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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千面记[第3页]

作者:一贝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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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雪萍应了方范二人之邀,出了银钩山庄。那范淑媛着人叫来了候她的车马,就拉着梅雪萍一起入了车中,方少威就骑马。未几就到了镇上,他们来到一个叫“传脍庐”的所在,范淑媛下得车来,见那酒楼明净雅致,顿时心中欢喜,道:“阿威,什么时候盐官又有了这么个好地方?”
  方少威做了个鬼脸,笑道:“范大小姐,阿威别的本事不敢拿出来在你面前显摆,就是这寻美食的功夫,敢与大小姐一较高下!”
  范淑媛乐不可支,一手拉了梅雪萍,边走边笑道:“好啊,今日我们就比比谁点的菜最好吃,最差的那道是谁点的,谁下次做东!”话音还未落,人早奔了进去。
  大堂之中已坐了许多食客,觥筹交错,喧闹不已。范淑媛皱了皱眉,道:“阿威,这地方虽然干净,但还是吵得紧。”
  正说话间,酒楼里早有一人迎入大堂,着一身赭色缎子长袍,身形矮胖,笑容可掬,望着他们打躬作揖道:“客官可是三人么?”
  方少威道:“老杜,就我们三个,我们要一个雅间。”
  那人笑道:“正好只剩一间了,我着人带关少你们去。”
  方少威掉过头来对范梅二人笑道:“瞧,我挑的地方多合适,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那雅间简直像就等我们来才留着的一般。”
  范淑媛这才欢喜起来,这时来了名青衫童子,将三人引入大堂之后,出得门去,三人才见外面又是一重园子,中间一面阔大的湖水,上设一竹桥,四面是锦绣如毯的一片草地,缀了些花朵儿盛放其间,雅间就是十几个精巧的屋子,围了这面湖水而筑,几丛碧绿的竹子将这些屋子屏蔽得若隐若现,这时已是黄昏,夕阳如火的霞光撒在这清幽的园子里,让人顿时忘了一日以来的烦劳琐细,鼻端嗅到草木的芬芳,只觉得心中也宁静闲适了起来。
  范淑媛赞道:“这里的布置,的确算不错了,只不知道菜色如何。”说话间,已被那童子引入一间屋子,里间甚是宽敞,正中设了一个红酸枝木的大圆桌,周围设了八张红酸枝木的官帽椅,西面墙设一玲珑门,而后就是整堵墙的《溪山垂钓图》,群山万壑之间,云雾缭绕,迎风多少江畔之树,枝叶似有摇曳舞动之态。东面皆是镂空的花窗,中间留空,望出去正好可见园中的湖水。
《西山垂钓图》(找到的图是今人所画,我们只要想象吃饭的雅间里,整堵墙上有这么一大幅画,看着吃会有多惬意就好)

 


  于是方少威就让做东的范淑媛坐了主位,自己和梅雪萍各坐一侧,陪在左右。这梅雪萍今日才知道范淑媛和方少威果然在美食上皆是颇有造诣之人,两个人讨论起菜式来有据有典,眉飞色舞,大有天下珍馐佳肴都被二人尝尽之慨。梅雪萍索性就将点菜全与了他俩做主,不多时,菜就一样一样递了上来,盘盘碟碟摆了一桌子。只见那西湖醋鱼,色泽红亮,酸甜之香扑鼻而来;龙井虾仁,如白玉翡翠,清爽鲜美;东坡肉红亮不腻,是方少威的最爱。还有一样火踵神仙鸭,乃是将鸭子与火腿脚踵放入大沙锅,加调料密封,用微火焖炖至酥熟而成,一方砂锅上桌揭盖后,汤汁仍在沸滚,气雾翻腾,异香扑鼻,红艳浓香的火踵,鲜嫩油润的肥鸭,乳白似奶的汤汁,形美味鲜,诱人食欲。这酒楼名为“传脍庐”,自然少不了细切鱼生,只见一个椭圆的白瓷盘上,一尾鲈鱼只剩了头尾置于两端,中间的白肉早已被剖为如面条一般的细丝,缕缕铺堆于盘中,混了白醋绍酒姜糖盐酱的味汁淋于其上,点缀了寥寥几个翠绿的青豆与菜心,周围铺了一圈细切的黄橙,美其名曰“金齑玉鲙”;另有十几片细细切下的鲷鱼片,如蝉翼一般的轻薄,摆了个花形铺于青花瓷盘中,都可透过鱼肉见到盘底之花色。梅雪萍跟着森枝夫人长居岛上,何曾见过这些美味,当下也不和他们客气,用筷子夹了一枚金灿灿的干炸响铃,蘸了点酱料,递入口中,只觉得脆响声声,清香味美,差点连舌头都要咬了下去。
  范淑媛见她吃得极得趣,不由得笑道:“柳筝姐姐,你慢慢来,不够的话淑媛再给你加几样就是了。”梅雪萍才惊觉自己有些失态,不由得囧了起来,这当口她正好吃了片鱼生,因为不知道芥末的厉害,蘸得多了些,结果只觉得一股气从鼻管里要冲出去,整个鼻子似要炸裂开来一般,呛得她哭不得也咳不得,泪流满面,狼狈万状。慌得范淑媛给她捶了半日的背,那方少威只笑着低声念道:“一二三四无歹事。”念了一阵梅雪萍倒是奇迹般地住了声。范淑媛递了她一条手绢拭泪,回头瞪了方少威一眼,忿忿道:“你还真以为这般咒念有用么?”方少威哈哈笑着揪了揪她的鼻子,道:“至少目前为止,屡试不爽!”
  范淑媛不由得涨红了脸儿,刚才唯我独尊的一番大小姐做派立时不知道被收去了何处,却显出一副害羞的小儿女模样。梅雪萍见他们俩的情形,不由得心中一动,当下只作不知,自行舀了一碗莼菜汤去喝。正在这二女各有一番小心思的当儿,突然听到屋外一阵喧闹:“银钩山庄的弟子在哪里?小爷我正好来料理他们!”
  三人皆是一惊,方少威暗叫不好,来人如此嚣张,在盐官地界还敢与银钩山庄的弟子叫板,想来除了原家二郎,不作第二人想。往日若碰上这等难缠的人,方少威要避他而去,也是小菜一碟。可目下梅雪萍和范淑媛都在身边,他怎么好当着两位姑娘的面一走了之呢?当下他皱了皱眉,朗声道:“可问是哪位朋友?银钩山庄的方少威在此,不妨进来喝杯酒如何?”
  只听“砰”的一声,早闯了一个人进来。那梅雪萍睁大了杏眼看去,只见他披散了长发,一身紫袍,虎目圆瞪,满面肃杀之气,不由得心中暗惊,只听那人叫道:“你银钩山庄害死了我爹爹,就算那高孟权做了死鬼,我原正杰也不会轻易干休,今日既然你这倒霉家伙让我撞上,就吃小爷一顿揍吧!”说罢就跳到方少威身前,挥拳欲打。
 
  方少威心道:“淑媛和雪萍两个女孩子在这里,怎样也不能与他在此地厮打,免得误伤了她们。”心里这么一想,一边避让,一边往屋外移去。原正杰叫道:“怎么!想逃么!”攻之更急。
  那范淑媛和梅雪萍早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心中俱为方少威担忧。那范淑媛当机立断,从桌上端起那碗滚烫的莼菜汤就望原正杰身上泼去。原正杰正与方少威对打,没料到后面两个女孩子会与他发难,避之不及,结果后背上淋了一身的汤汁。他只觉得身子上被烫的发疼,气得弃了方少威,转过头来怒瞪着范淑媛,大骂道:“小jianren,你作死么?!”
  范淑媛大怒:“本姑娘是这么被你叫的么?放肆!”
  原正杰本来不屑于和女子动手,但今日被她泼了一身的汤汁,心中早已是怒发如狂,见了她这般桀骜不逊的样子,更是火上浇油,当下也不多说什么,提起醋钵大小的拳头就望范淑媛身上打来。
  梅雪萍和方少威大惊,两人都跳过来要抢范淑媛。到底是梅雪萍手快,早已拉了范淑媛一缩身避让开了他这一拳。原正杰更气,对这二女更是紧追不放,连后面追来的方少威都不管不顾了,意思就是先收拾了她,再来摆弄他。
  梅雪萍身形灵动,带着范淑媛如游鱼一般避来躲去,渐渐奔出屋外,那原正杰出袭次次落空,不由得更气。方少威见了这般情形,料想原正杰也逮不得梅范二人,于是盘算着要把原正杰引过来,解除范淑媛的危急,就大开了嗓门笑道:“原少!你慢着点儿,小心别磕着了石子儿,小姑娘没逮到,自己倒摔了个嘴啃地!”
  原正杰大怒:“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么?!”正要跳过去揍那方少威,突然鼻中吸到什么粉尘,顿时觉得酸辣无比,止不住得打起喷嚏来。
  梅雪萍和范淑媛见原正杰又要去找方少威的麻烦,心中又惊。那范淑媛甩脱了梅雪萍,奔上前去,玉臂一挥,梅雪萍也没看到她扔了什么出去,只听那原正杰“呀”的一声,随即立在当地,喷嚏起来,心中只觉得莫名其妙。只见那范淑媛施施然走到方少威身前,笑道:“这人太无礼,我就撒他一点喷嚏粉来惩戒一番。”
  方少威和梅雪萍一呆,随即都哭笑不得。原来这范淑媛是独女,自幼娇生惯养,却灵巧顽皮,整盅弄人她有万般的法门,做出什么痒痒散、喷嚏粉,其实于她都是小菜一碟,所幸她天性率真良善,所以这些手段倒不会轻易使用。可只要招惹了她的人,想过太平日子,只怕也难,这倒霉催的原正杰今日正好犯在她的手上,哪里讨得了好去!
  正不可开交时,那熊骏豪也奔了过来,见原正杰狼狈不堪的样子,不由得大惊。范淑媛更是笑得花枝乱颤:“乖儿子,你娘派人来接你了,还不快回去洗洗睡!赶明儿问问你娘做人该怎么做,下次别教我再碰上你!”
  那原正杰听了这话更是郁愤如堵,怒道:“你有种就告诉我你姓甚名谁,我原正杰定不与你善罢甘休!”
  范淑媛两眼一翻,道:“你有这么个能耐么?你可知范廷龙大人么?”
  原正杰听了有些困惑,但熊骏豪已经悟过来此女不可相犯,赶紧扯了原正杰道:“正杰,这里不是说话处,我们别寻一个地方吧!”
  原正杰看了他的神色,也知道今日只得认栽,恨恨地瞪了范淑媛一眼,才没好气地跟着熊骏豪离去了。
 
  梅雪萍见他们走了,才松了一口气,问道:“这原正杰是个什么人?为何偏要与银钩山庄作对?”
  方少威答道:“这人是原家庄二爷的儿子,因他爹被我们的孟权大少爷打死,才与我们结怨。虽然亚权少爷平了高原两家的争斗,但他却不服气,所以时时来寻我们的晦气。”
  梅雪萍撇了撇嘴,只道:“冤有头债有主,孟权少爷死也死了,他干嘛还要祸害别人,真是不通情理的一个莽夫。”
  方少威才哈哈笑道:“还是大姐最公道!那原二郎但凡有大姐一半的明理,我们银钩山庄的弟子就少了这些冤枉气去了。”
  范淑媛奇道:“柳筝姐姐如何还是你的大姐?”
  方少威扮了个鬼脸,笑道:“她的规矩最多了,比我娘还能拘管我呢,不是我大姐是什么?”
  范淑媛听罢,扭头过去看看那梅雪萍咬牙发恨的样子,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拉了梅雪萍道:“好姐姐,里面收拾好了,我们进去继续吃罢!”于是三人才又进了雅间去。
 
  边吃边聊,梅雪萍才知道那方少威原来算是高家的远亲,自小失了父亲,母亲改嫁,所以就依傍在高家长大,故高家诸人才称他“威少爷”,与高亚权甚是相得,两人情义倒是比对孟权更深厚一些。而那范淑媛,也是母亲早逝,只跟着爹爹过活。她的父亲范廷龙乃是江浙一带的一个大官商。原来明末,皇亲国戚、各大官僚都争相派遣自己的亲戚门徒行商业之事,所得利润,皆绕开缴税入国库,全流进了自己的腰包。所以皇商官商,遍布天下,形成了“无官不贾”的局面。这范廷龙的叔父范复粹拜太子少保,进兵部尚书、武英殿,权重一时,范廷龙就藉了这东风,做起了官商,跳出山东黄县的老家,来到江浙专营茶盐。范廷龙这人,自小就聪明伶俐,比及成年,更是精明圆滑,处世老到。他在江浙一带历练了数年,长袖善舞,左右逢源,黑白两道都吃得通透,生意越做越大。这江浙一带的大小官僚,额定俸禄实在有限,可根据明代历来的官制,升迁发饷,办事求人却得自掏腰包,不向一些有钱的皇商官商告贷,乌纱帽又哪里维持得下去?这范廷龙通过放贷控官,俨然成了江浙的无冕之王。如今想垄断了浙江的盐业,他就干脆迁居到海宁来。这原家更是敬他如神:与他一起联手贩盐,不啻于得了一柄巨大的保护伞,多少关节靠了他去,才得以顺利打通。是以熊骏豪一听到“范廷龙”三个字,说什么也要拖了原正杰走开——惹天惹地,怎么也不能惹了这么个土地神,让原家今后吃不了兜着走。
  聊着聊着,话题又移到了高亚权的身上。梅雪萍问道:“大家都说‘世间没有权少盗不得的物事’,果真如此吗?”
  方少威听了,只是笑了笑,不予置评。那范淑媛却是兴致更高起来,笑道:“就算有他偷不得的物事吧,至少目前还没有被人发现。我爹爹试过他好多次,可次次都让他得了手,我爹才不得不服了他!”
  梅雪萍更是好奇:“大小姐,说给我听听好不好?”
  那方少威早剥了一只醉蟹,将膏腴用背甲盛了,递到淑媛的碗里道:“大小姐,快吃罢!这么多话,螃蟹都要跳出盘去逃走了!”
  淑媛见那醉蟹膏质稠密,鲜红透亮,顿时食指大动,喜孜孜地用筷子挑来了吃。那方少威就用蟹钳夹碎了两只大螯,把肉都剔了出来继续递到淑媛的碗里。梅雪萍见他做得那么自然,知道两人在一处拼吃不是一次两次了,故意嘟起嘴来道:“阿威,怎么没我的份儿?”
  方少威才笑了起来,道:“今日是淑媛做东,我当然要先剥给她,下一个轮到大姐才是。不过若下次我做东,你们俩就一起剥给我吃吧。这般看来,我到底比淑媛更划算!”
  梅雪萍笑着呸了一声,又道:“银钩山庄的名声这么大,难道官府不来逮么?”言罢突然觉得自己出言冒失,不由得掩了掩口,又补充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好奇想问问而已。”
  方少威叹了口气道:“大姐,你今日怎么这么多问题?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呢?”
  梅雪萍一愣,道:“我想知道的不都问了你么?我只是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少威盯着梅雪萍瞧了一阵,才笑了起来,道:“你别以为官家有多清白廉明,权哥曾说过,那些为官作宦的,实际上也做贼做的事,而且更加明目张胆,无所畏忌。官与贼实质上也并不是那么截然分家的,权哥让官府明白了这个道理,银钩山庄自然就没有什么大麻烦了。”
  梅雪萍更是惊奇:“阿威,你说得这么高深,真要活活糊涂死了我,权少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
 
  方少威方停了筷子,沉吟了一会方开口道:“这还是权哥刚刚执掌银钩山庄时的事儿。那一阵原家不服被权哥联合的几个帮派的压制,就找了海宁的赵县令,来寻权哥的麻烦。这个赵县令得了原家大爷的好处,就捡了个事由将权哥锁了去,拘在衙门里。”
  梅雪萍一惊,道:“那后来呢?”
  “权哥倒是不慌不忙,交代了老叶掌理好山庄诸事,就跟了赵县令遣来的人去。在牢里挑了个会看眼色的牢头拉关系,这一日偷偷告诉他某处自己埋了个包袱,里面是孝敬的银钱;换一日又偷偷告诉他另一处自己藏了一百两银子,要与他交个朋友。一来二去,就把那牢头变成自己的人了。”
  梅雪萍不由得一呆:“这样啊……他好厉害!”
  范淑媛笑道:“这事儿我也知道,后来他就许了牢头更多好处,将他偷偷放出来一晚上,他就摸到县令府上,把赵县令的官印儿都给偷了。”
  梅雪萍更是惊奇:“那后来呢?”
  方少威续道:“偷了以后,权哥就将官印儿藏在一个地方,当夜即回。那牢头见他守信,更是心服。那赵县令第二天见官印丢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才想到了近日捕了权哥,这事儿八成与他有关,只好把权哥请了出来,背地里伏低做小,求告了无数次,权哥才说;‘这事儿我也不清楚到底是谁做的。不过这官印儿说不准就是衙门里的人偷偷拿了去谋私利,大老爷想让官印儿回来呢,最好别声张出去,偷偷地放一千两银子的银票进去,那贼多半就把印儿交回来了。倘若你硬是要明查,只怕那贼心中恐惧,反而怎么都不肯交出官印。’那赵县令才心服口服,依着他的主意去办了。结果权哥自然还是托了那牢头,偷跑出来还了官印,还倒取了县令一千两银子。那县令才对权哥佩服得五体投地,加上权哥后来时常也塞他一些钱财,后来县里就再也不来为难银钩山庄了。”
  梅雪萍圆瞪了杏眼,呆了半晌,方才叹服不已。那范淑媛笑道:“阿威,你若要做说书先生的话,看来也不差啊,柳筝姐姐都被你讲得一愣一愣的。那我也来讲几个权哥的故事吧!”
  梅雪萍顿时兴趣大涨,连连推她道:“你快讲啊!”
 
  范淑媛笑道:“这事儿都是听我爹说的。我爹那时知道了盐官镇出了权少这样的人物,就有了心思想试试他的本事。有一日就召了他来我家坐,聊着聊着就要与他打赌。我爹说:‘只要你能取了我手上的碧玉扳指去,我就保你银钩山庄在海宁地界,三年没有任何灾厄上门。’权少就笑着应我爹说:‘怎么就许我们这么一点时间呢?倘若我一日之内取了去又送了回,范老爷就护佑我们在江浙一带安然生财好了。’这个赌打下去后,我爹倒是每日警醒,连吃饭睡觉都不敢消停,有一日他从余杭回家的时候,下马时被一个跌跌撞撞的老乞丐碰了一下,周围的下人就赶紧把那个乞丐给推走了。我爹回到家中,才发觉碧玉扳指已经没了踪影,才知道那个老乞丐是权少扮的。”
  梅雪萍听得兴味盎然,插嘴道:“这权少也会装扮成别人的功夫啊?”
  范淑媛吐了吐舌头,笑道:“是呀,我虽未曾亲见,但是我爹对他这个本事,真是打心眼儿里佩服呢。碧玉扳指被偷走了,我爹就提放着怎么也别让他送进来,于是就叮嘱管事的范三派人把范家围了一圈,守得如铁桶一般,就是不让放人进来。”
  梅雪萍不由惊道:“那权少碧玉扳指到底有没有送回来呢?”
  范淑媛故作高深地笑了笑,起手去夹一片火腿,送入口中,梅雪萍早就心痒难耐,一个劲地催她。方少威才笑道:“大姐你就别逼她了,我来说后面的事好了。”
  梅雪萍顿时兴趣大涨,连连推他道:“你快讲啊!”
  方少威道:“那范三正带着一干人在范家外面巡来巡去,突然来了几个衙役,不由分说就套了一条链子在范三的头上,锁了就走。那范三才懵了,问自己为什么被抓,那些衙役就说了个事由,教范三无话可答,只得跟着他们走。范老爷知道了这件事,就说范三如果回来,千万别让他进门,想来也是悟到这些衙役也是银钩山庄假扮的。”
  “唉?为什么不让范三进门呢?”
  “大姐,你用用脑子好不好,既然这范三是被银钩山庄的人带走的,回来时带了扳指进屋子,范老爷不就输了吗?”
  梅雪萍顿时涨红了脸,但也顾不得发窘赌气,只问方少威道:“那权少接下来怎么办呢?”
  范淑媛才笑道:“后来范三果然回来了,被挡在屋子外面不让进门。范三发了急,就和我家的另一个管事的动起手来。我爹看他们闹得不像样子,就发话把范三打发出去暂时不许回家,但是后来待那管事的进了范家门,我爹才发觉他兜里已落了那天被盗去的碧玉扳指,才悟过来那范三还是权少假扮的。”
  梅雪萍奇道:“他装扮得会那么像么?你们和真的范三那么熟悉,都认不出来权少假扮的么?”
  范淑媛叹道:“我爹说,权少假扮的范三,不论是样貌还是声音,都和真人太像了,简直看不出破绽来,所以才真心佩服权少的手段。只得兑现承诺,保那银钩山庄在江浙一带没有官府去烦扰他们。但是这事情过了几天,我爹又想试试权少,就又和他打赌。我爹说:‘碧玉扳指是死物,要取了去也是容易之至。你可有本事把我正骑在胯下的骏马也盗了去呢?’权少想了想就一口答应了。”
  梅雪萍看看她又要盛汤去喝,急得直跺脚,连道:“快说呀,他后来又是怎么做的呢?”
 
  范淑媛笑道:“柳筝姐姐,你的汤都快放凉了,不换一碗么?”
  梅雪萍听她这么一说,赶忙三下五除二,将碗中的汤一气饮尽,急急道:“你快接着讲嘛!”
  范淑媛才续道:“我爹自此之后,但凡出门骑马,就非常小心,还叫了至少十人的保镖,随同护马。这般警惕了一个多月,权少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我爹才松懈下来。却没料到有一日去嘉兴城中,在城门那里碰上了一群贩棉花的人,个个都挑着塞满棉花的大口袋,拥了过来。结果三两下就把我爹的保镖们挤到了一边,我爹骑着马被他们一个个用大口袋挤在中间,动弹不得,待这般挤出城门之外,我爹一下子被那群人放落在地,连蹬扣马鞍都在,却不见了马,才发觉那群人原来是用口袋托住我爹,偷偷剪断了鞍带。那马原来被人从屁股上用锥子刺了好多下,受不得疼痛早就跑掉了。等到我爹到了他要住的地方,权少早就牵着他的马等候多时了。”
  梅雪萍听得大乐,笑道:“这般窃盗的手段,真是亏他想得出来!这人的脑子太灵光啦!”
  范淑媛也笑道:“是呀,我爹这般试了他多次,终于对他佩服到心眼儿里去了。他也常对我说,这江浙一带,权少是他见过最有意思的一个人物。嘉兴这里三帮两派、原家庄还是扫风堂,其实都入不得我爹的眼,只有这权少他才最看重。要不是权少打算一年后就金盆洗手不干了,我爹还真想好好笼络他呢!”
  梅雪萍听罢心中一震,问道:“怎么,他为什么做得好好儿的又不干了呢?”
  范淑媛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爹向来不爱勉强别人,所以也没怎么问他为什么。阿威你可知道么?”
  方少威在一边只暗暗地察看雪萍的神色,听范淑媛这么一问,只道:“我也不是那么清楚。也许,权哥觉得行盗并不是长远之计,他另有决定也不是不可理解。”
  梅雪萍听罢,不由得沉默了。
  方少威见她如此,心中一动,就倒了一杯酒,突然间“啪”地一声扣在梅雪萍面前,把她吓了一大跳。待梅雪萍抬头看他时,方少威一脸促狭的笑意,揶揄道:“大姐,你有心事哦!”
  梅雪萍才皱了皱鼻子,不服道:“我哪儿有?”
  “没有?你明明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别告诉小弟你是在参禅啊!”
  梅雪萍见他穷追不舍,正想反唇相讥,突然想到了一个茬,就应道:“我刚才只是在想,权少行了这么久的盗,难道没有碰上什么人设陷阱来害他么?”
  方少威双眉一挑,笑道:“大姐,怎么又成了你来问我?好罢,反正你迟早也是要知道的,我们银钩山庄,向来行事是不与雇者照面的。”
  “哦?”
  “权哥向来不会直接接单,只说可从中斡旋,做做中介,但实际上动手的依旧是银钩山庄的弟子。”
  “然后呢?”
  “东西到手后,我们也不会拿到山庄中来,寻个地方藏了。三四日后如果风波不大,就可通知雇者取货。当然我们也不会直接去找雇者要,只通知他们放酬劳的地方,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了来,再告知雇者取宝的地方。”
  梅雪萍悟了一阵,方才道:“哦,这样不与雇者和盗来的东西接触,人家就没有把柄来找银钩山庄的麻烦了,是吗?”
  方少威才笑道:“大姐,你今日呆愣了多时,总算是开悟了一次!来,小弟敬你一杯酒!”
  梅雪萍才嘟起嘴来道:“死阿威,我哪有你说的这般呆蠢?我才不要喝你这杯酒!”顿了顿又看了看一边的淑媛,疑道:“这些你也都知道么?”
  方少威更是好笑:“大姐,这些不用我讲,她爹也都告诉她了。”转过头去看着淑媛一笑,道:“我没说错吧?”
  范淑媛才笑道:“你知道了就好。”随即又对梅雪萍道:“柳筝姐姐,淑媛也是觉得银钩山庄是个有趣的所在呢,所以才时时寻来玩耍。没想到今日和姐姐有缘相聚,且让我敬姐姐一杯吧!”
  梅雪萍才笑着与她共饮了一杯,那方少威在一边颇不服气,早被梅雪萍一筷子虾仁封住了嘴。
 
  范淑媛又道:“有一次海盐有个孙员外,在闹饥荒时囤了很多米粮,趁火打劫,只卖高价。权少就带着一众弟子,暗暗在那孙员外的一家米店隔壁租了一间房,偷偷掘了条地道出来,直通他家的仓库。那家米店正好靠近河边,权少他们就选了一个晚上,从地道里把那些米粮悄悄搬空,从河里装船运走,都没有让人发觉,后来就搬到我爹爹在海盐的一家店里按户放粮。那个孙员外看到丢了米,气得半死,待寻到那条地道时,权少他们也早就走得无影无踪了。”
  梅雪萍听了,更是佩服,道:“原来权少也会做这般劫富济贫的事情啊!”
  方少威道:“所以权哥才说,有的官府豪绅行做贼之事,比我们这些真正的盗者更加脸厚心黑。虽然我们是下九流的人,但也应时时以上九流的心来做人处事。我最服他的就是这个了!”
  梅雪萍听了他们这番言谈,只觉得自己活到今日,除了母亲之外,最敬服的人就剩了这个自己其实并不怎么熟悉的权少。
  待散了席,范淑媛摔了十两银子出去不要找,直喜得老杜眉花眼笑。三人施施然行出传脍庐外,已是夜幕降临之时,但街上依然热闹,行人往来不绝,梅雪萍就道:“我们吃得太饱了,在街上走走再回去吧!”方范二人自然没有异议,三个人就望灯火最亮的地方行去。
 

  走了一程,他们看到一处脂香影艳的所在,设在一条灯火辉煌的河边上。那里楼宇重重,精致华丽,一盏盏笼着绛纱的灯盏,次第挂在檐下窗前,入门处宽敞通明,来客络绎不绝。一群光鲜明媚的女子,嫚立楼外,美目盼兮。只见一方大匾立于大门上,上书“莳花馆”三个大字。梅雪萍正在慨叹那楼阁的华彩,突然见一人骑行而至,翻身下马,她定睛看时,却发现来者就是高亚权。
  里面早有喊堂的人迎出,对那高亚权笑容可掬,唱了个肥喏,就望里间大喊道:“金宝姐儿有贵客来啦!”于是高亚权满面春风,随那喊堂的人行了进去。
  梅雪萍不由得一愣,随即看向方范二人,看他俩的神情,她就知道他们也已认出了高亚权。不由得对那方少威问道:“权少经常来这里么?”
  方少威一愣,道:“大姐,你又想要问什么?”
  梅雪萍的脑中不由得浮现出那日莫知愁见了权少的神情,不由得神色黯淡了几分,于是直言道:“我想到知愁姐姐了。”
  方少威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便答道:“权哥和这里的花魁徐金宝最是要好。不过,这事儿还是别让知愁知道为好。”
  梅雪萍不言语,但是她感到自己内心刚才还是那么热切崇拜的权少,此时的形象大打了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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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陈淑桦的《笑红尘》,唱的乃是浊世间只想游戏人间,无意成家的风流权少
 
《笑红尘》歌词:
红尘多可笑 痴情最无聊
目空一切也好
此生未了 心却已无所扰
只想换得半世逍遥
醒时对人笑 梦中全忘掉
叹天黑得太早
来生难料 爱恨一笔勾消
对酒当歌我只愿开心到老
风再冷不想逃 花再美也不想要 任我飘摇
天越高心越小 不问因果有多少 独自醉倒
今天哭明天笑 不求有人能明了 一身骄傲
歌在唱舞在跳 长夜漫漫不觉晓 将快乐寻找
 
看见了
 
第六章 脱兔迷离攘青霜





  于是两个女子被笼上几件衫子,拉出梳洗,刚动了苦刑,立马被洗弄施药包扎好了,着装理鬓,穿衣打扮,出门接客。那徐金宝背上疼痛得如万针攒扎,依然得咬牙忍受,强颜欢笑。忽的一阵儿跑堂的人似旋风般奔了进来,叫道:“贵客来啦!”原来妓院叫人,都有规矩,跑堂的一开嗓,那老鸨就知道该送什么样的姑娘出去迎接。她一边喜笑颜开,一般用鹰爪似的手攫了徐金宝迎了出去,还低声道:“今日这第一个客人你要是接待不好,回来还有鞭子啃!”
  徐金宝只得吞了眼泪,随那鸨母迎了出去,只见锦绣辉煌的大堂内早立了一位青袍公子,后来她才知道他是银钩山庄的主人高亚权。
  一时一群女子跟着她们欢欣鼓舞地拥了上去,粉头爱钱,粉头也爱颜,有钱有颜的主顾更是大爱。因了那老鸨紧抓着不放,徐金宝才没有缩到众女之后。她紧张得都不敢抬头去兜揽那人,也没心思去听老鸨说了什么,只望向自己的裙摆。过了一阵,她恍然发觉众人的眼光都落到了自己身上,才悟到来者是点中了自己作陪。
  那老鸨立时眉花眼笑,只道:“权少果然好眼力!这金宝姑娘是新来的,第一次出来迎客就被你挑上了。”随即掉过头来,对她话里有话道:“金宝,今日权少你可得尽心力给妈妈陪好了,怎么着也得要让权少满意开心!”
 

  徐金宝无奈,只得应承下来。那老鸨因了徐金宝是第一次待客,所以就没走开,引着他们入了一个雅致房间。徐金宝抬眼一看,那房间早已灯火通明,燃好的龙涎香饼散出浓郁的芳香。房间的入口处是一个精雕的梨木镂空月洞门,上立一匾,题字“莺歌燕舞”,门上两侧都被绛红色的薄纱笼罩。一条同色的绣花大毯铺将开去,直通宽敞的里间,里面设了一个红酸枝木的圆桌,周围四个细巧圆凳。两侧各立了一扇秀雅屏风,各绘上梅兰竹菊与春夏秋冬。一侧的木窗推开去,户外煌煌滟潋的河水尽收眼底。窗下是一张长案,文房四宝,件件齐备;另一侧设一玲珑槅,上面放了几件古玩,边上还有一个琴桌,设了张琴,墙上还挂了一个琵琶。月洞门外置了一层楼梯,直通向楼上的卧房。这间算是莳芳馆顶级的房间,因了主顾是权少,那老鸨就放开手段去笼络他。徐金宝心道:“看那权少的样子,定不是第一次来。恐怕这么个所在,他比我还要熟。”想到此处,心下更是忐忑。
  一时进来了两个女童,递上了茶叶滚水,又承上一个精致茶碗。这算是娼门待客第一道功夫,有个名头叫“打茶围”。这茶碗也不是随便吃的,往往生客到来,都是跑堂的递上一个小而粗的茶碗来待客。若选定了倌人(妓女的别称),就得由倌人引客入房,自己别取一个精致大茶碗,亲手泡好了捧给客人,表示订交,俗称“攀相好”。因了徐金宝今日第一次待客,所以这些物事都由别人取出,送到跟前。那老鸨递了个眼风,徐金宝会意,就泡了碗喷香的碧螺春,轻轻吹了一阵,捧给了权少。
  那人接过,轻啜一口,就放下了茶碗,微微一笑,道:“这个金宝姑娘,是哪里来的?”
  徐金宝才答道:“小女子是扬州人氏。”
  一时间又有人递上瓜果点心,那权少就一一赏了银钱,老鸨更是得了五两银子,喜得更是满面皱纹都攒成了一朵菊花。那人笑道:“我想和金宝姑娘自在聊一阵,不知妈妈可行个方便么?”
  那老鸨应道:“这是自然,只是我们金宝姑娘新来乍到,不熟此地规矩,若有冲撞之处,还望权少原宥。”
  那人听了就笑着点了点头。老鸨满面堆欢,就掩门而出不提。
  高亚权见那老鸨已经离去,就转过头来对徐金宝道:“扬州是个好地方,不过我那时也就是匆匆而过,还没来得及细细地逛。那大明寺的蜀冈茶的确不错。”
  徐金宝听他说到自己家乡的风物,不由得生出一股亲切的感觉来,笑道:“是呀,那里的泉水也是天下闻名,蜀冈茶还是得要了大明寺泉烹来了泡,喝的人才算得了维扬茶的妙处呢!”
  原来早在唐代,扬州大明寺的泉水就出了名气。唐张又新著《煎茶水记》曰:“……水之于茶宜者凡七等:扬子江南零水第一,无锡惠山寺石泉水第二,苏州虎丘寺水第三,丹阳县观音寺谁第四,扬州大明寺水第五,吴松江水第六,淮水最下,第七。”因此大明寺泉水誉称天下第五泉,甘澈清冽,历来为好茶的扬州人所喜。大明寺所在的蜀岗山,灵秀多姿,也有“江南第一灵山”的美称,大明寺泉与蜀冈茶皆产于此,冲泡之后,轻啜细品,只觉得其味奇香而口感微甜,含少许于齿唇之间,屏气片刻,口中舌下津液涌起,顿感神清气爽。高亚权当初在那里品茶赏景,只觉得维扬之美,皆在六识之中,心中畅快不已,所以今日听了徐金宝道出出身之地,就回想到了当日饮茶的情景。
  他们又絮絮地聊了一阵,徐金宝才渐渐敛了初时对高亚权的戒备,见他亲切和善,又生得风流潇洒,不由得也生出几分欢喜之心来,给他添了茶后,转身从墙上摘了琵琶下来,笑道:“权少,扬州城中的琼花甚是美丽芬芳,不知权少可允金宝唱个曲儿,领略琼花的美妙呢?”
  高亚权笑道:“那太好了,就劳动姑娘了!”
  于是徐金宝就抱了琵琶,端坐一侧,转轴拨弦,试了试琴音,那高亚权听她的手法甚是熟稔,不由得兴致更是高了起来,只见她一手控琴按弦,一手巧于撩拨,刚柔并济,划拨之间,音色如撒豆落珠一般,时而如雨打风铃,叮咚分明,时而如江河鸣溅,长流不息。只听她开玉嗓,弄清音,唱将开来:“维扬好,灵宇有琼花。千点珍珠擎素蕊,一环明玉破香葩。芳艳信难加。 如雪貌,绰约最堪夸。疑是八仙乘皓月,羽衣摇曳上云车,来会列仙家。”正是宋人韩琦的一首词《望江南》。
  原来这扬州城中,遍见琼花:其花大如玉盆,由八朵五瓣大花围成一周,环绕着中间那颗白色的珍珠似的小花,簇拥着一团蝴蝶似的花蕊,微风吹拂之下,轻轻摇曳,宛若蝴蝶戏珠;又似八仙起舞,仙姿绰约,引人入胜。芬芳馥郁,清香袭人。韩琦这首词,把琼花的可爱都写了个尽,高亚权待她一曲终了,禁不住赞了声好,于是就教徐金宝着人送了暖酒和一些细食进来,与之共酌。
(扬州琼花)

 
  高亚权笑道:“我当初喝了几杯茶,见了几处景就觉得见识了扬州,今日才知道自己的鄙陋。”
  徐金宝故作不解,应道道:“权少此话,金宝不解其意。”
  高亚权道:“直到见了金宝姑娘,听了你绝美的曲子,我才知道扬州也有更多妙处。你可再唱一曲给我听么?”
  徐金宝笑道:“权少,就听金宝再唱一支清曲儿如何?”得了他的允可,徐金宝就又抱了琵琶来挥拨,唱道:
  “荷池浪稳鸳鸯睡,帘外清风乳燕飞。玉楼人,歌声婉转多娇媚,采莲船,陆生摇至湖山背。小桥流水,绿树芳菲,纳凉回,南风吹得游人醉,南风吹得游人醉。
  荼蘼开罢春将尽,紫燕双飞绕画屏。粉蝶儿一来一往寻芳径,檐前喜鹊飞来报佳音。绿槐夹道,柳树成荫,最关情,隔花人远天涯近,隔花人远天涯近。
  初相交,好比春光时候,情浓时,好比夏日当头。丢我时,金风吹得黄花瘦,到如今,朔风吹得人心透。春夏秋冬,四季情由,细思量,自己凄凉自己受,自己凄凉自己受。”
  一曲唱到将末,徐金宝因那曲词写得暗合自己的身世,不由得触动了心事,那声气也渐渐沉郁了几分,最后连琵琶也拨得稀了下来。终了突然察觉自己这般会扫了权少的兴致,不由得猛醒过来,看向听曲的那个人。只见他笑而不语,倒了杯酒递给她。徐金宝自小作瘦马养大,也习练了点酒量出来,于是就接过吃了。就听高亚权道:“金宝姑娘,我有些倦了,你可有什么能让我振振精神的曲儿唱来听听?”
  徐金宝心道:“这人虽然看来斯文秀雅,但身有佩剑,举止之间倒也透出一些豪爽枭雄之气,不比一般纨绔公子。”于是那就择了首《公孙大娘舞剑行赠周公瑕》,入曲弹唱起来:
  “自昔盈盈初十五,独敛羞蛾颦靥辅。
  学歌学舞可耐劳,弃去不学学剑舞。
  芙蓉气溢秋水寒,星文电转霜威繁。
  羞匀粉黛小埀手,宛转惊燕还翔鸾。
  生平任侠多自许,聂隐红线吾谐侣。
  掌上翻飞懝翠盘,随风旋旋空中举。
  公孙剑术夙擅场,见之眉宇都飞扬。
  超悟独推张长史,一时笔阵增锋芒。”
  那高亚权听罢,果然高兴,称赞不已,于是徐金宝就赔他又聊了一阵,玩了几个行酒投壶之类的游戏,那夜渐渐深了起来,连楼下湖上的灯盏也次第灭了下去,高亚权并无离去之意,那老鸨就相时趁递送茶水巾子的功夫进来,撺掇他留宿,高亚权很爽快就答应下来,只唬得金宝的心又咚咚乱跳起来。于是一群服侍的女童又进来行到楼上,收拾好房间床褥,将金宝送到楼上洗弄,须臾即毕,那老鸨笑吟吟地请了权少上楼,就把一众人等都支出房外,闭户而去。
  徐金宝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去应对那人,只坐在红绡帐中不敢言语。那高亚权见她这般模样,哈哈一笑,道:“你不用怕,我去隔壁间睡就好了,这几日你且养养伤罢,明日我递宋妈妈一些银子,教她近日不来烦你就是。”
  “唉?”徐金宝一愣,不由得望向高亚权。她却不知,自己转身去取琵琶时,后背的衣衫已透出些许血痕来;为了不让衣服与背上的鞭伤摩擦得太厉害,她的行动都透出些不自然,这些其实都落在了高亚权的眼底。当下高亚权盯着她的面庞,突然邪魅地一笑,又道:“乖乖去睡吧,不过,以后可千万别想我!”随即施施然转身离去了。
  待得她从周公那里巡游回来时,早已日上三竿,她惊跳起来冲到隔壁的卧室,发现高亚权早就离去多时,不由得呆立在当地,搞不清楚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附注:扬州清曲是扬州的地方曲种,扬州清曲始于元,成于明,盛于清,又称广陵清曲、扬州小曲、扬州小唱等,至今有600多年历史。数目可观,最有艺术价值的是其音乐,其中“五大宫曲”具有强烈的艺术个性,唱曲牌,有单支和联套。一百年前扬州清曲就走向世界,十九世纪初,英国人希特纳从广州采集了扬州清曲中的一些‘小调’。《茉莉花》就是扬州清曲中的一支,就被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嫁接’进了歌剧《图兰朵》的背景音乐,如今成为世界殿堂级经典曲目,传唱不衰。在上个世纪,扬州清曲更是红遍整个上海滩。)
 
  那高亚权果然递了银子包了她十数日,于是老鸨就没来扰她。徐金宝背上的皮肉伤渐渐愈合消去,但是高亚权却一直不见现身。徐金宝于百无聊赖的等待之中,却生出一些怨愤来,居然恨那人给了这么多日的包身银子。她很想知道高亚权会不会再来,不论是否,她都宁愿得到一个清楚答案,也好过这般无解愁闷地等待。到了最后一日,那高亚权终于现了身,她待房中只剩了自己与他的时候,禁不住飞扑到他的怀里。她的心绪是复杂的,既有对多日不见他的渴望,也有对前夫一家的怨恨决裂,也有对自己目下身份的认命接受。只听他窃窃笑道:“我不是说了千万别想我么?”她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
  至此高亚权时常来访她,徐金宝存了心思想让他赎娶了自己,就竭尽所能,让他满意开心,两人在一起如鱼得水,过得甚是绸缪得意。那老鸨立了种种名目撺掇他在金宝身上使钱,他也是不以为意,散漫花去。可徐金宝日月深了,渐渐察觉出那人根本没有赎她的打算,多少冷了心。此时她已艳帜大张,成了莳花馆的头牌倌人,裙下臣子无数,不乏富商巨贾,王孙公子,可她的心一直系在高亚权的身上。某次对他有意无意提到从良的想法,他只是淡淡一笑:“姑娘何必这般高看高某?”
  徐金宝深知娼门之中,要客人留得长久,都有一套诱客做法。与客人相好时,为他哭也罢,剪了青丝送他也罢,为他在身子上刺了刺青烧了香疤也罢,口口声声要嫁了他甚至要为他死,多半也只是逢场作戏,见惯风月的人知道了这些路数,反而对一些存了真心的娼妓心有疑虑,所以才落了俗语道“**无情,戏子无义”。她冷沉了半日,才开口道:“权少在我身上砸了这么多银子,赎了十个金宝去也是有余了,你却怎么只把我放在这里,到底是嫌弃金宝是么?”言罢不由得滴下泪来。
  高亚权一时无语,半晌才道:“金宝姑娘,你误会了,高某对你并无嫌弃之意,只是根本也无意成家,我们就这么开开心心的不是很好么?你要着意在我身上,实在也不是长远之策。”于是就离她而去,好久都没来寻她。
  徐金宝起初几日暗暗宽慰自己权少只是因事务繁杂,无暇来此。但是日子一天天捱过去,到了再也无法欺骗自己的时候,她就如云端跌下,失了主心骨一般。陪客卖笑是娼妓本分所在,她只能强压了心中的悲苦去做了另一个自己——人家掏了银子,你就得堆欢作陪;而对其他一干老鸨丫鬟之类的人,她就如冰似霜,懒得去搭理,烦闷起来轻则甩脸色他们看,重则毒舌不已。做**甩客是忌,热客更是忌,到底是不能生出情意来,否则连人该怎么做都迷乱了。这样的自己,连她都做得嫌厌恶。老鸨因了她是摇钱树,只要不影响生意,到底还是忍了她。
  然而有一天,她实在无法抑制内心苦闷的情绪,本该给客人侑酒,却在对方劝酒时毫不推辞,终于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甚至吐了那人一身。等她清醒过来后,被忍无可忍的老鸨拖去又责打了一阵,她才算大彻大悟。从那以后,她总算能把高亚权抛在脑后了,单单这一点就足够她为自己庆幸了。
 
  这一日是莳芳馆大老板钱启泰的生辰。这钱启泰倒是生得白净斯文,表面上看来内敛和善。他娶了季振鸿的姑表妹子金萱,正是扫风堂的二当家。因了近日就在盐官盘桓,他干脆就在徐金宝的房中摆了花酒招待一帮狐朋狗友。
  那老鸨因了正是顶头的大老板来请客人吃酒,更是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来招待。徐金宝也不敢怠慢,与一众莳芳馆的红倌人陆续入席,殷勤侍奉。众人浅斟低酌,猜拳行令,左拥右摸。众倌人忙着敬酒敬菜敬拳,还要手拿汗巾侍奉,转动歌喉为客人们唱曲,一时酒香花气,鬓影容光,钱启泰一干人说不尽的温情甜蜜,道不完的舒心快意。
  高亚权入了多日不来的莳芳馆,那外间的老鸨听喊堂的人报了,不由得吃了一惊。这高亚权次次来了只要徐金宝作陪,所以喊堂的见了他就只呼金宝姑娘的贵客。可她目下陪的乃是钱启泰,如何做得转局的事情呢?只得笑脸迎出去道:“权少,多日不来了,姑娘们都念着你呐!”
  高亚权微笑道:“最近我手头有些事走不开,倒没想到劳大家想念。金宝姑娘可有闲么?”
  老鸨只得道:“我们钱当家今日生辰摆花酒,金宝姑娘不巧正相陪,要不我另寻个如花似玉的倌人来侍奉权少可好?”
  高亚权道:“哦,那就不必了,我今日就等她一等。烦妈妈代为安排罢!”言罢早已递了二十两银子出去,那老鸨见钱就动火,忙不迭道:“惭愧!惭愧!”一边赶忙地着人带权少去一雅间招待。
  高亚权正待举步,早有龟奴飞报钱启泰。原来以这高亚权在盐官的分量,入了钱启泰的场子怎么能等闲视之,晾他坐一边去呢?那钱启泰没料到自己的生辰来了这么个人物,顿时又惊又喜,离了酒席,亲自赶到大堂中相迎。他们两人寒暄了几句,钱启泰就要拉他去入席吃酒,高亚权也没有推辞,两人就望楼上徐金宝的房间行来。
  徐金宝听说高亚权来了,也是暗吃一惊,不过她也很快调整过来,见钱高二人行入,便起身含笑相迎。钱启泰知道高亚权向来属意徐金宝,就将金宝让了给他,自己别寻了个倌人作陪。那高亚权不动声色地瞧了她一阵,觉得她应对有方,言谈如常,对自己也如往昔一般亲切,并无怨恚之色,便也放下心来。一时之间觥筹交错,宾主皆欢,高徐二人之前的一段官司早已化为乌有,甚至倒像是从未有过。
  酒过三巡,钱启泰对高亚权笑道:“权少,钱某最近正好有一事相求,本想厚颜去府上叨扰,不料今日却遇上权少亲至,正是缘分所在啊。”
  高亚权道:“哦?钱兄尽管开口,只要我做得到,自当答允。”
  钱启泰喜笑颜开,道:“日前我去老万家坐,见他家里有盏紫玉夜光壶甚是可爱,想讨了来,可那老万就是舍不得。后来再三央他,他才说若这宝贝与我有缘,自当相送。若十日里我没法得了去,就再也休提这事。这宝贝自打了赌以来,他日日就擎在手里不肯放,钱某想得了来,不求你权少还能求谁去呢?”
  高亚权哈哈一笑,道:“老万也太小气了点儿。好罢,这桩小事就包在我身上,明日你就差人送了那宝贝的图影来,我去寻个人来,替你去嘉兴城把这事了了就是。”
  钱启泰更是欢喜,当下更是对高亚权殷勤劝酒布菜。那高亚权和他们吃喝了一阵,方开口道:“钱兄,在下有点话想和金宝姑娘讲讲,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四座皆知两人相好,听他这么一说,都不由得起哄起来,钱启泰笑道:“权少,你看你多有气场,周围的兄弟们都向着你,钱某人还敢不自量力,坏人美事么?”当下就对一旁的一个龟奴使了个眼色,那龟奴会意,连忙着人将另一处房间收拾停当,将高亚权和徐金宝引了进去。
  待众人散去,徐金宝沏了一壶茶,倒了一杯递给高亚权喝。见了那人,她心里不能说没有一点波澜,但是她对他从心底生出了一些畏惧出来:他有多能把你送上天堂尽享极乐,就有多能把你摔下地狱饱尝痛苦。自己好不容易摆脱了他的罗网,今番怎样也不能傻兮兮地将整个身心又送了出去,更何况自己只是个风尘女子,还有什么资格去奢求更多呢?
  不过这一切所思所想,她都妥帖地收藏在自己的心里,表面上一点痕迹也不表露出来,见那人取了茶去喝,她就笑道:“权少,金宝接下来是唱个曲儿你听听好呢?还是陪你说说话写写字儿呢?”
  高亚权盯着她瞧了一阵,笑道:“金宝,我这次来,其实只是想问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徐金宝一愣,不明白他到底意图何在,高亚权见她如此,也不打算和她兜圈子,直截了当道:“金宝姑娘,高某人一直很庆幸这段时日来与你有缘。我自见了你,真的过得很开心!不过,高某也实在无法与你相守。既然姑娘有志离了此地,我自当尽一点绵薄之力襄助。”
  徐金宝听了更是震惊,一时内心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那人见她不应,就又开口道:“高某能做的也实在有限,姑娘你也可去范老爷家府上做他的家伎,衣食无忧;也可慢慢自选一有缘的人得归宿,如若赎身费用不足,尽可遣人去找老沈要来。这两条路姑娘可中意一条否?”
  徐金宝半晌方道:“金宝实为**之人,不意得权少厚爱,已是万幸。今后之事,但凭权少做主,金宝绝无一言。”
  高亚权知她心意,便道:“既然如此,我就带你去见老钱去,他点了头,明日范老爷家就来接你。”
  徐金宝见他转身欲走,禁不住奔了过去,扑到他的身上,揽了他的腰背。但一想到还要去见钱启泰,眼泪儿虽涌堵在眶中,却不敢教流出来,只得拼尽气力忍了心绪,暗暗拭去那强行压下的滂沱。高亚权似有所动,将她揽了过来抚拍了一阵,见她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望她一笑,道:“好啦,以后可千万别想我!”就拉了那眩晕晕的徐金宝,望钱启泰那边行去。
  钱启泰没料到这两人才处了一会就又返了来,有些惊异。待高亚权将情由说明,不由得笑了起来,道:“权少,钱某人才托了一件事于你,你一盏茶就要挖了我的花魁去,真是手段高明啊!”
  于是席间其他人等,又哄笑了起来。高亚权笑道:“惭愧!高某人今番就是为了金宝姑娘赎身之事前来,却不意碰上了钱兄的寿辰,连个礼都没来得及备。这金宝姑娘的赎身钱,高某人不会少出分文,还望钱兄割爱,成全于我!”
  钱启泰心道:“徐金宝再能揽客,也不过就是个女人,过了几年就人老色衰。趁她正当时可敲高亚权这小子一笔,又可顺水推舟做个人情,何乐不为?”于是慨然道:“权少既然有此美意,钱某自当识趣。不过这花魁娘子,身价不低。权少果然立意要去,小弟就折价做个人情,权少出得了一千五百两黄金,金宝姑娘就与了你去。”
  一时四座皆惊,那高亚权面不改色,朗声道:“如是甚好,高某人已备了银票,足有一千五百两黄金之数。明日范老爷会差人来接金宝姑娘,还望钱兄玉成此事。”
  这一下众人更是惊异,想不到高亚权出得起这么高的价,却是替别人买了徐金宝去。那钱启泰更是一愣,随即笑道:“好说,好说,权少交派的事情,钱某人自当承揽,权少尽管放心。”
  高亚权笑道:“这样我就放心了,时辰不早,还望钱兄恕高某人不能相陪。我们就此别过罢!”
  于是一众人等皆走上来相送。高亚权和他们一一相别,末了调转过头来望那金宝一笑,嘴唇又动了动,只有金宝才看得出来他说的话:“别想我。”
 
娃娃的《暗恋桃花源》,有几句歌词似可道出高徐这一段过往中徐金宝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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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不是你说忘就忘
有些事不是你说算就算
有些人不是你说盼就盼
有些话不是你说完就完
有些事不是你说忘就忘
有些事不是你说算就算
有些人不是你说想就想
有些话不是你说完就完
 
  几日后的一个夜晚,嘉兴城中的月宫浜。
  万中奎是嘉兴城中一个药材商,最近得了一个玲珑紫玉夜光壶,视为珍宝。那玉壶呈淡紫红色,通体透润,水色可鉴。一只秀巧的凤鸟立于壶顶上,即是壶盖;壶身上雕一梧桐,暗喻凤鸟择木而栖,非梧不止;壶嘴拟流水之形,暗喻凤凰非醴泉不饮;壶把手呈半耳未闭型,依形雕出一串修长的竹米,即是凤凰只吃的“练实”了。形态优美,寓意丰富,最妙的是到了晚间熄烛之后,在黑暗的居室里会发出淡淡的荧光,难怪万中奎爱不释手,怎样也舍不得轻易与了那钱启泰去。
  他知道对方是扫风堂的二当家,不好正面回绝,免得伤了和气,保不准那人日后会给自己一个鱼头去拆。思来想去,只得与对方游戏式地打了个赌:十日内他没法子拿了去,就绝了对这宝贝的念想。所以立约之后,他日日把壶抓在手边上,连睡觉都不敢轻易放脱,就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宝贝就飞走了。
  这一夜他正坐在房中,用那壶盛了酒来细品,桌上有两三碟小菜佐酒,一边的小妾正立在身后给他捶背。
  他闭了两眼正在慢慢享受,那小妾见他心情不错,就开口替本家哥哥讨情借钱,这万中奎听了心中顿时烦堵起来,就抢白了她几句。那小妾一恼,就扔了他不管,赌气回内房歇了。万中奎肚中更是厌恼,都不想随她上床歇宿,打算待她熟睡了再入内房,省得那女人在枕边絮絮叨叨,于是酒就灌得更多了。
  自斟自饮,不知不觉二更将过,夜色深浓,万中奎渐渐眉高眼低,困倦起来。但他却万万没有料想到,正在自己顶头的房上,早就被揭去了屋瓦,露了个天窗出来,两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人正伏于其上,正是高亚权遣来的方少威与梅雪萍。
  这高亚权允了钱启泰的求请,第二日即召来方梅二人。原来山庄弟子有刚开始行盗的,被称为“试水”,最初三次成例上自然要有一个老手相随,因方梅比较熟稔,所以就着方少威做了梅雪萍的引路人。这次嘉兴城中除了万家的紫玉壶,正好还有一单货要取,于是高亚权索性就都指派了给他俩。梅雪萍得了第一单差,心中振奋不已,立即打点行装,随了方少威来。他俩筹划完毕,是夜即先入万家开盗。
  两人皆黑纱蒙面,不出言语,仅用眼神相互示意。方少威见了万中奎盹着了,就对梅雪萍示意,表示时机已熟。那梅雪萍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见他点头,立时从怀中掏出一条细绳,一端拴了枚银钩,就轻悄悄地缒了下去。
  梅雪萍的手脚极是轻巧伶俐,那银钩被她准准地投到玉壶的凤鸟揭盖上,只在凤尾的一处虚眼上一勾,那壶盖就升腾而起,梅雪萍三两下就将那壶盖给拉了上来,随即向方少威丢了个眼色,极是得意。
  方少威给她比了个赞的手势,随即将一根细细的竹竿拿过来从天窗洞中伸了下去。那竹竿中空,前端早就套紧了一个猪膀胱,方少威将那猪膀胱准准投进了壶身,就望竹竿里吹起气来。
  原来那壶身上的把手是半耳的,如果依旧用梅雪萍的法子勾上来,那壶多半在半路上就摔落下去跌得粉碎,所以就得换个法子去取。未几,那猪膀胱就被吹得肿胀起来,方少威见火候到了,赶紧封了竹竿的这一头,那猪膀胱就如同一个拳头般卡在壶身里,方少威三提两拽,也把那壶给吊了上去。
  正得意间,没料到那万中奎猛醒过来,蓦地发现火烛未灭,那玉壶已连身带盖都没了踪影,四下里一看都找寻不得,吓得“呀”的一声叫了出来。他一抬头,看到那壶正被吊到房顶上去,不禁大叫一声:“有贼,有贼呀!”立时冲了出去。
  方少威急急将壶交了梅雪萍去收取,教她隐伏在屋顶,自己立起身来,极轻捷地落了下去。万宅中的人见屋顶上的贼落了下来,立时拥过去追捕,却万万没料到屋顶上还有一个。那梅雪萍见方少威将万宅中人引得远了,才按照既定的路线,飞檐走壁,极顺利地越出万宅,就奔事先定好的集结点而去。
  待她赶到,方少威和一个山庄弟子早就等在那里。方少威对她哈哈一笑,道:“大姐,你怎么这么磨蹭,小弟我们都等得打了好几个呵欠了!”
  梅雪萍“噗嗤”一笑,道:“呵欠?你明明气都还没有喘匀,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随即赶紧掏出那紫玉壶,递给那个弟子。原来银钩山庄行盗和销赃,都是有专人去做的,方梅既是盗者,就不管销赃的事情,那弟子正是遣来的一个承应,因十日将至,不敢违了高亚权的限期,于是取了紫玉壶,当即就与方梅作别。方梅即望第二处行盗的所在而去。
  此时已是三更天后,梅雪萍随方少威到了一处重门深院的所在。他们寻到物事所在的地方,见那房中依然是烛火盈盈,不由得心内暗奇。两人如法炮制,攀上屋顶开了个天窗,只见屋中一女子偷偷取了一个小纸包,恨声道:“老娘明日在汤盅里下了这个物事,看你还怎么给我嚣张!”梅雪萍因了昔日母亲中了席姝的暗算,最恨的就是这种暗地里下药毒害他人的行径,见了顿时气都要冲上顶去。她与方少威好容易捱到那妇人躺下,就悄悄从屋檐上落下。梅雪萍轻轻地破开了房门,就溜进了房去。
  原来她这番要盗的物事,乃是这妇人头上一枚宝簪。那妇人睡了也没摘下,只绾在发上酣眠。梅雪萍恼她心地歹毒,索性取了一把锋利的短刀,一下子就将那妇人的青丝割落下来,只存了一头短发,那簪子就落了下来,被她一下接在手中。这妇人兀自未醒。梅雪萍离去时,索性连她的毒药都取了,待与方少威奔出屋外后,就散进了污泥烂塘之中。
  待得他们返回了银钩山庄,已是一日之后,两人到得正堂来见高亚权。高亚权对梅雪萍笑道:“你取了人家的东西,怎么连她的头发都割了去?闹得那个苦主不肯干休,一定要告官缉拿你哩!”
  梅雪萍才撇了撇嘴,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道了出来,那高亚权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即便如此,柳姑娘今后还是不要这般意气用事。”方少威才在一边笑道:“即便如此,我也知道若是权哥亲去,定要将那女人的头剃个精光才罢休的。”听了他这么一说,在场众人,都掌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那梅雪萍在山庄中一月间接了三四单物去取来,因了她修为高强,所以都顺利结了单。可待到发放薪酬的那日,她得了银钱就忍不住去找方少威抱怨:“怎么我得的这么少?!”
  方少威奇道:“大姐,你一下子就得了一百多两银子,还嫌少?!”
  梅雪萍道:“我一单才就二三十两银子,要什么年月才能筹足费用啊?”
  方少威撇了撇嘴道:“大姐,若是山庄弟子,权哥都要抽成的。大姐走一趟就落二三十两银子,别的弟子都没有这样的待遇。权哥完全是将人家的薪酬全与了大姐拿去,大姐还不知足么?”
  梅雪萍道:“这般生财,实在太慢,那你教我个法子,怎样也得教我攒得快点儿!”
  方少威叹道:“大姐,如果你这么爱钱,就要冒冒风险咯!你想一单就收大几百两银子,就得跟权哥讨这样的单来做。不过依你的经验来看,保不准会出岔子,权哥也未必肯放心交了你去做。”
  梅雪萍不禁秀眉深深蹙了起来。
 
  这一日,梅雪萍行出山庄去,寻到镇上一家当铺。
  原来那日盗宝簪,她才想起当初席姝赠与自己的簪子。本来她女孩心性,对这美丽的物事非常钟爱,但是后来席姝成了自己的仇敌,几次三番都想将这簪子毁去,眼不见为净。她想到自己目下非常需要银钱,所以就拿了那簪子去了当铺,打算换一些银两,也可将这可憎的物事出手,一举两得。
  当铺规矩向来是贱买高卖,于是一枚宝簪,最后只换了五两银子。梅雪萍只求脱手,也懒得与他们讨价还价,拿了银子就走。
  行到街上,无意间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追打另一个孩子,那个被打的早已是鼻青脸肿,只能抱着头承受周围的拳脚。梅雪萍看不过去,就冲上去叫道:“你们干什么这样打他!会打死人的!”
  一个孩子叫道:“他抢我们讨来的钱,怎么不该打!”
  梅雪萍一时语塞,方开口道:“我想他应该也不是故意的,大家都要讨口饭吃,实在饿极了没办法才做出这样的事来。”
  “那就该饱了他,饿死我们么?”
  梅雪萍一愣,见那群孩子一个个都穿的破烂烂脏兮兮的,有几个稚气满满的面庞上还拖着几痕鼻涕,不由得心中一阵酸软,就开口道:“你们别打他了,姐姐今日请你们吃顿好的,完了再去买几身新衣服穿吧!”随即就将自己五两银子全掏了出来。
  那为首的一个孩子盯着梅雪萍笑了笑,说道:“好啊,今日看在姐姐的份上,就饶了这臭小子!”
  梅雪萍急道:“唉,你们别只顾着自己,也要照应一下他呀!”
  那为首的孩子索性就把那个被打的孩子从地上扯了起来,笑道:“好啦好啦,我这就带他一起去,多谢姐姐好心啦!”梅雪萍还想说点儿什么,那些孩子早就一哄而散,让她一时追都不知道望哪个那里去追。
  她有些搞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了这样,愣了半晌,她才叹了口气,正要离去,突然听到身后有人笑道:“原来柳姑娘出手这么阔绰,怪不得背地里抱怨自己没钱。”
  梅雪萍一惊,转过头去一瞧,却是高亚权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不由得没好气道:“我以前从来没这般阔绰的,做做善事,不行么?”
  高亚权双眉一挑,道:“行,行!只是那几个孩子是做局骗你的,你瞧不出来么?”
  梅雪萍又是一惊,顿时激气起来,随即又疑惑地抬起头来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一伙儿的?”
  高亚权笑道:“这几个小孩子被聚在一处,有人教他们在街上做局讨人家的钱财。不过柳姑娘这么做也没错,如果他们今日得不了银钱去,回去也会被责打。一人挨打和大家一起挨打哪个合算,这些孩子很清楚。”
  梅雪萍听了,一肚子恼恨立时又化为乌有,不由得为他们感到悲郁起来,半晌方道:“唉,如果他们一世都如此,岂不可怜?”突然想到一事,道:“我倒是知道平湖那里有个归月山庄,应该会收留这些小孩,如果有什么法子教他们离了这里投到那儿去,岂不是他们的造化?”
  高亚权道:“哦?姑娘也知道归月山庄?”
  梅雪萍被他问得一惊,随即敛了容色道:“嗯,我是听说的。”
  高亚权见她不肯多谈,也就不再把这话题继续下去,两人就一起往银钩山庄返去。梅雪萍因了刚才这桩事情,心里总觉得不很好受,一路上都是郁郁怏怏的,高亚权见她如此,就开口道:“前几日少威告诉我你想接大点儿的单,我手头上正好有一个愁找不到合适的人,你愿意接了去么?”
  梅雪萍听了,顿时转忧为喜,笑道:“好啊,我当然愿意!”
 

  银钩山庄正堂大厅。
  高亚权递了份图影给梅雪萍,开言道:“这一单做下来就分你三百两银子,你先看看吧。”
  梅雪萍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柄极精美的黄金花丝折扇,扇面上镶嵌着七颗宝石。高亚权道:“这柄扇子是前辽国成天皇太后的六星拜月折扇摆件,这太后生了六个子女,在她四十大寿时,长子天辅皇帝耶律隆绪代表自己和其他几个同胞弟妹一起敬献给母亲的。中间的圆月象征母亲,其余六颗小星即是六个子女,形成了这众星捧月,母子连心的图样。它最后成了这太后最珍爱的收藏品。”
  原来这花丝镶嵌,又被叫做细金工艺,花丝选用金银铜为原料,采用掐、填、攒、焊、编织、堆垒等传统技法;镶嵌以挫、锼、捶、闷、打、崩、挤、镶等技法,将金属片做成托和爪子型凹槽,再镶以珍珠、宝石。工艺繁复,成样极尽精美,历来为皇室所钟。这扇形摆件由十五个扇骨组成,每个扇骨都是由六种粗细不同的金片金丝构成,雍容典雅,让人观之惊叹,又兼寓意丰厚,怪不得为成天皇太后生前至爱。
  高亚权顿了顿,见那梅雪萍已经已经看得发呆,便又笑道:“你不听我说完么?”
  梅雪萍才猛醒过来,道:“我在听呢!”
  高亚权方肃了神色,道:“这宝贝现在就在杭州城中前太守刘秉谦的私宅里。这个刘秉谦以前为官时贪赃枉法,中饱私囊。杭州遇上大旱,他只教别人捐款赈灾,如果有大户人家的,他上门催请两次,若别人不应,就做出一个‘为富不仁’的牌匾给人家强挂上去,收来的钱银却大把捞去自肥,为此得罪了不少人,两年前就丢了官职。”
  “但是这个刘秉谦丢了官,根基却没动到多少。这把宝扇是他做官时搜刮来的奇珍,就藏在家中的一处阁楼里,专雇了四个高强的保镖,日夜轮替值守。现在有人以前被他欺负,怀恨不过,就托了我寻人来盗取这宝扇。”
  梅雪萍撇了撇嘴道:“这扇子这么金贵,怎么才出三百两银子这么小气!瞧不起本姑娘是么?”
  高亚权笑道:“这扇子价值不低,但是风险并不是那么大,若真让人擒住了,他们也不会害你性命,只是有些难取。柳姑娘自然是技艺高超,权当练练手,如果你觉得酬薪太少,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
  梅雪萍听了,心里又急起来:“我说说而已,但并没有讲我不接呀!你且说说看,这扇子怎么难取?”
  高亚权道:“阁楼之中并无他物,这黄金扇子高高吊在数丈高的房顶上,一般的人无法攀援拿取,更难的是,那吊宝贝的绳索与串了无数铜铃的绳网相接,一旦触动,众铃皆响,会引起别人的警觉,你可有什么法子去取了来?”
  梅雪萍蹙了蹙眉,问道:“那宝贝的顶上可有房梁么?”
  高亚权道:“探知说有房梁,但是离那绳网甚远,常人是够不着的。”
  梅雪萍半晌方道:“那我先接了试试看吧!”
  高亚权盯着她瞧了一阵,方笑道:“好罢,那么刘宅的图纸你就拿了去罢,高某就在海宁静候姑娘得手归来!”
 
  杭州城余杭塘。
  梅雪萍前一日已来到此地,她见着了银钩山庄安排在此地等这一单货的承应,接下来就按照那弟子的指点,自己望刘宅寻来,想开盗之前看看周边的环境风色,然后与承应的弟子当日拟定取宝的方案。
  余杭塘河古称“运粮河”,又名“官塘河”,流经余杭镇、仓前镇、五常街道至杭州,汇入京杭大运河,全长近四十里。余杭塘河在历史上商船云集、航运发达,反映了以漕运文化为中心,并随其发展而来的治水文化、商贸文化乃至建筑文化,是记载杭州历史变迁的重要组成部分。

  那梅雪萍行到一处余杭塘河边,只见那河水蜿蜒前行,沿岸堆叠了无数大小形态不一的长石,岸上绿草茵茵,垂柳依依,不由得暗叹这处景色的秀媚。沿河而行,突然看到一大群乞丐立在一户人家门前乞衣乞食,原来这户主姓柳,也是有财之人,因了近日家中添丁,所以在其气派院墙门前,立了几张告示,发愿在这日自出新旧衣衫八百余件,一千贯铜钱和米粮若干,给予附近的难民乞丐,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上门的人络绎不绝,每人都得了100个钱,两件衣服和两斤米,还可拿两个馒头,这柳家人看东西不够给,就又添了些出来,于是门户热闹非凡,路过的人见了都称叹不已。
  梅雪萍见了这个情景,不由得心内一动,于是暗暗把告示的内容记下,就又望刘宅行来。
  刘宅也是一处九进的大宅子,梅雪萍在外院绕了一圈,暗暗记下门户所在之地,然后偷偷攀上近后门的外墙,见那锁宝的阁楼正在后院,值守的两人正在前后巡行,暗暗记在心中,于是就翻身下墙,望宿处行去。
 
  第二日黄昏,刘家宅子的后门异常哄闹,一群乞丐和穷户都拥堵在门前吵闹。那刘家的管家匆匆带着一群厮仆赶到后门,对着那帮乞丐喝道:“这里是私人宅第,你们想干什么?”
  有几个乞丐叫了起来:“干什么?你们明明贴了告示说今日有衣食发放,怎么把我们诳来了却又说没有?大伙儿说说看,这是个什么道理?”
  顿时一大群人起哄起来,那管家气急败坏,好不容易才把这些人都弹压下去,他怒喝道:“发放什么东西?我们几时贴过告示?”
  这一下子犹如捅了马蜂窝,那群人更是大声鼓噪起来,有人干脆就将揭下来的一张告示送到管家眼前,管家看罢顿时变了颜色,怒道:“这是假的!我家的主人根本就没有贴这样的告示,是有人在背地里阴我们!你们赶快给我们走开,否则我们就要报官了!”
  突然有个乞丐大叫起来:“弟兄们,昨天的柳老爷家多好,有吃有拿。这个刘老爷家怎么就这么吝啬阴险,把我们召了来偷个好名声,然后转头就把大家打发走,什么都不给,你们说,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么?”
  这群人就欠着这么个领头羊,既然有人发话,更是附和起来,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那管家怎么吆喝都抑制不住,顿时气得面如土色。
  那作领头羊的乞丐见众人的吆喝渐渐下了下去,就又对管家道:“大老爷,我们都是受穷人,饥一顿饱一顿,走到你家门前来,也是要花力气的。做人做得这么困窘,求大老爷发发慈悲,今日也与一点银米衣衫,我们就感念大老爷的恩德,兄弟们,我的话可是这个理儿?”
  那管家怒道:“哪有这般上门讹诈的恶心人?你们每日这般来一次,我们还要不要过活了?快滚快滚!”
  那发话的乞丐见他如此,立马叫道:“好哇,弟兄们,这老爷这么狠恶阴险,既然他不肯给,我们就自己去拿,怎么样?”
  一时那些乞丐个个叫好,见那发话的人径直往里冲去,也个个争先恐后,拥了进去。那管家恨得操起一棍就望领头乞丐身上打了下去,那乞丐赶紧闪过一边,大叫道:“打人啦!打人啦!”于是后面抢上来的乞丐们就将这管家和其他的厮仆都推倒在地,冲进门去。那管家等人哪里拦得住,混乱中,被冲进的乞丐们趁乱还踢了几脚,踩了两踩。
  刘秉谦正在家中饮宴,没料到涌了这么多乞丐进宅,当下气得浑身发抖,一边打发家人去寻官兵,一边带了仆人跑来迎挡,这些乞丐个个乖滑,皆知道该去哪里寻衣食,零散开来在刘宅中乱窜,逮之不尽,一时刘宅上下,乱成一团。
  梅雪萍早就变装为一个乞丐孩子,内里着夜行衣,背着一个包裹趁乱奔了进来。她入宅后故意怂恿几个乞丐冲进阁楼去,慌得两个守楼人奔前忙后,到处拦捕。那梅雪萍见了一个空当,迅捷地跳了进去,冲到第三层上,正见那宝贝装在一个匣子里,高高吊在屋顶。
  那装宝的匣子果然如高亚权所说,系吊的绳索上,是如网般的铜铃阵。九条大索,一端牢牢顶在墙内,一端用铜圈固定,与吊宝匣的绳纠连在一处,每条大索上都系了几十个铃铛,如蜘蛛网一般铺散开来,只要撼动一分,即会百铃齐响,惊动楼下守卫之人。
  梅雪萍蹙了蹙眉,将包袱里的一条极柔软的厚垫取出,又叠为三层,铺在宝匣正下方,然后极速弃了乞丐衣服,从顶梁柱上攀援上去,直达横梁之上,然后轻轻地行到宝匣正上方,从背囊中取出一个拴了银钩的绳索,随即翻下身去,倒勾在横梁上,就将银钩缒下,望固定大索和宝匣绳子的那个铜环上勾去。
  待她勾好了铜环,她极轻极慢地将铜环提了上来,边提边收绳。可这百铃阵着实沉重,她提了一会儿就觉得体力有些不支,手酸足软,血液顶涌,不由得心中暗惊。可好容易提上了一些绳索来,她有些不甘心放弃,结果只好拉一阵,停下来歇一歇,喘几口气再拉一阵。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她渐渐觉得丹田里似有一阵热气蹿升起来,既而流向全身,只觉得越往后越是通体舒泰,不由得心中暗暗称奇。
  梅雪萍却是不知,她体内蓄积了森枝夫人七八成的内力,但是因为她从未修习过内功功法,所以不懂得收蓄后如何运动此力。这森枝夫人的内力并非是她所习练,所以她并不晓得如何转为己用。而她目下的状态,却歪打正着,暗合知岁木流的入门修习之法。原来这门功法,入门一阶名为“破土昭苏”,就是要在一闭塞负力的状态下运调内息,蓄养内力。当年席姝在这一阶习练时,森枝夫人即命她沉在海水中修运内力。没想到梅雪萍这么一单货盗下来,倒把森枝夫人的内力转化了一些过来。
  费了好一阵功夫,她总算是小心翼翼,将绳索提拉上来,而没有引动铜铃阵。带扣住铜环,她从发髻上把插好的剪刀取下,一把剪断了吊匣的绳索,那匣子飞落而下,稳稳落在了软垫之中。
  外面的喧闹渐渐散去,想来那群作乱的乞丐已经被撵出了刘宅。梅雪萍就轻轻地将铜环勾住,依然极慢地放落下去。只听外间那刘秉谦气急败坏地责骂不已,继而问有没有人冲进阁楼。梅雪萍心里着急,但是手里却不能放快速度,只能暗暗祷告他们千万别寻上来。只听那两个守楼的人道:“老爷,没有人奔进去,铜铃阵也没有响过。”那刘秉谦依然不放心,就带人行了进来。
  梅雪萍听他们上楼的声音,情知不妙,当下也顾不得那铜铃阵了,索性一撒手,翻身而起,即落下地,抓了宝匣就望窗外一跃,跳到第二层楼的屋檐上。那铜铃阵待梅雪萍一松手,就落了下去,登时在半空里弹了几弹,乱响了起来。刘秉谦等人一听,大惊失色,立时加快了脚步,奔上三楼去,却只见地上弃了一条软垫,几件乞丐的衣服,顶屋上吊着的宝匣早已不翼而飞。刘秉谦气得望窗外看去,那梅雪萍早就三跳两跳,消失得踪影皆无了。
 
  梅雪萍奔到余杭塘河边,将盗来的宝贝递给了承应弟子。那承应弟子即是之前在一众乞丐中喊话的人,他与雪萍配合,一人设法把场子搅乱,一人则趁乱行盗。这弟子接了货,与梅雪萍笑语了几句,即告辞而去。梅雪萍正得意洋洋要返回宿处,却没想到早有一人立在身后,挡了她的去路。
  “少……少川哥哥?”她一下子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到会在此地与他相逢。
  欧少川依旧一身雅青色的长袍,丰姿如玉,他沉声道:“雪萍,你这一阵子去了哪里?怎么……怎么做了盗贼?”
  梅雪萍一愣,随即心内一股火蹿升了起来。她虽然很清楚自己所行何事,但是从来不觉得自己所为不当。跟高亚权方少威一干人相处了一阵,更是觉得他们光明磊落,不同于一般的盗者,所以听欧少川说她做了盗贼,顿时心生反感,蹙了蹙眉,反问道:“那我该怎么做?”
  欧少川道:“今日我正好去刘秉谦家里,没想到正撞上你。雪萍,你知道自己刚才多危险么?要是被逮住的话,我怎么对得起师父和师娘?”
  梅雪萍听了他这话更是恼怒,恨声道:“你果真对得起我爹娘么?席姝现在怎样了?”
  欧少川道:“雪萍,我目下并没有能力制服她。”
  梅雪萍嗤笑一声,道:“这恐怕也是个借口吧?如果你真有那个能耐,我想你也舍不得把她怎么样吧?少川哥哥,雪萍所行之事,天地可鉴,爹娘在天之灵也会明晓。我的事情你管不了,你还是回去喝你的雪蛤炖盅,回去讨席姝的好去罢!我们根本就是两条路的人!”
  说罢也不去看欧少川的脸色,她转身就要奔开,欧少川知道留她不住,只能叫道:“雪萍!师父师娘都被葬在了桐乡的妙峰寺边。不过你最好小心,因为席姝也知道那里!”
  梅雪萍不回答他,早已飞身而去,不见踪影了。
  待梅雪萍返了银钩山庄,见了庄中诸人,承应弟子早就将宝贝料理完毕,递了雇者去,梅雪萍盗宝的整个过程,他也绘声绘色告诉了高方等人。高亚权笑道:“柳姑娘果然不负众望,马到功成。”梅雪萍笑道:“权少,今后可放心让雪萍接大单么?”高亚权道:“这个自然,高某一百二十个放心!”于是那梅雪萍,从此就成了庄中皆认不让于方少威等人的存在。
 
  再往后一月间,梅雪萍又接了两三个大单,手中所蓄也有了千来两银子。但是她依然觉得自己所攒太慢,心中时时觉得焦急,就总缠着高亚权要大单。那高亚权虽知梅雪萍技艺高强,但总觉得她是女子,不愿让她遭遇奇险,所以给她派单,总是斟酌再三,拒绝的理由也都说得冠冕堂皇,教人无从抗辩。那梅雪萍再倔,口舌上也不是高亚权的对手,三言两语即败下阵来,恨得口齿都越来越不伶俐了。那高亚权见她这般着急抓狂的样子,倒是觉得可爱好笑,所以见了她的面总爱揶揄她几句,气得梅雪萍背转了身总对方少威吐槽高亚权腹黑至极。
  山庄中皆是男弟子,也有不少人见梅雪萍青春美貌,有心攀交的,时不时借口这样那样的事儿来“帮衬”一下她。这妮子自小只跟着森枝夫人与席姝两女子在一处,哪里识得这些人的叵测居心,方少威渐渐瞧了些眉目出来,索性就作了她的“护花使者”,时时不离左右,教那些存了非分之想的弟子早早死心。于是这妮子云里雾里,都不晓得因了自己,教山庄中的弟子把那方少威给腹诽了万遍。
  范淑媛依然时不时会寻来邀约梅方二人,那梅雪萍初时觉得自己卡在方范二人之间有些尴尬,但时日长了又觉得方范对她并无排斥之意,所以这三人常常会处在一处,梅雪萍跟着他俩,最大的收获就是饱了不少口福。
  某一日,范淑媛怨道:“我真是搞不懂权少是怎么想的,他掏了好多的银钱把徐金宝给赎了出来却又不要,塞到我爹爹这里!”
  梅雪萍一愣,不由得看向方少威,方少威挑了挑眉,道:“大小姐,你干嘛又自讨不自在?你爹的小妾又不是一个两个,有什么好气的。”
  范淑媛道:“就是见了她们我才心烦,才懒得在家里呆呢。”
  方少威笑道:“好啦好啦,想不通就别去想了。范老爷心里还是大小姐最重要,她们哪里赢得了你去。再说了,很多事情也并不像你眼睛看到的那样,恐怕还有很多复杂的东西我们都不知道呢。别自讨烦心了。”
  范淑媛奇道:“阿威,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我们看不出来么?”
  方少威扶了扶额道:“你做什么这般刨根问底?……好吧,我说我说,那银钩山庄里的一干弟子,总在背后骂我一会儿去寻范大小姐,一会去寻大姐,坐享齐人之福,其实他们哪里知道你们俩都是我的好兄弟呢?”
  梅雪萍和范淑媛听了皆是一愣,这两人的表情都不由得微妙起来,范淑媛冷沉着没有什么言语,梅雪萍却是奇道:“他们怎么会这么想?”
  方少威道:“大姐,跟***对鸭讲,你越说越不懂的,快吃罢!”
 
  一转眼就是夏日将尽,七月流火。这一日梅雪萍又想寻高亚权要个大单,就径直望正堂去寻他。走到屋外还没进去,突然听到厅中有人与高亚权对话:“权少,我家主人甚是在意这羊脂玉镇纸狮子,本来想从扫风堂买了去,却不意落到了原家手里,求请了数次,那原家少爷就是不允,只得来求权少相帮。”
  厅中的那个人久久没有言语,说话的人见高亚权并不回应,就又开口道:“至于酬金,一切好说,如果权少肯出手相助,我家主人愿出三万两银子。”
  梅雪萍只觉得心都咚咚地跳了起来,于是就不打算进去了,只贴在屋外窗下,听里面的动静。
  那高亚权才开口道:“先生的心意,高某都明了了。不过这一单货,先生还是别寻能人来取吧,恕高某无能为力。”
  里面的人显然一愣,随即干笑几声,开言道:“权少,世间皆传,天下没有权少盗不得的物事。所以我家主人才着意求你出手相助,如果银钱不够,我们还好商量。”
  “不必了,请代高某转达龙四爷,这单货高某自认本领不济。大家说世间没有我盗不得的物事,实在是高看于我,这话高某人实际上担当不起啊。”
  “莫非,权少是怕了原家么?”
  “先生多虑了,高某只是不想做这一单生意罢了。若没有别的事,恕高某暂不相陪了。”
  “不敢,不敢!既然权少有事,老夫也不敢久扰,只是替主人可惜。也罢,老夫就先告辞了,权少,以后有空呢,请赏光让我们老爷有个做东的机会。”
  “那是自然。”
  梅雪萍听那人要告辞出来,急忙避到一边儿去,待那人行出,她抬眼一看,原来是个灰袍干瘦的老者,三绺长须,内敛精明。梅雪萍知他会从正门行出,便急急退到庭院之外,见高亚权等人不再出现,就赶紧追出正门外去。
  梅雪萍暗暗跟着那人行到上塘河边,就偷偷从树林里扔了一个小石子出去,正打在那人身前,吓了那人一跳。正在张皇四望之际,那人听到有一女子隐在林中问道:“先生是要盗什么物事?如果权少不答应出手,我可以相帮。”说话人正是梅雪萍。
  这人名叫崔兆题,是福山帮一头目龙应兴的管事。他奉了主人的命令,来寻高亚权盗一单货,没想到居然碰了一鼻子灰。正在回程路上,不料跳出一个女子自愿揽了活去做,不由得心内一动。他听这女子说话音色娇嫩,想来也是个年轻之人,而且言谈措辞,显得入世未深,便笑道:“这单货不是寻常之物,姑娘果然有这个本事盗来么?”
  那女子道:“既然我肯出手,先生尽管放心,不过酬金不能少了去。”
  崔兆题听了更是好笑,开口道:“那姑娘你要多少呢?”
  “三万两银子,一分都不能少!”
  崔兆题当即摇头道:“不行不行!这是权少出手才有的价,姑娘来路我不清楚,哪里敢擅为主人做主?若姑娘果然有心相助呢,老夫自己掏掏口袋也行,但也是有限。如果姑娘瞧不起,那就算了!”
  这下子梅雪萍倒是犯了难,最后只得开口道:“那……你能出多少?”
  “姑娘可是银钩山庄的人?”
  “你别管我是不是,你只要告诉我,你能出多少钱请本姑娘?”
  “最多五百两银子,姑娘做还是不做?”
  梅雪萍道:“不能多一点儿么?”
  崔兆题道:“那就算了,老夫请不起了!”
  梅雪萍急道:“别!好吧,我答应你就是了!”
  崔兆题心道:“这女子不知是个什么来历,但我前脚才跟高亚权说了的事,她后脚就知道了,多半也是银钩山庄里的人。”想到这里,立时和颜悦色,笑道:“姑娘不问要盗的是什么物事么?”
  “是呀,那你快说!”
  “老夫只求姑娘盗来原家二郎手中的羊脂玉镇纸狮子,事成之后,五百两银子分文不会少与你去!”
 
  盐仓镇原家大宅。
  这日吃罢晚饭,已是月上柳梢头,原正杰在庄中只觉得烦闷,那耿言谦伴在他身边,见他一副诸事无心不耐烦的样子,就开言道:“少主,前几日镇上来了个戏班子,是盐官那里一路演过来的,言谦见那台面人物都不错,少主要不要今晚随我去逛逛?”
  原正杰一听“盐官”两个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恨声道:“盐官演来的?”
  耿言谦才察觉一下子触动了他的恨事,不由得暗暗苦笑,开言道:“少主,事情都过了那么久了,何必耿耿于怀呢。我们这里很多人也是盐官那过来的,少主总不能个个都避开或抓来寻晦气吧?今日我们就寻开心去,看完了言谦寻一处和少主宵夜去如何?”
  原正杰默了默才道:“好吧。”
  两人言语间,却没有留意到屋顶上早坐了一人,一身黑衣,黑纱笼面,正是私自接受了委托前来盗宝的梅雪萍。她隐伏于檐后瓦上,早将原耿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当下不屑地轻笑一声,暗道:“这原二郎傲慢自大,数次对银钩山庄无礼,今番我怎样也要取了他的玉狮子去,多少也替大伙儿出了这口恶气!”想到此处,心内更是振奋,只待原正杰出门的那刻,好入室动手。
  未几,原耿主仆收拾停当,行出院外。那梅雪萍估摸着他们差不多走远了,轻悄悄从檐上翻身落下,一点声响都没有。她知屋内应该有些值守的丫鬟或小厮,就选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处的窗子,捅破了窗纸望里吹了迷香。少倾,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啪”的一声击在窗棱上,见无人反应,便知已是行窃的时机。她将醒脑的解药抹在鼻端,就轻轻地入了内房,只见有一两个小厮早已倒卧在地。梅雪萍顾不了那么多,只按照扫风堂提供的图样,迅速找到了锁宝的柜子,将柜锁破开,看到里面一个紫檀木的镂空匣子,打开来一看,里面正是自己要寻的物事。
  正在欢欣这番盗宝出乎意料地顺利,突然从柜中窜了一样黑色的物事出来,她不由心中“突”的一跳,看清那东西落地后居然是一只脏兮兮的大老鼠,两只黑亮亮的眼睛只盯着她,浑身紧绷绷得连毛都似乎竖了起来,顿时心中一阵烦恶恐惧,“呀”的一声大叫了起来。
  这一叫不打紧,把那只老鼠更是惊得慌乱万状,只因了它被梅雪萍逼到了墙角,当下咬牙狠命,要冲出一条血路来,居然对着梅雪萍脚下冲了过来,吓得梅雪萍更是跃上一只圆凳,尖叫不已。
  这么一来,屋外再没人听到屋内的动静,这原家可真算是没了人了。于是院子里冲了几个人进来:“是谁在少爷屋里?!”
  梅雪萍知道自己已经败露。她素日最厌恶的就是老鼠蟑螂,嫌它们腌臜,想不到今日这么关键的一个单子,居然眼看就坏在这么件破事儿上,心内不知有多烦厌懊恼。眼看外面的人就要冲进来了,当下她也顾不得太多,赶紧收了玉狮子,一下子跃起身来,破窗而出。
  外面的人一见原正杰的房中跳出一个黑衣人,立时都吃了一惊,随即叫道:“有贼!有贼偷少爷的东西,别让她走了!”
  梅雪萍慌不择路,只挑人少的地方发足狂奔。那些人追了一阵发现她轻功甚佳,追之不及,只得又叫道:“女贼跑到外庭了!弟兄们,截住她!”
 
  那原正杰和耿言谦出门还没有走多远,突然听到原家庄内一阵骚乱,不由得心中吃了一惊,忙奔回去看,只见内庭已乱作一团,原正杰一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急急奔入,才到外庭,只见一蒙面黑衣女子,急急奔出,后面诸人正是原家弟子,当下心里敞亮,挡住外门叫道:“女贼,给少爷留下罢!”
  梅雪萍一见是原正杰返来,顿时心中叫苦不迭,那原正杰已冲了过来,伸手要逮她。她身子往侧边一闪,让过了他这一抓。原正杰捕了个空,心中恼怒,见那女贼要往墙边跑去,就一个飞身跃到她身前挡住了她的去路。梅雪萍只得旋身避开,要往另一个方向奔逃。原正杰见她滑溜得紧,就从地上拾起一个小石子,往她膝上打去。梅雪萍猝不及防,中了他这一下,腿上吃痛,“哎呀”一声摔倒在地。原正杰就抢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右臂,将她从地上扯了起来。
  梅雪萍开始挣扎,原正杰见她百般不从,不由得心中怒气升腾起来,暗道:“做贼的被逮了现行,还这么放肆!”忽见她一双惊慌的杏眼如秋水一般,在月光下清澈晶莹,不由得心中一动,暗想这女贼倒是生得一双好眉眼,想来容貌也必是秀丽出众,正要把她的面纱揭下来看个究竟,那梅雪萍早急得将头一扭,想避了开去。秀发拂动之间,一股幽幽的清香送入原正杰鼻端。那原正杰自小只爱习弄枪棒,最熟悉的女人也就是母亲胞姐两人而已;再加上跟了王胡高扬,更是被师父教导得视女人如祸水。而如今嗅到梅雪萍身上的少女体香,不同于那些寻常庸脂俗粉,教人嗅之生厌,他禁不住神魂一荡,可还没有回过神来,突然臂上一痛,他一惊之下松了手,才发现那女贼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剑,自己的手臂已然被她划伤。
  他心中又恼怒起来,喝道:“好哇,你偷人家的东西,还出手伤人,我原二郎今日不亲手逮了你去,枉生为人!”
  梅雪萍大惊,身子一纵,就跃到身侧一株槐树的枝干上,原正杰见她身轻如燕,行动迅捷,知她轻功超群,急切间抢了上去,拽住她的一只脚,把她硬生生从树上拖了下来。梅雪萍摔倒在地,痛哼了一声,原正杰听她叫得哀苦,一时居然忘了她是女贼,就赶到她身侧,想将她从地上搀起来。
  那梅雪萍见原正杰伸手来拉她,心中只道他要逮自己,急切间身子向外一滚,避过他这一拉,顾不得摔下后腰背疼痛,银牙一咬,跳起来就要往外逃去。原正杰见她又要跑,少不得赶上来追她,此时原家庄的弟子也都拢到外庭,将门户堵得水泄不通。梅雪萍心中一横,暗道:“我今日拼死也要冲出去,否则让他们逮了,银钩山庄无论如何都是无法洗脱干系了。”当下娇叱一声,居然于众目睽睽之下,一跃而起,跳上一处近墙的屋子檐上,行动如飞燕掠水,三跳两跳,就要跃上墙去,翻出庭外。
  原正杰心下暗惊,他轻功不及梅雪萍,只得翻身上墙,要在她的去路上堵她。梅雪萍看得真切,为了冲出一条血路,也不再与他客气,素手一翻,摸出刚才那把短剑,望那原正杰头上就甩了过去。
  原正杰见她月光下手中青光一晃,如推雪抛霜一般飞了一把短剑过来,知道不妙,但反应过来已经晚了些,他只觉得顶心一凉,顿时心中大惊,一下子立足不稳,就从墙上摔了下去。原家庄的弟子们苦于轻功不逮,只能在下观望,见原正杰从高墙摔下,一个个大惊失色,都拥上来抢着救助他们的少主。待那原正杰狼狈不堪从地上被众人搀起时,额上至顶门的头发已经被削去了一大片,再看那肇事的女贼,如脱兔出笼,早已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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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1 19:21:59  更:2021-07-11 20:5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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