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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千面记[第16页] |
作者:一贝于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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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盐橘井斋中。 莫知愁对莫一非道:“爹爹,高大哥的眼睛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么?” 莫一非道:“知愁,为父一事实在想不明白。权少的眼睛据我来看,不像是新伤。他这双眼至少也盲了三五年了,可这几年间,他明明是个正常人啊!” 莫知愁一愣,随即眸子深了深,皱眉道:“爹爹,也许有一种可能。不过知愁能断定,爹爹今日所见,真的是高大哥本人。” 莫一非奇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莫知愁道:“也许这三五年间,我们所见的人并非是高大哥本人。今日我听高大哥唤我‘之愁’妹子,爹爹,我们小时候,随您的口音,念我的名字知之不分,可实际盐官土语,这两个字是不同音的。”见那莫一非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她又补了一句道:“只有真正的高大哥,才会叫我‘之愁’妹子。换作是旁人,不知道这里面的缘故,还是称我作‘知愁’。” 莫一非不由得呆住了。 备注:根据《广韵》提供的资料,中古时期“知”字属“支”韵部,“之”另成一韵部,不能算同音的字,所以就将这个梗用在小说里,成为莫知愁断定真正高亚权的依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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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莫一非再次来到银钩山庄。高亚权虽然心中忐忑不安,但到底还是亲自出迎,与他在中厅相见。 莫一非与他闲谈了一阵,觉得没有什么破绽,对莫知愁家中所说的话更是深以为然。踌躇了好一阵,方才开口道:“权少,老夫今日就是为了你的双眼而来。权少的眼睛,老夫也有一法相试,若要重见光明,也并不是没有把握的。” 他此言缓缓道来,却把高梅等人惊得如雷轰电掣一般,呆怔了半日方醒过来。众人直如久旱逢甘霖,死去又还魂,惊喜交加。那莫一非续道:“权少,只是要治你的双眼,得受点皮肉之苦。到时老夫要将你麻昏,在你眼中动刀走针。这苦楚你可能承受么?” 高亚权恭敬道:“莫叔叔,如果小侄有一日可重见光明,这点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叔叔请不要迟疑,小侄放心让叔叔施救!” 那莫一非当下就与高梅夫妇约定了时日。到了那一天,他取了一样物事,用冰雪封了,将所有人等屏退于室外,自己留在房中给高亚权施救。梅雪萍和方少威等人想到高亚权在里面所受的苦楚,只觉得手酸腿软,惴惴难安。他们在房外焦急地等待了不知多少个时辰,才见莫一非终于抖抖索索开了房门,疲惫不堪地走了出来。梅雪萍赶上前去迎了他,颤声道:“莫叔叔,权哥现在怎样?” 莫一非缓了一口气道:“他挺过来了,现在还没有醒。这些时日我会住在此地,偶尔会出去一下,等他好了,我再会橘井斋去。” 梅雪萍方少威等人方如释重负,向莫一非称谢不已。 |
在众人的悉心关照下,高亚权痊愈得极顺利。到了可睁眼的那一日,他半天都不敢打开阖起的眼帘,只怕自己太轻易地开眼看世界,反而收到的会是希望的幻灭。他心中祈愿了半日,才慢慢睁开双眼,只见万物渐渐在他眼中有了光,成了形,上了色。他不禁开心地叫出了声来:“我的眼睛……我真的可以看见了!” 高亚权激动得无法自持,从床上跳起身来,直冲到屋外,仰望蓝天一阵畅快地大笑,仿佛一个孩童一般,所有景致物事他都津津有味地看来看去,似乎没有餍足,就好像久处沙漠的人突然搬到了江河边一般兴奋。 梅雪萍见他那么开心,她心里也觉得非常高兴。那高亚权振奋了半天,转过身来,才注意到她的存在,“雪萍?”梅雪萍情不自禁地向他跑过去,扑在他的怀里。 高亚权似乎愣了一下,有些笨拙地把她抱住,但是梅雪萍是多么高兴,都没有察觉到这小小的异样,她禁不住两手挂在高亚权的颈上,他更有些尴尬了,犹豫了一会把梅雪萍搂得更紧了点,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 他们正在亲热,没有留意到莫一非的出现。莫一非也没有想到进来正看到这么一幕,顿时觉得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轻轻咳嗽了一声。 高梅二人一惊,见到莫一非,两人面上都飞了红云,高亚权放下梅雪萍,走上前对莫一非深深一揖:“莫叔叔,大恩不言谢,今后您但凡有任何要求,亚权惟命是从,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莫一非笑了笑,道:“权少言重了。莫一非只是一介江湖草医,与高家缘重,所以一直在嘉兴安稳度日。不过我年纪也大了,填沟壑前也想到处走走,现在权少的眼睛复明,老夫的心事也了了。希望权少准我辞行,他日有缘,我们再会有期。” 高亚权和梅雪萍都吃了一惊,高亚权急道:“莫叔,不是我不肯答应你,但是您要离开这里,实在是太突然了。亚权得您大恩,还没有来得及报答,怎么舍得就让您这么走呢?” “呵呵,何必说什么报答。”莫一非悠然回应:“悬壶行医,自然愿解救天下万千苦病之人,这是我们的本分。权少复明,是您自己的福报足够,老夫只是便宜行事而已。”顿了顿又说道:“老夫余生时日估计也不会太多了,医术恐怕也再难精进,也不愿在嘉兴守到油尽灯枯的那天,天下苦病者太多,我愿尽此残生,尽自己所能做一些事情,权少还是不要再勉强。” 高亚权急了:“莫叔,那知愁也要和您一起走吗?” 莫一非道:“我就她一个女儿,也实在不放心她一人居此。我们父女两个,一直以来都是相依为命,她自然要和我一起离开的。” 高亚权呆了一呆,梅雪萍给他取来了外袍,他也没有心思披上,默了默他给莫叔作了一揖,方开口道:“莫叔,既然你们心意已决,亚权也不好强人所难。不过,请您无论如何,同意我能见知愁一面。” 莫一非面色一变,沉吟道:“这……恐怕……” 高亚权见他犹豫,赶紧又说道:“莫叔,您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虽然高莫异姓,但我们实则就像一家人一般。以后再见,恐怕也是遥遥无期了,莫叔,难道这一面也吝于赐给小侄吗?” 莫一非沉默了。 梅雪萍觉得高莫之间的氛围开始变得有些古怪,一方面是高亚权出乎她意料地非要见知愁,一方面是莫一非令人费解地怎么也不让见。两人之间陷入了僵局,她感到自己有些融不进去,走留两难,尴尬无比。正想要开口说点什么,突然听莫一非道:“好吧,不过最近我们在打点行李,事务有些纷杂。权少若定要见知愁一面,请三天后再来我家,如何?” 高亚权自然没有异议,于是高梅二人送别莫一非,莫一非回到自己家中整理诸事不提。 “权哥,我和你一起去吧。这段时日我也没有见过知愁。” 高亚权道:“雪萍,不用了,你身体要紧。知愁他们要打点行装,肯定你去了诸多不便,你在家里休养便是,有什么话我给你带到好了。” 梅雪萍无奈,只好应下。 |
可梅雪萍万万没有想到,高亚权三日后去见莫知愁,却是一早出了门,迟迟不归家。她忐忑不安地在家里苦等,却一直无果。梅雪萍说不出道不明,可的确是感觉到高亚权自从盲了双目以来,待她和从前颇不相同。虽然他依然很关照她,可是两人之间的亲密互动却是甚少。因有了身孕,两人再无夫妻之事,那高亚权说自己夜间睡得很不安稳,于是干脆就与梅雪萍分房而居。梅雪萍把这些异变都归因于他失明后受的精神打击太大,她总觉得高亚权落得如此,都是由自己而起,所以虽然时时有些遗憾不足之感,但都立时抹掉不去深想,只觉得自己亏欠他太多,做得不够,做得不够。却没有想到,夫妻之间,早已“相敬如宾”,礼数都尽到了,却少了欢乐幸福之气。 她搅尽脑汁想了诸多理由说服自己高亚权为何一直没有回来,但是这样的状况维持了两三天后,她已经再也找不到任何办法让自己忍耐下去。她对高亚权的无端失踪,自从沧浪岛上的那一遭以来,已经形成了固有的恐惧,正当她决定要再次出手查探的时候,高亚权终于归了家。 这人,头发散乱,眼窝泛黑,面上还有些许泪痕,憔悴了许多,见了她也不愿多言语,自顾自入了屋子,把房门重重关了起来。 梅雪萍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忐忑不安地推门入内,只见高亚权坐在房中一小圆桌旁,一手支在额上,遮住了满面的疲惫和忧伤。她觉得心痛起来,就走上前轻声问道:“权哥?发生了什么事?” “雪萍,我的眼睛,是知愁给的。”他吃力地说道。 梅雪萍惊得目瞪口呆,一股冷意从头顶贯下,仿佛身体被逐渐冰冻,她甚至感到自己的牙齿都要抖战了起来。“知愁?”她脑中浮现出那个安然自若的少女的形象,那双温柔的眼睛,就这样被挖出来植给了高亚权?她觉得自己的心被无边恐惧笼罩了起来,周身发抖。 “我那日去寻他们,才知道莫叔他们早已走了一两天了。我觉得不对劲,就一路赶过去追他们,追了两天一夜才追到。知愁……她把眼睛给了我,她却成了……”高亚权说道此处,胸中堵了半日,才深吸一口气,颤声道:“雪萍,莫叔说我的双眼除非用活人的眼珠来换才能复明。知愁以***,才迫得莫叔拿她的双眼治好了我。我已把他们追了回来,知愁为我成了这个样子,我不能扔下她不管。” 梅雪萍道:“权哥,知愁现在怎样?我要和你一起去看看她。” 高亚权沉吟了一会,方开口道:“雪萍,我好不容易把她拖了回来,她现在的情绪有些不稳。你的身子也要保重,这段时日你还是待在家中,等我一切安排停当,你再去见她吧。” 接下来的时日里,高亚权与梅雪萍更是聚少离多。梅雪萍甚至有些开始烦怨自己的肚子,正是因为它,高亚权与她越来越疏离,她只能日复一日,待在重门深闺之中。每天只盼着星月早升,高亚权能早一刻返家,但那人总是在她沉沉入梦的时分才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第二日一早又匆匆而去。想到当初在沧浪岛上恩爱缱绻的时光,梅雪萍有时真怀疑自己嫁的是两个人。 梅雪萍只有苦笑。 她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她是高亚权的妻,可丈夫天天往另一个女子那里跑,起初她为知愁的牺牲而震动,为知愁感到痛心和怜惜,但是现在她渐渐地察觉到,高亚权的心已经远离了自己,落到了知愁的身上。日子一天天地捱过来,她感到内心越来越荒凉,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截住照例晚归的高亚权问道: “权哥,你其实依然很爱知愁,是吗?” 高亚权愣了愣,双眉一皱,沉吟片刻就开口道:“……雪萍,我这些天也想问问你:我打算也娶了知愁,盼你成全!” 梅雪萍心里一颤,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高亚权。她固然猜测到高亚权于莫知愁,旧情复燃,但是却没想到他会立定决心娶她,并对自己直言相告。 高亚权,你还要伤我梅雪萍多少次?难道这回,你又会选择莫名其妙地失踪几天吗? “我接受不了。”她说道。 “雪萍,如果,我想说,我不能离开你,也不能离开她,我们三个好好的在一起,你……可以成全我吗?” “如果我不愿意呢?”梅雪萍幽幽地道,她眼中珠泪盈盈转转,终于夺眶而出,在苍白秀丽的面容上轻轻拉出两道晶莹的线,“权哥,如果我不愿意,我要你在她和我之间做一个抉择,你愿意吗?” “……雪萍,你不要逼我。” “你想同时要我和她,就是在逼我。” 高亚权烦乱起来,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冷蓝的天幕中高悬着轮孤月,伴着稀疏的几颗残星。在他看来,男人要娶三妻四妾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可是谁叫他娶了梅雪萍这样的女子?他茫茫然不知该望向窗外何处,沉默了很久,方道:“雪萍,现在不早了,你快歇息吧。” “你不睡吗?” “我……还有点事,你今夜不要等我了。”说罢,即转身而去。梅雪萍默默地看着地上丈夫的身影,飘摇的烛火映照之下,这个修长的影子也晃晃地摇移不定。影子拉得再长,要离去也是无可挽留,它渐渐褪到门边,最后消融在夜色中,印证着它曾经存在的是晃晃的帘子,吱呀作响的房门。 她颓然坐在床前,无声的哭泣。 莫知愁失去了自己的双眼,但是终于赢得了高亚权的心,梅雪萍也深知,换了是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如莫知愁一般,牺牲自己的双眼来成全心上的人。虽然莫知愁无意以此和梅雪萍争夺高亚权,事实上的结果却的确如此,这场情感的角力因为押上的代价如此巨大,所以何其惨烈,没有任何人能够全身而退。 梅雪萍并不觉得自己不识时务。虽然莫知愁的下半生的确要靠高亚权的支撑才能过下去,但是梅雪萍依然无法接受和别的女子分享高亚权,连自己骗自己也做不到。如果与他分离算是痛苦,那么要接受他与她之间再介入一个她更是痛苦,她明了了高亚权的态度之后,纠结了多日,终于下了决心。 |
一辆不大的马车,在黄土道上踽踽而行,梅雪萍坐在车中,透过窗户向外张望,只觉得目之所及,满是萧索。此时正是四九时节,江南的《九九歌》有云:“四九三十六,夜晚如鹭宿。”梅雪萍笼了笼身上的斗篷,依然还是觉得寒气刺骨。她望手上呵了几口暖气搓了搓手,不仅想到沧浪岛上的种种,那里必然也是万物凋零了。她深吸一口气,不再多想下去。沧浪岛的回忆是多么的美妙,但是现在已经成了她脑中不可触碰的一区。想得多,伤得重。她竭力把自己的注意力转到别的方向去。 “雪萍!你等一下!”她听到高亚权的叫声,不禁心中吃了一惊,急忙把车上的帷裳打开,只见那高亚权急急地骑了一匹快马赶来,于是她赶紧命车夫停车,走出车厢,下来等他。 “雪萍!”高亚权从马上翻身而下,“你要到哪里去?”他急急奔了过来,一把扯住梅雪萍的胳膊:“快跟我回去!” 梅雪萍笑了笑,低下头道:“权哥,雪萍在留信里已说得很清楚,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留我。” “天这么冷,你又怀着身孕,你一个人能到哪里去?” “权哥,我想得很清楚。当年我娘也是孤身一人带着我,四海为家。她能做得到,我也能做到。你不必为我忧心。” “不行,你必须得给我回去。”说罢高亚权手上加力,想把梅雪萍拽回车上,他对车夫叫道:“送她回海宁去!” 梅雪萍用尽气力甩脱了高亚权的手,高亚权急道:“你这是何苦?为什么一定要和我赌气?” “权哥,我没有赌气!”梅雪萍道:“我只是选了一种大家都能接受的法子去过接下来的日子。以前你要娶我的时候,就告诉我此生只喜欢雪萍一人,可是……唉,我不想为难你。雪萍做不到知愁那样的牺牲,她下半世也不能没有权哥照应,你……还是让我走吧!”说到这里,眼泪却是止不住又流了出来。 高亚权皱眉良久,方道:“雪萍,如果你定要走,也要听我把话说完。此事说来话长,你还是先与我回家,听我说完了再作计较,如何?” 梅雪萍道:“话已说尽,还有什么可谈的。我不要回去!” 高亚权不应她,一下子将她横抱起来,送入车中,梅雪萍惊得连连叫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高亚权哪里理她,给车夫扔了十两银子,团团地抱了一拳:“小哥,有劳了!车上的是我的娘子,请你怎么也要把她给我送回家去。”车夫哈哈一笑:“小人理会得,大官人放心,一定会把夫人送到府上!”于是梅雪萍就这样又被高亚权拘回了家。 |
梅雪萍闷闷地坐在房间里,高亚权喝退了众下人,将房门一关,走来坐在梅雪萍的身边,方开口道:“雪萍,我知道你与我在一起后,受了很多委屈。没让你过上舒心的日子,高亚权实在驽钝。” 他见她一言不发,继续开口道:“雪萍,你的确是又美貌又善良,冰雪聪明,善解人意。可高亚权心中也只有知愁一人,所以对你只能道一声惭愧,亚权与你实在缘悭,无福消受。” 梅雪萍听了这话,心里又是悲酸又是不甘。她正要说点什么,高亚权已直接截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你心里不服,你说过高某人曾说过此生只爱你一人,其实,唉……”他顿了好一阵,才开口续道:“说这话的,是另有其人啊。” 这话声量虽不大,但好像一阵霹雳,轰得梅雪萍目瞪口呆,她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液都要顶涌,不禁叫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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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乐:http://music.163.com/#/song?id=25918284 (选这一段音乐主要是因为它有一个特点,有两种不同风格的乐句穿插始终,一种风格明快,象征男主扮为权少,以光明的一面示人,风流倜傥,才华丰茂,令人瞩目;令一种却显得神秘莫测,象征着男主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如果梅雪萍要探明了他这隐于其后的一面,或有性命之忧,或有不堪面对之重荷。梅雪萍到底要不要把他神秘的另一面查探出来呢?) “这事还是得要从六年前说起。”高亚权呷了一口茶,方续道:“那年我父亲过世,家里就只剩我与大哥两兄弟。大哥的脾气比较逞强好胜,所以与原家结怨,他与原家二爷为了赌一口气,结果打了起来,那原二爷被打成重伤,回去躺了一两天就没了。后来原家报复,对我们两兄弟痛下杀手。大哥中了暗算死了,雪萍,我曾对你说我的眼睛是被毒雾所伤,其实就是在那时瞎掉的。” 梅雪萍自从见高亚权两眼失明以来,都不敢言及“瞎”字,如今听到了仍不由心下一惊。那高亚权倒是毫不介意,继续往下说道:“这些事,我想你多少都知道了一些。我的眼睛这么多年都看不见,怎么会与你结识呢?只是因为缘分使然,我碰到一个异人,他见我可怜,同时也有求于我,所以干脆就让他扮成了我的样子,在高家继续主事,而我则退居其后,暗自疗伤。” 梅雪萍总算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颤声道:“你说的那个人,才是我真正的丈夫?” 高亚权道:“的确如此。” 高亚权续道:“我那时落下山去,全身重伤,肋骨都断了几根,眼睛也看不见,自以为差不多要死了。也不知道挨了多久的时日,才听到有人唤我。后来那人救了我,我就告诉了他自己的身世。那人就说:‘你们高原两家的争斗,我也有所耳闻。如今你身受重伤,原家又对你们虎视眈眈,权少爷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唉,我能有什么打算,人都已经残废了,再言报仇也是枉然。于是那人就对我说:‘其实我倒是有个主意,以后就让我扮作你的样子,把那原家给打发了,权少爷就让我在高家暂居一段时日。实不相瞒,我也不方便以自己真实面目在江湖上走动。若权少爷信得过我,我自然不会负你所托。如果你觉得为难,就当我什么都没说。’雪萍,我只求保命保家,其他什么真的不敢奢想。慢说叫他暂代我振兴家业,就是把整个高家都与了他我都甘心情愿。残废如我,早已心灰意冷,碰上这么个人,简直是撞上了大运,我还有什么选择呢?” 梅雪萍听得入了迷,见高亚权停顿下来,不禁催道:“那后来呢?” “后来的事情,你也应该都清楚了吧。那个人扮作我的样子,居然一点破绽都没有让别人看出来,压制了原家。高家世代为偷,他倒更是做出了名堂。雪萍,我对他只有心服口服的份儿,有一日我对他说:‘你对我的恩情,我今生今世恐怕也无以为报了。’他则哈哈一笑,回答我说:‘权少爷,恐怕我还真有一事,非求你答允不可。’”言罢望向梅雪萍,欲语还休。 梅雪萍见他这般光景,心里也猜到了七八分,不禁脸儿一红,切切道:“他是怎么和你说的?” 高亚权皱了皱眉道:“他告诉我他本来是游戏人间,无意成家的。但是他遇上了一个极喜爱的姑娘,她也对他一心爱慕。‘权少爷,既然我是以你的身份与她相识,还望你能成全我的心事。’我问他说,我只是一个瞎子,又怎么去成全他,他才说他自己已经命不久矣,但又想和你相守;若他离世,我能代他纳你为妻,他就得偿所愿,虽死无憾了。” 梅雪萍一时心中五味杂陈,辨不出是个什么滋味,高亚权见她不言语,半晌才道:“这个人的想法实在是匪夷所思,我禁不住责他:‘我只是个残废,你既然那么喜欢那个姑娘,更不能作此打算,叫她下半世和一个瞎子在一起,这不是害了她么?’他则回答我说:‘权少爷,我反正也活不长了,与其延了寿命去消耗那些无聊岁月,倒不如开开心心与心上的人一起走过最后的时光。我要把实情告诉那姑娘,只怕也是伤害。她也说过如果我双眼盲掉也情愿相伴一生一世,权少爷你这么点事也不让我得偿所愿么?’” “他这人平时言语斯文有趣,但是说到这里倒是有些凛冽相向了。雪萍,我当时觉得这个人,只要心意一定,再不合理的要求都由不得人家不答应他。几次三番下来,我被他逼迫得没法子,只好答应了他。” 梅雪萍听到这里,忍不住眼圈一红:“后来呢?” “后来,他应该是与你结成夫妻,两人过了一段时日。有一日,他匆匆赶来寻我,告诉我麻烦上门,要我无论如何也要代他出现,安抚于你。他交代了我诸般见到你后的说辞,就消失了,我直到今日也没有见到他。不知道他的相貌,我也无处找寻。” “告诉我,他到底是谁?” 真正的高亚权定定地看着她,缓缓说道:“我只知道,他叫俞华。” “事情就是这样,高家受了他六年的恩惠,他最后的请求就是要我好好照顾你,让你一生一世幸福地做高亚权的妻子。” “那天和席姝在一起的,不是你,是他,对么?” “是。” “你知道他和席姝的关系吗?” “这个,我不清楚。”过了一会他补充道:“我也不认识席姝。” 梅雪萍只觉得脑中迷雾重重,众多的疑虑,理不出多少头绪来。她皱眉思索了良久,方开口道:“我要去找他。” “你怎么找呢?他既然决意躲着你我,找到他肯定很难。” “不一定。”高亚权听罢惊诧地抬起头,看着雪萍,只听她道:“找到席姝,就可能会找到他。” “不行,这样你会送命的。你现在还怀着他的骨肉,不能去冒险。” “他现在时日无多,我一定要找到他,怎么样也要见他最后一面。”眼见高亚权眼中的不愿,她加了一句,“如果换了他是知愁,你能躲在这里,坐视不理吗?” 高亚权怔住了。 |
第十章 还君一钵绝情泪 欧少川这一阵时日几乎没有回过平湖的家。 日前他寻了康毅,将梅雪萍与银钩山庄的事告诉了他,求他道:“师叔,现在那高亚权自落了残疾,银钩山庄处于窘境之中,师妹的亲夫俞华又不知来历,无处可寻,师叔可否生个法子,保他们不受人滋扰,又能把那俞华给找出来?” 于是康毅便带了欧少川去寻他熟识的一个丐帮七袋弟子。原来这丐帮,唐朝以降,历来号称天下第一大帮会,盖天下历朝历代没有不沦为乞丐之人,所以帮众弟子分布大江南北,关内关外,声势江湖上自然无门派可出其右。只要丐帮不参与起义,官府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发展,所以这丐帮弟子聚众生势,打抱不平之间,睥睨万类,连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 也是因了这丐帮帮众,遍及天下,所以信息往来甚是灵通,要查探什么人事,如果丐帮说自己只可位居第二,没有哪个势力敢说自己可坐第一。嘉兴一带的三帮两派虽然并称“五峰”,但实际上,俨然以丐帮为尊。这康毅就带了欧少川,直接寻到嘉兴城中的丐帮据点来。 原来丐帮帮主以降,弟子以所负口袋数量分阶,九袋为尊,是为长老,共计八名。嘉兴据点属五方分舵中东片的大义分舵,隶浙兴坛,所以最高执事乃是七袋弟子。欧少川和康毅赶到嘉兴城中,已是午后。那欧少川外出,一向是坐在车中不骑马的,所以康毅也只得与他共车行来。两人正在车中相谈,突然听到外间一阵热闹鼓乐,欧少川凝神听去,只闻得一高亢男音,辅以响鼓金锣,铿锵入耳,震动人心,古有韩娥鬻歌,余音绕梁,今日欧少川听了这人的鼓歌,觉得今者与古人作比,也不相伯仲。 (温嘉树的鼓歌:http://music.163.com/#/song?id=92429) 但听他唱道:“长路漫漫我自闯,身无长物惟热肠。四海为家皆兄弟,等闲得失锈缨枪。调花弄鱼炖鸡汤,酤月酌风洗轻狂。一生长居逍遥帮,不理世俗高与强。江湖中,英雄汉,来日醉卧自在床,天衾地枕星在旁。” 欧少川被他的鼓歌吸引,当即就喊停了车夫,下得车来上前去,挤进人群中细瞧,只见密匝匝的人围之中,有一方场地,其间有三个乞丐,或坐或立,面前放了一个笸箩盛银钱,正在鬻歌乞食。一人敲大鼓,其音低沉雄浑,声如春雷乍响,振聋发聩;一人击小鼓,应着大鼓之节敲出各类花音,烘云托月,变化多端;正中一人手执一面铜锣,边唱边敲,高处如追星逐日,低处似暗涛撼礁,缓时若推磨移山,疾时犹快风扫云。三个人皆是乐技高超,兼之配合默契,鼓之歌之,一反普通乞丐乞讨的哀苦,倒是喷演出多少江湖儿女的豪情壮意来。他们越演越投入,如入无人之境,甚至眉飞色舞,多出一些手足身体的动作,似娱人更似娱己,结果一曲乞食歌唱下来,在场观演之人皆是听得血脉贲张,喝彩不已。待他们终了,欧少川也禁不住高声叫起好来。 如果认为乞丐仅仅只是闲汉,除了乞讨就没事可做,持这种观点的人就根本不了解乞丐。有些社会上无人愿做的贱役苦役,如收殓仪仗、推车理污之类的事情,往往由乞丐捡了去做;还有一类乞丐,是为“响丐”,在街头户牖卖艺乞讨,其实也算得上是道地的民间艺人。如果没有一技之长,仅靠坐乞行讨,每日可得毕竟有限,所以乞丐堆里也渐渐“门类庞杂,百业竞争”起来,一些被世人斥之为“巾皮里瓜”、“旁门左道”的行当,却有很多乞丐精通,堪称能者。一句话,休笑乞门儿郎贱,奇人托钵亦堪夸。 这三个乞丐看来皆是二十来岁的青年,虽衣衫破旧,但吃的是技艺饭,都显出一副英气来。中间击锣者显然是为首的,长发蓬蓬,一条杂色络绦绑在额间,显得随意不羁。他听到欧少川的叫好声,不由得向他望了过来,虽然他平日里颇鄙薄这些华服白面的公子爷,但是看那欧少川虽俊逸出众,但又不失忠厚诚直,再加上也瞧得出他对自己刚才的鼓歌是发自内心的赞叹,所以多少卸了一些偏见,对欧少川生出一些好感来,当下团团一抱拳,笑道:“惭愧!在下温嘉树,在嘉兴城中才厮混了几个月,不知大哥尊姓大名?” 欧少川见他对自己颇友善,心中欢喜,正要开口相告,不想身后突然飞了几朵玉簪花来,落到他的肩背上,随即一干女子,掩口偷笑,将自己刚才急急采来的鲜花又望他身上投来。 原来嘉兴城中,也多有人认识欧少川的,刚才他隐在人群里,一时没被人认出来。结果有几个眼尖的女子发现了他,于是一传十十传百,近处的少女妇人皆不肯放过这难得的掷花欧少的机会,都奔了去采花,这么一来,弄得围观的人都转了头去瞧那欧少川,倒把刚才鼓歌不已的三人落在了一边。 欧少川被迫得无奈至极,只得匆匆道:“小哥,在下是平湖归月山庄的欧少川,今日不便在此多言,他日有缘,我们相坐再叙!”说罢急急塞了五两银子给那温嘉树,转身就走。 |
欧少川急忙跳上车去,着车夫快走,那康毅早就见怪不怪了,也就是对欧少川哂笑了一阵,没多什么言语。不多时,车行到一座土地庙外,欧少川和康毅就下了车,望庙中行去。 原来这乞丐,可算是民间信仰活动最积极的参与者和推动者。孔子曾被弟子评“子不语怪力乱神”,越是书读得多的人,越是居上位者,对神鬼仙道的发挥与想象就越不如这些底层的乞丐。因为对于乞丐来说,把民间的信仰发扬光大本身就是乞食的一种手段,所以他们天生就很亲近这些被一干士人看得极俗的东西。这浙兴坛的嘉兴据点,设在一处曾废弃的土地庙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这时来了三四个帮众弟子,拦在门前,康毅笑道:“在下康毅,今日来此,求见贵帮的魏执事,烦小哥知会一声。” 为首弟子点了点头,旁边一个弟子立时转身入庙,未几就出来叫康欧二人进去。康毅带了欧少川,行到庙中,欧少川才发现这土地庙内宅倒是挺大,除了外堂,还有三四间偏房,后面应该还有一进院房。 思量之间,已经走了一个老丐出来。欧少川仔细打量了一下他:须发斑白,身形清瘦,虽依旧是一身破旧衣衫,但倒是收拾得干净,身后七个小袋,缚作一处,搭在肩头。双目炯炯有神,顾盼之间,敛锋收芒,却精明微露。当下康毅与他见礼,再引见欧少川,欧少川才知道他是丐帮嘉兴的执事魏德殳。 于是三人就进了一间偏房,坐下叙话。那康毅与魏德殳早年不打不相识,结成好友,算是多年相识了。三人寒暄了一阵正要进入正题,突然听庙外叫道:“德老叔可在么?” 那魏德殳一听声音,赶紧立起身来,出门相迎,在外与那人互答了几句,将那人引入屋中。欧少川定睛一看,一时又惊又喜,那人不就是刚才所见的温嘉树么? 温嘉树也没料到在此又碰上了欧少川,哈哈一笑:“欧大哥真算是有缘人,不用他日,今番就可相坐再叙了。” 欧少川也笑了起来,于是四人坐定。欧少川细细看了看那温嘉树,虽然作乞儿打扮,但生得一副好皮相:一身欺霜赛雪的白肉,剑眉之下却是一双玲珑大眼,微笑起来倒蕴了多少狡狯戏谑在其中,教人见之难忘。一手执了一根长杖,一手挽了个酒葫芦,身负五袋,腰间又是一袋,不知装的是何物事。 那温嘉树虽是五袋弟子,可魏德殳对他却是客气许多,温嘉树倒是大喇喇地收受了,仿佛理所当然,言语行止间,令康欧二人觉得这两人更像是平辈关系,不由得心中暗暗称奇:“这温嘉树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温嘉树开口道:“欧大哥,刚才街上那些女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见了你就往你身上扔花呢?” 康毅才把这“掷花如雨”的来由说了,那温嘉树听了大笑不已,连连称奇,欧少川也顾不得与他多谈此事,就扯回话题,把银钩山庄和梅雪萍的事情说了出来,简单地讲明了自己和康毅的来意。那温嘉树听了更是称奇不止,道:“那银钩山庄的主人,我去年还与他照过面,却没想到这个人是假扮的。这梅姑娘也真是可怜,被亲夫给弃了,又归不得高家。”顿了顿又道:“这事挺有意思的,不然我就跟欧大哥往海宁走一趟吧!” 魏德殳听了一愣,道:“温小哥,这事老魏指个弟子料理就行了,何必你亲自去呢?” 温嘉树道:“我这人最喜欢的就是寻些有意思的事来做,天天被你拘在嘉兴,闷了闷死了。今番你若不答应我呢,接下来可别在帮主面前说我不服管束。” 魏德殳苦笑道:“温小哥,这事儿,说大也不大。但是依你的性子呢,从来爱把小事往大里办,我就怕你去了海宁啊,不用老魏去告黑状,帮主自己就寻了来责罚我咯!” 温嘉树撇了撇嘴道:“魏老叔,你到底答不答应我?” 魏德殳并没有答他,转过头来对康欧二人道:“你们今日碰上了他,倒真不知是祸是福。”再对那温嘉树道:“其实银钩山庄的事,闹得江浙的人多少都知道一些。但是今日如果不是欧少侠说明,大家都还不知道以前那个权少是假扮的。现在嘉兴的几个势力,见那权少孱弱下去,银钩山庄之前又是声名赫赫的,目下他们的状况就好像一个小孩揣着聚宝盆在街上走,谁见了多少都想打劫一番,捞点油水。”顿了顿又道:“其实最近倒是生了件稀奇事儿。那几个打银钩山庄主意的势力,有几个主事人都被恐吓了一番,有的夜间被人在枕边插了把匕首,有的睡醒过来发现自己手脚皆缚,有的甚至被剃光了头发,虽然没有出人命,这些人都被吓得不轻。这事儿多半和银钩山庄有关系。” 温嘉树皱了皱眉道:“这事显然不会是高亚权做的,多半是隐在暗处的俞华所为。那么那些人都收敛起来了么?” 魏德殳道:“现在就只是青龙帮和扫风堂还暗中勾结,乘隙生事。那俞华如果真如欧少爷所说,时日无多,可能以后银钩山庄还会麻烦不断啊!” 温嘉树又问欧少川道:“那俞华到底出了什么事,快要活不下去了?” 欧少川道:“这个我们也都不知道。那俞华以前只以权少身份示人,他的来历和相貌我们也是无人知晓。” 温嘉树道:“就算活不下去了吧,宁可躲起来也不愿见人,到底是为什么呢?这事儿越来越有意思了。魏老叔,今番我怎样也要去一趟海宁瞧瞧究竟,你可千万别拦我!” 魏德殳道:“既然温小哥定了主意了,老魏怎好意思多事呢?”随即又看向欧少川:“欧公子,你刚才不是说还要寻一个叫席姝的女子么?” 欧少川道:“这女子是衡教中人,与俞华相熟,现在也是不知所踪,所以才请魏老一并查找。”随即取了两副图影出来,道:“这两张画像,一张是高亚权的样貌,俞华之前就假扮为他,瞒过世人;另一张就是席姝的样貌。” 魏德殳一看,惊讶道:“原来是她!这女子之前也来过丐帮说要寻人,只是她要找的人,和欧少爷倒是生得极像。” 欧少川一愣,道:“她来过?” 魏德殳道:“这是一个月前的事了,我们自然一无所获。想不到现在这女子也成了被寻之人。” 欧少川听到这里,眉头皱得更紧了。 |
钱启泰最近过得极不得意。 这几日,莳芳馆的开门生意一宗都没有做下来。缘故无他,莫名其妙来了一拨一拨乞丐,摆明了是受人指使,来毁他的场子。 一开始这些乞丐三五成群,粉墨涂面,一群一群持鞭轮番而来,在妓馆门外大叫一声:“财神到!迎财神!”随即递出一张红纸条,讨要利钱。原来这种乞讨方式叫“送财神”,只是正月初一至初三是财神日,惯例上这三天才能如是行乞,这时距新年还近一个月,这群乞丐摆明了是故意来找茬儿。妓院的老鸨龟奴为避麻烦,只得寻了点小钱打发了他们。没想到这些乞丐鱼贯而来,似乎没有个止境。那老鸨恼了,着龟奴将乞丐赶走,没料到这些乞丐在推搡之间,故意摔了钵碗,撕了衣服,大叫起来:“好哇!不给钱就算了,坏了老子的衣服饭碗,我们和你们拼了!”几个乞丐顿时一头撞了过来,与龟奴们扯作一团,那莳芳馆的大门处就乱将起来。一众前来寻欢的嫖客,看到门前闹成这样,个个嫌扫兴,都掉头走开。 老鸨龟奴们灰头土脸,好容易打发掉了这一波乞丐去,急忙着人寻那钱启泰。钱启泰知风了大怒,调拨了扫风堂一干打手前来护场。没想到下面又来一拨乞丐,走到门前也不说什么,取了自己带来的刀就望身上一通乱砍,顿时鲜血淋漓,满地狼藉。这些乞丐有的甚至脱了衣服,露出一身的痈疽,望之腌臜。那些打手平时欺软怕硬惯了,哪里见过这种连命都要豁出去苦讨的阵仗?立时目瞪口呆,不知该从何下手。那些乞丐就乱嚷起来:“救命啊!”“杀人啦!”最后一人强要了一两银子去,方才爬起走开。原来这些乞丐并没有一人真地伤了自己,刚才他们都是用了一些诸如鸡血姜油,米粉豆渣之类的道具,塑造出多种伤脓之态,令人真假莫辨,只得认栽,乖乖奉上钱银打发他们走人了事。 好容易这些乞丐都走空了,老鸨自认晦气,打发下人洒扫门庭,重新开张,渐渐来了一些嫖客,那老鸨正在生意兴头上,没想到又来了几个乞丐,强推了一车物事进来,大叫道:“老板老板,今日就只捉了这么一些老鼠,你将就剁馅吧,明天我们几个一定抓得更多些送来!”嚷得整个院楼都听得见,直恶心得一众正吃花酒的嫖客,弃了酒局就走。结果几拨这么闹将下来,莳芳馆这一日只得关门大吉。 当然,受到乞丐群扫荡的不仅仅就是这么一个莳芳馆,也不仅仅是扫风堂开张的妓院。这嘉兴一带的乞丐几日以来数量暴涨,而且外地还源源不断有新的乞丐涌了进来。其他滋扰过银钩山庄的势力,也不同程度地受到了乞丐群的冲击。最后连州府县令都坐不住了,以聚众闹事为名抓了一批乞丐关了起来,但是关得牢满为患,那乞丐还是闹之不绝。 最后,嘉兴城中渐渐知道了这次乞丐风波的始作俑者,是一个叫温嘉树的五袋弟子。 |
这一日,嘉兴的三帮两派势力,各遣执事,或掌门亲至,齐集于嘉兴城醉望楼最大的一间雅厅内,海宁的三方势力,因了原家不打算掺和进来,一直作壁上观,所以就只来了高亚权和季振鸿。 众人陆续入场,奇怪的是,居主位的是一个青年,身边是高亚权与欧少川相陪,与其他列席者相比,他们三人倒是显得最年轻,却占去了酒桌上最重要的三个位置。 福山帮的帮主铁雕按捺不住,头一个就开言道:“这位可是丐帮温小哥?” 温嘉树依然是一身破旧衣衫,额束络绦,他大眼半睐,淡淡一笑:“这桌上就我一个乞丐,温小哥不是我又是谁?” 铁雕甚恨他年少不逊,但想到今日的正事,到底强按了下心头怒气:“温小哥,我们福山帮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丐帮么?近日为何总寻我们的晦气?” 在座其他人等个个心知肚明,但也颇乐意有人做做出头鸟,把自己想说的话先说了去。听那铁雕发问,不由得都转过眼去瞧那温嘉树。 温嘉树笑道:“的确,各位所在门派,与丐帮井水不犯河水,但是权少是我的好朋友,你们这般滋扰银钩山庄,不就是在打我的脸么?各位当家的都是聪明人,今番不用我说,也知道被人寻晦气的滋味不好受。权少到底怎么开罪了各位,一定要这般强逼于他?” 季振鸿听他这般发问,真想跳起来应他,可羊脂玉镇纸狮子明明是周先生先输给原家去的,自己说那物事盗了来又被高亚权取了去,不等于打自己的嘴巴么?他只得按了按火气,望向盐仓派的执事霍廷进,霍廷进知他心意,便开言道:“温小哥,今日我们座中各位,以前多少都被银钩山庄‘光顾’过,我们盐仓派向来与他们不对盘,被他们暗地里劫了多少次官私盐出去,像泼水一般散给了一些刁民,这就暂且不论了,铁老哥的库房还有龙掌门的宝贝,除了银钩山庄,还有谁有这本事进门来取了去?” 温嘉树哈哈一笑,应他道:“霍先生,据我所知,这银钩山庄早就淡出江湖,连抽成也不取,只是给人牵线搭桥,成与不成向来与他们无干的。而且有的案子,是有人冒取银钩山庄之名去做的。你说的这几桩,权少你真的参与过么?” 高亚权道:“我可以保证,霍先生所言之事,高某之前一无所知。” 霍廷进冷笑一声,道:“保证?你拿什么来保证?” 高亚权淡然道:“高亚权可以在此起誓,我刚才所言绝无一句虚假。霍先生如果觉得亚权此举依然不可信,那么可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些案子都是银钩山庄所为?” 原来高亚权深知昔日俞华执掌银钩山庄时,行事谨慎,凡是可能落下把柄的单,几乎不接;行盗时若被对方知风或有失手遗漏,都是三天之内回水,将所盗之物悉数归还,所以就放胆问霍廷进要证据。况且这些事情他的确也从未参与过,虽说玩的也只是文字游戏,但要起誓也可问心无愧的。在今日来醉望楼之前,温高欧也统一了口径,不打算把俞华之事说出去,所以他言谈之中,既没有表现出极力推脱,也没有刻意延揽什么,谨慎小心,太极功夫用得甚是到位。 霍廷进气得一拳擂在桌子上,高叫道:“呸!少给我来这一套,这些案子不是你们银钩山庄,还有谁做得出来?!” 见高亚权还要说点什么,温嘉树就拦了他,一双明亮的大眼变得深邃起来,只盯着暴怒的霍廷进,一言不发。那霍廷进发了一阵恨见对方冷冷地不予回应,场面上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下来,倒把自己显得如一个独演其戏的戏子般,被一众人盯着看,不由收了自己的响亮,气鼓鼓地回瞪向温嘉树。 温嘉树见他终于消停下来,才开口道:“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大家既然都拿不出证据来证明银钩山庄对各位有所犯,再与权少为难下去就没道理了。今日温小弟不才,招待各位喝杯和解酒,今后看在丐帮的薄面上,就与银钩山庄安然共处罢!” 季振鸿早就听得不耐烦了,听他这么一说,冷冷道:“你有什么资格代丐帮发话?嘉兴城中的执事不是七袋弟子么?既然高亚权这小子与你攀了交情,你在这里说话自然向着他了。”说着与铁雕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又续道:“温小哥,你一个五袋弟子大模大样坐在这里帮亲不帮理,恐怕难以服众啊!” 温嘉树盯着他一双牛眼笑了笑,开言道:“帮理?刚才不就是让你们说理么?说来说去,也没听到你们说出什么来啊!”看那一群人的眼睛都瞪了起来,他不由又笑出了声,道:“三年前,丐帮有两艘沙船载货,在嘉兴地界被打劫,铁帮主和霍先生,你们福山盐仓两帮都与船运打交道,做这事儿实力也够了,我们丐帮是不是要问你们担责呢?” “哼!”铁雕第一个就叫了起来:“三年前的事儿还好意思讲,担责的人找不出来,只能怪你们丐帮没本事。这事与我们福山帮没有半文钱的关系!” 一边的霍廷进也连声附和。 温嘉树往椅背上依靠,慢条斯理地说道:“那各位所言之事,没有三年也有两载了吧。权少没受伤时一个个都不敢言语,今日怎么都轮番着揪出来说事了?更何况权少刚才也和铁帮主霍先生一样,申明自己与这些事情无关了么?” 在场之人皆是一怔,继而不语。一时之间气氛又冷了下来,半日都没有人出声。 温嘉树知道这些人还是心有不服,于是开口道:“各位,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无凭无据,又是陈年旧账,还揪着银钩山庄不放就没有意思了。如果各位嫌我人微言轻,请看看这物事够不够分量让你们罢手?” 众人又是一愣,只见那温嘉树解了自己腰间的口袋,放了一盏黄灿灿的物事在桌上,有的人瞧了不知何物,但是知道的人皆是面色一变。那霍廷进更是惊道:“敢问小哥是夏帮主什么人?” 温嘉树笑道:“这你们就别问了,这皇帝御赐的乞丐碗在我手中,我可有资格代丐帮来发话?” 这下子一干人等终于无话可说。于是一席酒吃下来,银钩山庄的危局终于烟消云散。 温嘉树在嘉兴召回了一众乞丐,持续了几日的骚乱终于平服了下去。温嘉树就与欧高二人,直奔海宁而来,他们接下来要办的事,就是设法把俞华找出来。 |
这是冬季里天光晦朔的一天,梅雪萍闷闷地倚在窗前案边发怔。 高亚权已经与莫知愁完婚,结为夫妇。梅雪萍那日观礼,发自内心地为他们俩感到欣喜。高莫能有这一天,她知道是来之不易的。当初如果莫知愁不将自己的双眼换给高亚权,只怕高亚权将俞华的秘密烂在肚子里,也是不肯吐露出来的——自从他盲了双目,觉得自己以残废之身,如何能拖累莫知愁,所以就对她彻底地绝了念头,被迫接受了俞华所托的梅雪萍。世间的女子,恐怕也没有几个能如莫知愁这般,舍得做出这样的牺牲,却阴差阳错,寻回了自己的心上人。两个人兜兜转转,总算是苦尽甘来,走到了一起,梅雪萍不由得回想起莫知愁曾对自己说过的话:“这个‘缘’字,分量其实可重了,它摆在那儿,有无皆有定数,我们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 见高莫的情形,她终于信了这个“缘”字,但是回想到自己,她又心乱起来。恐怕世间再也寻不出一个像她一般蠢的女子,对自己的丈夫来历样貌居然一无所知,要找也不知道该从何找起。 怪的是梅雪萍自回了海宁,衡教也无人来扰她。她曾打算去衡教的南京总坛寻席姝,但被欧少川和高亚权拦了下来。欧少川差人去南京打探了几日,也没有席姝任何消息。 她正在烦恼,突然间听到欧少川在房外唤她,她赶紧迎了出去。过了一会,她与欧少川来到中厅,只见高亚权和一个青年乞丐站在一起。她正在惊疑,那乞丐见了她先是一惊,随即大笑出声。后来她才知道,这人就是当日她在杭州府衙中遇到的温嘉树。 于是众人坐下叙话。那温嘉树听梅雪萍讲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由皱眉道:“事情已到了这一步,再怨俞华也是没有用。他躲起来恐怕是因为觉得自己愧对梅姑娘吧。” 欧少川道:“我们也都是这么想的,所以只得请温兄弟怎样也要把他寻出来,见见我师妹!” 温嘉树道:“这人功夫高深莫测,又擅易容改装,执掌银钩山庄这么多年,声震江浙,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物。现在他的来历样貌我们一无所知,要弟子们去查问又从何问起?” 欧高二人也明白这个道理,不由得都皱起眉来,那梅雪萍更是一脸惨然。 温嘉树一双灵动的大眼望梅雪萍这边盯了一阵,突然笑道:“既然我们寻不出俞华来,就设法让他来寻我们好了!” 欧梅高三人一惊,不知他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三日不到,海宁传遍了一个消息,高亚权的夫人梅雪萍,被突然掳走,不知所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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