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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 长篇小说 他是谁的后裔[第2页]

作者:lxq1987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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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虽然不情愿,但王一凡还是答应了与魏成他们一道去。临走前魏成却打电话来说他因为有急事一时脱不开身,这次旅程只好将由另外两位王一凡并不认识的同事代替他完成。听到计划改变,王一凡惊异自己竟没有打消念头。王一凡相信假如母亲意识还清醒,母亲一定会让她为傀佬先生去走这一趟的。出发之前,吴刚为王一凡打点好行李,并背着旅行包一直把王一凡送到火车站。吴刚知道其实王一凡心里并不是真的情愿走这一趟的。王一凡的不情愿让吴刚多少有点欣慰。
 
列车已经驶出市区,那些高耸入云的楼层不见了,稀稀落落的平房出现在被光线鎏了一层金的车窗上。同时,车窗外的声音和气味也似乎变得微弱了。王一凡从座位上站起来,用手支住靠背,双脚踩在还算柔软的坐垫上将行李从行李架上取下来。同行的那一男一女问王一凡需不需要帮助。王一凡客气的说不用。等王一凡将唯一的行李拿到坐位上,她指着自己的旅行包说不重,没什么,就几件换洗衣服而已。一起前去的女的叫何晨云,是街道办事处管户籍的。男的叫王正可,在工厂的上属机关建设厅工作。以前在工厂待过几年,由于是高干子弟没几年就从工厂调到建设厅去了。何晨云问她怎么不准备些各方面的用品,出门在外总是会遇到很多想不到的麻烦,因此准备的充分一点比较好。
 
王正可对王一凡笑了笑,那笑中有一丝高人一等的意味,话语故意文绉绉的。“你大概是第一次远距离出行吧?”顿了一下后,还加一句,“我在广场上第一眼看到你们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们明显的表现出一种不知所措的紧张与惶然。”
王一凡不置可否。她和吴刚整整早到了一个半小时,也整整等了一个半小时。王一凡现在似乎还能闻到广场上弥漫的那股热乎乎的类似于鱼腥的臭味。她不知道那股臭味是从哪来的。估计是那些将满是烟头瓜子壳和翡翠色浓痰的水泥地当做临时卧室的旅客身上发出的。也可能是因为不远处的出租车通道弥漫来的。夜里刚刚送走载客的司机会因为找不着就近的厕所而在通道的一边小解。因此,日积月累,即便没有风吹,一股隽永的骚味仍能准确的送达。
 
也许是因为又骚又臭,也许是因为热,王一凡觉得呼吸受阻,极度缺乏氧气。王一凡显示出几分烦躁不安,也算作是种紧张吧。而吴刚又对他们两个人没搭理,仅朝他们点头招呼,只是一味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嘱咐她出门在外处处小心点。王一凡猜想也许是因为这样,王正可就以为这是她第一次出门在外。王一凡淡然一笑。
 
王一凡内心一点也不紧张。她把刚刚从包里拿出来的水喝了两口。紧张是因为你对还未发生的事情及结果有所期待。当你没有了期待,或已知了结果,也就失去了紧张。王一凡突然想起两年前,她在等待与吴刚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曾深深体验过紧张的情绪。(在那个街心公园,我自主的被安排进命运之中。我猜测出现在视线范围内任何一个看似平凡无奇的人也许下一秒就会闯入我的生活,改变我平庸的生活。而我紧张而焦急的期待这样一个角色的出现。在那个蚊虫几乎像一阵飓风快要将我卷走的傍晚,往日那些会移动会说话的布景上的纸板人统统活了过来。)王一凡曾以为一个婚姻会改变她平庸的人生,平淡的生活。后来一个人终于向她走来了,她惊奇的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人一直走入了她的生活。可是她却什么也没有改变。她的人生照常平庸,她的生活照常平淡。也许是从那一刻开始,王一凡明白了一个道理,将改变未来的希望寄于任何一个人身上和一件事情上都是愚蠢而无知的。(包括母亲爱人朋友孩子吗?),而平庸的人生,平淡的生活是最难以摆脱和改变的。而现在王一凡从未设想期待过这次出行会带给她什么改变她平庸和平淡的意外,自然也不会有紧张的情绪了。
 
楼主继续更新吧,加油。
 
谢谢吧主关注。
 
列车穿越了数个寥落的乡间车站。由于是普快,列车有时候会在某个站台上停留三到五分钟,但大部分时候它会哐当哐当的驶过。有时候,它也会突然停下来几分钟给快车让道。因此王正可猜测列车可能会晚点。天暗下来后,他们打了几把牌,玩的是规则最为简单的争上游。但即便如此,还是在规则上难以达成统一。有时候这个人说不准三带二,有时候那个却突然说,炸弹是可以带上两张不是对子的单牌。几局结束之后,他们拉上坐在一块的陌生男青年加入牌局,决定换个玩法打双升。那是个皮肤黝黑脸部多肉的年轻大学生,他的行李是一个蓝色的双肩包,脖子上用红绳挂着并不昂贵的玉牌。轮到他出牌的时候总是爱砸吧几下嘴巴,样子可以算的上可爱。当牌面升到J的时候,疲惫和黑暗都不再有所遮掩了,明目张胆的铺天盖地而来。窗户外几乎已经看不到任何景色,偶尔有零星的暗淡的灯光,与铁轨边路灯的灯光一闪而过。一辆列车朝与之相反的方向疾行而去,透过列车自身向外散发的光,隐约可以看见铁轨周围的荒草和隐隐约约身形笔直的树木。王一凡感到她已被疲惫全然吞噬。
 
打牌期间,那位陌生男青年说自己是位在读大学生,眼下家里发生了点事情所以还没有放假便匆匆赶回家去。他侃侃而谈,谈他的学校,谈他的专业,谈他的理想与未来。他们的脑袋以刚好架住疲惫的角度歪向一边,而扑克散乱的堆在桌子上。谁也没有要去收拾的意思。王一凡侧着脑袋看着眼前的大学生,浮现几年前她的丈夫吴刚是不是也是这样一幅对未来充满热情和期待的样子。大学生饶有兴致的开口问王一凡,你们去金城那个地方干什么?并说那是个极其平凡无奇的小镇,几乎没什么值得看看玩玩的去处。“哦,不过,有个叫白路乡好像还有名气的。”但大学生并没介绍那个地方是那方面的名气。车箱里昏暗的灯光下,大学生看上去既胆怯又有充满好奇心。王一凡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打断了同行的王正可于大学生的回答,王正可起身给王一凡让路。王一凡走到车厢与车厢之间的隔间时,王正可已经与大学生又热烈交谈起来。火车有节奏的哐啷哐啷的声响使王一凡听不到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王一凡也不感兴趣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
 
在养老院的走廊上,傍晚的阳光是含蓄而老气的。一股陈旧的屎尿味在光线中烘焙成熟,甚至过于成熟。常年在这里工作和生活的护理人员已不再抱怨这股异味,他们在某个模糊的时间点不知不觉的习惯了它,习惯的方式是将它变成自己的狐臭或是从胃里冒出来的嗝,与自己混为分不清的一体。而另一种被寄养而活在这里的人,则根本用不着费力去习惯。他们似乎从没分辨出他们呼吸的空气中有什么不好闻的异味。假如他们能分辨出这股臭味,并且还会有所抱怨,那他们更会明白自己将屎尿胡乱的排泄在裤子里和床上是一件何其令他们自己感到难堪的而糟糕事情,令别人感到无比厌恶与恶心的事情。自然也会感悟他们身困养老院这个被遗忘的环境中是多么孤苦凄凉。好在他们已经因衰老而意识模糊,他们如同失去了感觉痛苦的神经,已经感触不到痛苦了。因此,一旦你在诸如此类的琐事中寻觅到理解世界的这样一种方式,你会发现世界竟是出奇的公平。
 
对于王一凡母亲而言,这是她第一次学会让内心变得平静。年轻时候母亲原本还有不同的岔路出现在她面前,让她的人生脱离平庸之路,可她都在选择时出现了错误,最终走的还是平庸之路。也许这就是命运,也许还是她自己的退缩,只想轻松一点走条自己看得清结果之路——平庸之路。不敢勇往探索未知。现在她老了,不能再有如何奢想,只有甘于平静。而平静同时身为不幸但又何妨不是一种幸运呢。在养老院里,母亲永远穿着三十年前的宽大的蓝色工作服,衣服每隔一周换洗一次。护理人员知道母亲是附近机械厂的工人,她们在喂她吃饭和喝药的时候偶尔会为整一整工作服依然坚挺的衣领,衣领上总是结着一层从她嘴里漏出来的药汤和稀粥结成的如同伤口上结成的厚厚痂疤。在这间养老院里有十多名二三十年前曾在那同一家机械厂工作的老人。不管过去他们在工厂是什么职位,或干出过什么样了不起的事情,眼下他们都被时光给扔到这儿来了。这种价格相对低廉的低档的养老院,靠着他们微薄的养老金,这些已经丧失了基本生活能力的老人暂且能够使他们的生命得以苟延残喘。
 
喂药的时候母亲就像孩子一样将苦涩的药丸顶在舌尖端而不吞,药丸好像一只鲸鱼搁浅在岸上。碰到这种时候,护理人员惯常的方法用食指和大拇指捏住母亲的鼻子命令她用嘴巴呼吸,这样一来药丸跟随呼吸进去的空气落进她的喉咙里。护理人员看上去从不担心药丸会卡在气管里,而且在这件事情上一视同仁的对待她们护理的每一个老人。所幸的是从未发生过什么意外。只有在有老人的家人来访的日子,她们会拿出她们鲜见的耐心和精心,像旷日持久的恋人重拾昔日的热情。有一次,养老院里一位老人的儿子来看望他母亲时孝心的亲自给母亲喂粥,结果意外地将母亲呛死了。这件事情的发生使护理人员好长一段时间心有余悸,但时间一长,她们旧日的习惯还是复苏发芽疯长,又开始故伎重演。
 
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护理人员依然有着自己较为喜欢或者较为不喜欢的对象。王一凡从她们向她对母亲颇多的抱怨中便知道她母亲就是属于她们不怎么喜欢的。年轻的时候母亲就是个倔强执拗的不转弯的不怎么讨人喜欢的人。母亲不算聪明,遇到事情不刨根究底便不罢休,而且对于别人给予的怜悯和帮助,她总是自尊的坚决拒绝。母亲长着一张憨厚而固执的脸庞。这张脸年轻的时候,也算不得漂亮。母亲明白自己的平庸或者说明白自身的缺陷,她自知之明自己不够格依靠自己的长相来取悦男同事给予她帮助。即便当她刚进厂被分去基建工地扛水泥时,她也从祈望未乞求过男人的帮助。其他的年轻女工人在工作时间和男同事眉来眼去勾勾搭搭以换取心理上的骄傲和体力上的懈怠的同时,母亲却在埋头苦干。母亲觉得她应该获取的是可以通过自己努力付出而获取。因此,当后来在遇到给工人加级,分配福利房这一类的事情,母亲便理直气壮的要求得到和男工人一样的待遇,而往往在这些事情面前一般女工们很少去与男同事竞争的。男同事对于母亲自认自己的付出与他们的付出是等同的,他们并不认同。所以他们对于母亲要求与他们获得同样的回报是不满的,对母亲这个人不喜欢的。
 
很多次,作为母亲的朋友,母亲的这股蛮劲曾让鬼佬先生感到敬畏和害怕。傀老先生曾对她母亲秉性里同时具有的天真和世故感到不可思议。鬼佬先生曾经不只一次的想开口告诉她母亲男人和女人是有区别的。人需要认清什么时候可以或者应该表现得像个男人,什么时候又必须得表现出女性的柔弱本性。但是傀佬先生却从未说出口过,或许他的心底并不想说出口。傀佬先生曾多次设想,假如她母亲没了这股天真固执的倔强她会活的更加幸福吗?有时候傀佬先生又以一个朋友的角度去欣赏她母亲这股不低头不求人的劲头,试想如果她真的没了这股讨人厌的执拗,那她还会是她吗?
就像假若他傀佬先生的身体上没有了迥异于众人白色肌肤,那他傀佬先生还会是他傀佬先生吗?
 
当鬼佬先生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的思维变得异常活跃,客观而又情绪化。他会试着以好几种角度去思考同一个问题。他认为只有这样全面的思考,人才不至于走入极端,不至于造成将来人生陷入苦痛中。在王一凡母亲刚刚中风不久那段时间,傀佬先生就尝试着同时为母亲感到难过和释怀(?)。当傀佬先生看到她母亲无法合拢的嘴巴里没有感知的时时流淌而出的涎水时,他体味着真实的毫不虚假的刺痛般的痛苦。但是看到她现在对一切都呈现着一种毫无知觉的痴呆般的微笑,傀佬先生又觉得十分豁然欣慰。只要看到王一凡的母亲,傀佬先生的记忆立马变成一个被超出自己能力极限的速度拉扯着的人,而双脚已经跟不上节奏了。在傀佬先生的记忆里,王一凡的母亲似乎永远精神抖擞,吃苦耐劳。积极上进而且富有责任心,也许算不上聪明,但算得上是在他们年轻时的那个年代所标榜的模范。当有关她的回忆的片段凌乱的涌出来,哪一张才是最令傀佬先生刻苦铭心的呢?也许是一个正要走远的背影,也许是三个人一块在花园里天花乱坠的虚构未来,也许是一个死去的婴儿,也许都不是。老去后,王一凡的母亲看上去较傀佬先生而言似乎要稍微幸运一点。起码她拿到了工人们为之奋斗辛苦一生的养老金。但是,现在回望整个人生,她会认为自己曾有过幸福的时刻吗?而她的幸福又是源于什么?不幸,更多的不幸又是源于什么?傀佬先生觉得让这一切幸福痛苦通通结束未尝不是好事。这样对于王一凡的母亲来说,也许幸福的回忆消失了固然可惜可悲,但以前那些令人悲伤痛苦的回忆也终将一起消失,不复存在。
傀佬先生几个角度的思考,却还是出现了的盲角。他从没曾思考过他竟是先于王一凡母亲结束这一切的那个人。
 
在养老院里,无论是被压抑的还是被夸大的辛酸都消失了。只有一个真正懂得活在当下的老人在这里。傍晚,吃完晚饭,王一凡的母亲被允许看上一两个小时的电视。护理人员将她的轮椅推到电视机的前面,这个时候院子里和走廊上比白天还要静谧无声,只有电视机上是闹哄哄的。看完电视后,护理人员再给王一凡的母亲喂完当天的最后一次药,便把她弄到床上睡下。她母亲并睡不着,两眼空洞的对着洁白的天花板。母亲的生命又存活了一天。
 
王一凡向车门那脏乎乎的玻璃窗外望去。有时候黑夜里零星的灯光会被速度拉成一根漂亮的线条。除此以外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了。有人不断的在车厢与车厢的之间走来走去,有时候是男男女女的乘客有时候是推着小车的穿制服的列车员。没有人对推车里那些比车下的商店价格贵出许多的零食敢兴趣。吴刚来电话了,问王一凡,他们已经到了哪了。王一凡望着车外将一切吞噬的黑暗,没法回答吴刚。
吴刚又问王一凡刚才在火车上都干了些什么呢。王一凡走到车厢门口,倾着身子望向他们的座位。“他们一直在打牌。”两人三三两两的聊了一阵。直到挂电话之前吴刚才想起自己之所以给王一凡打电话,是因为他去养老院,竟然看到一个中年女性护理人员狠狠捏住母亲的鼻子,给母亲灌药,还朝母亲直嚷,“给我把药吞下去。”吴刚说他在看准时机后,猛的推开纱门进去,他说他准备了一肚子谴责她们的言辞。可护理人员却从容的直起身子,毫无愧疚的瞟他一眼的走了,仿佛她的行为理所当然。吴刚说他一肚子的义正言辞的谴责一下子没了着落。在电话里吴刚还是气呼呼的。车厢衔接处咣当咣当摇晃,王一凡只觉火车从她身上碾过,她顿时被疲惫感彻底碾压了。
一只用厚铁皮卷成的细长的巨大怪物行驶在夜色茫茫的天地间。
 
是谁曾在同一辆列车上走过相同的路看过相同的风景也经历过相同的无法入睡的夜晚?是谁在核定118人的硬座车厢里,身为有着远远不止118个酸痛的脊椎骨中的一个?王一凡脑海出现一个模糊的画面。刺眼的灯光下,傀佬先生将墨镜取下却是否依然无法和身边的这些人一块滑入梦境?鬼佬先生!王一凡迷迷蒙蒙睁开沉重的眼皮,虽然制止了眼皮的下垂,但眼前那个白色的身影却倏尔消失?
刚上车坐下三人百无聊赖时,王正可从他的包里拿出一副崭新的扑克,提议玩扑克消磨时间,他们边漫不经心的玩着扑克,边聊起鬼佬先生。王一凡不能理解傀佬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到一个陌生而不知名的地方去静悄悄的完结自己的生命。而这原因也许是王一凡踏上旅途的另一个原因。王正可说出了王一凡不知晓的真相。他说鬼佬先生死于因为肾衰竭。王一凡还是不明白傀佬先生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去哪个他们都一无所知的地方静悄悄死去。死因与为什么到哪去死是两个绝然不同的问题。
 
我向高手请教一个问题。我自己进入我自己的我在贴吧,我在贴吧里,吧龄,帖子,粉丝所有信息怎么全部清零。有那位高手能教我怎么恢复吗?谢谢高手给予指教。
 
在线等高手给予指教,感谢!感谢!
 
自鬼佬先生消失以来,王一凡已经有足足七个月时间未曾见过他了。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曾在她的生活里占据着重要位置的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王一凡在闲散的打听中似乎渐渐将他淡忘。听到他是得肾衰竭而死的这个真相,王一凡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脑海里浮现出他那顶着一头白发被染成黑色的头发的样子。此刻王一凡仿佛闻到了染发剂的刺鼻气味,仿佛回到了过去帮傀佬先生染发的日子,耳边仿佛响起他的话语:“尽量染的自然一点。”。但王一凡从未直说出口过,在她看来不染发远远要比染发自然的多了。
 
突然间一段清晰的记忆在王一凡眼前重现:
哪时傀佬先生还不算老,而王一凡还刚刚成人,王一凡的母亲则离意识模糊还远得很的时候。有一天傀佬先生来到她们家,他们三个人像普通的一口之家围绕着一张油腻腻的桌子吃晚饭看电视。这时候一个苍老的英国人出现在19寸的屏幕里。他的出现吸引了电视机前三个人的注意力:电视里的这个人在他们少见多怪的见识里让他们感到怪异,这个人谁也说不出比起其他人来说,这个人与众人是多出了什么还是缺少了什么。总之他们停止扒拉碗里的饭菜,同时在心底达成共识——这个人究竟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他长着一副百分百的西方人脸庞,而神态却是个地道中国人。
 
在电视节目中,他以略微弯曲的脊梁熟稔的行走在田间地埂上。而摄像机追随着他的脚步不仅记录下他的行动还记录下了他的叙述。其实他的父母都是英国人,不是中国人。由于一些难以讲述的原因(事实上是王一凡忘记了节目里所讲述的原因),他们一个叫做林和县的地方生下了他后将他遗留在了这个给地方。而他们自己却回到了英国。他却传承着他父母的基因在这个地方长成了一个地道的中国人。一个月前,远在英国的他的亲弟兄们终于寻找到了这个被遗弃了几十年的孤儿——弃儿?他们竟然联系上他,并向他发出真挚的邀请,请他回到自己原本的属于他的地方——英国生活。
 
镜头里,他并没呈现出快乐与兴奋,而是惘然的犹豫不决,他究竟应该算作属于那儿的人,他迷糊了。他夹着烟的手指发黄,脸上有沟壑般的皱纹,吐出烟雾时,他的皱纹挤成一团。那是一张患得患失的脸,一张只能属于这个地方的脸。在林和他早就娶了妻子成了家,并且养育了四个孩子。他的孩子们曾遭受过他们村子的乡亲们长达二十多年的非议,因为村子里的人们认为他们的肤色和瞳孔还有头发的颜色是与他们不同是怪异的,而对他们或多或少有些排异。二十年后,他的四个孩子站在电视机前,以一种微妙的报复心态要求他们完全不会英语的父亲必须前往英国。他们仰起头脸上溢出掩不住的骄傲说,我们是英国人的后裔。
王一凡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屏幕上的他。
王一凡清楚的记得他的脸上那中僵硬和茫然的表情。
 
眼下王一凡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想到这件事。也许潜意识里她觉得这些和鬼佬先生的死有关?也许只是七个月里她带有一种敷衍似的意味寻找他,却不曾真正的想起过他。现在,得知他的死讯后,鬼佬先生陡然的在她的脑海里活了过来,各种记忆都争相跑了出来?无论在浓密的黑暗里(夜幕中有些光亮),在养老院走廊上的光线里(一半阳光充足一半稍显),或是列车灰蒙蒙的车窗上(车窗上映出她自己的脸庞),他似乎一直存在于她所呼吸的气息里。这样的情形使王一凡感到沮丧。从童年时候,王一凡就想摆脱傀佬先生,摆脱一个想起成为她父亲的人。现在他死了,他却似乎顽固的活在了她的脑海里。王一凡心想假若傀佬先生还活着,得知自己自费参与到这趟长达千里行程,且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以及遭遇了接下来在金城所发生的一切,他会作何感想呢?
 
傀佬先生会认为自己所付出的一切(包括爱)最终得到了回报吗?他是否会为当年自己的一己之私而感到更深的愧疚?他也会认为自己终于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了吗?
也许是因为说到鬼佬先生的死,气氛一下子变得冷淡了起来。此次和她同行的二人虽说算不上是工厂的人,但多少也知道一些鬼佬先生的情况。他们各自说起他们感知中所知的鬼佬先生以及他的许多传闻。傀佬给他们的总体印象是这个人十分孤僻怪异,而且在工厂里口碑也不算好。当他们两个听到王一凡是自费参与进来的,他们感到很不可思议。“难道你和他莫非有什么关系?哦,渊源吗?”王可正几乎瞪直了目光。
王一凡平淡的说是的,鬼佬先生是她的朋友。准确的说,是她父母亲的朋友。
“那么,”他们突然充满了探究好奇异口同声的问,“他真的是意大利后裔吗?”
 
第三章平常中的不平常究竟是幸事,还是不幸
是鬼佬先生经常在王一凡的耳边唠叨的,那些在生活中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经验。譬如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春东夏西秋北雨。还说如果夏天的夜晚吹起了北风,那明天天气一定会变得凉爽,如果风从西方吹来不久就会打雷下雨;如果夜晚月亮金黄明亮,那么第二天天气一定会燥热难耐。好多,好多,王一凡在这也不一一列举了。傀佬先生没事,还乐趣十足的经常鼓励王一凡根据他教的经验预测明日的天气。这好像成了他们之间一种热衷玩耍的廉价游戏。
 
当他们都还住在旧屋那些年间,大多数家庭除了台座扇外再难有其他防暑降温的工具。于是每年进入七月中旬以后,几乎每个夜晚(除去暴雨的日子),旧屋楼栋里的住户们就会搬出竹床或者铺板摆在旧屋旁边的那块空地上度过酷热的漫漫长夜。在空旷的夜幕之下,几十个竹床和铺板摆在一块,老人和孩子都说说笑笑的景象,王一凡再回忆起来是觉得十分有趣而怀恋。但是只有正经历着那一刻的人才会知道,围着人在耳边嗡嗡叫嚷的蚊虫,人们为了驱赶蚊虫而涂抹的刺鼻的花露水,还有胳膊不断去摇动蒲扇以驱走炎热的酸累,入睡便成了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可是除了睡觉,人们没有别的事情可干。于是王一凡睁着眼睛看着星空等待睡意的来袭,同时将透过星空预测明日的天气当做一件有趣的节目。身体正上方的天穹从那一刻开始像一张网一直向下缓缓的降落,但永远也不会真正的铺盖下来。王一凡觉得这是一种既为辛酸又为美妙的体验。几乎可以这么说,起初回忆它们是受了美妙的蛊惑,但随着在记忆中的停留和下潜,辛酸而阴暗的一面将会自我浮现,并且最终完美的取代前者。
 
从南方到北方,透过灰扑扑的车窗可以清晰的看到土壤和农作物的变化。慢慢的,褐色的潮湿的土壤消失了,底气不足的淡黄色和灰暗的干沙土的接连着出现。稻田不见了,而玉米地开始蔓延。没人弄得清楚它们是从哪开始出现的,分界线在什么地方。但总有一个地方。即便你的双眼不曾看见却并不代表它们并不存在。而有时候只需一个稍纵即逝的提示,那些原本落在身后的盲区就会自己走出来,告诉你其实它们一直都在。
 
傀佬先生是不是意大利后裔,我不知道。王一凡心想,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呢?王一凡摇摇头淡淡说,“我不知道。”
听到王一凡这样淡然的回答,同行的两个人显得有些失落。其实这个问题很多年前王一凡曾问过母亲,但是母亲告诉她这些传闻并不是真的。人们之所以乐于这样讲,是因为他们排斥和孤立与他们与大家不同的傀佬先生。母亲说她也听到过那些给傀佬带来了伤害的传闻。
王正可与何晨云又一次兴致勃勃,还喋喋不休调侃起鬼佬先生如何对别人说自己与他人不一样,又是如何讲傀佬他自己说他不同于其他人的样貌是因为他是一个意大利后裔之类可笑的笑话,用来消磨他们无聊的时光。王一凡把头扭向车窗外,觉得心里有点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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