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 《高密东北乡散记》
——《丰乳肥臀》日文版后记能够与日本读者谈谈《丰乳肥臀》是二十世纪即将结束时令我愉快的诸多乐事之一,这部书的腹稿我打了整整十年,但真正动手写作只用了九十天。那是1995年的春天,我的母亲去世后不久,在高密东北乡一个狗在院子里大喊大叫、火在炉子里熊熊燃烧的地方,我夜以继日,醒着用手写,睡着用梦写,全身心投入三个月,中间除了去过两次教堂外,连大门都没迈出过,几乎是一鼓做气地写完了这部五十万字的小说。写完了这部书,我的体重竟然增加了十斤。许多人都感到不可思议,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从此后我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别的作家写作时变瘦,我却因为连续写作而变胖。 1995年底,这部书由《大家》双月刊首发,不久即荣获首届“大家文学奖”这个奖是迄今为止中国奖金额最高的文学奖。得奖之日,我就预感到麻烦即将来到。先此之前,报刊上已经开始了对这部小说的书名的批评。批评者在根本没看小说的情况下,就武断地判定,这个书名是作者为了商业目的进行的包装。在此情况下,我违心地写了一篇《丰乳肥臀解》为自己辩护。我知道我的辩护软弱无力,我的真实的想法很难表达出来。我是一个最怕自己跳出来解说自己作品的作家,我认为一个作家不可能把自己的作品解说清楚,作家跳出来解说其实是对读者的轻视。我的文章并没有平息对《丰乳肥臀》的批判,反而更激起了那些人的仇恨。他们为了整垮我,熟练地运用了政治斗争的手段。他们多是一些靠整人起家的人,是文坛上的打手。他们当中有的人尽管在中国的“文革”和“反右”斗争中受到了冲击,甚至还被划为“右派”但那是真正的误会。这些人其实正是“文革”和“反右”的推波助澜者,没有他们就没有“文革”和“反右”但他们却在“文革”和“反右”中受了冲击,这是一个“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荒唐事例。这帮人娴熟地运用“文革”和“反右”的战术对付我和我的《丰乳肥臀》他们的第一个战术就是向国家和军队的领导人写信诬告我,希望借助于国家和军队领导人的力量置我于死地。他们的第二个战术就是化名成形形色色的人、一会儿以“八个老工人”名义、一会儿以“七个母亲”的名义,给我当时所在的部门和国家的宣传和公安部门写信,希望能把我逮捕法办。他们的第三个战术就是串连了一帮曾经当过大大小小官僚的“哥们”各自动用自己的关系,给他们老领导、老战友、老部下打电话、写信甚至坐堂陈词,希望他们能出来说话或是动手收拾我。他们的第四个战术就是利用被他们把持的刊物,连篇累犊地发表对我的“大批判”文章。他们的文章与“文革”期间的大字报很是相似,其中充满了辱骂和恐吓,还有对我的人身攻击。他们的第五个战术就是在中国作协的第五次代表大会上向代表们散发他们的刊物和小报,试图在作协系统彻底把我搞臭。对他们的五大战术我一直没有反击,我知道我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是搞政治的,我是写小说的,我与他们的关系是羊与狼的关系。面对着他们的攻击,我默默地忍受,我甚至做好了银挡人狱的准备。但现在的中国毕竟不是三十年前的中国,现在的中国的公安部门更不会在几封匿名信的驱使下去逮捕一个作家。我保持沉默,我甚至违心地写了检查(我不写检查我的同事们就得彻夜不息的“帮助”我,其中还有一个怀孕七个月的女同事)但我的心里,始终坚信我写得是一部神圣庄严的作品,我自信当那些辱骂《丰乳肥臀》的人化为灰烬之后,《丰乳肥臀》还会在读者中流传。我相信迟早会有人站出来为《丰乳肥臀》说话,迟早会有公正的读者发现《丰乳肥臀》的价值,事实上我的等待比我预期得要短暂得多。 即是在对《丰乳肥臀》的批判甚嚣尘上的时候,有很多读者还是给了我支持,尽管大多数报刊不敢再发表赞扬《丰乳肥臀》的文章,但东北的《书友周刊》还是用整版的篇幅刊登了吉林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们讨论《丰乳肥臀》的六篇文章。这群年轻人对《丰乳肥臀》的批评,讨我非常感动,他们也没有一味地说好话,甚至还有尖锐的批评意见,但他们的批评是真正的文学批评,不是那种想把少、整死的“大批判”去年以来,我又在刊物和书上看到厂几个大学中文系教授和析学系教授的文章,他们对《丰乳肥臀》做了高度评价,让找既感动又惶恐《丰乳肥臀》最为典型地体现了新历史主义的小说观念,这部问世之初就以其‘艳名’惊世骇俗的巨作同莫言的‘红高粱系列’一样,是以历史和人类学的复调主题展开叙述的……他将一部近现代历史还原或缩微到一个家庭诸多成员的经历和命运之中,把历史还原民问,以纯粹民间的视点,写民间的人生,写他们在近世诸多重大历史事件中的命运……以极大的气魄和与包容性恢复了历史的整一性。同时,在叙述过程中,作家将官方的和民间的(国共不同政治力量的斗争和民间的古老不变的生活观念与方式)、东方的和西方的(以母亲为象征的民族精神和以马洛亚为代表的西方文明,当然混血儿上官金章就更具有中西结合的文化意义)、古老的传统和与现代文明的(鸟仙式的生活和美国飞行员所放的电影)种种截然不同的文化情境与符码有意拼接在一起,打破了单线条的历时性叙事本身的局限,而产生出极为丰富的历史意蕴与鲜活生动的感性情景,从而生动地实现了中国近现代历史烟云动荡、沧桑变迁和五光十色的斑斓景象的隐喻性叙述。”——《钟山》1998年第4期,张清华著《十年新历史主义文学思潮回顾》“莫言是个编故事的能手,他似乎怎么也控制不了他那脱缓野马般的想象力的狂奔,各种离奇古怪的情节在他的笔下如同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丰乳肥臀》中的故事更是波澜壮阔、一泄千里……他以象征的方式不断地使我们由上官金童的畸形心态联想到当今人们视为理所当然的和习惯成自然的各种论调,使整部小说成为一个巨大的反讽,他尽力解剖的是上官金童的精神畸变的合理性和可理解性(为此他坚持从降生的第一天起就用第一人称描写上官金童的心理活动),但这只是为了更加衬托出这种主观合理性与外部世界的客观现实之间的反差,从而具有一种强有力的震撼作用和启蒙效果……莫言的大功劳,就在于惊醒了国人自我感觉良好的迷梦,他把‘寻根文学’再往前引申了一小步,立刻解开了一个骇人的真理:国民内在的灵魂、特别是男人内在的灵魂里,往往都有一个上官金童,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婴儿,在渴望着母亲的拥抱和安抚,在向往着不负责任的‘自由’和解脱。他做到了一个‘寻根文学家’所可能做到的极限,他是第一个敢于自我否定的寻根文学家。他向当代思想者提出了建立自己精神上的反思机制、真正长大成人、拥有独立的自由意志的任务。”——《灵魂之旅》湖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9月版,邓晓芒著。 “迄今为止,我们在中国文坛上找不到在丰富的想象力与强烈的历史批判精神上可以与《丰乳肥臀》相匹敌的作品。莫言在‘红高粱时代’就建立了他的历史哲学,即原欲是历史实现的真正动机。他用书面历史向欲望冲突的还原,解构了一个巨大的社会神话。莫言为他的发现亢奋不已,为此他有意选择的中立叙述视角时而受到情绪的干扰。然而莫言重构欲望历史的艺术写作,以与生俱来的高超的形象记忆能力与发达的感觉能力,创造了最有辩证法的、一部象征的中国现代革命史。”——《中国文化研究》1998年6期,《偏离与追逐:中国大陆的新时期纯文学》毕光明著。 张清华是创作颇丰的青年评论家、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邓晓芒是武汉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毕光明是琼洲大学中文系主任,我与他们三人素不相识,在此引用他们的文章也没征求他们的同意,但我对他们满怀感谢之心和崇高的敬意,他们竟然敢公开地赞扬一部被泼满了污水的作品,除了艺术眼光之外,还有他们做人的勇气。当然,他们对《丰乳肥臀》的赞扬,不乏过誉之处,并不是对这部书的定论,但起码可以说明,给这部书下一个一棍子打死的结论还为时过早。 我认真地研究过那些“大批判家”的文章,发现了他们加给《丰乳肥臀》的罪名主要有两个,一是说我“反共产党”二是说我“性变态”我想,时至二十世纪末,一个有良心有抱负的作家,不会再去为某个阶级充当吹鼓手或是枪手,他应该站的更高一些,看的更远一些。他应该站在人类的立场上进行他的写作,他应该为人类的前途焦虑或是担优,他苦苦思索的应该是人类的命运,他应该把自己的创作提升到哲学的高度,只有这样的写作才是有价值的。我在创作《丰乳肥臀》时,尽管使用了“高密东北乡”这个地理名称,但我所关注的起码是中国的近现代历史,关注的起码是在近现代历史中的千百万中国人的命运,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好,都是漫漫历史长河中的短暂现象,谁都不可能“万寿无疆”我就像小说中的母亲那样,满怀着悲悯之心,看待分别属于不同政党和集团的孩子们的生死搏斗。无论是谁的死去,都会让母亲痛心。在描写历史的悲剧时,我同时发现了历史的荒诞性和历史的寓言性,许多昨天还神圣的掉脑袋的事情,今天已经变成了人们口里的笑谈。许多当时似乎明白无误的事情,今大已经很难分出谁是谁非。一个作家,如果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研究政治的和经济的历史上,那势必会使自己的小说误人歧途,作家应该关注的,始终都是人的命运和遭际,以及在动荡的社会中人类感情的变异和人类理性的迷失。小说家并不负责再现历史也不可能再现历史,所谓的历史事件只不过是小说家把历史寓言化和预言化的材料。历史学家是根据历史事件来思想,小说家是用思想来选择和改造历史事件,如果没有这样的历史事件,他就会虚构出这样的历史事件。所以,把小说中的历史与真实的历史进行比较的批评,是类似于堂吉诃德对着风车作战的行为,批评者自以为神圣无比,旁观者却在一边窃笑。 我在《丰乳肥臀》中的确写了性,也写了上官金童对乳房的痴迷,关于这一点,我认为邓晓芒的解读很符合我的原意,就像大多数中国人可以从自己的灵魂深处挖出一个阿Q一样,大多数中国人,是不是也能够从自己的灵魂深处挖出一个上官金童呢?推而广之,日本国的男人们,是不是也会从自己的灵魂深处挖出一个眷恋乳房的上官金童呢?是的,我发现了人类灵魂中丑陋的东西,但我也发现了丑陋中包含着的美好情慷。对乳房的眷恋到了痴迷的地步,这是一种病态,但病态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往往也是美的极致。日本文学中对病态美的描写,我认为是世界最高的水平,从谷崎润一郎的作品中、川端康成的作品中、三岛由纪夫的作品中,都可以找到这种让人心醉神迷的例证。 前面我已经写过,在创作《丰乳肥臀》时,我去过两次教堂。小说中的上官金童也去过两次教堂,他在走投无路时,投向了上帝的怀抱。我不是基督徒,但我对人类的前途满怀着忧虑,我盼望着自己的灵魂能够得到救赎。我尊重每一个有信仰的人,我鄙视把自己的信仰强加给别人的人。我希望用自己的书表现出一种寻求救赎的意识,人世充满痛苦和迷茫,犹如黑暗的大海,但理想犹如一线光明在黑暗中闪烁。其实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上帝,有的人的上帝在天上,有的人的上帝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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