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 上官团长的马
一九七六年三月,新兵训练结束后,我被分配到团后勤处马车班。马车班只有两个兵:班长和我。班长管着我,我管着三匹马。三匹马一匹黄,一匹红,一匹黑。黄马和红马年轻力壮,每天早晨它们和班长一起将一车粪干从团部大院运到农场,晚上再把农场生产的蔬菜拉到团部食堂。 黑马是匹双目失明的老马,班长和红、黄两马走后,我就把它拉到院子里晒太阳。黑马臀部有一个烙印,模模糊糊像数码“13”它的右耳上有一个豁口,臀部和大腿上有几圈比鞋底还硬的老茧。它的眼睛虽然瞎了,但依然蓝汪汪的好似两潭深水。 第二年,班长复员了。团部与农场之间的运输也由汽车代替。红、黄两马处理给了团部旁边的丁家大队。黑马又老又瞎,一时找不到买主。后勤处领导跟我谈话,让我到团直食堂做饭,等处理了黑马就去报到。就在这时,父亲到部队看我来了。 里贴饼子时,经常让我帮她烧火,烟熏火燎,尘土飞扬,农村的厨房可不是个好玩的地方。我不愿帮母亲烧火,但很愿看母亲收拾鱼。吃鱼的机会很少,一年也就是那么三两次。每逢母亲收拾鱼,我就蹲在旁边看,一边看,一边问,还忍不住伸手,母亲就训斥我:“腥乎乎的,动什么!” 当兵之后,连队里有大伙房,里边安的锅更大,不但小孩子可以进去洗澡,大人进去洗也没有问题。我很想当炊事员,因为炊事员进步比较快,立功受奖的机会多,可惜领导不让我当。星期天,我经常到伙房单去帮厨,体验大锅里炒菜的滋味那把炒菜的锅铲差不多就是一把挖地的铁锹,打起仗来完全可以当做武器。用那样的大锅铲翻动着满锅的大白菜,那感觉真是妙极了大锅里炒出来的菜,味道格外地好,无论多么高明的厨师也难做出军队里的大锅菜的味道。我吃了将近二十年这样的大锅菜,感觉着已经吃得很烦,但脱离军队儿年之后,又有些怀念:我四十岁的时候,终于有了自家的厨房。厨房是妻子的地盘,我轻易不进去,进去反而添乱。但只要是她收拾鱼的时候,无论多么忙,我也要进去看看。当然是她收拾海鱼时,收拾淡水鱼我是不看的。淡水鱼太腥,而且多半活着;海里的鱼能让我想起少年时期,想起许多的往事。青鱼来了时,应该是残冬初春时节,母亲说,看青鱼鲜不鲜,主要看它们的眼睛,如果它们的眼睛红得沁血,说明很新鲜,如果眼睛不红了,就说明不新鲜了。前面我说过,我们一年里吃不到几次鱼,我每次看母亲收拾鱼就听母亲给我讲关于鱼的知识。她说的也是她的童年记忆。那时好像鱼很多。四月里,新鲜带鱼上市,母亲说,你姥姥家门前那条大街上一片银白,全是鱼,那些带鱼又宽又厚,放到锅里一煎,滋滋地冒油。现在,这些带鱼,瘦得像高粱叶子,母亲愤愤不平地说,它们也配叫带鱼?还有什么大黄花鱼,小黄花鱼,偏口鱼,披毛鱼,那时的鱼真多啊,价钱也便宜,现在,鱼都到哪里去了呢?母亲说。 现在我到厨房里看妻子收拾鱼,其实是借这个类似的场景回忆童年,回忆母亲的回忆,这就如同打通了一条时间的隧道,我一下子就回到了母亲的童年时代甚至更早,那时候,高密东北乡的鱼市上,一片银光闪烁,那是新鲜的海鱼在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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