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夫散文: 人走与茶凉
常言道：“人一走，茶就凉”。此语出自何处，不得而知，仅知流行于世已久，而且还会流行下去，因为有人从某种位置上一下来之后，就会领略到这句话的滋味。
我自己也常常因此而发出感叹：是啊，人走茶凉，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没有意思。话听熟了，感慨也发得多了，突然间产生了一种逆想：人走了如果茶不凉的话，谁来向茶杯里续水？每个走了的人都要保留一杯茶，而且是杯热茶，这茶馆店就只能关门大吉了，新来的茶客坐在哪里？老年间，茶馆店里倒是有个规矩，茶客临时离开，可以把茶壶盖翻过来，表示临时出去一下，等歇还要回来。茶博士照样向壶里加水，那茶倒是不会凉的。不过，这要有一个前提，就是走了还得回来，如果你走了就不回来，那茶杯当然要收掉，洗净收好，恭候新客，这是事物的规律，老茶客们又何必闷闷不乐，怨张怪李。
再细细一想，不对，事情并非如此简单，那茶杯可不是普通的杯子，那杯子里也不是普通的茶水；那杯子是个魔袋，除正常的工资以外，各种各样的好东西都装在里面。有精神，有物质，物质变精神，精神变物质，而且都是合理合法，合情合理，是一种无形资产。此种无形资产难以估价，因为那价值是依杯子里的水位的高低而定的；高位的价值不菲，低位的也值四两茶叶或一条香烟，或某种行事的方便。
人们向某种位置上一坐，双手捧起那杯热茶的时候，那魔杯的磁场效应就产生了，它能使人陡增力量、智慧、风采、魅力。在一定的场合下，走路在前面，讲话在后面，讲话虽然并不精彩，却也能使人连连称道，频频点头。如果真有精彩独到之处，那更是让人赞叹不已。公事当然如此，私事更有诸多方便，想为自己，为亲朋办点儿公事以外的事，只需作出某种示意，事情便会办妥，而且决不是仗势欺人，也非强夺豪取，更谈不上行贿受贿，那些都是土佬儿或亡命之徒干的事，水平太低。
有人初登高位，开始开始捧起那只茶杯时，确实还有点不习惯，觉得自己没有这么大的能耐，要想办成一件事也没有那么容易。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上瘾了，甚至每天都要把那热茶嘬上几口，才能够血脉通畅，心旷神怡。
遗憾的是世界上没有不散的筵席，总有一天会离开那个茶座，放下那只茶杯。人一走，茶就凉了。人走茶凉还是一种比较客气的说法，实际上是人一走，茶就没了，连杯子都收掉了。洗净过后，被别人捧在手里。
茶杯不见了，磁场当然也就消失了，那些附加的力量与智慧，风采与魅力，也就乘风归去，消失在遥远的记忆里。讲话也不那么受到称赞了，也没有人连连点头，甚至还会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见，表示他比你还要高明点。要为自己或为别人办点儿事情也不那么容易了，门庭也冷落了，只剩下了几个老哥儿们还有点来往。如果当年过分迷恋那手中的魔物，不和任何人交往的话，那就只能每天看看电视，读读参考消息。逢年过节也很少有人送鲜花水果，送补品礼品来了，倒不是贪图什么，现在的水果到处都是，补品也多有伪劣，物质转化为精神，使人产生了一种被人遗忘的感觉，一种茫然的失落。此时不禁长叹一声：人一走，茶就凉了！
谁想追求一个纯真的社会，谁想打碎那魔力无穷的茶杯，都是不可能的，也许有可能使那杯子的磁场效应小一些，杯子的透明度高一点，可那高明的魔术师照样可以在玻璃箱内变把戏。唯一的办法只有靠自己了，当你捧起那只魔杯时，你就只能把玩一番，认清它的魔力，用于对工作的推动，不要私自去饮那杯中的茶，宁可自备保健杯一只，渴了便饮几口。一旦走下某种岗位时，也不会觉得什么茶暖茶凉了。这时候，自已泡上一杯浓浓的香茗，慢慢地喝，细细地品，把那人生的三昧从头品尝，那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2001年1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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