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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名著]追忆似水年华  第七部(十四) [第1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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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七部(十四)

  最愚笨的人在他们的动作、言语和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情感中表现出某些规律,这些规律他们自己并未觉察,然而它们却被艺术家抓住了。凡夫俗子认为作家的这种观察可恶,他们错怪了作家。因为在一个滑稽可笑的人身上,艺术家看到的是一种完美的概括,他并不把错误归咎于这个被观察的人,就象外科医生并不蔑视相当常见的循环紊乱病人一样。所以,他并不比谁更瞧不起那些笑话篓子。可惜,他的不幸更胜于他的可恶,当事情牵涉到他自个儿的情感时,虽说他也一样地清楚这些情感的概括性,要超脱它们所造成的痛苦就不那么容易了。当一个蛮横无礼的人侮辱我们,无疑,我们更愿意他称赞我们,尤其是当我们心爱的女人背离我们的时候,我们为求得另一种结局什么代价不愿意付出呢!然而,此时此刻受侮辱的感觉、被抛弃的痛苦会成为我们从来都不曾涉足的土壤,它的发现对别人是那么痛苦,对艺术家却变得难能可贵。恶毒和忘恩负义的人会由不得他、也由不得他们自己出现在他的作品里,抨击文章作者非本意地把他痛斥的卑劣小人和他的荣誉联系起来。在任何一部作品中我们均能辨认出艺术家最憎恶的人,呜呼,同样也有他曾热恋的女人。对艺术家而言,她们也只是在违背他的意愿、使他痛苦万分的那一刻里摆了个姿势。即在我恋着阿尔贝蒂娜的时候我就清楚地知道她并不爱我,我曾不得不甘心领受她让我领略的唯一的东西,即什么是感觉痛苦,什么是体验爱,甚至,在开始的时候还有幸福是什么。

  而当我们力求从自己的忧伤中萃取概要,加以述写的时候,我也许还会因为一条与我在这里列举的不同的理由而得到些许慰藉,那就是,一般地思考和述写对作家而言是正当的和必要的职责,克尽职责使我快乐,就象训练、汗水、沐浴之于运动员一样。说实在的,我对此还略作抗拒。我空自以为生活的至上真谛存在于艺术之中,另一方面,虽然我已没有能力或为爱恋阿尔贝蒂娜或为痛哭的外祖母作出回忆所需的努力,我却还在考虑一部他们不可能知道的艺术作品对于他们,对这两位已然作古的可怜女性的命运是否也能算是一种完成。我曾无动于衷袖手旁观在我身边弥留和咽气的外祖母啊!在我这部作品完成之后,我这已受了无可救药的创伤、众叛亲离,在死去之前但愿能经受住长期痛苦以补赎罪孽吧!再者,我甚至还十分可怜那些不怎么亲密、甚至没什么交往的人,怜悯那么多人,我的思想在力求理解他们的命运时,总之曾经利用他们的痛苦的人,或者仅仅是那些滑稽可笑的人。所有这些曾为我揭示真谛的已经不在世间的人,我仿佛觉得他们只是为了给我带来利益而生存过,并且仿佛是为我而死的。想到被我看得这么重的我的爱情,在我的作品里将那么轻快超脱,并且被各种各样的读者实施在他们对其他女人的感受中,于我实属可悲,然而我该为这身后的不忠大发愤慨吗?我须为某人或某人可能用一些不认得的女人作为我这种情感的对象而大发愤慨吗?这种不忠,这种在好几个人之间的爱的瓜分是我生前、甚至是在我撰写此书之前就已经开始的呀!我曾一个接一个地为希尔贝特、德·盖尔芒特夫人、阿尔贝蒂娜而深深地痛苦过。我又一个接一个地把她们抛置脑后,唯有我奉献给各种各样的人们的爱经久不败。我的那些回忆之一将遭到某些陌生读者的亵渎,其实在他们之前我就已经把这个回忆糟蹋了。我都已经快使自己感到可憎恶了,就象某个国家主义政党,以它的名义继续着敌对行为,为它的利益而进行一场战争,那么多高贵的受害者在这场战争中经受磨难和尸填沟壑,连争斗的结局都不知道(对我的外祖母来说这至少可以算是某种补偿),这个政党或许也会憎恶自己。而对于她不知道我终于着手创作我唯一的慰藉便在于(这就是属于死者的份额),如果说她已不能为我的进步而高兴,她却早已不再认为我无所事事,早已相信我不会虚度一生,我的无为和虚度年华曾造成她那么巨大的痛苦。当然那里不会只有我的外祖母和阿尔贝蒂娜,还有许多我只吸收了一句话、一道目光的人,只是作为个体的人我已记不起来了。一部作品便是一片广阔的墓地,大多数墓碑上的名字已被磨去,无法再辨认。有时相反,名字倒记得很清楚,却不知道这个人是否有什么存活在书页中。那位眼窝深陷的姑娘,说话慢条斯理,她在不在这里呢?倘若她确实安息在这里,那又在哪一部分呢?我已经不知道了,人在花丛底下,怎么找得到?然而,既然我们远远地离开那些个体的人而生活,既然我们最强烈的感情,诸如我对外祖母的爱、对阿尔贝蒂娜的爱经过几年后我们已不再有所感受,既然它们已经只是我们一个不理解的词,既然在我们所爱的一切已经死去的时候,我们还能对世人、还乐于到他们家去和他们讲讲那些故人,那么,如果还有什么能使我们学会理解那些被遗忘的词的方法,这个方法我们不该把它用起来吗?需不需要为此而先把它们译写成通用的、至少将是持久的语言,能使逝去的人们在他们最真实的本质上变成所有人的永恒获得物的语言呢?甚至,那条使这些词变得不可理解的变化法则,如果我们能做到把它解释清楚的话,我们的短处不又变成一种新的力量了吗?

  况且,忧伤协助我们写下的作品还能被理解为是我们未来的痛苦的凶象和慰藉的喜兆。事实上,如果说爱情和忧伤曾为诗人效力,曾帮助他营造自己的作品,如果说那些连最起码的都没料到的陌生女人,或出于恶意,或为了嘲弄,每人都曾为这她们不会见到的宏伟建筑物的营造添上自己的砖石,人们却没有充分地考虑到作家的生活并不随着他作品的完成而结束,那曾使他经受了巨大的、已写入他作品中的痛苦磨难的天性,在他完成作品之后继续存在,使他有可能在相同境遇中爱上别的女子,如果时间在环境、主体本身,在他的爱的欲念和对痛苦的抗力上引起的种种变异并没有导致这种境遇出现些微偏差的话。从这第一个观点来看,作品应被视作一次不幸的爱情,它必然是其它几次爱情的预兆,它将使生活与作品相仿,使诗人几乎用不着再写作,在他已经写下的东西里他完全能找到未来事件的先期形象。犹如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区别再大也早已记入我对希尔贝特的恋情之中,在那些幸福的日子里,当我第一次听到她姨母说出阿尔贝蒂娜的名字和描绘她的容颜,那天,我并没有料到这微不足道的萌芽有朝一日竟会发展和延续到我整个的一生。

  然而从另一角度来看,作品是幸福的朕兆,因为它告诉我们,在任何一次爱情中,即在特殊旁边存在着一般,并且通过把忧伤的起因略过不管、为深化其本质加强对忧伤的抵抗力的锻炼,完成从特殊到一般的过渡。事实上,就象我后来所体验到的那样,即使在爱的时刻、痛苦的时刻,如果感召终于在我们的工作中变成现实,此时,我们会十分清楚地感到心爱的人溶化在更加广阔的现实中,竟至使我们不时把他忘却,我们在工作的时候不再为爱情感到痛苦,似乎那只是某种纯属肉体的疼痛,与我们心爱的人完全不搭界,好象是一种心脏疾患。确实这是个瞬息即逝的问题,如果工作开始得更迟一些的话,后果似乎更加是相反的。因为那些人出自他们的恶,出自他们的毫无价值,置我们的反对于不顾,破坏了我们的幻觉,自己也化为乌有,并且脱离了我们为自己铸造的爱的幻想,如果此时我们着手进行工作,我们的心灵,出于我们自我剖析的需要,会重新把他们抬得高高的,抬到有可能爱我们的地位上,在这种情况下,摆脱了爱的幻觉重新开始工作的文学便会给某些已不复存在的感情以某种死亡后的继续存在。当然,我们会不得不以医生在自己身上再一次注射有害针剂的勇气去重新领略那种特有的痛苦。然而,与此同时,我们还必须对它进行某种一般形式下的思考,这在某种速度上能使我们逃过它的压抑,使所有的人都来分担我们的痛苦,甚至还能给予一定的欢乐。生活在什么地方筑起围墙,智慧便在那里凿开一个出口。因为如果说不存在医治单相思的药物,人们却能从确认痛苦中逸出,哪怕只是从中引出它包含有的后果。智慧并不考虑没有出路的生活的那些封闭局面。

  所以,我必须接受这样的观念,即使是最亲密的人,也只能给作家摆个姿势,就象在画室里那样,因为任何东西只有在变成一般和灵魂弃绝自我后才能够持久。

  有时,当一个痛苦的片断尚处于毛坯状态的时候,一段新的柔情、新的苦痛已然萌生,使我们能够完成和充实那个片断。至于那些有用的深切哀伤,我们还不能太抱怨,因为它们不会失误,也不会让我们久久等待①。只是得赶快利用,因为它们不会持续很长时间。我们或者会自我安慰,当它们太强大,而如果我们的心脏已不很强健,承受不了,那我们就会死去。因为只有幸福才有益于肉体的健康,而忧伤却是培养精神的力量。况且,它不是每次都要给我们揭示出一条法则吗?这也是使我们一次次返回真理,拔去习惯、怀疑、轻率、冷漠的杂草,迫使我们认真对待事物所不可或缺的呀!确实,这条真理难以与幸福、健康兼容并存,也并不总是与生活同在。忧伤过度必至殒命。每当新的苦难过于深重,我们便会感到又有一条血管鼓了起来,顺着一侧太阳穴,弯弯曲曲延伸到我们的眼睛底下。大家对老年伦勃朗、老年贝多芬不以为然,他们那憔悴不堪的可怕面容就是这样逐渐逐渐形成的。倘若没有心灵的痛楚,那眼囊和额头皱纹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但是,既然一些力可以转化为另一些力,既然持续的热能会变成光、霹雳中的电可用来照相,既然我们心灵的钝痛能于自身之上建立起每出现新的忧伤便象楼台般显见的形象的永久稳定,那么,就让我们接受它赐予的肉体的痛苦以获取它带来的心灵的认识吧!让我们的肉体去分崩离析,既然这一回脱落下来的每一小块都灿灿放光,一清二楚,以其他天分较高的人所不需要的痛苦磨难为代价来补充作品的不足,它们被加进我们的作品,随着种种激情碾碎我们的生命而使它更加坚实。思想是忧伤的替代物,就在一次次的忧伤变成一个个观念的同时,它们部分地丧失了对我们心灵有害的作用,刚开始的时候,转化本身甚至会聚然释出欢乐。况且,它们仅仅是时间范畴内的替代物,因为,第一要素似乎该是观念,忧伤只是某些观念首先进入我们心灵所采用的方式。然而在这观念群里又存在着好几种类别,有些类别的观念即刻便成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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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爱情中,我们幸运的对手,或者可以说我们的敌人也是我们的恩公。他当即在一个只是激起我们微不足道的肉欲的人身上,添加了一种极大的价值,与她不相干,却又被我们混为一谈的价值。如果我们没有情敌,寻欢作乐便不会变成爱情,如果我们没有,或者如果我们不相信有情敌的话。因为实际上并不一定需要他们存在。足以对我们有所裨益的是那种幻觉生活,我们对并不存在的情敌产生的猜疑和妒嫉导致的幻觉生活。——作者注。

  上述种种思考使我获得对自己经常有所预感的真理的更强烈和更确切的意识,尤其是当康布尔梅夫人在寻思着我怎么能够为了阿尔贝蒂娜而去冷落埃尔斯蒂尔这样一位杰出人物的时候,即便从理智的观点去看我也感到她错了,可我又不清楚低估了什么:我们就是带着种种教训开始学当文人的。艺术的客观价值于此微乎其微。需要使之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是我们的感觉、我们的激情,也就是每个人的感觉和激情。一个我们需要的,使我们备受折磨的女人引起我们心中阵阵喜怒哀乐,这与我们的利害相关的上司可能引起的喜怒哀乐别样地深切、别样地生命攸关。尚需弄明白的是,按照我们生活的面,我们是否觉得,一个使我们感到痛苦的女人的离弃与这种离弃为我们揭示的真理相比之下是微不足道的,这些真理对于因为给人造成痛苦而喜滋滋的女人是不大能理解的。不管怎样,这种背叛都不为少见。作家可以着手他的宏篇巨著,不必担忧。让才智开始他的作品,进行过程中自会有足够的忧伤负责把它完成。至于幸福,它几乎只有一个用途,使不幸变得可能。我们应当在幸福中铸就十分甜美、十分有力的信赖和眷恋关系,以便使这种关系的中断足以导致被称作不幸的那么珍贵的痛苦。如果你不曾有过幸福,哪怕是憧憬中的幸福,那么,不幸便谈不上残酷,从而也结不出果实。

  而这对作家犹胜于对画家,为了获得容量和浓度、获得概括性和文学现实,就象画家需要见到过许多教堂才能画出一座那样,作家也需要接触许多人才能描述出一种感觉。因为,如果说艺术长存生命短促,那么相反我们却可以说,如果灵感短促,它应该描绘的那些感觉也不会持续多久①。当灵感重新出现,当我们又能够进行工作的时候,曾为某种感觉在我们面前摆出姿态的女子已不再使我们体会到这种感觉。要继续描绘出这种感觉就得依据另一个女子,而如果说这是对前者的背叛,那么,从文学角度来看,则正是由于我们情感间的相似性,使一部作品既是我们对旧爱的忆念,又是我们对亲欢的预期的相似性,这样的替代倒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妥。有的人在研究作品中总想猜度作者说的是谁,那么那便是导致这种研究徒劳无功的原因之一。因为,一部作品,即使是直言不讳的忏悔录至少也是被夹在作者好几件生活小事之间,在前的曾给作品以启迪,在后的少不得与作品相仿,后来的爱情是前几次爱情的翻版。因为我们对爱之至深的人并不象对自己那样地忠贞不渝,或迟或早我们会忘掉她们——既然这是我们的特点之一——好再去爱别人。我们爱得那么深的女人最多也只是为这次恋情添加一种特殊的形式,使我们即便在不忠之中依然忠实于她。对于后来的女人我们也会需要作同样的早晨漫步,或同样的夜晚陪送,或给她出百倍的金钱(这种金钱的流转实属一大怪事,我们把钱给女人,她们因此使我们不幸,也就是说使我们能够写出书来,我们竟可以说,作品就象自流井,痛苦把我们的心挖掘得越深,作品的内容就越丰富)。这些替代给作品增添了某种不偏不倚、使之更具普遍意义的东西,它还是一个严肃的忠告,告诫我们应该致力的不是那些人,不是那些实际存在,因而也易于表述的人,而是观念。而且还得加快速度,使在身边有这些模特儿可供支配的时候不致坐失良机。因为那些为我们摆出幸福姿态的人一般不会表演多次,而为我们摆出痛苦姿态的人,那痛苦也是稍纵即逝的。况且,即使她在给我们揭开痛苦的真面目的时候并没有为我们提供写作素材,对我们的写作她仍是有促进作用的。想象、思考,其本身便可以成为绝妙的工具,但它们也可能失去活力。此时,痛苦便来启动它们。而那些为我们摆出痛苦姿态的人们则在只有这种时期我们才去的画室、我们内心的画室里为我们作出重复过那么多次的表演!这些时期仿佛是一幅图片,画着我们生活中各种各样的痛苦。因为,它们也包含着形形色色的痛苦,并且就在我们以为事情已经平息的时候,新的痛苦又冒了出来。就各种意义而言的新痛苦:也许是因为不可逆料的处境迫使我们进入与自我的更深层的接触。爱情不时使我们陷入的窘境教育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我们揭示构成我们的是什么材料。所以,当弗朗索瓦丝看到阿尔贝蒂娜随时随地都能走进我家,象条狗一样到处乱跑、把什么都弄得乱糟糟的,把我毁了,还把我弄得那么伤心的时候对我说(因为那时我已经写过几篇文章,译过一些东西):“啊!先生要是不接待这个女人,而是用一个教养有素的小秘书,帮助先生整理整理这些文稿有多好!”我也许不该觉得她说话明哲有理。阿尔贝蒂娜使我浪费了时间,使我伤心,可她也许比能帮助我整理文稿的小秘书更有助于我,即使是从文学角度考虑。不过,一个人的形体再丑陋(而在常理上,这个人可能是男人),也不可能爱而没有痛苦,也得经受磨难才能得知真理,这种人的生活最后必会变得令人厌烦不堪。幸福的岁月即是虚度的年华,我们等待痛苦,以便进行工作。先决痛苦的概念与工作的概念联在一起,当我们想到要构思一部作品首先得备受痛楚,我们就会害怕每一部新作。而由于我们明白了痛苦是我们在生活中能遇上的最美好的东西,我们就会毫不畏惧地想到死,简直就象想到一种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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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为作品勾勒轮廓的是我们的激情,把它们撰写出来的是两次激情间的宁息。——作者注。

  然而,如果说我对此有些反感,那么,还必须注意的是我们往往把生活看得过于严肃,没有为著书立说把人们利用起来,而是完全相反。唉!我的情况可不同于维特,那么崇高。我没有一分一秒相信过阿尔贝蒂娜的爱,却二十次地愿为她奉献生命,为她丢弃家产,为她毁了健康。当问题涉及到写作的时候,我们十分谨慎,细细观察、剔除一切非真实的东西,可一旦只涉及生活,我们便为虚妄的谎言去破产、生病和自杀。确实,我们只能从谎言粗糙的外表中去提炼出一点儿真理(如果当诗人的年龄已过)。忧伤哀愁是卑微和被憎恶的仆佣,我们向它们作斗争,在它们的钳制下我们每况愈下。它们是凶狠残忍的仆佣,却又无法替代,它们引导我们穿过地道走向真理和死亡。在遇上死亡前先遇上真理的人是幸运儿,真理的钟声先死亡的钟声为他们敲响,那怕它们间隔的时间是那么短!

  从我过去的生活我还意识到,即使是那些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也都曾为给予我今天将利用的理想主义的教诲而通力协作。例如,我同夏吕斯男爵的几次邂逅,即便是在他给我这种教训的亲德行为之前,就已经使我信服材料无足轻重到何等程度,通过思维什么都能用上,那几次邂逅的作用甚至胜过我对盖尔芒特夫人或阿尔贝蒂娜的爱,胜过圣卢对拉谢尔的爱。性欲倒错现象如此不为理解,遭到那么多劳而无功的指责,实际情况是这种现象的扩大竟更胜于已了如指掌的爱情现象。爱情现象为我们揭示出美色在我们不再眷恋的女人身上转瞬即逝,它又去驻定在一张别人会觉得是最丑陋的脸上,这张脸本应、有朝一日也必然会使我们自己也感到讨厌。然而,更令人震惊的是看到她在获得一位大贵族毅然抛开美丽的公主而奉献给她全部敬意的时候,她竟然跑到一个公共汽车查票员的大盖帽底下去了。每当我在香榭丽舍、在街上、在海滨再次见到希尔贝特、盖尔芒特夫人、阿尔贝蒂娜的面孔,我的惊讶不正证明回忆只会朝着与印象不同的方向延伸吗?它先与印象相吻合,继而离它越来越远。

  作家不应因为性欲倒错者给他笔下的女主角装上副男性面孔而感到气恼。这种有点畸变的特殊情况只能使性欲倒错者继而得以把自己的全部概括性给予他读到的内容。拉辛还曾有一时把古代的费德尔塑造成冉森派教徒,以便使她充分地获得普遍意义。同样,倘若夏吕斯先生不给缪塞的《十月之夜》和《回忆》中使他伤心落泪的那个“不忠实的女人”戴上莫雷尔的面模,他既不会哭泣,也不会理解,他实在是通过这条狭窄曲折的唯一道路进入爱的真谛的。作家只是沿袭惯例用写序言和题献的那种言不由衷的语言说了个:“我的读者”。实际上,读者在阅读的时候全都只是自我的读者。作品只是作家为读者提供的一种光学仪器,使读者得以识别没有这部作品便可能无法认清的自身上的那些东西。读者能从书本所云中做到自身的识别证明这本书说的是真话,反之亦然,两篇文章间的不同,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往往不能归咎于作者,而应归咎于读者。再者,对于头脑简单的读者,作品还可能太深奥、太晦涩,就象推着给他一块模糊的玻璃,读者无法用它来阅读。然而,另外有些特殊情况(例如倒错)可能造成读者需要用某种方式才能读懂:作者不应为此气恼,而是相反,给读者留有最大的回旋余地,对他说:“您自个儿瞧吧,用这块镜片是不是能看得清楚些,或者这一块,要不那一块。”

  如果说我对人们在睡眠中所得的梦总是那么感兴趣,难道不正是因为它们以强度补偿时间的短促,能够帮助你更好地理解某一事物,如爱情中属于主观的内容吗?它们通过简单的事情——却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俗称“谈对象”的行为,甚至在仅仅几分钟的一场春梦中使我们如胶似漆地爱上一名丑女,这在现实生活中往往需要数年的习惯、数年的姘居——而且,它们好象是哪一位神医发明的针剂,可以静脉注射爱情,同样可以静脉注射痛苦。它们反复向我们作出的爱的启示又以同样的速度烟消云散,有时,不仅夜梦中的秋水伊人因为重又变成熟知的丑女不复引起我们的情愫,而且某种更可贵的东西也荡然无存,如绻缱柔情、快感、朦胧隐掩的惋惜组成的整幅良辰美景、驶往情浓意蜜的西泰尔岛①的全部准备、还有我们还想记下它那美妙真实的细微色调,以备不暇之虞,而它却象一幅色泽褪失、无法修复的图画也泯灭殆尽。梦之所以曾把我慑服或许还因为它与时间联手发出的高招。我不是常常在一个夜晚、某个夜晚的某一分钟见到已经遥远的各个年代吗?这些年代被搁置在那里,隔着万水千山,我们已辨味不出当时体验过的喜怒哀乐,此时,它们却向我们全速扑来,它们的光芒照得我们眼花缭乱,好象它们是一群大型飞机,而不是我们原来以为已经淡没的星辰,使我们重又见到它们对我们而言所蕴含的全部内容,从而给予我们激情、冲击和近在咫尺的它们发出的光芒——一旦我们从梦中苏醒,那些年代便重又回到它们一度神奇地飞越的万水千山之外,直至使我们以为,其实是错误地以为,这些梦是复得似水年华的方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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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神话中的岛屿,维纳斯曾在那里有过一段恋情,如同我国的巫山。

  我发现,唯有粗浅的、似是而非的感知才寄一切于客体中,其实它们此时全存在于心灵间。我真正失去我的外祖母是在她去世后好几个月,我见到过一些人,他们随着我和另一些人对他们的看法变换面貌,仅仅一个人,有多少人望着他,他就成了多少人(例如初时的斯万,对第一主席而言的卢森堡亲王夫人),即便对一个人而言,随着岁月推移也会有变化(对我而言的盖尔芒特这个姓氏,不同的斯万)。我看到过爱情把只有在正恋爱着的人身上才有的东西放到某人身上。当我把客观现实与爱情之间的距离延展到最大限度的时候,我对此的了解更深了(拉谢尔之对圣卢和我,阿尔贝蒂娜之对我和圣卢,莫雷尔或公共汽车司机之对夏吕斯或对其他人,尽管如此还有夏吕斯对缪塞的诗篇的偏爱,等等)。最后,在一定程度上,夏吕斯先生的亲德观念、圣卢看阿尔贝蒂娜的相片时的目光,即便没有助我摆脱自己对德国的敌视,却至少有过一时帮助我挣脱自己对仇德观念的纯粹客观性的信念束缚,使我想到,也许爱和恨一样都是客观的,即在此时,在法国对它认为丧尽人性的德国抱有极度仇恨之中,首先便存在着感情的客观化问题,就如那种使拉谢尔和阿尔贝蒂娜,前者对圣卢、后者对我而言显得如此宝贵的感情那样。实际上,那种邪恶并不完全是德国所固有的本质,所以能够这么说是因为,这与个人的情况是一样的,我曾接二连三地有过几次爱情,这几次爱情结束之后,我觉得爱的对象没什么价值。我在法国已经看到过接二连三的仇恨,它们导致一些法奸的出现,他们把法国出卖给德国人,他们比德国人坏一千倍;它们也导致产生一批象雷纳克那样的德雷福斯派,今天爱国者们与雷纳克通力合作,反对一个全然由撒谎者、衣冠禽兽和笨伯蠢货组成的国家,除了那些与法国同仇敌忾的德国人,象罗马尼亚国王、比利时国王和俄国女皇这样的人。诚然,反德雷福斯派们会反驳我说:“这不是一码事。”确实,这从来就不是一码事,而且也不是同一个人:要不然,在同一现象前受它之骗的人便只有责怪自己的主观状况欠佳了,也只能认为或优或劣皆在客体之中。以此差异为基础,智者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创立一种理论(按照激进党人的观点修会成员反对自然天性的教育,犹太人种民族化的不可能性,德意志民族对拉丁民族的世代冤仇,地位得到恢复的黄种人)。况且这种主观方面的作用还明显地表现在中立者的交谈中,例如当有人对亲德派述及德国人在比利时的暴行时,亲德派有本事停止一时的理解、甚至听觉功能(可那些暴行却千真万确:不管是在仇恨或是在观点本身中我所注意到的主观意识都不妨碍客体可能具有实在的长处或缺憾,并且丝毫都不会使现实泯灭在纯粹的相对主义之中)。而如果说,那么多岁月流逝了,那么多时间丢失了,我才感觉到这个最重要的影响,直至它在国际关系中的表现,那么,在我生活的开始阶段,当我在贡布雷的花园里阅读贝戈特的那种小说的时候,对此我是否已有所揣测呢?纵然是今天,如果我浏览了那已被遗忘的几页,看到书上恶棍的阴谋诡计,我仍然会跳过一百页,直至在快要结尾的地方得以肯定那个恶人必然落得可悲的下场,恶贯满盈,终于明白他那些阴险的计谋已彻底失败,这才掩卷。因为,我已经记不清楚那些人物的遭遇,这便使他们与今天下午出现在盖尔芒特夫人家的那些人们分不清楚了,这里的客人们中间至少有好几个,他们过去的生活经历我已模糊不清,就好象是我在一部忘了一半的小说中读到的。

  阿格里让特亲王最后是否娶了X小姐?或者应该说X小姐的兄弟是否娶了阿格里让特亲王的妹妹?或许是我把它与过去读过的一部作品或者最近做过的一场梦混淆在一起了?

  梦还是我生活中的那些事件之一,它总在给予我最强烈的震动,它最有效地使我认识到现实的纯属心态的性质,它的帮助是我在作品的撰写过程中不容掉以轻心的。当我稍稍不那么冷漠地为一次爱情而生活的时候,梦会奇特地使这次爱情越过似水年华构成的万水千山,使我与我的外祖母、阿尔贝蒂娜靠拢;我重又爱起阿尔贝蒂娜来了,因为她在我的睡梦中为我提供了关于那个洗衣女工的情事的一种解说法,而且是缓解的说法。我想,有时它们就象这样使我接近真实、接近印象,这些真实和印象单凭我的努力,或者甚至是大自然的机遇都不可能使我看到,他们会唤醒我心中的欲念,使我为某些不存在的东西抱憾,这便是工作的条件,摆脱习俗、摆脱具体事物的条件。我不会轻慢这第二位缪斯,这位有时取另一位而代之的黑夜的缪斯。

  我看到过一些名门贵胄,当他们的灵魂象盖尔芒特公爵的那样鄙俗时,他们自己也变得庸庸碌碌(戈达尔大夫就可能会说:“您不觉得局促不安”)。我在德雷福斯案中和战时都看到过有以为某种事实就是真理的,他们认为部长们就拥有真理,只要毋需解释的一个是或不是,便能使当权者知道德雷福斯是不是有罪,知道萨拉伊有没有办法与俄国人同时进军①(不必为此派罗克去现场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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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当然,我肯定会把自己要写的某些东西与那张脸连接起来,仍象我在海滨第一次瞥见的那副模样。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把她与那些东西连在一起是有道理的,因为,倘若那天没有上堤,倘若我不曾认识她,那么,这种想法便发展不起来(除非它们已凭藉另一个女人得到了发展)。我也有错,因为人们须在女人漂亮的脸蛋上找到的这种旨在生儿育女的乐趣,回过头来想一想,均来自于我们自己的感官:实际上,我后来写下的那些篇章,可以肯定,阿尔贝蒂娜,尤其是当时的阿尔贝蒂娜是理解不了的。然而恰恰是因为这个(而这也向我们指出了不能生活在太理智的氛围中),因为她与我是那么地不同,才使她能用忧伤使我充实起来,甚至开始只是通过为想象与自己的不同之处而作的一般性努力。这些篇章,如果她能够理解,那么,即由此可见,写作这些篇章的灵感并非由她所得。——作者注。

  总之,细细想来,我的经验的素材,也即我后来的作品的素材来自于斯万,这不仅通过有关他本人和希尔贝特的一切,而且正是他从贡布雷时代起就给了我前往巴尔贝克的欲望,如非如此,我父母是绝不会产生要我去巴尔贝克的念头的,我也就不会结识阿尔贝蒂娜,同样还有盖尔芒特家族,因为我外祖母没有再见到过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我也不会认识圣卢和德·夏吕斯先生,从而不可能认识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以及她的内侄女。因此正是斯万导致我此时此刻来到盖尔芒特亲王府,并且刚才,就在这里,突然产生我作品的设想(所以我多亏了斯万使我不仅有了题材,而且有了决心)。用以支撑我整个生命的幅度的这枝茎也许还稍嫌羸弱(在这个意义上,“盖尔芒特家那边”便起源于“斯万家那边”)。然而,为我们的生活制造这种种外表的那个人往往是个比斯万低劣得多的平庸不过的凡夫俗子。只要有哪个伙计告诉我可以到巴尔贝克去赢得某位佳丽(很可能我在那里碰不上),不就足以使我到那里去了吗?事情往往如此,我们邂逅一位不尽人意的朋友,无奈与之握一握手,然而如果有一天细细回想起来,那只是他对我们说过的一句无稽之谈,一句“您真该去巴尔贝克一行”,于是我们的全部生活和作品便脱颖而出。我们并不为此对他感恩戴德,这也并不能证明我们忘恩负义。因为言者无心,他绝不会想到这句话将对我们产生至关紧要的后果。是我们的感觉和才智因势利导,而这种势态,一旦获得第一个推动力便连绵不绝地环环相生,他绝不会预见到同阿尔贝蒂娜的同居,以及在盖尔芒特府上的化装晚会。他的推动力无疑是不可或缺的,因而我们生活的外部形式、作品的素材本身均依他而定,没有斯万,我父母绝不会想到派我到巴尔贝克去(况且,对间接地因他而给我铸成的痛苦他并不负有责任,痛苦是由我的软弱引起的;他的软弱已经使他自己因奥黛特而回肠百转)。然而,即在如此这般确定我们的生活道路的同时,他从而也把我们本可能经历的其它生活道路统统排斥在外。如果斯万没跟我说起巴尔贝克,我就不会认得阿尔贝蒂娜,不会到那座府邸的餐厅,也不会认识盖尔芒特家的人。但是,我会到别的地方去,认识另外一未能感受的新奇,诱惑我,令我抱憾怎不奔它而去;而阿尔贝蒂娜、巴尔贝克的海滩还有利夫贝尔,还有盖尔芒特家族,我不会永远无缘结识的。

  嫉妒是一位尽职的招募人,当我们的画面上出现空白的时候,它便会在街上为我们寻找所需的靓女,她已没有了姣好的风姿,由于我们嫉妒她,她重又花容月貌,她将填补那个空白。一旦我们寿终正寝,这幅如此补全的图画便不再给我们欢乐。但是这种想法丝毫也不令人丧气。因为我们感到生活比我们说的更复杂一些,势态也一样。指出这种复杂性是迫在眉睫的需要。如此管用的嫉妒肯定不是产生于一脉秋波,或者一段故事,或者一番内心的反省,我们可能在一本年鉴中发现它正对我们剑拔弩张,这种书在巴黎叫《巴黎一览》,在乡下叫《城堡年鉴》。我们听到那位变得爱理不理的靓女说起过她得到敦刻尔克附近的加来海峡去几天,去看望她的姐姐,我们没有在意。我们还漫不经心地想到,以前,那个很可能对这位靓女大献过殷勤的E先生,她同他永远也不会见面了,因为她不再到他们从前见面的那个酒吧间去了。她姐姐是干什么的?好象是当女佣的吧?出于谨慎我们没有问起过她。接着,就在我们随手翻开《城堡年鉴》的当儿,我们发现E先生的城堡便在敦刻尔克附近的加来海峡。再也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他为了讨那位靓女的欢心,把她姐姐收为贴身女仆,如果说姑娘不再到酒吧间去与他会面,那是因为他让她上他家去,他一年到头都住在巴黎,然而即使只是在加来海峡住上那么几天他也少不了她。蘸满了恼怒和爱的画笔描绘着、描绘着。然而,如果不是那么一回事呢?如果E先生并没有再见到过那位靓女,而只是出于一片热心把她姐姐介绍给他长年住在加来海峡的兄弟呢?以至她也许同样是出于偶然在E先生不在加来的时候去那里看看姐姐,因为他们也已不再把对方放在心上。甚至,如果那位姐姐并非在城堡或其它地方当女佣,而是在加来海峡有亲戚呢?后面的那几种假设平息了嫉妒,初时的痛苦消失了。但是,这有什么关系?隐匿在《城堡年鉴》字里行间的嫉妒来得正是时候,使画布上的那个空缺现在被填没了。而幸亏有那个我们已不再嫉妒、不再眷恋的靓女,有因她而起的嫉妒所造成的存在,才使这幅画的格局十分协调。

  此时,总管来对我说,第一个节目已经演完,我可以离开书房到客厅里去了。这才使我又回想起了自己在什么地方。然而,我刚刚开始的推理丝毫也没有被一场社交聚会这个事实所搅乱,社交聚会、回归社会为我提供了我在孤独中不可能找到的走向新生活的起点。这一事实并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因象我过去曾以为的那样,就象它过去可能已曾对我有过的那样,就象它本来还应该如此,如果我发展得很协调,并不曾有过那段看似终止的长久停顿的话)。因为,当偶然给予我一个现时的感觉,哪怕它有多么微不足道,我心中便会自发地重现一种类似的感觉,使那种现时的感觉延伸扩展,同时涵盖她几个时期,并充满我的心灵,由于我仅仅只找到那个美的印象,而那些特殊的感觉还在那里留下巨大的空白,实际上,一般没有理由不许我接受诸如此类的感觉,不管是在自然界,还是在社交界,既然它们系偶然所赐,而且这种偶然还有特殊的冲动相助,在我们处于生活的激流之外的日子里,这种冲动能导致甚至是最普通的东西都重新给予我们某些感觉,·习·惯使我们的神经系统积存下来的感觉。恐怕恰恰只有这类感觉才会导向艺术作品,我这就继续我在书房里没有停止过的环环相扣的思绪,努力寻找它的客观理由,因为我感到现在在我身上,精神生活已经有力地开始了,完全能够象独自在书房里那样在客厅、宾客们中间继续进行思考。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即使有那么多人在场,我仍能保住自己的孤独。因为,就象一些重大事件并不能从外界影响我们精神力量的强弱,一名平庸的作家即使生活在惊心动魄的时代依然只能是一名平庸的作家,出于同样的理由,世上危险的是人们所作的社交安排。然而就它本身而言,它并不能使你变得平庸,就象一场可歌可泣的战争不会把一个蹩脚诗人变得超凡出众一样。总之,不管它在理论上是否有用,艺术作品便是这样构成的,而就在我完成这个问题的考察,象我马上要做的那样之前,我不能否认,就我个人而言,一些真正的美学印象都是随着这类感觉之后才在我身上产生的。在我这一辈子中,它们确实也相当罕见,然而它们却左右着我这一生,我能从往昔里重新找到那些高峰中的某几座,我曾错误地把它们忽略了(我希望今后不要再出现这样的忽略)。而且我已经能够说,如果那是在我家里,因为它带上了独有的重要性,一个属我个人所有的特点的话,那么,当我发现它与某些作家身上的一些虽不那么显见、却还能够识别的特点,实际上还挺相似的特点互为昆仲的时候,我放心了。《墓外回忆录》中最美的部分不正是中止在一种与马德莱娜小点心相类似的感觉上的?“昨晚我正独自散步……一只栖息在桦树枝桠顶巅的斑鸫啁啾鸣叫,把我从沉思中唤醒。这富于魔力的啼声当即使我眼前重现父亲的封邑。我忘掉了不久前目击的一场场劫难,被突兀带回旧时,重又见到我听惯了斑鸫啁啾的田野。”而在这部回忆录最美的两、三句中有一句不正是:“从一小方块蚕豆花盛开的田里,散发出天芥菜甜丝丝的香味;给我们送来芳馨的不是故国的微风,而是纽芬兰狂野的风,与谪居的作物没有关系,没有令人喜悦的淡淡的回忆和快感。在这没有经过美呼吸的、没有在美的胸臆中纯化的、没有散布在美的痕迹上的芳菲中,在这满负着晨曦、文化和人世的芳菲中,栖止着所有悔恨、离别和青春的伤感。”法国文学的杰作之一,热拉尔·德·奈伐尔的《茜尔薇》与和贡堡有关的那部《墓外回忆录》完全一样,拥有似马德莱娜小点心的味道和“斑鸫的啁啾鸣叫”一类的感觉。最后,在波德莱尔的作品中,这种淡淡的回忆数量更多,它们显然不再那么偶发,因而,依我看来,也就具有决定性意义。这是诗人本身占有更多的选择余地、带着更多的怠惰,有意识地在一个女人的例如头发、乳房的气息中觅寻给人灵感的类比,启迪他写出“广袤而浑圆的穹苍”和“火焰旗和樯桅济济的港埠”。我恰待竭力回忆起波德莱尔的那些诗篇,作为上述那种被搬移的感觉之基础的诗篇,以便最终把自己归入如此高贵的师承关系之中,从而获得信念,确信我不再踌躇、积极撰写的作品值得我将为之花费气力,我已从书房下楼,来到楼梯底下。一下子已身临大客厅,在一片欢庆中,我很快感到这次聚会与我从前参加过的大不相同,它将对我带上特殊的色调,具有崭新的含义。确实,我一走进大客厅,尽管我心中一直那么毫不动摇地坚持我刚制定的计划,却出现了一次戏剧性的变化,对我所致力的事业提出最严重的异议。无疑我将击败这种异议,然而,就在我继续斟酌自己身上创作这部作品的条件的时候,它却以重复百遍的例子,道出最善于使我犹豫不决的考虑,不时打断我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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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01 15:58:13  更:2021-07-01 20:1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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