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谈话录: 1827年2月1日
1827年2月1日(歌德的《颜色学》以及他对其它自然科学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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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把他的《颜色学》打开放在我面前.......我阅读了关于生理颜色的第一段.
歌德说,"你看,凡是在我们外界存在的,没有不同时在我们内界存在,眼睛也和外界一样有自己的颜色.颜色学的关键在于严格区分客观的和主观的,所以我正从属于眼睛的颜色开始.这样我们在一切知觉中就经常可以分清哪种颜色是真正在外界存在的,哪种颜色只是由眼睛本身产生的貌似的颜色.所以我认为我介绍这门科学时,先谈一切知觉和观察都必须依据的眼睛,是抓住了正确的起点的."
我继续阅读下去,读到了谈所要求的颜色那些有趣的段落,其中讲的是眼睛需要变化,从来不愿只老看某一种颜色,经常要求换另一种颜色,甚至活跃到在看不到所要求的颜色时,自己就把它造出来.(参看第五六页.)
由此就谈到一个适用于整个自然界而为整个人生和人生乐趣所凭依的重大规律.歌德说,"这种情况不仅其它各种感官都有,就连在我们的高级精神生活中也有.由于眼睛是最重要的感官,所以要求变化的规律在颜色中显得特别突出,所以我们都可以清楚地意识到.例如舞蹈,大音阶和小音阶交替变化,就令人感到很愉快,如果老是用大音阶或小音阶,就马上令人厌倦了."
我说,"一种好的艺术风格看来也是根据这条规律的,在这方面我们也是讨厌听单一的调子.就连在戏剧里这条规律也大可应用,只要用得恰当.剧本,特别是悲剧,如果始终用一个调子,没有变化,总有些令人生厌.演悲剧时如果在上一幕与下一幕之间休息时,乐队还是演奏悲伤阴郁的乐调,就会令人感到简直不能容忍,想尽方法要避开了."
歌德说,"莎士比亚放到他的悲剧里的一些生动活泼的场面,也许就是依据这条要求变化的规律.但是对希腊人的高级悲剧来说,这条规律似乎并不适用,无宁说,希腊悲剧总是自始至终都用一个基本的调子."
我说,"希腊悲剧都不太长,所以始终一律的调子并不能使人厌倦,而且希腊悲剧中合唱队的歌唱和演员的对话总是交替轮换的.此外,希腊悲剧有一种崇高感,不易令人厌倦,因为它总有一种纯真的现实做基础,而这一般是爽朗愉快的."
歌德说,"你也许说得对,不过这条要求变化的普遍规律在多大程度上适用于希腊悲剧,还是值得研究一下.你可以看出,一切事物都是互相依存的,就连一条颜色规律也可以用来研究希腊悲剧.要当心的只是不能把这样一条规律勉强推得太广,把它看成许多其它事物的基础.比较稳妥的办法也许是只用它作为一种类比或例证."
接着我们谈到歌德表达他的颜色学的方式,他从一些普遍的总规律中推演出颜色学,遇到个别现象总是把它推原到这些总规律,从而使这种现象可以理解,成为精神的一项大收获.
歌德说,"也许是这样,因此你可以赞扬我.不过这种方法要求研究者专心致志,而且有能力掌握基本原理.有一些很聪明的人钻研过我的颜色学,不过很不幸,他们不能坚持正路,乘我不意就转到邪路上去了,他们不是始终把眼睛盯住客观对象,而是从观念出发.不过一个有头脑的聪明人如果真正寻求真理,总是大有作为的."
我们谈到,某些教授在发现较好的学说之后还老是在讲解牛顿的学说.歌德说,"这并不足为奇,那批人坚持错误,因为他们依靠错误来维持生活,否则他们要重新从头学起,那就很不方便."我说,"但是他们的实验怎么能证明真理,既然他们的学说的基础就是错误的?"
歌德说,"他们本来不是在证明真理,他们也没有这种意图,他们唯一的意图是要证明自己的意见.因此,他们把凡是可证明真理.证明他们的学说靠不住的实验结果都隐瞒起来了.
"至于谈到一般学者,他们哪里顾得什么真理?他们象其他人一样,只要能靠经验的方式就一门学问高谈阔论一通,就已心满意足了.全部真相就是如此.人们的性格一般是奇怪的.湖水一旦冻了冰,成百上千的人都跑到平滑的冰面上逍遥行乐,从来不想到要研究一下湖水有多深,冰底下有什么鱼在游泳.尼布尔(尼布尔(Niebuhr,1770-1831),著名的荷兰史学家,他的《罗马史》三卷在欧洲有各种译本.)最近发现一份很古的.罗马和迦太基订立的商业条约,由此可以证明,罗马史学家李维著作中关于古罗马民族生活情况的全部记载都只是些无稽之谈,因为条约证明罗马在远古时代就已有很高的文化,比李维所描述的高得多.不过你如果认为这份新发现的条约会在罗马史学领域里造成翻天覆地的大变革,你就大错特错了.请经常想到那冻了冰的湖水,我已学会认识人们了,他们正是如此,没有什么别的样子."
我说,"不过您不会追悔写成了这部颜色学;因为您不仅替这门卓越的科学打下了坚实基础,而且您也替科学处理方法树立了榜样,人们可以用这种方法来处理类似的科目."
歌德说,"我毫不追悔,尽管我在这门学问上已费了半生的功夫.要不然,我或许可以多写五.六部悲剧,不过如此而已.在我之后会有够多的人来干写剧本的工作.
"不过你说得对,我处理题材的方式是好的,其中有方法条理.我还用这种方法写过一部声学,我的《植物变形学》也是根据同样的观察和推演的.
"我研究植物变形,是走自己特有的道路的.我搞这门学问,就象海歇尔(海歇尔(W.Herschel,1738-1822),著名的英籍德国天文学家,他用自制的望远镜发现了天王星和许多卫星及其运转规律.他的望远镜据说有四十英尺长.)发明他的星宿.海歇尔太穷,买不起望远镜,不得不自造了一架.但是他的幸运就在此.他自造的望远镜比已往的一切望远镜都好,他就用此作出他的许多重大发现.我走进植物学领域是凭实际经验的.现在我才认识清楚,这门科学在雌雄性别的形成过程上牵涉到的问题太广泛,我没有勇气掌握它了.这就迫使我用自己的方式来钻研这门科学,来寻求适用于一切植物的普遍规律,不管其中彼此之间的差别.这样我就发现了变形规律,植物学的个别部门不在我的研究范围之内,我把这些个别部门留给比我高明的人去研究.我的唯一任务就是把个别现象归纳到普遍规律里.
"我对矿物学也发生过兴趣.这有两点理由,一点是因为它有重大的实际利益,另一点是因为我想在矿物中找出实证来说明原型世界是如何形成的.韦尔纳(韦尔纳(A.G.Werner,1750-1817),德国矿物学家.他的学说在当时矿物学界引起了激烈争论,他是"水成岩论"者,反对哈通(I.Hutton)的"火成岩论".歌德是站在韦尔纳一边的.)的学说已使这个问题有解决的希望.自从这位卓越的科学家去世以来,矿物学已闹得天翻地覆,我不想再公开介入这场辩论,在默不作声中保持自己的信念.
"在《颜色学》里,下一步我还要钻研虹的形成.这是一个非常难的课题,不过我希望能解决它.因此我很高兴和你一起重温一下颜色学,你既然对这门科学特别感兴趣,借此可以重新受到启发."
歌德接着说,"我对各门自然科学都试图研究过,我总是倾向于只注意身旁地理环境中一些可用感官接触的事物,因此我不曾从事天文学.因为在天文学方面单凭感官不够,还必须求助于仪器.计算和力学,这些都要花毕生精力来搞,不是我分内的事.
"如果我在顺便研究过的一些学科中作出了一点成绩,那就要归功于我出生的时代在自然界的重大发明上比任何其它时代都更丰富.在儿童时期我就接触到弗兰克林关于电的学说,他当时刚发现了电的规律.在我这一生中,一直到现在,重大的科学发明一个接着一个出现,所以我不仅在早年就投身到自然界,而且把对自然界的兴趣一直保持到现在.
"就在我们指引的道路上现在也已有人迈出了前进的步子,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我好比一个人迎着晨曦前进,等到红日东升,它的灿烂光辉会使他不由自主地感到惊讶."(歌德毕生除文艺之外一直孜孜不倦地研究自然科学,特别是光学和颜色学.在《谈话录》里他经常谈到这方面的问题.一八二四年二月四日的谈话稍稍涉及了牛顿,现在又增选了这一篇,因为它多少是总结性的.歌德的一些科学研究现已过时,但在科学历史上的功劳是得到公认的,特别是他在达尔文以前就提出生物进化的学说.他在文艺上反对从概念出发,强调要有现实生活做基础.这种现实主义的文艺观点和他的科学训练有密切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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