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谈话录: 1827年1月31日
1827年1月31日(中国传奇和贝朗瑞的诗对比;"世界文学";曼佐尼过分强调史实)
在歌德家吃晚饭.歌德说,"在没有见到你的这几天里,我读了许多东西,特别是一部中国传奇(据法译注:即《两姊妹》,有法国汉学家阿伯尔.雷米萨特(Abel Rémusat)的法译本.按,可能指《风月好逑传》.歌德在这部传奇法译本上写了很多评论,据说他准备晚年根据该书写一部长诗,但是后来没有来得及写就去世了.),现在还在读它.我觉得它很值得注意."
我说,"中国传奇?那一定显得很奇怪呀."
歌德说,"并不象人们所猜想的那样奇怪.中国人在思想.行为和情感方面几乎和我们一样,使我们很快就感到他们是我们的同类人,只是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比我们这里更明朗,更纯洁,也更合乎道德.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平易近人的,没有强烈的情欲和飞腾动荡的诗兴,因此和我写的《赫尔曼与窦绿台》以及英国理查生(理查生(S.Richardson),十八世纪英国小说家,他的作品受到狄德罗的高度赞扬,对近代西方小说影响很大.代表作是《克拉里莎.哈罗》.)写的小说有很多类似的地方.他们还有一个特点,人和大自然是生活在一起的.你经常听到金鱼在池子里跳跃,鸟儿在枝头歌唱不停,白天总是阳光灿烂,夜晚也总是月白风清.月亮是经常谈到的,只是月亮不改变自然风景,它和太阳一样明亮.房屋内部和中国画一样整洁雅致.例如'我听到美妙的姑娘们在笑,等我见到她们时,她们正躺在藤椅上,,这就是一个顶美妙的情景.藤椅令人想到极轻极雅.故事里穿插着无数的典故,援用起来很象格言,例如说有一个姑娘脚步轻盈,站在一朵花上,花也没有损伤;又说有一个德才兼备的年轻人三十岁就荣幸地和皇帝谈话,又说有一对钟情的男女在长期相识中很贞洁自持,有一次他俩不得不同在一间房里过夜,就谈了一夜的话,谁也不惹谁.还有许多典故都涉及道德和礼仪.正是这种在一切方面保持严格的节制,使得中国维持到几千年之久,而且还会长存下去."
歌德接着说,"我看贝朗瑞的诗歌和这部中国传奇形成了极可注意的对比.贝朗瑞的诗歌几乎每一首都根据一种不道德的淫荡题材,假使这种题材不是由贝朗瑞那样具有大才能的人来写的话,就会引起我的高度反感.贝朗瑞用这种题材却不但不引起反感,而且引人入胜.请你说一说,中国诗人那样彻底遵守道德,而现代法国第一流诗人却正相反,这不是极可注意吗?"
我说,"象贝朗瑞那样的才能对道德题材是无法处理的."歌德说,"你说得对,贝朗瑞正是在处理当时反常的恶习中揭示和发展出他的本性特长."我就问,"这部中国传奇在中国算不算最好的作品呢?"歌德说,"绝对不是,中国人有成千上万这类作品,而且在我们的远祖还生活在野森林的时代就有这类作品了."
歌德接着说,"我愈来愈深信,诗是人类的共同财产.诗随时随地由成百上千的人创作出来.这个诗人比那个诗人写得好一点,在水面上浮游得久一点,不过如此罢了.马提森先生(马提森(Mathisson,1761......1851)是和歌德同时的德国抒情诗人.)不能自视为唯一的诗人,我也不能自视为唯一的诗人.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说,诗的才能并不那样稀罕,任何人都不应该因为自己写过一首好诗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不过说句实在话,我们德国人如果不跳开周围环境的小圈子朝外面看一看,我们就会陷入上面说的那种学究气的昏头昏脑.所以我喜欢环视四周的外国民族情况,我也劝每个人都这么办.民族文学在现代算不了很大的一回事,世界文学(歌德在这里提出"世界文学",比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里提出这个名词恰恰早二十年.基本的区别在于歌德从唯心的普遍人性论出发,而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则从经济和世界市场的观点出发.)的时代已快来临了.现在每个人都应该出力促使它早日来临.不过我们一方面这样重视外国文学,另一方面也不应拘守某一种特殊的文学,奉它为模范.我们不应该认为中国人或塞尔维亚人.卡尔德隆或尼伯龙根(《尼伯龙根之歌》,日尔曼民族的民间史诗,近代德国音乐家常用其中传说作歌剧和乐曲.)就可以作为模范.如果需要模范,我们就要经常回到古希腊人那里去找,他们的作品所描绘的总是美好的人.对其它一切文学我们都应只用历史眼光去看.碰到好的作品,只要它还有可取之处,就把它吸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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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谈到曼佐尼.......
歌德说,"曼佐尼什么都不差,差的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是个很优秀的诗人,也不知道作为诗人他应享有的权利.他太重视历史,因此他爱在所写的剧本中加上许多注解,来证明他多么忠于史实细节.可是不管他的事实是不是历史的,他的人物却不是历史的,正如我写的陶阿斯和伊菲姬尼亚(《伊非姬尼亚》悲剧中的人物.)不是什么历史人物一样.没有哪一个诗人真正认识他所描绘的那些历史人物,纵使认识,他也很难利用他所认识的那种形象.诗人必须知道他想要产生的效果,从而调整所写人物的性格.如果我设法根据历史记载来写哀格蒙特,他是一打儿女的父亲,他的轻浮行为就会显得很荒谬.我所需要的哀格蒙特是另样的,须符合他的动作情节和我的诗的观点.克蕾尔欣(《哀格蒙特》的女主角,哀格蒙特的情人.)说得好,这是我的哀格蒙特.
"如果诗人只复述历史家的记载,那还要诗人干什么呢?诗人必须比历史家走得远些,写得更好些.索福克勒斯所写的人物都显出那位伟大诗人的高尚心灵.莎士比亚走得更远些,把他所写的罗马人变成了英国人.他这样做是对的,否则英国人就不会懂."(诗的真实与历史的真实是个大问题,也就是文艺与现实的关系的问题,应参看马克思和恩格斯分别给拉萨尔的论悲剧的信和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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