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作品集: 玉官(第3页)
自从雅言嫁到玉官(第3页)家里,一切都很和气,玉官(第3页)真个享了些婆福,出外回来,总有热茶热汤送到她面前。媳妇是想不到地恭顺,连在地上捡得一红纸条都交回给她。一见面便妈妈长妈妈短的问,把她老人家奉承得眉飞目舞,逢人便赞。
花无百日香,媳妇到底不是自家人,不到半年,玉官(第3页)对于雅言有些厌恶了,原因是建德入了革命党。她以为雅言知道,没劝他犹可说,连告诉她一声都没有。他同十几个同志预谋到同安举事,响应武汉;不料事机不密,被逮了十几个人,连他也在内,知县已经把好几个人杀了。这消息传到玉官(第3页)耳边,急得她捶胸跄地,向天号哭,一面向上帝祈祷,一面向祖先许愿。她以为媳妇不懂得爱护丈夫,连这杀头大罪,也不会阻止他,教他莫去干,她向着雅言一面哭,一面骂,骂得媳妇也哭起来。
玉官(第3页)到牧师那里,求他到县里去说人情,把儿子保出来。一面又用了许多银子托人到县里去想法子。她的钱用够了,也就有人出来证明建德是被诬陷,可不是吗!他的年纪不过是十八九,懂得什么革命呢?加以洋牧师到知县面前面保,不好拒绝,恐怕惹出领事甚至公使的照会,不是玩的。当下知县把建德提出来,教训了几句,命保人具结,当堂释放。牧师搂着他,两眼望天直祷告了一刻工夫。出了衙门,一面走,一面劝建德不要贪图世间的功业,要献身给天国。建德的入党也是胡里胡涂地,自思既然受了天恩,便当随教会的意思,要怎样便怎样,牧师当然劝他去当牧师。于是在他毕业中学之后,便被送到一个神学校去,牧师又劝玉官(第3页)说,不要对于建德的将来太失望。他也许不能满足她一切的期望,但她应当要求一个更高的理想,活在理论的世界里。
玉官(第3页)自从建德进神学校以后,仍旧下乡去布道,只留着雅言在家。她的私积为建德的婚事和官司用得精光,一想起来,那怨恨便飞到雅言身上。因此她一回来,媳妇虽然像往常那般奉承,她总免不了要挑眼,找岔,雅言常常受她的气,不晓得暗地里哭了多少次。这样下去,两人的感情便随日丧失,竟然交口对骂起来。在玉官(第3页)看来,媳妇当然是不孝,她想无论叫谁来评判,也要判雅言为不孝,可是她没想到凡事都有例外。第一,她的儿子并不这样想;第二,她的亲家母也没以她的女儿为不然。她儿子一从学校回来,她没别的话,一切怨恶的箭都向雅言发射,射得她体无完肤。儿子听得受不了,教她装聋扮哑,这样倒使他母亲把他也骂个臭,说他不长进,听媳妇的话,同媳妇一鼻孔出气,合谋要气死她。建德在家里,最使她忿忿不平的是雅言躲在屋里与儿子密谈。她想,儿媳妇若非淫荡,便是长舌,这于家庭,于她自己,都是有害无利。到亲家母那里去分会罢,她在气不过的时候,总是这样想。可是一到杏官那里,她都没得着同情的解答。她若说雅言亲匿丈夫不招呼她,杏官便回答她,年轻的夫妇应当那样,因为《圣经》说,夫妇应当合为一体,况且她女儿嫁的是丈夫,不是婆婆。
又是一个时候,玉官(第3页)在杏官面前啰嗦得没开交,激嬲了杏官,杏官便说她如果是眼红儿媳妇与儿子亲密,把她撇在一边,没人来理,为何不去改嫁?她又劝玉官(第3页)不要把雅言迫得太甚,因为女儿已经有娠,万一有什么差错,她是不答应的。这把玉官(第3页)气得捶胸大哭,伸过手来,一巴掌便落在杏官脸上。这样的“断然处置”,当然不能使杏官忍受,两个女人在紧张的情形底下不宣而战。
交了两三手,杏官一句话提醒了她,说她身为布道家,不能这般任性,玉官(第3页)羞得满脸涨热,心里的难受直如受了天上人间最酷的刑罚。她坐在一边喘气,眼泪源源地滴在襟前。惭愧的小心情迫着她向杏官求饶恕,杏官当下又安慰了她几句,她将她自己作比,说她把丈夫丢了,把一个女儿丢了,也是这样过活,万事都依赖上天,随遇而安,那就快活了。做人到不必斤斤于寻求自己的享乐受用,名誉恭敬,如她心里想着子女无论如何是孝顺的,他们也自然地不给她气受了。
玉官(第3页)出了杏官的门,心里仍然有无限的愧限。她还没看出那“理想”的意义,她仍然要求“现实”:生前有亲朋奉承,死后能万古流芳,那才不枉做人。她虽走着天路,却常在找着达到这目的人路。因为她不敢确断她是在正当的路程上走着,她想儿子和媳妇那样不理会她,将来的一切必使她陷在一个很孤寂的地步。她不信只是冷清的一个人能够活在这世界里。富,贵,福,寿,康,宁,最少总得攀着一样。
到家里,和衣躺在床上,雅言上前问好,她也没理会,足足睡了一天一夜,她觉得她一切的希望都是空的。从希望、理想,想到实际,使她感到她现在的工作也没意味。想透一点,甚至有点辜负良心。但是她又想回来,以为造就儿子的前程就是她的良心。她的工作,劳力,也和用在其它的事业上一样,主人要她怎样做,她便怎样做,主人要她怎样说,她便怎样说。她是一个职业的妇人,不是一个尼姑。不过儿子是她的,如今他像是属于别的女人,不大受她统制,再也不需要她了。这使她的工作意义根本动摇。想来想去,还是得为自己想。从自己想到她的亡夫,从亡夫又想到陈廉。她想到陈廉,几乎把一切的苦恼都忘掉,好像他就是在黑洞里的一盏引路灯,随着它走,虽然旁的都看不见,却深信它一定可以引到一条出路。
她已决定辞掉女传道的职业,跟着陈廉在村里住。她想陈廉一定会答应的,因为写了一封没具理由的辞职书递给传道公会。洋姑娘来慰留她,问她到底为什么不满意,她只是说不出来。用女人的心来猜女人,说不出来的不过是一两件事而已。洋姑娘忖度玉官(第3页)若非到乡下传教被不信的人们所侮辱,便是在陇陌间给暴徒伤害了她的清白,这个,除掉祈祷以外,绝不能对外人声张。她们祷告了半天,却也没什么结果,洋姑娘还是劝她权且担任下去,等公会开会来讨论。
她回到锦鲤,一心要同陈廉说她这一点心事。因为离社几十里的一个村庄演戏赛会,陈廉到那戏台下卖卤味去了。等了一天,两天,他都没回来,以致她的心情时刻在转动着。
五六天后,醮打完了,陈廉赚了些钱,很高兴地回到社里。他做了许多年的买卖,身边有了够上置几十亩地的积蓄,都放在镇上生利。大王庙口那棵樟树有一条很粗的根露出地面一尺多高,往来的人们每坐在那上头歇息,玉官(第3页)出外回来也常坐在那里与陈廉闲谈。听着隔溪的鸟声很可以使人忘却疲倦,他坐在那里正计算着日间的收入,抬头看见玉官(第3页)立即让坐,说了许多间话,渐次谈到他们俩人结合的事。这在陈廉方面是一件可诧异的事,吃教人愿意嫁给世俗人。但是玉官(第3页)把她的真情说出来,说得陈廉也动了心。他说,若是彼此成亲,这社里是不能住的,他可以把积蓄提出来,一同到南洋去做小买卖。
玉官(第3页)一向不曾对陈廉说过她与家人不和的事情。陈廉是十几年没到过城里去,所以玉官(第3页)的实在光景,他也不大明瞭。还是他自己对玉官(第3页)说,他从前也住在城里,因为犯了些事,逃到锦鲤来。他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玉官(第3页)心里想,那不就是杏官的事情吗?她嘴里虽没说出来,从他说的妻子姓金、有两个女儿的话推想起来,不是杏官是谁?玉官(第3页)独自忖度半晌,一言不发。陈廉看她发愣,以为是计划到南洋的事情,也不细细问她。至终玉官(第3页)站起来告诉他,彼此仔细想过,再作最后的决定,她快快地回到教堂,心里盘算:这事是问明白好呢?还是由它呢?
陈廉本是个极反对信洋教的,自从在村里与玉官(第3页)认识以后,态度便渐渐变了,他虽不接近教会,然而一见玉官(第3页),每至谈到不知时辰。他常说他从前的脾气很坏,动不动就打人;自来到乡间,性格便醇了许多;自与玉官(第3页)相识以后,更善得像羔羊一般,玉官(第3页)到底有什么法力能够吸引他,旁人也不得而知。他安分营生,从来没曾与人动过口角,所有的村人都看他是个老实人。与玉官(第3页)结婚原不是他的奢望,因为玉官(第3页)的要求,他也就不加考虑地答允。但从玉官(第3页)怀疑他是杏官的逃夫以后,心里已冷了七八分。她没敢把杏官与她的关系说出,也许是以为到南洋结婚还有考虑的余地。
雅言分娩的日期近了,杏官只忙着做外孙的衣帽,没工夫顾别的。玉官(第3页)辞职的事,她一点也不理会,建德也从学校回来照料,到时请了一个西法接生婆来,玉官(第3页)心里是随便请个本地的吉祥姥姥,所花的当要比用洋法、带着钳子、叉子的接生婆省得多。不过她这几个月来的心事大变,什么事都不愿意主张,一心只等着公会准她辞职,她再改嫁。生产的一切只得由着杏官照料,接生婆足足闹了一天也没把婴儿抱下来,雅言是痛得冒出一头冷汗。全家的人也都急得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住,到深夜,一个男婴堕了地,产母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大家忙着照料婴儿,竟没觉得雅言的灵魂已离开躯壳。玉官(第3页)摩摩雅言的心头还热,可是呼吸已经停了,不由得大叫。个个看见这样,也都随着狂叫一阵,至终认定是没希望。接生婆也没法子,口中喃喃,一半像祈祷,一半像自白,杏官是哭得死去活来,玉官(第3页)是眼瞪瞪说不出一句话,枯坐在一边,建德也只顾擦着眼泪。第二天早晨,他便出门去办一切应办的事。全家忙了好几天,才把丧事弄停妥了,孩儿由杏官看护,抱回外家去。
媳妇死了以后,玉官(第3页)对着建德像恢复了从前一切的希望,自古道“一山不容二虎,一国不容二主”,也许家里没有两个女人,婆媳对奏的交响乐作不起来,多有清静的时间教她默想。她现在也不觉得再醮是需要,反而有了祖母的心情,她算算自己的年纪是四十二三,虽然现不出十分老,可是已有孙子。一个祖母还要嫁给一个后祖父么?她想到这里也不觉失笑。她还是安心做她的事,栽培儿子,接受了教会的慰留。
她觉得对陈廉不住,想把杏官的近况告诉他,但没预备好要说的话。同时她又不敢告诉杏官,怕杏官酸性发作起来,奚落她几句,反倒不好受。
自从雅言去世以后,教会便把玉官(第3页)调回城里,乡间的工作暂时派别人去替代,为的是给她一点时间来照料孙儿。建德这时候也在神学校毕业了,教会一时没有相当的位置安置他,校长因为爱惜他的才学,便把他送到美国再求深造,玉官(第3页)年中也张罗些钱寄去给他。她的景况虽然比前更苦,精神却是很活泼的。
流水账一般的年月一页一页地翻得很快,她的孙儿天锡也渐次长大了。教会仍旧派她到锦鲤和附近的乡间去工作,可是垂老的心情再也不向陈廉开放了。陈廉对于从前彼此所计划的事本来是无可无不可的,何况已经隔了许多年,情感也就随着冷下去。他在城里自己开了一间小肉铺子,除非是收账或定货,轻易不到锦鲤来,彼此见面的机会越少。
欧洲的大战,使教会在乡间的工作不如从前那么顺利。这情形到处都可以看出来。因为一方面出钱的母会大减布道的经费,一方面是反对基督教的人们因为回教的民族自相残杀,更得着理论的根据。接着又来了种种主义,如国家主义、共产主义等等运动,从都市传到乡间,从口讲达到身行。这是社会制度上一场大风雨,思想上一度大波澜,区区的玉官(第3页)虽有小聪明,也挡不住这新潮的激荡。乡间的小学教师时常与她辩论,有时辩到使她结舌无言,只有闭目祈祷。其实她对于她自己的信仰,如说摇动是太重的话,最少可以说是弄不清楚。她也不大想做传道,一心只等建德回来,若能给她一个恬静安适的生活,心里就非常满足了。
建德一去便是八九年,战后的美国,男女是天天狂欢着的。他很羡慕这种生活,到了该回国的年限也不愿意回来。在最后一二年间,他不再向母亲要钱,因为他每月有点小小的入款,是由辅助一位牧师记账得来的工资。在留学生当中,他算是很能办事的一个。
在一个社交的晚会上,他认识了一个南京的女学生黄安妮,建德与她一见面,便如前好几生的相识,彼此互相羡慕。安妮家里只有一位母亲,父亲留下的一大桩财产都是用母亲和她名字存在银行里。要说她学的是什么,却很难说,因为她的兴趣是常改变的。她学过一年多的文学,又改习家庭经济。不久厌恶了,又改学绘画,由绘画又改习音乐,因为她受不了野外的日光。由音乐又改习哲学,因为美学是哲学的一部门。太高深的学问又使她头痛,至终又改习政治。在美国,她也算是老资格,谁都知道她。缺德的同学给她起个外号叫“学园里的黄蝴蝶”,但也有许多故意表示亲切的同学管她叫安妮,她对人们怎样称呼她都不在意,因为她是蝴蝶,同时也是花;是艺术家,同时也是政治家。当她是花的时候,其它的蝴蝶都先后地拥护着她,追随着她,向她表示这样那样。她常转变的学业,使她滞留在外国,转眼间已到了四七年华。不回国也不要紧,反正她不必为生活着急。在外国有受用处,便尽量受用,什么野球会、麻雀会、晚餐会、跳舞会,乃至“公难尾巴会”,她都有份,而且忙个不了。
建德是她意中人之一,她觉得他的性情与她非常相投。自从相识以后,二人常是如影随形,分离不开。有一次,他接到杏官一封信说要给他介绍一个亲戚的女儿。她说得天仙不如那位小姐的美丽,希望建德同意与她订婚。建德把信拿给安妮看,安妮大半天也没说半句话。这个使建德理会她是属意于他,越发与她亲密起来。
玉官(第3页)知道儿子在外国已经有了女朋友,心里虽然高兴,只是为他不回来着急。她也常接建德的信说起安妮怎样怎样好,有时也附寄上二人同拍的照片。她看了自然很开心,早忘掉从前与雅言的淘气,心境比前好得多。建德年来不要她再寄钱去使用,身边的积蓄也渐次丰裕起来。天锡仍在杏官家住着,虽然到小学去念书,因为外祖母非常溺爱他,一早出门,便不定到那里去玩,到放学的时候才回来。学校报告他旷课,杏官也不去理会。玉官(第3页)从乡间回家,最多也不过是十天八天,那里顾到孙子的功课。
天锡在学校里简直就是花果山的小猴王,爬墙上树,钻洞揭瓦,无所不为,先生也没奈他何。有一次他与一个小同学到郊外一座荒废的玄元观去,上了神座,要把偶像头上戴的冕旒摘下来玩,神像拱着双手捧着玉圭看来是非常庄严的。他们攀到袖子,不提防那两只泥手连袖子塌了下来,好像是神君显灵把他们推到地下的光景。他的脑袋磕在龛栏上,血流不止。那小同学却只擦破了皮,他把书包打开,拿出几张竹纸,忙忙地捂在天锡头上,不到一分钟,满都红了,于是又加上几张,脱下汗衫加裹得紧紧地,才稍微好一点。他们且不回家,还在庙里穿来穿去,那玄元观在几十年前是一座香火很盛的庙宇,后来因为各乡连年闹兵,外处侨居在城里的,人死了不能就葬,都把灵柩停厝在那里,传说那里的幽鬼很猛烈,所以连乞丐都不敢在里头歇宿。各间屋子除掉满布木板长箱以外,一个人都没有,门窗早教人拉去做火烧了。
小同学自己到后院去,试要找出什么好玩的东西。天锡却因头痛,抱着脑袋坐在大门的槛上等他。等了一回,忽然听见一声巨响从后院发出来。他赶紧进去,看见小同学躺在血泊当中,眼瞪瞪,说不出话来。他也莫名其妙,直去扶那孩子。孩子已经断了气,走不动,反染得他一身都是血。无可奈何,天锡只得把尸首撂在地下,脸青青地溜出庙门。
天锡不敢迳自回家,只在树林里坐着,直等到斜阳没后,家家灯火闪烁到他眼前,才颓唐地踱进城去。一进家门,杏官看见他一身血渍,当然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天锡不敢说别的,只说在外头摔了一交,把头摔破了。杏官少不了一面骂,一面忙去舀水替他洗头面手脚,换上衣服,端上吃的。在放学后,天锡每得在外头玩到很晚才回家,所以常是吃完就睡。
过了两天,城里哄传玄元观里出了命案,引得一般不投稿的新闻访员,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赶出城去看热闹,不到半天工夫,玄元观直像开了庙会,早有十几担卖花生汤、油炸脍、芝麻糖的排在那里。庙门口已有几个兵士把守住,不许闲人进去。人们把那几个兵士团团围住,好像来到只为看看他们似地。不一会,人们在喝让道的声中分出一条小道,县长持着手杖和他的公人大摇大摆地来到庙门口。兵士举枪立正,行礼,煞是威风,在场有些老百姓看见这种神气,恐怕要想自己将来死的时候也得请一位官员来验尸,才可以引得许多人来增光闾里。县长进到后院,用香帕掩着鼻子,略为问了几句,仵作照例也报告些死者的状态。几个公人东张西望,其中一个看见离尸首下远的一个灵柩底盖板是斜放着,没有盖严,便上前去检验。也一掀开棺盖,便看见里头全是军人,还有许多炸弹,不由嚷了一声“炸弹呀!”那县长是最怕这样东西的,一听见他嚷,吓得扔了手杖,撒开腿望庙门外直奔,一般民众见县长直在人丛中乱窜,也各自分头狂奔。有些以为是白日闹鬼,有些以为是县长着魔,有些是莫名其妙,看见人家乱跑,也跟着乱跑一阵。
县长走了很远,才教几个公人把他扶住,请他先回衙门去,再请司令部派军队去搜查。原来近几个月间,县里常发见私藏军火的地方,闾中也找出画上镰刀、铁锤的红旗。军政人员也不知道那是代表什么,见了军火,只乐得没收,其余的都不去理会它们。庙外还是围满了群众,个个都昂着头,望这里,望那里,好像等待什么奇迹的出现一般。忽听见远地嚷着“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带着整齐的脚音,越来越近。大家知道是兵队来了,急忙让道,兵士们进到庙里,把发现的枪支炸弹等物分帮运进城里。
仵作把尸验完,出到庙门口,围着他的群众,忙问死的是什么人。他把死者模样、服饰,略略说出,不到片刻工夫都传开了。当时有一个妇人大啼大哭,闯进庙里,口里不住地叫“儿,心肝,肉”她断定是贼人把她儿子害死,非要把凶手找出来不可。那时兵士们已经回去了,随着进去看热闹的人们中间,有劝她快到县衙去报案的,有劝她出花红缉凶的。她哭得死去活来,直说要到小学校去质问校长。公人把她带到衙门里,替她写状,县长稍为问了几句话,便命人送她回家。
好几天的调查,搔动了全城的人。杏官被校长召去问话,才知道玄元观的命案与天锡有关,回来细细地问孙子,果然。她立刻带着天锡去找洋牧师,说明原委。洋牧师劝他自首去,说这事于他一点过失也没有。杏官想想也是道理,于是忙带着孙子去找校长,求他做过保证。校长却劝她不要去惹官厅,一进衙门,是非是闹不清的,说不定要用三千两千才能洗刷干净,不如先请牧师到衙门去疏通一下,再定办法,杏官无奈,又去找洋牧师。到了县衙门,县长忙把他请到客厅去,一见天锡年纪并不大,不像个凶首,心里已想不追究,加上天锡自己说明那天的光景,命案一部分的情由就明白了。县长说他还得细细调查那些军火是哪里来的,是不是与天锡和他的同学有关。洋牧师当然极力辩论天锡是个好孩子,请县长由他担保,随传随到,县长也就答应了。临出门时,听见衙门里的人说,月来四处的风声很紧,反对现政府的叛徒到处埋伏,那些军火当然是他们秘密存贮在那庙里的。他带天锡回到杏官家里,把一切的情形都告诉了她。杏官听说大乱将到,心里更加不安,等牧师去后,急急写了一封信给玉官(第3页),问她怎样打算。
玄元观发现军火的事,县里虽没查出什么头绪,但杏官听见街上有人说李建德曾做革命党,这事又与他女婿有关,莫非就是他运的。事情又凑巧得很,在兵士运回去的军火当中,发现了有些贴上李字第几号的字条。他们正在研究这“李”字是什么意思。天锡被传到营里问了好些次,终不能证明他知道其中的底细。谁也不知道那些假棺木是从那里、在什么时候停在庙里,天锡也是偶然和同学到那里玩,他家里和常到的地方也没一点与军火相关的痕迹。为避祸起见,杏官在神不知鬼不的觉一个早晨,带着天锡悄悄地离开县城,到口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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