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作品集: 玉官(第2页)
李总爷既然有了官职,心里真也惦着他哥哥的遗体,虽曾寄信到威海卫去打听,却是一点踪迹都没有。他没敢写信给他嫂嫂,怕惹出大乱子来不好收拾。那边杏官因为丢了孩子,便立刻找牧师去。知县老爷出了很重的花红赏格,总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原差为过限销不了差,不晓得挨了多少次的大板子。自然,谁都怀疑是玉官(第2页)的小叔子干的,只为人赃不在,没法证明。几个月几个月的工夫忽忽地过去,城里的人也渐渐把这事忘记掉,连杏官的情绪也随日松弛,逐渐复原了。
玉官(第2页)自从小叔子失踪以后,心境也清爽了许多,洋主人意外地喜欢她,因为她又聪明,又伶俐。传教是她主人的职业,在有空的时候,她便向玉官(第2页)说教。教理是玉官(第2页)在杏官家曾领略过一二的,所以主人一说,她每是讲头解尾,闻一知十。她做事尤其得人喜欢,那般周到,那般妥贴,是没有一个仆人能比得上的。主人一意劝她进教,把小脚放开,允许她若是愿意的话,可以造就她,使她成为一个“圣经女人”,每月薪金可以得到二两一钱六分,孩子在教堂里念书,一概免缴学费。
经过几个星期的考虑,她至终允许了。主人把她的儿子暂时送到一个牧师的家里,伴着几个洋孩子玩。虽然不以放脚为然,她可也不能不听主人的话。她的课程除掉圣经以外,还有“真道问答”,“天路历程”,和圣诗习唱。姑娘每对她说天路是光明、圣洁、诚实,人路是黑暗、罪污、虚伪,但她究竟看不出大路在那里。她虽然找不到天使,却深信有魔鬼,好像她在睡梦中曾遇见过似地。她也不很信人路就如洋姑娘说的那般可怕可憎。
一年的修业,玉官(第2页)居然进了教。对于教理虽然是人家说什么,她得信什么,在她心中却自有她的主见,儿子已进了教堂的学塾,取名李建德,非常聪明,逢考必占首名,塾师很喜欢他。不到两年,他已认识好几千字,英语也会说好些。玉官(第2页)不久也就了“圣经女人”的职务,每天到城乡各处去派送福音书、圣迹图,有时对着太太姑娘们讲道理。她受过相当的训练,口才非常好,谁也说她不赢。虽然她不一定完全信她自己的话,但为辩论和传教的原故,她也能说得面面俱圆。“为上帝工作,物质的享受总得牺牲一点。”玉官(第2页)虽常听见洋教士对着同工的人们这样说,但她对于自己的薪金已很满意;加上建德在每天放学后到网球场去给洋教士们捡球,因而免了学费,更使她乐不可支。这时她不用再住在福间堂后面的小房子,已搬回本宅去了。她是受条约保护的教民,街坊都有几分忌畏她。住宅的门口换上信教的对联:“爱人如己,在地若天。”门楣上贴上“崇拜真神”四个字。厅上神龛不晓得被挪到那里,但准知道她把神主束缚起来,放在一个红口袋里,悬在一间屋里的半阁的梁下。那房门是常关着,像很神圣的样子。她不能破祖先的神主,因为她想那是大逆不道,并且于儿子的前程大有关系。她还有个秘密的地方,就是厨房灶底下,那里是她藏银子的地方。此外一间卧房是她母子俩住着。
不久,北方闹起义和团来了,城里几乎也出了乱子,好在地方官善于处理,叫洋人都到口岸去。玉官(第2页)受洋主人的嘱托,看守礼拜堂后的住宅。几个月后,事情平静了,洋主人回来,觉得玉官(第2页)是个热心诚信的人,管理的才干也不劣,越发信任她。从此以后,玉官(第2页)是以传教著了名。在与人讲道时,若遇见问虽如“上帝住在什么地方”、“童贞女生子”、“上帝若是慈悲,为什么容魔鬼到别处去害人,然后定被害者的罪”等等问题,虽然有口才,她只能回答说,那是奥妙的道理,不是人智与语言所能解明的。她对于教理上不明白的地方,有时也不敢去请洋教士们;间或问了,所得的回答,她也不很满意。她想,反正传教是劝人为善,把人引到正心修身的道上,哪管他信的是童贞女生子或石头缝里爆出来的妖精。她以为神奇的事迹也许有,不过与为善修行没甚关系。这些只在她心里存着。至于外表上,为要名副其实,做个遵从圣教的传道者,不能不反对那拜偶像、敬神主、信轮回等等旧宗教,说那些都是迷信,她那本罗马字的白话《圣经》不能启发她多少神学的知识,有时甚至令她觉得那班有学问的洋教士们口里虽如此说,心里不一定如此信。她的装束,在道上,谁都看出是很特别的黑布衣裙;一只手里永不离开那本大书,一只手常拿着洋伞;一双尖长的脚,走起来活像母鹅的步伐。这样,也难为她,一天平均要走十多里路。
城乡各处,玉官(第2页)已经走惯了。她下乡的时候,走乏了便在树荫底下歇歇。以后她的布教区域越大,每逢到了一天不能回城的乡村,便得在外住一宿。住的地方也不一定,有教堂当然住在教堂里,而多半的时候却是住在教友家中。她为人很和蔼,又常常带些洋人用过的玻璃瓶、饼干匣,和些现城药村,如金鸡纳霜、白树油之类,去送给乡下人,因此,人们除掉不大爱听她那一套悔罪拜真神的道理以外,对她都很亲切。
因为工作优越,玉官(第2页)被调到邻县一个村镇去当传道,一个月她回家两三天。这是因为建德仍在城里念书,不能随在身边,她得回来照料,同时可以报告她一个月的工作。离那村镇十几里的官道上不远,便是她公婆的坟墓。她只在下葬的时候到过那里,自入教以来,好些年就没人去扫祭。一天下午,她经过那道边,忽然想起来,便寻找了一回,果然在乱草蒙茸中找着了。她教田里农人替她除干净,到完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赶不上回镇。四处的山头都教晚云笼罩住,树林里的归鸟噪得很急。初夏的稻田,流水是常响着的。田边的湿气蒸着几朵野花,颜色虽看不清楚,气味还可以闻得出来,她拄着洋伞,一手提着书包,慢慢地踱进树林里那个小村。那村与树林隔着一条小溪,名叫锦鲤社,没有多少人,因为男丁都到南洋谋生去了。同时又是在一条官道上,不说是士商行旅常要经过,就是官兵、土匪凡有移劝,也必光临,所以年来居民越少,剩下的只有几十个老农和几十个妇孺。教会在那里买了一所破旧的大房子,预备将来修盖教堂和学堂。玉官(第2页)知道那就是用杏官入股的那间药房的献金买来的,当晚便到那里去歇宿。
房买过来虽有了些日子,却还没有动工改建,只有一个看房的住在门内。里面卧房、厢房、厅堂,一共十几问。外门还有一所荒凉的花园,前门外是一个大鱼池,水几乎平岸。因为太静,院子里所有的声音都可以听见。在众多的声音当中,像蝙蝠拍着房檐,轻风吹着那贴在柱上的残破春联,钻洞的老鼠,扑窗的甲虫,园后的树籁,门前的鱼跃,不惯听见的人,在深夜里,实在可以教他信鬼灵的存在。
看房子的是个四十左右的男子,名叫廉,姓陈,玉官(第2页)是第一次来投宿。他问明了,知道她是什么人,便给她预备晚饭。他在门外的瓜棚底下排起食具,让玉官(第2页)坐在一边候着,因为怕屋里一有灯光便会惹得更多蚊子飞进去。棚柱上挂着一盏小风灯,人面是看不清楚的。吃过晚饭以后,玉官(第2页)坐在原位与陈廉间谈。他含着一杆旱烟,抱膝坐在门槛上,所谈无非是房子的来历和附近村乡的光景,他又告诉玉官(第2页)说那房子是凶宅,主人已在隔溪的林外另盖了一座大厦,所以把它卖掉。又说他一向就在那里看房,后来知道是卖给教会开学堂,本想不干了,因为教会央求旧主人把他留到学堂开办的时候,故此不得不勉强做下去。从他的话知道他不但不是教徒,并且是很不以信教为然的。他原不是本村人,不过在那里已经住过许久,村里的情形都很熟悉。他的本业是挑着肉担,吹起法螺,经村过社,买完了十几二十斤肉,恰是停午。看房子是他的临时的副业,他不但可以多得些工钱,同时也落个住处。村里若是酬神演戏,他在早晨买肉以后,便在戏台下摆卤味摊。有时他也到别的村镇去,一去也可以好几天不回来。
玉官(第2页)自从与丈夫离别以后,就没同男人有过夜谈。她有一点忘掉自己,彼此直谈到中夜,陈廉才领她到后院屋里去睡。他出来倒扣着大门,自己就在爪棚底下打铺。在屋里的玉官(第2页)回味方才的谈话,闭眼想像灯光下陈廉的模糊的样子,心里总像有股热气向着全身冲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睡不着。她睁着眼听外面许多的声音,越听越觉得可怕。她越害怕,越觉得有鬼迫近身边。天气还热,她躺在竹床上没盖什么。小油灯,她不敢吹灭它,怕灭了更不安心。她一闭着眼就不敢再睁开,因为她觉得有个大黑影已经站在她跟前。连蚊子咬,她也不敢拍,躺着不敢动,冷汗出了一身,至终还是下了床,把桌上放着的书包打开,取出《圣经》放在床上,口里不歇地念乃西信经和主祷文,这教她的心平安了好些。四围的声音虽没消灭,她已抱着《圣经》睡着了。一夜之间,她觉得被鬼压得几乎喘不了气。好容易等到鸡啼,东方渐白,她坐起来,抱着圣书出神。她想中国鬼大概不怕洋圣经和洋祷文,不然,昨夜又何故不得一时安宁?她下床到门口,见陈廉已经起来替她烧水做早餐,陈廉问她昨夜可睡得好。玉官(第2页)不敢说什么,只说蚊子多点而已。她看见陈廉的枕边也放着一本小册子,便问他那是什么书。陈廉说是《易经》,因为他也怕鬼。她恍然大悟中国鬼所怕的,到底是中国圣书!
一夜的经过,使玉官(第2页)确信世间是有鬼的。吃过早饭以后,身上觉得有点烧,陈廉断定她是昨夜受了凉,她却不以为然。她端详地看着陈廉,心里不晓得发生了一种什么作用,形容不出来,好像得着极大的愉快和慰安。他伺候了一早晨,不但热度不退,反加上另一样的热在心里。本来一清早,陈廉得把担子挑着到镇上去批肉。这早晨伺候玉官(第2页),已是延迟了许多时候,见她确像害病,便到镇里顺便替她找一顶轿子把她送回城里。走了一天多,才回到家里,她躺在床上发了几天烧,自己不自在,却没敢告诉人。
她想,这也许是李家的祖先作祟,因为她常离家,神主没有敬拜的原故。建德回家也是到杏官那边去的时候多,自玉官(第2页)调到别处,除教友们有时借来聚聚会以外,家里可说是常关锁着,她在床上想来想去,心里总是不安,不由得起来,在夜静的时候,从梁上取下红口袋,把神主抱出来,放在案上。自己重新换了一套衣服,洗净了手,拈着香向祖先默祷一回。她虽然改了教,祖先崇拜是没曾改过。她常自己想着如果死后有灵魂的存在,子孙更当敬奉他们。在地狱里的灵魂也许不能自由,在天堂里的应有与子孙交通的权利。灵魂睡在坟墓里等着最后的审判,不是她所佩服的信条。并且她还有她自己的看法,以为世界末日未到,善恶的审判未举行,谁该上天,谁该入地,当然不知,那么,世间充满了鬼灵是无疑的。她没曾把她这意思说过出来,因为《圣经》没这样说,牧师也没这样教她。她又想,凡是鬼灵都会作威作福,尤其是恶鬼的假威福更可怕,所以去除邪恶鬼灵的咒语图书,应当随身携着。家里的祖先虽不见得是恶鬼,为要安慰他们,也非常时敬拜不可。
自她拜过祖先以后,身体果然轻快得多,精神也渐次恢复了。此后每出门,她的书包里总夹着一本《易经》。她有时也翻翻看,可是怪得很,字虽认得好些个,意义却完全不懂!她以为这就是经典有神秘威力的所在,敬惜字纸的功德,她也信。在无论什么地方,一看见破字条、废信套、残书断简,她都给捡起来,放在就近的仓圣炉里.
忽忽又过了几年,建德已经十来岁了。玉官(第2页)被调到锦鲤去住,兼帮管附近村落的教务。建德仍在城里,每日到教堂去上课,放学后,便同雅言一起玩。杏官非常喜爱建德,每见他们在一起,便想像他们是天配的一对。她也曾把这事对玉官(第2页)提过,不过二人的意见不很一致。杏官的理想是把建德送到医院去当学生,七八年后,出来到通商口岸去开间西药房,她知道许多西医从外边回来,个个都很阔绰。有些从医院出来,开张不到两年,便在乡下买田置园,在城里盖大房子。这一本万利的买卖,她当然希望她的未来女婿去干。玉官(第2页)的意见却有两端。第一,牧师们希望她的儿子去学神道,将来当传教士;第二,她自己仍是望儿子将来能得一官半职,纵然不能为她建一座很大的牌坊,小小的旌节方匾也足够满她的意。关于第一端,杏官以为聪明的孩子不应当去学神道,应当去学医:至于第二端,她又提醒玉官(第2页)说的教人不能进学,因为进学得拜孔孟的牌位,这等于拜偶像,是犯诫的。基本的功名不能得,一官半职从何而来?在理论上杏官好像是胜一筹。可是玉官(第2页)不信西药房便是金矿坑,她仍是希望她的儿子好好地念书,只要文章做得好,不怕没有禀保。建德的前程目前虽然看不清,玉官(第2页)与杏官的意见尽管不一致,二人的子女的确是像形影相随;至终,婚约是由双方的母亲给定好了。
在建德正会做文章的时候,科举已经停了。玉官(第2页)对于这事未免有点失望,然而她还没抛弃了她原来的理想,希望建德得着一官半职,仍是她生活中最强的原动力。从许多方面,她听见学堂毕业生也可以得到举人进士的功名,最容易是到外洋游学,她请牧师想法子把建德送出洋去,牧师的条件是要他习神学,回来当教士,这当然不是她理想中儿子的前程。不得已还是把建德安置在一个学膳费俱免的教会学堂。那时这种学堂是介绍新知的唯一机关。她想十年八年后,她的积聚必能供给建德到外国去,因为有人告诉她说,到美国可以半工半读,勤劳些的学生还可以寄钱回家,只要预备一千几百的盘缠就可以办得到,玉官(第2页)这样打定了主意,仍旧下乡去做她的事情。
年月过得很快,玉官(第2页)的积聚也随着加增,因为计算给建德去留学,致使她的精神弄得恍恍惚惚,日忘饮食,夜失睡眠。在将近清明的一个晚上,她得着建德病得很厉害的信,使她心跳神昏,躺在床上没睡着,睡着了,又做一个梦。梦见她公公、婆婆站在她跟前,形状像很狼狈,衣服不完,面有菜色。醒来,坐床上,凝思了一回,便断定是许多年没到公姑坟上去祭扫,也许儿子的病与这事有关。从早晨到下午,她想不出什么办法。祭墓是吃教人所不许的。纸钱,她也不能自己去买。她每常劝人不要费钱买纸钱来烧,今日的难题可落在她自己身上了!她为这事纳闷,坐不住,到村外,踱过溪桥,到树林散步去。
自从锦鲤的福音堂修盖好以后,陈廉已不为教会看守房子,每天仍旧挑着肉担,到处吹螺。他与玉官(第2页)相遇放林外,便坐在桥上攀谈起来。谈话之中,陈廉觉得她心神好像有所惦罣,问起原由,才知道她做了鬼梦。陈廉不用怀疑地说,她公婆本来并不信教,当然得用世俗的习惯来拜他们。若是不愿意人家知道的话,在半夜起程,明天一早便可以到坟地。祭回再回城里去也无不可。同时,他可以替她预备酒肉、香烛等祭品。玉官(第2页)觉得他很同情,便把一切预备的事交待他去办,到时候在村外会他。住在那乡间的人们为赶程的原故,半夜动身本是常事,玉官(第2页)也曾做过好几次,所以福音堂的人都不大理会。
月光盖着的银灰色世界好像只剩下玉官(第2页)和陈廉。山和树只各伴着各的阴影,一切都静得怪可怕的。能够教人觉得他们还是在人间的,也许就是远村里偶然发出来的犬吠。他们走过树下时,一只野鸟惊飞起来,拍翅的声,把玉官(第2页)吓得心跳肉颤,骨软毛悚。陈廉为破除她的恐怖,便与她并肩而行,因为他若在前,玉官(第2页)便跟不上;他若在后,玉官(第2页)又不敢前进。他们一面走,一面谈,谈话的范围离不开各人的家世。陈廉知道玉官(第2页)是希望着她的儿子将来能够出头,给她一个好的晚景。玉官(第2页)却不知道陈廉到底是个什么人,因为他不大愿意说他家里的事。他只说,他什么人都没有,只是赚多少用多少。这互述身世的谈话刚起头,鱼白色的云已经布满了东方的天涯。走不多时,已到了目的地,陈廉为玉官(第2页)把祭品安排停当,自己站在一边。玉官(第2页)拈着香,默祷了一回,跪下磕了几个头。当下她定要陈廉把祭品收下自用。让了一回,陈廉只得听从,领着她出了小道,便各自分手。
陈廉站在路边,看她走远了,心里想,像这样吃教的婆娘倒还有些人心。他赞羡她的志气,悲叹她的境遇,不觉叹了几口气,挑着担子,慢慢地望镇里去。
玉官(第2页)心里十分感激陈廉,自丈夫去世以后,在一想起便能使她身上发生一重奇妙的感觉的还是这个人。她在道上只顾想着这个知己,在开心的时候他会微笑,可是有时忽然也现出庄肃的情态,这大概是她想到陈廉也许不会喜欢她,或彼此非亲非故所致罢。总之,假如“彼此为夫妇”的念头,在玉官(第2页)心里已不知盘桓了多少次,在道上几乎忘掉她赶程回家的因由。几次的玄想,帮助她忘记长途的跋涉。走了很远才到一个市镇,她便雇了一顶轿子,坐在里头,还玄想着。不知不觉早已到了家门,从特别响亮的拍门声中知道她很着急。门一开,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正确确地是她的儿子建德。她发了愣,说她儿子应当在床上躺着,因为那时已经快到下午十点钟了。建德说他并没有病,不过前两天身上有点不舒服,向学校告了几天假罢了。其实他是恋上了雅言,每常藉故回家。玉官(第2页)一踏进厅堂,便见雅言迎出来,建德对他母亲说,亏得他的未婚妻每日来做伴,不然真要寂寞死了,这教玉官(第2页)感激到了不得,建德顺即请求择日完婚,他用许多理由把母亲说动了,杏官也没异议,于是玉官(第2页)把她的积金提些出来,一面请教会调她回来城里工作,等过一年半载再回原任。
举行婚礼那一天,照例她得到教堂去主婚。牧师念圣经祈祷,祝福,所有应有的礼节一一行过。回到家中,她想着儿子和新妇当向她磕头,那里想到他们只向她弯了弯腰。揖不像揖,拜不像拜!她不晓得那是什么礼,还是杏官伶俐,对她说,教会的信条记载过除掉向神以外,不能向任何人物拜跪,所以他只能行鞠躬礼。玉官(第2页)心想,想不到教会对于拜跪看得那么严重,祖先不能拜已经是不妥,现在连父母也不能受子女最大的敬礼了!她以为儿子完婚不拜祖先总是不对的。第四天一早趁着建德和雅言出门拜客的时候,她把神主请下来,叩拜了一阵,心里才觉稍微安适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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