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农民: 贾氏家族
我的童年和少年就是在这错综复杂的关系中度过。当我后来读了《红楼梦》,其中有些人际关系简直和我们家没有多大的差别,可以说这个贾家是那个贾府的一个小小缩影!
在我们家族里,爷爷的爷爷是谁,一生做了些什么事情,我是无从知道的。听父亲讲,爷爷在世的时候,个子特别高,排行第五,人叫贾老五。他没有留下照片,倒是祖母留下了一张照片,脸很长,颧骨高耸,我总以为爷爷也是那个样子的。爷爷的威望据说很高,谁家
的红白事都请他主持,哪里有矛盾纠纷也是他去说公道。丹江从雷家坡村那儿拐弯时,河的对面是另一个县的刘家塬村,两边为了争抢河滩地,分别在各自岸头修石堤赶河的主道,为此发生过几十年的械斗。在那一场场械斗中,爷爷自然是领头人物,自然是棣花人最后战胜了刘家源人,把水逼向了对岸。棣花就修造新的河堤后的数百亩水田地,爷爷日夜在那里劳动,脚板上起了一层死肉,踩着火炭也不觉得烫。他也办过染坊,吊过挂面,但在他中年以后,家道却越来越贫,至死,祖母和父亲他们都没有见过褥子。而他惟一垫身的是一件拆开的旧的棉裤片。祖宗们传下来的是“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爷爷发过誓要干两件业绩,一是造一所庄院,二是要供养出个读书的儿子。但是,爷爷造庄院的计划终究没有完成,仅仅在老街东路畔的水田里修了一座近两人高的庄院台基。而他的儿子们呢,在兵荒马乱的年月,为了避免抓壮丁,一次一次地变卖家中财产,但躲过了今年还有明年。我的伯父们远走他乡去铜川下了煤窑,在暗无天日的煤坑里挣钱供养我年幼的父亲读书。父亲是贾家惟一读书有成的人,父亲后来常常对我说起,一次抓丁,村里人都跑了,祖母抱着他在牛圈里藏了一天。黄昏时做饭吃,但家里已没了米面,用麦麸面在案板上拍成片儿,拿刀拨着下到锅里;没有盐,仅调了辣面,他吃得特别香,然后祖母背了他逃进包谷地里。包谷地里的狼多,祖母背着他,又害怕狼从后边把他叼去,就双手抓着他的脚,结果真的就遇见了狼。狼在地塄上看着他们,他们在地塄下看着狼,就那么对峙着。祖母突然背着父亲就地一滚,狼竟吓得转身跑去,稀屎拉在了地塄上。父亲终于读完了小学,后来去省城报考了师范学校,成为一名教书人。当爷爷过寿的时候,父亲的同事送来了一副“恭禧贾老先生70大寿”题款的对联,爷爷似乎满足了一切,喝柿子酿成的酒醉得一天不醒。爷爷是1949年去世的,送葬的人坐了一百多席。没有桌子板凳,就用村中所有人家的门扇、笸篮、簸箕翻过来放在泥地上;或者在地上画一个圆圈,人围上去就算是一个席了。菜是以萝卜为主,有豆腐、一道红烧肉和两道猪的内脏做成的汤。烧柴是砍伐了三棵柿树的主要枝干。这三棵柿树至今还在,新发的芽已经长得盆口粗了。爷爷去世后,到了50年代中期,我们家已经是23口人了,还一直在一口大铁锅里吃饭,直到60年代初才一分为四。在我的小学时代以前,我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大家庭里。祖母已经很老了,没有牙,眼睛却点漆一般亮,她的炕头上永远有一只黑瓷罐儿,里边放有红糖。她常常招我进她的卧屋。三个指头从瓷罐儿里捏出一点糖塞到我的嘴里,说:“不要给人说!”其实,她也给我的弟弟和堂弟吃过,也叮咛着不要给人说。但她从不给我的几个堂妹吃,她说她不喜欢她们,女娃家是客娃。她卧屋的界墙外边搪着一块黑板,七八个上学的孙子孙女从学校回来,都规定要去向她报告,然后一一将这一日学的字和算式写在黑板上。她不识字,但她能看出每个人在书写时的果断或犹豫的神态,以此来决定吃饭时谁该吃稠些谁该吃稀些以作奖惩,她竟没有错过。父亲那时在邻县教书,他的任务是挣钱供养上了初中的几个侄子。他从这个学校调到那个学校,侄子们也从这个学校转到那个学校。三伯父一解放就在乡政府工作,始终未离开本县,他挣钱完全是提供家庭油盐酱醋的开销。二伯父和大伯父一直务农,但大伯父有爷爷的遗风,善谋略,好说话,主持家庭外务。他解放前做过生意,一根扁担把棉花、土布挑到汉口,从汉口又挑了水烟回来。他的脊梁上生着一个大肉墩,这肉墩就成了他的资本,在外说到家事,常摸着肉墩说:“我们那个家呀……谁让我就是长子呢!”在家里,他享受着除了祖母外的一切权利和生活优待,他是可以指责、斥骂甚或殴打每一个弟媳或侄儿侄女的。每天早饭,包谷糁稀饭里肯定是要给祖母、他,有时也有二伯父,一人一个包谷面做成的窝窝馍的。午饭是山地人在全天惟一能吃面条的一顿,糊涂面熟了先给他捞一碗——这一点,祖母也享受不到,因为祖母说她不劳动——给他捞一碗了,下了酸菜,再连面条带酸菜给祖母和二伯父捞一碗,然后才是其余人吃,饭就成菜糊糊了。二伯父骨节粗大,为人实在,只管种田、砍柴,全家人都喜欢他,对大伯父不满,但谁也不敢说。妯娌四个,大婶娘是深山的娘家,祖母老作践她的亲家人丑而奸,对大婶娘也就什么都看不顺眼,终日批评不已。但大婶娘却极干净,常常一个上午都在收拾她的屋子,每有亲戚过世,全家出门,她总是走不出来,走出来了,还一边用手帕摔打脚上的鞋,一边在手心唾了唾沫去抹光头上的头发。二婶娘长年害红眼病,见风落泪,儿女又多,没穿过干净衣服,“抓个娃娃,要吃四两屎的”,她这么说着,自己给自己打圆场。棣花最漂亮的人才,要数三婶娘,抬脚动手都与众不同。几十年后,我在省城的大学里读到了李渔的书,方明白了三婶娘是有派的那一类女人。什么是天生丽质?三婶娘是最可证明的。当我的父亲去世,我替父职出嫁我的小妹,小妹的婆家在县城,家族里要去许多人的。那时大婶娘已经过世了,二婶娘说她走不到人前去了,没有去,三婶娘年过70,她是代表,县城里的人全以为她是一位离退休的老干部。三婶娘明大理,但极精明,历来被祖母信任和宠爱,主持家庭内务。我的母亲那时最年轻,舅家人又担心贾家人口多,茶饭不好,常常在父亲去学校后就接她回娘家,从娘家回来又多是在包袱里包有锅盔,晚上关了门给我们吃。这样的大家庭,团结友好在乡里是没有第二的,但随着三年自然灾害,和第三代人逐渐长大,其中发生着许许多多内部的矛盾冲突嫉恨和倾轧。我的童年和少年就是在这错综复杂的关系中度过。当我后来读到了《红楼梦》,其中有些人际关系简直和我们家没有多大的差别,可以说这个贾家是那个贾府的一个小小的缩影!
我为什么要简略地叙说了我家的历史呢?就是在父亲的那一次忧伤和无奈的眼光看过我之后,我是老成起来了,我明白了我已不是学生,欢乐如风中旗的少年时期已经结束,该是棣花公社的贾家的一名真正的成员了,一个确确切切的农民了。我开始不清洗膝盖上的垢甲,村里人说膝盖上的垢甲是老龙(农)甲,有垢甲将来才有钱。第二天,我向队长申请,要了一份工分手册,我要上工,要给我派活,我得挣工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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