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拜的代价: 八
正巧“一月风暴”发生了,学生们都涌向上海串联。我随同学们到上海,借故在上海的姑妈有病留下来,同学们一走,我便买船票去南通。按照他曾经给我的地址,先找到他老家所在的公社。我拿出大串联用的“北师大井冈山红卫兵”的介绍信,说我要了解一个人。没想到他家在当地那么有名。我一提他家,公社干部马上说他家是个革命家庭,父亲因主张抗日被日寇杀害,两个叔叔都是新四军时期资深的地下党员等等。所讲的和他告诉我的好比一块版印刷的那样完全相同,我的心便发生了变化。
他大哥就在公社小学教书,我去找他,一望而知是个纯朴老实的人,人比他还瘦,脸形、眼神和有些动作很相像。我不知该说我是谁,大嫂却马上认出我,因为大哥家有我的照片,对我分外亲热。乡间人的感情实实在在,没法儿挡,只有热乎乎被感动地接受。转天一早,大哥带我去见他母亲,去往他出生长大的那块故土。从公社到他老家还有40多里地,他大哥骑车驮着我,在水田中间的羊肠小道横横竖竖地穿行。大哥的车术真是高极了,穿呀穿呀终于看到他家。
他母亲大概提前听到信儿了,远远站在几间茅草房前等我。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幕。他母亲头上梳一个小抓髻,穿着一件阴丹士林蓝布褂子,肥裤子下露着脚脖子,一双小脚,瘦高瘦高,直立着,脸颊的皱纹一条条像雕刻上去的。我应该叫她什么呢?未及细想,情不自禁叫她一声:“妈妈!”
老太太两只瘦长的手伸上来,直抖呀,把我从头一直摸到脚。心疼我啊!她五个孩子中只有他一个出息了,还到北京那么大城市上大学,工作……但她哪里知道儿子成了反革命?我当然不敢讲,只说他忙,托我回来看看。
老太太把他兄弟姐妹都从别的地方叫来,杀一只鸡。村里有点消息就像阵风霎时吹遍,男女老少,抱孩子,拄拐杖全来看我这个“没过门的媳妇自己找上门来”。这里方圆百里,大概还没见过北京来的女大学生呢。大家围着我看呀,笑呀,问话呀,这时我已经觉得自己是他家的人了。当晚,他母亲几乎搂了我一夜,喋喋不休讲了他小时所有的事,在母亲嘴里,孩子任何一个细节都裹着浓厚的情感……不知不觉,他这样的“反革命”我不信了。转天告别时,他母亲送给我一小袋子花生。我提着这袋子回上海,没停,马上返回北京,去找他。当我把这一小土布袋花生放在他面前,他多么聪明,什么都猜着了。他哭了,觉得对不起把他拉扯成人的苦命的老母亲。他从来没有这样让人可怜。
这样,我不但决定和他恢复关系,而且坚定地往前迈一大步,我们结婚了。
这是1967年12月1日。
我的新婚之夜不叫新婚之夜,整整一夜我俩抱头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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