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拜的代价: 放纵与歪曲
新闻报道和纪实文学都离不开真人真事,都必须忠于客观事实,都需要使用采访的方式,但采访后,一是报道出去,一是记载下来。前者不是文学,绝对是不允许虚构;后者属于文学,允许虚构。纪实文学来源于真人真事,它是靠事实写作的,小说是靠想象写作的;小说可以任意虚构,百分之百不受约束和限制地虚构,但纪实文学只能是“有限的虚构”。它有故事,有人物,像小说,但不是小说,“纪实小说”这概念是不能成立的。这里所说的“有限的虚构”,是指在不改变真人真事原型和精神的条件下,为了充实、深化、强化事件与人物,可以虚构,包括虚构的场景、非主要情节和配角人物,增添必要的细节等等。
虚构是纯主观的行为。因此——
小说任其主观;
新闻禁绝主观;
纪实文学不能放纵主观而歪曲客观。
我的《一百个人的十年》不同于一般纪实文学。由于我把事物原始状态的真实看得至高无上,因此在写作中必须将这“有限的虚构”缩到最小。我连配角人物、环境、场景和非主要情节也不去虚构。我把全部力量用在被采访者的身上。我尽量让他们多讲,从中选择最有表现力、最生动、最独特的情节和细节。比如《说不清楚》中那个饿死的犯人贴在自己肚子上的菜单,再比如《苦难意识流》中用吃苍蝇的办法自杀,都是被采访者真实的经历。我用文学家的眼光来挑选细节,而不是以作家的想象去虚构事件。我相信有时生活本身的震撼力无比强大,特别是在这种大灾难的年代。我把采访过程当做一种文学构恩。比如我采访《没有情节的人》的主人公,他说他文革中苦苦把自己变成一个“消失”的人,才平安地活下来。我问他用什么办法使自己消失,他说他把自己变成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影子,没有朋友,没有性格,没有脾气,没有实体。我觉得这些细节还不够精彩,便拼命追问,他终于说出一个细节,说他那时尽量不去看别人的眼睛——因为只有你看别人的眼睛,别人才会把你记住。这个细节连巴尔扎克和福克纳也没有想到过。我便是这样,用真实的材料塑造真实的人物,用被采访者口述的细节去充实他那个形象;就像修复古物,所用的材料必须是那个时代原有的。这样就保持了故事的原生态,同时也具备了文学性。
其次,我十分注重对每一个故事内涵的开掘。在采访中,我特别注意这个故事深层的独特性在哪里。比如在《走出疯狂》的采访中,被采访人的第一句话是“我是一个逍遥派!”我马上就抓住这个故事的独特性——一个逍遥派的典型。这是文革中相当广泛的一类人,他们对文革抱着独特的态度。尽管被采访者更有兴趣谈他做红卫兵时几次被毛主席接见的情景,但我着力诱使他讲出由狂热的革命派走向冷漠逍遥派的内心轨迹,探究人本的根由。我把采访过程当做文学化的过程。
依我来看,纪实文学就是把真人真事文学化。纪是采访和写作,实是真人真事,文学就是文学化。我给自己在本书的写作中提出一个严格的要求,即尽量从被采访者口中调动材料,用以再造故事本身。因此,我才坚信这部作品所记录的历史的真实与心灵的真实。故事来源于严酷的真实,我则要做到真实得严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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