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上: 第二十节
夜的静谧廓清了城市一日的喧嚣。它使纠缠人的眼前那些是非、麻烦、忧喜都象浮尘一般,被抹去了。夜是一张巨大而神秘的被子,盖住了现实的一切。于是,沉淀在心底的、给时间过滤澄清的往事,都清清楚楚的、次第的、从容不迫的凸现出来。它的再现,匣不象昨日那样激烈,那样火辣辣,那样难以接受。它都是被接受过的了。如果你依旧接受不了,可以重新再把它收藏起来。
两个曾经难舍难分的恋人,在痛别之后,各自跨过自己的青年时代,经过坎坷多磨的路,带着一身伤痕,又走到一起来了。有多少话要说,又有什么可说呢?年轻人看了一场悲剧,会被感动得谈了再谈,流泪、难过、受不了;可是当人们自己也做过悲剧的主角后,谁还想口述悲剧的过程?摆脱痛苦不是心理上的一种本能吗?还是谈一些高兴快活的话吧!但一时又怎能提起这种兴致……
他俩谁也没说话,走啊,走呵,不知不觉走的还是十多年前常走的那条路线。但今天的路为什么这么长?好象他俩走过的这十多年,长长地兜过一个好大的圈子。紧随着他们有两双身影,一双是月光投下的,朦胧模糊,好似昨天的影子;一双是灯光投下的,清晰逼真,这就是眼前的身影啊!
他偶尔悄悄地扭过脸瞧她一眼,她正默默地垂着头;她时而也悄悄瞧他一眼,他同样在默默地垂着头。他俩此时此刻想着什么呢?互相都猜不透。在十多年生活激流的淘洗之后,谁能知道对方现在有无变化?隔在他们中间的又竟然是一种陌生呢!
随后他俩不知不觉拐进一条小街。正是当年幽会的小街。这里的树影浓密,街灯寥落,一切依旧,而且还是那样宁静,再轻的脚步也是清楚可闻的。他俩的脚步都不觉放轻了,好象怕惊醒留在这光影斑驳小街上的昨天的梦。他俩的心都跳得厉害,分明那场甜美的梦在他们心中已经被唤醒了。于是他俩又象当年那样,谁也不敢挨近谁;在这无人的小街上,反而距离得远远的。
忽然,眼前一亮,他俩已经走到小街口,前面横着体育馆外那条灯火通明的大道。这正是靳大成返回青岛那晚约会肖丽的地方。那天她没来。他们约会的时间是八点钟。“现在几点?”肖丽忽问。她好象想起那个约会来了。“嗯?”靳大成看看表,回答说:“十点钟了。”“十点了……”
肖丽自言自语地重复一句。命运多么会同人开玩笑:不管你玩世不恭,还是严肃认真,它的玩笑一样无情。谁想到,那时间一错过,就错过了整整十几年!她有些迷惘了。
靳大成一看她这股迷茫的、追悔莫及的神情,也想起那次在此落空的约会,不禁怅然说:“一切都迟了,咱们在生活中失去的东西太多了!”
这句凝结着许许多多苦乐悲欢的话,象一块石头投入她心中。但在这非同一般的姑娘的心中激起的却是一片劲猛闪光的浪花。只见她眼里掠过一道振作、倔强、自信的光芒,将一时泛起的愁悔驱逐净尽,黑盈盈的,仍旧象当年一般明亮。脸上的神情也恢复了惯常的那种沉静。她那略带沙哑的嗓子镇定地说:“不,我认为,还是生活给咱们的东西更多!”
她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经过生活的锤打,有着十足的份量。
但是,迷惘的神情仍旧停留在靳大成的眼睛里。他接过她的话嗫嚅着,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给我们……生活究竟给了我们什么?”他声音深沉又压抑。
肖丽听了,微微一怔。她犹豫片刻,却还是止不住地问他:“那你说……生活与人——谁是强者?”
他垂下头来,好似一边沉思,一边说:“有的人自称为强者。那只是他的一种……一种自我感觉罢了!如果他是强者,生活就是强盗。很少有人不是最后被生活抢劫一空的。因此,所谓的强者并不比弱者的结局更好。”靳大成说。他有他的经历,自然有他的结论。
“你甘心做一名弱者吗?”她问。居然不自觉地摆出一到挑战者的姿态。好象此刻站在对面的人,不是她年轻时的一位朋友,一个曾经倾心相与的恋人,而是一个什么对手。这大概由于她遇到了一种与其相反、不能接受的生活态度,便习惯而本能地针锋相对了。
他没看出她的反应,只想把自己从多年生活的教训里所寻找到的思想,当做-种财帛告诉她:“我想,顺从生活的逻辑就会免除许多不必要的烦恼。”
“什么是生活逻辑?潮流?逆流?一概顺从?随波逐流?逆来顺受?荒谬的逻辑,也甘心情愿地听其左右?……”
她情不自禁地一连串反问下去。她象问对方,也象问自己。忽然她觉得自己的口气过于激烈,对于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是不大合适的……她停住口。但是,她黑黑的眸子炯炯发光,刚刚那些怀念往事的绻绻柔情一扫而空;好象从一场美梦里醒来而睁开的眼睛,变得清醒又明朗。她突然明白了,站在她面前这个曾经受过的男人,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陌生人可以一下子变得无比亲近,老相识也会一下子变得异常陌生。他与她有着多大的距离呵!世界上变化最大的是人,距离最远也是人:而原先那个靳大成究竟是怎样一个靳大成呢?她也弄不明白了。当初……当初那场恋爱,现在回想起来,也变得轻浅模糊、虚无缥渺、不可思议了。在无忧无虑的少男少女的时代,感情就是一切;在中年人之间,却只有把思想的导线接通了才行。人在不同年龄、不同时期中,所想和所要的,竟是那么伊然不同呢!
看来过去的,不可能再重复,也没必要再重复了。
她沉了一忽儿,说:“靳大成,天太晚了,我得回去!”说着,她伸出手给他:“欢迎你有时间来串门!”
十多年前,她也是这样伸出手给他。但此刻靳大成分明感到:这一次不象那一次。这握手不再是连结,而是分别,恐怕是此生此世永远的分别了。她浅黑发黯的脸上象一阵风儿,掠动一缕留连和惋惜之情,跟着却现出一种冷静的、客气的、明白的与他保持距离的微笑。这微笑好象告诉他,在他俩之间有一条任何解释都无法弥合的、看不见的、莫名其妙的深沟。他看看她伸向面前的手,不得已地、甚至是被迫地抬起自己的手,和她握了一下。
“再见!”她说了声就转身走了。在这一转身时,她只是不大自然地、习惯地用手撩了撩额前的头发。她的目光却再没有一点留恋与惋惜的意味了。
他知道,对于这个从来不肯迁就别人的倔犟的姑娘来说,是不能有半点勉强的。因此他站在原地没动。他看着她在街灯照耀下渐渐远去的身影,感到她似乎很孤单……
她真的孤单吗?孤单往往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颗心。但她的心是充实的。何况在这颗心中,还有一个真正理解她、实际上她也离不开的人。过去她从未考虑过那个人,而谣言和顽固又平庸的世俗观念就把她和那个人弄得都十分尴尬,现在她却要认认真真来思索这件事了,她若这样,那么在她的前面,还有另一个战场,需要她去搏斗呢……
一九八一年七月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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