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上: 第十四节
在骨科医院后院僻静的、空气清爽、绿荫深处的角落,每天上午都有一个姑娘拄着单拐来到这里锻炼。起初,她是靠拐杖和一条腿一走一跳地来到这里的,另一条腿不得不打弯儿,脚掌不着地面地悬起来。此后不多时间里,她便扔掉拐杖,一瘸一拐地走着;她走得那么艰难,不时因疼痛而咧一下绷紧的嘴唇,并经常抬起手背抹一下汗津津的前额。偶尔还因支持不住面栽倒在地,倒了再慢慢爬起来。很快她就能比较平稳地行走了,并开始用那条受伤的腿做单腿的轻跳,还抓着一棵溜直的小树干蹲下去……而站起来又谈何容易?她必需抓住小树干,用双臂力量帮助无力的膝头直立起来……三个月过去了。她已经能够离开小树,单凭自己的双腿蹲下去再站起来。有一次,她病房的护士小刘看见她这动作,大吃一惊,悄悄告诉给吴医生,吴医生又将这令人惊奇的情况告诉给卢挥。
卢挥说:“吴医生,您不是说,她的腿要僵直吗?”
吴医生说:“精神因素所能发生的效力,往往会超出科学的估计。”
“那么您认为她可以重新回到运动场?”
“不,我不这样认为。因为她现在的活动量已经超出负荷。她膝盖里积水很多。”
“您为什么不制止她这么做。”
吴医生说:
“依我看,这姑娘决不会听从我的劝止。除非她相信她的腿不会恢复如初,便会自动停止这种又傻又执拗的做法。”
卢挥沉吟不语。
其实肖丽已然感到她的腿不能复元。每次锻炼回来,那膝头都酸痛、肿胀、积水,转天早晨疼得脚不能挨地。但她强忍着痛楚,依旧坚持锻炼,这动力来自强烈的愿望。任凭痴想来支配她这还执的行为。可是时间一长,她的愿望就由高调转入低调。事实愈来愈清楚地、不可改变地摆在她面前:她的膝盖就象一个破旧、生锈、残损的车轴,生涩、发皱、转动不灵。四头肌开始萎缩,原先那发亮的、凸起的、坚硬的肌肉,软软地变平了,失去饱满丰腴的光泽……她渐渐心灰了,希望落空了,意志崩溃了。人在不能左右自己时,就容易感到命运的存在。她觉得命运仿佛有意跟她开了一个无情又狠毒的玩笑。偏偏将要把她举到顶点时,突然反手把她猛摔在地上。此生此世,壮心未已,难道只能等着它一点点耗干待枯?她的心情真是坏极了,尽管每天早晨还在锻炼,那只是给几个月来生活的惯性推动着,并没有任何目的,正如她的前景一片空茫,哪里是她的去处?哪里是她的归宿?
今天她在后院活动一会儿,有些疲惫。每每膝头一疼,心情就格外沮丧——这疼痛是那条伤腿提醒她依然未愈。她心境黯淡地拄着拐杖慢慢回病房。走到大楼的拐角处,只见一个男人背朝她坐在一个石凳上。在她的印象里,这男人好象天天都在这儿。她无意地瞥见这人在画画儿,留意地一看,这人的腿上放一个硬皮本,在画院里的杂树、小沟、木桥和远处那房舍……她忽然发现这人没有右手,是用左手在画。她有些好奇,走过去公立在这人身边看他画画,也不打搅他。这人似乎感到背后有人,回过头来,那是一张削瘦、苍白的中年人的脸。这人看看肖丽说:
“刚练完?”
“是的,你在画画。”她客气地答话。
“对,这是我的职业。”这人说。
她看一眼这人缠着绷带、吊在胸前、短了一截的右手,禁不住说:
“你……”
“我到船上画画时,右手不小心被缆绳搅断了。我只好锻炼左手画画了。”
“可是,左手能同右手一样熟练吗?”
这位中年画家露出微笑。风趣地说:
“画画是我的生命。我从小就把生命给了它,答应一辈子为它服役。这就象欠了一笔债。右手还不了,左手接着还,能还多少就还多少。还不清下辈子再还。”
她觉得,这一半玩笑的话里好象含着什么东西,等到她回到屋中细细一琢磨,竟被这句话打动了。多少天沉重地压在她精神上的搬挪不动的烦恼,仿佛给画家这句话一扫而空。精辟的思想象一把钥匙,会一下子打开幽闭很久的大门。她感到心里象推开一扇窗于那样敞亮,曾经激动她、迷惑她、吸引她的那种灼热的力量,又来紧紧攫住她了。她从上午想到中午。忽然在午饭前穿上外衣走了。护土小刘来送饭时,发现屋内空空,不知她到何处去了。
当天下午三点钟,是医院病房的探视病人的时间。总教练和胖胖的黄主任来了。他们此次来不单为了看望肖丽,还带着一个艰难的任务。因为医院通知体委说,肖丽可以出院休养了。体委必须对肖丽的安置做出决定。今天他们就是来向肖丽宣布这个决定。要肖丽离开球队,调到体委办公室做办事员。卢挥预料如果把这个不得已的人事变动的消息告诉肖丽,就会引起这姑娘在感情上的再一次风波。因为他从肖丽近些天异常颓丧与焦躁的表露中,已经感到这姑娘精神上几乎不能承负任何重压了。重压之下,不是压垮,就要暴发一次骚乱,大至社会,小到心理,都是如此。因此他把黄主任找来。在需要用嘴巴解决难题时,总是多一张嘴巴比少一张嘴巴强些。
他俩走进病房,却听护士小刘说肖丽在午饭前就不辞而走。他俩听了颇觉奇怪,三个多月来尚而从来没有离开过医院,她会到哪儿去呢?等了一个小时,仍不见她回来。总教练心里有些惶惶然,他正要打电话到肖丽妈妈的医院去询问。护士小刘跑进来告诉他们肖丽回来了,跟着就听到单拐的拐杖头一下下触及走廊地面的声音,由远而近,渐渐清晰。总教练最不能忍受这声音,这一下下就象敲击他的心一样。
他猜想,肖丽进来时准又是近些天来那一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样子。可是当肖丽走进来时,却使他暗暗吃一惊。这姑娘的脸上竟然容光焕发,黑盈盈的大眼睛闪烁着奕奕神采。就象当初在比赛场上,他叫:“肖丽,上场!”她应声跑过来时那样。
“您二位来了!”
肖丽朝他们点点头,把拐杖往床头柜上一倚,似乎她跑了很长的路,身子已经疲累。但精神分外而异常的好。
“我们来看你……”总教练说,“顺便还想跟你谈一件事——”说到这里,下边的话就含在嘴里说不出来,只得扭头求援似地看黄主任一眼。
黄主任短粗的胳膊搔着肥胖的后脑壳,硬掬着笑,用尽可能温和蔼然的口气对付这个难对付的姑娘:“医院通知体委说,你可以出院了。”
“我知道。”肖丽说。她鼓鼓的浅黑色的脸儿上,表情很平静,这就使黄主任减少了顾虑。
“肖丽,你人很聪明。我不说你也明白——”黄主任略略停顿,肖丽的平静好似鼓励他接着说下去,“你的腿不能再打球了!这是出乎大家意料的事。对你,对球队,对篮球运动都是一个无法挽回的很大的损失。卢挥同志已经接连向体委做了几次书面检讨,并打报告请求不去国家队担任教练,还请求撤掉他总教练的职务。领导上初步研究,同
意他前一个请求,至于是否保留总教练职务,领导还在考虑。”
“我——”肖丽说。
“你先别说。我知道,你想替卢挥同志辩解,对吧?现在先不谈这个问题。我们想和你谈谈,关于你的工作安置问题……”
“您不要管了,我已经解决了。”肖丽说。
“解决?”卢挥问她,“什么时候解决的?”
“刚刚。”
“谁给你解决的。”
“我自己。”
“你想到哪儿去?”
“还干这一行!”
“那怎么行!”卢挥说、他以为肖丽还强着劲儿要打球。几个月来,肖丽明知自己的体育生命已经结束。却抱着异想天开的痴想,苦苦锻炼,也等千为了一种不切合实际的精神而苦苦折磨自己的身体。他宁肯叫她感情上再出现一次风暴,也不能叫她这样麻醉自己了。他下狠心断然地说:“你,你的腿不行了!”
“行!”
“不行!你不能再上场了!”可以在场下。”肖蔚说。卢挥听了这话不觉一怔,心中大惑不解,他迷们地问总“什么意思?”“您不是也在场下吗?”肖丽反问道。卢挥仍旧没明白她的意思。他扭头看看货主任,两人面面相觑,互相在对方的脸上都找不到答案。肖丽深深的嘴角微微浮现出一点笑意,声调平稳地告诉他们自己所做的决定:“我做教练工作。”
卢挥任了一瞬,等他明白过来之后,便立刻喜形于色。大声说:“这个,这个完全可以。你有头脑,完全可以成为一名好教练。哎,老黄——”他对黄主任说,“这个要求,体委可以考虑吧!女队正缺教练,肖丽可以跟着我,我保证能把她带出来。”
不等黄主任开口,肖而就说:
“不用了。我有地方去!”
卢挥又是莫名其妙。他自以为对肖丽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但肖丽的做法总超出他的意料。
“你去哪儿?”
“去河东体育场,教业余体育学校的少年女子篮球队。我刚才去过,一切都联系好了,你们给我办手续吧!我的东西请您转告大杨,替我送到河东体育场职工宿舍第十二号。我明天出院直接到那里去!”
“你为什么不回到体训大队,非到那儿去不可?”卢挥间。
肖丽没有回答。她低下眼睛,下意识瞧着自己盲目搓动的手指。而卢挥已经给自己的问话找到恰当的答覆:一个倔强的人,是不愿意回到自己栽倒的地方的。
“那你为什么偏要去业余体校,不去一个正式的球队做教练?比如市体院队,你如果去,他们准欢迎。”卢挥说。
肖丽忽然抬起头说:“我想,您应当明白。”
卢挥一接触到她那亮闪闪、燃烧一般的目光,就全明白了。共同的嗜好与志向,使他们不需要用语言做为桥梁就能相互理解。他刚刚来医院时,索绕心头的那些顾虑流烟一般消散了。这姑娘象曾经摆脱与靳大成的爱情一样,又一次用自己的精神力量战胜自己精神上沉重的苦痛。从一个失却了的天地之外,找到了另一个更广阔的天地。本来,卢挥是想给她充填力量来的,此刻却受到她的鼓舞,周身都是热烘烘的。他找不到能够表达出内心激动情绪的话来,只是不住地朝她赞许地点头、点头……
她每一次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好象都叫他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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