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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小说]【双男主双女主向】天狼弓[第3页] |
作者:风语花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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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桃花庙 “砰”地一声,是一拳到肉的声音。 “哗啦”一声,是银子落桌的声音。 两种颇为不和谐的声音竟同时十分和谐地响了起来,其间还夹杂着店伙计的大呼,“停下!停下!别打了!” 那两个大汉听着店伙计语气不对,便疑惑地对望了一眼,纷纷停下了手。他下意识地捂着有些淤青的脸,目光顺着店小二的喊声落到不远处一张角落里的桌子上。 那桌上正坐着一对少年少女,女的一袭白衣,衬得身形单薄娇小,面庞稚嫩清丽,男的却是一身蓝衫,高大英俊,一簇乌黑的卷发蜷在额前,木桌之上正散落着两块银元,他只一瞥,就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于是他放下捂脸的手,跨开脚前进几步,直到站在他们面前,微微鞠躬着一抱拳,“多谢公子夫人仗义相助。” 那少年少女闻言不觉相视一笑。少女微微红了脸垂下眼睑,少年却微笑着摇头道,“这位大侠眼力不佳呀。” 他有些愣神,又仔细打量了他们俩几眼,恍然大悟道,“二位是——” 少年微笑着确认了他的想法,“我们是兄妹。” 这倒将他折腾得不好意思了,不觉摸了摸头笑道,“还要请二位恕罪!” 少年将手一比,微笑着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他不便推让,便照着坐了,快言快语道,“大恩不言谢,若是待在下从长江归来,必将一半财富赠与二位!” 少年摇摇头道,“大侠不必如此客气。实不相瞒,我们救下大侠,也是有一事相求。” 对方的爽快倒令他愣了愣,随即不觉大笑道,“公子只管开口!若是在下能做到的,在下愿为公子赴汤蹈火以报恩德!” 那白衣少女却是比那少年更为直截了当,操着清澈如泉的声线插话道,“我们只想知道,你此行前往长江,是否奔衡山而去?” 这话于他乍一听确实意料之外,可仔细一想,却也在情理之中。常年在江湖底层游走,绿野岛的风波他几乎要听到耳朵生茧。江南的云柳山庄和云梦的衡山派俨然被推上了流言的风口浪尖,无论是谁问起衡山与云柳山庄,似乎都没有那样难以理解。 于是他试图理清思路,慢慢开口叙述,“不瞒二位,眼下奔衡山而去的人绝不在少数——只因传言中道,衡山派在上一次绿野岛上买下了那魔教的圣物天狼弓,现在该到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候了。” 他又向那少年凑近一点,尽力压低音量,“可衡山派偏偏矢口否认,倒显得这弓没个定主了。所以上至蜀中的慕容公子,下至西域的走卒飞贼,都在往衡山的桃花庙而去,指望能碰碰运气。” 那少年静静侧耳倾听,此刻只若有所思地应声道,“中原欲将魔教除之而后快,而昔年魔教独孤残立下重誓,得此弓者便可号令魔教上下十万神兵,只怕这把弓的故事,还没在绿野岛上彻底结束呢。” 他沉重地点点头,叹息一声,“眼下所有人都在紧紧盯着这把弓呢。绿野岛将于五日之后把那天狼弓送到衡山桃花庙,这本不该有那么多人知道。若非大家都一窝蜂地想要去看,又怎会闹到现在这个几乎人尽皆知的地步......” 话音未尽,他突然感到白衣少女的目光正在自己的面颊上徘徊不去,他随着抬头,不偏不倚迎上了那白衣少女有些凛冽的眸子。 “可你看起来,却不像是要去那衡山桃花庙的人?”她的声线轻软如水,说的话却并不算客气,令他不觉面露难色,不知如何回答。 那少年反倒笑了笑,及时接口,“大侠有自己的路要走,可没有须向我们汇报的道理。” 那少年话至此处,已站起了身来,微微躬身抱拳道,“在下多谢大侠解惑。此番天色不早,在下兄妹二人也该回去了。只是临走前,还想再一问大侠尊姓大名?” 他没想到他们竟忽然就要离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半晌才急急答道,“在下姓成,双名不归,此番的确是要前往长江而非衡山,巨细之处,不便多言,还望体谅。却不知公子与姑娘姓甚名谁,住在何处?如此一来,待在下取财宝归来,也好报答二位。” 那少女方才随着少年动作一齐起身,此刻瞳孔中却有些焦急的神采,似乎想阻拦住兄长开口,但那少年只是冲她安慰地点了点头,随即回首微笑道,“在下姓元,天涯为家。区区二两银子,实是不足挂齿。我见成大侠倒也是个爽落之人,若是成大侠非报答不可,不如下次再见之时,请在下一杯酒吧。” 他朗声告辞,轻轻以指尖敲了敲妹妹的手臂,示意她跟上自己。那少女也只一语不发地转身,跟在了那少年身后,跨出了酒馆的门槛。 酒肆之外便是熙熙攘攘的街道。津门的坊巷人头攒动,杂耍的、骑马的、卖货的不计其数,吆喝之声与驼铃的叮当脆响弥漫在马蹄激起的沙尘之中。那白衣少女只是沉默地走路,看起来似乎有些闷闷不乐的担忧。那乌黑鬈发的少年见她如此,不觉笑着拉了拉她的手,“好了,漓儿,难得见一次面,可别生我的气呀!” 那白衣的娇小少女,蓝衫的异域少年,不是步陆孤漓儿与元长卿,还会是谁? 步陆孤漓儿闻言,忍不住抬起了头,如水的声线燃着几许担忧的火苗,“大公主要你去绿野岛,你反倒先去了趟迟月国,还把魔教的秘密讲了出去,现在你又随随便便地遇见个人就报上了大名......” |
他的眼睛本就能在暗中将周遭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扫视一圈,他就认出了蜀中那以一套剑术自视甚高、显然习惯于翻女儿家窗子的慕容公子,还有素来独来独往的兵器行家玄机客、暗器如雨名动天下的郑三娘,无论是谁,显然都不是简单的角色。 屋外的正经人更甚。元长卿方才虽没看清他们的脸,此刻却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 “巧哉巧哉,真想不到能在此处遇见宁公子大驾!”这声音看似阿谀,实为讽刺,元长卿仔细地在回忆中过滤了一遍,觉得这好像是丐帮小弟子的话音。 那宁公子故意留了许久空才冷冷回应,“在下在此,不过受衡山之托,前来证实,衡山确乎未若江湖流言污蔑那一般,未曾订下过天狼弓。” 自他一开口的那副淡漠的神气与刻意的冷傲,元长卿一下就认出来了那是武当座下大弟子宁楚天,那个永远营造出一副冰冷疏离纤尘不染的气质,实则单单潜风楼获取的情报中就几乎是三月不到就换个情人的宁楚天。 所以当有人忽然开口,接着他的话将他的谎言直接戳破时,元长卿着实吃惊不小。 “公子请自重。清者自清,从不需要托请任何人来证明。” |
第十五章:紫衣 那清冷的女声在晚风中盈盈摇曳,宛若星光散落草丛,映得宁楚天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倒像是被这温柔的晚风扇了一掌一般难堪。 这一句话无疑惊动了所有人,可这女声偏偏缥缈不定,更是连条影子也见不着。庙内不少人争抢着翻窗而出,庙外的人反倒不自觉地靠成了一团。元长卿却只调换了个可以看清窗外的位置,仍藏在屋角的阴影之中,静观其变。 来者说话的语气像极了衡山派中人,可开口时却未曾提及“衡山”二字,反倒显得不太通畅。元长卿不知道自己是否考虑太多,可在来者的语气之中,他察觉到了一丝奇异的微妙。 还不及他仔细思考,屋顶之上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震动,这下连元长卿都不得不再次翻出窗子——这倒真的出乎他的意料,他未曾想到那来者既不翻窗入室,也不在窗外徘徊,而是直接落在了屋顶上。 屋顶之上满天星般散落沉积着一层浅浅的桃花,不远处的花树似乎因先前支撑着人的重量而枝叶轻动,一时间飞红漫天弥若烟霞。云翳隐没,月光下澈,如冰似玉,如昼似练,空里流霜,明河共影。 屋顶上的人就立于残瓣之上,落花之间,月华之下,紫衣袅袅,面蒙轻纱,清瘦的身子盈盈伫立于天地之间,手中提一柄青壳长剑,宛若画里谪仙。 元长卿的呼吸都不觉下意识地为之一顿,但他逼迫着自己迅速理清思绪。紫衣,女子,清瘦,佩剑,这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人想到了衡山七仙子中最小的一位。衡山已经三代女子掌门,此时正逢回雁师太挂帅,座下七名女弟子各有所长,互相配合之下更是无懈可击。第七位紫衣仙子便是七仙女中武功最弱的一位,据说是因着天生病体,无法动用真气,可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反倒练就一身医毒双绝的本领。 寻思至此,元长卿不觉有些好奇,那屋顶上的紫衣少女若是善用暗器而不善武功之人,本该匿于阴影之中,伺机而动,而不是先把自己完完全全暴露在敌人面前。更何况,她方才显然是以不远处那棵桃树为支点才落于屋顶的,这个动作本就不易,若要行云流水无声无息,就更是困难。元长卿突然笃定,屋顶上的人绝非衡山派的紫衣仙子。 可她既不是紫衣仙子,刻意以一身紫衣现身,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宁楚天半晌从尴尬与懊恼中反应过来,果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姑娘并非衡山紫衣仙子。” 那紫衣少女并未答话,而是轻灵踮脚一跃,飘飘然如微风一般从屋顶滑落,元长卿只看到一阵浅紫的纱影自眼前划过,下一刻她已站到了宁楚天面前。 “你可曾听见,”紫衣少女声线泠泠,清澈冷冽而不怒自威,“我以周纯君自居?” 周纯君乃是衡山紫衣仙子的俗家名,自七仙子拜在回雁师太门下后,世人皆以“仙子”为称。此刻这不速之客竟在衡山腹地以大名呼之,众人甚至要愣片刻才反应过来。 人群中霎时流窜起一种危险的寒意。现在他们算是知道了,来者也许并非是奔天狼弓而来,反倒像是纯粹来衡山找事的。 只有丐帮的小弟子好像对涌动的暗流一无所知,居然还大大咧咧地咧嘴冲那紫衣少女笑了笑,“姑娘可真了不起,我们这群人里可没什么人能让宁公子说不出话来。” 元长卿都开始羡慕那丐帮小弟子能如此无拘无束地说话了。可纵然丐帮小弟子的话将众人的目光转移到了紫衣少女与宁楚天的矛盾上,紫衣少女的身份还是经不起仔细推敲——一个不顾一切来衡山找麻烦的人,在这种敏感时分,不是云柳山庄的人,还会是谁?元长卿的心不知为何已有些为那紫衣少女担心起来。冒失地以一人之力挑战衡山,实在不是聪明之举。 那厢宁楚天的脸色瞬间一青,却又没法在大庭广众下对丐帮动手,只得强忍住怒意,正欲开口,人群中却忽而传出一声冷笑,“姑娘为何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云柳山庄就如此见不得人么?” 众人或多或少都猜到了那紫衣少女的来历,可是谁也没想如此直接地把这话敞敞亮亮地直接抖在空气中。那紫衣少女危险地眯起了眸子,忽而灵活地旋身一转,掌中银剑顿作龙吟,脱壳而出,剑身扭转,三枚细小的梅花镖在月光下铮铮撞在剑身之上,猝然纷纷落地。 习武之人素来耳力灵便,那紫衣少女已寻着方才的声源飞掠而去,可那发暗器之人毕竟隐匿在人群之中,紫衣少女一时竟似难以辨别——而暗器不会给她辨别的时间。 可紫衣少女方才未曾留意难以辨别,不代表别人注意不到。 元长卿就忽然在此刻悄悄后退两步,右脚飞快勾出,轻轻绕上了身边一人的左脚,那人轻呼一声,堪堪前倾着稳住了身子。 这下那紫衣少女算是确认了目标。她剑尖一动,翻跃而前,众人下意识地纷纷避开,竟直接把方才发暗器之人暴露在紫衣少女面前。那紫衣少女稳稳落地,剑尖蝶翼般一抖,已在那人右肩斜划出一道血痕。 剑裂布匹之声划裂了夜色,人群之中,“散花天女”郑三娘终于看不下去,皱着眉就要上前拦住,谁知那紫衣少女却似无心取命,一剑过后便凌空一翻,翩然退身在几步之外,收剑负手,眸光清傲,“此剑不过原物奉还于衡山。” 那发暗器之人却已捂着不断渗血的右肩,挑起嘴角冷哼道,“奉......奉还?你且看看你右臂曲池穴!” |
月光浸润着那人的脸庞,看起来却是一副平平无奇、难以记住的模样,甚至连那挑起都嘴角都有失自然,一眼便知是张人皮面具。 紫衣少女却未及注意这点。她眸色忽变,蓦然低头检查右臂,发暗器之人却是趁此时机,转身后退,消失在影影绰绰的桃树与落花之间。元长卿微微蹙起眉头,正欲追上一探究竟,屋顶上已突然有人掠过,带起一阵烈烈强风。他猛然回首,只见一道黑影在桃花庙的屋顶向着后方一闪而过,臂下似乎夹着一个长条形的黑布大袋。 莫非袋中藏的,正是天狼弓? 众人这时才记起了此行的目的,连忙纷纷追着那人的脚步而去,就连那紫衣少女也匆匆凌空腾起,一个翻身消失在桃花庙屋檐之后。 这下,方才和人头攒动的桃花庙,忽然竟只剩下了元长卿孤零零一道影子。 元长卿只得无奈地耸耸肩,一步步慢慢绕到桃花庙后。 桃花庙地形特殊,东北面直通衡山大殿,曲径通幽,西南面却是临深涧而立,山路错落。愈是往桃林深处行进,扑面而来的风便愈是因裹挟水汽而微寒一分。元长卿穿行在桃林之间,一面在脚下的小径洒上水以留住痕迹,一面绞尽脑汁地思考着那黑衣的影子究竟会往哪个方向逃窜。 他越是前进,疑惑便越是在他脑海中生根发芽——除非衡山派对山涧中的某个山洞无比熟悉,否则天狼弓根本没有送到绝壁的必要。更何况绿野岛送货,一般多有误导,好让人就算知道绿野岛的货物会送到何处,也不知道接货的买家到底是谁。绿野岛愈是将弓送到衡山,便愈能说明那卯兔并非衡山的人。既然不在衡山,又怎能在衡山后峰的山涧瀑布之中轻易找到确定的山洞呢? 可那黑影若真要送天狼弓,又为何要挑选那样危急的时刻吸引走所有人的注意?让所有人看到他的去向?元长卿猛地顿住脚步,忽然发现自己被骗得不轻。 也许天狼弓本就该被送到桃花庙,而不是桃花庙的周围! 元长卿思忖着,将手中的一小瓶水对准水汽最重的方向扔去,试图营造出自己向山涧的方向走去的假象,随即连忙回身,顺着水痕奔桃花庙的方向飞身而去。 桃花庙依然静谧地亭亭在夜幕之下、桃花之间,像是凝固在永恒的时间之中,只是现在的桃花庙对于元长卿而言,远没有了先前的宁和与温柔。他翻身一动,轻稳迅捷地落在桃花庙前,无声无息地接近了窗子。 出乎他的意料,庙中竟传来了那紫衣少女的声音。她似乎正极力忍着疼痛,一字一句却是咬牙切齿,“你不必狡辩。你们绿野岛勾结衡山,平白无故污蔑于云柳山庄,这桩冤孽云柳山庄绝不会忘记!” 她虽是极力维持着声线中的真气,可元长卿还是能听出她气息已经不稳,也许她的曲池穴是真的中了暗器,是以才并未走远,只能暂避在桃花庙中歇息。寻思至此,他心下竟没由来地担心起来。 另一阵声音已嘎嘎笑开,“姑娘,我劝你此刻还是少说话为好。你越是说一句话,发现你曲池穴中了毒针就越是容易。” 元长卿心下一紧。那紫衣少女却是仍旧操着清冽的嗓音,冷冷答话,“你觉得我赢不了你?你究竟答应还是不答应? 那厢不再开口,轻蔑之情溢于言表。元长卿眼前忽而一闪,紫衣少女掌中的剑光已宛如一道闪电映亮了桃花庙的窗格。元长卿知道自己若再不出手,就为时已晚了。 像一头敏捷的豹子,他忽然前奔几步,缩起身子,刹那之间已翻身滚进了庙内。待他起身之时,他已拦在了那紫衣少女身前,微笑道,“你不是要送弓么?莫让她挡了你的任务。” 庙中另一面的阴影之下,果然站着那黑衣人。见了元长卿,他却似并不惊讶,反倒哈哈大笑起来。 “好一出英雄救美怜香惜玉啊,大公子!”他的笑声是刻意的粗哑难听,听起来就像是一只狐狸和一只狸猫同时嘶叫。但让元长卿皱眉的,却是他的用词。他闪电般跨进一步,正欲翻手扣住对方的穴位,谁料那黑衣人却像蛇一样在他手中滑过,微风般消失在了窗外。元长卿前进几步,赶到窗口,满目却只剩枝叶摇曳,像是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元长卿微不可闻地一叹,转回了头。 那紫衣少女却仍是紧紧攥住手中的剑,只不过这回她用的却是左手——只因她的右手已软绵绵地垂在一边。 元长卿试图前进一步,查看她的伤势,但那少女咬牙挥剑,森然的剑尖转眼已架到了元长卿眼前。 “你为什么不走?”她开口时嗓音已有些嘶哑,显然毒素已经在透支她的体力。 元长卿冲她的右臂比了比手势,柔声道,“你右手曲池穴中了毒针,若不尽早救治,毒液就会渗透进血液中流转周身。” 紫衣少女用力摇了摇头,前额已似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我知道,我自己可以解毒,用不着你帮忙!” 元长卿忍不住道,“你耽搁的时间太久,此刻毒针已经不浅了,需要以大量的真气逼出,可你现在既已中毒,又怎能运气?这次你若不相信我,趁早解毒,等剩下那群人回来,便更是难办......” 紫衣少女嗓音倏尔喑哑,一字一句已有些颤抖,“可我凭什么要让你帮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就凭你救过我?” 这话倒把元长卿问住了。他做梦都想不到这紫衣少女看似柔弱得像风中的桃花,性子却倔得几头牛也拉不回来。 |
紫衣少女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猛地松弛了左臂放下了剑尖,复开口时音调已轻小下来,“公子的好意与,与救命之恩,在下......在此谢过。其他的事情,便不劳挂心。” 元长卿只得无可奈何地摊开手,“那只盼姑娘自己多多珍重了。”随即,他转过头,轻捷地一跃,便消失在窗外的夜幕下。 那紫衣少女见庙中一时无人,终于喘息着瘫软下来。毒针的确已经一寸一寸在往她的骨肉中逼近。方才那人说的不错,她必须用真气把毒针逼出来,再另外以草药解除残存在体内的毒素。 她深深呼吸着,一把捋开额前被冷汗沾湿的散发,拼尽全身力气,试图提起一口真气,把气运到右手边。可她此刻浑身无力,连动作都多有不便,更别提体内运气了。 她记住的最后一种感觉,便是运气不得,剧痛难当,前额火烧,汗湿重衣的焦急。 然后她突然眼前一黑,斜斜地栽倒在了一边。 |
第十六章:仙子下凡尘 她的眼前先是铺开了一片沉寂的黑,宛若海水一样深邃而涌动,又似梦境一般轻幻而缥缈。她像是走失在了黑暗的潮水之中,从浅滩一步一步迈向大海深处,却感觉不到丝毫水浪的温润。 接着,她的面前铺展开了一片烟霭般的桃林,这片桃树似乎像是生长在黝黑的海水中一般,虚悬在眼前漆黑的底色之中。林间隐隐约约闪烁着星星一般五光十色的针芒,变幻莫测,来回莹动。她想要抓住,却感觉不到自己双手的存在,只能感觉到近处晕开一种耳语般缥缈而低沉的歌谣,连绵不断地充盈在她脑海中。 然后她猛地睁开了双眼。 耳边轻柔的小调似乎刹那间清晰起来。身边近处有人在哼唱着断断续续的牧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两双手正顺着一个人的肩膀垂吊而下,双脚也似乎被一个人的双手松松垮垮地勾住,随着她渐渐垂下的目光,她突然腾地红了脸。 她竟然被一个人背着! 从小到大,连她的父亲和兄长都不曾这样背过她,她做梦都没想过有一天会把头枕在一个人的肩上或是整个人贴在另一个人的脊背上,甚至目光微微一偏,就可以看清前面那人脸颊上细小的绒毛与汗珠。她顿时周身僵硬,动弹不得,想要放声尖叫,却又怕被别人听见看到,一时半会竟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似乎是察觉到她不安的乱动,便轻快地停下了口中哼唱的小调,微微扬起嘴角道,“你可算是醒了,若再醒不过来,我就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 这声音听来七分熟悉,竟似是之前救她的那个少年!她感到自己的面颊烫得更厉害了,只得极力压低嗓音,低低喊道,“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话音刚落,她悬空的双脚就倏尔落地。酸软的四肢令她一时半会难以站稳,不由得一个踉跄,只能堪堪扶住了身边的人,才得以定住身子。 一旦站定,她下意识低下头避开了对方的目光,同时立即尴尬地把手从对方身上抖开。对方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既然自己能走路了,我当然要让你自己走路了,你就算不说,我也要放你下来。” 对方一句话既像安慰,又似调侃,她一时半会竟也不明白他到底用意为何,只得深深呼吸着平复心跳,缓缓抬起了头,找到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把憋在心中的问题倾倒而出,“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又要带我去什么地方?你又救了我一次,到底图什么?” 她本意是想以一种淡淡徐徐的语气开口的,但谁知一望进对方的眼睛,她反而慌了神,连问题都有些连珠炮般不受控制地匆匆跳出嘴巴。她在心里气得想要跺脚——自己根本一点也不喜欢这个陌生人,为什么在他面前居然这样沉不住气? 那人却仍是淡定地微笑着开始回答她的一连串问题,“首先,我们现在在衡山脚下的青枫镇,其次,接下来该去哪里这个问题应该问你,柳姑娘,因为你从苏州大老远地来湘潭一带,总该有个落脚歇息的地方,可我天生愚笨,猜不出来在哪里。至于为什么救你,除开我就是想要救你的原因外,我的确有求于你,所以你倒也不必觉得亏欠我什么,我们算是各取所需。” 那人回答问题逻辑清晰解释完备,她听了却是半晌震愕,久久才反应过来,“你知道我是谁?”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面纱不知何时已被解开,不觉又惊又怒,伸手就要拔剑,却发现自己手中空空如也,自己的佩剑竟不知何时被绑到了对方的腰间。 那人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可却丝毫没有要还剑的意思,“对不起啊柳姑娘,我忘记告诉你了。真气逼毒需要呼吸通畅,我瞧着这面纱碍事,就自作主张地解下来了,真的抱歉。” 他的话音里可以听得出歉意,但不知为何传进她的耳畔,倒像是个玩笑,她正想出手夺剑,可闻言又是一怔——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已不再如同火烧一般剧痛难忍,呼吸也自然顺畅得多,想必是眼前这人已经为自己逼出了毒针。 她下意识垂首一看,右臂的曲池穴果然没有那根毒针银晃晃的影子。寻思至此,她无可奈何,只能叹息着转向对方,“你不是要送我回歇脚之处么?好,我可以带路,但你要先把剑还给我。” 那人却一本正经道,“你先带我去歇脚之处,我再把剑还给你。但是在这期间,我会和你保持一定的距离,也绝不会伤害你,我保证。”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直接懒得和对方继续理论,面色一冷,扭头就走。 那人的确信守了承诺,总是不远不近地晃悠在她的后头,虽然看似没有威胁,她却感到止不住地厌烦,只希望自己什么时候能趁其不备把剑抢回来,然后以命相拼逼他离开。寻思至此,她忽然有些想笑,也许这就是他不把剑给她的原因吧。 她微微抬眸远眺,远天的夜色愈发深邃浓重,看起来就像是黎明前的黯淡天色。青枫镇离衡山不远,容易引起怀疑,可经过青枫镇,就来到了更小更偏的潇云镇地界,她当时就是拜托家中的老仆为她秘密地在这里找到一处房子的。 潇云镇与青枫镇之间与其说是相邻,不如说是互相包含,两地之间地界线并不明显。而她的落脚地就在两镇交界之处的郊野。这里本住着一家樵人,是她给了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在远处的镇上暂过七日,七日之后,再将小屋原样退还。 |
小屋静立在星天之下,山林之前,渺远得宛若水墨画中淡淡的一笔,可劫后余生之下,她不知有多么怀念此地的安宁祥和。她停步在屋檐下,耳边忽而由远及近地传来呼啸的风声。她猛一旋身,臂上发力,已接住了身后那人抛来的青壳湘君剑。 那人已随着抛来的剑一同轻快地出现在了她身边,面色愉快地打量着眼前的小屋,“这地方真不错,云柳山庄的小姐,果然生来便是知道如何享福的人。” 她握紧了剑,转回头,极力令自己的语调清冷如初,却忍不住问道,“你就如此确定我真的把你带到了目的地?” 那人微笑了,他笑起来时似乎总是会令人感到亲切愉快,“你不像是那种善于撒谎的人。” 她忽然无意识地发现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随即发现他本就是个肤色白皙、浓眉大眼的美少年,她被自己的发现吓了一跳,旋即意识到这是相处这么久一来,她第一次看清他的面庞。 她挣扎着将这些想法通通清除出脑海,转回了目光,声线恢复了往日的冷澈,“公子不是有求于我吗?若是我力所能及之处,不妨直说。” 那人却只是微笑着低头找到了她的眼睛,摇了摇头,“现在就算了,你先歇着吧。等你醒了,我有一箩筐的问题要问。” 原来所谓的“求”是问问题,她暗中松了口气,还不及反应,那人已伸着懒腰,目光四下一转,再开口时音调有些慵懒,“你觉得我该休息在哪里呢?” 她本就生性敏感,此刻更是瞬间明白了对方的话外之意——自己身子尚未恢复完全,方才又不小心刺伤了一个衡山弟子的肩膀,此处距离衡山不远,衡山若要报仇,便如探囊取物般容易。那少年要求留下来,只怕是想借此为她添一层屏障。 难道......难道他所谓的“问题”,也是为了保护她,才刻意找的理由吗?她连忙甩甩头,禁止自己再想下去,随即扭头将房子环视了一圈,不确定的目光最后颤巍着落在了旁边的柴房门上。 “公子......不妨就......暂时歇脚于此?”这话出口,连她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人家要保护她,她却让人家睡柴房——可从小到大,她的仆人们在无地可睡时也是睡柴房,这顶多算是待客不周,倒也不是什么过错。 可那厢却是笑到低下了头,半晌拼尽全力才憋住了笑意,抬头简单地行了个礼,“遵命,七小姐,蕙衣姑娘。” 她无论如何都未曾想过自己的名字在一个陌生人口中流出时竟那样好听而自然,她心下一颤,不觉倏尔抬头,“你已认出了我是谁?” 这话几乎不是问句。可那人却只是笑了笑,微微俯下头小声道,“你的三个姐姐没理由像你这样冒失,当然也不会像你这样勇敢。” 他笑嘻嘻地缩回身子,迈开脚就哼着歌转悠去了柴房。她默默地转回了头,一步步向正门走去,心跳的频率却是烦乱不安,令她的呼吸都无意识地急促起来。 云柳山庄家规极严,及笄之前,柳氏的姑娘甚至不能随便和外界的异性往来。她自幼被教导理应顺从家族,在此事上更是严于律己。及笄之后,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和江湖上的男性见过面,父母更是忙于为她张罗亲事,可他们没有一人会像现在这人这样,看起来这样自由与年轻,如此主动自然地与她谈话,甚至三番两次救她性命。 柳蕙衣蜷缩在床上,默默地翻了个身,觉得自己一整晚可能都要失眠了。 元长卿也没有睡着。 自打孩提时代起,他的噩梦里总是会翻来覆去地出现千魔窟模糊的影像,血盆大口的魔兽,开闭之间出露人脸的魔花,尖刺与鲜血,火焰与阴影,他常常满额冷汗地惊醒过来,望向窗外时,却只有沉静的夜幕与孤独的月亮。 他自此难以入眠。 他调整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懒洋洋地倚在一叠高高堆起的木柴边上,心尖上有几个问题不断像涟漪一般打转——柳家的七小姐只身前来衡山,显然这只是她自己一腔热血之下的冲动行为,并非云柳山庄的精密策划。她独自一人栖居在这荒郊野岭,甚至倒像是瞒着家族偷偷溜出来寻衡山复仇的。这只能说明一点,柳蕙衣听说了绿野岛的故事,并且为此事气愤非常,否则她没理由冒着天大的风险独自一人出战衡山。 |
可她到底听说了什么?又是从谁那里听说的?她刺伤的那个发暗器的人又是谁?那黑衣人与她同时出现在桃花庙,究竟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在自己出现之前,她又试图让那黑衣人“答应”什么?老实说,这些长篇大论的问题他本是想当场就提,可柳七小姐在庙中咬牙忍痛持剑退敌时倔强而决绝的神色震悚到了他。眼下她体内的毒素尚未清除完全,情绪若有波动,便极其容易再次复发。 元长卿叹了口气,慢腾腾站起了身。反正睡也睡不着,干脆好人做到底,去附近找一找能祛毒的金银花与桔梗,熬一锅汤药给她。 虽是习惯了与人为善顺便道德绑架一番,但如此细致入微地照顾一个人,这倒是头一回。元长卿一面推门,一面自嘲地想起了拓拔弈的话,“对人太好,就是委屈自己。” 这话可真不错。元长卿默默地想着,脚步却未曾停下。他掩好柴扉,站在旷野之中,微明的天色送来清透的晨风,山林的木叶香气灌入他的鼻观,令他霎时身心舒畅,不由自主地迈开了轻快的步子,奔着炊烟袅袅的青枫镇而去。 清晨的青枫镇还氤氲在乳白的晨雾与早炊的烟气之中,街道上已有了熙熙攘攘的人烟。元长卿在青石板路上游荡,凭借着记忆信步向着药房走去。眼前的一切人间烟火令他无端地记起了流云客栈的热闹,他不觉长长舒了口气,嘴角不自觉地捎带上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 镇上的人们像是他们黛瓦青墙的房屋一样,均是布衣青衫,麻裙桑裤,颜色古朴素淡,与黎明的天光微妙地融为一体,颇成一番景致。是以当前方的道路上忽然有一道明黄色的影子渐行渐近时,元长卿霎时顿步回身,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心情忽然警觉纠作一团—— 古巷之上,远天之下,有人纵马飞驰,马蹄声如雷动,马鞭脆断晨烟。座上之人身着一袭黄衫,腰佩长刀。骏马激起的长风拂起她的面纱,面纱之下是一张明艳动人、却是杀气腾腾的面庞。 衡山的黄衣仙子,已然追杀至此! |
第十七章:荔枝 屋顶本就不是个安坐的好地方,山野人家的屋顶更不是,因为稍有不慎,就有和茅草木板一同塌进房子中央的危险。 此刻的元长卿却只能蜷着身子在那潇云镇樵户的屋顶上,一面要小心翼翼地减小身下的压力,一面又要将自己整个人隐蔽在门前的黄衣仙子视线之外。 元长卿的轻功并不算是十分高明,更何况本就没有人的轻功能追赶得上一匹撒蹄狂奔的骏马,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堪堪缩在屋顶之上,暗暗观察着屋下的局势。 他的脑海中无意识地闪过了柳蕙衣在桃花庙中身中剧毒却仍持剑不退的模样,心下不觉漫开担忧的水流——此番这衡山派的黄衣仙子显然来者不善,而柳七小姐却还尚未恢复完全——他微微一叹,心中虽是感慨着自己又莫名其妙摊上了别人的事,明锐的目光却已紧紧盯住了屋顶下的一切。 茅屋的木门轻轻咯吱一响,元长卿瞬即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他微微弓背以调整视线,一身紫衣的柳七小姐动作轻柔地合上门,随即一步一步稳稳向前的清瘦背影填充满了他的眼。 “朝阳未升,马蹄先至。”柳蕙衣倏尔止步,淡淡开口,语声清澈疏冷有如林间冷泉,“如今才知,原来是三仙子大驾光临。” 黄衣仙子却只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马背下的柳蕙衣,鲜艳凌厉的眉目之间是迅速涌动的怒意,“你看起来还是余毒未消,很好。” 话至此时,她却猛地旋身一跃,翻身下马,冷铁铮铮声间,一柄长剑已然出鞘。元长卿下意识地微微蹙眉,他早就听闻衡山的黄衣三仙子性情急躁激烈,可眼下,她满面的狠决却已近乎狰狞。 她手执长剑,大跨步着向那厢而去,语声已是咬牙切齿,“就好像你对生来体弱的七妹下手时一样,你也需知道恃强凌弱的滋味!” 元长卿看不见柳蕙衣的面庞,却能明显地捕捉到她身子刹那间一颤,“她是......” 黄衣仙子怒极反笑,猛然止步,“不错,你用一把猝毒的剑划伤了我七师妹的右肩,她本就弱不禁风,此刻更是昏迷不醒——你竟能狠心下此毒手!” 她口中不停,动怒更甚,不觉右臂一甩,森然的剑尖已直指向了柳蕙衣的咽喉。谁知那厢却是定立原处,毫不躲闪,更不后退,这倒令她吃惊不小,剑锋已近在咫尺,她却忽而用力收住了力道,厉声逼问,“你为何不出剑?” 元长卿眼见她收住了剑势,弓起蓄势的身子这才慢慢松弛下来。这黄衣仙子是衡山派的弟子,想必自恃武林正派,从不愿对手无寸铁之人下手。 柳蕙衣却是声线不变,冷冽淡然依旧,一字一句缓缓道,“在下只希望仙子知晓,在下若知道那人皮面具之下的是紫衣仙子,便绝不会动手。如今紫衣仙子抱恙,在下自知犯错,任凭仙子处置。可有一点却望仙子明知,在下闯荡江湖数年,从未曾以毒浸剑,紫衣仙子中毒一事,与在下更是决无分毫关系。” 她一番话虽是真挚诚恳,语气却并未因着情感而起伏,好像不论什么话经她那仿若湖畔冷香黯然的草木的语声出口,都显得轻如鸿毛。黄衣仙子正在气头上,哪肯理会这些,只听着那厢语气平淡微冷,握剑的手不觉愈攥愈紧,柳眉倒竖,冷笑道,“你说与你无关,那便与你无关么?我只知道你重伤了我七师妹,你既肯服输,那我便如你所愿!” 她剑尖一动,毒蛇般直捅向柳蕙衣的咽喉。元长卿扶住屋脊的手蓦然一紧,方欲动身,却听得耳边一声清脆的相击之声,再定睛时,黄衣仙子的宝剑竟已被弹得偏移滑落,她收不住气力,整个人都被带得踉跄几步。 元长卿的身子因着急促的收放不觉瘫软下来,忙匆匆又缩回屋脊之后,他的目光却依然毫无倦意,将屋顶下的一切尽收眼底——他分明看见了黄衣仙子的右臂被一个西南边的飞来之物击中,而后黄衣仙子始料未及,不住前倾,剑锋也随之滑落旁侧。那打偏剑锋的东西也因着巨大的冲力碎落在地,只剩下外壳勉强能辨别——荔枝的外壳。 元长卿心下陡然一紧,余光已止不住向西南方瞭望而去。他只知道,不管这以一颗荔枝救人的来者是何用意,其绝非泛泛之辈。 柳蕙衣更是讶然,连忙四下旋身,试图找到那出手相救之人,清冷的声线也不觉微微颤动,“是你......” 元长卿不觉哑然失笑,柳蕙衣似乎在那一瞬间以为出售的是他。但显然她也及时醒悟过来,迅速改变了称谓,“是哪位英雄出手相救?蕙衣愿当面拜谢!” 黄衣仙子更是后退几步竭力站定,攥住剑柄的手已是泛白微颤,道道青筋隐约可见,清亮的声线在此刻听来却因怒气而不乏刺耳,“来者是谁?为何挡剑?” 也正是在此刻,晨风倏尔飒起,屋后的一顷山林间木叶随之而动,细碎有若波涛沉浮。在林木婆娑的轻响之中还夹杂着另一阵悦耳的笑声,经由晨风轻贴着拂过众人的耳畔,那笑声也正如晨风一般清新明动。 元长卿干脆不再遮掩着用眼角观察,直接扭过头去。笑声的余音还自自己身后不远处的一株红椿树上星点飘散在风中,繁枝茂叶的绿影之间却隐约勾画着一个人形的轮廓。那人正坐在粗壮的枝干之上,风中摇动的婆娑树影模糊了她的面容,可她一双套在破旧草鞋里的脚却是清晰可见,因为那双脚此刻正自然地若藤蔓一样下垂着,还在优哉游哉地来回晃动。 |
黄衣仙子的怒喝,柳七小姐的谢意,她似乎全然不愿为此伤脑筋一般,只是继续顺着某种轻快的节奏懒洋洋地一前一后摇动着双脚,脆声道,“你面前的人尚且余毒未消,无法动手。衡山弟子既然自居君子正派,又为何要占人便宜呢?不如我替你们出个主意。等你们一个养好了身子,一个平息了怒气,到时候再来交战报仇,又怎算为时已晚呢?” 那人的话音闷闷的,像是口中还含着某种汁水饱满的东西。元长卿注意到有荔枝壳忽而从树上落下,不觉有些哭笑不得——他现在总算是豁然开朗,方才拦住黄衣仙子剑势的荔枝是从何而来了。 这一番话并不客气,甚至算是颇为辛辣。黄衣仙子的面色果然已被刺激得十分难看,干脆冷笑一声,左臂一抬一转,寒光森然的长剑已“砰”地一声猛然入鞘。她后退几步,翻身一跃,带起一阵劲风,人已落座马上。 “无论你中的是什么毒,”黄衣仙子微微低头,视线下俯,又恢复了先前那俏生生、冷冰冰的模样,“只要服用这活血化瘀,补气通穴的衡山紫苏散,十五日之后,便能恢复气力。此战今日暂休,十五日后,当会于姑苏城外!”语毕扬手,一只剔透的瓷瓶已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柳蕙衣蓦然抬手,那带风而来的瓷瓶已躺中她的掌心。她缓缓转身,微微昂首,面色依旧苍白宁静,方才因着那突如其来的打断的一阵失神,此刻早已烟消云散,“蕙衣必在城外恭候。” 黄衣仙子冷哼一声,手中缰绳一紧,骏马已仰首嘶鸣,奔青枫镇而去。 马蹄声霎起之时,红椿树荫里的来客也拍手笑了起来,“好了好了,今天也算是做了善事一桩!” 元长卿的视线本还聚焦在黄衣仙子与柳蕙衣的对峙之间,闻言便倏然回首——他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转头之下他竟撞上了一对陌生的、笑盈盈的眼睛。 那匿身于树影间的人已不知何时将头探进了初升的曦光之下。她的面庞和发丝都沾着泥土,挂着碎叶,元长卿一时半会竟无法认出她的五官,但她的嘴角却是大大方方地上扬着,宛若倒卧的新月一般洋溢着某种意味深长的灵动笑意。 可那笑容却也同样仿若云间的新月一样稍纵即逝。树叶震颤之声忽而作响,像是晨风低低抚过树梢,片叶沙沙声中,那枝叶掩映间的人已轻盈地连续了几个漂亮的腾越,连带着那神秘的、微笑的眼睛一同消失在了不远处的第五重屋脊之后。 元长卿下意识想要去追,一回首却见柳蕙衣仍在屋檐下流连徘徊,眸中满是沉思与落寞之色。元长卿知道她在担心不告而别的自己,不过眼下旭日渐明,黄衣仙子虽是性情激烈狠绝,却也是一诺千金之人,断无再回来的道理。 寻思至此,他还是借势在屋顶上一个翻滚,稳稳落在了身后第二重屋脊之下,奔着那人消失的方向而追。曙色之下,他在几重茅草屋顶上翻跃的模样像极了江心打水漂用的石子。 元长卿像大鸟一样顺势滑落下第五重屋脊时,才发现这五重屋脊之后,已极近衡山小角峰的进山之口,眼前已铺开一条深入山林的沙石小道,想必潇云镇的樵民猎户正是沿着此路上山的。 他正欲迈步,耳畔却忽然撞入一阵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的主人越是走近,听起来便越是不甚流畅,若不是有些瘸拐,便是时不时需要喘气休息的老人家。 元长卿微微一侧身,将自己融进了小道边上的树荫之中。不多时,他果然看见小道上缓缓下坡的一个老人,背后背着一担木柴,手中却是还紧紧攥着一株草药。 元长卿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敢懈怠,只是小心翼翼地走出阴影之下,赶在老人身后,轻轻喊了声,“老人家,您这是刚从山上下来吗?” 那老人家似乎耳朵不太灵便,元长卿只得认命地又喊了一遍,那老人这才停步转身,因着身后直射的阳光而微微眯起了眼,令那双本就不大的眼睛也与前额的皱纹融为一体了,“哎!这位小哥,你来,我与你说几话!” 元长卿连忙赶上前几步,那老人见他走近,才神秘地笑了笑,低低问道,“小哥可是要进山?” 元长卿点点头,刚想问他是否有见到镇中未曾见过的陌生人,老人已呵呵笑出声,“你不知道,今天进山,乃是好时日!我老人家刚才遇见了山鬼呀!那山鬼还将这个送给我呢!” 他乐得合不拢嘴,忙着把手中攥着的那一株草往元长卿眼前凑了凑,草叶上繁复的金色纹路晃过一道刺眼的光——这竟是一株金线莲! 老人一见元长卿讶异睁大的眼睛,连忙条件反射地把收回的手缩在了身后,颇为骄傲地炫耀道,“这可是不一般的好物啊!” 这位老人显然具有所有上了年纪的人都忍不住犯的毛病——但凡逮住一个人讲话,必然是滔滔不绝不肯停口。见他似乎又要开口,元长卿连忙抢在他挑起一个新话题前连连谢过他的好意提醒,随即赶紧掉头走远。 |
沿着山路入林时,元长卿并未想到会在什么地方遇见那传说中的“山鬼”。耳畔隐约送来的清泠水声与夹带着湿润凉风,见惯了大漠满心满眼的明晃晃的阳光与颜色各异、枝叶稀松的胡杨柽柳,如今眼前却是林木蔚然,头顶水汽蒸腾,明灿的阳光被林影分割得细碎松散,蛩吟鸟鸣不绝于耳,宛若一曲空明的合音。树叶的绿意仿佛浓得能滴落下来一般,润染了元长卿好奇而敬畏的眼睛。云梦泽畔的大自然令他感到一种无言的、宁静的压迫与封闭。 因而当他循着淙淙水声,踏过泥泞不平的林间空地,拂开眼前倒垂的茂密枝叶,找到近旁的小溪时,他猛地顿住脚步,怔在原地。 “山鬼”就在清溪边上,大幅度地俯着身子,在透明的溪水中清洗着自己的耳朵。 |
第十八章:尘缘 那山鬼裹着一身宽宽松松、破破旧旧的灰色长布,发夹碎叶,面带土痕,却是眉眼弯弯,不笑的时候仿若也洋溢着一种笑意,元长卿几乎一眼就能把眼前的人与那藏身在树叶间剥荔枝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 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得冲那厢挤出一抹自觉观感不错的微笑,脑海中飞快地思考着一个最为合适的切入时机——也许先把刚才那老人家的金线莲扯出来寒暄一番? 但在他试图提问前,那山鬼已站直了身子,用一只手拧了拧耳垂上滴落的水珠,将一个毫无遮掩修饰的咧嘴笑回应给他,“金线莲清热凉血,祛风利湿,大公子自北漠而来,自然用不上这草药。” 元长卿笑了,这次却是真真正正自然而然的微笑。他忽然发现对面的小姑娘十分有趣,也格外聪明。 “除了金线莲这事外,我还是觉得不太公平。”他微微转了转脑袋,抱起双臂倚在一旁的树干上,“你看,你已经把我调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我却连你的名字都叫不上来。” 山鬼眨了眨眼睛,因着洗耳朵而顺便沾湿的短发湿漉漉地披在她肩上,她却似浑然未觉,反倒悠悠诵道,“我叫阿琅。” 这名字说或不说都是一个效果,就好像衡山的黄衣仙子站在面前信誓旦旦地确认自己叫“阿三”一样毫无意义。元长卿后悔自己早该想到这一出,只好无奈地暂时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阿琅姑娘好。” 他本以为对方会眨眼一笑,把话题转开,谁知她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几近前仰后合。元长卿惊奇不已,不觉离开了树的倚靠,颇为尴尬地站直在原地——他甚至开始觉得自己从小到大都未曾这样尴尬过。 等笑够了,阿琅这才抹一抹眼角笑出的泪,把调笑的眼睛对准了站在一边不知所措的元长卿,“大公子若是为了阿琅姑娘才跟来,那只怕要大失所望了。” 不等元长卿接口,阿琅又飞快地把下一句话补上,“只因不管大公子用哪只眼睛来判断阿琅是谁,阿琅都绝不是什么姑娘!” 折腾了这一番,眼前的人居然是个小男孩!这回轮到元长卿不敢置信了。他揉了揉眼睛,再三打量着溪水边俏立着的人影,却发现经他那样一说,自己倒真无法判断出对方究竟是男是女了。 元长卿暗叹一声自己该长个自以为是的教训,一面抬头,语气不自觉已客气了不少,“那么阿公子到此,也绝不是为了假扮什么山鬼吧?” 他已发现面前的人并不只是有趣,而且还不好对付。有趣的人通常都灵活得超乎意料。 阿琅也不回答,而是扮了个鬼脸,反问道,“你听了宁楚天那番自视甚高道貌岸然的连篇鬼话,难道不想洗耳朵么?” 元长卿下意识想噗嗤一笑,却在下一刻意识到了问题所在,“阿公子难不成也去了衡山的桃花庙?” 阿琅理所当然地摊开双手,“不仅去得,还到得比你早。” 元长卿越想越觉不对劲,发现自己再也笑不出来了,“阿公子不仅去了桃花庙,还一路跟到了潇云镇上?” 阿琅转了转眼睛,笑道,“柳七小姐风致不俗,我虽不像你那样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却也是怜香惜玉的好人。” 他顿了一顿,又眨了眨眼,“不过大公子也不必担心,我并未一路跟你们来。毕竟,我还得帮你们引开追杀而来的衡山弟子呢。” 元长卿蓦然意识到昨夜他得以背着昏迷不醒的柳七小姐偷偷从小道溜下衡山的真正原因。彼时他还尚且觉得自己颇为侥幸,现在他才算知道世界上远没有如此侥幸的时候,如果有,那背后深藏的缘由一定不容小觑。他愈发觉得自己无知得可怕,只得垂首沉沉叹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可是,这人既然能在所有人都在桃林间追寻天狼弓的时候注意到逃离的自己,自然令元长卿不由自主地记起了那退窗而出的黑衣人。难道,他的目光从一开始就不屑于天狼弓上停留,而早早就聚焦于柳蕙衣身上? 寻思至此,元长卿忽而抬头,凝视进对方的眼睛,语气虽是轻松如旧,语速却已缓慢而凝重,“阿公子如此怜香惜玉,是只想保护柳七小姐,还是有求于她呢?” 林间刹那安静下来,鸟鸣蛩吟水乐木叶之声,一时竟莫名忽然刺耳起来。 阿琅却似并未被他的眼神所震慑,反而毫不躲闪地回望着他,目光明澈,一字一句道,“那么大公子呢?你护她下山,究竟是路见不平,还是有利可图呢?” 柳蕙衣在屋檐下徘徊时那融汇着忧虑、焦急与失落的眼睛霎时在元长卿脑海间挥之不去。他足足沉默了半晌,才轻轻一笑,挑了挑眉,“只可惜,我不是阿公子那样乐善好施的君子。我与柳七小姐虽是非亲非故,却有利益相寄。我护她下山,是真心实意不愿看她腹背受敌。但我若要求她帮忙,倒也与我救不救她毫无关系。” 阿琅显然也没想到这番话如此坦诚,不觉噗嗤一笑,“大公子虽不是君子,却倒也算是个真小人。我这种乐善好施的大善人,自然不仅不会为难说实话的人,还要助你一臂之力了。” 他的一席话似乎有着点亮一切的能力,周遭的天地似乎又重新溶于和谐的生机之中,元长卿的身心都似乎舒展在林间的风中,心中的重担也不觉放松了些,“所以阿公子方才要冲我笑,就是为了要帮我?” |
阿琅却不睬他,只是自顾自曼声吟哦着,仿若是天地之间另外一种自然之音,“云深溶崖寄雨信,柳绿衔春望风期。归来踏莎行吟处,叶明花盛笙歌起。” 元长卿还不及反应,阿琅已倏尔一个翻身,跃上树梢。转眼之间,只见几次树梢的颤动,人影却在浓密的枝叶掩映之间无影无踪。 他的人已竟真如山鬼一般消失在重重林木之间。 柳蕙衣推开柴房的门时,元长卿也正如云烟一般无迹可寻。 昨夜在桃花庙中为她拦下剑,背她下衡山,安慰她好好休息的少年已仿若从未存在过一般,连柳蕙衣都开始怀疑那一切都是否只是自己中毒至深时的一场幻梦。她扶着前额靠在一旁的柴堆上,一时不知自己是否该去四下寻找,还是该原地等待。 这些天来所有的事情都偏巧在此刻潮水般涌入脑海中,搅得本就虚弱的她更是头痛欲裂。从七天前的那个夜晚,在厅堂上听见那哭哭啼啼磕头认错的家丁在绿野岛上受的委屈时自己的愤怒不甘,再到与老仆叶妈和好友商量好启程来衡山报仇雪耻时自己的紧张期许,又到在桃花庙刺伤紫衣仙子时无法克制的复仇快感,直到现在无力地瘫靠在屋内的疲倦与后悔,她忽然感到一种难言的空虚落寞之意蹂躏着自己的心——当她按捺着激动迈出云柳山庄的门,踏上前往衡山桃花庙的小道时,她从未想过到头来,事情竟会变得如此复杂。她曾以为复仇是如此畅快淋漓,却未曾设想复仇之后,接踵而来的竟是堆叠成山的烂摊子:那救下她的人究竟是何用意,又到底身在何处?自己该怎么向老祖母解释?自己中的毒时轻时重,能不能撑到回到父母身边的时候?那黑衣人往哪里逃窜了?紫衣仙子会不会真的因她而死? 最后一个想法令她不由得一阵激灵,瑟瑟冷意顺延着她的经脉流遍周身,令她忽而感到一种绝望害怕的寒冷——她从小到大从未动过杀心,可眼下,有一个人却因着她幼稚的自以为是而性命垂危......她不由自主地轻轻打了个寒战,头脑愈发眩晕起来。 迷糊之中,她的眼前忽而在刹那间明亮起来。上午的阳光大把成束地将她整个人裹进金色的暖意之中,她忍不住眯起眼睛,待她终于适应了强烈的光线,她的脑子也随之突然清醒了过来。 有人打开了柴房的木门,大跨步着几步迈进房中,逆光而来的身影高大而宽阔。柳蕙衣觉得自己本该放松下来,可不知为何,那一刹那的安全感稍纵即逝,她的心跳反倒前所未有紧张起来,似乎堵到了嗓子眼—— “二哥,是你来了。” 柳蕙衣支撑着柴堆站起身,匆匆忙忙地提裙行礼,一面紧紧低着头不敢直视对方。 身材高大的柳二郎在她几步之外停下,伸手掩上身后的柴扉。柳蕙衣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察觉到他说话的声音带了丝可怕的平静,“你说你要和阿茵一起去大明湖游玩,那么你现在是不是应该和阿茵一起待在那里?” 柳蕙衣心下的怒意陡然而升,却仍不敢抬头。她虽是素来就对二哥那副喜欢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模样很是反感,可他那冷静异常的声调也同样让她感到恐惧,“是的。” 柳二郎又静静道,“那么,你现在既不在济南,身边又没有阿茵,你是不是觉得,应该和我解释些什么?” 柳蕙衣心乱如麻。她一向就不是个善于撒谎的乖孩子,如今二哥既已无声无息地找到了这里,她更是一时半会难以自圆其说。最后 她只能轻叹一声,身子没由来得随之打了一个寒战,正欲开口,柳二郎却忽然前进一步,她条件反射地随之抬头,却意料之外撞见柳二郎蹙起的眉心。 他的手也在同时握过了她的手,找到了她的脉搏,眉间的沟壑越来越深,直到他猛地松开她的手,担忧之意溢于言表,“七妹,有人给你下毒了吗?” 他关心的音色瞬间柔和下来,柳蕙衣不自觉地放下了戒备,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动容。荒郊野岭,余毒未消,能遇见自家亲人,也总算不算不愉快的事情——就算自家亲人是兴师问罪来的。 她摇摇头,声调虽仍是淡淡的,音色却轻了不少道,“请二哥放心,蕙儿并无大碍。昨夜蕙儿已得高人相救,现在身子早已好多了。” 闻言的柳二郎皱了皱眉,“高人相救?” |
柳蕙衣心下沉重,最后却只是轻轻叹了一声,干脆一五一十地把全程都老老实实地招供出来,当然,她刻意略过了一些细节,诸如那个少年背她下山这件事。这要是被她的亲人知晓,那少年恐怕再也走不了路了。 她的二哥在安静地听,面色却并不太好看,尤其是她提起自己划伤紫衣仙子的肩膀那里。不过,他却也是真的并未留意盘问她试图隐瞒的那些小事。柳蕙衣还在低低叙述着事情经过,心下却忽然涌上一种怪异的情绪。她忽然发现自己虽然不常也不敢撒谎,却似乎是个天生的撒谎高手。 直到柳蕙衣停口不语,安静地等待着处罚与后果,柳二郎的眼底都横亘着担忧深思的阴影,但柳蕙衣知道他在担心的绝不是她,只不过是在预估她这冒失的举动造成的损失,并且策划着需要做些什么来补救一切。 因此她只是静静地低头,继续保持着镇静的沉默。但出乎她的意料,柳二郎却并未直接责罚她什么,而是慢慢站起身来,沉声道,“眼下若照你所言,那群好事的江湖中人都并未走远,再留此处,多有不便。七妹,你若可以行走,就快快先与我回山庄,其他事宜,老祖母约莫已安排好了。” 柳蕙衣下意识将身子向后挪去,一句拒绝不知为何脱口而出,“不,还请二哥准允蕙儿再留一会。” 柳二郎见她神色不对,眼神中的阴影更重几分,“你留下来要等的,莫不是那救你的人?你不妨报上他的名字,到时山庄自有厚赏。” 柳蕙衣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还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只得无可奈何,又是不好意思,一时也只得吞吞吐吐道,“小妹还......还不知那位大侠的名字。” 柳二郎只更觉不可思议,怒极反笑,“可他却知道你的名字?” 柳蕙衣绯红了脸,心底暗暗埋怨自己无用,嘴上还想辩解什么,方欲出口,柴扉却忽而一动,柳二郎脸色一冷,转身之时,右手已无声扶上了剑柄。 门被推开的那一刹那,柳蕙衣的呼吸都不由得为之一顿。只因门前站着的,正是她无法忘怀的少年。 他逆着光懒洋洋地站在门前,肤色在金灿灿的光线下几近透明,柳蕙衣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见他微微俯身,行了个简单的礼节。 “在下走时匆忙,还未把名字告知柳七小姐。”他再直起身时,已一步跨进了屋里,柳二郎扶剑的指节都已泛白,他却似浑然未觉,只是径直向前,微微笑道,“在下姓元,双名长卿。” |
第十九章:下江南 元长卿还想再前进一步时,柳二郎已不动声色地偏移一步,正巧在他面前挡上一堵人墙,于是他就又消失在了柳蕙衣的视线之外。 柳蕙衣干脆站起来,侧过身子在柳二郎边上站定。这下,她才算注意到元长卿手中还捧着一只棕褐色的油纸包——原来他今早并非不告而别,而是为她买药去了...... 她心底顿时微微泛起了动容的波澜,无法控制地垂下了视线。真是奇怪,他们才相识一日不到,她自知自己于他远达不到一见钟情的程度,但不知为何,她却无法长久地凝注进他的眼睛,仿若只要他的目光稍稍向她偏侧,她的心就要微微一颤。 “还要多谢元公子搭救小妹了。” 柳二郎冷冰冰、硬邦邦的声线突兀地撞进耳畔,柳蕙衣下意识地随之抬头,见元长卿直截了当地对这表面有礼实则冷漠的态度抿了抿嘴,转了转眼睛,自己竟也觉的颇为解气。 元长卿将油纸包递了上前,同时似乎试图将自己的语调控制在礼貌的范围内,“举手之劳,二公子休要折煞。”他的目光越过柳二郎的肩膀,冲站在里侧的柳蕙衣浅浅扬了扬唇角,“只是七小姐尚未恢复完全,这些药草还要劳烦二公子了。” 柳蕙衣终于调整好呼吸,把目光迎上他的眼睛,正欲伸手接过那油纸包,柳二郎却忽然抢先一步,横过手臂将她的动作硬生生拦住,一手已紧接着在身边的简陋小桌上慢慢压下。 他的动作看似平静,但任谁都能看出他指尖的力度丝毫不轻。待他慢慢收回手,桌上已多了一枚明晃晃的金币。他微微侧首,面带微笑,一字一句咬得清清楚楚,“一路来有劳元公子,这一贯钱,也算微表谢意。只是这药,云柳山庄是万万收不得。” 他这是在做什么?他以为自己在打发乞丐吗?柳蕙衣只感到一股无名的怒气与羞愧涌上了心头,奔流的血液促使着她攥紧了扶着柴堆的手,拼尽全力才忍住掌心的力道,想要动手轻轻把柳二郎的右肩推开,直接上前和那少年解释清楚。 但出乎她的意料,元长卿看起来却像是一点也不生气,而是伸手在衣袋中摸索了片刻,在柳二郎冷峻如冰铁的注视之下,将一甸黄澄澄的金块平稳地横推到了桌前,恰恰在那枚金币边上停住了手,倒衬得那枚先前诱人的金币单薄得可怜了。 元长卿这才微微一笑,扬起了头,正对着柳二郎铁青的脸色,天真地冲桌上的金块摊开掌心,“柳二公子,您这份厚礼,在下亦是万万不敢接。只是现在,在下想以这一甸黄金做买路财,让在下能通过您这条路,与七小姐说上句话,敢问云柳山庄意下如何呢?” 柳蕙衣的手仍旧紧紧扣着桌角,可此刻,畅快淋漓的激流已将先前的愤怒与羞惭冲刷得无影无踪。她不得不用指尖紧紧扒住桌角才能忍住那几欲喷薄而出的笑意——从小到大,她敢发誓自己还从未见过素来咄咄逼人自视甚高的二哥被人反将一军还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模样。 柳二郎的脸像是被人从正上方揍了一拳一样鼻青脸肿,又似被溅满了热腾腾的蚊子血一样胀得通红,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会有被一个无名小卒忤逆甚至嘲笑的一天。柳蕙衣却是看得津津有味兴高采烈。十六年的压抑都在瞧见柳二郎的脸色的那一刹那大度地在她心中烟消云散了。 她深呼吸着稳定下情绪,向前一步,一手已轻轻推开了柳二郎的肩膀,低声道,“二哥,就让我和元公子说几句吧。” 柳二郎僵硬的手臂松了松,终是允许自己身后的小妹站到了自己前方。元长卿冲柳蕙衣稍稍扬了扬眉以示问好,便转身推开了柴扉,正要一脚跨出门槛,柳二郎冷漠的语声已自身后响起,“有什么事情,就在这里说也无妨。” 元长卿脚步一顿,异常听话地转回了身,脸上甚至还挂着微笑,“当然无妨,只是二公子听起来可能会不太开心。” 他将目光转向了身边静立着的柳七小姐,语声虽是柔和,话中之意却直接撕裂了云柳山庄所有的包装,“七小姐,昨夜你承诺回答我的问题,现在可是兑现的时候了。你此行来衡山复仇,是不是因为听说了云柳山庄在绿野岛所受到的委屈和污蔑呢?” 这个问题着实在柳蕙衣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她早就知道对方藏着天大的秘密而来。绿野岛的一切重新涌入她的脑海,令她忽然莫名感到一种渗透血脉的冷静。 柳二郎却是果然眸色一冷,连声调都凌厉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元长卿耸耸肩膀,“二公子,我说过,这些话您听着会不开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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