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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小说]【双男主双女主向】天狼弓[第2页]

作者:风语花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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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仍旧低头看着那枚在十八年后重逢的两半玉佩,严肃的面庞与紧绷的乱须都似渐渐松弛,“‘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这本是我的玉佩。我生于月朔之日,新月尚瘦。大齐元和三年,我被偷袭废武,逐出师门,流放西域,幸得你母亲相救。你母亲聪敏至极,将我藏于月牙泉的绿洲之中,为魔教放羊以维持生计,蒙骗众人。但那魔教的大天王耶律玑,早已为你母亲订下婚约,将她许配给魔教的第四位天王耶律鹜。”
话至此,老爷子的面色又逐渐沉重阴郁起来,“可那时,你母亲早已......早已有了你。这一切都被那魔头耶律玑看在眼里。你母亲危机之下,托付她的密友将我送出西域。临行前,我将这枚我从小佩戴的玉佩磨为两半,约定若能在孤城外相见,便以此为号......”
元长卿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忽然沉声截口道,“而大公主的密友正是步陆孤知沁。她为了救你而死,你却成功逃出了魔教的手掌心?”这是他得知真相后第二次开口,从进门起便饱含的情绪便难以控制地借机满溢而出。
老爷子的眸子黯淡下来,仿佛在一瞬更显苍老,“我知道你在埋怨我为什么一路都让你母亲相救,而不能自己独当一面,与你母亲共进退......”
元长卿突然被激起了一股质问他的冲动。他很想知道当对面这自我消沉、自我逃避的老爷子是否对昔年自己和母亲在千魔窟中那一年在鬼门关前来回跌宕的岁月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了解,但他还是拼尽全力抑制住了自己。他不喜欢让自己的情绪爆发,让自己显得无礼而无力。
他抿紧双唇,抱起双臂,几乎是警戒性地听着他的下文。
“你说的不错,可是却猜错了一点。我并非趁机逃跑,而是亏得步陆孤姑娘相救,幸得不死。我虽然一息尚存,但右臂早已被耶律玑的手下击中,从此便软绵绵地使不上一点力气,我的腹部也中了耶律玑一剑,只是有步陆孤姑娘......挡在前方,伤口是以不深。但就是这样,我一点一点挪出了孤城,挪到了征蓬关,饿了就餐沙为食,渴了就扒开沙子,喝夜间稍纵即逝的几滴露水——若不是我心中怀着复仇的怒火,怀着对步陆孤姑娘的歉疚与感激,怀着必定再与你们母子相见的心,我就算得生于耶律玑剑下,也无法逃过这大沙漠的难关!”
老爷子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他胡须丛生、面目不清的脸庞忽然因着一种悲壮的激烈而颤动起来。但当目光落于面前的年轻人时,他好像突然于激烈的洪流中抓住了理智的浮木一般,喘息着冷静下来。
“我一路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征蓬关,又昏死在了沙漠上。我本就不善用左手,而右手又无力可用,自然只能靠着一双脚。因此,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被抓进这迟月国做苦力时,我的脚已经落下了残疾......这十数年来,我都在迟月国做木工。同行的人告诉我,是国王陛下占卜星象,见得我而国有助,才许我留在国内。可我并不甘心,我想尽办法都要出去打听你们母子的消息。所以,我千方百计在国王面前求到了一次入中原边境采购木料的机会,一路问去。”
元长卿忽然明了了,无怪乎他会注意到自己。若是要打听消息,流云客栈无疑是西域内必不可少的一站。
果然,老爷子的目光几乎痴痴地抚过自己的脸庞,“我当然去了流云客栈,我也看见了你。看见你的那一刹那我就认出了你,因为你有着你母亲的眼睛与头发,五官之中也看得见我的影子。我知道那一定是你!但我看你已被拓拔弈夫妇收养,便知道你母亲可能已......于是我就想尽一切办法要来到你身边,陪着你长大,来弥补我的过错......”
元长卿忍不住打断他道,“我可以告诉你,大公主仍然活着,只是依然下嫁给了耶律鹜,所以我才被拓拔夫妇收养。”
他开口时,才发现自己早已毫无意识地放下了戒备的双臂,不觉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竟已渐渐被这未曾谋面的亲生父亲打动了。
老爷子又道,“可是我不能逃离这迟月国,因着国王将我禁锢于此。但我却注意到,木匠房里侧供奉胡杨神的香桌下,有一块砖石敲来清脆作响,于是我便趁夜来偷偷挖下去,竟发现了一条密道,兴许是古时战乱,故而建造,可我却找到了一条可以逃离这里,来到你身边的路。于是我夜夜不眠,趁人不在,便钻进地道里,将那半截地道继续向前挖去,黎明将至时,便要赶紧掩盖好这甬道,赶忙回到自己的屋子,等着第二天的活计。有一日,我在挖土时隐约听见有脚步声,才敢向上挖去。待我出来时,便已是左交巷巷尾了。我现在出现在此,料定以你的才智会发现这条地道,以为我腹背受敌,无奈只能遁地而走。实则却并非如此。迟月国的公主派侍卫来带我走,我为了他们不破坏我的机关与地道,便主动同意与他们同去。走出门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你一定能找来这里。”
听到此刻,元长卿这下终于彻底理清了一切的源起。他恍恍惚惚地怔在原地,好像光天化日下做了一场沙土血剑,风烟弥涌的梦境一般,心下更是百般五味杂陈。
只不过,他却记住了几个名字——宗明德,林承旭,还有他早就熟知的两位耶律姓的天王。
仿若是注意到他眼中隐隐有光芒闪动,老爷子温声一叹,“告诉你这些,并不是要你为我如何。
 
第九章:烽火台
“天狼弓”动工的第三天,华鸢鸢忽然火急火燎地从门外冲了进来。
木匠房的木工们在做工时对公主的形容出奇得一致,他们不约而同地赞美公主的嗓音像是吐鲁番的葡萄一样汁水充沛、甜蜜可口,但偏偏讲起话来的态度却又好似炮筒里的火药一样风风火火泼泼辣辣,让人头疼不已。于是他们一综合,总是背地里偷偷代称以“葡萄火药”。
现在的公主便与葡萄一点关系没有,只剩下了火药。她大步跨到元长卿面前,在元长卿反应过来前用力伸手就抄起了元长卿先前握在手中雕刻花纹的弓壁,凑到眼前仔细一打量,便一甩手,将弓带了出去。
“公主请留步!”一头雾水的元长卿连忙喊住她,“此弓尚未完工,而天狼弓的花纹又是其最重要的一部分......”
华鸢鸢猛地回首,手一松,差点气急败坏地将弓砸在他面前,“你直接说,你还要多久才能完工?”
元长卿的心随着自己心血凝结成的作品在公主手中危险地朝着地面一抖而不由一颤,眼见着她终究想起来这弓不比宫内的花瓶水盆,才稳住语调答道,“还请公主再宽限我一日,目前只剩这些花纹了。”
华鸢鸢急躁不安地撅了噘嘴,扭头转身,似乎不想让元长卿看见自己的表情,声线忽而带着一点浓重的鼻音,“他来信了,说是还有两天的脚程。”
元长卿不明白这件事有什么值得生气的,“一来收到了九皇子的来信,二来又确定了援军不日将至,在下倒是要恭喜公主了。”
“恭喜?”华鸢鸢猛地转回了头,油亮精致的发辫在身后甩了个大圈,“你可知道乌车和羌宛给不给我们两日时间?”
她一挥手,候在门外的侍卫便连忙上前,将一张被揉皱得几乎无法辨别的纸页递到元长卿面前。元长卿小心翼翼地接过,兢兢业业地试图把折痕抚平,才勉勉强强地辨别出上面的字迹来。
字体是一手漂亮工整的正楷,用的是乌车国的语言,大致可以认出这是一份乌车大将完颜驹的呈上奏折,里面正襟危坐着几个大字,“次日清晨,必取迟月。”
元长卿不觉悚然坐直,将皱纸一折,复又交给了侍卫。
华鸢鸢在元长卿看信时烦躁地在原地绕圈踱步,就像元长卿初次见到她一样,蔥青雪白相间的裙摆掀起的弧度宛若一朵清波凝成的花朵在湖中盛开,但她的脸色却显得与花朵格格不入,“这是我的探子在收拾乌车国那狗皇帝的纸篓时偷来的情报。据我所知,羌宛国也自然不会放过这侵略的机会。这几日你闭门造车,不登城楼,看不见他们守城的士兵活动有多频繁,黑压压的一片!”
她一回首,却发现元长卿似在低头沉思,不觉又起了火气,“喂!你有没有在听?你真的知道我国现在有多危险吗!”
出乎她的意料,元长卿缓缓抬起头来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沉声道,“那么我们便一鼓作气,先发制人。”
华鸢鸢不敢确定元长卿的法子靠不靠谱。她素来是个胆识过人无所畏惧的人,但这次事关重大,她也知道任性不得。所以当她看见了一身魔教传统袍装的元长卿站在她面前向她行礼时,她不觉将忐忑与疑忧倾倒出来,“我已按你说的,将守城的士兵轮番打扮一番,继续送上城墙,伪装成换岗的样子,也向两国送去了会晤的御信,地点就在烽火台,你真的觉得这管用吗?”
元长卿没有回答,却反问道,“那么他们同意了吗?”
华鸢鸢点点头,“这你可以放心。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我的使者都回禀说,两国国君已经答应下了这次会晤。”
闻言的元长卿咧嘴一笑,“那我们走吧,赴会去。”
华鸢鸢将信将疑地将手一招,身后的五个侍卫自觉地跟到了她身边,元长卿却微微蹙眉着摇了摇头,“不需要那么多侍卫,会引起怀疑。倒不如将这些侍卫送上城墙换岗去呢。”
华鸢鸢讶异道,“侍卫更多,才更显得我迟月气度恢宏啊!”
元长卿却悠悠然地微笑着给出了截然相反的解释,“侍卫越多,越说明你心有不安。莫忘了,此行的重点在我。若你的天狼弓真能号令魔教重兵,还需要那么多侍卫吗?”
华鸢鸢难得地松了口,遣散了身边的侍卫,就只留下一人。也许打从她心灵深处,她就愿意拼一腔热血铤而走险一次吧。
 
三人登上烽火台之时,四野尚且空旷。元长卿坚持要提早到达——按他的说法,以便“占据地利”。他在烽火台四处转悠,里里外外都勘察了一圈。华鸢鸢见他这副人生地不熟的模样,急得坐也坐不住,生怕两国国君忽然来到,见到了这假扮魔教大将的最不像样的模样。直到元长卿回到她身边,冲她安慰性地微微一笑,她砰砰直跳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
“调整呼吸。”她听见他弯下腰来,凑近她耳畔的细小声音,“要知道你现在有十万魔教大军在手。”
华鸢鸢正心烦意乱,元长卿的话却有一种莫名地令人安心的力量。她下意识地照做了,可正待她深深吸气,感到清晨天山的冷气充盈满肺叶时,侍卫却忽而来报,声称乌车国参军沙河与羌宛国相国哈克熙正在登楼。她来不及呼气,险些一口呛住,怒意从心而起,“他们居然敢只派使臣来?”
元长卿却站在她身边,好像从来不知道“危险”二字怎么写似的,只是微笑道,“使臣岂不更好,更容易被愚弄过去。就算迫不得已动手,倒也并无大碍。”
他的最后半句话刻意提高了音量,让懒洋洋登楼而上的两国使臣听闻,都不觉加紧了脚步。
华鸢鸢又深吸了一口气,昂首接受了两国使臣的行礼,又起身稍稍向他们提裙回应,微微抬手示意使臣落座。
等不及使臣坐稳,华鸢鸢便开了题,“此番实是有要事相告,才劳烦二位远道而来。”
乌车的使臣高大壮实,闻言便扫了扫身边一身宽大得有些滑稽的黑袍的元长卿一眼,微笑道,“在这种时刻,无论什么事,公主都要当成要事来磋商吧。”
华鸢鸢气得想挥手让侍卫把那肥头大耳的东西拖下去,但她平日虽任性自我,关键时刻却能激发出一国之君的本能。她竟奇迹般地沉住气,反倒接过话题来,“参军所言极是。这件事却是并非大事,只不过,那是对迟月而言。对贵国来说,可就不一定了!”
她向后一挥手,侍卫便小心翼翼垂首奉上了手中一架裹于丝绸中的物件。华鸢鸢微微扬着头,笑盈盈地接过,又笑盈盈地轻轻摆放于桌,青葱五指轻轻一弹,绸缎若流霞般淌散开来。
绸缎所包裹的,赫然正是一把天狼弓!
羌宛国的矮小使臣原一直坐在边上似笑非笑,似在评估局面,但此刻也不禁色变,不觉探近了头敬畏地细细打量着那杀气腾腾的宝物。乌车国使臣更是惊得猝尔起身,厉声道,“敢问公主这是何物?”
华鸢鸢嫣然一笑,并未开口,答复的人反倒是站在她身边的元长卿。黑袍掀起时的声响与力劲在高台呼呼作响的风中仍然清晰可闻,宛若一刀割裂了空气一般。在两国使臣惊惧的注目之下,一身魔教传统袍装的元长卿已将黑袍搭于左臂,微微笑道,“参军想必也看出来了,这正是我教圣物天狼弓。”
羌宛使臣直到此刻才巍巍道,“熙闻天狼弓藏于轩辕神谷之内,魔教亦遁于黄沙之中。若有一人能得天狼弓于手,便可号令魔教上下。敢问公主,此言是否属实?”
华鸢鸢正对着刺眼的阳光,便弯起了眉眼,反倒令人更觉危险,“相国可知在我身边的人是谁吗?”
羌宛使臣微微眯着眼,把目光转向了元长卿,“老臣以为其该为魔教中人。”
乌车使臣见到元长卿那身刺目异常的魔教着装时便早已大吃一惊,此刻经由另一位使臣证实,更是吓得草木皆兵,竟不自知地向后倒退半步。
华鸢鸢注意到此处,不觉笑出了声,“魔教大军现已在孤王掌控之下。二位使臣不妨回程禀报贵国君王,若是要攻打迟月时,着实理应多添些兵力的。”
乌车使臣点了点头,额角刚刚渗出的冷汗又被疾走的风刮得干干净净。羌宛使臣也后退半步,躬身拜道,“公主若有魔教大军屯与城中,熙必将此事如实告知吾王。”
华鸢鸢猛然睁大了眼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苍老矮小的羌宛使臣慢慢地吐字道,“公主若真有魔教将军伴于身侧,又缘何看不出这天狼弓乃是一件赝品呢?”
乌车使臣这下彻底愣在了原地。华鸢鸢也不觉怔了刹那,却是反应极快,立刻地逼问道,“你既说它是假的,那么真的又该长什么样?”
她在气势上虽咄咄逼人,实际心跳已漏了一拍。她早已明了乌车使臣看破伪造的原因了——从她今早匆匆忙忙抢走元长卿尚未完工的作品开始,她就应该料到。
果不其然,羌宛使臣前倾着身子,指尖落于弓臂的花纹处,“魔教用于制作天狼弓的,乃是百年一遇的七星纹胡杨神木,传言乃由胡杨神亲自交予独孤残手中。可此弓用料,木质凡俗,木纹粗糙,公主也未必留意不到吧?”
华鸢鸢又急又气,这下反倒轮到她开始感到前心后背的阵阵冷汗了。都怪元长卿这该死的家伙,敌国个个侍卫森严,自己居然给他说服了只带了一个侍卫,现在倒好,该如何应付这硬碰硬的时候?也许他本就不是魔教中人,就是个江湖骗子!
她硬着头皮,刚想回答,便听见元长卿截口道,“我教圣祖虽已作古,却不容外人称呼如此不敬。”
这话令华鸢鸢大出意料,羌宛国使臣也不觉转过了目光。元长卿肃然的面色忽然展开一丝平静的笑意,他的手中已多了一块令牌——华鸢鸢这才想起来,她曾经在出发前就瞧见元长卿腰间挂着的黄金令牌,但却只把它看成了普通的装饰。
 
元长卿的语调平稳异常,却是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阁下既然听说过天狼弓的模样,自然也对魔教了解不浅。那么阁下总该凭着良心承认,自己认得这魔教四大天王与四大公主的信牌吧?”
此刻的羌宛使臣仿佛从先前的成竹在胸的老狐狸变成了失足落水的兔子,“老臣自然认得。”
五湖四海,天南地北,有谁会辨别不出魔教的信牌?信牌由各色的鸽子送至窗前,材质愈是贵重,魔教的出手便愈是迅疾狠厉——只因这便是魔教的宣战方式。
而此刻那魔教衣装的少年手中的,正是级别最高的黄金信牌。金属的光灿灿地晃着所有人都眼,牌面上的雌鹰振翅欲动,呼啸长唳,令人震悚——这恰恰是魔教大公主独孤情的信牌!
元长卿却只是轻巧地将信牌微微晃了晃,便收回了手臂,缓缓而肃然道,“天狼弓虽假,魔教却是真。公主虽不能召魔教军至,我却可以。而我此番前来,也已奉命劝三国休战。”
乌车使臣被这可怖的来回反转恐吓得半晌无言以对,到此刻才忍不住问了声,“公子......公子乃是奉大公主御令而来?”
元长卿点点头,继续道,“三国若继续蚕食彼此,只会毫无意义地消耗兵力。昔年我教与诸国共饮马长江,此刻若诸国先自相残杀,那么日后若魔教重振雄风,又何以与地大物博的中原抗衡?”
羌宛使臣本就驼背,此刻垂首沉思半晌,便忽而顺势一躬,弧度更比先前对华鸢鸢之礼更为明显,“老臣定将公子所言转告国君。”
乌车使臣连忙清了清嗓子,开始有样学样。谈判至此,显然已无法进行下去。两国使臣复又庄重地一行礼节,托辞而去。烽火台在高处,风仍然呼啸不止,华鸢鸢愣神地呆望着元长卿,似是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知觉。
 
第十章:启程
烽火台上的风仍呼啸着掠过了头顶,太阳的明光从远远的天山之上凝结成环的云雾中渗染而出,为它们描摹上了一种深浅交错、光影交叠的金色。
元长卿不敢再看华鸢鸢的眼睛。这骄傲任性的小公主,从来都没有令他感受到如此的压迫感。
许久许久,华鸢鸢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一般,嘶哑着声线悄然道,“你从来没跟我说起过这事。”
她不等元长卿回话,只因她知道那厢心里对于她说的究竟是哪件事清楚得很。
于是她一字一句地接着说了下去,语气严厉得近乎控诉,“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出现于此是来说服西域诸国帮你们入侵中原的!”
元长卿撇开了视线,心中有愧,“可是,他们现在自然不敢再打迟月国的主意了。公主的目的岂非达到了吗?”
公主嘶声道,“那么侵略中原这件事呢?”
这话从一个西域的公主口中出来,更是令元长卿感到无法理解。他忍不住转回了视线,勇敢地迎上了对方咄咄逼人的眼睛,“侵略?公主究竟是心怀中原,还是因为心中已有了那中原大齐国的九皇子?”
华鸢鸢气得脸色煞白,可却想不出任何话来辩驳。元长卿的话利箭一般正中她的心事。
元长卿默然许久,才垂首一叹,声线低沉,“我不求公主信任,但这话确乎只是缓兵之计。魔教看似戒备森严,韬光养晦,实则不见天狼弓,群龙无首,内部争权夺利,醉心内斗,只怕是再难有饮马长江的那一天了。”
他越说,便越觉自己说了些不该说的东西,可是公主的话刺伤了他。自幼在拓拔弈与步陆孤知影身边长大,他们告诉自己,中原是目前最大的敌人,是他们葬送了圣祖,霸占了圣物,是他们假仁假义,道貌岸然,可他们又有着无数值得学习的优点,应当学会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们的优点,化为己用,再慢慢扭转局势。他们从来不会告诉元长卿,主动攻击别人是不对的事情,是“侵略”。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难过,可他的心底却又偏偏浮现出了他那汉人父亲的脸——他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所适从与孤独无助,似乎不知何处才是他真正应该站定的位置。
华鸢鸢的愤怒瞬间转为了愕然,仿佛也知道自己听到了这惊天的秘密并非一桩小事。她从来对魔教没有过多的关注,也更不可能知道这些别国虎视眈眈、千方百计试图索求的消息。她有些难为情地站着,竟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只得说,“你放心吧。你说的这些,我绝不会告诉别人。我以迟月国公主的王冠向你发誓。”
元长卿有些心烦意乱,勉强抬头笑了笑,“我知道你不会。”
华鸢鸢见对方终于展颜,心中的愧疚的重担仿若也突然着地,勾起嘴角,忍不住笑道,“走吧。计着时日,眼下他就该快到迟月国的城墙下了。我想大宴宾客为他接风洗尘,也庆祝你不战而退人之兵。你看如何?”
元长卿喜欢听见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尤其这故事还即将成为现实。他笑着又礼貌地打趣了公主和她的九皇子一番,随即摇头憾然道,“只可惜无缘喝公主殿下和九皇子的喜酒了。”
华鸢鸢本已动身望台阶而去,此刻闻言却又猛然顿下了脚步,诧异扭头道,“你怎么了?”
元长卿微微一笑,黑亮的瞳孔中朦胧着复杂茫然,“他要来,我却要走了。因为我本就不该来到这里。”
生怕华鸢鸢误解他的意思,他连忙又补上下文,“我此番离开西域,本是受我教所托,公务在身。闯入此间,只是为着担心你们预言中提到的那老爷子的安危。现在老爷子既平安无事,迟月也免受刀兵之劫,那我自然应继续完成我的任务了。”
华鸢鸢垂下头来,久久无言,她这才发现,眼前的少年从头到尾都并无半句虚言,他确实是个实实在在的魔教信徒。再仰首时,她明亮的绿眸已是一种朝气蓬勃的坚定,“好。既然你还有要事,我便不再多留。可你此刻先随我回王城之中,我好让人为你打点些盘缠,驱车将你送到阳关。”
她眨眼巧笑,“你我都是爽快的人,我既不留你,你也莫要推让。我华鸢鸢有恩必报有仇必复,你既是迟月的恩人,就理应接受我的报酬。”
元长卿未曾想过这葡萄般可爱、火药般冲动的公主还如此豪爽重义,也不觉眉眼一弯,“在下可没说不要,还望公主不必客气,该送到阳关的,可一步不能少!”
两人大笑着,一步步轻快地走下烽火台,步伐年轻而活泼。高楼的寒风与阴沉的战事好像永远地被抛在了脑后,只留下明耀的早夕辉映着前路。
 
元长卿即刻远行的消息尚未传遍宫中,宫中早已闹开了老爷子明日启程的流言。元长卿找到老爷子时,他果真正在收拾行李。
暖橙色的烛光点亮了他行李之中简单的衣物与一个破旧的水袋。元长卿想起了自己袋中满满当当的金银珠宝,方欲伸手向面前过于寒酸的麻袋中添置些钱财,但却被老爷子堪堪拦住。元长卿讶然抬头,撞见老爷子的眼睛,后者目光清澈平和,无言地摇了摇头。
元长卿开口时,语气捎带了份幽微的不舍,“此番离城,将往何处?”
老爷子的嗓音厚重深沉,令他安心,“天涯海角,何处不可去,又何处不为家?”
这个回答却不能让元长卿满意,他焦急追问,“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老爷子胡子丛生的面庞似乎隐隐约约地透出了一丝安慰的微笑,“天地圆融,必能重逢。我自有去处,你不必担心。”
元长卿愈发对这打机锋似的话语无可奈何,却又说不过他,只得叹道,“你既不愿说,那就由我来说吧。十月之后,花朝之初,你能在此地等我吗?”
老爷子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的慈爱与柔和却抵挡不住地满溢而出。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实实地拍了拍元长卿的肩膀,沉声道,“一路珍重。”
元长卿感受到了他掌心的温度,这种陌生的熟悉令他心下忽而波涛翻涌,动容无比。身侧的空气都似因着回忆而浓重起来。他侧过头,向着身边饱经风霜的人微微漾开了嘴角的弧度,“你也是,爹。”
那无比陌生的词汇出口的那一刹那,他甚至不敢确定它的读音与语调。从小到大,他从未说出过这个无比特殊的字,这也曾令他犹豫不决,令他手足无措,可在那一瞬间,这字中蕴藏的泰山般的分量,却令他的心前所未有地感到踏实与安稳。
华鸢鸢果然没有和他客气,迟月国侍卫不仅将他一步不差地送到了阳关,还跑前跑后地帮元长卿张罗来了一匹骏马。西域的骏马鬃鬓飞扬,膘肥体壮,将元长卿从阳关送到河朔津门,也不过花费了五天五夜的时间。等元长卿将那匹骏马送给最后一晚投宿的旅店时,他几乎已有些不舍了。
“公子,您这匹宝马乃是本地罕见的俊种啊!您可真就舍得嘛?”那憨厚的、肥胖的店伙计操着一口卷不了舌头的津门口音,眼中迸着艳羡与不可置信的光芒,上上下下将这匹棕红的骏马打量了个遍。
元长卿正一手不舍地顺着柔滑若水的马鬃,闻言便抬起头微微一笑道,“店家,我要赶水路,用不得这宝贝了。”
店家欣喜若狂,连连点头,“好嘞!那您受累在这儿等着,我给您换钱去!”
元长卿赶忙拦住他,“不必换钱。”见店伙计慢慢瞪圆了本就铜铃般的眼睛,他忍俊不禁,勉强维持住严肃正经的语调,“店家,走水路也带不得这样多钱,您若是硬要塞钱给我,反倒是拖累了我呀。”
他生怕店伙计这就兴高采烈地称谢离去,连忙又接口道,“但是,我还有一事相求。”
店伙计手中已抓牢了栓马绳,本来确实有这样的打算,可见元长卿一开口,他便立马停在了原地,“您说!”
元长卿轻微地把音调压低,面容上是平静的微笑,“早听说您这儿对四面八方的路都熟悉得很,能麻烦您为我找一艘愿意午夜时分载我去北海中的蛇岛的船只吗?”
店伙计听了元长卿的话,眼眸中忽而遮掩不住地闪动着一种恍然大悟的、亲昵的理解。他不觉收了声,悄悄冲元长卿比划着,“这事儿您放心!我这店的掌柜公子儿驾得一手好船,包在我们身上嘛!”
店家的掌柜公子儿冷着一张脸,除了要钱的时候,几乎一个字儿都不见着能从他嘴里挤出来。他的船技虽是不差,可北海夏夜风高浪急,将从未出海过、甚至素来怕水的元长卿颠得又是眩晕又是反胃。沉郁黝黑的海水像是一头要挣脱一冬冰封的束缚的铁皮巨兽,一跃一翻地像是要扑到元长卿面庞上似的。元长卿只得把目光从海浪转向对面无声划船的掌柜公子,却从一张可怖幽深的脸对上了另一张冷漠僵硬的脸。他无可奈何,只好一面暗骂自己无用,一面闭上了眼睛。
一个人的一种感官若是被封闭,其余的感官变回分外清晰起来,尤其是对于素来耳力极佳的元长卿而言。他已渐渐地感受到船桨拂水时逐渐放缓歇慢的声音。他蓦然睁眼,眼前竟已接近了那岛屿。
兴许是收到了他老子不能向这位送了宝马的客人要钱的指令,掌柜公子连要钱时开口都步骤都省略了。他沉默地将元长卿赶下了他的小舟,旋即迅速地调转了方向,向着津门格外卖力地破浪而去。
元长卿不敢再多看身后深渊一般的海洋,连忙转过身面对着面前撞了他满眼的“蛇岛”。午夜时分,月夜无光,海涛碎岸,他举目四望,只觉这岛与大公主给他的描述大有不同——按大公主御令中的情报,这蛇岛本是登上绿野岛的一个中转站,可这分明荒无人烟,何来“中转”之说?
正在他无所适从之际,他却忽而感到裤脚一阵缩紧。他下意识低头检查,却硬生生撞上两只巨大宛若灯泡般的昏黄浑浊的眼睛,与一只乌黑色的、三角形的脑袋,冲他的眼睛猛蹿而来。
 
第十一章:海上生明月
调整呼吸,徐徐睁眼,然后四下环视,元长卿发现自己被毫不客气地拦腰横抬到了这间昏暗的房间。
房中只颤颤巍巍地燃着一豆摇晃的、微弱的烛火,似乎下一刻就要被室外呼啸的海风掐灭一般。
但海风却无法触及它分毫——只因它面对的,是一整面厚重结实、严丝缝合、无窗无洞的石墙。
元长卿只得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来,生怕自己动静太大,带起的小风扇灭了这室内仅剩的一星微光,但坐起身时,瘦弱的烛焰却忽而猛然一颤。
而一阵女声也正是在烛焰颤抖的一刹那倏尔轻轻响起,“见过大公子。”
女声冰冷而清澈,仿若寒冰撞剑时的琳琅脆响,却又不带一丝人的感情,以至于甚至有些不像是自人口中发出的了。她身披的黑纱斗篷宛若房间中的昏暗的延伸,瘦削的影子在淡弱的烛辉之下更是虚无缥缈,仿若如浮空的夜的精怪。
陌生的房间,闭塞的昏暗,黑夜的幽影之中,元长卿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极力压低的声线若暗中的烛光一般低沉轻小,一字一句却是极为清晰,“此地逼仄,不必行礼。只是你若早些告诉我你是乌鞘,就能省些麻烦,让我自己走到这里了。”
黑蛇,乌衣,就凭这些,要辨认出他那同母异父的弟弟的近卫绝非难事。可元长卿却收住了话头。多亏了他幼年在千魔窟受过的万毒之阵,乌鞘的黑蛇方才使出的一点毒素根本对他无足轻重,可他不希望她知道太多。
思忖至此,元长卿微微垂下了眼睛,抑制住了想蹙眉的冲动——既然近卫已经现身,难道他那同母异父的兄弟耶律鸠也已至此地?
乌鞘的话及时响起,干脆地打断了他的思路,“冒犯实属无奈,还请公子恕罪。只是不经此举,大公子的麻烦便多了。”
元长卿满意地发现那厢果然没有注意到他话中的有意无意隐瞒的事实,便顺着她的话随口问道,“哦?蛇岛的待客之道就如此不堪么?”
乌鞘见他转移了话题,便也终于流畅地行完礼节,直膝而立,缓声解释道,“绿野岛对客人极其挑剔,有三大规矩不可变,其一乃是人人不认彼此,其二便是人人有备而来。要做到如此并不容易,因此才设中转于此。绿野岛的客人各自至此地时,岛上之人便会放蛇咬客,趁客人昏迷之际,将他们护送去固定的房间,也趁此检查他们是否带够了钱财珠宝。如此一来,等客人醒来,他们早已被隔绝在单独的房室之中,无灯无窗,自无法与其他客人有所联系。而没有准备的客人,只怕会成为蛇腹中餐。”
元长卿面色沉静,仔细地侧耳聆听,心下早已将这话拆分解合咀嚼了个遍。他早就怀疑乌鞘现身于此与自己那同母异父的弟弟不无关系,而区区一个下属,竟能将蛇岛的规矩如此详细地陈述解释,耶律鸠与绿野岛的关系更是经不起深究了。
见那厢忽而顿默,元长卿便停顿片刻以示在听,随即接过了话头,语气虽仍是温淡间带些轻松的调侃,但言语间还是掺杂进了几分试探,“经你这样一说,我倒是对此地的规矩清楚得多了。”他又忽而一笑,“二公子与你弄清这些,想必少不了费时费力吧?”
话题就这样极其突兀地被扯到了另一个人身上,但这话却像是在乌鞘意料之中,因为她面色毫无波澜,答复时也神态自若,“的确。二公子终日为谋,遣尽座下,费事两月有余,得至于此。”
闻言的元长卿反倒吃惊不小,乌鞘越是多一句话,便似乎将他先前的推测越推越远。他猛然意识到,也许绿野岛和耶律鸠的关系病不如他先前所设想一般简单。
元长卿被彻底激起了兴趣,不觉斟酌着词句再开口叹道,“要论才智机敏,二公子的确先人出众。只可惜他不在此地,否则我可要好好当面感谢他。”
他并不指望这一句话就能激出他那同母异父的弟弟,但这至少能让他知晓对方的棋局接下来要走哪一步。
乌鞘果然冷着声道,“二公子不在此处,只因二公子不便现身于此。”
元长卿挑眉示意她继续,乌鞘直视前方的厚实石墙,一字一句冷冷低语,“一则二公子考察至深,未免格外受此地注目。二则,大公主也并未遣他至此。”
元长卿本就不喜欢听她那毫无生气的金属般的声音,在谈及自己与她的二公子时,那语调更是令人难受。他便干脆在她的话尾截口道,“你一直在说,二公子与绿野岛对峙已久,你混入蛇岛,也不过是为了刺探情报,可绿野岛中传出天狼弓的消息也不过半月,二公子志趣高远,为何对这区区一个绿野岛如此挂心?”
烛火愈发黯淡,元长卿注意到乌鞘的目光在摇晃的光影中重新沉淀了先前的冷漠与肃静。她似乎已准备好回答这个问题,但偏偏此刻,一阵轻缓难辨的敲门声忽而响起,仿若梦呓之语。
可无论再轻再缓,任何多余的声音在这闭塞逼仄、昏暗空寂的地方都显得突兀无比。乌鞘猛然旋身,宽大的斗篷飘飞的一刹,那一豆颤颤巍巍的烛火已无声地消失在冷风之中。
 
敲门声却仍在有节奏地装撞击着他们的耳膜,仿若梦游之人无意识地轻击睡枕一般。乌鞘匆忙扭回目光,急急低语道,“二公子要在下告知您,若有缘再见,便会当面向您解释。现在该是您上岛的时候了。”
她焦急地连句末的尾音都模糊缥缈,话音刚落,她便斗篷一转,后退几步,消失在石墙浓重的阴影之中。元长卿瞬间明白,她其实本不该出现于此——将客人带进房间的人,一旦确认了钱货,便不该继续徘徊,更不该在客人醒来时逗留。
寻思至此,他便赶忙几步上前,拉开房门。门外只站着一个矮小的人影,同样是一身漆黑的斗篷,伸出的手中也有一件漆黑的斗篷,在无灯无光的长廊上,那人仿若本就是黑暗的一部分。
但这里的黑暗是厚重的、凝滞的,黑斗篷却是在向着某个方向轻轻地飘飞。元长卿接过斗篷,迅速地将自己套进那宽大的睡袋之中,像是梦游的人一般追随着阴影中悬浮的斗篷一角,脚步落地时无声无痕,宛若漂浮于深潭的秋叶。他的目光也仿若被一条透明的丝线牵连着挂住了前方的斗篷,使他不由自主地寸步不离地紧跟于后。
他似已经痴了,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在此刻清醒无比。黑暗总是能令元长卿感到异常的清醒与警觉。
他明锐的目光也能清晰地穿破暗影雾气般的浮涌,仔细地将这走廊的一切印入脑海,直到鼻观轻动的空气逐渐沁凉,耳畔吟响的波涛之声也愈发清晰,他眼前忽而一亮,意识到那黑斗篷已将他领出了走道,带回了海潮与天穹巨大的怀抱之中。
只是比起先前他初次登岛时,岸边已多出了两条人影与一条小舟。两个人都是一身同样款式、一般宽大的黑斗篷。帽檐投掷的巨大阴影之下,他们互相不能看清对方的面容,只能一道被牵引着踏进了那待客的小舟上。小舟静静地等待在浅滩里,被海上明照的月光映衬出了一种梦境般的孤寂。
元长卿最后一个登船,还未及他坐定,渔人便一桨撑岸,奔月光的方向而去。出乎他意料,那渔人竟并未穿一身肥大的黑斗篷,反倒是着缎袍,佩银饰,一副云南点苍派的打扮。待到他无意中面朝明月之时,元长卿赫然发现这荡桨的小卒竟长着点苍派赫赫有名的大师兄卓云城的脸!堂堂点苍派座下第一大弟子,竟甘为绿野岛载人撑船!但元长卿转开视线一想,又觉得兴许是某个绿野岛中人易容而成,也恰巧亦真亦假,颇为威慑。
白浪击舟的声响单调地回荡,身边的深海仿若涌动着一种神秘低沉、旷远深邃的呓语,令元长卿止不住地有些头晕目眩,甚至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在冲他裹挟而来。一天之内两次乘船,从小到大他都从未经历过这样可怖的事。就连魔教历代先祖留下的千魔窟都至少有尽头可寻,可这自然锻造的着一顷的汪汪大洋,却似亘古永恒,深不可测。
他赶忙将仿若被月光下深蓝的海水黏住的视线用力转移开来,一抬头便正对上了对面那在斗篷中的客人。那人注意到他的目光,便闪电般也直勾勾地盯了回来,面庞就算在遮掩之下,元长卿也似乎看见了对方似笑非笑的唇角。元长卿不愿再暴露在这种考量的目光之下,便礼尚往来地转开了视线。这回,他干脆把目光固定在了海面上那一轮硕大的月亮上。
他从老爷子那里学来了不少古诗词,知道“海上生明月”,“苍茫练影多”之类的词句,但却从未真正看见过海上的明月是怎样的光景。在海涛的托扶之下,月光不再朦胧幽远,反倒有一种触手可及的临近与无遮无掩的清辉,奇迹般竟将元长卿慌乱跃动的心安抚地平和冷静。
元长卿坐在船尾,对着月亮,却无心赏月。他的心中已浮现出了另一个人影。那人苍白颀长,那人鬈鬓碧眸,那人声柔言慎,那人才智超群。
那人是元长卿同母异父的弟弟。
耶律鸠的名字是严格按照魔教的传统取好的。因着他父亲四天王耶律骛之名,他便也该以猛禽为名。但他的外表却与猛禽丝毫扯不上关系。他体质柔弱多病,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不常开口,开口时也是语声低柔轻缓。但他的一双翡翠般碧绿的瞳孔却是寒光莹动,让他看起来不像是鹰隼,倒像是枝叶间弯绕藏身的青蛇。
按照魔教的安排和规矩,元长卿知道自己本不该与他有任何交集。自己打小就被送去拓拔弈夫妇身边,弟弟却是在魔教孤城之中长大。大公主的两个孩子成了教内讳莫如深的公开秘密,也是对大公主致命的威胁,对四天王人格的侮辱。而将这威胁与侮辱抹去的最好办法,无疑就是假装元长卿从未存在过。这些事情,就算魔教中人从来绝口不提,元长卿猜测出来也并非难事。
可当他们长大以后,相遇便不可避免。中原武林是魔教的必争之地,元长卿虽是不常离开流云客栈,可也并非完全未在中原周旋游历过,他知道耶律鸠更是如此。可比起元长卿风一般变换着身份,游走在庙堂江湖之间,耶律鸠就懂事得多。就元长卿所知范围内,他就以“叶鸠”之名在中原武林扎根生长,竟也打拼出了一片天地。彼时中原武林饱受一个名为“潜风楼”的组织之害,而叶鸠正是此刻出手,牵头中原武林共创“御风堂”,不多时便压下了潜风楼的气焰。
 
可只有元长卿知道,耶律鸠只是在唱一出双簧戏。潜风楼楼主,根本就是他自己,甚至连元长卿,也曾为潜风楼的发展加瓦奠基。只因潜风楼,本就是魔教在中原的一线情报据点。昔年耶律鸠初入中原,也并非全然一帆风顺。峨眉山脚,玉湖谷中,元长卿也曾帮耶律鸠逃脱过中原武林的怀疑与追击。只是再后来,潜风楼在耶律鸠手中,逐渐从情报的集散地化为了双手沾血的杀人买卖。道不同不相为谋,元长卿干脆把潜风楼的事务全权丢给了耶律鸠,自己另辟出路。
即使在那段岁月里交集颇少,耶律鸠还是在他心中牢牢扎下了一道苍白的影子。他那同母异父的弟弟无疑总是能轻易给人留下极其鲜明的印象。元长卿在初次听说绿野岛时,就曾怀疑过这无非是耶律鸠另一份工作罢了,因此并未格外留心,只因绿野岛的客人买的正是天南地北的秘密与珍宝,若没有如潜风楼一般纵横交错庞大复杂的情报网络支撑,根本无法壮大。直到现在,绿野岛居然打出了天狼弓这一张牌,而据乌鞘的说法,耶律鸠也正为了追查绿野岛焦头烂额,他一时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船忽然猛地一震,元长卿不由自主地随之摇晃,堪堪扶住了船舷,却意外地发现船舷外已不再是北海幽深如墨的水浪,而是深浅不一的近岸石滩。
奔着明月而去的小舟,已然到达了月光深处。
 
第十二章:布棋
大名鼎鼎、兴风作浪的后起之秀绿野岛,已然近在咫尺。可出乎元长卿的意料,眼前的一切却与荒无苍茫的蛇岛有着天壤之别。
彼时早曦已初耀,整个绿野岛皆是明润在初升的金光之中。驰目远眺,满目苍翠,碧泉淙淙,怪石屹立,清荣峻茂,蔚然深秀。
元长卿深深呼吸着下了船,岸边不知何时已候着一位白衣双髻的童子。比起蛇岛上的死寂,绿野岛却是鸟鸣蛩吟此起彼伏不停不歇,白衣童子脆生生的嗓音也夹杂其间,“请三位随我来。”
童子在前,穿花拂叶,元长卿与另外两人格格不入地披着厚重肥大的黑斗篷,深一脚浅一脚踩过青苔与落叶,避开刺藤与水潭,在一片盎然的生机中沉默地前进。
元长卿暗自计算着,约摸一炷香的时间里他们都在有些单调的林间步行着,直到一顷林中空地在眼前忽而如花开般绽放时,他才猛然止住了脚步,意识到自己已经到达了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这片林间空地坐落于高树环荫、石山投影之中,被一泓清溪隔为一种形似八卦图的两半。元长卿由白衣童子领着,在溪水的一侧站定,旋即意识到自己已是到达绿野岛的最后一班。绿野岛有着极其严苛的规矩,一趟买卖只能有十二人参与,不许多,也绝不少。而眼下,他暗中点了人数,发现身边早已站了十一个同他一样一身漆黑斗篷的买家。
三对雪白麻衣的童男童女盈盈上前,将手中的木盒递交给每一位客人手中。元长卿早就听说过绿野岛的游戏规则,这十二位客人会各自收到面刻十二生肖的檀香木盒,作为自己在此地的代称,盒中的十片花瓣则是开价的筹码。连元长卿都不得不佩服绿野岛主人的缜密与谨慎,竟然能费尽周折想出这么多办法来来保密,也无怪乎绿野岛能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崛起于江湖的灰色地带——只因此处的买卖实在安全可靠得很。
接过童子的木牌,元长卿低头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有“午马”二字镌刻于牌心。他的五指看似无意识地把玩着盒盖,实则在细细地感受着木雕的纹路。元长卿并不是魔教中最出色的木匠,可也绝不算逊色。他的指尖愈是摩擦着木字,愈是隐约感到雕刻的层次有些许怪异。
他心下只觉得有些不对劲,便顺手悄悄打开了木盒,果然发现自己受到了刻意的监视。
他分到的木盒之中,竟只有三片花瓣!
绿野岛享誉的正是其交易的诚信与安全,若岛主说木盒里是十片花瓣,那么盒中就一定是不多不少的十片花瓣。元长卿知道这不可能是无心的错误,他不觉心下明了,这场买卖,必然不会让他好过。
纵然有兜帽护着面颊,但他还是不愿让剩余的十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异常。正待他要收回手时,耳畔突兀地撞进一阵潺潺若流水般的古琴声。几声弦音高低错杂,悠然舒缓,元长卿猛然抬头,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声源而去,发现那六位童子不知何时已盘坐于后,每人面前均是一架古琴,一拨一抚,便是一串和谐的流音。
待琴弦歇声,其中一位童子便朗声道,“诸君请回头,拍卖要开始了。”
元长卿随之回头,讶然注意到溪流对岸的山壁间不知何时已徐徐走出一人。那人的脸庞同样深陷于兜帽的阴影之中,可那兜帽与斗篷却是一袭茶白,在对岸的一众黑袍间更显出尘。
元长卿微微眯起了双眼。眼前的人,难道就是那谨慎缜密、名动天下的绿野岛岛主么?
岛主却是自然而然地席地而坐,一面向对岸扬手,客客气气地开了口,“诸君请坐。”
他的声音并没有一点特殊的地方,以至于元长卿几乎难以形容,也难以记住,只是暗暗等着他继续发话。
待十二位客人纷纷于地坐定,岛主便收回了请的手势,转而继续道,“诸位请记好,今日拍卖的第一件,乃是赤霄剑客剑法中的一大破绽,得之者,便足以灭其于江湖之中。”
他又比了个手势,语声竟带了点微笑之意,“各位请开始吧。”
那三对白衣童子不知何时已各自手捧两个精致玲珑的水晶小盒,依次摆放在客人面前。
南海虽是偏远未化,南海的赤霄剑客却是大名鼎鼎。据说他一手斩白十式浑然天成,人剑合一,七星塘的卢二公子、苍松铁剑王松原都是败走在他剑下,一度竟逼得中原所有剑客迟迟无人敢接他的战书。不过这位赤霄剑客偏偏是个自视甚高的痴情种子,更千不该万不该看上了江南云柳山庄的大姑娘柳若绾。云柳山庄深受其扰,更是对他恨之入骨。眼下那赤霄剑客正因着柳大姑娘的拒绝而自觉颜面扫地,遁入山林,可群侠都心知肚明,他绝不会就此噤声。若能趁此机会借这破绽的东风一举歼敌,不可不谓快哉。
绿野岛显然很明白人心所向。
 
眼见着众人都掀开木盒,将花瓣迅速投入面前的水晶小盒中,其中一个白衣童子便挽着一方竹篮施施然自十二只水晶小盒前走过,朗声唱票,“子鼠三瓣,丑牛二瓣,寅虎三瓣,卯兔三瓣,辰龙一瓣,巳蛇七瓣,午马无花,未羊无花,申猴一瓣......巳蛇为胜。”
七瓣!巳蛇毫无疑问地以过半的优势得到了这秘密。元长卿心下不觉又是惊奇,又是担忧。身边的这批客人不舍得在这秘密上花钱,显然都是奔天狼弓而来。可巳蛇一人竟给出七瓣之多,可谓可疑,甚至刻意——因为巳蛇的七瓣与自己盒中的三瓣加起,恰好是自己本该得到的数目。元长卿隐约意识到其中并不简单,干脆静观其变。
眼见白衣童子们将水晶小盒中的花瓣倒入竹篮中,再次后退于树荫之下,溪水对岸的绿野岛岛主及时接口,似乎是因着巳蛇的大价钱而声调轻快了不少,“很好。这第二件宝物,乃是保定玉麒麟失窃案的元凶。”
时间就在流水淙淙与鸟鸣幽幽中徐徐地蒸腾,元长卿的耐心却也在同时被一点一点消磨——直到第九件宝物,他都安然无恙,也未曾听到半点与天狼弓相关的字眼,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错过了拍卖的那一轮。
“今日的最后一件宝物,乃是武当当代掌门的一个秘密。得之者,便可令其在当今武林身败名裂。”
此言一出,座下仿若水沸般崩出细碎的响动,有人猝然起身,有人一挥袍摆,更有甚者已拂袖而去,绿野岛岛主在逐渐沸腾的骚乱之中正襟危坐,声调却是惊人地平静,似乎还含着一丝弧度不变的微笑。元长卿现在觉得他要么是无药可救的聋子,根本注意不到身边的动静,要么是极其精明的商客,对身边的躁动另有计策。
元长卿也静静坐在原地,既不动弹,也不开口,他知道总有人会憋不住,把他的问题问出来。
果然,人群中已窜出了个彪型大汉,粗着嗓子吼道,“你***先前放出风声,说这回要卖魔教的天狼弓,可为何到头来,却白白浪费俺们时间?你龟儿到底有是没有?”
这一口川音,一身如此肥大宽松的斗篷都遮掩不住的肥肉,令这大汉的伪装顿时毫无失去了所有意义,元长卿几乎不用睁眼就能认出他是川中名声不小的飞熊将军熊跃。可他却乐见如此,保全自己又能得到答案,何乐不为。
不过他虽看似毫无动静,一双眼睛却紧紧地盯住了对岸盘膝而坐的绿野岛岛主。事已至此,场面明显有些失控,可那人却依旧云淡风轻得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只是声调微扬道,“诸君请静一静!诸君有所不知——”
他的话音并不小,话中不怒自威的力度更是令转身离去的人都顿下了脚步。绿野岛霎时又陷入了一种暗流汹涌的短暂寂静。
绿野岛岛主却看似对此情此景极其满意,只慢腾腾接口道,“诸君有所不知,这天狼弓,已被人先行订购下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下十二个黑袍的客人更是一片哗然,就连元长卿也惊得几乎难以稳住坐姿,但他却不敢冒然打断。绿野岛从未有过先行预定的规矩,这话若不是极其痴傻,要自砸饭碗,便是深妙非常,要大开棋局。
果然,飞熊将军忍不下去,一把掀开了斗篷,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了满面胡须的脸庞,怒目圆睁道,“先行?可笑可笑,你***这桩生意做了这几年,可曾有过这先行的规矩?”
绿野岛岛主却是镇定自若,声调温和地有些讨好,“诸君知道,这天狼弓乃是凶器一件,在下也不好长留于身侧,自然是卖得越快越好,加之酬金丰厚,在下也实难拒绝,在三日之后,就要出售此弓了——”
飞熊将军气得喘着粗气,正欲嚷嚷些什么,却忽然被一阵有些清冷的声线截断,“天狼弓还在你手中?”
岛上顿时默然无声。绿野岛岛主也在无声之中郑重地点了点头。元长卿的视线随之而动,注意到方才说话的人按方位推算,正是卯兔。
那声线的主人已站起身,缓缓吐字道,“若是我愿意出更高的价钱,那天狼弓三日之后是否能转手与我呢?”
元长卿毫无意识地蹙起了眉心,就连绿野岛主人也似乎久久沉默起来。偏生一片波涛汹涌各自为谋的静默间,只有那川中的飞熊将军突然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便粗声粗气跳上前道,“也是!你也是个商人,你也须知道买卖怎么划算怎么来!”
这样来势汹汹地一问逼得绿野岛岛主也不得不回应。他只是微微偏着头思考了一下,表情在兜帽飘荡的阴影之下模糊不清,“绿野岛的生意,自然是价高为先。况且绿野岛也本就没有预定的先例......”
飞熊将军怒气冲冲又干脆利落地一举将他的话斩成两半,“磨磨唧唧磨磨蹭蹭的,你到底想说啥?”
绿野岛岛主忽然伸手一比,并拢的五指竟准准地指向了元长卿的方向,“只是在下既已答应了他人,又怎好意思先斩后奏呢?不如各位就在此商量清楚,直接竞价,如何?”
这下,十一道怀疑惊诧的目光齐刷刷集聚到元长卿身上,仿若十一道刺目的阳光,几乎要将元长卿的脑袋活生生烧出个洞来。元长卿却并未失色,他从花瓣之数有误时,就知道绿野岛早已决定了要摆他一道。
那声线清冷的卯兔缓缓向元长卿的方向侧过头来,犀利的视线穿破了兜帽的阴影,一字一句慢慢道,“那订下天狼弓的人就在我们之间?”
 
他虽是紧紧盯着元长卿,一句话却是问向那绿野岛岛主。
绿野岛岛主语调平静道,“正是巳蛇。”
元长卿心中莫名一紧,口中却是噗嗤一笑,“在下并非巳蛇,乃是午马。”
绿野岛岛主道,“既是如此,为何不把生肖牌给在座诸位看一看?”
元长卿一手探到身边的生肖牌,笑容忽而凝固在嘴角——“巳蛇”二字分明清晰地深印在他的生肖牌之上,仿若他从未得到过“午马”牌一般!
元长卿心下一动,早已知道了木牌的怪异之处——“午马”二字根本并非镌刻在木牌之上,而是以辛辣的常春藤汁液腐蚀划刻于其上,伪造为雕刻之状,而常春藤汁液经过一种奇异的处理方法后,会因暴露于水汽中过久而渐渐褪色甚至消失。此刻“午马”二字显然已常春藤汁液隐于水汽之中,只突兀现出了实实在在雕刻在下层的“巳蛇”二字。
元长卿不觉为这精心的设计颇为感叹,看来这绿野岛早已认出他来自魔教,想必是故意借此机会施压立威,亏得他平时就喜欢不务正业研究些这些偏招异术,否则还真要被哄骗过去呢。
寻思至此,他只微笑着摇摇头,将手中的生肖木牌轻轻抛出。木牌落地时,牌上“巳蛇”二字明晃晃地刺伤着所有人的眼睛。
人群再次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仿若沸水盈声,元长卿眼见着有人已默默地起身向着他前进几步而来,但他在一片极力压制的喧嚣中稳稳开口,清晰冷静的声线又不觉令躁动的人们停住倾听,“巳蛇方才总共用了几片花瓣?”
绿野岛岛主并未答话,只是左手微抬,一名麻衣童子便挽着一只竹篮趋步而前,将竹篮中的花瓣顷倒而出,在所有人目不转睛的盯视下,他面容和静地数好了花瓣数量,抬头报道,“共是七瓣。”
“巳蛇以七瓣之高价买下赤霄剑客斩白十式的破绽,着实令人印象深刻,”元长卿不紧不慢地接口道,“总共是十片花瓣,现在已花费七瓣,那么巳蛇是否应余有三片花瓣呢?”
他施施然地伸手,慢慢地掀开了自己掌中托着的木盒,将木盒对准了另外十一个客人,“可各位不妨来看一看,我这盒子里是否有三瓣呢?”
时值正午,日光烈烈,穿枝滤叶,滴淌在元长卿掌心间。
他的掌心间赫然托扶着一只空盒。
 
第十三章:对局
仿若是担心他人看不清,元长卿在众目睽睽之下微微抬手,将手中的木盒开口朝下重重抖甩,若盒中有剩余的三片花瓣,早该被瞬间抖落在地了。
这下就连绿野岛岛主也似乎无话可说。空盒反射的阳光明晃晃地映着所有人都眼,谁都知道其中必有复杂。
元长卿微微一顿,收手退步,“敢问岛主,是否忘记了在午马的盒中放入十瓣鲜花呢?”
绿野岛岛主自然不愿承认自己的生意出了致命的问题,只得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岛上备有许多道具,兴许是有人在准备时调混了顺序。”他语声陡然一寒,“为午马准备的是谁?”
众人一愣,才发现他是在和身后的一众白衣童子说话。其中一个小童子小心翼翼地前进几步,低头垂首,满面尽是局促不安的汗水,“回禀岛主,正是弟子。弟子偶有出神,造此不慎,还望岛主恕罪!”
绿野岛岛主冷冷道,“很好,你知道该怎么改正了?”
小童子弱弱地点点头,猛然一道寒光闪过,众人甚至不及眨眼,那小童子已捏了把尖刀在手,对准自己的喉咙——
“嘭”地一声,刀石相撞之声又忽而击响耳畔,下一刻,待众人终于反应过来,那小童子手中的刀已砰然落地。那小童子蓦然转回头,才见元长卿坐在原地,身侧是一捧小石子,嘴角的笑意在飘扬的兜帽之下若隐若现,“小错一桩,何必如此。我不在意,还望岛主刀下留人。”
绿野岛岛主亦是冲着石子击出的声源回转过头,沉沉叹道,“既是客人说情,此次便放你一马。还不退下?”那小童子慌忙唯唯诺诺地低头退走了。
大块头的飞熊将军方才有些怔神地站在一边,似乎没反应过来事情闪电般的进展,此刻却是极快理清了思路,嚷道,“既然那人真是午马,并非巳蛇,那真正的巳蛇又在哪里?”
元长卿并不答话,却只是望向绿野岛岛主,后者只得道,“真正的巳蛇,自然就是订下天狼弓的人,也是暗中换去了午马的生肖牌之人。眼下谁的生肖牌若是午马,那么自然就是原来的巳蛇。”
这巳蛇竟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身边人的生肖牌换走,所有人俱是一惊,连忙低头查看自己的生肖牌是否是午马。
元长卿偏偏在此刻反驳道,“巳蛇要换生肖牌并非难事,只因彼时各位都未曾将生肖牌严加保管,但若是巳蛇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换一个位置,可算困难了。”
他一转头,向左手边的人微微一笑,并未开口,但众人纵然看不清他兜帽下的微笑,也该听得懂他话中只意。
所有人视线的焦点再一次从生肖牌上转移到了巳蛇身上。元长卿这才悄悄松了口气,看似不经意地偷偷将身边的木盒往后挪动。方才他捡起身边的石头救下那童子时,他险些暴露了他自己——他的盒子中本就有三瓣鲜花,只是他拼尽全力,以真气将其吸附在盒盖之上,三片花瓣轻如鸿毛,不易察觉,是以盒中才空空如也,否则他就是绿野岛刀狙上的鱼肉了。
可方才救那童子时,为了让自己的能对准出手的方向,元长卿不得不迅速将盒盖盖下。他只希望不要有人专门一刻不停地盯紧他的动作,否则也许能看见盒盖落下时随之坠人盒中的三片花瓣。
不过目前为止,所幸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巳蛇身上。元长卿并不敢放松,暗中提着一口气,也学着他人的样子盯紧了左侧的黑袍人。
飞熊将军冲着巳蛇大步上前来,咄咄逼人道,“好啊,我正说呢,你敢直接在赤霄小儿的那点破事上押上那么多花,原来你早就给天狼弓留了一手!”
巳蛇低低哼了一声,冷笑道,“既然我已订下了天狼弓,我又为何要出现在此?”
许久未曾发话的卯兔忽然再次开口,声线沉冷,似冰如铁,“这并不矛盾。你早已得到了天狼弓,因此此次便是专程为赤霄剑客剑法的破绽而来。”
他这话并未说满,但无疑早已足够戳破巳蛇所有的伪装。一个专程为了赤霄剑客的秘密而来、同时有着雄厚财力得以将天狼弓兼收囊内的人,除了富甲天下、牵头中原各派孤立赤霄剑客的云柳山庄,还能有谁?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既留余地,又精准稳狠,元长卿听了都不觉叹为观止。
巳蛇显然也已意识到肥大宽松的黑袍再也遮不住自己的身份了,便干脆继续冷笑道,“很好,很好。可你似乎忘记了,赤霄剑客风气不正,居功自傲,武林群侠得而诛之,为何非得是云柳山庄不可?”只是这次,他的冷笑中已隐隐约约闪烁着几分慌张焦虑的影子。
元长卿忍不住眉心微皱。这话问得实在自作聪明,谁都知道,谁若是得到了赤霄剑客的破绽,必然以更高的价格向云柳山庄出售,或是一举铲除云柳山庄的对手,让云柳山庄反倒因此欠下个人情,这两种出路无论哪一条,都远不如云柳山庄自己以平价买下破绽,自己解决问题以致在武林中冠誉得名来得划算。十一个黑袍的客人纷纷选择了沉默,毫无疑问,他们都多多少少想到了这些基本的道理。
卯兔更是直接忽略了巳蛇苍白的辩解,转头复面向了绿野岛岛主,“敢问岛主原以出价多少?”
绿野岛岛主仿佛迅速瞥了坐姿僵硬的巳蛇一眼,立即轻飘飘地扭回了头,“银票珠宝,共计五万钱。”
卯兔立即沉声道,“那么我若是出价六万钱呢?”
人群中有人高呼道,“六万五千钱!”
 
飞熊将军也拉长声音,粗声粗气截口道,“七万五千钱!”
“八万钱!”
“八万三千钱!”
高山流水,深林轻花,古琴麻衣,一切雅致古意的押注法都在此刻奇异般烟消云散。眼下人声鼎沸,互不相让,呈现在元长卿眼前的分明是最脏乱的赌场用的最直接的法子。
疑虑不觉填满元长卿的心,他着实不知道,这次绿野岛为何用这种堪比自杀的办法要让他与云柳山庄难堪。绿野岛在江湖上虽声名赫赫,却总是为各正派大侠所不耻,毕竟偷学别人的武功秘籍、买下他人千辛万苦追寻不得或是讳莫如深的机密,本就与江湖道义背道而驰,甚至连暴露身份的云柳山庄也正是谴责绿野岛的大军中的一员,现在让云柳山庄暴露身份,无疑对云柳山庄的江湖地位是一招致命的打击。
可绿野岛此举更算不算聪明,无非是杀敌一千自损百八。绿野岛之所以能在江湖上享有一席之地,恰恰是因着绿野岛近乎绝对安全的保密措施,谁也不用担心自己会暴露身份,既能暗中获益,又不至被仇家虎视眈眈。但此番一乱之下,今日是云柳山庄被当众揭发,明日就有可能是其他极重声誉的江湖大派被指认。这样一来,绿野岛好不容易树立的信誉更是毁于一旦,元长卿不明白这绿野岛为何要放弃天价的利润与云柳山庄同归于尽。
正待他思考时,卯兔清冷的声线忽然在一众喧嚣中脱颖而出,宛若穿云箭般准准刺中了所有人的耳畔,“十万钱!”
这价钱的确不算少,一时间,还在七万贯与八万贯之间纠缠不清的人们瞬间齐齐噤了声。元长卿也不觉抬起了头。
卯兔仍然站在那里,眼中却没有他人充满敌意的艳羡目光,只剩下了溪水对岸的绿野岛岛主。他周身散发着一种合情合理的自信,只因他知道,在场绝没有人能出得过他的价。
出乎意料地,绿野岛岛主并未答话,而是转向了巳蛇,元长卿蓦然注意到身边的人已在微微颤抖,“事已至此,在下也没有办法。除非您愿意出手更多,否则天狼弓就要归卯兔所有了。”
巳蛇的身子颤抖着,声音却是咬牙切齿的坚决,“好,很好。你们平白无故污蔑于我,将过错栽赃于云柳山庄,我算是知道了你们都是怎样的货色。”
元长卿意识不对,刚想抬手,巳蛇的身子已箭一般向绿野岛岛主窜去。绿野岛岛主却依然面色不变,正襟危坐,反倒是一个白麻衣的童子闪电般飞身上前,三拳两掌,强风烈烈,竟区区几招就封住了巳蛇的来势。转眼之间,只见巳蛇歪歪地一扭身,堪堪逃出了童子凌厉的掌风,滚落在一边,嘴角已渗出了点点鲜血。
但谁也未想到,身受重伤的他竟忽然翻身而立,向侧边拼尽全力地打出了一式云柳山庄引以为傲的回风舞柳剑法,掌中虽是无剑,却胜似有剑。元长卿立即随之起身,试图记住他的拳脚路数,可巳蛇显然已过于悲愤,以致出击快如长风,令人难以看清,纵然以元长卿的视力,都只能堪堪看清他收手前的最后一招——他手肘紧绷,十指并拢,指尖却忽而开始剧烈抖动起来,仿若黑蛇吐信响尾。
他的身侧站的正是那以十万钱将天狼弓从他那里抢过,又令他身份暴露的卯兔!
卯兔方才一直在冷眼旁观,显然也未曾想过巳蛇会以命相搏,他难得显露出一种身不由己的慌乱,飞快地一出手迎住了巳蛇这一击——
这下旁观的所有人都看的清清楚楚,他使的正是衡山派最常见的一招七七四十九式风火连云剑。
巳蛇却似未曾看见,周身紧绷着以最后的力量迎击而上,可方才与那童子交手时他的内力已消耗不浅,此刻又怎能在硬拼中赢得这一轮?
元长卿眼见着巳蛇的身子远远地飞出,跌落在一旁的枯叶草丛之上,溪水自他近旁流过,染上了丝丝缕缕的殷红。他肃然沉默,心下感叹着巳蛇为何如此痴傻,要以自己之弱战他人之强,可在心底深处的某个角落,他感受到了一种深沉的悲哀与理解。可心情愈是低落,他就愈发坚信他一定要踏上这旅程,找到那出路,前路愈是黑暗难觅,他就愈是相信遥远的未来的光明。倘若不是这种流淌在骨血中的天性,他与母亲只怕早已迷失在了千魔窟深处,只有元长卿自己才知道,这份勇敢与希望对他而言有多么可贵。
他只觉得有关天狼弓的这一切的一切都诡谲非常,其后必有千万道阴影在身后的暗中刹那睁开了眼睛。
“这位客官——诶,就是您!您要上点啥菜啥酒?”
他理了理有些起褶的领口,挺直了有些弯曲的腰背,“上好的女儿红来上一壶!”
店伙计眼前一亮,打了个千,直唱道,“好嘞!您受累等着!”
这一家店以全津门最好的女儿红而闻名,是以一坛女儿红的价钱并不低廉,上店里的人通常只喝上半壶,能喝上一壶酒的,非城中豪杰大户不可。店伙计偷偷瞥着那人不拘一格的穿着,虎背熊腰的身形,炯炯有神的双目,沧桑老成的面庞,仰头饮酒时的豪气,还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逃出的落拓公子哥,心下欢喜,指望着又能大赚一笔。
谁知那人喝完酒,颇为尽兴地舔了舔壶壁和嘴唇,随即放下空空如也的酒壶,静静地坐着不动,只一动不动盯着眼前的空坛子。
 
店伙计还等着等着他走到柜台前扔下几大甸实在的黄金白银,谁知那人坐了许久,竟还是一动不动。店伙计忍不住了,匆匆几步走到一边,试探着问,“这位爷,您看这二两白银是不是该......”
那人却猛然抬起头,截断他的话,小声道,“我现在没有钱。”
店伙计瞪大了眼睛,好像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那人的一双眸子却依然精光迸射,一字一句道,“但我现在就要去取钱了。”
店伙计总算松了口气,可经商的习惯令他赶忙追问道,“您这取钱......要上哪儿去取?要花多久时间?”
那人坚定道,“去长江,往返二月。”
店伙计的美梦算是彻底泡汤了。好啊,这家伙无非是赊账罢了!他声调一高,立即喊人道,“掌柜的,这儿有个吃白食的!”
随着喊声一起冲出来的,还有两个彪形大汉,一个个满身横肉,结实可怖得像两堵移动的墙,那人却是站在原地,面色不变,只是辩解时的语气带了些局促,“我此次未能付钱,任打任骂,但是两月之后我取钱归来,必定到此店原价付还!请!”
那店伙计只是对此冷笑一声,扭身就奔向了下一个客人。那两堵墙自然也懒得理睬他的话,直接提起了攥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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