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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浅寂寞]枫霁 BY:小乐[第2页] |
作者:羽翼J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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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被扭成了一团,往昔回忆里霁子的形象和我眼前的霁子不断轮替,他左耳的耳环突然变得刺眼而夺目,好像随时可以灼伤我的眼睛一样。 定格画面结束,他们已经走出一段路了。 我朝他们走去的方向挪动了几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想什么,一刻前脑子里充斥的“如果”和“难道”仍然占据着我整个的思维,甚至让我觉得喉咙生疼,生生压抑着我的想喊出点什么的欲望。我的脚步在挪动了几步之后停住,我知道,记忆中我可以自由地编织无数的“如果”,可在现实里,我永远都会选择“如果”之外的另一种可能,就像两年前一样。 路前方的两个男孩肩并肩,在香港温热的夜晚里越走越远,我远远地望着,心还是在怦怦地跳,可脑子已经清醒了许多。 我转身,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遗憾是庆幸还是已麻木了。梦魇渐渐远离,我迈开步子准备回去。 身后熟悉的声音又传了过来:“Shoot! Your coat!”然后就听见极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向门口跑来。 我的心又紧绷起来,放慢了步子,不敢回头。 霁子跑过我,奔向酒吧的门口,那奔跑的身影仿佛两年多前运动会时我赶超他之前从后面望见的他的身影。我抿着嘴,倾听着自己起伏的心跳,可还是不敢上前说些什么。等他进去之后,我会继续靠墙,低头或者转身,让霁子和我混乱的记忆一起,再次被我自己回收和储藏。 霁子的脚步在快迈进门口的那一瞬突然停止,他的头也在那一瞬,转了过来。 我正好在从后面望着他,他这么一回头,恰恰就和我的目光相撞。 陈剑白他们特别迷日本的漫画卡通,经常借些VCD回宿舍看,那些什么足球小将、篮球飞人的卡通片里,经常把几秒钟里发生的事情夸张延伸,几十分钟都完不了。我偶尔看几眼,嘲笑他们那么虚假拖沓的东西也要看。 现在,霁子立在我前面五六米的地方,完全和我面对面。我觉得时间突然延长到了无以复加的长度,尤其是在这么样一个地方,这么样一个场合。记忆和想象都在刚刚消耗殆尽,当我真正和霁子的眼神对撞时,我的所有思绪都成为空白,好像被大雨冲刷之后一般,没有任何残留的痕迹。我就那么直愣愣地站着,抿着嘴望着霁子,根本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霁子的眼神里有些什么? 我好像失去了思考能力,在那短短的几秒钟时间里,霁子的表情和神态完全超出了我的判断范围。我也无法找到任何合适的词句来形容他的表情。 霁子的嘴巴张开,停滞着,像要说出些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从他的口型看,我知道他要说出“阿”这个字。 又有一辆丰田出租从马路上开过,引擎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好像前奏一般把霁子停留在嘴边的两个字给带出来:“阿————枫?” “阿”和“枫”之间带着长长的拖音和些许的颤音。 我抿着的嘴好像抿得更紧了。我知道这两个字曾经是我最想听到的两个字。而现在,这两个带着疑惑、喜悦、诧异、惊讶、不解,甚至还有一些质问的字从霁子的嘴里传到我的耳边,我却感到我从脚后跟到后脑勺都在发麻。 霁子走近,站到我的跟前,打量着我,眉毛渐渐地往中间挤去,好像考古学家考察化石的神情。这一刻,街上好像安静了许多,我自己浓重的呼吸声都那么不留情面地传到自己的耳朵里。我还是抿着嘴,没有说话。 “我——”话音又拖得长长的,这个“我”字带着四个语调,从第四声扭动着转到第一声从霁子的嘴里冒出来。我也知道,他要说“我靠”。只有这么一个拖得长长的字,猛然打破街上的静寂,却让我感觉舒服了许多。 “我————靠!”霁子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的样子,“你丫——你丫居然在这儿——” 霁子的话没说完,也说不下去。但是只有这么几个字,把本来已经妥善保存在我记忆最深处的霁子和他的一切,都带回到现实中来了。我知道,我所谓的现实并不是现实,可在这被带回的所谓的现实中,霁子好像从来都没有出国,他那无所顾忌的“我靠”好像昨天还回荡在学校里面。 |
事实上,我也知道,此时此刻即使霁子什么话也不说,什么贫嘴也不耍,我都会感觉内心无与伦比的欢畅,恨不能也学着他的风格扯着嗓子冲着所有的人狂叫“我靠”。尽管在我心里,依然模糊地隐藏着想去询问昨天夜里的那个男孩Chris究竟是何许人也的冲动,但是,同时那仿佛在胸腔中带着回声的“我靠”澎湃地如此汹涌激烈,好像将那微弱的冲动卷进浪里,让其沉没地无影无踪。 车外蓝天蔚蓝的有些过分,好像被小心翼翼地抹上了透明却又实在的颜料,让天空的每一个部分都蔚蓝的那么匀称。 霁子的笑脸映衬着那看上去几乎有些虚假的天宇,让我也和霁子一样,傻笑着,却什么话也不继续说下去。 一进门,霁子就在那印有公园地图的小册子上找过山车的位置,看了两眼就让我跟着他,说要坐缆车到另外的一个区去才行。 缆车高悬,从一个山头滑向另一个山头,周围绿山蓝海,所有的颜色都纯粹实在。 “好啦,你先适应适应,待会儿过山车可不像这缆车跟个蜗牛似的……” “你还真以为我要上哪?我可不上。”我打断他,“就在这缆车上我这心还悬着呢,我可不去坐那个过山车。” “你不会真有恐高症吧?我看你当初爬咱们学校宿舍楼顶不是爬得挺来劲儿的么。” “你得了吧,那根本两回事儿。” 霁子一路半劝半开玩笑。下了缆车,拉着我直奔那高架起来的过山车区域。大约不是周末的关系,根本没有什么人等着排队,我们走到等待的护栏前,下一辆过山车正在远处发了疯似的翻腾滚动,一阵阵尖叫此起彼伏。霁子拍着我的肩膀,又问:“我说阿枫同学,还有什么要跟党组织交待的?那什么最后的党费什么的就免了,赶紧地,把存折的密码告诉我就成了。” 我忍着笑,摇头:“不,我决定了,我不去。” 这时那辆过山车呼拉划回终点,车上的人惊叹尖叫声未绝,一个个离开了车厢,从另一侧出去。 工作人员来到我们面前,把护栏打开,我对霁子说:“你去玩儿吧,我在这里看着就行了。” 霁子摇摇头,嘴上也不知道学着什么方言说着:“你瞅瞅,你瞅瞅,咋还是烂泥扶不上墙涅?”转身就要迈步。我刚想在他身后学他说句什么瞎贫的话,猛然间他转过身来,手伸过来闪电般地拽住我的胳膊,硬把我拉住,接着直冲向过山车的车厢,不等我有任何反抗,把我强行拉进去。然后坐在我旁边,龇着牙冲着我乐,不说话。 我被他吓出一身冷汗,接着第一个反应就是要离开座位,可霁子的手死命地抓住我不放,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盯着我乐。 我低声哀求他说:“大哥大哥,放我一马,我真的不想做,实在不成……” 霁子继续沉默,笑脸相迎。 我的心扑腾扑腾地跳着,恨不能上前咬霁子一口让他放手。这时头顶上的保护栏自动降下,霁子适时地放手,让那保护栏毫无阻碍地卡在我的胸前。我用手推那个保护栏,纹丝不动,正犹豫间,“轰隆”一声,过山车缓缓启动,向前方那对于我来说仿佛高立入云的轨道划去。 我转头看霁子,他还是不说话,一个劲儿地盯着我,整个嘴咧开,幸灾乐祸地大笑。 我咬着牙,手伸过去打他一拳:“你……你两年不见,怎么还这么……这么……”我一时找不到什么词来形容他,他打断我,说:“还这么乐于助人,热心帮助思想落后的同学改变现状是不?你瞅瞅,想夸我先想好词儿,拍马屁都不会拍——你手好好收回去吧,先做个十字,祷告祷告……” 那过山车越走越高,越走越陡,我望着周围景物渐渐变低变小,心无形间好像被一只手揪得恐怖而惊慌,没心思跟霁子再继续斗嘴,两手紧紧扶住胸前的保护栏,不知如何是好。身边霁子继续逗我:“我说,赶紧的,银行存折密码小金库小情书小日记本儿藏在什么地方你就全招了吧——噢,对了,你知道我为啥把你拉到第一排坐着吗?——第一排前面没人,呆会儿冲下去的时候就和你屁股底下啥都没有似的,就你一人儿嗖嗖地往前滴溜转——” 我渐渐听不见霁子在说什么了,耳边只响着过山车和轨道之间发出的撞击声,还有心脏无所适从地在胸腔里乱跳的声音,好像被蒙住眼睛的鼓手面对着百面大鼓乱擂一通一般,声响不绝,却毫无头绪。 突然,我的眼前的轨道突然消失,几乎有九十度的悬轨随之出现,对于我来说有如万丈深渊。过山车恰到好处地停住,好像随时都会失去平衡。悬崖的底部仿似放了巨型磁铁,我的心瞬间变成一小铁块,虽然身子还残留在车上,一颗心已经被吸离了胸腔,眼见着就要把我一起扯离车厢,向无底的深渊坠落下去。 虽然过山车停住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瞬,可对于我来说已经无限漫长,头晕目眩中我感觉过山车向前一动,然后一头向下栽过去,好像在电影中看过的无数次悬崖坠车一般。我一下子分身为二,一个好像还停留在刚刚过山车停住的位置,另一个则被无可抵挡的重力死命向深渊里坠去。我听到另外的一个自己就像被人从中银大厦顶楼推了下去一般,发出了一声惊叫,然后另外一声大笑从身边霁子那儿传来。 当过山车坠到最低点时,我已经完全没有什么意识了,身体各部分应该已经七零八落,不知道要到哪里才能收拾齐整,可过山车依然不停,顺着前方圆形的轨道又滑向顶空。我那另外一个自己的惊叫转化为了呻吟,已不属于自己的手向外乱伸,好像要找到什么可以抓得住的东西。在天旋地转中,另外一只手从右边伸过来,抓住了我的那只零落的残肢。 霁子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他那恶作剧成功后的得意的笑混杂在过山车隆隆的声响中,笑声中好像也带着满足和兴奋。 方才天旋地转时自己仿佛已经崩溃,抓住了霁子的手,好像心突然安定了好多——虽然,那过山车依旧不依不饶地向前方死命奔去,打着转儿,绕着圈儿,像一条发了疯的龙一般,想把它身上的乘客甩下去。 过山车在急速奔驰中突然停住,此时的轨道正好和地面垂直,所有乘客都被半悬着盯着地面。 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什么,我立刻转移我的视线,把头转向霁子;而霁子也同时正盯着我。 我们俩的手抓得更紧了。 此时,过山车在经历了那其实极其短暂但又无比恐怖的休憩之后,又向深渊冲去,我的手死命抓住霁子,心被晃荡地到处乱窜,使出浑身的力气——在过山车疯狂的隆隆声中,在身后乘客惊叫连绵声中,在霁子那熟悉、得意、兴奋、满足的狂笑声中——大声喊道:“我靠我靠我靠我靠我靠!?? |
枫霁 下 第十一章 隆隆的过山车好像精力无穷的巨龙,翻江倒海,腾云驾雾。一番折腾之后重新回归龙潭,缓缓停靠终点。 我的心还是在乱跳个不停,眼前好像依然在重复刚才那上天入地般的疯狂景象。喘息未定之间,手一紧,抬头看去,霁子笑嘻嘻地拉着我的手:“走啦,已经到站了。你不是还想坐一次吧?” 我跟着霁子下了过山车,刚要迈步,觉得脚下不稳,差点跌跤,身边霁子一把拉住我,幸灾乐祸地大笑:“咱这计划早就构思了,当初在北京的时候就捉摸着要害你一次,一直没找着机会,今儿个……嘿嘿……” 我的头还有些昏,没来得及回他的嘴。他看我这样,继续装腔作势地问道:“我说阿枫同学,今儿个第一次做过山车,有没有什么压力啊?心理负担重不重?会不会遗留下来些后遗症什么的?这可了不得,看样子要请个心理大夫来诊断诊断了,我靠,别以后连路都不会走了啊。” 我稍稍缓过神儿来,冲着霁子的胸口打了一拳:“你怎么还是这样?脑子里面尽是这些坏水儿。” 霁子倒不还嘴,只是一个劲儿地乐着,和我慢慢走出了过山车的出口处。 海豚表演是海洋公园的招牌节目,这是霁子的说法,所以他又兴冲冲地拉着我跑去赶场子。 阳光充裕,海依然蓝得透明,蓝得彻底,让人觉得是被涂上了一层极其均匀的颜料。表演的场地本来就是露天的,观众们面朝大海,直接和大自然充分接触。坐在观众席上,我贪婪地深呼吸着,好像想把眼前的景色人物都吸进我的胸膛,定格一般地储存起来。 余光里的霁子,在暴露的日头下神采飞扬,每一寸露出来的皮肤都毫无保留地炫耀着各自的精彩。从今天见到他到现在,微笑一直浮现在他的脸上,双唇微启,洁白的牙齿在笑容中、在这阳光的抚慰下显得那么快乐无忧。 我的心怦怦地跳动,让我不得不转移注意力,继续观看海豚的表演。 同时,我的心也好像那新年被敲响一百多次的钟,被一种冲动和欲望击打地回声不绝,余音绕梁。 那样的冲动和欲望,是我并不能从溪海身上感受到的。 眼帘中几个海豚同时跳出水面,在空中优雅地晃动着身体,激起观众席上阵阵的惊叹和掌声。它们又几乎同时落入水中,像跳水运动员一般动作轻盈,激起的水花范围虽小,但却有形有态——落到我眼中,好象电视中那些水花溅起的慢镜头一样,婀娜轻舞,空中缓缓翻滚;那无数晶莹剔透的珠粒中,掺杂着我那刚刚被敲响的心,在被激起之后,慢动作滚过,渐入水面,消逝在无数同样的水花之中。 海豚表演结束,我们退场,发现旁边是一个小型游艺场,都是各式各样的小游戏,如果玩得好,可以拿到一些小卡片去兑换奖品,北京也有很多这样的场所。霁子拉着我钻进游艺场,先去兑奖的地方观望。一般的奖也就是各种各样的小礼品小玩具,最大的奖励倒是很诱人,和真人般大小的玩具熊,憨态可掬地坐在最高处。 霁子拍拍我的肩:“要不要大哥我给你赢个玩具熊玩玩?” “你以为这么容易啊?你看看它下面的兑奖数目,五百四十张卡片,我估计你在这里玩上一个星期都不成。” 霁子说我看扁了他,今儿个要让我对他有个重新的认识,一下子买了好多游戏币,和我一起在游艺场里面来回参加游戏。投篮、射击、套环,连续试了好几个小游戏,虽然有些斩获,可只得到了零零散散二十多张卡片,走到兑奖柜台那里一看,只能换个小文具盒什么的。霁子“哼”了一声,继续拉着我走回游艺场,想看看有什么游戏比较容易赚分。 我们来到一个游艺设施旁边,霁子停住,指着牌子上面说:“这个好这个好,一看就知道是给咱赚分用的。” 我抬头看,那牌子上写着“一中25张卡片,连续二中翻倍,连续三中翻八倍,连续四中翻二十倍。”再看那游艺设施,就是一水池,水池尽头有个罗圈,过一阵子就从水中冒出来,速度很快,在水面上停留一小会儿就沉入水中。游人需要在它冒出水面的一段时间里面把球投入罗圈中。 |
“现在就走?”霁子稍稍诧异地问我。 “嗯,”我点头,想解释说溪海他们快回去了,我不好让他担心。可脑子嗡嗡的,不知道该如何来向霁子说明溪海究竟是何许人也,一瞬间好多念头冒出来,都被堵在了嗓子眼,只有一个“嗯”字漏了出来。 霁子望着我,缄默了一小会儿,直接了当地问:“昨天酒吧门口抱着你的,是你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可以有无数种解释。霁子虽然没有用刺耳的“男朋友”,但他的语气语调以及眼里渗透的神色,都开门见山一般地在告诉我——他问的是“男朋友”,而不是一般的朋友。 我抿嘴,觉得“是的”这两个字被什么东西拽住,怎么也说不出来。犹豫半晌,我缓缓点头。 趾高气昂地骑在霁子脖子上的玩具熊缓缓地被霁子拿下,紧紧抱在他的胸前。霁子的脸和玩具熊的脸同时占据我整个的视线,玩具熊憨态可掬的脸无忧无虑地笑着,把下午灿烂的阳光尽数吸引过来。而藏在玩具熊身后的霁子的脸,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无端在我视线中模糊而淡化。我不知道是我不敢在这个时候看他,还是压根就看不到他。 “再玩儿会儿吧,这阵子还没有缆车回去呢。”霁子突然转移话题,“这么好的天儿,不多让太阳公公亲亲就没机会了。” 我点了点头,跟霁子继续往前走,想随便说些什么,可又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 “你说,这风和日丽的,特合适拍个什么青春偶像剧,” 霁子的面目又突然由模糊变清晰,阳光像拐了弯儿似的往他脸上照,“来段儿欢快的小曲儿,男女主角搂搂抱抱,再来回加上几段在游乐设施上高声欢呼的蒙太奇,你说,不特招小女生们喜欢不是?” “不过偶像剧也可以是悲剧么,你想想,要是来个什么导演,在这里拍个悲剧镜头,是不是刚刚还阳光普照,现在就可劲儿刮风下雨打雷闪电什么的?”霁子继续乱贫,“然后男主角没了命地到处乱跑,跟没头苍蝇似的,雨中狂奔,电闪雷鸣,然后丫跑到悬崖边大喊:‘为什么——’紧接着群山呼唤‘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不是哪段相声里面的?” 霁子的笑脸生生地摆在我面前,他说的笑话残酷在我的胸中吞噬我的心,我的牙齿咬住嘴唇,怕自己突然忍不住,于是张嘴对他说:“我真的要回去了。” 枫霁 下 第十二章 霁子在香港做实习,后来的几天都要上班。溪海他们的联谊也就第一天走走过场形式,接下来的几天基本上都自由活动,于是杨念带着我和溪海在香港到处逛。临走前的一天又去了一次海洋公园,同样也去了那个游艺场,那被霁子和我赢取的玩具熊已然被另外一个硕大的直升机模型所代替。 看海豚表演的时候天气有些阴沉,开场没多久竟然下起了毛毛雨,雨点细微如丝,扑打在脸上温和而凉爽。训练有素的海豚似乎在细雨中发挥更佳,从水中跃起,跳得比那天更高。溪海在一旁“哇”地一声,连声叫好。海豚落入水面,溅起的水花和飘逸的雨丝一起被带入水底。我在一旁望着津津有味欣赏表演的溪海,入了神。 从海洋公园回到中大,溪海洗澡的时候我又给霁子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们第二天就要回北京了,霁子说要请我们出来吃饭,我轻咬嘴唇,狠心说了声不用了,他不知道我在这儿有同学。霁子停顿了片刻,说:“好歹你们走之前我们见一面吧……算了算了,”他没等我说什么,继续说下去,“我Intern还有不到两个月,做完了之后我会回北京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听电话那头霁子的声音弱下去了很多:“这两天上班心神不宁,脑子跟跌进浆糊桶里似的……咳,再说吧,你那天给我留的电话Email都没错儿吧。” “没错。”我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阿枫,”霁子京腔京韵的“阿枫”两字,很轻易地把我的心揪住。 “嗯?” “我直来直去,不多说什么了,高中的时候我对你什么感觉,现在还是。我那时就喜欢你。” 我站着的身子被这句话霍然夺去了支撑的力量,逐渐瘫坐在沙发上。没等我有任何的反应,霁子继续说道:“你也别误会,我这两天想通了,其实那天在海洋公园的时候就想告诉你……咳,其实高中的时候就应该对你说,那时候没有说,现在我怎么都应该让你知道。不管怎么样,你明白了就好。” |
我笑,说你这种人戴着有色眼镜,看谁都觉着和你是同类,累不累啊。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说:“那小子听到王菲的歌眼睛就亮三圈儿,下了班就紧往排球场跑,不是才怪了。” 我也只是笑笑,对他的判断将信将疑。 “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的?”秦晴靠着办公桌沿儿问我。 “你说知道是说感觉到自己是,还是说确定自己是?” “嗯,感觉的话,大伙都一早感觉出来的吧,说说你啥时候确定自己是的?” “也没什么确定不确定的吧,挺早的了。” “有多早?” “初中吧。” 秦晴瞪着眼睛看着我:“你小子初中就确定自己是了?” “也没有确定吧,差不多知道了。”我说,脑子里想着当初第一次闯进那街景花园碰上王永波的场景。 “看你小子特纯情的样子,谁知道你那么早就学坏了。”秦晴呵呵地开玩笑,“我上了大学以后才迷迷糊糊看清了自己,啧啧啧,现在的孩子呀——” 聊了一阵子,他说今儿太晚了,等我把最后一段改完送我回家。 我第一次坐秦晴的吉普,特别不习惯。因为是夏天,他把蓬都卸了,坐在车里就听着呼呼的风声,两个人之间说话都要特别大声,好像互相之间隔着好几里似的。不过看上去他还挺自在,单手扶方向盘,另外一只手支楞在车外,手掌大开大合,仿佛想抛出张网去兜住从车身旁掠过的风。 “哎,你那小男朋友呢?叫林溪海是吧?”秦晴大声问道。 “是。” “你们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他准备考G呢,天天去新东方。” “哦,冲刺呢,八月考?” 我点头。 “好啊,多有追求啊,”秦晴扬着眉毛,“你们俩小日子到时候搬到美国去过,模范小两口,同志大聚首……” 我还没说什么,秦晴自己摇摇头,大笑:“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说什么呢。” 我问:“若存呢?你们怎么样?” 秦晴继续摇头:“我们分了,已经好几个月了。” 我有些诧异,问:“怎么了?” “没怎么,不合适就分了呗。”秦晴很轻松地说,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我“嗯”了一下,没说什么。 秦晴突然叫了声:“准备好了么?” 我没明白他说什么,他右手伸过去开了音响,音量极大的摇滚乐像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半夜里长啸一声,从音响里爆发出来,和呼呼的风声一起流动翻滚。 秦晴瞟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得意的笑,好像是预警,又好像是挑衅,然后就张嘴和音响里的摇滚歌手一起大吼起来。 虽然从来不听摇滚,可秦晴的歌声总好像有种奇特的魅力。那风格怪异的曲调从他嘴里冒出来,仿佛被添加了些难以名状的调料,尽管和那些流行在大街小巷的歌有着天壤之别,可却让我觉得很舒服,全身洋溢着一种好像被罂粟迷醉了的感觉。 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听着秦晴的摇滚,记忆的巨轮不由自主地随着这个音乐而倒转——半年以前,就是在秦晴唱歌的那个酒吧,溪海稍稍颤抖的双手把我搂了过去,向何若存示威,告诉他我是他的新男朋友。秦晴的歌声刺穿时空,像条分水岭一般冒冒失失地从水底直指长空,两边隔开了不同的世界,拥有着不同的时间和剧情。 我轻吁了口气,不再继续想下去,仰起头,闭上眼睛,让脑子里空空如也,任凭呼啸的风声、秦晴的歌声,还有仲夏夜里不知是谁的私语声混合搅拌,相约好了似的一起钻入我的耳朵?? |
枫霁 下 第十三章 第二天上班,卢卫国板着脸走进办公室,把一摞稿子扔在秦晴的桌上,我扭头看去,卢卫国的脸比以往出了更多的汗,原本红彤彤的胖脸现在变得铁青铁青的,仿佛被谁不小心刷上了清漆。 “这段是谁改的?我不是说不让改这段么?”卢卫国大声质问秦晴,手指着桌上的稿子。 秦晴拿起来看了看,撇撇嘴,说:“昨儿晚上我和岳枫加班改的啊,怎么了?” “小秦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其它什么破玩意儿你怎么改都没问题,那些我标了加号的你千万别动,你怎么就不听呢?” 卢卫国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前一天晚上我改稿子的时候确实有一大段两头都标注了加号的文字,里面前言不搭后语的,我就改了好几段,秦晴大概也不知道。 我心里有些紧张,不知道哪儿出问题了。不过还是走过去,对卢卫国说:“哦,这些是我改的,秦晴不知道,有问题么?” 卢卫国瞟了我一眼,然后转过去问秦晴:“怎么你没跟小岳说?最后你审稿的时候也没仔细看看?” 秦晴嘴里叼着根牙签,晃来晃去,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说:“他才来这么几天,那么多规矩,我哪来得及一条一条跟他说,昨儿晚我们加班加到十二点,公司那么抠,加班费都没有,我哪有那个时间再去注意看你有没有添加号?” 卢卫国声音稍微软下来,跟秦晴说:“我也不是怪你,反正以后注意点就是了,我今儿早上也急着去开会,根本没仔细看稿子,结果开会的时候黄老邪那边果然又不乐意了,跟我唧唧歪歪半天,谁知道他们那边到时候又有什么动作,你以后小心点,咱们日子都好过。” 卢卫国矮胖的身子一离开办公室,我就问秦晴:“怎么回事儿啊?” “没事儿,这帮人争权夺利的,甭理他们。”秦晴把牙签从嘴里拿出来,鼻子里哼了一声。 吃中饭的时候秦晴大概跟我说了下情况,公司上面的几个头头互相之间关系都很紧张,当然,秦晴说,这种紧张的关系哪里都存在,卢卫国的位置本来是客户总监推荐的另外一人的,结果客户总监的冤家对头媒体总监先下手为强,把卢卫国先推荐上去了。这下子本来势力均衡的几个派别的平衡状态被打破,媒体总监的势力一膨胀,大家都开始警惕,原来只在创意台面上的明争暗斗转移到了文案这一块儿来。那些有加号标注的文字都是创意部那边配合图片传来的,实际上都是有争议的陷阱,卢卫国特别小心,让文案的人都别碰,里面错综复杂的东西太多,一些细小的改动都会让别人抓住把柄,一回二回三回之后就会吃不了兜着走了。 这个头头那个头头,这个总监那个总监,我听得头都大了,说秦晴在夸大事实,哪有他说的那么玄乎。秦晴撇撇嘴,笑道:“我还真的已经给你简化了这里面的细节,当初我来实习的时候跟的是创意部的黄老邪,那老家伙看我还挺能耐——你跟我这么多天,我是挺有能耐的吧?”秦晴故意做个鬼脸搞笑的神情,继续说,“——他就让我毕业以后就来公司,跟他。结果卢卫国跟贾母,就是那个媒体总监做了点小动作,先到人事部把我要过来,黄老邪当初气得半死,差点跟贾母翻脸。你看看,就我这么个小职员,他们还步步为营争得跟什么似的……哎,我说你不会吧,就算你没到公司里面来过,你们系里面那些明争暗斗你总见过吧,哪儿都一样。” 秦晴一口喝完他的可乐,拍拍我的肩:“小岳同志,咱们不去加入这些派别斗争,可总得学着看着防着点儿啊,不是么。” 我抿嘴笑,秦晴继续说:“今儿个卢胖子过来的时候你是不是心里一哆嗦?他横起来也就那么一下子,纸老虎。” 我说:“他过来大声问谁改的时候我还真有些紧张,不知道什么地方错了。” “嘿嘿,没什么大不了了,肯定是他们开会的时候黄老邪挑了好多刺儿,那些破创意是他们弄的,改了他们的词儿他们就有理由来扁你一通,卢胖子上星期休假,没怎么跟上这个项目,肯定没什么词儿还击,这一场仗这么不明不白地输下来,当然不乐意了。不过也怪我,没跟你说清楚,昨儿个太晚了,最后也没和原来的稿子审核一遍。”秦晴冲我眨眨眼睛,说,“把你这么个纯情少男吓成这样,怎么弥补弥补呢……这样吧,今儿晚上我带你去蹭饭去,王府级别的,怎么样。” |
洛彬的舌尖又舔了下嘴唇,说道:“确认,五号。” 主持人乐呵呵地把秦晴拉到了洛彬身边,边走边说:“你还别说,新郎新娘还真是心心相印哪,来来来,我们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主持人一把将洛彬眼上的红布取掉,把秦晴推到洛彬的面前,说道:“好啦,这就是你确认的心上人啦!” 全场哄堂大笑。主持人举着麦克风的手都抬不起来了,一个劲儿捂肚子;新娘在一旁害羞地笑,可能还有些嗔意在里面;台下几个新娘的男同事笑的声音直震天花板,走上台,作凶神恶煞势要扁新郎,可脸上仍然忍俊不禁,如同庙里的四大天王被人画上了笑脸一般。 秦晴在大家笑声中也笑得合不拢嘴,还故意在台上扭动身子学新娘的姿势,上前又吻了洛彬一下,再次引得全场爆笑。方才缓缓走下台,走回我们的桌子。 秦晴坐回我身边,依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台上主持人和一帮朋友在商量要怎么惩罚新郎,台下的笑声仍不绝。 秦晴笑了一阵子,身子被笑得不停打颤,拉着我说:“不成了,咱们走吧,再笑我要得阑尾炎了。” 我隐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也没问他,酒席也已经吃了不少,就跟他起身离开了座位。离开时我回头去看台上的洛彬,他被起哄的朋友们包围着,却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别人的眼里,大概会是认为他因为猜错而在自责反省。 秦晴在前,我跟着,下了电梯,往停车场走去。 秦晴的步子越走越快,把我甩开好远,走进了他的北京吉普。 我在后面连赶了好几步,走到车旁,伸出手去拉门,却发现门被锁住,拉不开。 我伸手在窗上敲敲,探头向里面张望,看到秦晴伏下身子,用双手撑着脸,好像没有听见我敲窗户的声音似的。他的背脊在细微地颤动,难道是方才大笑颤抖的延续? 我默然望着秦晴,一瞬间心下恍然,方才众人面前那轻松的一吻以及之后乐不可支的神色都在他锁上他北京吉普的那一刻崩坍倒塌,他跟我叙述他和洛彬之间初恋时轻描淡写的神色反而暴露了他的在意与回避。现在这个永远看上去乐呵呵、没什么烦恼的男孩需要的,也许就是被隔离开的静寂。 我靠着旁边的柱子,静静地在一旁等着。 过了不知多久,秦晴抬起头来,将车锁打开,冲我招手。我进了车里面,他冲我歉然一笑,说:“对不起,刚刚比较昏,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不好意思。” “没事儿,你——你还好吧?” “我没关系,”秦晴的脸在停车场的黑暗中看不清楚,但是他浓重的鼻音告诉我,刚才他一人在车里面的时候,显然是哭过了。“……我打小儿从来没在别人面前哭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本来都已经差不多淡下去了,刚刚一个人走进车子的时候,回忆好像个旧箱子一下被掀翻了一样,陈年旧事一股脑儿地往眼前冒,就跟第一次吃芥末的感觉似的,那么强烈的刺激不由分说地冲上来,眼泪想忍住都忍不住……真是奇怪,当初跟他分手的时候都没哭。” 我无语,沉默在黑暗里,任由秦晴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对我倾诉似的往下说。 “当初跟他分手的时候跟一帮哥们儿出去喝酒,说人干嘛要长大,小时候多好啊,屁都不懂,什么事情都那么简单,多好……而且那时候真是容易满足,爸妈带着去动物园儿玩儿,吃个冰淇淋就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呵……”秦晴苦笑,咂么砸么嘴,好像在回忆当时冰淇淋的甜味,“现在工作,拿的钱可以买上几车冰淇淋了,要是还能买回来当时的单纯多好……现在他妈的跟那么帮勾心斗角的孙子们干,真操蛋,没劲儿。” 秦晴吸了吸鼻子,长呼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包烟,自己抽出一根,又递到我面前。我摆手,说我不抽烟,秦晴笑着摇了摇头,说:“好孩子。”然后自己给自己点上烟,紧吸一口,再呼地吐出来。停车场的灯光穿越透明的车窗,打在秦晴吐出的烟上,让烟雾弥漫的轨迹和昏暗的车内泾渭分明。 “哎,你跟你朋友怎么认识的?”秦晴问我。 “没怎么认识,一个学校的,当初别人拉着我去酒吧,就认识了。” “哦,酒吧邂逅,同学情谊,好,可以写个言情小说了。”秦晴鼻子里呼出两股白烟,调侃说。 “哪儿跟哪儿啊。”我说。 秦晴笑笑,用手拍拍我的肩,意思是他开玩笑:“当初还是一老外介绍我们认识的,我那时候跟你现在差不多大,纯得跟张白纸似的,一眨眼四五年过去了,老母鸡都变成鸭了。”秦晴把手伸出车窗,点了点烟蒂,“当初我抽烟,丫最烦我抽了,成天叨咕,叨咕得我都习惯了——现在每次抽烟,还真觉得身边应该有个人讲讲什么健康啊,尼古丁的危害啊什么的……呵呵。” 秦晴抽完了烟,问我:“你吃饱了么?就这么吃了一半把你拉出来,真不好意思。” “没事儿,吃的差不多了。” “吃的差不多了——意思就是没吃饱,来,我请你出去再吃一顿。” 秦晴发动了吉普,收音机随之打开,秦晴一边驾着车驶出停车场,一边跟着收音机里的音乐一起唱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唱中文,也是第一次听懂他在唱什么。 “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秦晴的歌声从静寂的停车场径直传到细雨纷纷的街上。雨点好像也被歌声打动一般,跟随着收音机里的旋律轻舞着,打在吉普的顶棚。电台里和谐的韵律,秦晴清亮的声音,还有雨丝有序的节拍,在这京城的晚上聚集于狭小的吉普车内,组成一场和方才热闹的婚宴南辕北辙的音乐会,而我,则是这场音乐会唯一的听众?? |
“我看着你立在马路当间儿,脑子都僵了,一个劲儿往你那儿冲,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冲得上。说也怪,那也就是不到一秒的儿,我脑子里还真是跟那谁说的似的,噌噌噌窜出好几个念头出来。” “好几个念头?” “不是好几个念头,应该说是好几种可能性出来。” “哪几个?” “我们从最坏的可能性说吧——第一种,我这么奔过去,结果老天没眼,一个没留神,让那车真把你给撞了,我没赶上,这是最坏的可能性了,没比这更糟的了;第二种,我的速度差不离,正好扑到你,可没躲得了那车,咱俩一起被撞上,这是稍稍好一点儿的可能性;第三种,那就是老天长眼,对我实在够意思的表现了,我扑到了你,千钧一发,正好一起躲过去;”溪海嬉皮笑脸,却又是用很严肃的口吻说道,“咱俩一起扑倒在安全岛上,我感觉那公汽从身后象股龙卷风似的刮走时,心里面真的感觉象中了MARK6似的……” 我望着溪海那半开玩笑半认真的神色,开始有些没明白他说的三种可能性的意思,但稍加琢磨,便豁然了解了他话语中的涵义。一股感动、酸楚而又内疚的激流,被怦怦跳着的心象水泵一样急推到嗓子眼,进而又推到眼眶后,我赶忙低头,没有言语。 这时溪海的手伸了过来,轻轻地放在我的手上,用很轻的声音说道:“今儿个老天长了眼,咱不能指望他每天都这么长眼不是?以后做什么事儿都小心点;退一万步说,就算哪天真不成了,你一定要找个地儿特悲壮地来个了断,也通知一下我先——咱们一起去,可别把我一人儿抛下,那可真是摆明儿了要让我生不如死么。” 溪海见我还是低着头,又笑着说道:“咳,我这说啥呢,怎么越说越跟言情电视片儿里面似的,好好地说什么生生死死,就差再说什么海誓山盟沧海桑田什么的了……来来来,吃菜吃菜。?? |
枫霁 下 第十六章 第二天上班,我怎么都没心思做事儿,不知道是因为昨天差点被车撞到而心有余悸,还是因为溪海的那番话。 卢卫国让我帮他写的两个文案一天下来一个都没还写完。秦晴晚上有个酒吧演出,跟我说别急,该下班就下班吧,这文案拖两天写出来也没问题。 卢卫国和秦晴前后离开了公司,公司里其他的人也陆陆续续都走了。我头昏,又想着赶紧赶完任务,就先趴在桌子上睡了会,醒来以后继续加班。晚饭也没有吃,昏昏沉沉地写,可脑子就像是生锈了一样,怎么也快不起来。 公司空空荡荡的,我在打印机前面等着打印的文件,抬头看钟,已经十点多了,夜里来清扫的清洁工都应该来了。我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加上头晕,实在是熬不住了。最后一页纸从打印机里吐出来,我一把抄起来,像沙漠里断了好几天水的人一把抄起在沙堆上发现的矿泉水瓶一般,用钉书机把手中的文案钉起来,一路小跑往卢卫国的办公室跑去。 卢卫国办公室的门紧闭着,我睡觉之前看到他离开公司了,就推门进去,正准备把手中的文案扔在桌上就走,却出乎意料地发现卢卫国站在办公桌边,那个天天来我们公司做清洁工作的农村女孩站他对面,正往后退,拖把和垃圾桶都丢在两边。她同时嘴里说着:“卢先生你别这样。” 我这么一推门进来,办公室里面三个人都愣住了。紧接着,那女孩赶紧从地上捡起拖把和垃圾桶,从我身边跑出门,眼里浸着泪花。 我心里一阵恶心和鄙夷,望着卢卫国那毫无表情的胖脸,把稿子扔到他桌上,说:“这是你要的盛世的稿子。”然后也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之后的几天,我尽量避免见到卢卫国,在公司碰到,他像没事人似的跟我笑,我稍点头,但决不主动打招呼。 周四上班,秦晴过来,说卢卫国让我去他的办公室。 我走进卢卫国的办公室,卢胖子笑容可掬,两眼眯成一条缝,挥舞着胖手说:“来来来,小岳,坐,坐。” 我在他办公桌前坐定,他双手互插,平放在胸前,笑着说:“小岳啊,你在公司干的这两个月实习,表现非常好,小秦也经常向我反映,说你脑子灵,记忆好,写东西又快——所以我们才决定破格把你留下,让你在下学期开学以后,还可以继续在公司兼职——是一个星期两个下午,是吧?” 我迟疑地点点头,不知道他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人才嘛,我们是最需要的,尤其像你这样年轻,又才华横溢的学生,将来毕业了,我第一个抢你!哈哈哈。”卢胖子脸上的肉随着他的笑声颤颤巍巍,“所以,我仔细想了想,觉得如果你有时间,又愿意,我们完全可以在每一年——啊,每一年,不是只是今年——你的寒暑假期间,让你过来,实习锻炼,到时候你大四毕业实习也一样,过来,在公司干。怎么样?” 卢胖子望着我,我也望着他,想着他是不是想用这样的手段封住我的嘴,说:“有实习的机会我当然愿意了。” “好!那我们就说定了……不过我查了一下,公司以前还没有任何一个实习的大学生在公司实习超过三个月以上的,我这边是好办,你要来,我倒贴自己的钱也要把你召进来,可是——”卢胖子的声音低了下来,凑近了说,好像这是世界级的秘密一样,“你也知道,黄老邪他们一伙儿跟咱们一直不对付,要是被他们抓住,愣扣上什么破坏公司惯例,招兵买马什么的帽子,咱们都难不是?所以,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人才,咱们不能放,如果他们真要和咱们为难,咱们也不怕,不过策略上要稍稍有所变化——这样,你这个暑假实习是实习到这个礼拜五是吧?咱们先缓缓,你呢,专心上课,也别每礼拜都往这儿跑两趟了,又累又不捞好,学生么,学期开始了就以学为主,等到明年寒暑假,咱们再开始,你呢,回公司来,我呢,跟上面说的时候呢,也有个交待,咱们没有连续召实习的啊,三个月,小岳每次在公司的时间的确没有超过三个月么,哈哈哈哈。” 卢胖子说完,哈哈大笑起来,脸色和祥,好像昨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
我听明白了卢胖子的意思,心里怀疑,可听他的口气,倒不像是在说假话,如果以后每个假期都有这样的实习机会的话,从工作经验和额外收入来说,都是很可观的。虽然这可能和昨晚发生的事情有关,可毕竟对我来说,有利而无弊。 出了办公室,我跟秦晴说我开学以后就不来了,秦晴奇怪,问我为什么,我把卢卫国的话跟他重复了一遍。秦晴笑笑,说道:“听他说的天花乱坠,看样子他还真想招兵买马,和黄老邪他们大干一场呢。” 周五下了班,秦晴说要请我和溪海吃饭,算是个告别餐。溪海要跑到南三环找个朋友帮他改他的Personal Statement,没时间。于是秦晴和我就近去了公司旁边的一家馆子。 秦晴问我溪海的GRE考得怎么样,又问溪海上新东方上了多久,我笑问他是不是不想上班想出国了,他倒是挺认真地说:“说真的,工作这么几个月下来,就俩字儿——没劲,上面那些人勾心斗角,自己干得又累又没意思;想想还不如考考出去继续读书呢。” “你没想继续在学校里读研?” “嘿,别逗了,我们系保研的名额我都没要,系里比公司里还乱呢。不说这个了,我也就是一念头而已。我说,你以后怎么打算啊?你们家溪海要是明年出去了,你也跟着考出去?” “不知道呢。说实话我自己对出国还没什么信心呢。” “别价,你记性这么好,脑子比谁都好使,背背单词蒙也蒙过去了。” 我笑笑,转移话题问他他觉得卢卫国这个人怎么样,秦晴问我问这个干吗,我说:“他答应我说以后每年寒暑假都让我来实习,也不知道是不是个空头支票。” “说实话我挺纳闷儿的,他虽然对你的工作挺满意,就算是他想等你毕业以后把你挖过来,也不用许这么大一个诺言呀。他这人,你也瞅见了,那大胖肚子里面可不是空的,填满了无数的欲望。” “无数的欲望?” “权力欲、金钱欲、剥削欲,还有个最大的——性欲,跟他的体重一样瓷实。” 我想到那天晚上看到的场景,听到秦晴最后一句话冒出来,忍不住笑了。 秦晴问我笑什么,我想想跟秦晴说出来应该也无妨,就把那天晚上我冒冒失失闯进卢卫国办公室的场景跟他描述了一番。 秦晴瞪大眼睛看着我,问:“然后他就给你许下让你以后寒暑假都来实习的诺言?” “是啊,我想他给我这个好处有部分原因也是因为那天晚上的事情吧。” “啊哟喂我的岳枫同学哎!”秦晴一巴掌拍在桌上,“卢卫国这孙子怎么这么不上路子呢?你还真就信了他的话?他这一手摆明了是既要封你的口,又要面子上给他自己过得去,更狠的是他把你一脚踹出去还让你没法跟人说去。” 我愣了,问他:“你说他纯粹是胡说的?” “他这孙子干的缺德事儿我见多了——他这么跟你说,让你有个盼头,可一个学期下来,到时候招不招你的主动权完全都是在他的手里,那时候谁还管他半年以前谁谁谁干过什么缺德事儿,谁谁谁许下个什么诺言?这摆明了就是个空头支票,跟你说半年以后你可以签个字拿走,可到时候他一早就把支票给注销了。” “到时候我来找他,他还真翻脸不认人了?” “我靠,我说小岳同志,你还真——”秦晴望着我,好像望着出土文物一般,“我说你不会吧,你好歹在公司也呆了两个月啊,这点脸皮他要不敢撕破他还怎么当这文案指导,还怎么往上爬呀?” 听着秦晴的这番话,我想着卢卫国的胖脸,还有那天那个被他骚扰的清洁女工,更是一阵的恶心,同时又是一阵莫名的失落。 秦晴想了想,挥挥手,说:“不过没事儿,下礼拜我就去和他说去,你礼拜二和礼拜四下午照管来公司上班。” “别了。”我想了想说,“本来也没指望他能怎么样,只是没想到他……算了算了,要继续去公司上班,别说他了,我自己想着要天天面对他那张猪脸我都难过呢。算了吧。” “算了?他干了缺德事儿还找你的碴儿,你还算了?这是哪门子事儿啊?” |
我的心又开始跳动,是因为外面那些小痞子们的靠近么? 几乎在同一时刻,我感受到另外的一个相同节奏的心脏跳动声音。 那是贴着我的胸口的霁子的心。 追兵就在我们的身边,他们都停了下来,疑惑地寻找着突然失踪的我们。 他们的脏话粗口是那么近,感觉就是贴着我的耳朵吼出来的,让我的心跳速率加速度上升,让我的呼吸也夹杂着颤抖。霁子的双手从我身后搂近了我,他的心也跳动的厉害。 我们俩的心跳同时在加速,外面的脏话好像电视上的说唱乐,不着边际但是却有节奏地给我们的心跳在伴奏。 我的双手也搂住了霁子,闭上眼。外面不知道谁破口大骂了一句“我操这俩兔子祖宗十八代的,跑哪儿去了?” 我的嘴唇在那“兔子”被喊出的一瞬间,感受到了霁子的嘴唇。 枫霁 下 第二十一章 身边的人物是霁子,地点是黑色的巷中。 时间呢。 我感觉一旁好似悬挂着金黄色的沙漏,细微的沙粒缓慢地从颈口漏下,在这狭窄黑暗的空间里,提示着时间的流逝,却无法告知时间的具体位置。 或许,时间的具体位置在这样的场景下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 我在完全失去方向感、时间感的同时,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好像被突然放置到荒无人烟的岛屿之中,周围没有人群,没有压力,甚至没有白日和黑夜,外在的因素被有效地切割瓦解,我居然可以真的无所顾忌地将双手环围在霁子身后,像从未感受过他人的爱抚一般,去探寻霁子的脸,同时接受霁子的亲吻。 时间究竟是如何流逝的,我已经完全没有了概念,只有跟随着霁子,跟随着身边场景的变化。 身边的场景由那黑暗的小巷逐渐流动转化为霓虹闪烁的王府井大路,最后定格在那屹立于街口的饭店——霁子说过,他不想住在他母亲和尹叔的家里,所以就定了这里住。 暗夜把光亮的权利交付与争光夺目的霓虹,我的视线渐渐被带入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厅——电梯——过道,所有路过的人都失去了言语的能力,我的耳边好像只有我的呼吸声,沉重而急促,听上去不知是紧张,又或是期盼。耳边突然响起了一股奇腔怪调,在霁子打开房门的一瞬间,打破了我呼吸声的沉寂,好像突然从门里冲出来似的塞进我的耳朵。 那是秦晴在酒吧里唱过,霁子以前在高中经常哼的调子。无缘无故地,不知道从那个角落冒出来,在这样的时刻环绕在耳边。 也就在霁子打开门的那一刹那,在迎面感受到的屋内冷气的吹拂下,这两年多的记忆被不由分说地从我脑海中抹去,傅云、溪海似乎从来都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两年前从首都机场起飞的那架飞机,象被倒带的录像,在巨大的轰鸣声中,从天宇返回人间,从遥不可及变得触手可得;那天溪海舍命将我从公汽轮下救出的一幕也被我咬牙丢弃在记忆之外;时间的印迹、烦恼的现实轻而易举地在我踏入房间的同时灰飞烟灭;我望着眼前的霁子,这个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男孩,单单纯纯地站在我面前,于是这一刻时间和空间完全静止。 一切都顺理成章,和遥远的想象并无二致。十分钟前那闷热的小巷子里,我们在黑暗中相拥的镜头重复出现在这冷气十足的房间里。我的一切原则都在我模糊的记忆中土崩瓦解,也许,相反地,深藏在我潜意识里的原则正好在这模糊的记忆中恢复? 房门的紧锁将我和外部世界有效地隔离。平地刮起了一股龙卷风,将我平日思前想后的顾虑卷上云霄,同时将我和常人一般的平日羞于启齿的欲望带返地面。 苹果树下的蛇微笑盈盈,吐着毒信,抛出了硕大而诱人的苹果,我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好像以前从未见过,今天第一次品尝一般?? |
枫霁 下 第二十二章 和霁子如此紧密地接触,让我感受到的,是世界上最复杂的情绪。 是的,是最复杂的情绪。 激动,喜悦,宽慰,兴奋,欢畅,甜蜜,满足,快乐,愧疚,无奈,苦涩,酸楚,烦闷,迷惘,希冀,绝望,幻想,失落,惆怅,自责。 这些情绪有如在车祸中一头载进江河里的公共汽车里的乘客,被困在水中无法脱身,不知是谁打破了窗户,求生的欲望让所有人争先恐后游向水面;当浮出水面,每一种情绪都那么贪婪地在我的体内大口呼吸着那虽然只阔别几十秒却如隔三秋的空气,我身体里的氧份被它们蚕食瓜分,却感不到一点痛楚。 霁子的呼吸声敲打着我的耳膜,作弄着我的欲望,在我眼里,他的面目从来没有如此的贴近,仿佛被清洗过一般,又好像润肤产品在电视广告里的模特,面孔的每一个细处都无可比拟地清晰。悦目怡情的广告渐渐被摇滚乐般的节奏打破,霁子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不知是因为他的躯体越来越贴近我的躯体,还是因为他的声音本身就越来越大。 霁子脸上凝聚出的汗水顺势滴下,滴到我的脸上。是我的幻觉还是什么,我觉得那汗水在我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蒸发殆尽。 “和我在一起吧!” 霁子最后的吼叫带动着天雷地火,骤然烧卷所经之地。我紧紧闭上眼,咬着嘴唇,身体泡浸在无可名状的欲望之中,脑海也在同一时刻被霁子抛出的这句话所轰炸袭击,动弹不得。 我和霁子躺在舒适宽大的床上,两个人都望着天花板。 霁子笑了一声,我转头看他,他继续笑,说:“上学期在那边上一门写作课,每次大家都要念自己写的东西,有一次班上有个哥们写了好几千字,只描写床戏,后现代的不得了,说他后现代是夸他,反正是不知所云,老师耐心等他读完,评语就那么一句话:Sex is the most difficult subject for a writer。” 霁子的脸也转过来,冲着我,伸出手,让我的头枕着他的胳膊,还是在笑,看得出来他还想说什么,可又没继续说下去。 头枕着霁子的胳膊,前所未有的心安和平静笼罩全身,我转头继续盯着天花板,问:“那你在那课上一般都写些什么?” “我?” “是啊,你都写什么?” “写理想写人生写爱情呗。” “吹吧,你。” “呵呵,你记不记得以前语文黄老太太成日价儿骂我词汇贫乏用句失当,骂得我对作文一点儿兴致也没有,得,时来运转,上学期那写作课的老师是黄老太太的绝对值,我不管写啥都给个A,眼皮儿都不带眨的。” “那是你成天对人家施美男计换来的吧。”我笑着说。 “我说,士别三日还刮目相看呢,你丫也别总挤兑我,给点儿鼓励什么的好不好?” 虽然离开国内两年多,霁子标准的北京口音一点儿都没有变。躺在床上,枕着他的胳膊,和他贴着,从未有过的场景。 突然,霁子的胳膊抽了回来,用手捂着自己的心口,身体像抽风一样扭动着,嘴里叫唤起来。 我吓得连忙坐起来,摸着他的心口,问道:“怎么了?” “不成了不成了,”霁子叫道,脸几乎扭曲变形了,“哎哟……怎么这么快……” “怎么了……心脏疼?这么厉害?真的这么疼吗?”我有些不知所措,看着霁子豁然间由喜悦变为痛苦的脸,语无伦次。 “啊……不成了……”霁子继续叫着。 “我……我带你赶紧去医院吧,怎么回事儿啊?是刚刚跑的时候跑出来的吗?”我的心在心房里也开始没命的乱跳,急忙跳下床,想扶霁子起来。 “阿枫!”霁子的手依然扶着心口,咬着牙说道,“我知道,医生以前跟我说过了,这是遗传的心脏病,要么不发作,一发作……就……就……哎哟……” 霁子的话没说完,又痛苦地叫唤起来,没有继续说下去。我咬牙,脑子里空空如也,感觉眼泪一口气要冲上眼眶,急忙上前扶住霁子,问他:“那你有没有药啊?没有的话还是要赶紧去医院,晚了不好!你成么……不成我打电话叫救护车!” |
“等等……我还有话……””霁子一只手抓住我,气喘吁吁地说,“去……你把我的长裤拿来。” 我没等他说完,一步蹿到旁边的沙发上把他的长裤给他递过去。霁子用手使劲挤了挤心口,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几张钞票,手颤颤巍巍地把钞票递到我的手上。 我愣住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霁子喘着气,说:“我……我……我不行了,这些钱……是我最后的党费……请……请你一定交给李队长啊!” 我立在霁子面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霁子望着我,手还是捧着心口,但是却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没一会儿就笑得脸红脖子粗。房间里方才还生死攸关似的紧张一下子便被他的笑声所驱散。我还是咬着牙,盯着霁子那恶作剧成功之后得意自鸣的脸,虽然恨他这么逼真地在我面前吓唬我,但同时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和快慰,仿佛在潜意识里,开这样玩笑的人正是我所期待中的霁子。 我把手中的那几张钞票往霁子脸上掷过去,霁子自顾大笑,根本不躲。那几张钞票在空中飞舞,落在他的脸上和身上。我咬牙叫着:“你这个小痞子,不教训教训你你真无法无天了!”说着,我的两只手伸出,一下子扑过去要掐霁子的脖子。大笑声中,霁子扭身躲过去,转到床的另一边。我扑了个空,身子又上了床,见霁子的笑声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发响亮,想到方才他精心表演的那一幕,自己也忍不住笑,可见不得他那么得意,于是又扑上去。 我半真半假地扑在他身上,双手作势掐他的脖子。霁子依然大笑,脸上象被涂了层红漆,被我这么一掐,更加红彤。他咳了几声,好像被呛住,收住笑容,喘着气说:“好了好了,饶命饶命,不闹了,再闹真的要出人命了。”我见他真的被呛住,就松了手,没想到他一个翻身,势大力沉,我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压在底下。 霁子双手压着我的双手,又哈哈大笑起来,压低了头看着我,说道:“怎么样,感受到啥叫欲擒故纵将计就计围魏救赵调虎离山啊勇冠三军了吧?” 霁子自鸣得意地抛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成语,象小时候官兵捉强盗的最后胜利者一般。我拼命挣扎,想脱开他双手,可他居高临下,两只手紧紧卡住我的手腕,怎么样也挣脱不了。我仰望着他依然胀红的脸,忍住笑,对他说:“你放开我,要不然我可要——” “你要怎么?”霁子带着坏笑盯着我说。 “我可要不客气了。” “哦,是不是啊?”霁子故作凶神恶煞状,脸越发贴近,问道。 我被他压得难受,见他贴近,心里好笑,不顾一切“扑”地一声,好几滴细微的唾沫星子喷出,正喷在霁子的脸上。霁子“啊”的一声,头往后收回,手却没有松开。他甩了甩头,大喝道:“靠!你不想活啦!”说着,两手使劲,把我的手腕压得生疼,我挣脱不了,肚子里又觉得好笑,嘴上大喊饶命。 霁子的头又压低,我不敢再使用那么恶劣的招数,呵呵笑了几声,见他越贴越近,以为他要来咬我,嘴上继续喊着:“好了好了,大哥大哥,不敢了不敢了……” 霁子的头凑近我的脖子,轻微地亲了一下,然后又凑到我的耳边,对我一字一顿地说: “和我在一起吧。” 我望着霁子,丝毫没有感觉他已经松开了手:“我们……我们现在不是在一起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霁子盯着我,眼神坚定而温柔,“我说的是现在和以后。” “现在和以后,我们都在一起。” 我的诺言竟然如此轻易地从我的嘴里冒出来,让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眼前的霁子兴奋而激动,好像面对着世间最难以相信的奇迹,他伸出胳膊,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身子在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却感觉自己麻木了似的,这么样的承诺在这一刻将整个现实变成了什么都无需顾忌的世界。就这么躺在霁子怀里,本应该是难以言表的满足,可现在却不知不觉地给我的背上制造了无形的包袱。我想闭上眼,尽力忘却,不去追想。可没想到闭上眼,那包袱竟然好像被激活,时刻提醒似的在我的面前跳跃着。 |
我尽力摇晃自己的脑袋,像是要把那包袱甩开,想让自己在这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的世界中,能够多些时间享受向霁子承诺现在和以后的快慰。 “现在和以后,我们都在一起。” 我第二次在霁子的耳边说。我发现自己竟然显得是如此贪婪,这句话似乎象鸦片,说完了以后全身被麻痹,那种无可比拟的畅快感觉,让自己竟然说完了一遍,还想说第二遍。 “现在和以后,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说完了第二遍,第三遍也像是被拴在一块儿,随之被带了出来。 霁子为什么没有反应呢,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什么? 我转过头,望着霁子,却发现面前的霁子赫然变成了溪海! 这怎么可能!我浑身一颤,诧异莫名,心中同时冒出了种种潮水般汹涌不绝的念头。溪海却好像对身边的环境一无所知,唯一注意到的是面前的我,他的苹果脸也像方才霁子狂笑之后一般,红彤彤的。 “当然当然,”溪海的声音带着颤抖,“现在和以后,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我迷惑地望着眼前的溪海,心中乱成一团,猛然间又发现屋子的角落里蹲着霁子!他手紧贴着胸口,脸上肌肉扭曲,仿佛那虚假的心脏病变为现实。我心中一阵扭痛,想下床去,身边的溪海也坐起身来,依然好像对身处何处一无所知,一脸迷茫地看着我说:“怎么还不睡啊?你?” 溪海完全无视屋子里另外一个人的存在,伸出手抱住我,硬把我按回床上。我想转身下床,可全身一点劲力也没有,耳边又传来霁子因心脏绞痛而发出的呻吟声,像把锯刀,缓缓切割我的大脑和身体。 心脏好像随时都会爆发弹出胸腔,我长吸一口气,睁开眼睛,梦境的真实和现实的荒谬在眼睛睁开的那一刻交相碰撞,像一道划空的闪电,照亮天际之后随即消逝,空留午夜梦醒的我,傻傻地睁着眼睛半坐在床上。 我把一旁的台灯打开,脑子有些胀痛,床边的时钟显示时间:三点二十。我向床侧边看过去,十多个空啤酒瓶散落在床边,像一群战败的残兵余勇东倒西歪。 霁子躺在床的另一边,昨夜灌的那么多酒让他如此酣睡,好像什么事情都吵不醒他一般。 我对霁子都说了什么?为什么我对他说的话都莫名其妙的模糊起来,好像被我的潜意识小心翼翼地打了包,埋在连我自己也发掘不到的脑海深处。 脑子还是胀痛,昨夜我也喝了不少的酒。 我默然躺下,紧紧抱住身边的霁子,不顾一切地吻他,仿佛这样的动作是解酒的良药,可以让我忘记脑袋的胀痛,重新投入真实的梦境,去体会自己在现实中体会不到的一切。 枫霁 下 第二十三章 从小就被人夸我的记忆力好,书本上的文字都是看上几遍就能记牢背熟的,高中的时候霁子说刚开始听说我背书特牛,一直都以为我是在家背上无数遍了,到班上来显摆。 可当我的记忆和我的情绪发生抵触的时候,我发现那些最需要记住、最不应该忘记的场景,往往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走形、虚假,甚至荒诞。马小军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那些对于他人和自己的无端想象,似乎都验证在了我的身上。 我在那一夜漫步走过一段从未想像过的道路。在旅程中,见证了自己和常人无异的欲望,也见证了自己以前从未想像过的出轨;同时,那按照以往我固有的原则去衡量,本应是罪恶的行为,却被那么轻易地转化为我乐于享受的现实。是我自己在幻想中的编排,还是我面对事实的缴械投降? 霁子跟我说“我说的是现在和以后”之后,我究竟对霁子说了些什么,已经被完全剔除在我的记忆之外。那些堆砌一旁的酒瓶和身边酒醉后酣睡的霁子仿佛是手术过程中的手术刀和消除我记忆的麻醉剂,清晰地告诉我手术最后的结果,却把整个过程毫不留情地省略。我无从知晓,也无法知晓。 霁子回美国的飞机是第二天一大早。 我们起床的时候已经晚了,我有那么丝冲动想去询问霁子昨夜我都跟他说了些什么,可又忍住,加上时间很紧,于是沉默像约定好了似的端坐在我俩之间。我们忙手忙脚地收拾东西,匆忙下楼结账,打车,催司机快些,感觉好像夜里做的梦还没醒,就已经到了首都机场大厅里面。 |
霁子让我在旁边等着,他带着行李过去办登机手续。 虽是一大早,但机场大厅里面已经人来人往,颇为热闹了。霁子在远处排队的身影却在人群中显得那么与众不同,让我回忆起两年多前同样的地点,在我眼里,整个机场大厅全笼罩在黑白色下,只有他一人有着鲜艳的色泽:天蓝T恤,橙黄的箱子,墨黑双肩包,还有我的那封从未寄出去的雪白的信。 两年多过去了,又是机场大厅。相同的地点和人物在我的眼帘前飘荡,带动起相同的心情,我咬住嘴唇,尽量让自己忘却。 霁子从柜台前走过来,手里拿着登机牌,没说什么,拍拍我的肩。我们往右边走了没几步,就来到了国际出发的入口。 只有拿着机票和登机牌的人才能进入这个入口进行安检。 霁子和我面对面站着,正对着国际出发的入口。 这瞬间之后就远隔重洋的情景似乎在各式各样的电影里面都见过。 霁子似乎看出了我在想什么,笑着说:“动不动就是那样的镜头,是吧,飞机起飞了,人实际上还留下来。What a surprise!” 你真的能看出来我在想什么吗?霁子。 你如果真的能看出我在想什么,你应该知道,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像我这样急切地希望这班航班现在就起飞,把你留下来,而且是彻底地把你留下来。 我也希望我可以像故事里面说的那样,电影里面演的那样,无所顾忌地冲破一切禁锢,不去在乎别人,把溪海的存在完全抛开不理,就在这里扑进你的怀抱,在这最后的时刻向你敞开心扉,用可以让整个机场大厅的人都可以听到的声音告诉你,留下来,霁子,留在我的身边,不要走。 如果换作是秦晴,也许他可以做到,也许他可以微笑着,用他痞子似的笑容把整个局面轻松地改变。 可是,我不能。 从上了小学以后,我就不记得我在谁面前哭过,父亲的去世让外表似乎内向安静的我内心更加坚强,或者说是顽固。 不管怎么样,霁子,我真的想在你面前大哭一场,让你了解我内心的矛盾。 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的弱点,知道问题的所在,甚至能够在脑海里刻画出和现在的场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剧本——在那个剧本里面,我并不如此懦弱,我并不如此小心翼翼,我并不像秦晴说的那样面,是个软柿子;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在这另外一个的剧本里写出我在这个时刻应该说出的话,以达到你我都希望的那个目的。 可是,对不起,霁子,我不能。那不是我的剧本。 那不是我。 “时间快到了。”霁子看了看表,说,“阿枫……” 我低下头,拼命抑制住那即将溢出的泪水。 “我跟你说过,我一直都喜欢你……一直都是,你是我真正的初恋——这话听起来特恶心,是吧,被电视里面的人讲烂了,听着都别扭——甭管怎么着,多保重,你和你的朋友……咳,我也不会说什么祝福的话。”霁子苦笑着说。 你别说下去了,霁子。 我走上前去,拥抱住霁子,想说的话都被一股酸楚的痰卡在喉咙里。我猛吸一口气,体味霁子身上那遥远又熟悉的气味。 就在我脑海里刻画的另外一个剧本中,我一样走上前去,拥抱住霁子,想说的话全部在那一瞬涌出我的嘴边:“霁子,我的初恋和你的初恋发生在同一时刻,同一地点,不要走,留下来,我希望它能继续下去。” 这段话被我的那股酸楚的痰堵住,没有办法在现实的场景下说出来。事实上,我知道,没有那痰,它也不会从我的口中说出。 “其实也好,”霁子双手搂住我,拍着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说,“听别人说,初恋百分之九九点九九是要失败的,如果是这样,留着也好。” 是么,霁子,你真的相信吗?还是你只是说说聊以自慰而已? 我将霁子抱得更紧。仿佛这无声的拥抱可以悄然传递我内心的活动一般。 另外一个剧本里的我,不仅将霁子抱得更紧,而且欢乐地叫了起来。 显然,在那个剧本里,我是随心所欲的,霁子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我。 “现在人谈到恋爱不是特流行用‘轰轰烈烈’这四个字吗?初恋好像很难轰轰烈烈起来的,是吧?”霁子继续紧搂着我,说,“我现在这么紧地抱着你,跟你清清楚楚说明白了我的心思,即使是再平平淡淡,这对于以前的我来说,已经是奢望了。” |
霁子继续说道:“真的,就这么抱着你,告诉你我喜欢你——这真的已经是幸福了。” 我竭尽全身之力抑制住泪水,默然将头斜靠在霁子肩上,没有再说什么。 “在美国的时候,我常一个人傻想,问自己,如果真的像那谁说的那样,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说什么做些什么……那时想到时间不可倒流,确实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那样的感觉真是窝囊加痛苦。现在,我居然真的有了这么一次机会,说了我想说的话,甚至……老天已经对我不薄了——” 霁子啊,你为什么和溪海一样,都感谢老天对你们的青睐呢? 时间永远都是在最需要它的时候溜得飞快,不给你一丝的喘息机会。我们长时间的拥抱尚未告一个段落,霁子已经不得不进门了。 霁子的行李已经都托运了,只剩下一个单肩包,他拎起包,斜挎在肩上,冲我笑。那笑容甜蜜而惨烈,甜蜜得让另外一个剧本里的我欣喜若狂,感觉世上没有比这更让人心醉的笑容;而惨烈得让现实中的我心如刀绞,仿佛世上没有比这更让人心碎的笑容。我好像突然吞下了一个电力十足的绞肉机,它如鱼得水地在我的内脏之间穿梭往返,将它面前的一切都绞得粉碎。我血肉模糊的心却仿佛由此而得到了莫名的满足,似乎这样的惩罚方才能够平复矛盾的现实给我带来的无奈。 我终于还是没有掉下眼泪来,目送着霁子年轻英挺的背影走进入口。 他走进入口的一瞬,我竟然难以想象的平静,好像被羁押许久的囚犯终于得到了死刑的判决,那种不可挽回的被人世间所抛弃的现实反而在宣判的一刻带来了出奇的宁静。我长呼一口气,朦胧间仿佛看到那另一个剧本里面无限幸福的我和霁子一同迈出机场大厅的身影。 霁子在过去之后站住,回头望了望我,他的脸上也是那么平静,向我招手,露着笑容。 我举起手,也向霁子挥手,露出笑容。 只是我完全不知道我此刻的笑容,究竟是甜蜜,还是惨烈,又或是呆若木鸡。 霁子站在距我有十来米远的地方,我们中间相隔着国际出发的分隔门。 亲人们在两端互相挥手祝福,朋友们在两端互相呼喊送别,恋人们则依依不舍,双双流泪,临别的话语传递穿梭于门内门外。 我呢,我算是什么呢?在这里做什么呢?霁子就在眼前,近得几步可达。他冲着我挥舞的手有些迟钝,频率渐渐慢了下来。 我仿佛看到了当年同样站在首都机场的我和霁子,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那时步出机场大厅的我的心境重又降临。 我的手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了,面朝霁子,左手缓缓抬起,五指张开,指着自己的胸口。 霁子在望着我,在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他知道我为什么指着自己。 接着,我的食指伸向半空,一笔一划,在虚拟的纸上书写着那一个字,那一个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的字,那个被世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用过无数次的字。我凌空虚指的手腕无形间感到巨大的压力,每一个笔画都那么沉重,每一个停顿转折都那么漫长。 霁子站在那儿,纹丝不动,像那夜天安门前站岗的哨兵,全神贯注地盯着。 最后一捺写完,我收回食指。隔了一秒,食指再次划空,指向对面的霁子。 我的食指落下时,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霁子的眼眶分明在闪烁,身子在微颤。而他的嘴角却露出一丝笑容,那依旧甜蜜而惨烈的笑容。 我找不出其它任何的形容词。 我低头,狠命一吸气,把那即将奔涌而出的眼泪驱赶回它们的来处。 再次抬头,面对霁子,我大声喊道:“但是——” “但是”后面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两个字。 在这嘈杂的机场,只有这么大声的呼唤才能跨过这十多米的距离,让霁子可以清楚地听见。 周围的人诧异地看着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并不理会他们,在我的视野中,他们都被淡化模糊,变成黑白的影像,围在霁子和我的身边。 霁子还是在笑,而且冲着我点头,让我知道他完全明白我的意思。 他的笑容掺杂着脸颊上的泪水,欣慰和甜蜜在其中流淌着,他是明白我的意思的,他是的。 那是他真实的笑容。那是的。 我们还是这么相隔十来米,像安排在国际出发入口两面的雕塑,面对面的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霁子抬腕看了看表。 时候到了。 真正的分别时刻并不是我所想象的那么哭天呛地,痛不欲生。 霁子冲着我笑,我也冲着他笑。 就像那年暑假,我和妈妈回老家,他送我们去火车站时候我们在站台上互望的笑容。那笑容是如此单纯和谐。 原来最后的分离并不是那么痛楚。 死刑犯在最后时刻终于得到解脱。我竟然可以笑得这么自然,把滚动在体内的热泪全部蒸发殆尽,面对着挎着包上路的霁子,招手,微笑,分别,再见。 再见,霁子。 再见。 当霁子完全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内,当我发现我孤零零一人站在国际出发的入口处,身边没有任何认识的人,当我向里巡视,努力想找到霁子的踪迹却毫无结果时,本来已经平复的心情竟然像踩着隐藏的地雷一般,轰隆隆一声巨响,再也觅不到半丝的安宁。那胸中的绞肉机狞笑一声,重又开始肆虐。 我咬着嘴唇,走到一边儿,我必须要寻找一个支撑物。 我靠着墙缓缓蹲下。 虽然我自己是那么清楚,知道即使时间倒流,回到方才分别的那一霎,该发生的依然会发生,不可挽回的依然不可挽回;但是我却那么希望时间能够真的倒流,让我再紧紧地拥抱住霁子,即使不能有任何言语,只要能再次紧抱住霁子,让我的心像品尝罂粟一般得到那片刻的麻醉,我也心甘。 我紧闭着眼,一个人偎依在墙角,耳边是嘈杂的分别送行的声音。我把头紧贴着臂膊,只听见自己十多年没有痛痛快快流过的泪水,在紧闭的双眼之间挤出,在脸与臂膊的夹缝中蔓延,在弥漫着无奈的空气中滴淌到地面。同时,我又无比羡慕地远望着另一个剧本里的我和霁子,喜笑颜开地拥抱着欢呼着,真的像故事里所说的那样,王子和王子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
枫霁 下 第二十四章 霁子和溪海同时消失在我的生活中,一个返回了大洋彼岸,一个去天津实习。 他俩离我的空间距离虽然有巨大的区别,可对于我来说,却并无二致。 大二开学,我感觉前所未有的孤独。 在人满为患的教学楼里上自习,在人声鼎沸的食堂里吃饭,那孤独感好像修炼了千年的妖怪如影随形,毫无怜悯之心地施展魔力,将我眼前所有的事物变成冷冰冰的雕塑,让我找不到任何人倾诉,找不到任何地方发泄,惟有缩手缩脚任其摆布。 每晚从三教下了自习,我都来到邻近的五四运动场,在黯淡的跑道上奔跑,发了疯地奔跑。 跑道上人并不少,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我频率极快的步伐让我赶超了他们一圈又一圈。身体上的透支似乎可以稍稍麻痹我心情上的沉重。什么都无需顾及和思考,只要望着前方的黑暗,迈出步子,沿着跑道,一圈再一圈,就好像实验室没头没脑地在转轮里奔跑的小白鼠,没有目的,没有停歇。 开学没多久收到秦晴的电话,得知他居然已经辞了职,大把大把的时间,问我愿不愿意晚上出来玩。 虽然并不是周末,但难以忍受的孤独感让我仿佛濒临窒息的边缘,于是我答应了他,当晚去了和他经常去的那个酒吧。 秦晴的气色看上去比以前好了许多,他说是拜不用每天继续面对卢胖子的肥脸所赐。我问他为什么辞职,他说自己仔细盘算了一下,越想越觉得在公司那个大贼窝里面干没劲,于是下了狠心,一个辞呈交上去,就不干了。 “那你现在准备干什么?”我问。 “考托考G啊,这不,准备趁这九月最后疯狂几天,然后咱就要一个猛子扎进英语复习的海洋,争取早日游过彼岸,去那美国鬼子的老巢学习啊。” 秦晴倒是很早就提过此类的想法,所以这么说我倒不觉得惊讶。 和秦晴喝酒,闲聊了一会儿,他告诉我说张擎和孙二娘彻底分手了,我虽然有些诧异,但他们以前闹过那么一次,这次倒没什么太大的震撼感觉。秦晴晃动着手里的酒杯,又若无其事地跟我说:“记得木木么?” “当然记得,你那个初恋老情人啊,怎么了。” “他和他老婆离婚了。” “离婚了?这才几天啊?” “他那天打电话亲口跟我说的。” 我不知说些什么,打趣说:“还记得那天婚礼做游戏,他把你当成新娘,特搞笑。” 秦晴刚刚点了根烟,听我这么说,快递到嘴边的烟停在半空,嘴里也呵呵地笑了几声,接着说:“其实那天他知道第五个是我。” 我愣了一下,问:“他知道?他怎么知道的?” “记不记得我那时亲他亲了挺长时间?别人没看到,其实我趁机在他耳边说了四个字:祝你幸福。”秦晴把停在半空的烟放进嘴里,猛吸一口,吐了出来。烟雾在酒吧暗黑的半空中盘旋,他又呼气一吹,将面前的烟雾吹散,然后自我解嘲一般的笑了笑,说,“好土是吧?跟那个什么似的。” “他知道那是你……”我想了想说,“说明……你们现在不可以破镜重圆了么?” “得了吧你。”秦晴笑着拍了拍我的脑袋,说,“圆他个屁,这世上最好的玩意儿都是不圆的。” 又坐了会儿,秦晴接了个电话,然后匆匆对我说抱歉,今天在另外一家Club实际上有个演出,结果自己给弄错时间了,现在要赶过去。我笑他也是个健忘症患者,说没事儿,你去吧,我反正坐会儿也走了。 秦晴走了以后,我独坐在酒吧里,周围歌舞升平,一片欢声笑语,可身边的这一切惟有让我倍感寂寞。 我又叫了杯啤酒,听得旁桌有个尖利的声音叫了一声:“你可别跟别人说!” 另外一个声音跟着说:“你别卖关子了,当八婆还要立什么守口如瓶大牌坊啊,快说——” 尖利的声音稍稍低了下去,好像凑近了另外一人的耳朵,新闻开始播讲,继续这个八卦话题。我也没兴趣听下去,长长叹一口气,觉得这幽暗的酒吧和我的思绪一样,杂乱无章、纷繁无序。我仰脖子一口,把新叫的一整杯啤酒都灌下肚子里。 |
孙二娘跟着继续说下去:“什么现在的孩子,人家可是恩爱夫夫,神仙眷侣,后面不知道跟着多少人流着哈喇子望着呢。”我伸出手拍了拍孙二娘,让他别乱讲,他哈哈大笑,停止这个话题,又开始扯东扯西,说了大半天的话。周围的人大概都知道了他和孙擎的事儿,只字不提孙擎。 他们喝着聊着,不知不觉好像又几十分钟过去了。我昏昏沉沉在一旁,看到他们不知道说到什么,孙二娘突然仰脖子一口气把他的酒倒到肚子里,带着些许的哭腔大笑着说:“老娘我今儿个开始就自己过了,谁跟我谈感情我就让他去找阎王爷去!”引得周围的人都忘我们这桌看过来。 老石叹了口气,拍拍孙二娘的肩膀,说道:“二娘啊,你还年轻,这么早说这些话干什么。”顿了顿,向后仰着,不知道是对自己说还是对孙二娘说:“像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玩儿也玩儿够了,什么也都不想了,就想好好找个人过个安生日子——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也就明白了……” 孙二娘哈哈大笑,扭捏着拱进老石的怀里,不说话,任由老石轻拍着他的肩膀,偶尔抖动一下身子,也不知道是笑还是抽泣。 李愈在旁边微微叹了口气,劝道:“二娘,你们分分合合这么多次,要真是彻底断了,对你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儿。” 我坐在孙二娘旁边,伸出手去轻轻拍拍孙二娘的背,不知道该说什么。 整个桌子都安静下来,只有孙二娘一个人缓缓的抽泣声。 我拍着孙二娘的背,身边静了下去,于是耳边就又传来旁桌两个人未完的八卦对话: “我不早就说了么,这两个人一开始就不对劲儿,我老早就看在眼里,只不过不点破而已。” “我就搞不懂,那谁长得那个叫一个难看啊,他怎么会看上他的?” “谁知道他鬼迷了哪门子心窍了?你看吧,我跟你打赌,他们俩好不上一个月,一准儿玩儿完!……哎,我跟你说,这事儿我只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啊。” 出酒吧的时候,孙二娘醉得不成,我走路也有些踉踉跄跄。老石就住在中关村附近,于是把我们俩推进出租车,要把我们分别送回学校和家。 先到了我们学校南门,我走下车,老石问我怎么样,能自己走回去么,我笑说没问题,道了谢,转身要走,身后孙二娘叫道:“小疯子!” 我转头,南门的灯光照着孙二娘的脸,让他本来就白净的脸变得更加苍白,刚才葡萄酒和啤酒混着喝,把他的嘴唇渲染得鲜红,和脸色形成强烈的对比,好像白色墙壁上被突兀泼上一桶红色颜料一般。他靠着车窗,望着我,眼神迷茫而无助,像在太平洋孤岛上求生了半年的人,疲惫、惶恐、无奈,不敢奢望任何奇迹的出现。我的心被什么东西揪住,莫名地疼,低下身望着车里的他,轻声问:“怎么了?文闵?” 孙二娘的丹凤眼角渗出一滴泪珠,缓缓地从脸颊上划过。我靠着他的脸很近,他嘴里浓重的酒气随着呼吸散进我的鼻子里,让我鼻尖酸酸的,不知道是被他的酒气给刺激的,还是被他那忧伤的神情给感染的。 孙二娘缓缓开口,用他今晚说过的最清醒的语调跟我说:“小疯子——和溪海好好过,外面那么乱,你们不容易,别跟他们……别跟我们似的——知足常乐,你这么聪明,应该清楚,我祝福你们。” 孙二娘这意识流一般的话语一说完,便如释重负似的躺回后座椅上,一头靠在身旁的老石肩上,眼角的泪痕未干,却好像已经睡了过去。 枫霁 下 第二十五章 新的一个世纪如期而至,并没有带来惊天灭顶的灾祸,也没有带来大喜大贵的福兆,除了每次填写日期的时候都要颇为不惯地把早已习以为常的199X年改为陌生的2000年,身边的一切照旧。 北京那年的签证异常艰难,前一年的大使馆事件让中国留学生的签过率大打折扣。溪海如影随形的运气继续不离不弃,加上他的成绩、推荐信都很过硬,在签证官面前丝毫不怯场,一签通过。 跨越大洋的飞机将把溪海送到美国东海岸的新泽西。临走之前,一帮朋友聚餐,半醉的溪海在他们的起哄声中和我喝了交杯酒,孙二娘在一旁感动地热泪盈眶,像激动的女孩子看见婚礼的场面一般捂住脸忍住泪,由衷地为我们高兴。他的身旁站着老石,两人靠得很近。 |
枫霁 尾部 夜半的院子被孤独和黑暗所侵占,仿佛密封的房间无端被拉下了电门。凉飕飕的空气好像也被蒙上了眼睛,没头没脑地游走在院子里。吕霁就立在院子当间儿,身边漆黑的夜浓得化不开,感觉好像一桶太平洋容量的墨汁整个倾倒在北京城里。 秦晴的北京吉普引擎声由大到小,随着车身渐渐消失在院门口。远远望去,那辆吉普走得那么从容,那么轻率,没有任何挽回似的,就像一个小时前秦晴带走了吕霁的第一次那样。 吕霁望着远去的吉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隐约中好像希望这个夜晚甚至是这个1997年所发生的所有事情都随着这口气一起被吹离身体,吹向这毫无情感的夜色当中去。 以往院子里明亮的路灯今天好像出了故障,又好像是怕见着吕霁此时此刻无所适从的样貌,都黯淡得可怕,任由黑夜霸占着所有的空间。吕霁眼见着长叹被抛离了身体,顷刻间被黑夜吞噬殆尽,转身往自己家单元门走去。刚要迈步走进门洞,猛然停住,身后那大片的夜色好像也诧异地被挡住,不知为何。 吕霁驻足停留了一阵,前思后想,突然回头转身,咬着嘴往院门口走去。 正经过院门口的出租稳稳地停在面前,吕霁跟司机说了岳枫家的地址,出租车在前方的十字路口打了个弯,飞快驶向北京城空旷的三环路。 岳枫趴在自己的书桌上,任由强烈的台灯照射着自己的脸。以往整洁的桌面此刻显得稍有些凌乱无序,若干高二文科参考书堆放在一旁,未做完的作业则被摊在了另一旁。屋子里的暖气已经开到了最大,可岳枫仍然不断地打着喷嚏,不断地从桌上拿起纸巾擤鼻涕,然后抛向桌边的字纸篓。 字纸篓中堆满了用过的纸巾,还有被揉烂的十多张信纸。 岳枫从来没有想象到,写出这样的一封信竟然是如此的艰难。 一声叹息,又一张信纸被岳枫揉碎,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落在字纸篓里。那张被揉碎的信纸在字纸篓里露出了一角,显示着第一行的两个字“霁子:……” 春夜依然寒冷,吕霁立在楼前,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争先恐后地向前奔去,逐渐融入寒夜中,消逝不见。 面前这栋楼的四层靠南的那间屋子是阿枫的。当初他们搬家的时候吕霁也来帮忙,阿枫新买的单人床和书桌都是阿枫和吕霁一起搬进这间屋子的。床摆放在里面顶墙的位置,而书桌则正对着窗口。此时此际,从楼下望过去,窗后灯光明亮,阿枫一定正坐在桌前。 他正在干什么呢? 吕霁抬头望着,想着,不知不觉就在那里傻傻地站立着,一动不动。身子逐渐觉得麻痹起来,好像轻飘飘地失去了重量,棉絮一般,似乎马上就可以在这黑色的夜中飞起,漂浮到阿枫的窗前。 可是,即使漂浮到阿枫的窗前,如果和阿枫面对面,又能说些什么呢? 吕霁胸中憋着那难以忍受的情绪,却不知道该如何让之爆发,就如同被羁押多时的犯人迟迟等不到判决的日期。紧张、焦虑和郁闷交织着,却丝毫没有任何办法。远望着这明亮的窗口,置身于这漆黑的夜,吕霁恨不能扯破喉咙怒吼一声,打破这牢笼般的情绪,搅乱这毫无情感的暗夜。 就这么站着,望着,吕霁孤独的身影停留在楼前,好像一个把守关隘的士兵,丝毫不敢放松离职。 时间就这么在身边流逝,不知道什么时候吕霁身边停下了两辆自行车,两个身影锁车之后,匆匆走进门洞。吕霁望着两人走进门洞的背影,才发现这两个人和自己年龄相仿,十七八岁的样子,好像一男一女。轻快的欢笑嬉戏声从楼道里传出,接着就没有了什么声响。两个人相拥亲吻的影子在楼道里的灯光下拉长延伸,骄傲地显现在正对着门洞的墙上。 吕霁扭过头去,眼角中微微颤动的泪珠在不易觉察中悄然滑落,正滴在他伸出的,向一辆正开过来的红色夏利招呼的手背上。 岳枫又一次打了一个喷嚏,手来不及阻挡,正好打在了摊在桌面的信纸上。 信纸上依然只有“霁子”两个字,逐渐被岳枫的喷嚏浸湿,原本清秀端正的钢笔字变得模糊起来。被浸湿的纸煽动性地把这两个字的边缘蔓延得面部全非,就好像岳枫此刻那犹豫不决的心。 岳枫再一次叹息一声,王永波当年在站台上说的话回荡在自己的小屋里——“你哥我是过来人了,像我们这样的人,最容易在学校里莫名其妙地喜欢上别的男生,搞到最后自己一个人痛苦……听到了?” 那被浸湿的纸也再一次被岳枫团在一起,扔进了塞得满满的字纸篓里,和它的同伴一起,埋葬在岳枫左右为难的叹息声中。 岳枫站起身来,打开窗户,有意让窗外寒冷的空气趁机钻进自己温暖的小屋里。本来已经有些晕糊的脑子在寒风的侵袭下似乎有些清醒,而被感冒刺激的很脆弱的鼻子也同时被粗鲁地灌进了寒气,一阵酸涩的滋味直冲上鼻孔,让岳枫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 岳枫没有关上窗户,任由冷风越窗而入,在身旁肆虐。他不经意往楼下望去,一辆朝三环方向开去的红色夏利孤独地行驶过楼前,在这漆黑如炭的街道上,在这黯淡无月的夜里,似乎只有这么一件事物,这么一种颜色可以引起岳枫的注意。 虽然,这点红色很快也消逝在楼前。 这点红色驶过的那条直线轨迹那么依恋不舍地在这夜里完成它的使命,从开始到结束,从显现到消逝,好像一个波折号——把过去和未来连接到了一起,却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也没有保留地奉献了出来;那红点远望过去,好像在挽留什么,又好像在期盼什么,直到消逝不见——又如同一个开始犹犹豫豫,最终狠心划下的休止符,把过去和未来分隔地那么明显,把纯真和现实、回忆和成长也解释地那么明了。 (全文完?? |
终於po完了....好感动啊...(泪奔) po完慢慢看*v* |
为什么不在一起呢,根本就没不在一起的理由,不喜欢这个结局,讨厌这个结局 |
很好看的文章,就是觉得中间好象差了一点,感觉不连贯啊 |
就这么完了,希望他们在一起最?? |
挺了再看 |
这也是我喜欢的一个文,顶一下! |
haokan |
为什么又不在一起。rrrrrrrrr,为什么,他们明明还有爱,为什么,不在一起?? |
很喜欢文的前半部分,可是后面的也太让人心酸了吧!怎么可以是这样的结局!让我对这篇文不那么喜欢了. |
经典中的经典?? |
我也认为中间少了一部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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