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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浅寂寞]大卫诗篇 BY 孟来 (音乐家与元帅的命运交响曲)[第1页]

作者:端午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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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跨越苏联1929-1961年的大清洗和卫国战争波澜壮阔的历史。一位音乐家和两位苏联元帅命运交织的交响悲剧,犹如《旧约》里大卫关于复仇、盼望和爱情的诗篇。 无论科萨柯夫,沃洛佐夫还是米沙,都是集体命运的和弦。我隔着历史爱上了他们,感谢他们允许我讲这个故事。
 
  第一章 2
  
  奥尔加走向储藏室,迎面撞上了黑暗中匆匆走过来的年轻人。
  她本能地惊叫了一声,不过马上看清了对方的脸。她嫣然一笑,“干嘛到这里来?”
  年轻人也吓了一跳,四顾无人,放肆地搂住奥尔加的腰。“我来找您。我回来以后,您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奥尔加看着马克西姆.科萨柯夫俊俏的脸。音乐家的独生子与父亲面容惊人地相像,但是与父亲修士般的苍白忧郁不同,带着俏皮快乐,一些轮廓的痕迹,在父亲那里有着圣徒的冷漠优雅,在儿子这里却是一种讨人喜欢的轻佻,然而它们如此相似。多奇妙啊,奥尔加想,然后嘴唇就被灼热地吻住了。
  这个吻没能很久,因为被一阵喧哗打断了。奥尔加听见客厅里突如其来的低低的喧嚣,又迅速安静下来,象浪花拍打在堤岸上之后快速退回大海深处。奥尔加凝住了动作,在这个家庭中呆得时间长了,奥尔加本能地理解了一些微妙的东西。
  马克西姆皱了皱眉,“又是哪个部长来了吗?’大熊’已经够应付一阵子了。”他轻啄了一下女孩的面颊,整理一下衣领轻快地向客厅走去。
  穿过阴暗的回廊,马克西姆的眼睛被客厅明亮的灯光突然刺痛,他看见院子里站着哨兵,一个披着军用斗篷的年轻副官向他走来,有礼貌地问他是否是主人的亲属。听到马克西姆的回答,他伸手示意请他跟过来。
  尚未完全降临的暮色中,马克西姆看见门外停着一辆伏尔加汽车,他认出这是特制的防弹汽车,车窗严密地拉着丝绒帘子。马克西姆跟在副官后面向它走去,突然,他认出了那独一无二的车牌号码,猛地停住了脚步,心脏狂跳起来。
  
  他听见副官打开车门:“元帅,是这里??
 
  二. 1.
  
  科萨柯夫在这个海滨疗养院独占一幢小巧的别墅,与前面的会客区被一道长长的灌木从分开,另一面对着海。蒲草的香气与海水微微的腥味,分别从两边的窗子飘进楼上小会客室。
  
  小会客室陈设异常简单,除了几张旧沙发,屋角摆着一架立式钢琴。苏联元帅,前国防人民委员沃洛佐夫站在钢琴前,目光久久停在墙上一张旧油画上,画上是一位亚历山大一世时期的骑兵军官奔驰在战场上。
  
  彼得.伊里奇.沃洛左夫有一张令人难忘的脸,两道向上飞扬的浓密眉毛给他带来一种类似鹰隼的傲慢神情,五官的轮廓深刻而严厉,纯正的黑眼睛带有中亚气派,令人想起普希金笔下的可汗,在俄罗斯人中很不寻常。在柏林,艾森豪威尔将军的副官对同僚提到这位声名赫赫的欧洲解放者时说“只有魔鬼才能制服魔鬼”。美国人认为这位终结希特勒东线神话的将军也是全苏联唯一敢于当面顶撞斯大林的人。
  
  现在元帅本来浓密的黑发已经斑秃,或许因为岁月流逝和长期的隐居生活,他的黑眼睛不再那么严厉,取而代之以时时浮上来的倦怠。他长时间站在那里,近来元帅消瘦了很多,但是依然保持着军人笔挺的身腰。
  
  突然,毫无预兆地,沃洛佐夫开口说话了:“我倒很想知道,安德烈.彼得罗耶维奇,在过去那些年当中,你是怎么将他的画像一直保存下来的。”
  元帅没有回头。
  科萨柯夫静静站在门外,走廊的水晶壁灯明亮柔和,然而看见科萨柯夫的人都觉得他永远刚刚从黑暗里走出来,他今天五十岁了,然而年龄似乎在他身上失去意义,时光的痕迹会有一种世俗的亲切感,让所有境遇各异的人有共同的心照不宣,而科萨柯夫就像一座苍白的圣像,似乎永不会衰老也从来没有年轻过。
  
  “那是安德烈.包尔康斯基在博罗季诺”。音乐家干涩地回答。
  “你不觉得奇妙吗,托尔斯泰笔下的公爵长着和他一样的脸。”元帅轻轻抬起胳膊,似乎想去拂去画像上的灰尘,随即又停住了。“连神情也简直一模一样”。他摇摇头,慢慢踱步走到屋子另一端的沙发边,回头打量着科萨柯夫。两人的目光相遇了,一瞬间沃洛佐夫眼中倦怠憔悴的神色不见了,一种强烈而奇异的情绪使他的黑眼睛片刻间犀利明亮,如同积满灰尘的白炽灯泡在突如其来的强大的电流中跳闪了几下;科萨柯夫像被灼伤一样立刻扭过头去。
  
  楼下传来汽车的声音。科萨柯夫走到窗前向外看了一眼,立刻将窗帘垂下,他听见身后的沃洛佐夫淡淡地问:“是那个克格勃钢琴家?不必理他。”
  科萨柯夫微微一晒。对“大熊”克马伦琴当年早有这个说法。“克格勃里最好的钢琴家,钢琴家里的好克格勃”。
  “他一定看见您的汽车了。”
  元帅看着科萨柯夫,无奈而宽容地笑着摇摇头。“过去十五年里我在卧室中的每一句话都可以在内务部找到窃听记录,您认为还有必要躲避一个半瓶醋的三流小无赖吗?您真的没有变。”
  沃洛佐夫很快又沉默下来,两道浓眉簇在一起,冷冷地哼了一声。他在沙发上坐下,想了想,寻找着合适的词语,最后决定直截了当。
  “安德烈,我来找您是因为,”他还是停顿了一下,然后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我很快就要死了??
 
先留个印??
 
  八.1
  
  参加华沙国际钢琴比赛,是列宁格勒音乐学院的一个传统,而且成绩格外受到重视。这出于一种说不清楚的微妙心理,既有前宗主国对殖民地的优越感,也不乏对波兰音乐传统与水平的真心认可,尤其重要的是,要向欧洲展示苏维埃的文化成就,这个地点最为合适。
  
  安德烈是作曲系中唯一入选的学生,一路呼声并不弱于钢琴系任何选手。但是在最后决定曲目时却出了麻烦,院方按照传统,除了规定的两首肖邦作品,又给他选了一首难度很高、以炫技为主的练习曲作为自选曲目。就老柯萨科夫一直以来对儿子的训练来说,这本是安德烈的强项,然而他提出了异议,倾向于另一位不太出名的波兰作曲家更富有情感的奏鸣曲。少年到青年的转变,不可思议地飞快为安德烈打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他强烈地感到无法继续沿着过去那条顺利的音乐之路前行,不再能从华丽的技巧堆砌中找到释放激情的缺口,他踉踉跄跄地在黑暗中摸索,远离安全而黯淡的路灯去寻找远方荒原上的闪电。
  
  双方争执不下时,校方与列宁格勒的文化部门决定在预演上听取本地首长们的意见。安德烈和另外两个参赛学生在不知情的一天,被叫到学校的练习厅。进门的一瞬间,安德烈毫无预兆地看到了身穿便装,正愉快地与院长交谈的博拉列夫斯基,心跳顿时停止了。
  随即心脏又开始剧烈疯狂地跳动起来,安德烈不得不压抑着要把它呕吐出来的一阵阵反应。有一瞬间他害怕自己全无血色的脸被别人识破,然而他发现另两个人居然也是一样苍白,才稍稍安心。
  司令员向他们走过来,亲切地向他们微笑,问他们的年龄和名字,目光并没有在安德烈身上比别人停留更多一会儿。安德烈感到勇气在一点点消失,随之流逝的还有生命力。他模糊不清地听见他对大家说“不要紧张”以及诸如此类的话,绝望于时间如此残酷地漫长。
  
  折磨人的演出终于完了,安德烈跌坐在给安排的椅子上,正面对着显赫的听众们,仿佛是接受挑选的样品,孤独而无助。他转脸去看窗外高远晴朗的天空和樱桃树的枝条,去想象树干脉络里时时刻刻永不停止的液体循环,试图以此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训练有素的耳朵背叛了大脑,准确自动地为心灵捕捉着博拉列夫斯基低沉的声音。
  
  最后他们被放了出去,首长们预祝他们成功,博拉列夫斯基和他们一起走过来与选手握手。“没关系,打了败仗也不会被砍头的。”他听见博拉列夫斯基打趣地说,“我在华沙打败仗的时候不是也没有砍头吗?”他靠得很近,安德烈能闻到男用香水淡淡的清香,潮湿冰冷的手被司令员轻轻握住,放下时迟疑了片刻,他听到几若不闻的细微声音:“您等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待在黑暗的走廊尽头的安德烈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博拉列夫斯基在离他稍远的地方站住,安德烈屏住呼吸等他开口。
  “我认为您的想法是明智的,我支持您,刚才我把这意思告诉了弗拉索夫院长.。”
  “谢谢。”安德烈垂下视线。
  两人又安静地站了片刻,一时都不知道应该再说点什么。博拉列夫斯基仔细地打量安德烈在过去两个月里的变化,他长高了,但是瘦了一些,柔和的眼睛由于克制黯淡了一些。
  “我年轻的朋友,”他突然听见博拉列夫斯基很轻很轻的,与平日不同的,带着忧郁和惆怅的声音,“不要太苛刻地想我。”
  
  八.2
  
  警卫员在远处等待,博拉列夫斯基在阴影里低下头,他蹙起眉心的样子有使人怦然心动的孩子气,仿佛忧伤带来了净化,逆光的剪影纯洁得犹如牧羊少年。
  “大卫王离开羊群来到战场,这样的人到世间本是要令人们彼此流血。”安德烈想,但是他说出来的话是:“您认为我会怎么想您?”
  安德烈安静地说下去,“刚才我坐在那里,听着您说的每一句话,期盼您看我一眼又立刻祈祷您千万别看我;现在您站在面前,能看出您不快乐而我丝毫没有办法安慰您。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我不是,也不能做您的朋友,尽管我愿意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去交换这样的力量。”
  博拉列夫斯基目光闪烁地沉默着,最后他垂下眼帘,缓缓摇了摇头,转身走开,感到一阵沉重倦意袭上来,无力再思索。
  
  博拉列夫斯基的住宅在司令部里,象所有的单身汉一样,陈设简单,除了极其整洁以外毫不引人注意;但是,只有熟知他天性的亲密的朋友,才知道司令员在远郊区还有一个别致的住处。默默无名的伊瓦特拉河畔森林风景如画,一直绵延到北方的拉多加湖。有人猜测这是他的猎艳场所,而事实上博拉列夫斯基喜欢在这里独自游泳、钓鱼,或者带着猎枪逆流而上去森林里寻觅山鹬和野兔。
  
  年轻的司令员独坐在窗前,看着阳光在河水上粼粼地跳跃。桌上放着内务部给他的公文回复,和亚戈达的亲笔回信放在一起。信写得十分亲热而客气,保证他随时得到调查的任何进展情况,甚至可以派出军方的代表参与其中。博拉列夫斯基想集中起精神思考这件事,但没有做到,他将双手交叉枕在脑后,靠在柔软的椅背上,出神地望着窗外。光线在浓密的树叶中摇曳,有一小会儿耀花了他的眼睛,回忆突然在脑海里清晰地闪动,谢尔戈罗夫斯克的庄园宁静的午后,十五岁的男孩子郁郁不乐地坐在小溪边,苍老疲惫的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走过来,怀着内疚和慈爱抚摸他金色的头发:“亲爱的,让你失望了……加林娜秋天以前必须要备好嫁妆,你希望姐姐幸福对吗……我们来读《战争与和平》吧,你喜欢安德烈公爵吗……象他去做个军官怎么样……?”
  
  博拉列夫斯基想到命运的不可思议而深深叹了口气,这时远方路上一阵轻微的汽车声音提醒了他,他低下头,一根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睛眨动掉在了漆光可鉴的写字台上,他把睫毛捻起来放在掌心,想起那个关于命运的寓言,轻轻吹了一口气让它飞出窗外。
  汽车在别墅前面停下,司令员从窗子里看到安德烈.科萨柯夫从车厢里走出来,亚麻色的长发飘拂如同蝶翼,安静地消失在大门里??
 
  十.1  
  安德烈一个踉跄绊倒在树根上,当他爬起来的时候赤裸的上身一片青紫,但是丝毫感觉不到疼,全身发抖头脑却异常冷静。他在心里迅速估算了一下子弹打来的方向和狗吠声的位置,猫腰钻进灌木丛,不可思议地谨慎而疾速地穿插着,枝条不断在他脸上狠狠鞭挞,叶片的锯齿边缘飞快留下血痕,安德烈模糊而坚定的意识罔顾一切,直到一股力量突然将他拉住。
  血迹。
  凌乱的血迹一直延伸出灌木丛,引向一小片林中空地,斯季瓦静静仰卧着,鲜血染红了柔软的白色腹毛。
  安德烈倒抽一口凉气,但是他的惊呼被无声无息地梗在了喉咙里。
  一支冰冷的枪口顶在他的后脑上。
  安德烈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命令他:“先生,请问您的同伴在哪里?”咬字清晰,然而缓慢,显然为了掩饰俄语里的外国口音。
  安德烈僵立着,脸上和身上都在渗血,而大脑在急速转动。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是米沙一定还没有被发现;既然他听到了斯季瓦的叫声,作为职业军人的米沙一定也能。
  安德烈稳了稳神,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些:“他不在这里,我不知道,我们走散了。”
  “那我只好请求您仔细想一想了。”
  手枪一点一点向前移动,最后停在他的太阳穴上,那人也随之转到安德烈的前方,但是离得太近,安德烈的眼睛失去了焦点,只看得见枪筒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死亡的气息在逼近。
  安德烈叹了口气,“我不敢确定,也许他回到船上去了。”
  那个声音不疾不徐地继续:“如果是这样,只好劳驾您带路。”
  安德烈举起双手,慢慢转过身,向前走去,没走多远,脚底一软,重重瘫倒在地上。
  “别耍花样,我保证这对您没好处!”声音不耐烦地提高了。
  安德烈皱起眉头,从脚掌挑出一根树皮里的木刺,血慢慢流出来。
  枪口依然指着他,安德烈站起来,一瘸一拐沉默地走着。
  
  河岸已经不远了,小船仍然象他们来时原样靠在水边。夕阳西下,河水变得幽深而平静。安德烈咬了咬牙,但是仿佛脚下的剧痛再也不能支持,他被一块石头重重绊了一下,连摔带滚地冲下河滩。
  “您干什——”
  那个人没有机会把这句话说完,他身后丛林里的枪声响了。
  
  安德烈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扶起来,博拉列夫斯基的另一只手还举着枪。
  “干得好。”
  再见到这双深深的、湛蓝的眼睛,已经如同隔世,安德烈嘴唇剧烈地抖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真正的剧痛带来难忍的痉挛。他无力地靠在司令员的肩膀上,随他把自己挪到一块岩石边。
  
  博拉列夫斯基翻过尸体,确定已经断气。“应该打他手腕,但是我没有把握,不敢拿您的生命冒险。”博拉列夫斯基回头忧虑地看着虚弱的安德烈,“真不该让您卷进这样的风险中来。我沿着血迹跟来,一路上都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这个家伙是受过训练的。”
  “他是谁?”
  “不知道。”博拉列夫斯基打量着尸体的面容特征,“可能是波兰人,也可能是日尔曼人。”他伸手到口袋里,掏出几张纸来,“是密码,不过应该……”
  他的动作突然僵住了。
  “怎么了?”
  没有回答。博拉列夫斯基用一种奇怪的姿势仿佛凝固在那里
  尽管剧痛使安德烈的神志有些模糊,他还是被司令员的脸色吓住了:一瞬间,血色从那张无论何时都镇定愉快的面容上消退得干干净净,现在它惨白如同一片败坏的叶子。“
  安德烈想要继续问下去,然而他只发出了几个不成单词的音节,随后便坠入了黑暗中。
  
  十.2
  
  黑公主降临到天鹅湖上展开无边黑暗之翼,最后一个胡桃夹子里掉出惨白的骷髅,王子吻了睡美人,她睁开含情脉脉的眼睛,发出女巫的狞笑……不,丝绒的帷幕重新打开,柴可夫斯基的童话退场,这是斯特拉文斯基充满情欲的野性之祭,黑衣的祭司将祭台的火堆点燃,安德烈清清楚楚地看到火焰簇拥中自己的脸,这张脸睁开了眼睛,不是他的眼睛,而是博拉列夫斯基幽蓝的眼睛……
 
  “有什么我能够为您做的呢?” 
  “谢谢,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尽管我不愿意给您带来烦扰,我的工作却不可避免有一些不愉快的部分。” 
  司令员作了一个继续的手势。 
  谢德列维奇平静而低声地问:“您最近发现有人企图接近和行刺了吗?” 
  博拉列夫斯基毫无表情,“没有” 
  “那就太幸运了。我们在郊区得到报告,一个我们注意了很长时间的德国间谍曾经潜入境内,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他的目标是您。” 
  “那么我需要小心点?”博拉列夫斯基略抬起下颌,微笑着凝视对方,一缕冰冷的嘲弄从眼神里迅速掠过。 
  谢德列维奇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然而,现在我们发现他失踪了,已经一个多月,所有的线索都很奇怪地断了,他似乎溶化在空气里了。”他仍然坐在沙发上,但是一种奇异的神情让人觉得他似乎正在展开羽翼扑来,“这很不同寻常。” 
  博拉列夫斯基没有回答,依然盯着他。 
  安全局长站起身来,“军队的情报工作独立于内务部门系统,请您理解我们无意干涉。我很遗憾曾经——”他停顿了一下,但是司令员听出这仅仅出于礼貌而非歉意,“——有些造成悲剧后果的事件。只是出于您的安全考虑,我需要尽到职责——” 
  博拉列夫斯基也缓缓站起来,他没有理会这套闪烁其词的说辞,直截了当打断他:“谢谢。军方没有动您的德国间谍,您可以继续调查。至于尤涅金上校和专家组事件,我不希望看到其他的麻烦,不管来自您或者亚戈达。” 
  谢德列维奇点点头,“我很抱歉。”伸手去抓门把手。 
  
  博拉列夫斯基在他身后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他,直到后者拉开门,向他示意道别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 
  “对不起,我过去是否在其他地方见过您?” 
  他是用法语说的。 
  谢德列维奇没有收回已经跨出门外的脚步,只是抬起头来接住司令员的目光,浅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他用清楚的俄语回答,“我想没有,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 
  
  博拉列夫斯基目送对方远去,棘手而困惑的表情锁住了他的眉心,他随意地坐在写字台上,盯着窗外出神,直到沃洛佐夫的敲门声响起。 
  博拉列夫斯基感到他的参谋长从户外带来的一股秋天的干爽的寒气,他没有回头,“彼佳,我要关于这个人全部的历史资料,让情报处去做,立刻。” 
  沃洛佐夫走到他背后,“你怀疑他什么呢?” 
  
  两人都不再说话,沃洛佐夫递过来一只标着“绝密”的文件袋,司令员抽出里面的报告扫了一眼,随即放在写字台上。 
  过了良久,沃洛佐夫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响起,“是你杀了他,对吗?” 
  博拉列夫斯基突然不出声地笑起来,并且越来越剧烈,肩膀都开始抽动。沃洛佐夫吃惊地看着他,“米沙——” 
  司令员停住了笑声,扭过头,沃洛佐夫发现这张熟悉的面容因为布满悲凉和嘲讽而显得陌生。 
  
  “彼得?伊里奇?沃洛佐夫,是您杀了他。” 
  
 
十三. 1
  
  博拉列夫斯基俯过身来,他的脸与沃洛佐夫靠得很近,碧蓝的瞳孔收缩成两个锐利而寒冷的光点,嘴唇微微颤抖,沃洛佐夫几乎可以听到牙齿咬合的摩擦声。沃洛佐夫深深吸了一口气,避开他的目光。
  
  他只见过一次这个样子的米沙。
  在华沙城下。
  斯大林拖延了列宁的命令,没有将后备队及时派给孤军深入的博拉列夫斯基,已经基本完成合围的红军陷入了反包围,成营建制的战士阵亡和被俘。在突围后指挥部的临时掩体中,此前一路凯歌的方面军司令员终于意识到,他军旅生涯中第一次重大失败已经降临。愤怒、羞辱、自责和近于极限的疲劳击垮了这位年仅25岁的“小拿破仑”。沃洛佐夫难以忘记最后下命令时他眼睛里的痛苦和疯狂。沃洛佐夫掩护着后撤,竭力使撤退不沦为溃败,但是天知道,如果再多看米沙一眼,自己会不会扔给他一柄马刀一支枪,和他一起跨上战马不管不顾地杀回华沙。
  
  现在,使他几乎为之拼命的神情又出现了,讽刺的是,针对他沃洛佐夫的。
  
  沃洛佐夫站在原地,经常皱起来的浓密眉头平静得一动不动。
  “米沙,你是什么意思?”
  博拉列夫斯基摇摇头,叹了口气,拉开抽屉将桌上的文件袋放进去,取出另一个扔给沃洛佐夫。
  军用密码写成的几张卡片,最后一张上钉着的发黄的纸上写的却是德语和俄语,一张贴上去的相片,最下面有一个陈旧而依然清晰的签名:彼.伊.沃洛佐夫。1917年11月26日
  
  博拉列夫斯基用干涩的声音问:“你能解释吗?”
  沉默。过了一会儿,沃洛佐夫不屑地哼了一声,“别忘了你自己也在战俘营签过绝不逃走的保证书。”
  “但不包括当潜伏间谍!”司令员低声怒吼起来,他的手指狠狠掐在桌角上,指节挤得发青,“我说的没错:你杀了他。那天他并不是偶然遇见我,有人约他在树林见面——他要见的人就是您,对吗?我一直好奇,一次心血来潮的狩猎,居然如此碰巧——”
  “够了。”沃洛佐夫心想,他再也受不了从四面八方向他扑过来的回忆,12年来他在努力忘记和决心承受之间挣扎,但不是为了这个,绝不是。
  他抬起头来,“听着,米沙,我不想说第二遍——或许你说的没错,我不打算辩解任何事。你可以逮捕我上军事法庭,或者交给谢德列维奇,你乐意怎样决定都可以。”
  他麻利地卸下手枪,扔在桌子上,转身向门口走去。
  
  “你要去哪里?”
  沃洛佐夫回头淡淡一笑,“您的安德烈今晚有场出色的音乐会,我可不想错过”
 
 
   十五。1
  
  在清晨的鸟啭中安德烈睁开眼睛,天还没有亮。这是老科萨柯夫下葬后的第一个清晨,他随即想起这是博拉列夫斯基的住处,再也不会有人在那间小公寓里等他回家了。眼睛酸胀,很疼却流不出泪来。博拉列夫斯基还没有醒,手臂依然环拥着他,安德烈记起昨夜他是在司令员的怀里最后入睡的。他静静侧躺着,没有惊动对方,因此只能看见米沙搭在他胸前的一只手,它坚强地保护过他,温柔地探索过他。安德烈在黑暗中睁大双眼,倾听背后传来平稳的呼吸声。“现在我只有你了。”安德烈低低地自语。
  “别担心,我在这里。”
  安德烈吓了一跳,博拉列夫斯基探过身来,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和脖颈,最后在额头吻了下去,当吻到嘴唇时迟疑了,这张忧伤、纯洁而深情的面容令他不敢亵渎。安德烈揽住他的脖子,望着他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含着泪开始热烈地吻他,星星的光芒在安德烈眼前渐渐模糊,好像突然沉入湖底,只见一片金光在水面荡漾。没有风,没有乌云,一切寂静无声,他们听见白桦树在雨夜拔出明年的枝条,一寸寸新生的快乐与钝痛钻透长夜。最后夜色终于溃退,而白昼迟迟不肯来临,安德烈觉得自己在水底慢慢窒息,听见自己在快乐而软弱地哭,直到有人抓住他的双臂引领他上升,上升,最后劈开万顷波浪。“你看阳光多美,”安德烈抓住喘息的米沙,牙齿在无法抑制地打颤,“现在我只有你了,”他无声地重复着,“保护我吧,而我也将发誓保护你。”
  
  在这个寒冷的黎明,另一个人在回忆与沉思中彻夜未眠。沃洛佐夫披上一件大衣,走出充满浓烈烟草雾气的房间,离开住所的小院,沿着出晨操的道路向前走去。起床号还没有吹响,远处卫戍部队的营房一片漆黑。在凛冽的空气中他不禁轻轻咳嗽了几下,他走到操场中央,背靠着冰冷的双杠,又点着一支烟。
  沃洛佐夫热爱简单而有节奏的军旅生活,这种熟悉而清新的气息既使他振奋,又带来安全感,令他充满信心。神甫学校的少年时期曾经把他折磨得对自己近于绝望——出奇的笨拙,不成比例的长手长脚,永远记不住拉丁文那些繁复的动词变位,唯一算得出色的是一副好嗓子,但是古老的罗斯歌谣的吸引力对他远远超过圣咏,他不喜欢整夜狂热的祷告和圣像冰冷呆板的脸,这种情绪直到现在还在影响他,对非理智的狂热崇拜感到厌恶。“彼佳,你缺少圣职人员虔诚的灵魂。”父亲责备他,老神甫一向是温和的,但他无力供养8个孩子按自己的心愿受教育。而即使在兄弟姐妹中,小彼佳也并不突出,以致使人们对他抱什么特别期望。
  正在这时大战爆发了,他很自然地没做神甫而去当了兵,并且热烈勇敢地作战,不到半年就得到了两枚安娜勋章。他没有所谓保卫沙皇的感情,只是为了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原因。直到后来他被俘了,在德国战俘营遇上贵族近卫军年轻的中尉博拉列夫斯基。
  金发碧眼的中尉看上去和那些亚利安种的德国人很相似,而且德语也同样流利,经常被推举为代表与德国人谈判提高伙食标准和延长自由活动时间。德国人似乎也欣赏这个能讨论贝多芬、巴赫与歌德的英俊小军官,把他当成孩子,总是尽量让步。沃洛佐夫记不清怎样和米沙交上朋友的,但米沙是那种只要愿意就没人能够抗拒的人。沃洛佐夫一生中唯一感激神甫学校教育的大概就是这个时刻,米沙有那么多神来之笔的想法需要倾诉,不是向那些得过且过、打发日子的贵族同僚们,而严肃沉着、具有钢铁般自制力的沃洛佐夫耐心的倾听充满了理解。他们结下了友谊,彼此忠实不渝,对沃洛佐夫而言还有其他的意义,他默默开始了艰苦的长期自学。国内战争之后,进入伏龙芝军事学院高级指挥员班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对200年内的经典战例了如指掌,可以用英语、法语和德语阅读军事书籍。
  
  号角声突然嘹亮地响起,惊醒了沉浸在回忆中的沃洛佐夫。参谋长独自站在空旷的操场中央,倾听这一声高过一声、宣布新的一天降临的坚定声音,他看见大片大片灯火在黯淡的夜幕和晨曦交接中迅速点亮,在他面前铺开一条光明的河流,整齐年轻的脚步声马上就要占领这短暂的空寂。沃洛佐夫猛然转身,疾步向操场外面走去,在这个与平日没有什么区别的清晨里,他发现自己的泪水冲出了眼眶。
 
     十六。1
  
  一个月之后,沃洛佐夫解职的命令下达到列宁格勒,由集团军长乌里亚维奇暂时代理参谋长,有传说他将被调任高加索军区副司令员。在权力和影响上偏远的高加索无论如何难以和列宁格勒相比,何况还仅仅是不涉及升迁的平级调动,对一个前途一直被认为看好的年轻高级指挥员来说更是异常。谣言像空气里的噪音开始振动,有人认为这是博拉列夫斯基在军队的势力被削弱的征兆,有人却认为这正是博拉列夫斯基和沃洛佐夫决裂的结果,甚至传说列宁格勒地方党委在其中起了某种作用。
  沃洛佐夫在流言纷飞的日子里平静得惊人,他简单交接了工作就不再出现在司令部里,差不多每天呆在家中整理各种笔记,很少接待来访者。
  但是今天的客人格外执拗,勤务兵阿廖沙终于屈服了,打断了正埋头在一堆波兰战争的文件中的沃洛佐夫。
  “科萨柯夫?”沃洛佐夫皱了皱眉,“好吧,请他进来。”
  
  安德烈走进这间光线不算太好的客厅,发现从桌子到地板都堆满了旧文件和笔记本,不少都积满了灰尘。一张发黄的纸片滑落到地上,安德烈一眼认出了上面熟悉的字体,他弯腰捡起来,是一本书的扉页——《国内战争的战略问题》,米沙雄劲漂亮的签字和戏谑的题赠——“赠彼佳,但愿我的书有效帮助你入睡!米?博1922年”。这是米沙的一本著作吗?安德烈情不自禁向桌面上寻找这本书。
  “请别动它们。这边的文件刚刚整理过。”
  和过去一样,安德烈听到这保持礼貌却充满难以言喻的严厉的声音,心里仍旧颤抖了一下,但是今天他显然有了足够的准备。他将扉页放在桌上,转身面对着沃洛佐夫,甚至笑了笑。“彼得?伊里奇,请原谅我的贸然打扰。”
  沃洛佐夫看了安德烈片刻,示意请他坐下。安德烈找了一把能照到阳光的椅子,看着对方又转到桌子后面继续翻动那些笔记,光线从窗口照在桌面上,沃洛佐夫的脸却隐没在阴影里,无数细小的粉尘在光柱里上下飞舞,安静而又烦乱,隔着它们安德烈很难看清对面人的表情。
  “您来有事吗?”沃洛佐夫打破了沉默。
  安德烈静静而坚定地抬起头来,“我听说您要离开列宁格勒?”
  “是的。”
  “我是来请求您:别这么做。”
  沃洛佐夫停下了手上的活动,不动声色地紧盯着安德烈。“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您来之前米哈伊——”
  “他不知道。我是出于私人想法来见您的。”
  沃洛佐夫将惊讶的表情克制得很好,但安德烈现在已经鼓足了勇气说下去。“彼得?伊里奇,您知道,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需要您,尤其是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您。请不要把他独自留在危险和孤立的境地中。”
  沃洛佐夫沉默了一会儿,“根据什么理由认为,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的处境危险和孤立呢?”
  “上帝啊,您当然清楚。他从没有真的受到信任。”
  沃洛佐夫的浓眉又开始渐渐挤成一团,“听着,我现在的确很忙,我建议您从这些自寻烦恼的想法里摆脱出来,去弹钢琴或者作曲。军官的调动不像您幻想中那样随心所欲——”
  “您爱着他。”
  
  沃洛佐夫的话突然被打断了,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
  安德烈不去看他,低声而清晰地说下去。“您为什么不敢承认,您想离开的真正理由是害怕面对您对他的依恋。所有的事情都不那么简单对吗?您为他做的事情比他所知道和理解的要多;现在您害怕了,害怕他逐渐会知道这一切,特别是明白您对他的真实感情——”
  安德烈的话被一记重重的耳光击断,他一个趔趄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嘴边感到一丝腥咸。紧接着,一双大手揪住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拖起来,向黑暗深处大步走去。安德烈只觉得头脑中嗡嗡作响,全身血液都冲了上来,他拼命挣扎还试图喊叫,但是无济于事,沃洛佐夫的手像钢钎一样扼住他的脖子,把他顶在书架后面的墙上。幽暗中他只看到沃洛佐夫眼睛里燃烧的怒火。
 
  十七。1
  “在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的办公室外面。”
  不速之客现在坐在熄灭的壁炉旁边,带着微笑回答安德烈。“我记得您,那天列宁格勒的所有报纸上都登了您的照片。”
  他很随意地打量着这间寒酸的小公寓,父亲死后安德烈搬到音乐学院的宿舍里,只在假期偶尔回来,屋子里弥漫着阴冷和灰尘的气味。
  “您父亲的逝世我很悲痛,”看到安德烈脸上迷惑的表情,他停了一下,补充说:“事实上,我可以算他早年的一个学生呢。”
  安德烈知道老科萨柯夫曾在很多中学当过音乐教师,但是来客敏感的身份使他不安,“谢谢您,可是??????”
  谢德列维奇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走到钢琴边,用一只手随便地弹出了一个主题,安德烈立刻听出这是老科萨柯夫私下得意的一首奏鸣曲。
  “相信了吧。”
  “谢谢”安德烈点点头,仍旧不明白对方的来意。
  “ 您不熟悉我,不过希望您还是把我看成您家里的一个私人朋友。”他站起来在屋里踱着步,似乎在沉吟,字斟句酌地说,“有一个建议,您认为到国外去学习一段时间怎么样?”
  “出国?去哪里?”
  “欧洲,法国,意大利,哪里都可以。我可以做出安排,您是个有才能的年轻人,请相信这对您是最好的选择了。”
  “这太意外了,”安德烈踌躇了,“您希望我去做什么呢?”
  “哦,不不不,您误会了,我不是在招收情报员,虽然某些手续上会用这个名义。您要做的只是学习,成为好音乐家。”
  安德烈摇了摇头,“谢谢您,可我不想离开列宁格勒,我还没有从音乐学院毕业,而且有一部歌剧很快将要上演。”
  谢德列维奇在窗前站住,不知是不是窗缝里的寒气让他的身体抖动了一下。北风在外面呼啸,卷着雪花撞击在玻璃上,窗框哐啷作响,把他的声音淹没得几乎难以听清,“好好考虑一下,别急着拒绝。”
  “您找上我,是不是和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有关系呢?您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安德烈坦率地问。
  北风更猛烈了,谢德列维奇缓慢而深长地摇摇头,转过身来,眼睛里带着安德烈看不懂的东西,“您本不该跟这一切搅在一起。您正沿着向一个非常危险的方向走下去。”
  他不再看对方,而又走向钢琴,掸一掸大衣的袖子,从容地坐下开始弹奏。这是一首安德烈非常熟悉的无名俄国民歌风格小品。
  “您喜欢这首曲子?”他合上琴盖时安德烈问
  “恐怕不能这么说。只不过因为,这是我十年前写的。”谢德列维奇站起来走向大门,“艺术是纯洁的,不要毒化它。我已经提醒过您了。”
  
  在几近入夜的时候安德烈终于见到了司令员,博拉列夫斯基在最后一段路上居然是滑雪来的,皮帽上、衣领上,甚至眉毛上都落满了雪花,在屋子的热气中滚动出晶莹的水珠。他的把通红的手放在壁炉熊熊的火光上烤,一面快活地叹气,“早就应该这样,如果1920年冬天我们拿雪橇装备步兵,情况一定好得多。就是现在也可以用来改装雪地轻型坦克——”他接过安德烈递来的烈酒一饮而尽,“安德鲁沙,歌剧排练得怎么样?到时候我一定带上整个参谋部。”
  安德烈近来很少见到司令员神情如此轻松,几乎不愿意提安全局长下午来访的事情,但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告诉了他。
  不出所料,博拉列夫斯基的笑容收敛了,他沉思了半晌,忽然又浮现出另一种含义复杂的微笑,“他的话倒也不是全无道理。”司令员把杯子放在壁炉台上,转向安德烈,火光映照着他端正英气的脸,他的目光深沉温柔,“我也有件事告诉你。斯大林刚刚打电话叫我去莫斯科参加新年庆典。”
  安德烈刚要说话,被司令员的话截住了:“他也要你去。‘带上您那位音乐家朋友’——他说。”
  
  十七。2
  
  克里姆林宫是一座奇怪的建筑,尽管每个政治局委员都梦寐以求在里面得到一套房间,但严格说来它没有一个屋子是住起来真正舒适的,或许斯大林的那个花过大力气改建的宽敞套间除外,但就是他也更喜欢在其他地方进行比较愉快的私人活动。每逢十月革命节和新年,官方活动结束之后,老布尔什维克们和军队的元老们,常常要离开克里姆林宫去喝个通宵达旦,斯大林总是把这种场合选在老骑兵谢苗?布琼尼郊区的豪华别墅里,今年也不例外。
 
  传奇的骑兵第一军统帅已经发福了不少,只有标志性的大胡子和马背生涯留下来的轻微罗圈腿依然昭示着昔日的光荣。虽然他的好色、酗酒和糊涂在高层经常传为笑柄,布琼尼仍然是一个令人愉快的老家伙,保持着哥萨克开朗乐观的天性。这两方面再加上不假思索的忠心,他赢得了斯大林极为少有的信任,甚至某些地方超过了国防人民委员伏罗希洛夫。
  现在午夜已经过半,而狂欢正在高潮,无关紧要的人物早就知趣告辞了,剩下的都是国内战争时的老伙伴们。军人们醉醺醺地开始吹嘘过往的战功,每个人都力图证明自己打赢的那一仗决定了革命的命运。斯大林讨厌这样的时刻,但他没有阻止,轻蔑地笑了笑,站起来离开了。
  
  在酒杯撞击声、高声叫嚷和走调的哥萨克民歌里,博拉列夫斯基靠在一张角落的沙发上,无动于衷地慢慢喝着一杯伏特加,他的酒量很好,但今天喝得不多。安德烈坐在不远处,对于一下子见到的这么多赫赫有名的人物既好奇又吃惊。斯大林虽然特别点名叫他来,却好像压根忘记了这回事。
  “喂,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您一个人在这儿呆着干嘛?”快活的,显然半醉的布琼尼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沙发跟前,“您在列宁格勒过得真开心啊,听说全城的姑娘都迷上了您,为什么不给我们讲讲她们呢?”他劈手夺走了博拉列夫斯基的酒杯,亲热地去揽他的肩膀。
  博拉列夫斯基坐直身子,不着痕迹地躲开了布琼尼的手臂,“谢苗?米哈伊洛维奇,比起莫斯科,我那里的确没什么可说的。”
  “哈,我的老伙伴瓦图钦科可不是这么讲的,”布琼尼裂开嘴笑了,“那些迷人的歌剧女演员!有和您一样漂亮的金头发!可怜的瓦图钦科,他在您那里过得不开心呢。您把力气都花在那些该死的坦克上面了……喂,别这样子看着我!”老骑兵皱了皱眉,乜斜着眼睛,“我说别这么看着我!”
  喧哗的声音被他的高声叫嚷打断了,出现了片刻的静默。
  博拉列夫斯基平静地说,“您喝得太多了。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布琼尼摇摇晃晃地摆摆手,突然发现了坐在另一边的安德烈,“瞧瞧这是谁,您好啊,可爱的年轻人。”他转身向安德烈走来,“您是什么来着,音乐家对不对?给我们拉个曲子吧,”他翻着迷蒙的眼睛,指了指扔在旁边的一架手风琴,“《哥萨克草原》怎么样?要不,对了,《骑兵第一军》!就是它。”
  安德烈惊讶又为难,刚要站起来说话。博拉列夫斯基一只手已经摁住了他的肩膀,他不动声色地坐到安德烈身边,“请您原谅,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今天是斯大林同志特别邀请来的客人,没有做演奏准备。”
  布琼尼醉眼惺忪地怔怔站着,手里还握着从博拉列夫斯基手中夺过来的高脚杯,突然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太有趣了!妙极了,我说您为什么对姑娘不感兴趣呢……标致的小伙子,哈哈哈,不过要我说,您自己更出色——”
  他的话音未落,突然觉得呼吸被闪电般地扼住了,博拉列夫斯基抓住他的领子,另一只拳头紧紧攥住,蓝眼睛里喷射着火焰。
  “如果您不向我的朋友道歉……”
  
  “米沙,谢苗,你们都够了。都给我放开!”一直在冷眼旁观的伏罗希洛夫终于发话了,博拉列夫斯基冷冷盯了布琼尼片刻,慢慢松开手。
  布琼尼整理了一下衣领,渐渐从酒气中清醒过来,把杯子狠狠向地上摔去。“克利姆(克莱门特?伏罗希洛夫的爱称),你看见了吧?这就是所谓高贵血统的人,你见过哪家的沙龙上客人向主人挥拳头?把您的贵族脾气好好收起来吧!您真以为自己是天才吗?就因为您比我们会讲法国话和德国话?‘红色的拿破仑’?就凭您那些破烂坦克和异想天开的火箭?就凭您在华沙被比苏斯基(注:波兰元帅)打得屁滚尿流?”
  博拉列夫斯基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但是安德烈清楚地看见他瞬时间变得苍白的脸色,和眼睛里寒冰一样的光芒。
  “好吧,”过了片刻,博拉列夫斯基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您非要说华沙的话,我倒想知道,是谁把骑兵第一军的两个师扣下来,让进攻部队左翼暴露给敌人的?”
  
  全场安静下来。安德烈发现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中心里的两人。安德烈突然直觉到事情已经过了一个不可触犯的界限。
  过了片刻,伏罗希洛夫慢悠悠地说:“谢苗?米哈伊洛维奇当时的行动是得到西线军事委员会授权的,斯大林同志知道这件事情。”
  “哦,是吗?那么列宁同志知道吗?”博拉列夫斯基冷冷地环顾四周,目光在人们表情闪烁不定的脸上轻蔑地扫过,忽然看到了安德烈充满担忧的眼睛。他微微摇了摇了头,把口气放平和,“谢苗?米哈伊洛维奇,过去的事情我不想纠缠。我们不妨坦率地说话吧,我能理解您对我的不满,还有对骑兵的感情。好吧,今天我们就用骑兵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从您的马厩里找两匹马,我们比一比,谁先在明天日出之前到达图拉,输掉的人以后最好闭上嘴。”
  
  “太荒谬了,米沙,这是儿戏。”伏罗希洛夫说。
  “为什么不呢,克利姆。”布琼尼打断了伏罗希洛夫,“一言为定,我接受。我们大家很久都没找找这样的乐子了。”他回头大叫自己的勤务兵,“把所有的马都牵出来!??
 
  十八.1 
  
  五匹顿河骏马牵到院子里来,看上去全都肥壮剽悍,军人们站在台阶上簇拥着两位对手,布琼尼颇为大方地请博拉列夫斯基先挑选。博拉列夫斯基深深吸了一口冬夜凛冽而清新的空气,走向一匹栗色牡马。他拉过缰绳,轻轻抚摸它白色的鼻梁,马儿抬起眼睛注视着他,这清澈安静的目光忽然使他想起安德烈,他微微一笑,飞身上马,轻快地在院子里跑了一圈,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喝彩,安德烈站在离军人们稍远的一根柱子下面,凝神屏息地望着他。博拉列夫斯基向安德烈的方向抬手轻轻碰了下帽檐,纵马朝外面飞奔而去。 
  布琼尼紧跟在后面,离开院子时大叫着:“伙计们,到图拉去等着我吧!”随后他们两人的警卫员也骑马跟了上去。 
  随着马蹄声渐渐消失,人群里开始躁动,一言不发的伏罗希洛夫突然转身向客厅走去,吩咐自己的司机备车。 
  “克莱门特?叶夫列莫维奇,您带大家去图拉吗?”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问道。 
  国防人民委员在离开之前冷冷地回答:“我可还没喝醉。” 
  
  留下的人们面面相觑:一部分人在找机会不被注意地离开;而骑兵军的老战友们相互招呼着坐进汽车沿着公路追去。一片混乱中,安德烈独自走回客厅,这里杯子和酒瓶一片狼藉,副官和司机们忙着进进出出,一股焦苦的杏仁味泛上他的咽喉,他从桌上随便拿了杯剩了一半的酒狠狠灌下去,正在这时听到一个和善的声音:“您是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的朋友?” 
  说话的正是刚才那位戴眼镜的中年人,他友好地点点头:“您愿意跟我一起去等他吗?”他看看安德烈的神情,“别担心,他的骑术非常好。这些人喝醉了总是这样,用不着太介意。” 
  
  在车上安德烈得知此人是红军政治部主任加尔马克尼,显然,他对年轻的司令员比老家伙们更有好感。安德烈稍稍放松下来,酒精和倦意立刻侵袭上来,他把车窗摇开一条缝,冰冷刺骨的风迅速灌进车厢。月过中天,把一望无际的积雪照得明亮耀眼,安德烈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夏天打猎时那次诡异的遭遇,虽然事后他没有追问过任何问题,但是对这种严重事件极不正常的平静也令他疑惑。即使后来他渐渐领悟到司令员的敌人不都来自公开的一方,今天事态的戏剧性变化还是叫他心里发冷。对安德烈,米沙就是米沙,涅瓦河边戴着风帽的英俊“雷神”,出神时不自觉地流露出孩子气,却有着让男孩们心折的果断沉着和亲切。但是他错了,米沙并不只是米沙,他低估了司令员的显赫和危险。“我发誓过要保护他,”安德烈在北风里打了一个寒噤。 
  一只手伸过来帮他关上了窗子。加尔马克尼指着远方的小径,“看,赶上他们了。” 
  安德烈凑到玻璃边,借着积雪的反光看到了小路前方的几团黑影,但汽车沿着公路离他们越来越远,最后这些迅疾而去的影子迅速地隐没在树林中。 
  “他们抄小路,我们走公路。天亮就能在图拉等他们了。”加尔马克尼拍拍安德烈的肩膀。安德烈感激地看了对方一眼,突然略带迟疑地问:“能把您身上的钢笔借给我一下吗?” 
  
  十八.2
  
  风开始一阵阵紧了,彤云遮住了清朗的夜空,吉普车里灯光微弱,加尔马尼克有点惊奇地看着奋笔疾书的安德烈,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嘴唇轻轻颤动,加尔马尼克几乎被他脸上闪耀的奇异光彩震慑住了,“我在升天大教堂的壁画上一定见过这样的脸.。”他暗自想,看了看手表,秒针均匀的声音在发动机的轰鸣中保持着一种微弱而奇妙的平静韵律,“生活总是这样的,有的节奏永不会改变。战争、革命、饥荒、动荡消灭了生命和政权,但是谁能消灭诗歌,消灭音乐呢?”
  
  雪终于开始下了,车灯从黑暗中掘开两道通明的隧道,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光柱里如同无数扑火的飞蛾,安德烈写下最后一个音符,抬起头来被这壮丽的景象吸引住了,雄沉的音乐在他脑海里奏响,在怒号的风雪中回荡。他屏住了呼吸,几乎带着欣喜和敬畏倾听,这音乐高于他本人,天地中的某种意志和激情征用了他的技巧,只不过通过他的手将音符流淌出来,然而还不完善,安德烈想,缺乏一种能够持久下去的东西,能够在风雪停下来之后仍旧生根发芽的绵密力量。
  “您在写乐曲吗?”
  加尔马尼克温和的声音将安德烈的思绪陡然拉入现实,他突然难为情起来,只是笑笑没有回答。然而这时司机突然叫出声来,“前面的车回来了!”
  
  果然,昏黄的灯光在浓密的风雪遮蔽下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两点,三点,越来越多,似乎早先出发的几辆车都折了回来,加尔马尼克皱起眉头,吩咐停下车。
  果然,不一会儿,喇叭声传来,警卫员下车去询问情况,回来说莫斯科有人来把赶去看热闹的醉醺醺的将军们严令召回来了。
  “那么博拉列夫斯基和布琼尼呢?”加尔马尼克问。
  答案是:还没有人了解他们是否得到了通知。
  安德烈的心一下子提到咽喉,“我们追上去拦住他们!求您!”
  加尔马尼克沉吟了片刻,摇摇头,叫司机掉头尽量迅速地开回去。
  安德烈忽地站了起来,拉开车门冲了出去。他一脚陷进了雪地,冰冷的雪屑塞进了他的皮鞋,北风立刻呼啸着卷走了他的围巾,安德烈顾不得理会,跌跌撞撞地向那条小路方向跑过去。
  “您疯了!停下!”加尔马尼克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又马上淹没在北风中。
  安德烈听见后面有人在追赶,大声喊叫他的名字。但有一种冰冷而激烈的力量推动他在雪地里奔跑,仿佛要去制止一场迫在眉睫而不可抗拒的灾难。
  但是最后他摔倒在雪地上,加尔马尼克和警卫员拼命想把他拉起来,安德烈大口喘着粗气,狂舞的雪花象蝗虫一样从天而降,狠狠地向他的眼睛扑过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无比沉重,刚才那个主题又无法摆脱地响起,升调、加速,混成相互追尾的急速而怪异的卡农。他头晕目眩,直到加尔马尼克低低的声音在耳边传来:
  
  “他现在一定已经不在这里了,跟我回莫斯科,请相信我。”
  
 
  20.1
  
  沃洛佐夫把目光从安全局长身上移开,投向舞台,咏叹调到了最后的华彩段落,清透、结实的结尾部分有如一根眩目的银丝高高抛向蓝天,阴郁的不和谐音部分被庄严的终曲压倒,最后,巨大的帷幕像瀑布一样扑向光线斑驳的舞台。
  谢德列维奇抓住椅背,指甲深深地嵌在丝绒椅罩里,但只是片刻,他就恢复了平静嘲讽的调子,“看来您在新的岗位上很忙碌啊。”
  
  沃洛佐夫把身体向阴影里更深地挪动了一下,凝视着他,“如果您对军队生活还有记忆,就应该知道,狙击手最大的危险来自他自己的子弹,弹道方向会暴露藏身点。您本来做得非常漂亮,成吨的旧俄军队资料里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如果不去碰那个可怜的老人,永远没有线索从苏维埃的保安局长引向沙皇的伯爵。这一次您太紧张,扳机扣响得太早了。”
  谢德列维奇不以为然地笑了,他离开座位,靠在包厢边沿上,“引证精彩,我没想到您能这样谈吐,神甫学校的教育有时候也挺不错。”他斜睨着无动于衷的沃洛佐夫,有好一会儿。“您找来一把剑自卫,但是枪口已经顶在喉咙了,我很抱歉,恐怕今天您不能回去了。”
  沃洛佐夫环视着楼下工蜂般的众多特务,轻轻哼了一声。谢德列维奇不想再耽误时间,“请呆在座位上,不要试图做愚蠢的事。”他推开包厢的门,却意外地听到楼梯上希希索索的衣服与脚步响声传来,谢德列维奇皱了皱眉,回头看着依然坐着的沃洛佐夫。
  然而片刻之后,他的脸突然变得煞白。
  索非亚?普里科娃苗条而轻盈的身影出现在楼梯转角处。
  
  安德烈?科萨柯夫在他歌剧彩排的这一天却完全忘记了这件事,他在莫斯科呆了短短几天,列宁格勒的一切:学校、歌剧、音乐都变得遥远而陌生,往昔他眼中清楚而柔和的景象不复存在,放佛一只粗暴的手伸过来撕掉了一层面纱,强迫他看清这个毫无逻辑又无比现实的世界。安德烈发现这里没有人真的需要音乐,虽然报纸经常发表对某个新歌剧或者交响曲的评论,他还甚至参加了一次音乐界的沙龙。
  “他们为什么装假?”安德烈想,“他们说‘瞧,我写了一首新的进行曲’,而实际上的意思是‘这样做我能得到奖赏吗?’”。不过大多数人对他表示友好,甚至谄媚,人们凭灵敏的嗅觉和冒失的想象力,认为这个受领袖赏识,又与高层过从甚密的年轻人前途无量。
  然而这无所谓,安德烈真正关心的,只有对博拉列夫斯基这次突如其来审查的结果。他不能询问,只好观察。司令员住回了军事参谋学院总部,埋头写一份需要的报告;安德烈被挽留在加马尔尼克家中。酒会那场赛马的起因,已经引起不少影影绰绰的流言蜚语,可是安德烈至今也不明白,斯大林为何要他来莫斯科。
  
  现在他独自坐在房间里,守着炉火,端着半杯加马尔尼克夫人好意逼他喝下去的加糖姜片红茶,又甜又苦又辣的味道麻痹了舌尖,他的膝盖上放着那个雪夜里草就的乐章,试图把它誊清到五线谱纸上去。旋律断断续续,配器总是难以妥帖,安德烈正在考虑是否扩大管乐部份的规模,一个淡淡的影子落到了乐谱上。
  安德烈抬起头,惊喜地发现博拉列夫斯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安德烈想站起来却被他的手按在肩上温柔地制止了,然后他的上身靠过来,压在安德烈柔软的头发上,就着熊熊的火光,凝视着他膝上那两篇从笔记本中撕下来的龙飞凤舞的乐章。
  他不需要问什么,就这么默默地读着,呢子大衣贴在安德列被炉火烤红的面颊上,还残留着从室外带来的沁人心脾的的柔软凉意。安德烈向他怀里更深地靠了靠,直到感觉到自己发丝在他均匀的呼吸里微微飘动,他追随着博拉列夫斯基的眼神在乐谱上移动,想把自己的目光永远和这对海水一样的蓝色眼睛溶合在一起,旋律光滑了,生硬的转折和跳跃都巧妙地隐去了,管乐弱下去,柔情在渐渐主导,弦乐部从浪花里升起,大提琴的月光接管了大地。安静、安静下去……唯一的节奏是身后传来的渐渐加快的心跳。
 
  
  “事情怎么样?”半天,象在做梦,安德烈喃喃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博拉列夫斯基没有回答,伸出手抚摸他的面颊,把他的头扳向自己,明显地感到了他的颤抖,无论他们多么亲密,在这样的时刻安德烈总会不自禁地发抖,似乎青春的纯洁的本能在抗拒,但是这抗拒对博拉列夫斯基又是那么甜美和充满诱惑,美好的斥力之后紧跟着强大的、热烈的吸引,司令员用很大的克制才把嘴唇移到安德烈耳边。
  “别担心,永远别为我担心。”
  
  20.2
  
  壁炉的火光黯淡下去的时候,他们终于倚着墙壁坐在了地板上,安德烈把微凉的鼻尖贴在米沙温暖的颈下,司令员合着眼睛,胸廓还在剧烈的呼吸中起伏。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真正亲近了,但是米沙不同寻常的大胆还是叫安德烈吃惊。他慢慢伸手擦去米沙额头上细小的汗珠,金色的睫毛在他雕像一般的脸上投下闪烁不定的暗影,安德烈在一个片刻不知不觉竟屏住了呼吸。
  “为什么???在这里?”
  博拉列夫斯基没有睁眼,也没说话,只是更有力地把安德烈向怀里搂了一下。随着甜美的激越渐渐平静,莫名的惆怅侵袭上来,意识在苏醒,今天上午的种种情形生动而断断续续地浮现在脑海里。
  
  铺着绿色呢桌布的长桌???他讨厌这样的桌子,总叫人想起法庭???当然,他没什么可害怕的???伏罗希洛夫微秃的脑门???布琼尼可笑的胡子,他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竭力表现出与场面符合的庄严表情???加马尔尼克闪闪发亮的镜片,遮住了他和善的圆眼睛???还有亚戈达,总躲在阴影里的亚戈达,今天难道不是该他唱主角吗?还有他身后那个缺席的幽灵??????
  
  他看见自己走了上来,不是红军司令员博拉列夫斯基,是年轻的博拉列夫斯基中尉,在德国战俘营里焦心如焚,他贴身的内衣口袋里装着一张秘密流传的传单——列宁的《致同志书》。新的历史就在眼前,在召唤他,他不能错过!一同关押的法国人与他争论,尤其是那个和他交换十字架的爱脸红的高个子小伙子,他们在军事上谈得投机,但是法国人永远不懂俄罗斯,他们不会看穿克伦斯基的政府是昙花一现的傀儡;列宁,布尔什维克!这是俄国从来没有过的力量,务实、彻底、了解群众,不是慷慨激昂而成事不足的十二月党人。结束这里无意义的战争,革命,改变俄罗斯!他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过??????他逃跑了,冒着巨大风险,策划了很多次,终于成功(感谢亲爱的彼佳)——他见到了列宁,第二年这个“中尉党员”就组建了一个红色集团军。
  后来是莫斯科、伏尔加流域、西伯利亚、高加索和小亚细亚、乌克兰、波兰??????他转战俄国与东欧,变成了红军的传奇,他还记得一个被俘的白军将军第一次看见他时半天合不上嘴的吃惊表情,“是啊,”他笑着说,“将军们都逃跑了,现在只好由中尉们来指挥。”即使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短短的时间一个人的命运这样的戏剧性转折仍然罕见,从中尉到统帅,在他率领大军度过维斯瓦拉河直捣华沙时,欧洲惊呼了,又是一个拿破仑!
  然而欧洲人错了,他们太容易被浪漫的戏剧性迷惑,这些蠢话以后给他添了不少麻烦。没人知道在跳跃的峰巅之间那些漫长而不祥的幽暗深谷:随时降临的刺杀和残酷的战斗,签署撤退命令时难眠的夜晚,在施喀琅得几乎孤身落到愤怒的水兵手里——施喀琅得至今还在噩梦中折磨他,他不得不下令向农民和单纯的水兵开枪。但是,就是在这些夜晚,在革命最艰难的时刻,他从没动摇过信心与忠诚。
  用鲜血浇灌过的大地,必须开出更纯洁一些的花朵。
  
  就在那张铺着绿呢的桌子旁边,他静静而克制地叙述,没有夸张的腔调,没有激动的情感。时间一点点流逝,屋里满满坐着来自各军区,军事学院和兵种部队里的军官,听众们鸦雀无声,直到他说完最后一个字,这样凝固的安静仍然没有人打破,他垂下头,在众目睽睽中坐下,“现在请你们来裁判我吧,和我同样经历过这些年代的同志们。”他坚定而镇静的眼睛在无声地说。
  
  不知道停了多久,惊雷一般的掌声突然响起,“米沙!米沙!我们的米沙!乌拉!”几乎所有人都站起来了,流着热泪拼命簇拥到他面前,争抢着与他握手。热烈的欢呼在墙壁间回荡,一波高过一波,经久不息。主持官试图维持秩序,但完全是徒劳,经历过战争的士兵知道怎样去信任他们的指挥员。博拉列夫斯基被宣布为完全合格的布尔什维克党员,欢呼又一次几乎掀动了屋顶。
  
  “我们的米沙!我们的米沙!”
  博拉列夫斯基的肩膀不自觉地猛跳了一下,安德烈从他肩上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发现司令员紧闭的眼角慢慢溢出一颗晶莹的泪珠,接着又是一颗??????“怎么了?”安德烈用手指去擦拭,惊奇地问。
  博拉列夫斯基猛然用惊人的力气把安德烈紧紧抱在怀里,浑身抽搐着,无声而剧烈地哭泣起来。他三十二年的生活如同一条缓缓的河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电光火石间清清楚楚,那些最初的花朵,最后的宿命,如同闪电历历在目。他想起了亲手签署的第一份死刑命令,在寒冷的黎明,他那时二十一岁,头发花白的老伯爵走过他身边时投来的目光,没有仇恨,经历了一切与死神讲和的眼神,在一个瞬间里他甚至希望自己能死得同样庄严。
  
  米哈伊尔?博拉列夫斯基,红军最年轻的统帅,像个孤独的孩子一样伏在别人肩上哭泣,喉咙被回忆深深地堵住,不能呼吸,惟有浑身发抖,泪流满面。 
  
 
  22.1
  
  车厢的门轻轻地响了一下,停了一会儿又是略带犹豫的两声。博拉列夫斯基看了沃洛佐夫一眼,而后者转过头去凝视窗外。
  司令员走出车厢,随手带上了门,铁轨哐啷哐啷的节奏仿佛因为他的离开更加单调刺耳,沃洛佐夫在这种噪音的间歇里听到飘来的模糊交谈,分辨不出有意义的词句,米沙的声调里自然而然的低沉温柔,让他毫不费力猜到了另一个声音的主人。
  他们交谈时间并不很长,但是司令员回来的时候,发现沃洛佐夫以一种异样的决断目光盯着他,突然开始后悔。他了解他,因此不准备多加解释,只是神色如常地坐回桌子边上,等着他的问题。
  “你打算怎么办?”
  博拉列夫斯基考虑了片刻,然后抬起眼睛,诚实地说,“不知道。”
  沃洛佐夫花了一点时间,确信对方无误理解了自己措辞含糊的问题之后,才发觉这回答里近于放肆的坦率有多么令人恼火。
  “那你至少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博拉列夫斯基连睫毛都没眨动一下,“当然。”
  
  桌子上的空气,不过十分钟之前还流动着微醺似的舒适亲切,而现在突然凝固了。司令员只是有点倦意地垂下眼睛,甚至没有以任何肢体的轻微动作来摆脱,或者说表示尴尬。这样的坦然狠狠伤害了他,一根看不见的线在他们之间猛地绷紧了,沃洛佐夫必须控制自己才不把它拽断。即使如此,他还是尖锐地感觉到自己这一端的扯痛,以至于下意识地向桌前挪动了一下身体。
  列车依然以固执的节奏向前奔驰,太阳升高了,黎明晦暗温柔的魔力象冰雪一样迅速融化,浮动在地平线上变幻不定的金色霞光与宝石蓝的天幕都在悄然黯淡,直到隐没于毫无悬念的平庸的白色天光。脏兮兮的雪被装草料和马粪的沉重大车碾过,结成了大片淡黄色的硬壳,即使诗人笔下反复咏颂俄罗斯的田野,在这种时刻也不过如一个早起没有梳洗的人,暴露着浮肿的脸和浑浊的气味。
  沃洛佐夫死死盯着一座很远的低矮农舍,因为不能去直视司令员的脸。他甚至由于一阵哽咽的危险感觉而不敢冒险说话,但是这都没有他听到的下一句话可怕
  ——“原谅我,彼佳,我会使你失望的。”
  。”
  如果能够平静一两秒钟,沃洛佐夫或许还能在最后关头控制住自己,能够想到在他们亲密的交往中,这样的话并不一定代表他一瞬间感到的那种致命涵义,但是如同雷击的感觉出卖了他,他剧烈地发抖,先是牙齿,然后是全身,如同被猛然撕下面具的玩偶,他以为自己脸上必定千疮百孔,血肉斑驳,而其实那里不过是一片苍白。
  但是这已经足够了,他听见博拉列夫斯基带着惊恐大声叫他的名字,他哆嗦得厉害,深色的眼睛泛着司令员不了解的黑暗,无论在维斯瓦拉河畔绝望的战斗,还是西伯利亚残酷的肉搏中,博拉列夫斯基都从没见过这样的目光,有一个瞬间他唯一的念头是夺走他大衣里的手枪。他们以原来的姿态僵坐着,都被可怕的秘密吓呆了。
  博拉列夫斯基一步跨了过去,俯身蹲在沃洛佐夫面前,拼命地把他的头颅拉向自己,“上帝啊,你怎么了?我的天啊——”他没说下去,嗓音已经被哽住了,只能紧紧地抱着他的头,快要把他勒得断气,博拉列夫斯基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仿佛这样就能分担他的痛苦。“彼佳,彼佳??????”
  “够了”,沃洛佐夫微弱地说,他现在知道他一直爱他,温柔而持久,只是永远不会是他真正渴望的那一种。他们从来彼此热爱,在命运的锁链下如双生子一样相依为命,未来也将如此,也仅如此。
    22.2
  
  过了不知多久,沃洛佐夫突然惊觉火车已经停下了,他轻轻推开博拉列夫斯基,回头向窗外看去,布良斯克还没有到,这是一个荒凉的中途小站,除了运往莫斯科的谷物与家畜有时在这里载上货车,很少有火车停靠。
  博拉列夫斯基也感到了异样,站起来想拉门口的铃绳叫勤务兵。沃洛佐夫蓦地拉住了他,另一只手拔出了配枪。两人瞬间对视了一眼,同时迅速退到门后。
 
23.2
  
  拉马吉耶夫冷冷地看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的安德烈,不屑地笑了。他转身回到钢琴边,弹起了《荒山之夜》,旋律变形得嘲讽而怪异,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意味。
  但是他白费功夫了,安德烈根本没听见任何声音,“资产阶级形式主义”又粗又黑的标题如同一记毫不留情打在面门上的直拳,瞬时间叫他眼前一暗,全身的血液倒涌上来逼得他呼吸困难。《列宁格勒工人报》是今天的,那意味着今天或者明天,所有苏联报纸都会刊登这篇指名道姓的批判文章。
  
  琴声停止了,作曲系主任尼古拉耶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屋子里。
  “早上开放琴室,是给你们练习的,先生们,不是用来出丑!”他尖着嗓子怒气冲冲地喊。
  拉马季耶夫乖乖停下手指,把琴谱翻到应该进行的地方。
  尼古拉耶夫皱起眉头看了看发呆的安德烈,“科萨柯夫,到我的办公室来。”
  
  安德烈不知不觉跟着尼古拉耶夫穿过走廊,象一个漫游的幽灵,“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迷惑地问自己,昨天不是很好吗?前天,人们不是还告诉他,彩排十分精彩,首演一定会获得成功吗? 刚刚他不是还在那象征音乐灵感的石柱旁,怀着愉快的心情想着米沙吗?一定有什么事情弄错了,一定是。
  尼古拉耶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走到半边扶手已经磨损的圈椅边坐下,深深叹了口气。
  作曲系主任尼古拉耶夫同时兼任教务长,是音乐学院年资最深的教授之一,因为院长弗拉索夫年事已高,音乐学院实际上由他掌管。安德烈是很多教授的宠儿,唯独在这个瘦小的老头儿这里从来讨不了好,他刻薄强硬,活像一具僵尸,不买任何人的账,有时候安德烈觉得与他相比老科萨柯夫都几乎算得和蔼可亲了。华沙比赛的曲目之争,持激烈反对意见的就是这位教授,司令员帮助安德烈施加的压力几乎让他暴跳如雷。
  眼下老头儿的样子比那时差不了多少,他黑着脸点点头,叫安德烈坐下,同时哆嗦着向烟斗里填烟草,很快被呛得连连咳嗽。
  “又是劣等烟丝!”他咒骂着,把烟斗搁到一边,抬起耷拉下来的眼角看看安德烈,严厉而明亮的光在老年人混浊的眸子里一闪而过。“怎么?蜡做的翅膀被太阳烤化了?”没有等安德烈说话,他向半空狠狠摆了摆手,“不要反驳!我一直以来都担心这个,可是没法告诫您。太近了!您离权力太近了!”
  他喃喃地低下头,用手挠挠微秃的脑门,声音低下去,“三天前院委会已经接到上面的命令,让我们开除您。您做了什么?就因为那出古怪的歌剧?”
  安德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在与全身颤抖作斗争,“不,教授,我不知道。”
  尼古拉耶夫重重地哼了一声,“我并不喜欢它,但是这完全是另一码事。这些人休想在我的学院里开除一个最好的学生。只要我还在这里上课!”
  安德烈难过得心口一阵阵揪疼,“谢谢您,教授。可是恐怕??????”
  “没有可是,”老头儿阴沉地说,“您是个有才能的年轻人,有点爱出风头,但可以原谅。好好念您的书,不要急着出人头地。走吧,回家去休息一天,明天上课别叫人家看见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安德烈鞠了一躬,默然向门外走去。
  “记住我的忠告,别去找您的那位保护人,说不定事情会更糟。”
  安德烈点点头,去拉门把手,门刚刚开了一半,他又被叫住了
  他垂下眼睛,静静转过身来;老头儿仔细打量了他一阵,绕过桌子走到安德烈面前,“您在胡思乱想什么?年轻人?”他严厉地盯着安德烈的眼睛,“您是教徒吗?”
  安德烈摇摇头。
  “那么??????就以您父母的生命对我发誓,不做任何傻事。”
  “我父母都去世了。”
  尼古拉耶夫口气和缓下来。“那就用你对他们的爱发誓。”他停顿了一下,“天知道你们这些孩子怎么想的。这样吧,如果在这里呆着你不舒坦,月底我们有一个去高加索的民间音乐收集小组,当然这纯粹无聊,不过要是愿意,我可以安排你去南方呆两三个月,回来的时候,这件蠢事大概已经过去了。”
  安德烈用自己都奇怪的平静道了谢,按教授要求发了誓,并答应考虑他的建议,然后退了出来。
  阳光突然强烈起来,象用尽最后一滴气力的干渴的旅人,他扶住墙壁勉强站立住。门口的云石柱披着积雪,闪着银白色的光,而现在它已经是一个甜美的海市蜃楼,安德烈知道,再也不可能在太阳下那样拥抱它。
  安德烈张了张嘴,似乎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在明亮的阳光下,他仿佛一片苍白的羽毛飘出了校园??
 
    24.2
  
  主祭坛已经落满了积灰,两根蜡烛微弱的光只能照亮壁画一角上圣母悲哀的眼睛,谢德烈维奇轻轻吹去浮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被奉献出去的基督脸上似笑非笑,完全不象一个孩子应该有的表情。谢德烈维奇在某一瞬间甚至觉得那是嘲弄。
  
  “正教里从没有立体的圣象,这很高明,从心理学的观点来看,后脑和臀部会使人失去神圣的敬畏之心。”
  谢德烈维奇转过头来,看着地上忙碌的人,后者长着一张宽大的小俄罗斯人的脸,正在使劲用烧酒搓安德烈的胸口,他的大衣已经盖在了安德烈身上。
  “见鬼,”谢德烈维奇蹲下去,盯着神父,“这是您八年来仅有的机会,回到初次晋铎的地方,大概今后也不会有了。”
  “那又怎么样?”神父抬起灰兰色眼睛,无所谓地笑了笑,“如果您没事干最好帮帮忙,现在我可没功夫责备您这些亵渎的傻话。这孩子搞不好要得肺炎了。”
  
  谢德烈维奇看了看安德烈绯红的脸颊,冷冷地说:“他没事。等一会儿,我会把他送到他的朋友那儿去。”
  神父放下呼吸渐渐平稳的安德烈,好奇地看着谢德烈维奇,“他是谁?”
  回答他的是沉默,但是神父没生气,“您大费周章找到我,难道就为了让我故地重游吗?还是想和我聊聊发酵或者没发酵的圣饼什么的?”
  “当然不,而且您也不在行。我父亲对此早有过定论。”
  “哦,他不公平,孩子,上帝的真意不在那些繁琐的东西。”神父抗议着,摸摸安德烈的额头,“你得去找医生了。”
  谢德烈维奇突然闪电般揪住神父的衣领,瞬息之间一把他推到墙上去,高大的神父摔了个踉跄,却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或许,我应该把您逮捕或者杀了,您的上帝知道,我可真这么想过。您活着对我太不安全了。”
  “那干吗不这么做呢?”神父清了清喉咙,面不改色地看着他。
  “因为您活着用处更大,而且,我有把握让您知道该怎么做。”
  神父叹了口气,“你真的变了很多,我的孩子。好吧,请告诉我,我能做什么。”
  谢德烈维奇的嘴角慢慢浮现出一缕微笑,“别这样,我尊敬的谢尔盖大主教,您会发现您要开始的这次旅行是完全值得的,说不定有生之年您还会看到正教在俄国的复兴哪,这不是您一直以来的心愿吗?”
  
  神父低下头,抬起来的时候,他的脸上第一次不再有无所谓的开朗神情,他缓缓摇头,“不,我唯一的心愿,是不要再有无辜的死者。”
  “哦,那您要努力工作了。”谢德烈维奇不以为然,也懒得争论地挥挥手,“好吧,我们到里面来谈谈细节。”
  
  月亮从教堂的园顶上移动了方向,冷清的光从巨大窗棂中洒过来,在安德烈眼睛上蒙了一层明亮的白翳,有人弯腰在他脸很近的地方翻开他的眼皮,然后一只温暖的老年人的手慢慢离开了他的手腕。
  “您该走了。”谢德烈维奇不耐烦地站在远处。
  谢尔盖神父慢慢向门口走去,快到那里的时候忽然回过身来,“这孩子——”
  “我会照顾的。”
  “不,”老神父摇摇头,“我是说,这孩子的手。”
  “怎么?”
  “和你的手长得一摸一样,尤其是。。。。。你小时候弹钢琴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苍白有力的指节上。
  “是吗?”谢德烈维奇淡淡地说,“祝您一路顺风。”
  “谢谢,”神父望着月光下那张冷淡而清秀的脸,一时难以挥开他童年的样子,叹了口气,“但愿上帝依然保护你,尤利亚。”
  
  安德烈从沉沉的高烧的额头上又感到有人把手贴在上面,突然激灵了一下,这不是刚才那只温厚柔软的手,瘦长,汗浸浸的,冰冷而不容违抗的,紧接着他的右手也被抓住了,他试图说话,但结果只是哼了几声。
  谢德烈维奇把自己的手指和安德烈的一根一根贴在一起,很无聊的说法,他自嘲地想,现在没有任何意义。
  这个孩子单纯地追求着的一切,都曾在某一时刻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并且带着毫不逊色的鲜亮生动的光彩。
  只不过,现在没有任何意义。
  
  半天,他忽然别过脸。安德烈依然昏睡着,其实没人看得见一现而过的异常的湿润光泽。
  他想,只是月亮刺痛了他的眼睛而已??
 
26.1
  
  普里科娃把脸转过去,叹了口气,“您为什么去莫斯科呢?”
  “是斯大林同志——”
  “是的,是斯大林同志请您去,您是他的客人,他发现和培养了您。在我们的国家,斯大林是艺术的保护人、评判者、鉴赏家。你理解我所说的吗,亲爱的年轻人?”
  安德烈茫然地睁大眼睛,“当然,可他没有——”
  “没有什么?”普里科娃轻笑了一声,“斯大林同志甚至亲自接见您,可您做了什么?您为五年计划写了一个音符吗?连马克西姆?高尔基都在报纸上撰文,为作家们制定新的计划。不,我的孩子,果戈理不是问题,是您自己。您在莫斯科还引发了一次荒唐的???竞赛?”
  安德烈突然打了个冷战,“您也知道这件事?”
  普里科娃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安慰地拍拍他,想要说什么,但这时门铃响了。
  “学会照顾自己,这对您比什么都好。”她最后只是低下头来,像耳语一样轻轻说了这句话。
  
  博拉列夫斯基把放大镜放在昨天交来的中型坦克图纸上,疲劳地闭上眼,用手指轻轻按摩着眉心。列席的指挥员们互相看了一眼,亚基尔想说话,但被参谋长乌利亚维奇用眼神制止了。
  安静了片刻,直到博拉列夫斯基抬起头,抱歉地对大家笑笑。他转向小组负责人,一位矮小精干的工程师,“我应该向您祝贺,无论就机动性能还是装甲都是非常杰出的设计,杰出的机器。”
  工程师紧皱的眉头松开了,军官们脸上浮现出了微笑。
  “但是我不能担保,它会在莫斯科得到通过。”博拉列夫斯基飞快地扫了图纸一眼,“轻型坦克便宜很多。”
  
  乌利亚维奇谨慎地开口,“但是,米哈伊尔?亚历山耶维奇,您知道那种薄皮装甲甚至挡不住重机枪。”
  这位新参谋长是个精干的壮年人,虽然是不折不扣的工农出身,却很有知识分子派头,从对高尔察克的战斗开始他就是博拉列夫斯基的部下。
  
  没有得到回答,博拉列夫斯基凝视着图纸出了神。半天,他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呢?我的朋友。‘山不到默罕默德这里来,那默罕默德只好去见大山,’。”
  军官们被他的引语弄得莫名其妙,博拉列夫斯基自嘲地挥挥手,“别管它。照原来安排去做,其他事情我来操心就够了。”
  他看看腕表,简单交代几句就宣布散会。
  
  亚基尔和乌利亚维奇走出会议室,亚基尔悄悄回头看了一眼仍旧坐在桌旁的司令员,戳了戳乌利亚维奇的胳膊,“怎么了?什么默罕默德?”
  乌利亚维奇摇摇头,“恐怕不简单,老弟。你知道正在盛传谁是我们将来的上司吗?”他停下脚步看着后者,声音压低了,“做好准备叫马蹄子踢吧——老骑兵瓦图钦科。”
  
  博拉列夫斯基不用抬头看就知道安德烈来了,他独有的安静的步子和轻盈的气息,他的目光和羞怯的微笑。安德烈停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打搅沉思的司令员。
  
  “您可真是个不守纪律的士兵啊,安德鲁沙。”博拉列夫斯基笑着用一根指头点点桌子,“难道忘了刚下达的命令?你需要休息。”
  安德烈的脸红了,“米沙,我休息够多了,我还想和你谈谈——”
  博拉列夫斯基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平静看着他,“我们已经谈过了,决定了,就这样。”
  “可还是不能这样,”安德烈轻声而坚决地说,在司令员身边坐下,诚恳地正视他的眼睛:“米沙,我不能跟你去莫斯科,逃避生活是没有用的。我应该去高加索。”
  
    26.2 
  
  安德烈向司令员倾过身子,“米沙,让我试试吧。你看,我不能老躲在你的翅膀底下,象个弱不禁风的瘟鸡。” 
  “啧啧,安德鲁沙!”司令员刚责备地皱起眉毛,又差点被逗笑了。 
  “没错,就是这样,又迟钝又软弱,弹弹钢琴都能给别人带来麻烦。”安德烈生气地反驳,“就是这样一个傻瓜,偏偏还可笑地发誓要保护您……” 
  
  博拉列夫斯基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四周悄无声息,明亮的阳光从高大的落地窗射进来,落在四壁有了些年头的军用地图上,伏尔加河蜿蜒回转,在光影的强烈对比中仿佛低声吼叫,那些锐利泼洒的红蓝箭头依然有生命力似的对峙着。 
 
 27.1
  
  安德烈蓦然抬起眼睛,博拉列夫斯基的面容象平日一样温和镇静,富于安定人心的力量。他试图想象博拉列夫斯基所描述的动荡的岁月,革命和叛乱,死亡、饥荒;想象顿河边布满阴霾的天空,马蹄交错相撞和绊倒,冲刺的速度,刀的影子,嘶鸣,雷霆般的口令声。
  
  他想起了一件认识司令员之前就听到过的传闻。
  “听说只要您在叛乱的军队面前厉声喝令‘立正’,成百上千士兵都立刻会服从您?”
  博拉列夫斯基一怔,旋即微笑了,“你相信吗?”
  “是真的?”
  司令员看了他片刻,“安德鲁沙,干嘛问这个?”他摇摇头,“那只是利用了有意训练出来的恐惧。士兵在团队里像机器上一个链条,什么都来不及想就必须运转,畏惧情绪一瞬间就可能控制他们。”
  
  安德烈垂下眼帘, “那么您呢?您不也是被这样训练出来的吗?如果有别人在您面前喊立正,您一定会服从吗?您也恐惧吗?”
  博拉列夫斯基淡淡地回答:“我是一个军人。”
  
  安德烈猛然抬起头来飞快看了他一眼。
  
  博拉列夫斯基沉默了,他感到了安德烈的问题里有种东西,宛如一只手轻柔犹豫地把他推开。博拉列夫斯基了解战争里那些神秘的瞬间,所有让千万士兵,包括最胆小的孩子,欢呼着赴死的秘密。怎样激起士兵的同仇敌忾,怎样果断放弃没有希望的伤员从而避免士气低落,怎样利用和约束恐惧,这是另外一种精巧的艺术,与道德和勇敢无关。
  但是该如何向安德烈解释呢,他懂得的是关于每个人的爱与恨、欢欣和痛苦。难道要告诉他,一个人的所有爱情、梦想,比如刚才他还充满感情提到的小提琴,都已经在冲锋之前,被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留着可笑小胡子的团长划入一个完全合理的阵亡数目之中?
  怎样心平气静地谈论那道实际上自己也未能弥合的巨大的鸿沟?如果战争是非正常状态而不得不容忍的话,那么和平时,在人群中试图建立这样荒谬的秩序无疑是一种可怕的罪恶。
  
  难道他能告诉安德烈,除了立正和服从之外,他博拉列夫斯基还装备了两个装甲师,建立了一支伞兵,成立了火箭小组,桌子上就摆着漂亮的新坦克的图纸?是的,这样的话,人们可能在下一次战争中战胜敌人,但是如果在敌人到来之前他们就根本不幸福,所有这些坦克、火箭和伞兵,又有什么意义呢?能给他的安德烈带来什么帮助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博拉列夫斯基的肩膀被安德烈从身后抱住,安德烈攥住司令员的一只手,温暖的呼吸轻轻喷在他的耳后。“米沙,让我去吧。让我离开那些人一会儿,就三个月,我保证。“
  
  阳光在慢慢移动,终于从墙上落到古老结实的地板上,涂蜡不久的橡木条亮晶晶地反射出壁炉的火苗,在交叠的光线里,他们久久静止的影子深深浅浅,错落而恍惚。
    27.2
  
  入夜时分警卫换岗了,哨兵是个从南方来的小伙子。他忧郁地裹紧大衣和皮帽子,把枪往肩膀上耸了耸,开始考虑着要不要偷偷抽根烟,但是当手指碰到马合烟盒子时他改变了主意,最后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了一张小照片。
  “妲妮亚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唉,娘们老叫人操心个没完。”他满怀柔情,学着那些年纪比他大的男人们的样子,狠狠瞪了一眼姑娘欢笑着的圆脸蛋,又担忧地惦记起家乡的集体化运动来,“她家里可是富农,呸,只有两匹马叫什么富农啊,老头子连烟都不舍得买……她爸爸不喜欢我……我的小心肝……”
  
  突然,一个黑影打断了哨兵的遐思,“谁!站住!”
  清瘦的身影走近,哨兵认了出来。“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我不知道您在这儿!”
  安德烈手里提着一个小箱子,老远就冲他抱歉地笑,“对不起,瓦西里。格奥尔基耶维奇!”
  
  卫兵们通常认识首长的很多朋友,可是首长的朋友中认识他们的,大概只有这个腼腆的青年音乐家了。安德烈不仅叫得出大多数人的名字和父名,还给他们伴奏,听他们扯着嗓门唱乌克兰或者哈萨克民歌。瓦西里喜欢他,因为安德烈称赞了他的妲妮亚,并且为他写过一首唱给她的歌曲。
 
28.1
  
  月亮移动得很快,光辉照在眼睛上的时候安德烈又不知不觉醒了过来,他躺在那里,忽然想起以前读过的一篇小说《不灭的月亮的故事》。故事里的小女孩怎么也没法象吹灭一根蜡烛那样吹灭恼人的月亮,这个结尾一直让安德烈感到微妙的惆怅忧伤,他回忆着所有这些月光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冬宫阁楼上的那个夜晚,犹如深沉海面上反射出的星光,那么清楚,又遥远得不可思议。
  安德烈转过头来看着睡梦中的米沙,在彻底的放纵之后,他睡得很沉,然而眉头还是轻轻蹙着,安德烈很想在上面吻一下,最后却象故事里的小娜塔莎一样,只是轻轻在米沙头发上吹了口气。
  对于月亮,你总没办法要它亮或者不亮。
  
  他披上衣服,无声无息地带上门走出去。
  外面就是博拉列夫斯基的私人办公室兼起居室,平日他多半呆在楼上另一翼的大办公室,所以这里的陈设更随意些。小提琴盒摆在书架上,旁边是一些德文军事书籍,几部法语小说,安德烈认出了雨果和巴尔扎克的名字。书架最高处放着一本纸页发黄的旧俄版《战争与和平》,书签精美的流苏垂在书脊外面,安德烈踮起脚去抽这本书,书籍排得很紧,用力之下噼里啪啦带下来好几本,安德烈连忙张开手臂,总算没有弄出响声,他歪着脑袋狼狈地夹着一本书,怀里抱着其余的,把它们轻轻放在地板上。
  
  安德烈把书整理好,一本一本填进原来的空档,突然,他感到手指不知触到了墙壁的什么地方,一块墙面居然无声而飞快地弹了出来!
  安德烈吓了一大跳,在这几本书原来挡住的墙壁上,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壁柜,打开的正是一扇有弹簧机括的柜门。
  
  安德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地愣在那里,米沙一向自自然然,没什么神秘避讳的地方,安德烈也从不过分好奇。他想了想,抬手去关这个莫名其妙跳出来的柜门,可是在壁橱里看到的东西让他不觉停住了动作。
  那是一张对折的粉红色硬纸。
  安德烈?科萨科夫的名字和漂亮的花体字节目单,一起安静地躲在这个墙壁的小小角落里。涅瓦河岸四月的夜晚,“如果您肯光临,就会明白。”
  安德烈把它攥在手里,象一颗小小的心脏,微弱而清晰地搏动。
  那些薄雾般飘忽的期待,春夜微妙而温酽的兴奋,青春不顾一切为自己找到了道路,在世上生活了足够长时间的人们才会懂得,青春无论看上去多么荒谬,其实总是正确的……
  
  壁柜里面还放着一柄短剑,老式左轮手枪,几个勋章标志的丝绒盒子和一个银像架,看来是司令员珍藏战斗荣誉的地方。安德烈犹豫了片刻,终于没有战胜好奇心。像架里米沙和另一个军官骑在马上,想了一会儿安德烈才认出是沃洛佐夫。两人都很年轻,酣畅地笑着,眉宇间的轻快使他感到有点陌生。短剑沉甸甸的,发出令人敬畏的金属和皮革气味,勋章盒子则是樟脑味儿,上面都标注着编号和地名字头。只有一个黄色信封引起了安德烈的注意,很可笑地,他恍惚觉得在哪里见过这只潦草标记的信封。
  
  一分钟之后,安德烈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那张写着奇怪密码的发黄的纸片,他失去记忆之前最后一瞥中难以忘记的影像,与司令员苍白失神的面孔交叠在一起。他看见了最后清楚的签字——彼?伊?沃洛佐夫。
  安德烈的手指开始发抖,一个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隐隐浮现出来。“放回去,这和你无关,无关!”他对自己说,但是冥冥中有一只鬼使神差的手牵引他无法停下,继续翻起那个信封来。
  安德烈从不相信命运,但之后每当回想起这一幕,他只能归于命运阴冷的指引。
  信封里面还有一张对折起来的报告,只有两页——列宁格勒军区司令部军事情报科关于公民彼得?弗拉基米耶维奇?科萨柯夫死亡原因的调查结果————机密。
  
  安德烈的视线模糊了,一支巨大的铁锤在狠狠敲打他的胸口,太阳穴爆裂般地跳动着,浑身发抖,没法把纸再折起来,没法抬起一根小指头,没法吸进一口空气。
 
关于历史背景的几个说明(我的人品问题,嘿嘿)
  
  1.米沙的父名——Alexanderovich应译为“亚历山大洛维奇”而非“亚历山大耶维奇” 
  2.苏联内务部1929年还没成立,契卡的负责人当时应为缅仁斯基而非亚戈达。但缅仁斯基多病,雅氏当时已有实权。 
  3.批判安德烈歌剧的文章不应该由日丹诺夫写,此时他还是不是苏共主管意识形态的主官,而很可能就在列宁格勒当二把手。 
  
  以上由于涉及事实,非承认错误不可。其它的,都是设定,按天大地大,作者最大这一革命原则处理。 
  
  告解鸟,轻松鸟,飘走??
 
  
  花园拥有一位严格的园丁,那些修理得如同士兵的常绿灌木,为攀爬植物竖立的高低错落的铁丝架子,四周不太起眼但是作用重大的排水管,都无声宣告着他的存在。科萨柯夫没有任何理由地认为,这是一个满头白发的瘦削的人。
  
  屋里也有一种相似的气味,但是由于布置简朴而显得更隐晦些,科萨柯夫发现书架最上格和底格的书脊上,灰尘的清洁程度几乎完全一样,这让他突然想起沃洛佐夫。但米沙不是这样的,他回忆着博拉列夫斯基的私人办公室,当然,同样很注意保持整洁,但那不是他的天性。
  
  当主人走进来的时候,科萨柯夫刚刚从花园的思绪里回过神来。照进屋里的阳光在地板上暖洋洋地踱着步,时间不慌不忙地跟在将军高大的影子后面,科萨柯夫本来准备见到一个老者,但是他很吃惊,这是一个异常魁梧、腰身笔挺的人,头发漆黑,向外下垂的眉毛和过大的鼻子,本来使他看上去显得愁眉苦脸,但是配上那双坚定的,甚至有点专横的褐色眼睛就完全不同了。
  
  主人和客人简单地表达了欢迎与荣幸,雅克站在深居简出的战争英雄身边,由于激眼睛闪闪发光,翻译的腔调也有点可笑地尖细起来,。
  将军在落地窗前坐下,正好背对着小花园。科萨柯夫想象中那个满头白发的瘦小的园丁烟消云散了,象钢笔插进笔帽,整齐的灌木、玫瑰、矮墙和没有小路的正方形草坪立刻找到了灵魂,将军的花园是他精神的严谨复制品。
  
  “真是个好天气,希望旅途没让您太疲劳。您喜欢巴黎吗?”将军安静地说,他坐下去仍然很高大,与一口柔和轻快的法语很不般配。
  
  “不,这不是一个隐居者,”科萨柯夫有点忧郁地想,“只有权力才能使人保持如此年轻。”
  
  “巴黎,”科萨柯夫说。他看到了雅克紧张的眼睛,微微一笑,“我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谁会不喜欢巴黎。许多城市值得为她们去死,而巴黎却值得为她而活。”
  
  雅克松了口气,立刻试图用一个迷人的法国谚语翻译这个漂亮句子,然而将军打断了他,“听到您这么说很高兴。听说您是列宁格勒人?了不起的城市,没让德国人占到任何便宜。”
  
  科萨柯夫淡淡地说,“用列宁格勒、斯大林格勒和俄罗斯的牺牲来责备巴黎是不公正的,仅仅因为希特勒没有毁了她。”
  将军打量他片刻,突然孩子似地笑了,“您真坦率。冒昧地说,我这个老头子开始喜欢您啦。”
  目瞪口呆的雅克没有插上嘴,因为他听到了将军在说俄语,虽然缓慢,并且带有含糊不清的口音。俄语!一个众所周知的传说是,战争中这位将军担任流亡政府领袖时,曾由于和盟国的冲突,发誓这辈子永远只讲法语。
  
  科萨柯夫笑了笑,“谢谢”。他侧过脸去,也许由于角度的原因,他突然发现在将军背后,玫瑰花丛里有一支蓓蕾伸展了出来,他愣住了,四月有时会有玫瑰的早花,但是他看到的却是一支黑色花蕾。
  黑玫瑰。
  将军顺着科萨柯夫的目光扭头看去,不出声地笑起来。“怎么,您在巴黎没有听说今年最轰动的科隆贝黑玫瑰?难以置信,我们好客的马尔罗居然没邀请您去花卉博览会?”
  雅克正想解释点什么,可是这次是科萨柯夫在他之前开口了,“我听说过中世纪威尼斯的两个家族——”
  “16世纪,”将军纠正道,“萨乌里奥和卡瓦乔内,意大利最古老的两个花匠世家,为培育纯黑色玫瑰品种竞赛了四百年,作家赫拉东为此写过一个流行的蹩脚罗曼司。”
  他回头转向雅克:“亲爱的孩子,谢谢你。不过请让我们单独交谈几分钟不介意吧?”
  雅克沮丧地想我早就知道了,但是将军和蔼地拍拍他的肩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递给他,“我想你会喜欢的。”
  
  书房里安静了一会儿,主人和客人似乎都不太健谈。一只灰背杜鹃从松树上飞下来,蹦蹦跳跳落到窗外台阶上,歪过小脑袋好奇地盯着玫瑰花丛。将军用宽大的指节重重敲了下玻璃,杜鹃悻悻地看了他一眼飞走了。
 
顶~~下文...
 
好厉害……米下文了?
 
看来我的文学水平完全不上趟儿啊……根本没看出《扬》哪里牛叉了…看都懒得看完……我反省去…??
 
粽子从早上开始看扬风魅影,现在仍在慢慢品,第一次看文看的这么慢(不包括下午上课拉)
感觉扬风的镜头感很强烈,将自己拉回了那个世纪:
宫廷,教会,征战,贵族,海盗......画面很鲜明~就像在眼前放映而过一样
氛围让区区联想到了 加勒比海盗 呵呵
粽子是很喜欢那个年代的,英俊高贵的骑士 穿着束身连衣裙的小姐 很向往呀 嘻嘻
确实和一般的耽美文不在一个档次上了
^_^继续看文去~
 

啥?这也是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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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个仙魔番外 应该是没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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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2 15:08:53  更:2021-07-12 15:1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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