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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浅寂寞]青山遮不住(春寒姐妹篇) by 晓渠[第4页]

作者:我是小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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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issy〗 
  第十一章(上) 
  仰恩闭着眼,感受着风从外面吹来的时候,捎带进的一股清凉。自那次受伤以后,再没有提审过,近日来更是连子渔都极少露面。清醒时,尽量集中精力想一想,又觉得事情在悄然起着变化,恐怕高层营救只是个幌子,难不成崇学和四爷那里会想着强来?岂不是太危险?仰恩自不想死,也不想再受那非人的折磨,那拆骨的疼,然而要崇学与四爷冒着危险,武力救援,他还是犹豫。何况崇学后方战况吃紧,他莫不要一时按捺不住,做不该做的事。转念一想,崇学那人心思深沉,不是冒然冲动之人,便又觉得宽慰。坐牢的日子太过“清闲”,仰恩只觉得整日那么大把大把的时间不知如何打发,索性这般翻来覆去地想个没完,这么多年,竟没有一段这么连贯的空白,只要伤口不疼得太厉害,他也会静静地把多年来的往事,从头到尾仔细地回想一遍,好似重新走一遭,才豁然发觉,当年看来那么多纠缠和挣扎,如今再去想去体会,竟也不似当时沉痛难耐,曾经郁结在深处那打不开的结,不知什么时候,也悄然解了,原来,对生活里坎坷的释然,来得并不艰难,是心灵在长久的囚禁以后的一种自我营救,茧里困得久了,总要钻个洞,飞出去。 
  方文华的再次出现,仰恩多少都预测到了一些,这人对自己的杀机是渐渐不去掩饰了。这几年与他明争暗斗,确实伤了不少和气,而且他似乎在汪政府里混得不怎么好了,大概与投奔前的期待有大差距,才会这么浮躁不堪。有些人走错一步棋,进了死局,便是也不想着去挽救。 
  “恩少爷状态不错。” 
  方文华带了两个人,守在门口,本来巡逻的日本士兵,也似乎绕开,这让仰恩心里隐约不安。 
  “托方部长的福,还不错了。” 
  方文华讪讪地点头,似乎对仰恩胆淡定的态度有些不满,这几年给仰恩排挤在政治场上的失意,终于找上债主: 
  “恩少爷再喜欢,这里也是住不长了,你家里果然非一般能力,连老太婆跟周佛海互相看不上的两个人,都联合给你求情。可偏偏这激怒了日本人,他们是定不会留着你了。” 
  “既然这样,你今日来是替他们执行了?” 
  方文华没说话,只侧脸向外示意给仰恩,那里站着的两个人,都带着枪。仰恩明了,依旧假做不惊慌地问道: 
  “日本人都不愿意亲手干的事,方部长倒不介意么?” 
  这话分明就是拆穿了日本人假方之手杀自己,无非是为了推卸责任,一旦有高层责问,只说看守不严,再说行凶的是汪政府的人,自然也不能多追究。仰恩知道方文华心里是很清楚的,所以给自己这么嘲弄了一下,顿时露出了点凶狠之色: 
  “肖仰恩,你生来克我,本来政途一帆风顺,自从你到了上海,‘平社’的一切都成你的,为了丁崇学,你处处排挤方家的势力,还小人得志,处处春风得意,除掉你大快我心,给人利用又如何?” 
  仰恩叹了口气,这多年来积压的怨气,恐怕今夜要秋后算帐了,他不紧不慢地说: 
  “这么说有欠公平了。政治上的排挤是互相的,你敢说你没有处心积虑破坏丁崇学的前途么?只不过你输了,却又不去检讨自己不争气,反而怨恨赢了的人,未免太小肚鸡肠,显得目光短浅。今日凶相毕露,恐怕也是在周佛海那里吃了鳖,早知道我被捕,却没跟他汇报,给他当成替罪羊了吧?你这人机关算尽,最后还不是把自己算了进去?背叛了‘平社’投奔日本人,却什么好处也没捞到,现在给周佛海卖了出去,怕重庆那头是永生不会再接纳你,走进死路了,呵呵,我倒是做鬼也要睁眼看着你,能折腾到什么时候!” 
  仰恩心里看得清楚,仇恨是日积月累的,想消除已是不能,不如死前,图个嘴上的痛快,也绝不能让方文华舒服了。方文华着实吃惊,他没想到,肖仰恩这人在牢房里关着,竟也把事情看得如此明白,心中不免恼恨,今夜之行,怕是多此一举。本来自己不用动手,却想着在肖仰恩死前,狠狠羞辱他,不料却给他称了意,毫无顾忌地把自己数落一番,心中之气难以平息,他恨恨然地盯着仰恩的因病痛带着血丝的双目,忽然抓住了那只受伤的手,狠掷到墙上!仰恩“啊!”地叫了一声,疼得眼前一黑,喉咙发紧,再不能发出完整的音节,只蜷缩在地上,期待着排山倒海而来的疼痛快快撤去,连方文华的话也未听清楚,只觉得他似乎撤了身,向门外走去,大概想离开,让行刑的人动手。仰恩素日里胡思乱想得多,这一刻,头脑却分外简单,甚至没有去遗憾,心里只默默念了那人的名字,也觉得安详。让该来的,来吧! 
 
  仰恩觉得自己似乎睡了一会儿,又似乎很清醒,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现实,崇学的味道春暖花开一般包围着自己。他的手摸索了一阵,抓住那人略嫌粗糙的掌,此时,外面传来一声悠长的鸣笛,船开了。 
  “我想你,丁崇学,” 迷迷糊糊地,仰恩说着,“想了你三年了。” 
  崇学嘴上没回应,只伸手抱住了他,又碍于他的伤,没敢抱得太紧,轻轻把他的头按在胸口,任他听自己沉重连贯的心跳,每一下,都呼唤着他的名字。 
  不久有人规则敲门,崇学没立刻开门,等了一会儿,才拉开道缝儿,门口隐蔽处放着两份午饭。仰恩那会儿的体温已经升上来,没什么胃口,却依旧在崇学的帮助下稍微喝了点汤水。由于双手完全不能用,这般就着崇学的手吃东西又觉得尴尬,只好说: 
  “你放在一边,我手松快松快就自己吃。” 
  怎料那人全不理会他合理的要求,一勺汤水又送到嘴边: 
  “也不看看你那两只手肿得跟猪蹄差不多,等它们能用了,估计你也饿死了。快吃!” 
  仰恩皱眉怒视着,还是乖乖地张了嘴,喝得有些堵气。稍微吃过之后,精神不济,他先是小睡了一会儿,渐渐觉得格外不舒服,咬牙忍了阵,只感到身上没一处不难受,想翻身又没气力,喘气都费劲,冷汗如雨,慢慢湿透了衣衫。一直观察着他的崇学很快发现他的异样,在耳边小声地询问: 
  “挺得住么?” 
  仰恩勉强点了点头,说道: 
  “帮我翻个身好么?” 
  话一出口,发现嗓子已是一片嘶哑。崇学知他睡得不舒坦,把他汗湿的外衣脱了,简单擦了擦身上的汗,这才帮他翻了身,又脱了自己的外衣,盖在他赤裸的上身,顺便看了眼他的伤势,心中不免担心,暗暗寻思着,香港还远,等到那里再治疗,怕要太晚,看来怎么也得从船上找弄个医生过来瞧一下。 
  仰恩给折腾得不安生,伤患处不住传来的痛,却是连呼吸都显得艰难,干脆睁开眼,努力跟崇学聊天转移注意力,说着便谈到玉书,仰恩的意思是在香港等他们救他出来,再一起去后方。 
  “还是去后方再等吧!” 
  崇学说的时候,心中也觉得难过,玉书出事之前,辗转给四爷送过信儿,让他派人那晚去他的寓所拿子渔办公室的钥匙,那时候还在想办法救仰恩,需要监狱的火力部署安排。不想四爷的人按照他安排的时间赶到的时候,他已经与子渔同归于尽。这人到死,绝决的性子也不肯改。四爷跟他通过气,玉书的死讯暂时向仰恩保密,不想惹他这时候伤心,于是又说: 
  “杜子渔对他还不错,没有囚禁,挺自由的,也要看他愿意不愿意了。” 
  “哦,”仰恩微微想了想,“也是,毕竟是玉书自己的一辈子,要怎么走,我们也不能替他说了算。我是怕他那脾气,有时候死心眼,想不开,子渔已不是以前的子渔,他若惹了玉书死了心,以玉书那脾气恐怕……” 
  仰恩说着又觉得这么想不吉利,便不再继续,只下了决心到了后方以后,怎么也得把玉书从上海接出来。 
  “他对你时而刻薄,你也不记恨?” 
  “不会。”仰恩想着与玉书认识的这许多年,“你是不跟他交往,不了解,他的出身成长的环境又与我们不同,是跟人拼着抢着,能出卖的都卖了,才出人头地,有了名声,要不是那好强的性子,恐怕早给人吃干抹净,连骨头也不剩。他本性不坏,全是给这吃人的社会逼的。” 
  再说,我在他身边,无须任何努力,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自然会有嫉妒之心,可他若真厌恶我,自然不会与我做这么多年的朋友。他有他的好,要亲近了,细细品味,剥开他多刺的外表,里面是跟你我一样,肉长的心。仰恩心里想着,却又无力说出来,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这一刻想到玉书的瞬间,心里怎会疼得这般厉害,象是今生再不会相遇,而自己竟想不起与玉书说的最后的话,想不起最后的时光,彼此做过什么。 
  崇学发现仰恩的神智渐渐不支,整个人开始恍惚,手掌下的身体热得那么不正常,一双勉强睁开的眼,目光却是慢慢地扩散,他的嘴唇翕动,声音微弱: 
 
  “我是比玉书幸运,他竭尽心力不能争取的感情,我,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得到以后,又该怎么办?崇学……” 
  那一瞬,心似乎给冰凉的手抓个紧,跳与不跳,都不由自主,崇学摒住呼吸,怕惊扰了仰恩微弱的气脉。 
  “到香港,坚持到香港。”凑近仰恩的脸,“仰恩?” 
  呼唤着,没有回应,那双日思夜想的眼目,竟已无法集中地看着自己,仿佛一束雪白的月光,照上人间草木的时候,向着四周分散了,散了。 
  12 中 
  “胡佛总统号”上的随船医生是个印尼华侨,中文不错。看过仰恩的伤势,皱紧眉头,直说耽误不得,等到香港的话,恐怕伤口要恶化。子弹夹在肩钾骨和肋骨之间,不深,应该可以拿出来。 
  “船上有手术的条件么?”崇学忧心忡忡。 
  医生摇了摇头,又低头查看了一下伤口: 
  “没有麻药,也无法提供输血的条件,但子弹射得不深,也没刮伤大血管,割几刀取出子弹,再缝合就行。消炎药不多,但坚持到香港应该没有问题,上岸以后再做进一步治疗。” 
  崇学摸了摸仰恩滚烫的脸,经验告诉他,子弹留在身体里,可能引起很多麻烦,可这么生生往外拿,又怕仰恩吃不了那苦,他向来果断,这会儿心中却难免犹豫不决。 
  “你要不要跟他商量一下?”说了又觉得没什么必要,受伤的人看上去也没什么神智了,医生于是说,“我回去取些药品过来,不管你们怎么决定,他的伤口需要消炎。手术器具我会一并拿来,做不做,你们说了算。” 
  说着出门取东西,有人随身跟上他,他心里自然明白,在到达香港之前,是不会有什么人身自由了。虽然船长没坦白吩咐,这人怎么看怎么象个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医生一离开,崇学把仰恩从床上扶起来,喂他喝了点水,见他在怀里蠕动了几下,才凑在耳边问道: 
  “把子弹取出来好不好?能挺得住么?” 
  仰恩微微睁了眼,布满血丝,似乎看着他,却又没给什么回应。崇学一下下抹着他额前汗湿的头发: 
  “挺一挺,我知道你能行!”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并没有数,毕竟仰恩自幼娇生惯养,没吃过什么大苦头,无论如何赌上一把,否则这般昏迷着熬到香港,再想抢救恐怕就来不及。于是暗暗地拿了主意,把帐都算我头上吧,崇学寻思着,等你好了,怎么报复我都答应。 
  刀割下去的时候,仰恩骤然握紧了崇学的手,每一个骨节都绷得如同随时会断裂地那么紧,身上的肌肉僵硬着,衬着那肩钾骨尖尖的下端象把尖刀一样要刺穿淡薄的皮肤。每一次颤抖和痉挛都传达着那具身体在承受着怎样无法负荷的痛苦,可仰恩又是那般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崇学几乎粗鲁地镇压着身体自然产生的挣扎,感到手下的肌肤正迅速给汗水打透,身体接触的地方,能听见仰恩身体里每一滴血液,每一根神经都在抗议和哭泣,而这人趴在那里,死死咬着枕头,竟是一丁点的呻吟也不肯泄露出来,时间变的无比漫长,崇学只觉得自己是从里到外,无一处不疼得钻心。 
  完成了最后一针缝合,医生也是大汗淋漓,这时候双手才敢公然地发抖。伤口敷了药,仔细包扎好,仰恩的身体却依旧僵硬着,无法放松,右手依旧紧紧地抓着崇学的,象是抓着救命的稻草,青色血管从苍白的手背上挑出来,仿佛要崩开一般,就连受过伤的左手混乱中也扭转成个可怕的角度,崇学试着想放开他的手,却一时做不到,只好用空闲的手,慢慢把仰恩的身体翻过来,沾满汗水的脸,眼睛半开阖着,也说不清是清醒还是昏迷。崇学接过医生递过来的药片,无奈仰恩象是给疼痛逼疯了,无论如何也不肯张嘴。试了好半天,怎么都不行,只好有差人去寻了些福寿膏,船上富贵人极多,这玩意儿不难找。烟枪点起来,崇学吸了两下,感到烟上得匀称了,才递到仰恩的嘴边。 
  仰恩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清醒着,但他感觉自己似乎是睁着眼睛,至少他努力睁着,想着要每一分每一秒都盯着那人,可他确实什么也没看见,也说不出一个字,这让他觉得好象自己应该还在昏迷。只是身上就象给冻僵了一般,完全移动不了,不管碰到哪里,不管碰得多么轻柔,在他看来,都与疼痛无异,整个身体依旧处在警惕和戒备状态,只想跟他们说, 
 
  “别碰我,我疼。” 
  可似乎没人理解他,他们搬他的胳膊,掰他的嘴,他想躲避,身体又给人紧箍着,象锁在框架里,完全无法移动。什么东西塞进嘴里,耳边开始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响着那熟悉的声音: 
  “吸一口,仰恩,吸一口就不疼了。” 
  勉强吸了一下,呛人!他咳嗽着,却很快给那股香甜勾引住,忍不住再吸了几口,回甘无限,象迷药一样入口便进了口腔的粘膜,钻进沸腾的血液,带来前所未有的平和,先前那种紧张和僵直慢慢松软下来,人如同腾云驾雾般浮动着,再没有拉扯和沉重,轻飘飘的,象是一股空气……正想着再吸,那东西给撤了,他直觉向前去追寻,却撞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人的手摸上他的额头,一下下轻柔地抚摸着: 
  “不能抽了,傻瓜,要上瘾了。” 
  感到怀里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也顺利地就着水吃了药,崇学小心把仰恩放在褥子上,外面有人送了清水和毛巾进来,仰恩素爱清洁,容不得汗腻,崇学拧干水,用湿毛巾给他擦身体。他自小就瘦,监狱里这些天,身上跟是一分肉也没剩下,崇学擦着擦着,不禁为那瘦骨磷峋的身体,皱起了眉。擦完上身,他刚要伸手去解仰恩的裤子,却不知为什么,只稍稍向下褪了褪,沿着腰线擦干汗迹,再继续犹豫了片刻,拿着毛巾的手才探进他的裤子,就在这时,仰恩的腰轻微地拧了下,崇学一抬头,碰上一双略带捉弄的眸子,血丝还没退尽,却显出清明了,眉梢淡挑着,嘴角却噙了个如同晨曦初露的微笑: 
  “你在做什么?” 
  12 下 
  “帮你擦汗。” 
  “以前又不是没擦过,怎么这次犹豫害羞?” 
  仰恩刚到上海的时候生病,崇学确实不止一次照顾过他,这些活计不陌生。 
  “谁害羞了?”崇学说着,竟觉得脸上带了热度,迅速地在仰恩下身擦了几下,腾出手来,从一边拿过餐盘,里面放着稀饭和小菜,“醒了就吃点东西,船上没好吃的,你将就着点儿,上了岸再找些你爱吃的。” 
  仰恩这才发现双手都上了夹板样的东西,不能移动,只好任崇学喂他一口一口喝稀饭,吞咽时困难重重,力气稍微大一点就会扯到伤口,疼得他弓着身子不能说话。于是草草喝了几口,便顾不得肚子还又空又饿,不肯继续吃了。崇学见他疼得白了脸,也不忍心逼他,却变魔术般变出一颗糖果,塞进仰恩嘴里。 
  仰恩向里缩了缩,示意崇学也躺下来,这人强装出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样日夜不眠不休地照顾自己,眼神里却掩藏不住身体的疲惫。崇学没推拒,合衣躺在仰恩的身边,也不怎么说话,只看着那一盏晃来晃去的桔色小灯,象是看电影时正片上映前,剧场里暗下来,等光线再亮起的时候,已经是故事的开始。那盏晃悠悠的小灯,引导着两人在黑暗里慢慢摸索,时光在试探中,回到从前,北平的那个夜晚,两人也曾如此亲密却纯粹地近距离躺在一起,只是此时,彼时,却又是这般迥乎不同,兜兜转转这许多年,物是人非,变了多少?没变的,又是多少?
 
  “我手上可握着某人的一辈子!” 
  那一夜,仰恩睡得挺好,比先前睡得沉,还梦见春天到了,一片片雪白的梨花开得铺天盖地,看上去又象是隆冬,天地间覆盖着无休无止的雪。都说梦是没有颜色,也没有味道,所以也很难去判断,究竟是春是冬,仰恩心里是愿意相信春天,总是比较象好运跟重生吧?睡得迷登登的,却给人摇醒。 
  “来!看看外面。” 
  所住的船舱的一角本来有个排气扇,却给崇学不知怎么弄停了,透过排气扇的空隙可以看见外面的海天一色,船向西行,他们在船尾,看的却是东方,本来很难辨认的一片深色混沌,也在远远的天海一线处,渐渐扩大了一片浅色,那是即将要到来的黎明,是太阳就要升起的方向。仰恩觉得头脑中的睡意没了,这两天闷在不见天日的船舱里,整个人都开始糊涂,忽然见了这么清秀新鲜的晨光,竟是情不自禁地出声笑了。崇学站在他的身后,脸稍微侧着,可以看见仰恩幸福的容颜,微笑的侧脸,也从他秀丽的眼目中观察着逐渐明朗起来的晨曦,那双眼里映出的世界,正在慢慢被朝霞点燃,光明和温暖正在从仰恩几近崇拜的眼神里,降临人间!崇学终于相信有人说过的,一生只为一刻。不管生命多么漫长,总有那么一刻,让人觉得一生不会白白走过,仿佛一世为人,经历无数劫数和考验,为的只是一个瞬间,多年后一遍遍地追想,回味,是生命赋予的唯一奖励。丁崇学一直认为,那个在从风扇缝隙露进的晨光笼罩下的仰恩,他眼眸中映衬出的纯净的晨曦初露,便是点亮他整段生命的一段记忆,是神明留给他的一颗果,寂寞时候尝上一口,总觉得甘甜! 〖Cissy〗 
  13 
  第十三章(上) 
  船一到香港,崇学便把仰恩送进港岛的一家教会医院。他与那里的院长十分相熟,说明了尽量保密,也不准仰恩与别人接触。在回到重庆之前,崇学不想他再发生任何意外,而他身上的伤,虽然先前硬撑着,依旧到了不能不治的时候。所以,崇学忙碌接洽即将到香港的外交部欧洲司的要员和从海外飞来的特使,也只好按捺着心中的不忍,将仰恩一个人扔在医院。临时办公室设在九龙的半岛酒店,而他每日完成公事以后,必定要乘坐渡轮,去香港那头看望住院的仰恩,晚上偶尔也会留宿在附近的酒店。 
  仰恩对这样的安排并不怎么欢喜,心里虽然也体会崇学到香港是公干,有任务要完成,两人隔着海峡总是觉得远,无奈刚住进来便给打了什么针,昏昏沉沉睡得没完没了,即使崇学来探望,也是迷迷糊糊,想与他说些什么也提不起精神。终于忍不住向崇学提出抗议, 
  “你们给我打了什么鬼针?害得我整天想睡觉?” 
  这人却全不当回事: 
  “哪有打什么针?是你自己累了,需要休息。” 
  “真的么?”仰恩怀疑地瞅着崇学,“你没有在背后使坏?” 
  “我哪敢?” 说着终于笑了,“再说,我骗过你么?” 
  仰恩慢慢也觉得大概是自己真的太累,自从入狱,便整日绷得紧紧,加上逃难,船上的手术,没一件事不掏尽他的精力的,如今好不容易到了香港,似乎太平日子总算到了,身体到精神都放松着,才会觉得疲累不堪,睡个没完吧?也便不跟崇学计较。 
  这日难得清醒,适逢礼拜天,崇学下午过来看他,进门遇上一个开心的笑脸。 
  “什么事让你高兴成这样?” 
  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水果食物放下,同时在病房门口放了“谢绝打扰”的牌子。 
  “睡了好几天,今天却精神,所以高兴。” 
  仰恩是觉得身上有力气了,不似前两天那么病恹恹地难受,而且他住的病房在半山靠海,开窗便可见温柔的海湾,景致悦目,人更加倍地觉得开朗, 
  “带了什么好吃的?正饿着呢!” 
  崇学在窗口摆了小小的茶几,把带来的外卖的三菜一汤摆上去,想着过去掺仰恩过来,仰恩腿脚却麻利,自己蹦下床。 
  “脚是好用的。”他坐在桌前,却又不看饭菜,只往窗外贪婪地瞧,心里想着,香港虽不如上海繁华,自然风光却是好的,尤其这样一个初冬的下午,天气依旧算是怡人,从这里看出去,海水显得那么地蓝。再回头,见崇学正专心地往自己的碗里布菜盛汤,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愫如墨入水,再缓缓化开。向来强硬威风的那么一个人,在自己面前竟温柔至此,当下仰恩心似给馥郁的风扑个正着,连呼吸都香甜起来。 
 
  “明天若走不了,我得内疚一辈子,”他坐起身,左手的石膏还没拆,右边身子靠着崇学,“怕呀怕的,还是拖累你。” 
  “我今天要是走了,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那我就得内疚一辈子,口口声声,信誓旦旦,大难临头却一个人夹着尾巴逃跑,你认识的丁崇学是这样的人么?” 
  仰恩给他说得笑了,“所以你宁愿让我内疚着!” 
  “不是让你内疚,我只是不想我们两个任何一个,这辈子留下什么遗憾。仰恩,我们一定能逃出去!” 
  “嗯,你逃出去就行。”仰恩心里暗暗地说,“你肯为我留下来,我这一生就已经没有遗憾。” 
  黑暗里闪烁的两双眼,沉默地凝望着彼此,好象把这几年亏欠的,都看了个够本。一夜无眠,天亮前一阵翻天覆地的轰炸声,空袭警报象是针扎一样尖叫起来。这让仰恩想起上海陷落的时候,日本人空袭闸北,当时玉书不知怎么陷在那头,自己前去找他,混乱的人群,尖叫和嘶喊,炸弹在街道中间爆炸,着火的树木,血和残破的尸体……当他在一片嘈杂中找到玉书的时候,子渔已经赶到他身边,他们抱得那么紧,似乎已经不去害怕近在咫尺的死亡。其实仰恩也不怕,只是他宁愿是一个人去死,他想崇学能活着,完成他抗日的梦想,想他有完整的人生,享受太平盛世的宁静安康……你若真爱一个人,并不是只想跟他如何携手终老,你更想他不管有没有自己,都能快快乐乐地活着,你甚至害怕自己会成为他幸福的一部分,你怕万一自己不能,他的幸福会不完整。所以爱,总是诚惶诚恐,患得患失。仰恩闭了闭眼,将头缓缓抵上崇学的颈窝,感觉崇学低头蹭了蹭自己的额头,然后轻轻地印了一个,吻。 
  第二天消息传来,昨夜的轰炸已经完全破坏了启德机场,中国航空的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撤退,空路离开香港的希望已经完全被碾灭了。【tetsuko】 
  第十三章(下) 
  第二天消息传来,昨夜的轰炸已经完全破坏了启德机场,中国航空的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撤退,空路离开香港的希望已经完全被碾灭了。这使得留在香港搜集情报的工作人员万分紧张,在水路陆路都别切断的情况下,既要保证丁崇学在港期间的安全,又要绞尽脑汁想法子将他安全送回后方,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形势渐渐变得危急,半岛酒店的最低三层给政府征用,作为临时的战地医院。半岛酒店的洋经理已经过海,临行前过来征询丁崇学的意见,问他们是否愿意也避过去。崇学自不好点名港岛也是守不了多久,只委婉拒绝了,仍拜托对方能将自己的行踪保密。剩下的中方经理,暗中依旧照顾着一行人的饮食起居。 
  港澳负责人那里也是焦头烂额,九龙失陷近在咫尺,可滞留在这里的大老,要人,还有北洋政府时期的大员,一旦落入日本人手中,加以利用,对将来的抗战必有负面影响,而丁崇学的保护也成了问题。九龙守不了多久,日本人攻打进来,半岛酒店的目标太大了,转移是势在必行,只苦于目前全九龙流氓横行,各自都盯着周围的重庆分子,为将来邀功做准备,要把人好好地藏起来,再悄悄地逃出去,是让人颇费脑筋的问题。 
  而此时的崇学与仰恩,却不再如先前那般急躁,虽然没有明说,各自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是两个人盘算的结果,却又是非常不一致,恐怕说出来,难得要惹起一番争吵,所以各怀心事,也未与对方商谈,加上仰恩伤势未愈,崇学日间忙碌与与各方取得联系,夜里悄悄地照顾着他。外面兵慌马乱,剑拔弩张,两人依旧相处得平淡安宁,只觉得每一天都显得格外珍贵??
 
  日本陆军很快占领新界,进入九龙,并以九龙为基地,向港岛发起攻击,日本海军在浅水湾,香港仔一带展开行动,日日硝烟弥漫,空袭警报不断。九龙形势也并不乐观,半岛酒店果然被日本人征用,做为对香港作战的指挥部,大街小巷汉歼带着日本宪兵到处抓“重庆分子”。丁崇学带着仰恩连夜搬出半岛酒店以后,先是寄住在胜斯酒店,很快也遭到搜捕,幸亏有人提前报信,才在日本人进入酒店大堂的时候,在随从的掩护下从后门逃出生天,负责掩护撤退的人,恨不得在地下挖个洞,将丁崇学藏起来,已是头疼至极。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九龙一带四五十名的社会名流,被日本宪兵从各处搜了出来,均集中在“半岛”酒店管制。不仅如此,南京与上海已经派了人过来监管这些人,南京的主要是争取下野的势力加入“和平运动”,上海的主要都是“七十六号”来抓逃出上海的“通缉犯”。而这一切的一切,无时无刻不警告着崇学与仰恩情势已经危急到怎样的程度,虽然暂时找到新的藏身的地方,但因为水路一直没有最后联系好,一时间无法立刻结束这日日行走在刀刃上的逃亡躲藏的日子。不知是不是因为精神上的紧张,仰恩低烧的毛病持续了数日依旧没有好转的趋势,医院中偷来的药也没少吃,却也没什么效果。 
  “陈将军那里传了消息过来,‘维持会’那里已经安插了耳目,以后搜索的区域我们能提前知道消息。” 
  ‘维持会’无非就是汉奸组织,日本人侵占以后,还是要依赖当地人的渠道,一方面肃清重庆潜藏的情报人员,一方面加强对沦陷区的战时管理。而既然要用中国人,就很难避免被安插入耳目,战争时代双方的情报工作是无孔不入的。因此崇学听到这个消息,还是稍微放心,那日从胜斯酒店与日本宪兵几乎擦身而过的艰险,如再经历几次,必定在逃出香港之前要落入敌寇手中了。 
  “这一代安全?那头说了什么时候能出去么?” 
  “这里前几日搜过几次,相对是比较安全的。一切都在准备之中,同时撤离的还有四五个,他们分散在尖沙咀、油麻地一带。”杨副官欲言又止,迟疑片刻才说,“恩少爷打着石膏,太显眼,又一直生病,找医生来,怕会引起周围居民的注意,现在‘特侦’搜得很频繁,怕对您的安全有威胁。” 
  崇学开始就知道他有什么要说,才会让仰恩避去另一间屋,如今听着听着,眉头已是情不自禁地皱个紧,杨副官虽有些忌惮,又一心为了崇学着想,才冒着惹将军生气的危险继续说,“陈将军那头的意思也是,希望将军您先跟其他几个人集合在一起,等路线确定了,再把恩少爷接过去,一起撤退。” 
  “这话你跟仰恩说过了?”崇学话语平静,深知他脾气的杨副官却了解,这人已经生气了。 
  “当然没有,没跟您汇报以前,我怎么敢私自与恩少爷说?” 
  “这事到此为止,勿要再提。” 
  话不多,已经完全不给商量的余地,丁崇学向来说一不二,杨副官见他丝毫不作考虑,也再去打扰,他更不敢自作主张去与仰恩商量,虽然可能那样的效果更加直接。 
  崇学到了隔壁,仰恩坐在窗前,他们住在八楼,天气晴朗的时候能看得很远,孤独的香港岛又冒起了青烟,大概是刚刚经历一场空袭。他故意加重了脚步,免得惊吓了正看得出神的人。 
  “晚饭怎么吃那么少?不舒服么?” 
  放低声音,说话的时候手摸向仰恩的额头,不料仰恩转身躲了,脸上却怎么也看不出不悦,甚至好似为了成功地躲开自己的手,调皮地笑了出来,那样的一瞬,崇学感到一阵恍惚,似回到了十多年前,仰恩与尚文一起出现时,那活泼的孩子一样的笑颜。时光象是错乱的机器,忽然在某个刹那间与从前纠缠在一起,一时间无法分清眼前这张容颜,是从前,还是现在,又或者将来,是否还会属于自己? 
  “坐下来!”仰恩拉着他的手,靠窗坐下,却有重新拉下帘子,只怕外面的人看见,“巧不巧?香港的‘香’拆开差不多就是十八日,从八号开始算,可以守到二十六号呢!你说准是不准?” 
 
那夜,迎着微凉的晚风,月郎星稀,江面开阔,黑暗中隐隐的丛林,象水墨的背景,一舟直下,穿越落在江面之上的雪白月光;微风徐徐,如缓慢的人生,长衣因风而满,兜起沉沉一帆湿润而纯净的风。一人若是青山,一人甘做流水,黑白的画面,一切,渐渐远去。 
  ——漫长岁月,如细水长流,你,留住了什么? 
  ——我留住过一颗心,并且在里面,装进了我的,一辈子。 
  (完) 
  尾声 
  旧金山难得的明媚早晨,那日日从海上升来的雾今日奇迹般地缺席了。崇学坐在阳台的藤椅上,一个上午,都在温暖的阳光里温习一本陈旧的“宋史”,那是多年前,仰恩在北平书市赠他的一套,算是答谢陪他逛书市花去的下午。五十多年了,书页已经发黄,纸张也变脆,翻阅时要格外小心才不会碰坏。小心翼翼地合上书,摘下老花镜,慢慢靠在椅背上,明亮的光线里,每一道皱纹都显得那么深刻。五十多个春秋,弹指一挥间,连那城市都已经改了名字……仰恩离开他,整整三十五年了。 
  眼睛慢慢地合上,仿佛只是进入一段短暂的睡眠,又或者终可以,永远随他而去。 
  一九四五年(民国三十四年)抗日战争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崇学送仰恩回上海疗养,战争中颠沛流离的生活,使仰恩旧患新伤全数复发,身体状况一度十分危急。到了上海又得知四爷胡孝存心脏病发,两年前逝世于海格路寓所,父子团圆尽享天伦,终成南柯一梦。而玉书与子渔的事情也再瞒不下去,与他说时,仰思崇学都在身边,仰恩心中却似早有准备,也未多言,只苦苦寻了一年多,在郊外一处乱坟岗找到玉书的骸骨,再重新安葬,逢年过节,必在路口烧些纸钱,盼望这一世尘归尘土归土,来生玉书能够再重新开始。 
  一九四七年夏天,肖仰思嫁给了瑞士外交官,定居欧洲,临行反复征求弟弟意见,无奈仰恩依旧宁愿与崇学生活在一起。次年,崇学与仰恩撤退至台湾,安家台北,崇学政途一帆风顺,仰恩专心研究西方文学,朝朝暮暮,日出日没,日子平静地过了几年,直到一九五四年春,仰恩病重入住台北医院。卧病期间,肖仰思从欧洲赶到台北,悉心照顾了半年多,而弥留之际,身边只留丁崇学,两人说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这段扑朔迷离的感情,除了亲近的几个人之外,再没人了解真相。同年冬,仰恩病逝,终年三十九岁。 
  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原尚文因“走资派”罪名被抄家,因其不合作态度,遭到红卫兵殴打,后因治疗不及时,病逝家中,临死前,手中仍然紧紧攥着不肯交给组织检查的私人物品,由于握得紧,直到火化以后,才在骨灰中发现是一枚指环,熏得发黑,也有些变形,上面的字迹再也无法辨认,那是西班牙文刻着的,“TE AMO”。 
  一九五六年,崇学辞去行政院职务,移民美国,定居旧金山,直到九零年在寓所寿终正寝,至死未娶,孤独终老。他一生所积甚丰,因无子女后代,均有原尚文在国内的一对子女,原海心,原海因继承。两人赶到美国以后,处理了后事,并按照崇学的遗嘱,将他与另一坛骨灰并装在一起,运回国内,安葬故乡沈阳。丁崇学遗物不多,一套古董般的“宋史”,里面夹了一张旧照片,跟书页一样陈旧而发黄,上面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眉目清秀飘逸,带着一股说不尽的才华风流。两人想了半天也猜不出是谁,早已淡忘当年在上海曾有过几面之缘的,恩叔叔。 
  岁月从容如流水,走了的,留下的,分开的,团圆的……时光了了,聚散依依。你我都淡如微尘,无人识记,只要我识得你,你识得我,生生世世,都能在茫茫人海中,认得出彼此,然后结伴漂浮着,漂浮着,管它山重重,水迢迢,跟着你,翻山越岭,飘洋过海,天涯海角为家,好是不好? 笑着点头吧!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身上带着股味儿。” 
  “什么味儿?” 
  “雪味儿,我喜欢那味道,干净。” 
  (完??
 
忘忧谷链接:
http://bbs17.xilu.com/cgi-bin/bbs/view?forum=13178&message=2357
 
超级无敌喜欢崇学二哥,超级无敌酷!!!!!!!!
 
好喜欢!好文??
 
毕竟是要东流去的。。。。。。不是吗??
 
岁月从容如流??
 
晓渠大人又一好文,似水流年,飞鸿踏雪??
 
好文啊~~最喜欢看这种(民国-抗战)时期的文~
浓浓的,雾蒙蒙的感觉~~仰恩和崇学都喜欢!!
一猜大哥最后就不好,能活过日伪时期的革命者不算什么,能活过文革的才是真正平安了。。。哎死在自己人手里面,当初为的什么呀。。。跑题
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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