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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大江歌罢掉头东 |文·海底天[第16页]

作者:猗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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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心态……其实孩子依赖父母也是天经地义,只不过人不可以拒绝长大,不可以拒绝责任自负。出了事都等着妈去摆平,妈要是出了事谁去摆平?妈摆不平的时候怎么办?”
“那就认个干妈。”三尺老头子开玩笑道:“其实霓蓬人的心思还是挺原始挺淳朴的。最初的母亲不就是神灵吗?霓蓬人的恋母情节其实是对神话时代的依恋和向往。虽说生活中到处都是高科技,但他们还是希望心灵世界能有所依托。对母亲的依赖也是对神的亲近与眷恋。”
“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八满对三尺老头子颇有感触的话深以为然。
三尺老头子对八满道:“这孩子你能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他得尽快坚强起来才行,不然将来还是会被人欺负。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我愿意教这孩子怎样做人。”
“那敢情好!我也觉得自己一个外国人是没法用我的观念去帮助他在霓蓬国立足的。毕竟,外国人的想法和观念在霓蓬国也行不通。他要是真学得跟我一样,可能这辈子都会被别人排斥吧?你是霓蓬人,你能教他就最好了!”
三尺老头子得到了八满的许可,问小辰道:“你很害怕你在幼儿园的那些同学吗?”
小辰点头道:“有点。因为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没有爸爸。”
“诶,这样吗?这么说咱们俩差不多,我也没有亲人。”
“我不信。你能一个亲人都没有吗?”
“不信你可以问那个阿姨,她知道的。”
八满立即说道:“他没有骗你。他和家人失散了,到现在也没有找到,都不知道对方是死是活呢。”
“那是为什么?你们是怎么走散的?”小辰好奇。
“那就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以后有时间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既然我们都失去了亲人,那么我们做朋友吧?”
小辰似乎有些高兴,用力地点了点头,问道:“没有人欺负你吗?”
“我有他们没有的人生经历,他们羡慕我还来不及,怎么会欺负我呢?失去亲人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的磨砺也许就是从失去亲人这件事开始的。接受现实,勇敢生活,你会比其他的小朋友更成熟、更强大。”
“可他们都说我爸爸是个以自杀来逃避生活的胆小鬼。”
八满打岔道:“你爸爸不是胆小鬼,他是个真正知耻而后勇的斗士、勇士。好多事我现在跟你说你也听不明白,你就知道你爸爸是个又正直又勇敢的人就对了。”
闻听此言,小辰似乎也感到心里没那么惶恐了,他抬起头,向八满露出了笑脸。
八满抚摸着小辰的头,心想:霓蓬人总是想着怎样让老年人的生活更丰富,其实让他们带带孙子,和小朋友们互动就能过得很充实很有意义。他们可以把一生的经验都告诉孩子,这样孩子就会比祖代更强更优秀。亲情疏漠、老无所依、丧偶式育儿……这一系列关键词造成了霓蓬国儿童家庭教育缺失的问题。正如需要介词做媒介才能表意的霓语一样,只有理顺并联合好家庭教育的关键词,教育才不至于变成社会问题。
说话间,一个少妇叫喊着小辰的名字,风风火火地奔了过来。小辰一看是自己的妈妈,忙飞跑迎接,并扑进了妈妈的怀里说道:“妈妈,我今天交了新朋友。”说着,他就拉着少妇的手,把她带去见八满和三尺老头子。
当小辰的妈妈也就是小野洋介的妻子看到八满时,表情尴尬至极。她做梦都没想到,曾经被她排挤打压的八满竟然能反过来善待她的儿子。于是,她面红耳赤地对八满说道:“你现在过得好吗?以前的事真是对不起了。”
“没啥。我现在在离学校更近的地方打工,工作比在红蜻蜓熟食店时轻松,工钱还比那里的高,店长也懂很多很多东西,我也能和他聊得来。虽然从熟食店离开时我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但就目前的状况来看,只有离开才能争取到更伟大的胜利。”八满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复了小野太太。
 
144 秋实
小野太太感到八满对她的恨意与抵触感并没有完全消除,只好再次向八满和三尺老头子鞠躬道:“谢谢你们帮我照看小辰,我们要回去了。”
于是,小辰又和三尺老头子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拉钩上吊一言为定。待母子俩走后,三尺老头子笑话八满道:“你真是的,对她儿子出功出力,又不肯顺水人情和她缓和关系。”
“我这人恩怨分明,虽然不会去欺负别人,但也绝不原谅欺负过我的人。我照顾小辰是受他爸爸所托,但这并不等于我就会对他妈妈说一句‘都过去了’,并好了伤疤忘了疼地原谅她。她当初那样排挤打压我,我永远不会原谅她!”
“女人真是可怕呀!那么,我以前也刁难过你,所以你也肯定不能原谅我喽?”
“你那种不算。你有时候上来那个固执劲儿虽然很烦人,但毕竟没有对我的生活和工作造成影响,顶多算个生活佐料而已。你没耽误我什么,我也不会记恨你。”
“哇,被赦免的感觉真好!”三尺老头子笑道:“为了增进咱们之间的友谊,我能请你去逛个街吗?”
“有没有搞错!哪有和老头子约会的道理?”八满笑道。
三尺老头子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折得皱皱巴巴的宣传单,道:“你看,这是秋田樨家的促销广告。”
“秋田樨是谁啊?你朋友吗?”
“就是上次你给一只小白狗松绑时,那个帮你骂我的女收银员。朋友倒也谈不上,认识而已。她家的菜不是一直都很经济实惠么,所以我才总去的。”
“诶,这么说丸子果蔬店是她的产业啊!”
“你以为呢。人家也是小有资产的人了。我一个人逛街买菜也太无聊,一起去吧,走吧走吧。”
想到厨房里已经没有余粮了,八满也就接受了三尺老头子的邀请。
丸子果蔬店的门前又是一片摩肩接踵的盛况,撸起袖子露出粗壮臂膀的买菜的小哥一边把装满青菜的纸箱放在地上,一边高声喊着:“都来买,都来看啊!小松菜节,小松菜特价大酬宾喽!”就在纸箱落地的一刹那,各种年龄段的家庭主妇们一拥而上,开启了疯狂的抢购模式。
三尺老头子碰了八满一下道:“你还不赶紧下手?晚了好的就被别人抢没了。我可不等你了!”话音刚落,三尺老头子也挤进了家庭主妇们的行列中。
这一幕不禁让八满感到好笑,此时的三尺老头子就像是一只跳进了母鸡群的公鸡一样,也撅着屁股伸手去够纸箱里的小松菜。大家都拼命抢购就证明今天的菜真的是又新鲜又便宜。霓蓬人可真有意思,卖个菜也闹得跟过节似的。
“你在想什么呢?不去买点小松菜吗?”一个女声在八满的背后响起。
八满回头看时,只见一名身着半长的褐色毛衣,内套浅灰色体恤衫的女子笑盈盈地站在她的面前。一秒钟后,八满想起来了----这女子就是那天帮她解围的秋田樨。于是,她笑问道:“你今天不上班吗?”
“嗯。按理说今天是小松菜节,我应该跟店里人一起忙活的。但入秋后就一直是秋菜上市的旺季,我已经有半个多月都没休息了。店里人怕我体力不支,所以就强制给我放了一天的假。”秋田樨笑道。
“服务业就是这样,谁休息你们都不能休息,蛮辛苦的。”
“彼此彼此,大家都不容易。这个社会还不都是一样吗?大家都是为别人服务的服务员。官员也好大商人也好,上班族也好售货员也好,都是在互相服务的过程中实现自己的愿望的。服务业也不光是我这样的卖菜的,大家都是。”
“这个说法挺有意思的。看来霓蓬国真的已经进入了全民皆商的商业时代了。大家的服务意识都这么强。”
“嗯嗯。我的祖上其实是用桂木做打击乐器的,可这个业务能服务的群体太小了。后来,我们就改行做了菜农菜商,一直到我这代还是这样的。”
“诶!厉害了!原来你们是商人世家啊。是从哪一代做起的呢?”
“明治时期。那时候很多没有土地可种的农民都进了城,我的祖上就是从那时开始经商的。不过,我家的生意也不是很大,糊口而已。”秋田樨笑问道:“今天是小松菜节,你不想买点菜吗?”
“买呀!可我刚才还一直纳闷呢,怎么霓蓬人卖个小松菜也能过节。我在国内时倒是听说过啤酒节啥的,但是萝卜节、土豆节、黄瓜节这倒是没听说过。”
 
“哦哦,你说这个呀!过去,有的地方李子丰收时还会过李子节呢。现在的超市里也会卖时令鲜鱼,比如现在的主打鲜鱼是秋刀鱼,那么超市里就会画个牌子写上‘秋刀鱼节’,再配上能够捣碎成萝卜泥的白萝卜一起卖。也不光是食材可以过节,花花草草的也能过节。比如春天的时候波斯菊会盛开,很多人就会开车专程去花田赏花,参加‘波斯菊节’。反正,霓蓬人在过节方面好像真的很有天分,屁大点小事也要当成节来过一下。”
“我看霓蓬人平时也挺安静挺拘谨的啊,真有那么喜欢过节吗?”
“不过节大家也想不起来买买买啊。过节不是为了放假,而是为了刺激大家的消费欲望。毕竟,周围的人都在买东西,你或多或少都会受点影响嘛。”
“果然最终的受益者还是商人!买的没有卖的精。”
“消费也不完全是钱的问题。过去,霓蓬人也过过穷日子。那时是卖方市场,随便什么商品都能卖得很好,因为供不应求嘛。后来,霓蓬国就富起来了,寻常百姓家也都有了家用电器,吃喝就更不愁了。温饱能够满足之后,霓蓬国的市场也变成了买方市场,商家为了争取市场都拼命地搞改革搞创新。”
“可物质能给人带来的快乐感也是很短暂的吧?”
“对。现在么,霓蓬国就进入了一个很萧条很疲惫的时期。大家都不知道用手里的钱去买点什么了。同类商品都差不多,没什么特别之处,买哪个都一样。所以,这时候抢市场要不就是打价格战,要不就是继续华山一条路地搞产品升级。想要刺激消费,就得不断地创新。不愁吃喝的人可能更愿意为新奇的体验结账买单。”
“就是说霓蓬人过这种莫名其妙的节其实是为了刺激消费欲望,以消费的方式鞭策商家搞创新呗?”
“对,有创新才有发展和进步,社会才会有活力。你来霓蓬国这么久,有买过什么衣服之类的吗?”
“没有。”八满摇头道:“恕我直言,我接受不了霓蓬服装的那种灰暗低调的设计风格。站在街头放眼望去,大家穿的衣服都是很不起眼的色调。就算是红色也不是很明亮的那种鲜红,都是暗暗的茜红色。姑娘们穿的衣服也不怎么鲜艳,说得好听点那是‘淡雅’;说得难听么,还是算了。”
秋田樨被八满欲言又止的态度逗笑了,说道:“说得也是,我的衣服也是冷色、暗色的多。几乎没有什么颜色太过鲜艳的衣服。茶那国的女生怎么搭衣服?都是穿得五颜六色花枝招展的吗?”
“也不是,但也不像霓蓬国女生穿的这么素。衣服不好看怎么能刺激起爱美之心呢?爱美之心都没了,谁还想着攀比竞争搞创新啊?”
“但是,霓蓬人的穿衣标准就是不能太奇异,那样容易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影响到别人。”
“这是肚子疼赖灶王爷的理论。我怎么穿衣服是我的选择,你受影响是你定力不够,和我有什么关系?”八满反讽一句又叹道:“衣服做得难看也就算了。文具盒也做得那么难看,一看就让人毫无学习的欲望!”
“文具盒也不好看吗?我觉得无印良品的半透明文具盒设计得还挺好看的,也不入你的眼吗?”
“不行。我完全受不了那种性冷淡式的设计风格,看它一眼就感到很压抑,根本没心情读书了。我们国内的文具盒、笔袋就设计得很活泼很好看。有了那么好看的文具盒,我才会想买更好看的圆珠笔和橡皮什么的来配它。文具盒要是像一次性可降解饭盒一样低调,那还不如不用呢。”
“原来你对美的理解和霓蓬人相差这么大,我大概知道你的喜好了。不过,你平时用的都是什么样的文具盒呢?从国内带来的吗?”
“就地取材,我把大瓶的牛奶盒改装成了文具盒。又把牛奶盒拆洗干净,一张张地摊开做了个文件夹,平时上课的讲义都可以放在文件夹里。我觉得我**利用自创的文件夹都比百圆店里那种中规中矩的黑色文件夹好看。那些黑色文件夹别说刺激消费了,看一眼都让人感到绝望。”
秋田樨听了八满的描述很兴奋地笑道:“用牛奶盒制作的文件夹一定超好看!说的我也想要一个了!我家的牛奶今天也有促销的,走,咱们先去买牛奶!”
 
145 试新
八满和秋田樨各自拎着一大筐的促销商品排队等着结账。收银员不厌其烦地高声报价令八满感到十分奇怪。许愿所在的超市对收银员也有同样的要求,即给客人扫描商品时要边扫边报价,无论客人买了多少商品,都得不停地报价。可这样的报价有什么用呢?收银机是可以显示商品的单价和总价的。再说,客人在等着结账时根本没人想听收银员啰里啰嗦的报价,大家会在拿到购物小票后再认真核对的。真不明白霓蓬人为什么会热衷于做这种无用功。无解之际,八满向秋田樨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秋田樨点头道:“是的呢。我很理解你的想法,我在给客人结账时也会心生同感。客人们好像真的不在乎我说的是什么,我也像个自说自话的傻瓜一样尴尬。”
“那你们干嘛还嘴碎似的说个没完啊?这样的细节对服务的提高没什么帮助吧?”
“因为我没有在跟那些客人报账,我是在说给惠比寿神听。”
“啊?那不是那个商人的保护神吗?真的呀?他能听到啊?”八满不可置信地笑了起来。
“其实,惠比寿神是个聋子。古代人们在给他上供时,要把供品的名字大声地说出来,声音小了它是听不到的。只有大声地说出来,才能起到心到神知的效果。所以么,我们这些做收银工作的也就成了在超市里给神上供的祭司,给顾客结账就相当于给神上供,这套形式就这样继承下来了呗。”
“这样吗?这是真的吗?我以前怎么都没听说过。”
“是我的一家之言,估计写不进教材。你知道有这么个解释就行了,不用太较真。”秋田樨温和地笑道。
“霓蓬国还真是一个神灵辈出的国家。一个超市搞得也跟神社一样。不过,万一顾客买的都是打折商品,每个商品的价钱都很低,要是被大声地报出来会不会很尴尬?”八满坏笑着问道。
“哈哈,那就没办法了。因为我学收银的时候,师傅没教我说顾客买的东西价钱高就大声喊出来,反之就得小声处理。那样有点见人下菜碟之嫌,也许给人的感觉更不好。”
“可我觉得买高价商品被大声念出去也不好。万一被心怀不轨的人听了去,那么顾客的财产安全岂不是很成问题?就算惠比寿是聋子,为人处世也还是低调一点比较好。反正我每次结账时都不许收银员把商品的价钱喊出来,我怕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嗯,这么一说也挺有道理的。你的想法果然比霓蓬国的服务业要求还缜密。你们国内就是这么做的吗?我觉得霓蓬国的收银台也有必要改一改规矩了。”
“国内的收银员除了总价其他的几乎不说,我觉得那样就挺好的。霓蓬国的服务确实是能给顾客无微不至的关怀,但是好像有点用力过猛,过犹不及。”
“明白了。我理解你的感受,以后我自己收银时会在这些方面多加注意的。”
结账离开丸子果蔬店时,八满并没有看到三尺老头子,心想:也许他是买了菜先回去了。也罢,我也回去吃个中饭。下午去学校上个网,看看国内的消息。
八满自认为中午的西红柿炒蛋做得特别成功,可许愿不在不能找人分享一下自己成功后
的喜悦感。思来想去她把多余的菜打包封好后,直奔沙都膳外卖店。
面对八满的杰作,彩柚露出了一脸五味杂陈的表情。
八满笑道:“我也听说过霓蓬人没有熟吃西红柿的习惯。不过,这种搭配确实是我们国家一道超有名的家常菜。我对今天的作品超有自信,你也尝尝吧。”
可彩柚依然是一脸的不接受和排斥般的嫌弃,但八满的一番好意毕竟不好拒绝。于是,她向后厨喊道:“爸爸,快来尝尝小满的手艺吧!还热着呢。”
近藤店长从后厨走过来,得知八满的来意后,十分高兴地说道:“西红柿炒鸡蛋,我原先也在介绍茶那国的综艺节目里看过。当时我就很惊诧这种烹饪方法,后来一直都没有勇气做一下试试。今天你做了正宗的美味送过来,我一定要好好尝尝!”说完,近藤店长忙回到后厨盛了一碗米饭,又舀了一勺菜汤送进嘴里细品起来。片刻,他咂嘴说道:“炒熟了的西红柿味道还真是浓郁酸爽,吃进嘴里是一股很温暖很亲切的感觉。我再尝尝鸡蛋。”吃了一口,近藤店长就舔着嘴唇赞叹道:“这是你们国家的第一家常菜了吧?真好吃啊!”
八满笑道:“反正在我认识的人里还没有谁没吃过这道菜的呢。我经常用它做盖饭吃,您也可以把菜扣到米饭上拌着吃。”
 
近藤店长按照八满介绍的方法操作起来,边吃边赞不绝口。他问站在一旁看了很久的彩柚道:“你不吃吗?你这几天不是胃口不好?这酸的东西最开胃,你也试试。”
彩柚猛烈地摇头道:“我在国外的时候也吃过一种蒸熟的西红柿片,外国人还会把奶酪铺在西红柿片上,我吃完之后好几天都不消化。虽然我也知道那种烹饪方法很有营养价值,但真的是太难吃了,我享受不了。”
近藤店长笑道:“你不要太主观主义吧!这么说吧,小满做的菜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我是你亲爹,我还能坑你害你啊?”
“又不是没坑过。”彩柚嘟囔了一句,拿起一双方便筷子说道:“我就再信你一次吧!”当西红柿炒鸡蛋与她舌尖上的味蕾相遇时,彩柚不由惊喜地瞪大了眼睛。之后,她就把剩下的菜端去后厨就着米饭吃了起来。
近藤店长笑道:“人是不会吃难吃的东西的。每一道菜都承载着当地人对生活的理解与感情。能吃好异乡菜的人肯定也能认同当地的文化,能和当地人结为好友。什么菜都吃得下、吃得惯,其实也是一种福气。”
“同意!我们茶那人管这种福气叫‘口福’。”
“没错,能吃就是福。”近藤店长吃干净了碗里的饭菜,擦擦嘴说道:“霓蓬人一般都只会生吃西红柿,用它做蔬菜沙拉。排斥西红柿炒鸡蛋的人,不接受新事物的人,其实都是没福气的人。你稍等一下,我也给你做个我觉得好吃的炒菜。”
“您要是想跟我礼尚往来就别麻烦了。我今天来就是想亮一亮我自己的手艺,您配合着吃完我就很高兴了。”八满笑道。
“我也不是要跟你一把一清账,就是让你尝尝我做的私房菜。就当是饮食文化交流了。”
听近藤店长这么说,八满无可反驳地坐在门口的长椅上耐心地等待着佳肴出锅。
十五分钟过后,近藤店长把装在塑料袋里的饭菜从窗口推送给了八满道:“我自己吃觉得还可以,希望你也能喜欢。”
跟在他身后的彩柚也说道:“下次请一定要告诉我西红柿炒鸡蛋的做法。真酸,真好吃!估计最近一段时间我肯定离不开它了。”
八满笑道:“一定一定。这两天我有个学会要参加,等忙过了这段时期,我一定手把手教你。”
彩柚高兴道:“那我就先期待了!”
辞别近藤店长父女,八满带着盒饭走去了学校的自习室。
“花姐,吃饭了吗?”八满见金银花坐在转椅上噼里啪啦地输入着文稿,就顺便跟她客套了一句。
“没。”金银花简短地回答了一句,又抽出一张纸巾用力地擤着鼻子。
八满听着金银花的语调有些发潮,觉得可能有些不妙。她上前关切地问道:“还在准备明天学会的事啊?再忙也得吃饭啊。我这里正好有一份盒饭,还热呢,您先吃点吧。”
“不用了,谢谢。”金银花情绪低落地回绝道。
“吃点饭,肚子不慌了,情绪才能稳定,思路才能清晰。吃吧,吃吧。”八满继续劝道。
金银花好像有些听进去了八满的说辞,她深吸一口气问道:“多少钱?我给你。”
“不要钱,快吃吧。”八满把盒饭和筷子从口袋里拿出来,摆在了金银花身背后的公用写字台上,又端起金银花的被子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盒饭的香气刺激到了金银花,她转身凑到了写字台旁,先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热水,才打开了饭盒盖。“呀!青椒。这东西很辣吧?我可能吃不了。”金银花有些抵触地说道。
“青椒怎么是辣的?是甜的啊。”八满意外道。
“甜的?不能吧。我以前吃的都是辣的……”金银花很不确信地说道。
“真的是甜的。”八满心想:这人读到了博士也还是喜欢用经验主义做判断,可见并不是学历越高的人待人接物就越客观。
金银花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笑道:“还真是甜的!可能是霓蓬国的青椒和咱们国内的不一样吧。”
八满心想:哪里不一样了?你在国外待得久了,月亮也成圆的了,青椒也成甜的了。
 
146 救急
“真羡慕你们这些读硕士的,也不用准备那么多的发表,也不用总参加学会,也不用被老师骂。”金银花边吃边唉声叹气地说道。
“老师骂您了?凭什么?你不是一直都很努力的吗?”八满深知倾诉是最好的发泄压力的途径,虽然她对金银花的学业进度并不太感兴趣,但又不忍心看一个努力的人被否定。
“她说我抄袭前人的观点,是学术上的不诚信。”金银花用力地嚼着青椒道:“我不是抄袭别人,只是我想到的和别人的观点恰巧一致而已。我之前并没有看过那个人写的论文,怎么能说我抄袭呢?顶多算是先行研究没有做到位而已。”
“是啊,这个帽子可是扣大了。您的观点和前人刚好一致,这说明您已经和前人站在了同一高度上,这不是很厉害吗?”
“厉害啥!你和你祖先一样,那能叫进化吗?”金银花白了八满一眼说道:“我最不能接受的是老师把我的论文扔进了水盆里,说不想看我的满纸荒唐言。”
“看来老师真的很看重明天的学会,她是害怕您出问题才做出这样不近人情的举动的。”
“哼,她不过是想维护自己的脸面罢了。你知道她说的话有多难听吗?”金银花气鼓鼓地模仿道:“她说,过去有个人抄了小野小町写的和歌,还厚颜无耻地说是他自己的作品。小野小町把那张写着和歌的纸扔进了名叫角浴漱的水盆里,结果那纸上的字就都消失了。也就是说小野小町当场戳穿了那个剽窃者。我去,你说有她说话这么损的吗?”
“别生气了,她就是借古讽今嘛。再说,她是太期待您能在明天的学会上一鸣惊人了,所以才恨铁不成钢吧?”
金银花冷笑一声道:“那我可谢谢她了!我就是个**,不像她博古通今,就让我一直这么默默无闻地平庸下去得了!”
“那么,刚才您又找到了啥新的线索没有啊?您写的是关于啥的发表呢?”
“我这次比较的是咱们国家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和霓蓬国的《蛇性之淫》,主要是比较了一下两篇文章的女主人公的不同之处。可老师说我的观点太陈旧了,毫无新意。”
“越是研究得多的对象就越不容易有新观点。我听说有一类文学叫‘异类婚姻谈’,就是讲人和动物是怎样恋爱、结婚的。我觉得您可以关注一下这类文学中的‘骗婚谈’,讲人与动物恋爱过程中的套路的。”
“诶,这倒是挺有意思的。没错,这两个故事里边都是讲骗婚的。好像咱们国内的这类故事还不少呢。牛郎织女就是骗婚,孟姜女和范喜良也有骗的嫌疑,白娘子就不用说了,梁祝也存在女扮男装的欺骗。霓蓬国的似乎就更是如此了!哎呀,原来爱情故事全都是套路啊!”金银花恍然大悟道。
“这种古代的骗婚传说发展到了现代就是虐恋类的言情小说。这类小说狗血得很,男女主角间总是要有无数的误会,给读者看双方互相伤害的过程。读者在阅读过刺激的情节之后得到了心灵上的净化,作者也拿到了打赏骗到了钱。《蛇性之淫》就虐得不行,可见霓蓬人对这方面的需求比咱们更强烈。”
“懂了懂了!我好像忽然找到了写下去的路子了。”金银花较为兴奋地说道。
八满心想:这是做学术吗?先行研究做不扎实,还要到处找灵感写论文……
“你再说点你对人蛇恋的看法呗。我觉得你做这篇论文可能比我更有潜力。”金银花忽悠道。
“人蛇恋这方面我也没啥研究。目前为止好像学术界都在说上田秋成是借鉴了冯梦龙的故事框架才写出的《蛇性之淫》吧?我觉得我们的白娘子故事的原型可能会追溯到东南亚佛教故事里去。就拿水漫金山这一段来说,为什么有蛇,有和尚,有大水呢?”
“呃,为什么呀?难道不是剧情需要吗?”
“如果是作者毫无根据的瞎编,那也可以写白娘子引来了霹雳闪电劈碎了金山寺,或者放火火烧金山寺,干嘛非要水漫金山寺呢?”
“诶,这倒是……是不是因为白娘子本身是一条水蛇成了精……”
“据说,佛祖在冥想时遇上了突发的洪水。冥想不能被打断,所以眼镜蛇王就把佛祖盘了起来让他坐在它的身上继续冥想,给他护法。东南亚的佛祖很少有坐在莲花座上的,大多都是坐在盘起来的眼镜王蛇的身上的。这样一来,蛇、洪水、和尚的三个形象就凑在一起了。而且,咱们国家的故事设定地点比较好,江浙一带不是总有钱塘潮?钱塘潮就给水漫金山提供了充足的水资源。”
 
“我去,你这联想能力太强大了!你是怎么知道东南亚的佛祖是坐在眼镜王蛇身上的?”
“网站上有的是图片,随便看啊。”
金银花闻言,忙擦擦嘴跑去自己的电脑上搜索相关图片。果然,她露出了发现新大陆般的表情。于是,她跟八满申请道:“我能把你的想法写到我这次发表里去吗?不管是对是错,我都觉得这个思路很有意思。”
“可以啊,随便写。但我得先说清楚,这是我自己的看法,是否正确我也不敢保证。万一明天有什么老学究质疑你,你可不要怨我。”
“怎么会呢?救场如救火!万幸你来了自习室啊。”金银花一副得救的表情道:“盒饭多少钱?我给你钱。”
“什么钱不钱的,同门师兄弟,互相帮助是应该的。我在你家寄居时,你不是也没朝我要钱吗?别提钱,没意思。咱们又不是霓蓬人,不用在这种事上斤斤计较,不用盯着账本讲交情。那就太假太矫情了。”
金银花红着脸笑道:“当时你突然来我家住,我是有点措手不及。不过现在想想,我对你的态度也是太刻薄了。你要不是无路可走估计也不会来投奔我。可能是我在霓蓬国呆的时间太久了,所以在人情世故方面被他们同化了。和你接触的过程中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要是还是和霓蓬人一样,那么回到国内之后可能不会混得很开。”
“怎么才算混得开呢?”
金银花长叹一声道:“我有个同学,当年她在我们班上学习啥都不是,就因为她爸妈是咱们学校霓语系的教授,所以她才以比我更靠前的排名‘考入’了学校的研究生院。后来她爸妈又给她争取到了做交换留学生的名额,她也在霓蓬国镀金过。但你猜她现在在干什么?”
“刷厕所?”
金银花皱眉道:“你更狠!直接把她打发去刷厕所了!不过,她现在混得也跟个刷厕所得没什么区别。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做管理员,整天就是做清洁、整理被学生们借阅的书之类的工作。”
“晕!镀过金的研究生毕业了做图书管理员啊?”
“你以为呢!东北人的就业观还不就这样?死也要死在体制里。何况她爸妈都是学校的正式职工,更是觉得体制内的工作好得不要不要的。她有爸妈做靠山才混成这样,我没背景没资源,还说不定会怎样呢。”
“啊?您一个国费生都这么悲观,我这样的私费生毕业了还不得当垃圾处理啊?那个同学她现在怎样呢?”
“几年前她爸妈给她说了一门亲,让她跟教育局局长家的哑巴儿子结婚了。现在她好像也不上班,就是在家带带孩子、做做家务,过她局长儿媳妇的富贵日子。”
“这是旧社会的封建家庭吗?是钱钟书先生写的《围城》吗?看看他们一家子人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否定了改革开放这么多年的成果。*****的!”
金银花被八满的一句骂气得笑了出来,她拍了八满一下道:“别那么说。反正我是想明白了,霓蓬人的一套暂时在国内肯定还是行不通的,我还是得尽快把自己变回茶那人才行。”
八满闻听默默无语,心想:你出国一趟不就是要把国外先进的思想和技术带回国内的吗?如果为了适应东北地区的落后思想、落后生活而自废武功,那岂不是白在国外挨了这些年?于是,八满劝道:“其实关外也有很多学校可以投简历的,您不一定非得在东北挨着。”
“说得轻巧!故土难离,我还得给我爸妈养老呢。”金银花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饭盒和筷子,将之扔进了写字台旁的垃圾桶。
八满见金银花的情绪很是低落,就以不想耽误金银花赶稿件为由离开了自习室。本来是想上网玩一会儿的,而前途未卜的压力也让她放弃了消磨时间的想法。是啊,国费生和有爸妈罩着的人活得都那么抑郁,我一个才智一般、家庭一般的人该怎么办呢?
“叮”地一声响,电梯门门分左右。虽然里边空无一人,八满还是念叨着一句“打扰”,走进了电梯间。
 
147 诚信
想到明天的学会可能会比较长,八满怕万一自己睡着了影响别人,就决定去百圆店买个口罩戴上。可走到车棚子时,八满竟然找不到自行车的钥匙了!顿时,寒冷的深秋竟让她急出了一身白毛汗。八满反省着:我去自习室时也没有翻包啊!今天早上我还骑了车,我能把钥匙放哪里去呢……十分钟过后,依然无解的八满只好离开车棚子向百圆店走去。
经过路口时,正在执勤的守跟她打招呼道:“怎么了?看上去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被老师骂了吗?”
“我找不到我的车钥匙了,车锁打不开。”八满郁闷道。
“你还有备用钥匙吗?”
“那倒是有。还有两把呢。”
“有备用的不就得了吗,干嘛费劲去追回失去的东西呢?”
八满给了守一个白眼道:“你大概就是那种被前女友甩掉后懒得去想弥补措施的人吧?”
守的表情在尴尬的同时又露出了一点惊讶,道:“是不是那样的人我不知道,前提是我的有个女朋友才去演习你的假想。”
八满笑道:“我以前看过一篇讲霓蓬人浪费观念的论文。论文里有一个社会调查,问学生们要是收音机坏了怎么办。大多数人都表示会去买台新的。男生的原因是嫌修理麻烦,女生是因为没有技术不会修理。我在读了这篇论文后的感想就是,世界上很多分手的男女不能复合可能都和这个原因有关。男的嫌麻烦,女的没技巧。”
守笑道:“你倒是挺举一反三的。钥匙的事你不用着急,有些东西你越着急越找不到,就得等着你不去想找它了,它自然就会蹦出来了。这就是找东西的路数,我经常试验,屡试不爽。总之,你不要因为这点小事就不高兴了。”
八满点头道:“倒也不是不高兴,是因为没有看好自己的东西,有点自责而已。想必是我对它们不够关心不够尽心,所以它们才躲起来的吧。”
守大笑道:“也许是它们自己想在角落里安静地待一会儿呢。你真的不用着急,钥匙就算是掉在外边也没关系,不会有人捡走的。别的不敢说,可我们霓蓬国的治安你就放心吧。不是自己的钱掉在地上都不会有人去捡,钱包露在外边也不会有人去偷去抢。你看那些去超市买菜的大叔大婶,很多人都把买完的东西塞进车筐自己进店瞎转悠,根本不会有人拿。贵重的物品都没人拿,更何况是一个车钥匙呢?别理它,过些天就找到了。”
八满终于轻松起来,谢过守继续赶路。
学会就是学术讨论会。其形式就是几个老师或其名下的博士生、硕士生们在一起发布自己近期的研究成果。如果不是教育专业的师生,很少会围绕教学法的内容进行研究发表,大多是自说自话地讲自己熟悉的领域的问题。不过,由于学术论文都很专业,没有基础的人几乎听不懂什么。拿今天这场近藤老师主办的学会来说,过来发表研究成果的就有研究正仓院文库的老师、研究和洋文学比较的老师和研究民俗学方面的老师。正仓院文库研究就非常生僻,因为一般人连正仓院是什么都不知道,能听懂那个老师的研究成果才怪呢。
进入会场前,戴着口罩的八满就感到这次的学会意义非凡。因为好多在东松山校区上课的本科生也过来旁听,可见近藤老师是下了大功夫去做前期宣传的。教室门口的告示板上用彩色的大头钉把发表日程钉在了板面上。八满抬眼看去,金银花的发表排在了第三位。这个顺序好得很,第一位时听众还没有进入状态,第二位时听众的精力会非常集中,第三位时听众们基本都累了,发表者不管说什么估计都没人会有反对意见了。不挨批的话,金银花就不会哭丧个脸在自习室里滔滔不绝地骂近藤老师了,其他同学的耳根子也会清净许多。于是,八满心情愉快地走向教室,路过门口时又拿了几份发表稿。
“傻B!”一句气流式的脏话传进了八满的耳朵里。八满回头一看,金颜正拉着脸坐在接待处的椅子上气呼呼地整理着课桌上的各类发表稿。八满心想:这人吃呛药了?哪来的这么大的火气。不过,她只是个新生,我没必要贱兮兮地去关心一下她。想到这儿,八满继续往教室里走,想找个位置靠后的地方坐着。
“小满,这边!”已经早到的宫蔷向八满招手,示意她过来坐。
 
八满见教室后排已经被本科生们坐满了,也就随顺地坐在了宫蔷旁边。刚坐下,她就问宫蔷道:“金颜咋了?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
“她没想到今天能来这么多人,复印的发表材料少了,被老师给骂了。”宫蔷用材料挡着脸跟八满小声地解释道。
“这样啊!我一进门她就骂了句‘傻B’,我以为她说我呢。”
“呵,这事她可赖不着你。是她为了跟老师献殷勤主动请缨去复印材料的。后期她怎么做完全是小泽兰授意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她可真够逗的,连咖啡都泡不好的人还想去学着印材料。她真以为印材料就可以不动脑了吗?这可是霓蓬国。”
“是啊。霓蓬人总喜欢在这些小事上矫情个没完,一个材料印不好都会反省个半天。”八满扬了扬材料上的订书钉道:“看见了吗,一会儿老师少不得又要斗志昂扬地骂人了。”
宫蔷笑道:“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估计老师不至于吧。不过也不一定,谁让她是近藤老师呢。哎,你说今天怎么会来这么多本科生啊?他们能听懂吗?”
“能听懂个六!他们连东松山的常规课程都听不明白,这种高深的东西肯定更没戏。不过,近藤老师肯定是为了面上过得去才忽悠他们过来的。”
“是吗?原来近藤老师这么狡诈!我还以为她是个很实在的人呢。”宫蔷感慨了一句就闭上了嘴。
果然,近藤老师对金颜装订的发表材料提出了批评意见:“我都说过多少次了。这种竖版的发表稿要从左下角翻页,所以订书钉要钉在右上角才不耽误事。相反,横版的发表稿就要把订书钉钉在发表稿的左上角,这样才方便翻页。而且,我早就说过了,复印文件尽量双面复印,不要浪费。小泽君,你是前辈,要肩负起教育后辈的担子。”
小泽兰不好在这种场合跟老师顶嘴,只好说了句“对不起”认栽。
为了把宝贵的时间都用在搞研究做讨论上,近藤老师以主持人的身份宣布学会开始。
八满觉得前两个发表跟自己的关系都不是很大,由于没兴趣听,她和宫蔷在发表稿上下起了五子棋。宫蔷最初也是打算努力听讲的,但架不住老学究们的声音像是能催眠一样,没多久她就困得睁不开眼睛了。也许下五子棋是最提神的一个办法,形势所迫,宫蔷也就“堕落”地从了八满。这样,时间流逝得很快,不一会儿就轮到金银花做发表了。
八满对宫蔷道:“老师也真是奇怪,让我们这些硕士生都不许乱说话。就好像我们提的问题特别蠢,会很丢脸一样。”
宫蔷道:“就是,我也觉得不懂装懂才丢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知还不让问,这是什么道理啊。”
八满道:“我想是近藤老师过于爱护学生了,怕学生受到批评而一蹶不振,所以才不许学生们乱提问的吧?不过,吉田兼好说‘世人常言:欲学艺者,技艺未精纯时,当不动声色,深自苦练,直待技成,再示于人前。如此方为稳妥之道。’”
宫蔷瞪大眼睛,表示惊讶道:“他还说过这样的话吗?”
也许是两人说话的声音大了一点吧,坐在前排的一个身着藏青色西装的男老师竟回头看了她们一眼,轻轻地朝她们点点头。宫蔷和八满赶紧闭嘴,静听金银花的高论。
“我在做研究的过程中发现了蛇、洪水与和尚间的关系并不是偶然,而是从东南亚佛教的典故中改编过来的。在下一阶段我的研究方向就是彻查佛典中蛇女形象、和蛇女的汉化过程以及和化过程。之后再对比茶霓两国文学中的蛇女,指出各自的特点和受容关系。我今天的发表到此为止,谢谢大家的清听。”金银花向在场的师生们鞠了个躬,又说道:“欢迎提问,请大家对我的发表多多指教。”
片刻,近藤老师才鼓掌道:“看得出来,你真的用心了。”
其他人见状也都跟着鼓掌,向金银花的成功发表表示祝贺。
这时,那个身穿藏青色西装的老师举手示意道:“你好,我叫八岐。我在你的发表中听到了‘骗婚谈’,你能讲讲这方面的研究吗?”
金银花答道:“这类题材的故事也许很多,但我还没开始整理,所以并没有进入实际的研究阶段……”
 
148 学会
八岐老师点点头道:“霓蓬国的民间故事里有一则关于蛇和人类谈婚约的故事。讲的是一个有三个女儿的地主到了农忙时找不到人帮他耕地,于是他就承诺说谁要是帮他耕地就把女儿嫁给谁。后来,一条蛇实现了他的愿望,但他却不想兑现承诺。最终,他的小女儿答应嫁给蛇,但又把针扔进田地里扎死了蛇。再后来,他们就过上了富裕的生活。这里边涉及一个违约的问题。既然是人类违约,为什么最后死掉的却是蛇?”
金银花被这个意外的问题憋得涨红了脸,她支吾道:“是啊。一般来说不都是违约方会遭到惩罚吗。这个么……老师,这个问题容我后期查证了再回答您。”
“查证了再回答”这是在被人问得穷途末路时最体面的一种脱身说辞。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对自己不了解的问题都可以用这种方式收场。承认不会总比不懂装懂得好。
“人类没有违约啊!”八满脱口而出。
此言一出,后排的本科生们就笑成了一片。八满在东松山校区上课时经常会说出一些新奇的想法和观点,因为这些观点在其他人听来近乎奇谈怪论,所以经常会被同班上课的本科生嘲笑。万幸,近藤老师倒是觉得八满的想法很有新意,在制止本科生的同时,又会批评他们是“因为无知,所以才觉得什么都可笑”。不过,今天的学会因为比较正式,近藤老师怕八满说错话被人笑话,就替她打掩护道:“感冒没好就少说话。”
“人类就是没有违约啊!”八满摘掉口罩再次强调一遍。
一旁的宫蔷赶忙在底下偷拽着八满的衣角,让她赶紧闭嘴,不要没事找事。
八岐老师也转身笑问八满道:“你凭什么说人类没有违约啊?证据呢?”
“证据就是地主家的三小姐已经嫁了,从形式上来看就是兑现了当初地主做出的承诺。但是,新娘子对婚姻不满谋杀亲夫,那就是法律问题了。但地主确实把女儿送过去了,婚肯定是结了,就是结局比较血腥。”八满答道。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果然很有意思。”八岐老师鼓励道。
“好了,不要再信口开河了。”近藤老师瞪了八满一眼,又笑着对八岐老师解释道:“这是我的学生八满,研究妖怪文学的。她也没看过几本书,老师不要听她胡说。”
“没有啊,我觉得她分析的很好,让人对‘骗婚谈’有了新理解。”八岐老师继续说道:“技艺不精时,混迹名家中,任其责骂讥讽,不以为耻;于他人非议亦能泰然处之。即便并无天赋,然奋力砥砺,不拘陈法,复不我行我素,日积月累,必定胜过懈怠之辈,跻身名家之列,德艺双馨,赢得无双高名。反正我很看好您的高徒。”
八满听八岐老师说出了《徒然草》第一百五十段的下半部分,就完全忽略了学界的等级辈分、大小尊卑,对八岐老师露出了一个很灿烂的意会神通般的笑容。
八岐老师也笑着点头道:“兼好法师的观点似乎在今天也不过时,因为今天的霓蓬人也没法完全达到兼好法师的思想境界,更没有他那种洒脱和风流了。”
八满忙用力点头,表示非常赞成。
近藤老师看了眼被晾在讲台上的金银花,又打趣八满道:“今天散会后的恳亲会你还去吗?好像你难得碰见八岐老师这样的知音。不如待会去喝酒详谈。”
“好的。请继续发表吧。”八满识相地给自己找了个闭嘴的台阶。
学会间休时,金银花在和八满去卫生间的路上说道:“幸好你和那些老师扯皮把我的答疑时间都混过去了。要不然我昨天临阵磨枪准备的稿件还真经不起这帮老师的一顿狂轰乱炸。”
“别听他们瞎说,他们的意见好坏都不会影响你毕业,管他们呢。”八满摘掉了口罩吸了一口没有烟味的空气。很多师生在休息时都会抽烟,烟味把教室附近的走廊熏得简直让人窒息。
“那倒是,我也知道他们说的那些都不重要。但是,这不是为了维护咱们老师的面子吗,她面子上过不去就又会骂我。去她的吧,我为了今天的这个发表已经很多天都没好好睡觉了。她总是在后半夜打电话问我稿件改得怎么样了,谁跟她似的,不结婚,工作狂。”
“那说明她也没睡觉,也很操心您发表的事嘛。”八满心想:师姐说话真够刻薄的了,不结婚怎么了?一个教授的成就难道不要看她的学术水平吗?一个不结婚就要否定她的全部,真是过分。
 
“管他呢,好歹我今天是应付过去了!过年的时候我也想回家探个亲,说不定老师一高兴,我这次的探亲假也比较好请。”金银花边说边进入隔间锁好了门。
八满心想:寒假不就能回国吗?师姐干嘛要单独请探亲假呢?
待二人返回教室时,只见一个激怒的本科生撞歪了金颜接待处的桌子,骂骂咧咧地愤然离去。金颜被碰了一下当然不甘心,她厉声骂道:“你眼睛瞎啊!”
本科生也不甘示弱地回敬了她一句:“死肥婆,是你太胖挡了我的路!”
金银花被这激烈的场面惊到了,但她马上拉住金颜道:“他就是一个滥竽充数的小本科生,你不要跟他吵。你才是老师的学生,你要是跟他打起来,那是会让老师丢脸的。老师要是觉得没面子,等下次上课时咱们都得挨骂!”
金颜扬着本子对金银花说道:“师姐你看看,这就是他的签退记录!把名字写这么大是干什么?有火咋不冲近藤老师发去呢?跟我耍什么不要脸!”
金银花打眼一看,的确,那签退本子上全篇都只写了一个人的名字,很明显那个本科生是在撒火。金银花问道:“老师说他什么了,他这么生气?”
金颜翻了个白眼说道:“那小子问老师是不是出席了这次学会期末成绩就会加分。结果老师说正常考试不加分。这就把他给惹毛了,他说老师不讲诚信,然后就气得快爆炸一样地走了。他倒是去骂老师啊,跟我这撒什么火?”
“行了,你可别跟他较真了。他这么一闹估计老师心情肯定很不好。我下次上课时还想跟老师请假过年时候回家探亲呢。万一老师心情差,不给假怎么办?所以你可千万别再闹了,就当是成全我了。”金银花半请求地对金颜说道。
金颜深吸了一口气,道:“再有接待、复印材料这样的事我可不抢着干了。不讨好不说,还会成一个出气筒、替死鬼。我是刚来的新生,我凭什么要做这么重的任务啊!”
闻言,八满心想:她这是在说我没有承担工作吗?这不是她为了在老师面前表现自己、献殷勤抢着做的吗?做不好就赖别人不帮忙,真是良心大大的坏了。不过,八满并没有针锋相对地去呛火金颜,她把矛头拨向外边,道:“就是,这种事是应该让小泽兰和胖林负责的吧。他们是霓蓬人,和这些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不会有问题。我也觉得你这是超水平发挥了!”其实,八满的真实意思是在批评金颜应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但金颜并没有想那么多,反而觉得八满对她的肯定让她消了不少火。本来她是对八满有意见的,因为她认为今天的接待工作就应该是身为前辈的八满去做,就是因为八满以感冒为由躲了清闲,她才招来了横祸。而且,自己已经把话说到了那个份上,本想着借机大吵一架发泄一下情绪的,没想到竟被对方一句云淡风轻的表扬给化解了。看来这个前辈真不是个吃素的……
金银花见金颜已经没那么暴躁激动了,也附和道:“我也觉得你做得很好。反正我也发表完了,你要是应付不来,我就来给你帮忙。大家都是师兄弟,有话好说。”
“没事,我能行。”金颜给金银花挤出了一个很坚强的笑脸。
金银花见金颜彻底熄火,不会对自己的请假造成威胁,才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并不是谁都会像金银花那样希望能够掺泥和水地息事宁人。再开会时,近藤老师还是眼里不揉沙子般地板起脸跟本科生们讲起了道理来。她很严肃地教训学生们道:“知道我为什么叫你们这些没有研究能力,没有学术水平的本科生过来一起听讲吗?你们以为我是在求你们帮我凑人头吗?我告诉你们,不需要!现在不培育研究能力,你们以为到了写毕业论文的时候你们真的能毕业吗!”
学生们被近藤老师的雷霆之怒镇住了,大家面面相觑不敢作声。半天,有人才在下边嘟囔了一句:“毕业论文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凑几篇先行文献写上去吗。”
近藤老师这回真的被激怒了,她顾不上颜面,寻找着声源喝道:“谁?谁说的?给我站起来!”
 
149 不惑
没有学生站起来,倒是八岐老师欠着身子劝道:“行了,行了。他们都是小孩子,还不懂做学术、搞研究的意义所在。我说两句吧。”
近藤老师也不想把气氛搞得太僵,就顺势把会场交给了八岐老师主持。八岐老师整理了一下衣服,站到讲台前说道:“岩手县的山野中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房屋,被称为‘迷家’。人们遇到了这种房子,就一定会从里边拿走一样餐具。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一件餐具就会让人在下山后变成大富翁。比如你从迷家里拿了一只碗回来,那么这只碗里就总会有大米出来。你这辈子都不会再为吃喝发愁。另外,茶那国也有个成语叫‘宝山空回’,意思就是说根据条件,本来在知识上应该有丰富的收获,却一无所得。你们为什么要上学呢?难道不是为了学会一门技能吗?这门技能学得精通了,将来才能让你们谋生吧?不要以为这个会场只是间普通的教室,这就是传说中的‘迷家’。你们在近藤老师的指导下有幸出席了今天的学会,难道要空手而回吗?机会可遇不可求,不要蹉跎光阴啊。”
八岐老师的讲话多少是起了点效果,学生们的情绪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激动了。不过,也有人交头接耳地说道:“文科的学会能有什么技能可学的呢?工科的技术才有助于求职吧?你们讲了半天都是妖魔鬼怪的研究,这对我们的生活有什么意义!谁见过鬼啊?就算见过鬼这样的经历能让我们赚到钱吗?”
八岐老师继续答疑道:“你们说的鬼怪都是假的,是些独眼怪、狐狸之类的假怪。而我说的怪是真怪,是世界上的普遍规律。学文科就不能了解到世界上的普遍规律了吗?妖怪学研究不是为了装神弄鬼,不是为了写一些牛鬼蛇神的三流小说,而是为了去伪存真,让人逐步接近真理。而只有那些有好奇心和求知欲的人才有接近真理的可能。你们满脑子想的就是毕业之后怎样赚钱,这怎么是学生的本色呢?”
一个学生举手问道:“到底什么是真理?不就是用公式和定理证明的那些东西才叫真理吗?文科能有什么真理可言啊?”
“霓蓬文学、文化的真理就是对上古神灵的追寻与遵从。神灵并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古代霓蓬人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古人就是试图通过与神灵对话得知人生的意义的。当然,并不是人一出生就有通神的能力,过去能够与神交流的人就是祭司。祭司在和神交流之后,又会去指导其他人的生活。可以说,祭司就是最早的老师,祭祀活动就是最早的学会交流。在座诸位想要接近神灵,了解到世界的秘密与规律,就请遵从老师的教导,努力学习。”
学生们似乎听进去了八岐老师的解释,又问道:“祭司的咒语真的灵验吗?”
“所谓的咒语就是祭司在跟外界交流时用到的一种特殊语言。用现在的话来讲,它不就是外语能力吗?现在霓蓬国也有很多外国人留学生,你们这些霓蓬人大学生有用外语和他们交流过的经历吗?我想大多数时候是人家在跟你们讲霓语的吧?那就别抱怨霓蓬人的外语能力为什么差了,因为对外界没有好奇心,因为不好学,所以我们祖上通灵的咒语也随之失传了。”
听了八岐老师的讲解,有的学生无言反省,有的学生则开始做上了笔记,还有的学生用手托起了下巴饶有兴趣地想听八岐老师继续往下说。
“祭祀不仅刺激了人的语言能力,也激发了人们的创造力和表演能力。拿能乐来说,那里就有很多表现鬼神的场景。虽然很多故事的内容都很浪漫很唯心,但那毕竟是霓蓬国的国粹,在国际上也是很有影响力的。”八岐老师举例道:“今天金银花同学做了《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和《蛇性之淫》的比较发表。我曾经也看过一个白娘子题材的电影,叫《青蛇》。那里有一幕就是青蛇在缠绕着法海与之斗法。这一幕让我想起了《蛇性之淫》里清姬对和尚的纠缠。我不知道导演在拍摄前有无借鉴过霓蓬国的故事,如果纯然是雷同,可见两国的艺术家对某些问题的理解是有共鸣的。总之,对于学习这件事,希望你们不要太急功近利,要扎扎实实地把研究坚持做下去。并不是每次学会的质量都很高,但有一个学习进步的机会总比没这个机会、混混沌沌地混日子强。”说完,八岐老师欠欠身子,坐回了座位。
 
与此同时,教室里也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近藤老师心想:也许学生们并不是不爱学习,而是不知道学习的乐趣在哪里,找不到感兴趣的话题。可能是我们的讨论题目太难了吧,所以他们才只想着期末成绩那点事。我也应该调整一下自己的工作方法了。
恳亲会散后,八满和许愿走在了路静人稀的樱花大道上。玉兔初生,迎面扑来的寒风中裹着一股流云碎星的凛冽味道,白天开在阳光中的石竹花早已沉沉入梦。抬眼望去,高岛平团地住宅楼的灯光扑朔迷离地悬挂在半空,看来很多人已经回到家开启属于自己的夜生活了。
许愿打了个冷颤,用力地抖动了几下肩膀,显然是被深秋的冷风刺激到了。八满扯下了自己从国内带来的超长围脖,把围脖完全地卷在了许愿的脖子上。
许愿有些意外八满这个温情的举动,笑道:“谢谢。我觉得你比《东京爱情故事》里的莉香实在多了,竟然把围脖全给了我。你的围脖还真长。”
“因为东北的冬天特别冷,中看不中用的围脖在我们那边都没法过冬。”八满说道。
“是吗?你家那边的冬天是不是像北欧一样,有极光,有冰雪,像童话世界一样?”
“没有。冬天一到,那里的人就必须用围脖蒙住鼻子,不然就会被寒风冻住鼻毛。每次雪后人行道都特别难走,铲雪车只清理车用的马路,都没人去管被踩得滑溜溜、硬邦邦的人行道。我上初中时还有很多人要骑车踏雪上班上学,很多人都会在一道冰坡上滑道,一摔就是一大片。”
“呃,我家在岱舆,那是个地处热带与亚热带相交的小岛。你说的这些我见都没见过,只能靠想象去体会。呵呵,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许愿自嘲一番问道:“摔在冰上一定很痛吧?会摔伤吗?”
“不是特别疼。因为人们都会穿着非常厚重的鸭绒棉袄和棉裤,个个都像北极熊。”
八满的这番描述让许愿的眼前出现了几只北极熊从山坡上滚下来的情景,她忍不住笑道:“将来我有机会一定去你家那边看看。你的家乡一定比北欧那些国家更好看。我都好喜欢雪,第一次看雪是在瑞士的瑞吉雪山。那天刚好赶上下雪,小小的雪粒就像炒冰一样,它们砸到我的鼻尖时还会弹出去。东北的雪也是这样的吗?”
“东北的雪像天鹅、白鹤抖落的羽毛一样,又蓬松又柔软,最适合在上边打滚撒欢。”
于是,许愿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北极熊和刚出生的小海豹在雪地里打滚嬉戏的场面,她再次笑了出来。也许是笑得急了,许愿被冷空气呛得猛烈地咳嗦起来,许久方停。
八满感到事态不妙,就伸手摸向她的脑门,果然很烫。“你发烧了?”八满惊道。
“可能是吧。恳亲会的包间空调开得太热了,我出了一头的汗。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着凉,一路走下来总是觉得身体各种酸痛。也许我真的是感冒了。”
“要不你先回去吧。我去丸子果蔬店给你买块姜回来。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许愿感到嘴巴有些发苦,道:“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吃个柿饼。”
“我从国内带了很多药过来,都是为了应急的。你可以在我的箱子里翻出感冒药先吃了再说。随便翻,里边没钱,也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好的,那我就先回去了,一会见。”许愿在感动之余,心里也在暗暗感慨:八满真是个坦荡赤诚得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的人。
丸子果蔬店虽然没打烊,但里边的顾客也不是很多,所以八满很快就在秋田樨的收银台旁结了账,买走了时限促销的柿饼。当秋田樨得知了购买缘由,还特地嘱咐八满让她煮柿饼水给许愿喝,据说那样能够散热。
谢过秋田樨,八满从果蔬店走了出来。店里白炽灯发出的光映射在了地面,一道金属反射的光芒映入了八满的眼帘。八满低头仔细观看,自己的车钥匙正安静地躺在地砖缝上。八满立即把车钥匙捡了起来,失而复得的喜悦让她忘记了深夜的寒冷。八满心想:看来守没有骗我,在霓蓬国丢失的东西果然还能在原地找回来!
 
150 夜话
空调吹出来的暖风让房间里增加了些许暖意,但由于卧室与客厅间是用透风的拉门隔开的,暖气也跑了不少出去。小双端坐在床铺边,眨着大眼睛看着许愿。
许愿大口地喝完了姜汤,长出一口气后钻进被窝,道:“好辣,好烫!”
八满把空碗收走,道:“把被子盖好,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但许愿却因为小双的到来而睡衣全无,她极其欣慰地抚摸着小双的脑袋对八满说道:“这小东西真是跟我心有灵犀,就好像知道我身体不舒服一样,它就赶着过来陪我了。唉,生病时候还有只喵陪着,我感觉精神都好多了。”
“它经常找你骗吃骗喝,你生病了它再不过来陪床,它还懂点道理了吗?”八满又从厨房端了一大碗加了香肠和鸡蛋的泡面进屋,把它摆在了小茶几上,叫许愿起来吃饭。
“那也不一定。有多少父母年老体衰不能动时,亲生的子女还不能床前尽孝的?真心不见得一定能换来真心,也有换来狼心狗肺的,也有竹篮打水一场空的。”许愿搓搓手坐起身子道:“我原先觉得感冒发烧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毛病。但年龄越大,我就越明白什么叫‘病来如山倒’。感冒时头一疼,整个人都只想躺下睡觉,什么都不想干。这要是我一个人住的话,我估计自己就是病死在屋里也不会有人知道吧?幸好咱俩能住在一起。谢谢你这么照顾我。”
“谢啥,室友互相照顾还不是应该的么。人不能每分每秒都那么坚强,出门靠朋友嘛。”
许愿拿起筷子,看八满在吃用剩饭做的蛋炒饭,很愧疚地说道:“等我病好了一定请你吃好吃的饭。”
“不用客气了,咱俩的阶级情谊还用俗套的吃吃喝喝来巩固吗?快吃吧,再过一会儿面就不中吃了。”八满边说,边端起碗往嘴里扒拉了几口饭。
许愿又是一阵感动,但又不想让八满看到她在抹眼泪,就低下头大口地喝了一口汤。之后,她又砸嘴道:“方便面还得是康师傅!霓蓬国虽然也有很多泡面,但我总觉得还是国产面最好吃!我小时候吃的最多的就是康师傅方便面。长大后,情绪低落时,身体不舒服时,想家回不去时,我都想来一包泡面加鸡蛋。吃完方便面,我就觉得接下来的人生充满了希望。”
八满忍不住笑道:“吃个方便面你就人生充满希望了?我看你就是小姐身子民工命!”
许愿一愣,问道:“民工都是吃方便面的吗?”
“嗯。他们都扛着大背包从很偏远的山村出来,拖家带口地去大城市打工卖力。有一次我在咱们国内第一大火车站的候车室里等车时,见有三五个民工把十几个大帆布包、大麻袋堆放在地上,其中有一个人往碗面里加着佐料和酱包,又把剥下的茶叶蛋皮很小心很仔细地放在一个塑料口袋里。他们的女人们在看着孩子,孩子们在一边追逐嬉戏。”
“蛮有生活情趣的嘛,是实实在在的基层人民最接地气的生活。”许愿滋溜滋溜地吸着面条说道。
“后来,站台的爱心工作者来了。先是厉声训斥孩子们不要乱跑,会撞到别人;又提醒女人们带孩子上厕所要去隔间,不能在洗手池里解决;最后又在民工剥鸡蛋皮的地方啐了一口痰。那些民工和他们的家属本来其乐融融的,本来对开水把面泡开的三分钟充满了期待……”
许愿听了笑道:“我不觉得吃火车上卖的又贵又难吃的盒饭就是身份和社会地位的象征。那些今天扛麻袋的人说不定明天就能买得起飞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要狗眼看人低。”
“喵”小双叫了一声,表示赞成。
许愿宠溺地亲了一口小双的头,道:“你不是狗眼,你是猫眼。”之后,她又闷头喝了一大口汤,对八满道:“我刚才吃柿饼的时候突然想起了新来咱班的金颜。”
“为什么?她又不是柿饼脸,你还在介意她放你鸽子的那件事啊?”
“介不介意都那么回事。不过,我要说的是……”许愿忍不住笑道:“她很像成了精的柿葫芦。”
“啥叫柿葫芦?”八满好奇道。
“就说有个柿子树结了不少柿子,可到了成熟期也没人来采摘。后来,柿子树实在等不及了,就变成了一个红脸汉子,挨家挨户地去给人送柿子吃。就这积极热心的劲头简直跟金颜同学一模一样。”
 
想到金颜在生气时火冒三丈、面红耳赤的样子,八满也笑了起来,附和道:“她确实像个柿子精。”
许愿吃完了面,正想起身去刷碗。八满却拦住她道:“你去漱漱口就休息吧,碗不用你刷,待会儿我刷。”
许愿也确实乏力,于是就没有再和八满客套,刷了个牙就回铺睡了。小双用额头蹭了蹭许愿的脑门,才去客厅里找八满。
“那个,上次是因为我考虑不周,差点让你遇害,实在是对不起了。”小双弓腰塌背地向前欠欠身子。
“没事,都过去了。你咋还说话了?”八满瞪了眼小双,指着卧室方向问道。
“我把她的灵魂送去了另一个世界,让她参加了好梦一夜游的半自由行。她现在正跟着貘导神游天外呢,根本听不见这个世界的任何声音了。”
“对那么喜欢你的人你也能下得去手,你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可只有一条命,你别没深没浅的。”八满整理完洗净的餐具,又开始准备明天的早饭。
“看你说的!我又不是不长心,还能害了她吗?放心,经过你那件事,我对你们这些凡人下手都有轻重了。你们人类就是太脆弱,难堪重任。”
“哦,对喽!拯救世界还得靠你啊!”八满揶揄了一番小双,擦干净电饭锅内胆下边的水,问小双道:“你这次又来干啥呀?别告诉我又要给我派活。”
小双跳到了水池旁边的橱柜上,眯缝起眼睛露出了谄媚的表情。在它张着嘴话没出口时,八满就严厉地瞪了它一眼,把内胆放进电饭锅里说道:“闭嘴!不要恭维我!肯定没好事,我不想听!闭嘴!”
小双因为被猜中了心思而略显尴尬。但很快它又正经八百地问道:“这事关乎你和你的同学们的安全,你也不想听吗?”
“你再敢危言耸听,扰乱社会治安,我就叫那些抓流浪猫狗的把你抓走。”
“不是。我跟你说的是真的,关于金颜的事。”小双急躁地甩着尾巴。
八满看了眼小双,却并不接茬,只是聚精会神地削着土豆皮。
见状,小双继续说道:“许愿说金颜是个柿子精,其实也对也不对。金颜的体内有一只孤魂冤鬼,她生前是被亲人抛弃后得了疫病死掉的。不过,人们在焚烧她的尸体时刚好用柿子树的树枝引火,结果她的灵魂就留在了原地。”
“柿子树咋地了?”
“霓蓬人认为亡灵会站在柿子树上回家探亲。柿子树和亡灵的关系还是挺密切的。这死鬼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得太窝囊了,死了还被缠在柿子树上不得托生,所以它的怨气就特别重。倒霉的是,金颜有一次在野外和她的前男友那什么的时候正好压在了埋它的那片土地上……”
“这金颜,咋这么放荡不羁呢!颇有魏晋遗风啊。”八满感慨一句,又问小双道:“你这么牛,咋不把那个孤魂冤鬼给办了呀?”
“我的使命是找不死药,不是跟这些脏东西扯皮。万一被那个死鬼的怨念伤到,我也得恢复好一阵子才行。”
“敢情你打不过它呀!”八满挤兑小双道:“你这么厉害都搞不定它,我们还能怎么防着它呀?”
“少跟金颜来往,少惹它。这死鬼就是觉得自己上辈子活得亏,所以现在才想借着金颜的身体到处追求补偿。所以,金颜以后在霓蓬国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咱们就可想而知了。”
八满点头道:“行,那我就明白了。这叫人鬼殊途,道不同不相为谋。”
“其实,这个死鬼的亲戚还认识你呢。”
“去你的,大半夜你可别吓唬我。”八满感到后脊梁升起了一股凉气。
“三尺老头子不是一直在找他失散在外的妹妹吗?那死鬼就是了。”
八满惊得扔掉了手中的土豆和削皮刀,问道:“这,这怎么可能啊!三尺家不是个很严肃正经的和尚的后代吗?怎么会出这种事呢?”
“不平则鸣。再怎么根正苗红的人一旦遇上太多的不幸与摧残,都会受到影响,严重的就会性情大变。三尺他妹妹当时还是个小孩子,当遭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时,她没法控制情绪,所以就走入歧途了。”
“它要是一直这样,那以后还不变成祸害人的大魔头啊?你要是找到了不死药,就得赶紧收拾它,不能不作为。”
“虽然我也想,但是现在还不行。总之你们多加小心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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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1 19:21:59  更:2021-09-05 19:3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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