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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人文]就现在,有没有女主嘎嘎乱杀从头爽到尾的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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爽到头皮发麻爽得五感升天不管是虐渣复仇还是重生直播算命多给我整点,爱看~!
(已完结)
总裁爱上我之后,总裁他妈找到我,咖啡厅里,她姿态优雅地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说吧,要多少钱才能离开我儿子。」
我大吃一惊,连忙起身拱手行礼。
「施主说笑了,出家人不说钱,说缘。」
总裁他妈端着咖啡杯的手晃了一下,脸上的优雅裂开了。
我露出灿烂的微笑,向她伸出双手,「不多,只要十万八千元。」

我遇见沈清一,是在13岁那年的夏天。那个时候的沈清一还不那么冷漠,还会脸红,还会叫姐姐,可爱得很。
但那属实不是什么美好的相遇,因为沈清一是被拐卖来的。
但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因为这山村里三分之一的人口都是被拐卖来的。
我十五岁之前的愿望,就是考上县城最好的高中,离这个鬼地方越远越好。
而沈清一,本来也该像无数个被拐卖来这里的小孩一样,腐朽成泥,深埋地底。
但他不一样,他没有。究其原因,在于他有一个很牛的爹。沈清一的爹,沈放,华国200x年年度风云人物,坐拥三大煤矿、三大油矿、三大金矿开采权,一手带动半个华国的经济发展,带领大家喜气洋洋地走上脱贫致富之路。
但发展的春风没有吹到这十方大山之中,这里贫穷,闭塞,落后,封建,欲望肆意疯长,罪恶生根发芽。人会吃人,而大山只是沉默。
沈清一也很牛,他牛就牛在很会投胎。他是沈放的独生子,放在封建王朝被推翻之前,怎么着也是个太子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要是没有神通广大的人贩子,我怎么可能见得着他。
彼时,因为沈放独子被绑架一事,大山之外已经闹翻了天。人贩子集团偏安大山一隅,消息再怎么闭塞,也得知道自己绑了个不得了的人物,的儿子。
众人贩子面面相觑,关于怎么处理这个烫手山芋,七嘴八舌吵得不可开交。有说直接处理掉的,有说丢远些让他自生自灭的,还有说要不报警的。
人贩子集团的老大被吵得眼冒金星,手一挥让两个小弟提溜着沈清一躲进后山。既不处理,也不丢掉,更不能报警。
他打算耗着,以不变应万变。

我是季惟生捡来的。
在这种地方,捡到一个被人丢弃的女婴,再合理不过。
在这种地方,有一个道士,才不合理。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哭号震天,神明何曾垂过眼。
这里的人既无信仰,也无禁忌。季惟生把道观开在深山里,连一毛香火钱都赚不到。
他只说自己云游四方,路过此地,觉得山清水秀,颇有眼缘,便隐居于此。我看看这天,再看看这地,这枯藤老树昏鸦,没有小桥没有流水也没有人家,谁知道清在何处,又秀在何处。
季惟生无所谓,这道观他说开就开了,破烂的泥房里恭敬的摆上三清天尊的灵位,写着清风观三个字的匾额挂得摇摇欲坠。
神仙不赚这里的香火钱,但是道士得吃饭。季惟生屋前养了只大黄狗,屋后辟了三块地,院子里还有一只老山羊,季惟生说那就是我的奶娘。
我的奶娘活到我七岁时寿终正寝,季惟生带着我将她埋在道观不远处的树林里,立了块碑,逢年过节总带我去拜一拜。
至于那只大黄狗,他是我的伴读。没错,伴读。离这里最近的小学和初中在镇上,有十里路。季惟生是长在红旗下的好道士,响应义务教育的号召,在我三岁时就带我去上了户口,要让我接受义务教育的熏陶。
他给我起名季明月,因为他说捡到我是在一个风呼啦啦吹的雷雨天。
季惟生,他太会起名了,我哭死。
我七岁那年,拜过老山羊之后,就开始风雨无阻的上学了。山路坎坷难行,季惟生常常不在道观,多年来,都是大黄陪我上学。
大黄勇猛异常,一个狗能打十个,跟着我身经百战,未尝一败。但身经百战,委实不是我之所愿,只是小学生并不个个都是善类。我刚读小学那些年,时常有些小孩会对着我口吐芬芳,对于这种,我能动手一般不动口。
我动手的底气,则源于太极拳。自记事起,季惟生就教我打太极,他说我是打太极的好手,能爬就能打太极。如此,在同龄人中,论武力值,我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
我一路从小学打上初中,打遍全镇无敌手。有叫家长来撑腰的,家长一来,我就眼含热泪,瑟缩着哭,「不是我打的。」
也有拉帮结派来寻仇的,这个时候大黄就会窜出来嗷嗷乱咬,我跟在大黄后面嗷嗷乱叫,「快跑啊,大黄有狂犬病,咬一个死一个!」
大黄并没有狂犬病,但是用来唬小孩无往不利。
学校的老师我也挨个哭过一遍,「我没有爸爸妈妈,您就是我唯一的好老师!」
无法,谁叫我没有家长,只有一个师父,还是个道长。
大女子,当能屈能伸。

我上初中那年,季惟生又出了一次远门,清风观里,只有我和大黄早出晚归。
初夏的晚风吹进大山,于阴暗处嗟蹉消磨,仿佛天神的叹息。在明灭的灯火不可企及的角落里,有脖子上缠着锁链的人守着门缝乞食,有双目无神的人在麻木的游荡,她们是光明世界的弃子,无人在意的腐烂着。
绝大多数被拐卖来这里的人都死了,有的还活着,但死了。
我从欢声笑语的学校走回无人问津的道观,一路上,途径这样的山村有九座,每一座下都累着层层的白骨。
季惟生说,这些事,修道之人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无可奈何,我亦无可奈何。
写给孩子的书本不会揭露世间险恶半分,在我的书包里,它们光辉灿烂,教大家要做好人。
我便沉默着,做好人。
不打架的时候,大黄也是沉默的。他沉默地陪着我走在回家的山路上,不如往常的是,那天的大黄显得格外急躁,离家越近越急躁。在半山腰,他不走了,鼻子拱了拱泥土,从喉咙里溢出呜呜的低吼声,拽着我的裤腿往树林深处带。大黄少有这样反常的时候,多半是山里进了陌生人。
但我倒没有什么所谓,季惟生虽然不大靠谱,但是个货真价实的道士,能画符,会布阵,以山顶那个破烂小观为中心,半座山都是他布下的遁甲奇门,外人走进来十成十得迷路。但这阵只挡路,不害人,正常情况下绕吧绕吧个两三天也就出去了。
由此也可见,季惟生确实也没想着赚香火钱。
总而言之,那天大黄带我寻路时,我以为自己多半会见到几个砍柴迷路进深山的村民,所以见到被绑架的沈清一和那两个人贩子时,确实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彼时沈清一被绑着双手双脚,嘴里还塞着一个布包,坐在石头上,像个畏畏缩缩的鹌鹑。那两个人贩子正在生火,此情此景,实在太像杀人越货的现场,但是在自己家的地盘上,我可就不做什么沉默的好人了。
我决心做个磨刀霍霍的好人。
大黄已经低吼出声,他嗷地冲上去,扑倒一个人贩子,我紧随其后,抡起书包砸晕另一个,又砸向被大黄扑倒的那个。初中生的书包,砸一个晕一个,两个人贩子瞬间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一切不过发生在数秒之间,还在石头上兀自挣扎的沈清一,看呆了。他抬起头望着我,苍白的脸上沾了灰,眼里流出清澈的疑惑。
我拍了拍手,背好书包向他走去,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划开绑住他手脚的麻绳,又拿出那个塞在他嘴里的布包。沈清一无所适从地张了张嘴,又缓缓闭上。他咽了下口水,低头揉着手腕,半晌,飘出一句细若蚊呐的「谢谢」。
我的心情一下子愉悦了起来,看着他坐在石头上,头顶有一个小小的发旋,显得十分乖觉,于是语气也不自觉柔和了些许。
「你叫什么名字啊?」
「……沈清一。」又是片刻,他才轻飘飘地冒出这么一句话,脸颊还「腾」地红了一片。
他脸红个什么劲……我一时有些沉默,只当他是惊吓过度,还需要自我调节一下,便转身去找大黄。
大黄已然一头钻进人贩子的包裹里。他欢快地「汪」了一声,从里面叼出一个肉罐头,「哒哒」地跑过来,尾巴摇成了小旋风。
我大喜过望,没想到那两个人贩子还带了这种好东西,兴奋地扑了过去,打开一看,满满一袋子的干粮和各种罐头,大山里,这些可都少见得很。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我抱着包裹,仿佛看到祖师爷在向我微笑,连带着大黄那张狗脸都变得慈祥无比。
我快乐地抱起包裹,笑眯眯地看向沈清一,「小清一,你是被绑来的吧?天黑了山路不好走,先去我家道观歇歇脚怎么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沈清一的脸似乎更红了些,他只点点头,就沉默着走了过来。
我如今看天地万物都十分顺眼,乐颠颠地抱着包裹往山上走。大黄已经只会蹦蹦跳跳了。
我愉快地找沈清一搭话。
「你几岁了?」
「…十一。」
这种戳一下吱一声的性格实在有趣,我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
「我,季明月,十三岁。」
他点点头,蹦出一句「你好。」
我依旧笑眯眯,「我比你大两岁,你要叫我姐姐。」
他的脸已经红到耳朵根了,又是半晌,才挤出一句「姐姐。」
我的脸上已然挂满了慈祥的笑容,十分欣慰地点了点头。
沈清一又陷入了沉默,他跟在我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
从山腰到清风观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片刻功夫,我已经能看见道观的轮廓,正待一鼓作气走上去,身后的沈清一突然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我脸上还带着笑容,回过头准备表达一下亲切的关心之意。沈清一却捂着脖子,咳弯了腰。
明月初上,柔和的光芒如水般笼罩下来,我看着沈清一,笑容僵在脸上。
一团漆黑的婴灵,趴在沈清一的背上,双手死死地掐着他的脖子。

我能看见鬼。
这件事,我连季惟生也没说。
第一次发现不对劲是在七岁。老山羊去世那天,季惟生带我去埋她。他挖坑时,我站在旁边等,一抬头,看见树下站着一个面容模糊的红衣女子。
穿红衣就算了,脸也看不清。
我头皮都炸了,连忙用余光去瞥季惟生。他专心挖坑,翻出来的泥土粘在干净的道袍上,脸也沾了些灰,好像并没有发现树下站着的那个,呃,那个鬼。
我咽了下口水,又偷摸摸去瞄那红衣女子,脑海里飘过季惟生给我说过的那些灵怪鬼神的故事,想起他所说得,穿着红嫁衣的女鬼怨气最重,最难渡化,冷汗都冒了下来。
我胆战心惊地想,也不知道季惟生打不打得过女鬼。
但那个红衣女子只是站在那里,既不前进,也不动作,像一团开得寂寞的花。
她没有如故事中所说,要扑过来把我吸成什么人干,只是沉默地站着。
我呼出一口气,便当做什么也没有看见,全神贯注地盯着季惟生。他终于挖好了坑,把裹在布里的山羊放了进去,又给她添了一把苋菜,开始往里填土。
他在那个小小的土堆前立了一块空白的木碑,半跪着,用袖摆擦了擦碑上的灰。
「明月」,他叫我的名字,「过来磕一个头吧。」
我于是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一个头,额头触到地面时,似乎能感到那个女鬼在看我,再抬起头,她已经不见了。
四下只有簌簌的风声。
季惟生牵着我回道观,我看见月光落在那块碑上,像一层薄薄的纱衣。
后来,我还见过她两次。
一次是半个月后的端午,晚上季惟生煮多了两个粽子,便让我把它们放在山羊的墓前。我走到那里,又看见那个面容模糊的红衣女子站在树下。
我本来都快以为上次见鬼是幻觉了,谁成想能花开二度,吓得我原地起跳,远远地把粽子丢过去就弹射回道观。
第三次在我上小学前的那个晚上。季惟生从山下回来,他显得有些疲惫,见到我只是说,「明月,跟我去拜一拜你的奶娘。」
季惟生和我一起去,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再者,这些天我夜夜都做噩梦,已经炼就了一颗坚强的心,再也不会轻易被鬼吓到,于是欣然前往。
在月光下,果然又见到她站在那里。
好在凭借那颗坚强的心,我已经能够免疫对鬼魂的恐惧,便坦然地对着空白的木碑拜了一拜。
季惟生叹了口气,他站在我身后,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似有风起,温柔又眷恋。在风吹树叶的呢喃声中,我听见季惟生的声音。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脱离苦海,转世成人。」

我已经能总结出自己见鬼的规律了——得在晚上,得有月光。
所以,在月光下,我与那个黢黑的婴灵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阵。它似乎发现我能看到它,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眦着尖细的牙,意欲露出一个阴气森森的笑容。
我眼疾手快,掏出季惟生画的护身符,「啪」的一下拍在那婴灵的头上。护身符遇鬼即燃,烧成一团蓝幽幽的火焰。
婴灵阴气森森的笑容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它捂住被烧伤的额头,鬼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嘤」了一声,飞快的窜进山道旁的灌木丛里消失无踪。
沈清一终于喘上一口气,他跌坐在地上,捂着脖子,脸色更加苍白了。
我收起多余的护身符,蹲下看他,「你没事吧?」
沈清一抿着毫无血色的唇,只摇了摇头。
虽然他看起来完全不像没事的样子,但我实在好奇为什么会有个婴灵缠着他,便把他扶起来,试探着问,「你经常这样……喘不上气吗?」
沈清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见我看他,才缓缓开口道,「小时候,经常,后来……好些。」
听他这样说,那婴灵像是已经缠了他好久,但我还从没听说有突然不缠,又突然再缠上人的鬼魂,连季惟生给我讲的五花八门的鬼故事里都没有。
我沉默了一下,又问他,「你身上有什么金银玉器之类的东西吗?」
他愣了片刻,手伸进领口,拿出一根红绳,红绳下缀着一块玉制的长命锁,上面已经布满了裂纹,只依稀还能看出细腻柔和的玉质。
但玉碎不详,也不值钱了,想来这也是为什么那些人贩子没有把它拿走。
沈清一摩挲着那块长命锁,有些怔然。我惋惜道,「你还是把它摘下来吧。」
他依言摘下,看了一眼那满是裂纹的玉,没有说话,默默地把它放进口袋。
又走了片刻,清风观已经近在眼前,匾额依旧是一副要坠不坠的模样。沈清一的眼里带着茫然,像是从没见过这样破烂的道观。
我拉开大门,给观中三清天尊的神位添了三炷香,带着他绕过供桌进了后院。说是院,也不是院,不过是左边一间房,右边一间房,中间一堵小瓦墙。
左边是季惟生的房间,但他还没有回来,屋里黑漆漆的,门紧闭着,透着几分萧瑟。我收回目光,推开右边的房门,点了油灯,昏黄的火光跳跃着铺满房间。
大黄叼着肉罐头,摇着尾巴来蹭我的裤脚,我替他打开了罐头,他雀跃着叼走在角落里吃了起来。沈清一站在门口,有些局促。我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又开了两个罐头,拿出一个烧饼,擦了擦凳子,热情地邀请他进来坐。
他哑着嗓子道谢,坐在椅子上,开始慢条斯理地,啃烧饼。但我已经没有时间招呼他吃饭了,今晚属实耽搁太久,我还有二十几本作业没写,只得匆忙叼起一个烧饼,打开书包,掏出厚厚一撂作业,「啪」地一下丢在桌上,又点了一盏煤油灯,开始奋笔疾书。
被作业激起的些微灰尘在灯光中飘荡,沈清一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茫然的神情。半晌,他才主动说出第一句话,「为什么好多都是一样的?」
我咬着烧饼,含糊道,「代写作业,五毛一本,童叟无欺。」
他沉默了,又是半晌才道,「你在攒钱?」
我点点头,咽下烧饼,惆怅道,「是啊,上大学要好多钱呢。」
「要多少?」他看着我,眼里倒映着煤油灯的光,像蕴着闪烁的星子。
我忙着写作业,头也不抬,随口应付道,「差不多,十万吧?」

沈清一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睡得并不太安稳,时不时皱一下眉。
油灯发出「哔啵」的声响,我打着呵欠,终于写完最后一本作业,行尸走肉般爬上床,倒头就睡。
窗外传来织娘的叫声,仿佛要纺一个温柔的幻梦,好让世人从满目疮痍的现实中逃离。我沉湎其中,难以自拔,不知过了多久,才被大黄的叫声吵醒,他叫得又凶又急,还伴着低低的嘶吼声。我弹起来,茫然地睁开眼睛四下梭巡,却看见那个消失的婴灵又压在了沈清一的身上,而他紧闭着眼,已经毫无知觉。
夭寿啦!有鬼要在道观里杀人了!祖师爷你开开眼呐!
我困意飞到九霄云外,连忙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打符纸开始表演天女散花。那婴灵迅速跳开,黏在墙壁的角落里,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眼里闪着怨毒的光。
沈清一倒在地上,蜷缩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我蹲坐在他身旁,手里握着符纸,紧张地与那婴灵对峙。
婴灵巨型蜘蛛一般,在墙上爬来爬去,发出「嘶嘶」的响声,看起来十分焦躁。
过了好一阵,沈清一才止住咳嗽,他伸手扯了扯我的衣摆,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里还带着咳出的泪光,显得破碎不堪。
我的同情心开始泛滥了,反手贴了几张符纸在床头,对他道,「你去床上睡吧。」
他有些犹豫,「衣服脏。」
我的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小命都快没了,还衣服脏。便指着床,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上去,躺下,盖被子,睡。」
他收回手,立刻爬上床,躺下盖好了被子。
我盘手盘脚,坐在地上,将符纸折成纸飞机去丢那只婴灵,它在我的魔法攻击之下左爬又爬,一时之间,优势在我。
沈清一看不见鬼,他大概以为我是在丢纸玩。睁着眼睛看了一会,小声叫我,「姐姐。」
我盯着婴灵,用余光瞥他,「嗯,怎么了?」
他的脸又红了,「我睡不着。」
我看着墙上的婴灵,它缩在阴影里,已经不敢动弹,便对沈清一道,「那我给你讲睡前故事?」
他眨了眨眼睛,似乎很是期待。于是我给他讲了「林黛玉倒拔垂杨柳」和「鲁智深葬花泣残红」的故事。
他大为震撼,嗫嚅道,「好……好厉害的故事。」
我点头,「这都是我师父给我讲过的。」
他还讲过「痴情书生爱上狂傲野猪」,「黑山老妖三打恶毒白虎」这样的传奇。
他小声,「你师父好厉害。」但连一丝睡意也没有。婴灵好似也听得很是入神,身上的黑气都淡了些,不再嘶吼,只是阴暗地爬行。
没想到我有朝一日,居然在深更半夜给一人一鬼讲故事,实在有些无语凝噎。我看了看精神抖擞的沈清一和爬行着的婴灵,深知不能再坐以待毙,于是从床下掏出季惟生的书,正襟危坐,对沈清一道「我给你唱安眠曲吧。」
沈清一点头。我清了清嗓子,开始照着书念。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有头者超,无头者升,枪诛刀杀,跳水悬绳。」
沈清一的眼神涣散了,他颤抖的打断我,「这是安眠曲吗……」
我严肃地点头,「这是我们道家的安眠曲。」
沈清一不说话了,默默地拉上被子,只露出一个头。
我抱着书,继续念了下去。
「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
「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
「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穷,由汝自招。」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我将往生咒翻来覆去念了六遍,大黄已经掉头去院子里睡觉了,沈清一也闭上了眼睛,似乎睡得很沉。我一股作气,正准备念第七遍,墙角却传来了婴灵细细的哭声。
「别念了别念了,好烦……呜呜呜……」
我学着书中的样子,向它道,「生死有常,阴阳有序,你既已身死,便当速往轮回,为何滞留此间,纠缠生人?」
婴灵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它嘶声道,「我讨厌他!我讨厌他!他怎么还不死!我明明都把他带到那些坏人的地方了,他怎么还不死!」它身上的黑气暴涨,带着呜咽,「都怪他!都怪他!我明明才是能活下去的那一个!就因为他是男孩,爸爸妈妈都不要我了……呜呜呜呜……。」
我抱着书,愣住了。似乎一切都变得明朗起来。
沈清一的父母,只不过做了一个在他们看来无比正常的决定。在双胞胎无法正常出生的时候,舍弃了那个健康的女孩,留下了那个虚弱的男孩。
女孩总是被舍弃的那一个。
可是你瞧,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我说不出话,语言仿佛是贫瘠荒原上的野草,无力而可笑。看着它头上被烧伤的地方,半晌,我艰涩道,「对不起」,顿了顿,我觉得有些懊恼,诚恳地看向她,「你很痛吧?」
那团暴涨的黑气突然停住,像是瘪了的气球一样尽数回缩,婴灵皮肤上的黑色也随之淡去。月光下,一个小小的女孩坐在地上,脸上还挂着数颗泪珠。
她看着我,突然就冲破了数道护身符的阻碍,扑到我怀里,嚎啕大哭。
她徘徊人间十数载的执念,原来不过是一句「对不起」和「你很痛吧?」
我回抱她,却只拥到一团轻飘飘的空气。
月色苍凉,沉默地笼罩人间,一如它旁观世事变迁的数万年。她哭累了,便枕着月色,喃喃道,「我想走了。」
我「嗯」了一声,照书中所说,结往生印,念出咒心。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脱离苦海,转世成人。」
她在我的怀中散成点点萤光,泪中带笑,「下辈子我不想做人了。」
我点头,「好,下辈子不做人了,就做只小猫,看人不爽就挠他。」
没有回应,清风穿过我的手指,带走了一场人间怅惘的梦。

大黄把我舔醒的时候,正是黎明时分。我顶着硕大的黑眼圈,条件反射地开始收拾书包。
收到一半,才突然发现有哪里不太对劲。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我的大脑在黏稠的睡意中开始迟缓地运作,昨天发生的事情一幕幕地闪过。我拿着作业本,艰难地思考着,沈清一呢?
电光火石之间,我的睡意消散大半。
我跳起来,打开房门,清晨的冷风将我灌了个清醒。沈清一站在熹微的晨光中,背对着房间,留下一个单薄的背影。
他在井中取水,但不是很熟练,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听见声音,他转过身,露出腼腆的笑,「姐姐,早上好。」
婴灵的事还如梗在喉,我与她同是被抛弃的人,如果不是季惟生,这山野间游荡的孤魂就多我一个。
我知道这是沈清一父母的选择,但他是既得利益者,要说我毫不介意,那是假的,便只向他挤出个勉强的笑容,回屋中继续收拾书包。
再次出门时,沈清一终于取到了水,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冷淡,抬头看着我,像是在孤独地等待一场审判。
我有些不忍心,咳了一声,开口道,「我要去上学了,山下还有很多人贩子,你要不要多待几天?等我师父回来了,他会带你下山的。」
沈清一愣了愣,看着我的眼睛亮晶晶的,好似沾了清晨的雾。「好。」他又露出了那个腼腆的笑。
我担心他独自在道观会无聊,给了他几本同学抵给我的漫画书,他好像从没见过这些书,拿到了便不肯松手,看得十分入迷。待我放学回来时,他还在看那本《喜洋洋与灰大郎》,连饭都没吃。
我与他共处了两天,就发现沈清一此人,美则美矣,却没什么自理能力,只能算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花瓶拿着斧子,站在院中。
我问他,「砍柴会吗?」
「不会……」
「生火会吗?」
「不会……」
「煮饭会吗?」
「不会……」
「那你会什么?」
「……弹、弹琴?」
我麻木了,他低头认错,「对不起」,又补充道,「我可以学。」
他学得很快,不过半个月,已经掌握了不少野外求生的本领,我很满意。
半个月后,季惟生回来了。
大黄最先发现,他朝院子门口「汪」了几声,欢快地摇着尾巴冲了过去。
季惟生的道袍掠过门槛,带着赶路的风与尘。我正在教沈清一劈柴,看见他走进来,便挥了挥手,喊道,「季惟生!」
他「啧」了一声,「没大没小。」
我于是老老实实地站定,弯腰行礼,「师父好!」
沈清一放下斧子,也跟着弯腰,「师父好。」
季惟生扬了扬眉,嘴边带了几分笑意,「哟,十几天不见,你从哪里又给我捡了个徒弟。」
我诚实道,「从人贩子那里抢的。」
季惟生沉默了。他走近几步,仔细地端详沈清一的脸,笑开来,「原来是你。」
我发出「?」得声音。
季惟生从怀里掏出一卷报纸,从中抽出一张丢给我,我手忙脚乱地接住,展开一看,沈清一的脸占据了半张报纸。另一半则是悬赏通告:提供有价值线索者,奖励十万元; 知其下落者,奖励五十万元;护送回家者,奖励一千万元。
我举着报纸,目瞪口呆,「沈清一,你好值钱啊。」
他低下头,握着斧子的手紧了紧。季惟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跟我下山吧。」
他抬起头看着我,手指扯了扯身上的白T恤,那是季惟生给我买大了的。我摆摆手,「送给你啦,快点回家吧。」
他轻声对我道,「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吓了一跳,当他是漫画看多了,连忙道,「呸呸呸,回这破地方干什么,你赶紧下山吧,可千万别回来了。」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发出声音。季惟生抱着手站在门口等他,脸上仍然带着笑意。
于是沈清一慢慢地放下斧子,向季惟生走去。在他们的身影快要没入门后时,他又突然回头看了我一眼。
落日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显得孤独而易碎。我用力地朝他挥了挥手。
他收回目光,跟着季惟生走下山去。
我放下手,院子里只剩下几块凌乱的木头,有些空荡荡的。

再一次见到有关沈清一的消息,是在季惟生带回来的报纸上。
头版头条是公安局局长喜气洋洋的脸,照片里的捐款支票上写着五千万元。报纸另一面的标题写着:以雷霆之势,开展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犯罪专项活动。
季惟生将沈清一丢在城里公安局的门口,后来,就连路过的狗都被奖励了两箱罐头。
我举着报纸,数着支票上的零,眼泪止不住的流,「我的呢,我的奖金呢,我为什么没有奖金??!」
季惟生坐在煤油灯旁看书,闲闲地扫了我一眼,「出家人,要那些身外之物做什么?」
我指了指自己,「我还要上学呢。」
他卷起书,敲了一下我的头,「好好学习,不会不让你读书的。」
我瘪嘴,也不知道他一个穷道士哪来的自信。
但好在很快,我就没有了贫穷的烦恼。一位著名的钢琴家做慈善,资助了几个山区的贫苦学生。苍天在上,我就是那几个贫苦学生之一,想来这是祖师爷对我多年积德行善的奖励。
两年后,我如愿以偿,考上县城最好的高中,第一次离开了大山。
又过了一年,大黄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离开了。树林里多了一个小土堆,季惟生将大黄葬在了老山羊的身边。
我从学校赶回来时,道观里却不见季惟生的踪影。桌上的茶还是温的,他并没有出远门。
我出门去找他,从黄昏找到入夜,才在后山的断崖边找到了他。他提着一盏灯,无数萤光从灯里涌出,飘向天际,像落入人间的银河。
远远地,能望见山下万千人家的灯火。
夜风将季惟生的道袍吹得猎猎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乘风归去。他转过身,漫天星辰落在他的眼里。
他说,「明月,你回来了。」
我不自觉地瞥了一眼渐渐消散在夜色里的荧光,点头道,「嗯,我回来了。」
他望着我,沉默着,又突然开口,缓声道,「你看得见,对吗。」
声音并不大,但却仿佛是念在耳边的咒言,简短而笃定。
我愣住,好像做了什么坏事被他轻易戳穿,竟莫名觉得有些慌张,便只得低头盯着脚尖。盯着盯着,又觉得自己实在愚蠢地可笑。季惟生,一个修行多年的真道士,怎么可能发现不了我能看见鬼怪,说不定他就是因为这个才捡我回去的呢。
季惟生安静地站着,是在等我的回答。我偷偷瞄他一眼,见他似乎没有因为我那自以为是的隐瞒而生气,才小声道,「是。」想了想,又补充道,「所以师父,树林里那个穿着红衣的女子,她是谁?」
他垂下眼,良久才缓缓开口,「你的母亲。」
我有些茫然。
「母亲」,这个词,对我来说,太虚假太遥远,应该是我上辈子或者下辈子才能拥有的东西。毕竟我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不过是某个重男轻女的家庭荒唐的产物,所以才像垃圾一样被丢在荒山野岭。
季惟生叹了口气,不再带着那惯常的笑意,「明月,她曾不希望你知道她的存在,但她希望你能离世间的苦难远一点。」
「她希望你有学识,明礼仪,知进退。她希望你有快乐的一生。」
「明月,她的执念是你,我渡不了她。」
我依旧觉得茫然。
那块孤独的,没有名字的碑,它是为谁而立的?
我想起山村中那些被骗来,被抢来,被绑来的女子,她们生育,然后流尽最后一滴血。
也许我也是以这样的方式被生产出来的。
也许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痛苦和卑劣。
这种想法快要将我蚕食殆尽,我绝望地抬头望向季惟生。 他的脸上带着悲悯,像神明不忍见世人沉沦苦海。
他伸出手,是在救我。
「明月,你没有错。」
我放弃了去抓住那根救命的稻草。
我盯着他的眼睛。
「师父,我的父亲呢,他在哪儿?」
他沉默着,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在他的沉默中,我模糊地记起了一个人,和一双毒蛇般的眼睛。
我呼出一口气来。
我想,我会去度过快乐的一生的。

从那天之后,季惟生就离开了道观,他说他要去云游四方,除了每月一封信之外,我再没见过他。
那座山里埋葬着我所珍视和我所厌恶的一切,除了每年去扫墓之外,我找不到再回去的理由。
高考后,我考入了京都政法学院,最开始确实过了一段很是风生水起的日子。惭愧的是,这风生水起并不在于我有多么的天赋异禀,而在于有一天,我的室友们惊异地发现,我会算命。
算得还很准。
毕竟也是被真道士养大的人,我确实是掌握了一些在当代社会难得一见的技能。但我也确实没想到从小接受唯物主义教育的当代大学生,会如此坚定不移地吹捧我一个半吊子的道士。
这令我大为震撼,也令我发了笔小财,偶尔还能点点外卖。
直到有一天,我的外卖被偷了。我痛心不已,饿得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只能半夜爬起来画符麻痹自己。
室友见之,十分震惊,问曰,「你在做甚?」
我余恨未消,阴恻恻地回答,「我的饭,可不是谁都能吃的……」
其实远没有那么邪乎,我画得不过是清心符。道士不能随意借力诅咒他人,祖师爷会怪罪的。
但数日后,一室友翻着手机,突然惊呼,「哎呀,那个偷外卖的贼摔断了腿,被抓住了!」
我凑过头去看,一小段监控视频里,那个戴着帽子的身影鬼鬼祟祟地凑近外卖柜,抓起一个袋子便跑,就在这时,他左脚绊右脚,平地摔了个狗吃屎。
六道目光齐刷刷地望向我,我心虚道,「这就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她们根本不信,她们奔走相告:搞到真的了!搞到真的了!这么多学法的!居然出了一个真法师!
我百口莫辩,至此成为了传闻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世外高人。
高人也得找工作。但那时我正在私下调查那位七年前,从警方的天罗地网里逃走得人贩子老大的下落,才有了些起色,不觉将学校要求的实习耽搁了许久,最终才在辅导员的电话轰炸下去了招聘会。
招聘会人满为患,我艰难地挤进人群,最终站在了一位律所的人事面前。人事从电脑后抬起了高贵的头颅,在他那满是不耐的脸上,我仿佛看见了六个大字,左脸:爱干干,右脸:不干滚。
我紧张道,「您好,我是来应聘的。」
人事的目光又移到了电脑上,快速道,「简历拿来,先填表格,一月八百,能接受吗?」
我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从善如流地拿过表格开始填信息。人事瞥了我一眼,推了推眼镜,强调道,「我的意思是,付费实习,一月八百,能接受吗?」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他的脸上又浮现了那六个大字,「爱干干,不干滚。」
我拿回简历,语气诚恳,「不好意思,我还要再考虑一下,打扰您了。」
他毫不意外地收回目光,继续「哒哒」地打着字,冷漠道,「下一个。」
我壮志未酬身先死,还没来得及为法律事业奉献终身,就先遭到了社会残忍地毒打。无奈之下,只得加入了自主创业的大军。
我在大学城附近的步行街里摆了个小摊,左联写着「易经八卦」,右联写着「代写诉状」,横批「道法自然」。 步行街里到处都是大学生,他们极其捧场。祖师爷保佑,不过一天我就实现了盈利,从此资本史上的奇迹还得再添一笔。
隔壁卖煎饼果子的大哥看起来十分羡慕,「小姑娘,你做这行来钱挺快啊。」
我乐滋滋地抱着手机翻着收款记录,闻言谦逊道,「没有没有,哪里哪里,只是运气好罢了。」
一道影子落在手机的屏幕上,我条件反射地开始招呼,「姻缘二十元一卦,前世今生二十五,趋吉避凶三十,来一卦嘛同学?不准不收钱!」
影子的主人咳了一声,手指点在摊子的右边,轻声问道,「代写诉状,多少钱?」
我的大脑一时没转过弯,看了一眼那根手指,又抬头,一个眉眼精致的男生正望着我。
他周身萦绕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没有什么表情,但看起来竟有些眼熟。
我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代写诉状?」
他点了点头,仿佛惜字如金。
我便道,「这就得看案件的具体情况了,如果比较简单的话,那一般收费是在……」还没说完,一个女生突然出现,拍了一下他的肩,嗔道,「沈清一!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都找你半天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轰然炸响,我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久别重逢,应当以何为贺。

而那突然出现的女生,实在美丽。
她像一簇跳跃的火,漂亮又扎眼。背着的包是某品牌最新限定的那款,我和室友曾一起数过它标价后的零。
有钱,十分有钱。我发出穷狗的叹息。
沈清一向旁让了两步,「随便走走」,他说,依旧是一副客气又冷淡的模样。
好像也并没有认出我。我犹豫着,沸腾的情绪又骤然平息。
又或许他已经忘了我,毕竟那实在不能称得上是美好的回忆。
缘法无常,世事如此,不可强求。
女生却似乎已经习惯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左右看了看,突然对我的摊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你会算命啊!」她拖过椅子坐在了我的面前,眼睛亮晶晶的。
来生意了,我喜笑颜开,「施主想算些什么?」
她咳了一声,偏头看向沈清一,「你先去接小猫吧,我一会就来。」
没有声音,我低头将铜钱排开。沈清一的影子落在桌上,停顿了片刻,便向旁掠去。
女生凑近了些,声音像三月化开的清泉。
「我想算……姻缘。」
我露出亲切且靠谱的微笑,抽出一张白纸,向她道,「那还请施主写下姓名与生辰八字。」
她依言写下,将纸推了过来。
「温言。」我念出她的名字,收起铜钱,摆出高人模样,含笑看向她,「施主可是有一心上人?」
她坦然道,「是。」
我维持着高深莫测的笑容,缓声道,「施主与这人,想必自幼相识,青梅竹马,门对户对。」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明媚惹眼,道,「是。」
「你这心上人,亦有一心上人。」我看着她,有些于心不忍,「不是你。」
她垂下眼,轻轻笑了一下,半晌才道,「也是。」
我斟酌着词句,出言安慰,「不过施主也不必太过伤心,此人并非你的正缘。」我道,「他挡你财运。」
她倏然抬眼,颇为震惊地望着我,好半天才发出一个单音节,「啊?」
「月明星自稀,那人事业运太盛,而你又与他是同行。」我收起那张写着她生辰八字的纸,慢慢撕成小块,「简而言之,他会挡你财运。」
温言看着我,忽然就笑出了声,「谢谢你,道长,你真是……」她歪了歪头,似乎很是思考了一会,「真是个妙人。」
我自觉担不起她的赞扬,毕竟我不过将季惟生的本事学了些皮毛,只得惭愧道,「施主过誉了。」
她已然站起身,抬手去扫那张贴在我的摊位上被风吹日晒的二维码,片刻后,手机传来「叮咚」的收款声,我瞥了一眼,确信这位大小姐赏了我两千元整。
我嗔目结舌,再一次被有钱人的金钱观震撼。
温言收起手机,眼里蕴着盈盈的笑意,「道长,我一见你就觉得投缘。」她提起那只被随手丢在桌上的包,冲我眨了眨眼,「我得走了,道长,愿我们有再见的缘分。」
我坐在摊位后,只来得及道,「施主,你朋友往另一边去了。」
暮色西沉,温言的背影汇入人群。她再没回头,只远远地挥了挥手。
十一
而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见过沈清一,连带那次相逢都像一场恍惚的梦。
他长成沉默的大人,但好在看起来十分健康。我很欣慰,毕竟他算是我从那片穷山恶水中救出来的第一个人。
我诚心祝他安好,尽管我已自顾不暇。
自从辅导员在步行街撞见我摆摊算命之后,便开始了一日三次的电话慰问。她似乎极其不能接受自己的学生变成了一名招摇撞骗的神棍,立志要将我掰回正轨。
在她第三十三次苦口婆心的劝说之下,我收起算卦摊,准备老老实实地去参加付费实习。天不遂人愿,招聘会早已结束,我只得连夜翻遍各大招聘网站,以期能有一个捡漏的机会。
可惜这次祖师爷不再关照我,我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仿佛被电脑屏幕吸干了精气,投出去的五十多封简历也只有寥寥几个回复,还都诚挚地邀请我去海外常驻实习,莫名透着一股要对我「掏心掏肺」的阴险意味。
我长叹一声,决心将摆烂贯彻到底,于是一推电脑,准备先大睡一觉。刚挨着枕头,手机就发出一声短促的消息提示音,过了一会,便抽风般地响个不停。
我生无可恋地摸向手机摁亮屏幕,消息列表中那个名为「互助之家」的群聊仍在往外弹着消息。我吃了一惊,「腾」地坐起身,将消息翻到最顶端,看见了一段角度刁钻的视频,视频中是一个头发有些半白的男人,坐在破旧的街边小店中慢慢地吃着一碗面条,下方紧接着一条消息,「@月光光,是不是他?」
我盯着视频中那个人的脸,那种熟悉的荒谬感又涌出来,直到将我彻底吞没。
「很像,是他吗?@月光光」
「我也觉得很像。」
「在哪里拍得?@白山」
白山:「岭北市。」
……
……
「所以是他吗?@月光光」
我的手指点在输入框,等待着那股令人窒息的荒谬感褪去,才慢慢地按出来两个字,「是他。」
我死也不会认错这张脸,这张荒谬的,可笑的,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而这张脸的另一个主人,则是那个臭名昭著,杀人如麻,万死不足惜的人贩子。
七年前,在「太仓山特大拐卖妇女儿童案」中,警方一举捣毁盘桓在太仓山数十年之久的人贩子集团,逮捕犯罪分子数十人,解救被拐妇女儿童四百余人,而在堪称天罗地网的搜捕之下,犯罪集团真正的主人,却凭空消失了。除了审问那群人贩子得出的一张略微潦草的画像外,甚至没有人见过他。
但我见过,在他消失之前,在一个模糊的,泛着冷意的秋天。
那时警方的追捕已经接近尾声,我在学校也能时常听见大家讨论那场追捕。数学课上,后桌的男生突然拽了一下我的头发,低声问道,「季明月,你住在山里,是不是经常看到有人被打断腿啊?」
我忍住把他踹飞的欲望,皮笑肉不笑道,「是啊,我还经常看到有一种妖怪,专门吃某些喜欢拽别人头发的人。」
他瑟缩了一下,讪讪地闭了嘴。
人与人的尴尬并不相通,而我只觉得恶心。在模糊的印象里,那天的空气也确实弥漫着一股恶心的味道,似乎是学校的下水管道爆炸了。我忍受着这股味道直到放学,就连守在门口的大黄出来接我时也恹恹的。
我和大黄有气无力的往回走,转了几个弯拐到山路上。大脑被臭气熏了一天,有些昏沉沉的,我几乎是凭着本能在走。过了片刻,大黄突然停住,耳朵立了起来,朝着路边的树林里发出低吼声。我清醒了些,朝那个方向看去,没来由地有些害怕。
树林里传来轻微的窸窣声,缓缓走出来一个裹着黑衣的青年,只露出一段脖颈,苍白的仿佛是冬夜里最冷的雪。大黄已经摆出进攻姿态,急促地叫了起来。他却并不在意般的,抬眼朝我看来,冰冷、粘稠、阴狠,让我想起毒蛇捕猎时的眼睛。
黄昏时的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点点滴滴地洒在那人的脸上。借着那点昏暗的光,我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世界好像突然安静了下来,连虫鸣声都消失不见。
在死一般的寂静之中,我与他相对而立,两张极其相似的脸,如同水仙照水自顾。
怎么可能……我想着,只感到荒唐。
那人似乎觉得十分有趣,竟露出一丝笑来。
我汗毛倒立,本能觉得危险,只来得及喊了一句,「大黄,快跑!」,就转头向学校方向跑去。刚跑过几道弯,就被路边伸出的老树根绊了脚,眼看就要以脸着地,一只手揪住我的后脖领把我拎起来,很快,季惟生的声音便从头顶响起。
「跑什么?慌慌张张地。」
我转身,看见季惟生难得地皱了皱眉。他的手里还拎着从山下买得两根大葱和几个鸡蛋,配上他那身白色的道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大黄也摇着尾巴跟了过来,绕着他的腿不停打转。
我从未觉得季惟生如此靠谱过,揪着他的袖子「嗷」地一声哭了出来。
「师父,有怪东西,好可怕!!」
他似乎叹了口气,腾出手来拍了拍我的头,「没事,我在,回家吧。」
我果然没再见到那奇怪的人,那晚,季惟生甚至做了一份完美的大葱炒鸡蛋,没有炒焦,也没有放错盐。
大黄死去的那一天,我在后山找到季惟生。也是那一天,我确定了那个黑衣人的身份。
我血脉相连的父亲,一个血债累累的刽子手。
这令我感到恶心。在他得到应有的报应之前,我是无法去度过那所谓的快乐的一生的。
有这种想法的远不止我一个。
在犯罪集团落网之前,被拐妇女儿童的家属建立了寻亲互助组织,微弱的希望支撑着他们活下去。可在那之后,他们的亲人基本已不在人世,始作俑者仍然逍遥法外。
除了希望,仇恨也是治愈痛苦的良药。
我加入了互助组织,给他们提供了刽子手的照片。
只需要利用现代科技技术对我的照片进行微调,就几乎与那人一般无二了。
他种下罪行的种子,绝望和仇恨将其浇灌成苍天大树。
而作恶者会吞下毒果。
十二
我连夜买了去往岭北市的火车票,又以参加面试为由搪塞了辅导员的追问,便开始收拾行李。
出门之际,宿舍的窗户被叩响。一只白鸽站在窗檐,桃花色的眼睛透过玻璃盯着我。
是季惟生的信鸽,每月都来。我差点忘掉这件事,连忙打开窗户,它扑棱着翅膀飞进来停在桌边,腿上系着一个小小的竹管。
季惟生的作风极具年代感,仿佛是活在上个世纪的古人,上大学之后,我跟他交流还在用古老的飞鸽传书,效率可以说是十分低下。但想到他是道士,保留一些古人遗风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问题。
我取出那封信,信上只有寥寥数笔。
「明月:
展信安。
秋寒时深,添衣勿病。」
我已经四年没见季惟生,今日莫名地有些怀念他做的大葱炒鸡蛋,想了想,便提笔给他写了一封回信。
「师父:
我很好!
今年回家过年吗?」
小白鸽歪头看着我,我戳了戳它的脑袋,添了些食物和水。吃饱喝足后,它才又扑棱着翅膀从窗户飞了出去,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我重新推着行李出门,室友已经全都实习去了,宿舍里空无一人。灰尘在光的影子里跳舞,像浮游生物在水中安静地漂浮,我的心里缓缓地升出一些期待来。
我想,如果一切顺利,今年我就可以和季惟生一起过一个真正快乐的春节了。
从京都前往岭北的火车要六个小时,上车之前,我从火车站的报摊里买了两张报纸。这还是从季惟生那里学来的习惯,但我一般是拿报纸遮住眼睛以求能睡个好觉。
坐绿皮火车的人并不太多,上车时车厢里仍是空的,安静的有些不同寻常。我找到座位坐下,随手翻起了报纸。报纸也不是什么正经报纸,多是娱乐八卦和花边新闻,看得我昏昏欲睡。我打了个呵欠,将报纸翻了个面,决定还是让它行使一个朴素的眼罩的职责。
报纸另一面稍稍显得严肃些,其中一张照片的背景是富丽堂皇的音乐厅,满头白发的老人坐在钢琴前,身边站着一位穿着正装的少年,正微微弯着腰,像是在听他说些什么。照片旁的小字写着:「钢琴家温之行先生首次携其爱徒参加国家音乐典礼……」
温之行先生,我倒很熟,正是那位资助我上了大学的「著名钢琴家」,至于他身边那位「爱徒」,我瞧着,竟也有些眼熟,越看越像是长大后的沈清一。
我举着报纸,凑近仔细观察,阳光有些刺眼,晃得我眼睛疼。「哗啦」一声,是窗帘被拉下的声音,我抬起头,正看见沈清一收回拉窗帘的手,在我的正对面坐了下来。
「谢谢。」我习惯性的露出微笑,又低头去看那张照片,车厢陷入平和的沉默之中,只能听见浅浅的呼吸声。
一阵诡异的不协调感慢慢攀爬升腾。
刚刚那是谁?
我猛地抬起头,撞上沈清一的目光。他穿着宽松的黑色冲锋衣,领子拉得很高,黑发垂散着,正安静地望着我。
我怀疑自己还不太清醒,但手里报纸的触感又异常真实。我审视着照片里的少年,抬头比对了一下沈清一的脸,又看向空荡荡的车厢,真诚地感觉现实有时比梦境还要荒诞。
在这荒诞的现实里,沈清一缓缓地坐正了些。「好久不见。」他朝我点了点头,算是主动问候。
他的身边放着一个背包,拉链半开着,此时竟缓缓地冒出一个猫猫头来,猫猫湛蓝的眼睛望向我,突然发出一声欢快的「喵!」,从背包里窜出,准确地落到我的身上,亲昵地蹭着我的手臂。
我难以置信,「现在宠物能带上火车了?」
「……不能。」
可疑的沉默。
我合理相信他所要表达的完整意思是「不能,所以我把这节车厢的坐位全买了」。
啊,万恶的资本家。
资本家本人朝猫猫伸出了手,轻轻叫了一声「小猫」,纯白色的猫咪乖巧地跳上他的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安静地卧了下去。
我卷起报纸塞进背包,默默地打量他。有钱人家的少爷,好好地来这儿坐绿皮火车,不是他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沈清一这厮,浑身上下简直写满了「我有问题,快来问我。」
我确实有很多问题,毕竟我还不至于觉得和他坐在同一辆火车的同一节车厢是什么百年难得一遇的巧合。沈清一瞧着有些心虚,他咳了一声,垂眼避开我的视线,一下一下地给猫咪顺毛。
恰好列车员推着零食车走了进来,滑轮摩擦着地板发出刺耳的噪音。「零食饮料需要吗?」她站在沈清一身边,脸上带着标准的笑容。
沈清一似乎松了口气,他点了点头,「一瓶水,谢谢。」
列车员漂亮的脸转向我,「小姐,零食饮料需要嘛?」
我冲她笑了一下,「不用了,谢谢。」
火车在呼啸声中驶入隧道,四下被笼入深沉的暗中。隧道暖黄色的光像坏了的灯泡一样闪烁,在明暗交替中,列车员的笑容崩坏般地咧到耳后,她一把摁住我的手腕,眼底是幽绿色的光。
「不,你需要。」
十三
瞧瞧,还搞强买强卖这一套。我麻木地想着。
最先炸毛的是沈清一怀中的小猫,它发出一声略带凄厉的叫声,弓起背警惕地盯着列车员。
一张符咒从我的衣袖中滑出,我反手贴在眼前这不知是人是鬼的生物的额上。意料之外的是符咒并没有点燃,反而化成一簇黑灰扑簌簌地往下落。
「呵呵。」笑声从喉咙里溢出,她的嘴咧得更大了些。被抓住的手腕传来冰凉的痛感,我嘶了一声,转手扣住她拽向我。
列车员被拉了个趔趄,几乎要与我脸贴脸。我露出假笑,盯着那双幽绿色的眼睛,「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呵呵。」她依旧只发出笑声,像含了一把粗粝的沙子。黑暗在车厢里涌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有些恶心的臭味,我的假笑难以为继,左手捏降魔印推向她的肩膀。
连反抗也没有,她「碰」地摔在对面椅子上。我揉了揉手腕,摸出三张长明符甩向空中,明亮的白光铺满车厢,也照亮了车窗外,一张张扭曲的人脸。
我后背发凉,猛地转头,沈清一的座位上已然空无一人,而车窗外的人脸越来越多,它们紧紧贴着玻璃,嘴巴如缺氧的鱼般一张一合,却传不进任何声音。
这根本不是刚刚那节车厢。
「呵呵……」
列车员扶着椅背站了起来,被降魔印打中的半边肩膀呈现不自然的弯折姿态,在一阵骨骼摩擦发出得「咔咔」声中逐渐复原。她居高临下地,戏谑地盯着我,像盯着一只无路可逃的猎物。
我深呼吸,站起身双手结印与她对峙。列车员那张仿佛被谁撕裂而后钉在脸上的笑容透着嘲讽的意味,显然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死寂之中,不知从何处响起一道声音,仿佛是模糊不清的呓语。她脸色突变 ,裹挟着凌厉的风,猛地向我扑来。
从小打太极形成的肌肉记忆在此刻发挥了作用,身体比脑袋先做出反应,我抬手挡住袭向我面门的一拳,抓着手腕转到她的身后,抬脚重重踢向膝盖。
还没等我喘口气,又是一阵诡异地「咔咔」声,她半跪在地,手臂以不可思议的弧度扭转,一股巨力将我掀翻,头「轰」地砸向地面。
眼前黑了一瞬,钝痛从四肢百骸袭来,在模糊的视线里,列车员张开嘴,露出满口尖牙,毫不犹豫地咬向我的脖子。
在那一刻,我确切地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甚至连反抗的力气都不再有。意识如溺水般渐渐消散,汹涌而来的窒息感中,先前的呓语声竟忽然明晰起来。
「……按行五岳,八海知闻;魔王束首,侍卫我轩;凶秽消散,道炁常存……」
是有人在诵祷咒词。
天光乍亮,一柄木剑从斜刺里点在列车员的头顶,她眼中的绿光挣扎般闪烁了几下,头无力地垂了下去。
空气和列车的轰鸣声一齐涌入感官,我躺在地上,仍然觉得脑子有些懵。
「季明月!」
谁在喊我?
我咳了一声,恍惚间似乎看见沈清一扔掉了手中的木剑,是要来拉我的样子。我单手撑着地面,终于坐了起来,抬手擦了擦嘴角,喃喃道,「我没事,我没事。」
他半蹲下来,扶住我肩膀的手在微微颤抖。
是恐惧吗?还是什么?
我茫然地想着,眩晕感再一次铺天盖地般袭来,身体不受控制得向后倒去。
在意识完全陷入黑暗之前,我只看见自己的手,沾满淋漓的鲜血。
十四
仿佛是坠入了一湾温暖的泉水,谁的声音喃喃地响起。
「季明月。」
在一阵恍惚中,我睁开眼,暖黄色的烛火微微摇曳,照亮了季惟生端坐在木桌旁的身影。
他大概是在读着什么,能听见轻微的书本翻页的声音。
我盯着头顶破旧的瓦片,渐渐意识到这是在太仓山的道观里。
但我怎么会在道观里呢?
脑袋可能是锈掉了,稍微想点什么就一抽一抽的疼。我试着动动手指,又发觉浑身上下到处都疼,只得无力地躺在床上长吁短叹。
季惟生头也不回,斜斜递过来一个眼神,像是嘲笑,「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怎么搞的?我记不太清,只得瘪嘴道,「我好像被人打了。」
他叹了口气,看起来很是恨铁不成钢,「真笨。」
我气不打一出来,正准备与他好好理论一番,房门突然被谁大力地拍响。我吓了一跳,看着四散的飞灰,诚实地觉得再拍下去这房子得塌。
「季明月!」屋外的人在喊我的名字。
「碰」的一声,两扇门板死不瞑目般颤巍巍地倒下去,烟尘四起,来人逆光站着,大口地喘着气。我费力地睁眼,试图看清他的模样。
汗水濡湿他的额发,他抬起头看着我。
眼里像蕴着闪烁的星子。
「……沈清一?」
我更疑惑了,转头看向季惟生,很想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似乎笑了一下,微微地抬起了手。
刹那间天旋地转,灵魂好像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跌下。失重感拉扯着神经,我骤然回过神来。
阳光刺目,我被横放在座椅上,偏过头,正好和一张毛绒饿的猫脸大眼瞪小眼。
小猫蹭了蹭我的脸颊,愉悦地「喵」了一声。
我抬手摸了摸脖颈处缠绕的绷带,身体的疼痛感似乎也减轻了不少,便慢慢地坐了起来。沈清一脸色苍白,仿佛他才是那个失血过多的人。在他身旁,不知何时坐了一位穿着黑色唐装的老人,正一脸慈祥地看着我。
我眨了眨眼,下意识道,「你……您是哪位?」
老人露出一个和蔼可亲的微笑,「孩子」,他道,「我是你祖宗啊。」
……
……
我无语道,「你怎么骂人呢。」
沈清一似乎被呛了一下,他低声纠正,「是师祖。」
师祖咳嗽了一声掩饰尴尬,道,「对对对,师祖。」他慈祥道,「季惟生那小子,是我徒弟。」
我望着师祖慈祥的脸,又望了一眼师祖身旁的沈清一,觉得这幅场景莫名的眼熟。
恍然间,我抽出塞在书包里的报纸,展开来。
「钢琴家温之行先生首次携爱徒参加国家音乐典礼……」
「唰」地一声,我合起报纸,诚恳道,「师祖,您业务范围挺广泛啊。」
钢琴家温之行先生仙风道骨的一笑。
「所以,」我颤巍巍地抬起手,指向沈清一,「按照辈分,您是我小师叔?」
小师叔沈清一垂下了头。我咬牙切齿,从喉咙里挤出笑声。
好好好,这就是「大家都知道但就是不告诉你。」
我维持着安详的笑容,安详地闭上了眼。
十五
在一片安详之中,我被沈清一的小猫一脚踩醒。
我颓然地睁开眼,硬邦邦道,「所以,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比如我其实是富豪走失的徒子徒孙,还有亿万家产等着我回去继承什么的。
师祖道,「确实有一件事。」
我一个激灵,坐直身体,希切地看着他。
师祖续道,「你的亲生父亲,是一个杀人无数的人贩子。」
我面无表情。
我缓缓开口,「这个,我知道。」
师祖一副惊疑不定的表情,讶然道,「你怎会知道?惟生跟我说的是他没告诉你啊。」
我假笑,「猜的,我之前见过那位‘杀人无数的人贩子’。」
说着,我从书包里取出手机,找到那张用现代ps技术制作的「人贩子」的肖像,递到师祖面前,皮笑肉不笑道,「长得这样像,很难猜不到吧。」
师祖慈祥的笑容凝固了,他「咦」了一声,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难道……不对劲,这不对劲。」
沈清一突然开口,「所以,你这次去岭北,是要去找他?」
我反驳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岭北?还跟我一趟火车?你跟踪我?」
沈清一似乎僵硬了一下,半晌才轻声道,「不是跟踪。」他定定地望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最后说出来的却是,「我想……找你代写诉状。」
我张了张嘴,目瞪口呆,猛然才想起来我正经的专业原来是法律。摆摊算命太久,我已经快要记不清这是个唯物主义的世界,于是沉默了许久,才从嘴里干巴巴地蹦出几个字,「你要告谁?」
他抿唇,低声道,「沈放。」
我疑惑,「沈放是谁?听起来有点耳熟。」
沈清一一字一句,「我的父亲。」
我了然地「哦」了一声。
短暂的安静。
我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要告你爹?!」
师祖似乎也呛了一声,倏然转头看向沈清一,讶道,「怎么回事?」
沈清一低垂着眼,似乎在思考着怎么开口。突然,身侧传来一声痛苦的喘息,我循声望去,发现刚刚变异过的列车员小姐被五花大绑地安置在座椅上,正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下一刻,她望着自己身上的麻绳,脸上的表情裂开了,艰难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仔细端详她的脸,发现她没有要再变异成绿眼裂嘴的迹象,便开始心平气和地胡说,「小姐,你刚刚癫痫发作了。」
列车员道,「?啊??」
我肯定地点头,「是真的,很危险,这是为了你的人身安全才绑上的。」我继续胡说,「不然你想想,有刚才的记忆吗。」
她表情空白地陷入了回忆,片刻后,露出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颤着声音道,「……记不起来,我真有癫痫?!」
我点头,「是的,一会记得去医院做个体检。」
毕竟刚刚被恶灵附身,还被我实打实地踹了几脚。
列车员在哭声中迎来了列车长,他先是向我们欠声道,「抱歉各位乘客,列车刚刚遇到一些突发状况,监控短暂失灵,请问有没有……」似乎是眼角余光突然扫到了被绑的列车员,他的语调骤然扬了起来,「……发生什么事??!」
我斟酌着词汇,「她刚刚身体不适……」
列车长用「我信你个鬼」的眼神警惕地盯着我。
列车员声音恍惚道,「我是有点不舒服,车长……这个绳子可能是……用来固定我的。」
当事人亲口解释,列车长终于收回了要报警的表情,他解开列车员的绳子,慢慢地扶着她走远了。
在他们远去的背影后,车厢内响起温柔的提示音,「各位乘客您好,列车前方到站,岭北站。」
十六
沈清一走得很快,他单肩背着书包,另一个肩膀蹲着他的小猫,手里还提着师祖温之行的行李,木着张脸,不像是身价过亿的富二代,倒像是拖家带口逃难的家道中落的少爷。
师祖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走得仙气飘飘。
我捂着脖子上的绷带,有气无力地拖着步子走下了车。沈清一站在外面,伸出手要来扶我,但两只手都提满了行李。
于是他缓缓放下了手,脸看起来更臭了。
大约是他长得太扎眼,造型又太奇特,路过的人都打眼往这儿瞧。沈清一面无表情地往前开路,一副已经麻木了的样子。
好不容易挤出车站,他将行李丢到地上,单手掏出手机,开始打车。我被人群挤得七荤八素,向他发出微弱的声音,「哎,你们去哪儿。」
大约是周围太吵,他似乎没有听见我说什么,便微微低下头朝我靠近了些,道,「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抬高了些声音,道,「我说,就此别过,有缘再见。」
他似乎愣了一下,抓住了我的手,「等等,」他抬眼看着我,轻声道,「一起。」
我茫然地看着他。
师祖凑过来,一脸慈祥地笑,「是啊,小姑娘家家的,一个人在外面多不安全。」
我张了张嘴,试图用「我很能打」来辩解,但列车员突然变异的血盆大口从我脑海中闪现,我摸了摸脖子,心虚地闭上了嘴。
小猫从沈清一的肩膀上跳进我怀里,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师祖已经将我推上了出租车。岭北市的出租车司机路风豪迈,出租车开得像过山车,似乎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我感觉本就虚浮的灵魂已经被甩到九霄云外,隐约能看见祖师爷在向我微笑。
司机师傅一个帅气的漂移,停在了富丽堂皇的酒店门前,我抖着手推开车门,晃悠悠地下了车,感觉胃里翻江倒海。
怀里的小猫蹭了蹭我的脸,「喵」了一声。我深呼吸几口气,站在原地回神。
沈清一拎着大包小包下了车,向我走了几步,我看见他嘴巴一张一合,但是大脑已经不太能处理听觉信息,只能抬起手向他摆了摆。
「沈清一!」突然,酒店门口传来一道清冽冽的女声,竟意外清楚地传进了耳朵。我转头看去,看见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她走过来,高跟鞋踩得「噔噔」响,脸上依旧带着明媚的笑容,肩上背着另一款价格惊人的包。我终于认出来她是温言,不久前我还给她算过命。
「爷爷?」她看向温之行,明媚的笑容僵住。
「小道长?」她又看向我,可以看出来已经十分疑惑。目光审慎地从我们之间扫过一遍,迟疑道,「你们怎么都在?」
她又「嘶」了一声,看着我脖子上的绷带,急切地走近我,讶道,「这是怎么了?」
我白着脸,努力朝她挤出微笑。将笑未笑之际,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裹挟着浓烈的臭味。
我忍了忍,没忍住。
我道,「yue。」
在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yue出一大口血。
「我靠!!!!」温言被吓了一跳,惊恐万状地看向我,似乎大声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挣扎着开口道,「我……」
话音未落,眼前骤然一黑,我绝望地想,这次得以头抢地。
十七
醒过来的时候,打眼便是金灿灿的天花板,水晶吊灯反射着绚丽的彩光。
我转了转头,欣慰地察觉到头还在。
手也还能动。
我呼出一口气,慢慢地爬起来,打量着周围的环境,逐渐意识到这就是传说中的一晚很多很多钱的套房。
我缓慢地感到一阵心酸,感觉自己对资本家骄奢淫逸的生活有了一些更深层次的认识。
脖子上的痛感已经微乎其微,只能察觉到一丝麻痒。我慢吞吞地下了床,走到浴室的镜子前,发现伤口已经被细致地处理过了,额头上也缠了一圈绷带,整个人形象极其惨烈。
我叹了口气,体会到了一股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伤。连那个变态的人贩子的影子都没摸到,却已经凄凄惨惨戚戚地挂了一身彩。
「嘀」地一声,房门处传来智能锁被打开的声音,温言推门而入,声音掺了些欣喜,「你醒了啊小道长。」
我转头看向她,猛然想起倒地之前曾当着她的面库库吐血,一时觉得十分尴尬,诚恳地对她道,「抱歉。」
「有什么好道歉的?不过你刚刚真快吓死我了。」她坐到椅子里,将手里的水果放在桌子上,看着我道,「那个伤是怎么回事啊。」
我双手撑在洗手台上,恍然想起她曾经对着「温之行」叫了声爷爷,切实地为这充满缘分的世界感到一言难尽,便道,「师祖应该知道。」
「师祖?」温言疑惑地看着我,「你……小道长,你叫什么名字?」
我抽了抽嘴角,僵硬道,「季明月。」
「啊」,温言坐正了些,脸上出现了一丝恍然,半晌,又轻轻笑了一下,「是你啊,原来是你。」
她又露出了明媚的笑容,道,「我知道你,季师叔唯一的徒弟。」
我有些好奇,「季惟生,咳,不是,我师父,你见过他?」
温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只见过两次,季师叔他……不常回来。」
我问道,「他这几年回去过吗?我有好久没见过他了。」
温言倒水的手似乎顿了一下,她喝了口水,缓慢地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才道,「爷爷不太让我掺合道观里的事,但是季师叔。」她顿了顿,看向我,坚定道,「我很尊敬季师叔,爷爷说,他是要行大道的人。」
「哈哈。」我干笑两声,心想她肯定不知道季惟生有多不靠谱。但看着她一脸坚定,又有些不忍心拆穿季惟生的真面目,便道,「那我替师父他谢谢你。」
她垂下眼睛,轻飘飘地转移话题道,「不过你怎么会来岭北市。」
我摸了摸脖子,思考了一下怎么胡说八道比较好。但温言已然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最近岭北乱得很,沈清一说找到当年绑架他的人贩子头目了,现在来了好多特警。」
我的表情裂开了,难以置信道,「沈清一?他怎么知道的?」
温言瘪嘴,「那人就是沈清一找到的呢,听说有人在当年的互助群里发了人贩子的照片。」她不满道,「但是他不给我看那个人贩子长什么样,我猜肯定青面獠牙凶神恶煞。」
我照了照镜子,为这张脸长得不够青面獠牙凶神恶煞感到一丝羞愧。
「但是特警应该没用。」我偏过头,补充道,「当年太仓山那么多特警,不还是让他跑了,我估计……」
「估计那人会些歪门邪道?」温言接过我的话,自言自语,「那就说得通了,我还奇怪爷爷怎么也来了。」
她盯着手里的杯子,吐出一口气,缓缓道,「这次能抓住那个人贩子就好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自言自语,「自从当年从太仓山回来之后,他和家里闹得很僵,已经有很多年没回去过了。」
我疑惑道,「真的假的?」和资本家父母闹掰这件事,实在是荒唐地令人难以置信。
温言耸了耸肩,「真的啊。」她道,「他这些年都是跟我爷爷一起住,谁知道为什么。」
我看着她,电光火石间突然想通了什么,慢慢挪过去坐在她对面,小声道,「沈清一不会就是你那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吧。」
温言的表情僵硬了一瞬,但很快便恢复原状,「是。」她轻声笑了一下,坦然道,「但我现在不喜欢他了。」
我不解,「为什么?」
她看着我,沉默良久,又突然笑开来,「不是你说的吗?他挡我财运。」
「那是我胡说的……」我尴尬道,「不过是当时看卦相,觉得一往情深太辛苦,才胡说八道想让你放下。」
「一往情深太辛苦。」她念着这几个字,又莫名地笑,轻声道,「明月,你也觉得辛苦。」
我诚实道,「想必是辛苦的。」
温言看着我,缓缓道,「那他想必也是辛苦的。」
我莫名地看着她,暗忖她居然会心疼男人。
「当时的卦相不是还说,我的心上人,亦有一心上人。」她平静道,「不是我。」
我努力地回忆了一下,似乎确实是有这么个卦相。
温言道,「明月,他也一往情深地喜欢你,喜欢了很多年。」
我撑着头的手滑了一下。
我震惊道,「啊?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一种吃瓜吃到自己身上的幻灭感席卷而来,我大惊失色,呆若木鸡,行将就木,五雷轰顶。
十八
温言已经出去很久了,房间安静下来,隐约能听见岭北市中心的钟楼传来遥远空茫的钟声。
我从震惊中缓缓回过神来,决定就当不知道这件事。
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听见。
他怎么可能喜欢我呢?我跟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唯一的共同点可能就是他想告了他的亲爹,我想噶了我的亲爹。
我木然地从床上爬起身,准备先去填饱我的肚子,然后放空我的脑子,便磨磨蹭蹭地趿拉着拖鞋走出房门。
这是个套间,门外就是客厅,但没有人。我转了一圈,也没看见食物的踪影,只得按下电梯去一楼餐厅碰运气。
坏消息是不在饭点,餐厅没人;好消息是有24小时不间断的自助餐服务。我端着盘子,眼含热泪地往嘴里塞了一个做工精致的点心,但可惜的是味道并没有和做工一样精致。
我嚼了嚼,客观地觉得它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您好,」穿着燕尾服的侍应生向我走来,微笑道,「请问是季明月小姐吗?」
我叼着点心,看着他,茫然地点了点头。
他继续微笑道,「有位女士想请您喝杯咖啡,请问您是否方便?」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咖啡厅的窗边端坐着一位仪态优雅的贵妇,正偏头望着窗外。
我咽下点心,有些好奇,便跟着侍应生走了过去。
贵妇人收回望着窗外的目光,于是那目光转而落在我身上,我感觉到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似乎对我惨烈的伤患形象感到一丝震惊。
那丝震惊转瞬即逝,她恢复成没什么表情的模样,向我点了点头表示问候。
侍应生拉开座椅,又替我打开菜单,我匆匆地扫视了一遍菜单上的咖啡看起来十分高贵的名称和十分高贵的价格,陷入了沉默。
于是我从沉默中尽量平静道,「给我一杯热牛奶,谢谢。」
侍应生微笑着离开了。
贵妇垂着眼,端起咖啡,轻轻抿了一口。
我觉得气氛诡异,总觉得下一秒她就会甩出一张卡,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离开我的儿子,永远不要再出现。」
果然,她放下咖啡,声音里带着上位者的威严,表情却又像是轻描淡写「季小姐。」她看着我,缓缓道,「说吧,你要多少钱才能离开我儿子。」
哈,我乐了。
这原来真是沈清一那厮的亲妈。
我觉得有点可笑,又觉得有点荒谬,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才让她觉得我会对沈清一死缠烂打。
于是我决定膈应一下这位资本家的代言人,便站起身,向她拱手行礼道,「施主说笑了,出家人不说钱,说缘。」
我露出灿烂的微笑,向她伸出双手,欢快道,「只要十万八千元。」
贵妇脸上的优雅裂开了。她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难以置信道,「你……?」顿了顿,又冷笑道,「季小姐,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我收回双手,向她微笑,「我也不是在跟您开玩笑。」
当年沈清一被拐卖到大仓山,她在报纸上刊登的悬赏通告最低档就是十万元。但季惟生总说出家人不要计较身外之物,所以我决定不跟她计较,便摊开手,违心道,「算了,我对钱不感兴趣。」
她似乎出离的愤怒了。
我咳了一声,慢悠悠地补充道,「我对您的儿子也不感兴趣。」
侍应生端来牛奶,轻轻地放在桌子上,也许是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他目不斜视地离开了。
贵妇又冷笑一声,道「季小姐,那可是我儿子。」
你儿子怎么了?全天下的人都得喜欢你儿子??我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随口胡说道,「我不喜欢年纪比我小,辈分比我高的。」
她狐疑地盯着我。
我已经不想再跟她继续坐下去,便走出卡座,举起手在身前比了个叉,道,「所以您放心,我对您的儿子绝对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贵妇脸上的表情称得上五彩纷呈,她动了动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突然顿住。我偏过头,发现沈清一正站在我的身后,脸色难看的惊人。
我慢慢地放下手,莫名地感到一丝心虚。
沈清一并没有看我,只是冷着脸挡在我的身前。我这才发现当年太仓山那个苍白腼腆的小孩,在多年不见的时光里长出一大截,现在已经比我高出一个头了。
蹲在他肩膀上的小猫快乐地「喵」了一声,跳上桌子,专心致志地舔舐着热牛奶。他对着那位贵妇说话,声音有些哑。
「别这样。」他道。
「我哪样了?清一,这些年你从来不回家,也就算了,到现在我连你的事都不能过问一丝一毫了吗?」她颤着声音,道,「清一,我可是你的妈妈呀。」
「我倒希望不是。」
她跌坐在椅子上,什么仪态啊,优雅啊已经全然弃之不顾,只是一个愤怒的,悲苦的母亲。
她直直地盯着沈清一,难以置信道,「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跟妈妈说话。」
他侧过头,语气冷漠,说出来的话称得上是刻薄了,「您可以再生一个。」
我吃了一惊,不敢相信这是他会说的话,贵妇显然更难以置信,她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近乎疯狂道,「你在说什么,沈清一,你在说什么?」
他自厌般地勾起嘴角,「或者,您当年就应该选择您的女儿,让我去死。」
漫长的安静,歇斯底里的贵妇突然愣住,良久,她才恍惚道,「什么女儿?」
沈清一皱起眉,我从他背后探出头,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您当年不是怀的双胞胎……」
「什么双胞胎,我怎么不知道,」她不耐地打断我,皱眉道,「你们在说什么。」
「哈。」忽然间,沈清一短促地笑了一声,他退后一步,目光落在正在喝牛奶的小猫身上,声音轻如梦呓,仿佛自言自语,「原来这个也是……」
我已经云里雾里,恍惚间记起当年太仓山婴灵的呜咽——
「明明我才是能活下去的那一个!」
「就因为他是男孩,爸爸妈妈都不要我了……」
它确实没有说它和沈清一是一母同胞,或者说,双胞胎只不过是我下意识地推测。
但如果那个婴灵不是沈清一被抛弃的血亲,它又怎么会对他纠缠不休。
我盯着沈清一的脸,直觉他知道些什么。但他紧抿着唇,很明显不想再说话。
「沈清一!」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打断了我乱七八糟的想法,我转过头,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大踏步走了过来。我眨了眨眼,震惊地发现他和沈清一长得几乎也是一模一样。
不过更年长,也更愤怒些。
他站在沈清一面前,拉了拉领结,斥道,「怎么和你妈说话的?」
声音太过凶狠,小猫被吓到炸毛,它弓起背,发出警告的嘶声。
沈放皱起眉,「什么畜生都往这里带。」说着便抬起手,做出一个推扫的动作。
「别碰它!」沈清一冷着脸,厉声道。电光火石间,小猫飞快地挠了他一爪,转而跳入沈清一的怀里。
沈放痛嘶了一声,捂着手背的红痕,气得快要发疯,「沈清一!你反了天了!把那畜生给我扔了。」
他抱着小猫,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向后退了几步,低头在我耳边道,「跟我走。」说罢便转身,全然不顾沈放在后面已经怒气攻心快要晕厥。
我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他们是空气,默默转身离开了这个腥风血雨的咖啡厅。
十九
一直到我们走回套间,沈清一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沉默得像一尊石像。
我清了清嗓子,试探道,「那个……或许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背对着我,小猫爬上他的肩头,冲我「喵」了一声,良久,他才哑声道,「对不起。」
我奇道,「干嘛对我道歉?」
沈清一转过身,我这才发现他面白如纸,好像被抽干了周身的血气。
「非分之想,是我,」他自嘲道,「是我对你有非分之想。」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尴尬的沉默着。
沈清一垂下眼,惨然一笑,又道,「对不起。」
我干巴巴道,「我觉得可能有些误会,我……」说到一半,又倏然刹住车。眼见沈清一垂眸听着,如同放弃辩驳的犯人在安静地等待死刑判决,恍然令我感到一些残忍。
「这是怎么了?」师祖拢着袖子,从房间内走出来,上下打量了一眼沈清一,讶道,「怎么脸色这样差。」
沈清一抿唇转头,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我如蒙特赦,忙不迭岔开话题,道,「听说那个人贩子在岭北,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抓住他,哈哈。」
师祖脸色冷肃了些,道,「我正好也想和你们说这个,明月,你过来。」他正色道,「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人还会来找你。」
「还?找我?」我惊疑地重复着这两个词,「他还要主动找我?找我干什么?」
师祖凛然道,「换命。」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
「是一种已经失传了的禁术。」他解释道,「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所用的渡命之法,但违背天道常理,极易渡命不成反倒双双丧命。」
「那人用的是更邪的换命术,需得刻意培育与自己八字相同的亲生骨血,将自己的厄运劫难与子女的寿命交换,经由血缘羁绊,以此换命重生。」
师祖续道,「也正因八字相同,血脉相连的两人会极其相似,明月,你或许就是那人刻意培育的换命之人。」
我感到一阵恶寒,难以置信道,「您是怎么知道的,这不是失传的禁术吗?」
师祖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是我,」沈清一淡声道,「我也被换了命。」
我愣住,在大脑做出反应之前就抓住他的手看起了手纹。沈清一绷紧了身体,但没有挣扎。
久病难医,亲缘淡薄,命途多舛,事与愿违,是凶恶艰难的厄运之相。我愣愣地放下他的手,只感到荒谬与讽刺。
「沈放?他和你换了命……」
沈清一的手垂在身侧,呈一个微微握拳的姿态。他面无表情道,「太仓山的人口拐卖他也有参与,这些都是报应。」
师祖道,「你已经确定了?」
沈清一抬起眼,「有证据,」他冷笑一声,「他做的恶可不止这些。」
师祖恍然道,「那就说的通了,我还奇怪沈放怎么会这些邪魔外道。」
我却不能理解。
不,我觉得荒唐,恶鬼杀人尚且有因果束缚,人杀人却为的是贪欲和妄念。
我看着自己的手,恍惚间,季惟生的叹息仿佛响在耳边。
……无可奈何,无可奈何。
二十
趴在沈清一肩头的小猫忽然警惕的抬起头,炸毛般地叫了几声。一股难言的臭味传来,我捏着鼻子,皱眉道,「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师祖道,「哪里有味道?」
我已经快被熏晕过去,闻言惊道,「你们没闻到?」
沈清一摇头。
温言从房间里探出头来,好奇道,「你们在做什么?我好像听到什么命啊相啊的,」她一脸惊喜,「啊,我知道了,你们在算命是不是?」
「不是不是。」师祖冲她摆手道,「回房间睡觉去,最近不安全,记得不要随便出门啊。」
她不满地「啧」了一声。
我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道,「温言,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怪味?」
她挑了挑眉,「没有啊。」又忽然咧嘴朝我笑,「明月,你是不是在算命呢?能不能替我看看?」
我看了一眼师祖,奇道,「你找我看?」
她伸出手,笑着朝我走来,道,「看看嘛看看嘛。」
我扫了一眼她伸过来的手,忽然看到了某些不同寻常的纹路,恐惧乍然涌上心头,我一把摁住她的手。
众叛亲离,厄运缠身,九死无生,不得善终,是比被换命的沈清一还要邪上百倍的大凶大恶大劫大难之相。
我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茫然地抬起头对上温言笑眯眯的双眼,颤着嗓音道,「师,师祖……」
「怎么了?」师祖走近了些,于是温言又笑眯眯地将手递了过去,他微微弯下腰,脸色骤变,厉声道,「你……」
变化不过在瞬息之间,那纤细白皙的手忽然干瘪下去,指甲疯长,闪着森寒的黑光,「噗」的一声,刀切豆腐般的刺入师祖的胸口。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我的耳中一片嗡鸣。
鲜血飞溅。
那人缓缓拔出手指,鲜红的血沿着手臂流淌,她抬起手,饶有兴致的观察着血液的纹路,低头舔了一口。
师祖的身躯晃了晃,向前栽去,我条件反射地伸出手将他揽住。铮然剑鸣,沈清一手中多了一把木剑,凌厉地向他刺去。
明明是一把未开刃的木剑,却仿佛闪着金属的冷光。那人轻易躲开,向后飘了几步,温声笑道,「小友,好重的杀气。」
我急促地喘了口气,死死地盯着她,「你到底是谁!」
「温言」转着那对幽绿色的眼珠,咧嘴一笑,笑容直开到耳后。她发出疯狂的笑声,眼角都渗出了泪,愉悦道,「明月,我是爸爸呀。」
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崩然断裂,我撕心裂肺道,「我操你大爷!我杀了你!!!」
数张符咒迅速向他飞去,带起尖锐的风声,在他身前炸开,震裂了落地的玻璃窗。冷风灌进室内,天空垂着层层的乌云,隐隐有雷声滚动。
远处,市中心的钟楼又一次传来空茫悠远的钟声。
烟尘散去,那人转头看了一眼阴沉的天空,轻描淡写地扫去衣服上沾染的灰尘。沈清一提剑站在我的身前,风吹得他的衣服猎猎作响。
「哎」,那人道,「何必打打杀杀的。」他站在窗边,身后乌云滚滚,鬼哭声与风声交杂。
「这样吧,明月。」他近乎和蔼道,「我给你三十分钟的时间,来钟楼找我。」
他弯下腰,咧开了嘴,「晚来一分钟,我就杀一个人。」
我扶着师祖,微微站直身体,目眦欲裂。他张开双臂,仰面从窗口向后倒去,狂风卷着他的笑声在房间回荡。
血腥气满溢鼻腔,我艰难地吐出一口气,喃喃地重复道,「救护车,叫救护车……」
沈清一已经打完了电话,他伸出手,将师祖扶了过去,脸色也并不比我好的哪里去。
大片的血迹染在衣服上,仿佛我才是那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我蹲在地上,看着掌心的血迹,轻声道,「沈清一,钟楼那里有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才道,「中心幼儿园。」
「呵。」我茫然地笑了一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在直觉的支配下向门口走去。
「明月!」他叫了我一声,声音沙哑的可怕。我的手在抖,头也在发晕,只向他道,「我没有办法,沈清一,我真的……没有办法,我只能去。」
「只要拖延时间……」忽然,师祖的声音微弱地响起,「他大限将至。」他剧烈地咳了一阵,又艰难地补充道,「清一,你也……你也去……」
二十一
天已经完全黑了,没有月光。
特警的车开得快要原地起飞,道路两旁的树影与路灯昏黄的光「唰唰」的向后退去,不过区区八分钟,就从酒店开到了市中心的钟楼之下。
幼儿园门口被家长挤得水泄不通,人声嘈杂,均忧心忡忡地向内探着头。特警冲我打了个手势示意待在车内,便利落地开了车门下了车。
一列车队紧随其后,下来数十名特警,迅速上前疏散开了人群。空中紧接着传来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几架直升机盘旋在低空,探照灯的光扫向幼儿园内部。
我靠在车窗边,盯着路灯下的影子。
年岁渐长以后,我再看见鬼已经不需要月光照耀,而现在,这座幼儿园的附近不仅水泄不通地挤满了家长,还水泄不通地挤满了憧憧鬼影。
宛如炼狱。
我缓慢地呼出一口气,对身边的沈清一道,「你什么时候能看见的。」
他似乎清楚地理解了我在问些什么,平静道,「从小就能。」
我忽然就想起当年在道观里,曾经将往生咒当成安眠曲念给他听,苦中作乐地笑出了声。
那个时候,我还真以为他什么也看不见。
「咔」的一声,车门被打开,我回过神,看见特警拿着对讲机,急切地向我问道,「嫌疑人有几个同伙?」
我扫视了一眼人群中惨白的鬼脸,客观道,「几百个吧。」
特警,「?」
我认真道,「直接让我进去算了,这事你们解决不了。」
特警一身正气,「哪有让你一个小姑娘往火坑里跳的道理。」
我无奈道「那让家长散远些,犯罪分子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他握着对讲机,一脸严肃地走去交涉。很快,四周安静下来,隐约有风声簌簌,雷声阵阵。
我推开车门,走下了车,一声不吭地蹲在一旁,盘算着怎么偷偷溜进去。
身后,特警的对讲机里传来沙沙的电流声,一个声音快速道,「各单位注意,嫌疑人有枪,务必保证人质安全。」
有枪?我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见身后的那名特警同样难以置信,低骂了一声,道,「哪来的枪。」
沈清一漠然道,「应该是沈放做的。」
特警神色古怪的瞥了他一眼,道,「沈公子,恕我直言,你爸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沈清一解下外套,递给我,面无表情道,「我也觉得。」
我低头看了一眼身上大片的血迹,默默地接过了他的外套,蹭到一边去看警方的监视器。无人机的镜头恰巧扫到那人的脸,他已经从温言的身体中退出来,用得是自己本来的身体。比起我初见他的那一年,头发已经全白,显得更加阴冷沉郁。
一群四五岁的小孩瑟瑟发抖的挤在角落,成年的老师被绑住手脚,并排站在钟楼后的天台上,温言也在其中。而他姿态闲适地坐在椅子上,正转着一把手枪。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他抬眼直视镜头,咧开了嘴。
「靠,」特警骂道,「真他妈嚣张。」
更嚣张的是下一刻,幼儿园的门豁然大开,教学楼的窗口黑洞洞的,仿佛野兽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来人。
与此同时,对讲机内传来警方行动的指令。
沈清一皱眉道,「别进去,是瓮。」
「什么瓮?」特警道。
我道,「请君入瓮的瓮。」
一种少见的结界术,进了里面,鬼魂便能不受束缚的攻击生人,可以说是真正的群魔乱舞了。
我诚恳道,「到此为止吧,你们会死的。」
特警拿起对讲机,肃然道,「为国为民,死而后已。」
二十二
风声,呼呼的风声。
冷,铺天盖地的冷。
我大口的喘着气,反手将符咒贴在另一个特警的枪上,就算是完成一个简易的开光仪式了。身侧,又是一只鬼爪森然袭来,我偏头躲过,手里的符咒化成一道火光向它飞去,剧烈的燃烧起来。
那名亡魂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彻九幽。特警额头滑下一滴冷汗,靠在墙边,喃喃道,「那是什么鬼东西。」
我麻木道,「你不是都说了吗,鬼啊。」
他目光呆滞,仿佛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受到了毁灭性的冲击。我又从兜里掏出一把符咒,嚷嚷道,「谁?!还有谁没开光?!」
「我艹!!」没有回应我的询问,一名特警望着我的身后,口吐芬芳,神色惊恐。
我转头看去,看见了一只身材魁梧的恶鬼。
一只拿着火箭筒的,身材魁梧的恶鬼。
这种场面,一时分不清是物理攻击更猛烈,还是精神攻击更猛烈。
「快蹲下!!」不知是谁一声嘶吼。
沈清一迅速拉住我的手,摁着我的头蹲在墙角。「轰——」地一声,碎石崩裂,火药味,烟灰味,还有隐约的清苦的药味扑面而来。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才安静下来。沈清一扶着我,从废墟后站起身,看了我一眼,提起木剑向那只恶鬼袭去。
恶鬼怒吼一声,丢下火箭筒,赤手空拳与沈清一扭打起来。
特警也挨个站起身,有的受了伤,有的生死不知。枪声又一连串响起,开过光之后已经能勉强能应对普通亡魂。
我深呼吸一口气,转入楼梯向钟楼奔去,爬过几层楼梯,眼前突然出现一抹鲜艳的红色。
一名女子身着烈烈红衣,披头散发地挡在楼梯口。与普通鬼魂面目狰狞不同,她称得上明艳秀丽,不过双脚悬空,眼中没有瞳孔,只有大片的眼白,乍见之下,便叫人无法在意她的美丽了。
我后退一步,警惕地盯着她,隐约看见她的手腕上系着一缕红绳,红绳上还有一块金色的什么东西,居然有些眼熟。
女鬼的头不自然地偏了偏,没有攻击的动作,反倒飘向一旁给我让出路来。
大约是那人的意思,他想要换我的命,在路上果然不会拦我。我收回目光,绕过她向上走去。
「瑶……瑶瑶?!」一道苍老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我后背落下冷汗,转头看见一个头发花白,身材干瘦的阿姨站在楼梯上,死死地看着那只女鬼,眼里落下一滴泪来。
「瑶瑶!瑶瑶!是妈妈啊瑶瑶,妈妈终于找到你了!」她伸出手,向女鬼走了几步。
女鬼转了转头,传来骨骼错位的咔嚓声,她骤然张开嘴,凶恶地扑向那位苍老的母亲。
「快跑!」我惊呼出声,甩出符咒化成一道锁链扣在女鬼身上。阿姨却退也不退,她伸出干枯的手指,竟试图触摸女鬼的脸,嘴里喃喃道,「瑶瑶,我的瑶瑶,你怎么瘦了。」
我一个头两个大,手上用力将女鬼推远了些,翻过栏杆反手将阿姨劈晕,扶着她进了转角的教室。
阿姨眼角还带着泪,我看着她的脸,这才想起她是那个「互助之家」的群里最活跃的那批人。
她的女儿十年前走失,七年前,太仓山的犯罪集团伏法,受害者的遗物中翻出了一根红绳,金色的长命锁上刻着「瑶瑶」两个字。
她好像从那天起就疯了,活到今天,也许是因为恨吧。
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到这里的,可能是看到了人贩子在岭北的消息,又打听到幼儿园正在封锁。
我扶着她干瘦的躯体,感觉只余一层薄薄的皮囊依附在骷髅之上。这副骷髅被我无奈地安置在椅子上,临走之前,我给教室的门上贴了几张封条。
如果我能活下去,那她应该就还能活下去。
二十三
天台的风真的很大。
他坐在椅子上,懒洋洋道,「明月,你来得真慢。」
我面无表情,「我在三十分钟之内来了,你还不放人。」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道,「不急,我们父女俩多年不见,再叙叙旧。」
我冷笑,「你要不要脸,一没生我二没养我,也真好意思舔着脸自称父亲。」
他哈哈地笑起来,笑得仿佛喘不过气,颤着声音道,「不愧是我女儿,看在我们血脉相连的份上,我告诉你一个解决一切的好方法。」他举起枪,抵着自己的太阳穴,做出一个开枪的手势,「砰——」他道,「只要你自杀,我没了换命的人,只能去死了。」他「啪」地一击掌,摊开手,愉快道,「多好,天下太平。」
「呵呵。」我冷漠道,「你当我傻,该死的人只有你,你直接自杀也能天下太平。」
他笑眯了眼,「看来你也没有蠢到无可救药。」
咚——
他身后的钟楼又一次响起钟声,这一次离得太近,,声音震的我耳膜疼。
「啊,」他道,「现在超过了一分钟,我得先杀一个人。」
我捂着耳朵,嘶声道,「你有病吧。」
他充耳不闻,微笑着举起枪,黑洞洞的枪口扫过被绑在天台边上的老师,指向缩成一团的孩子,缓缓道,「就你了。」
他的手指摁向扳机,我甩出符咒,试图去捆他的手。
「砰——」枪声响起,但没有任何人血溅当场,温言不知何时挣开了绳索,将他持枪的手推偏了些。
「啧,」他道,「还有上赶着来送死的。」
「砰!」又是一声枪响,温言晃了晃,无力地倒在地上,胸口晕出大团血迹。她那双常常带笑的眼睛望向我,泪水滑落眼睫。
符咒终于捆到了他的手,「啪」地一声,手枪被甩出去,我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一字一句道,「请、你、去、死。」
他笑容满面地举起手,符咒散成火光向他砸去,在瞬间便被烧成火人。我捏起降魔印,推向他的胸口,那双着火的手摁住我的手腕,火光散去,他微笑道,「没有用的。」
下一刻,仿佛周身血液倒流,从手腕淌向他的身体。狂风阵阵,墨色的咒印从他周身浮现,将我笼罩其中。
如同火车上那样,我又一次察觉到了生命力的快速流逝,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没有办法……真的,真的没有办法……
在死亡的寂静中,突然传来一声枪响,鲜血飞溅,墨色的咒印轰然消散。
我喘上一口气,他的额头出现了一个鲜血淋漓的洞口,正在飞速愈合。
「砰!」
下一个洞口出现在心脏。
他转过头,我看见那个枯瘦的母亲颤巍巍地举着枪,又毫不犹豫地开了第三枪。
「哈」,他的喉咙里溢出笑声,「不知死活。」
「快走!」我费力吼道。
她的手是抖的,但动作没停,紧接着开了第四枪,第五枪,第六枪,一直到再没有子弹从枪口飞出。
他脸上带着疯狂地笑,五指成爪向她抓去。刹那间,一抹红光闪动,那只无瞳女鬼抓住了他的手,两道血泪从眼里流出,她发出尖利的嘶吼,与他撕打起来。
我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跪趴在地上,趁着机会翻找起能用上的符咒。
天雷滚滚,轰然炸响。
季惟生的声音忽然从回忆里明晰起来,他抽出我手里的书,敲了一下我的头,道,「别什么咒都学,这是折寿的。」
这是折寿的——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抽出一张黄纸飞快地写下咒印。那边,红衣女鬼已经被他甩到一旁,我捻起符咒,摁向他的手臂。
「我说了,」他面无表情道,「符咒是没有用的。」
我抓紧他的手,嘴里迅速地念出咒言,「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吾奉三清祖师爷。」
符咒上鲜血写就的咒印乍然发出清澈的蓝光,他面色骤变,厉声道,「你在做什么!给我住口!」
我死死地抓着他,一刻不停道,「赐我神威,天降五雷。顺我者生,逆我者亡。」
蓝光暴涨,他疯狂道,「住口!你也会死!!」
「急急如律令。五雷咒,敕!」
他面目扭曲,狰狞道,「你会灰飞烟灭——」
我劈头散发,状如厉鬼,朝他咧开嘴,道,「弄死你也算我赚了。」
下一刻,滚滚雷光从高天而来,直劈而下。
二十四
我没想到我还活着。
天雷以诛神之势降下,我站在其中,雷光却好似被什么弹开,直直落在那人身上,劈了整整四十九道。
他在我的眼前化作飞灰。
我脱力地跌坐在地上,茫茫然不知身处何方。他设下的瓮随着死亡消散,被差遣的恶鬼失去指令,乱作一团。
在天台之上,我看见沈清一割破手心,开始就地渡化亡灵,免得它们再造杀业。
我直觉我要去帮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却腿脚一软直直向前栽去。
余光里白衣翻飞,我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
「明月。」
我听出来这是季惟生的声音,眼睛却已经睁不开了。
他的道袍抚上我的头,难得地温和道,「睡吧,你做的很好。」
这些便是我失去意识以前的所有记忆。
所以当我睁开眼睛,再次看见那个富丽堂皇的天花板和色彩绚丽的水晶灯时,确实真真切切地愣了好一会神。
师祖慈祥的脸最先凑过来,笑眯眯道,「你醒啦。」
我眨了眨眼,撑着手坐起来,看见沈清一也坐在床边,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咳了一声,向师祖道,「您没事啦。」
「没事啦。」师祖笑道。
「温言呢?」
「也没事,都没事,大家都活的好好的。」
我松了一口气,目光从房间里转了一圈,没看见那个白色的影子,便道,「我师父呢?」
师祖慈祥的笑容僵住了。
我奇道,「他不在吗?我明明见过他了。」
师祖愁眉苦脸地看向沈清一,他却低着头当没看见。
我终于察觉到不对劲,皱眉道,「他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漫长的,好似永恒的安静。
师祖的声音叹息般地响起,「他死了。」
我已经不太能记清当时是什么感觉,只记得自己干巴巴地问道,「这是什么冷笑话吗,一点也不好笑。」
我指着房门,道,「那个混蛋是不是现在就在外面等着看我痛哭流涕呢。」
师祖看着我,面露不忍。我掀开被子下床,嘴里念着,「我去找他算账。」
沈清一抬手拉住我,轻声道,「他三年前就死了。」
我甩开他的手,冷漠道,「不可能,他前几天还在给我……」
给我什么,写信吗?
我多少年没见过他了?三年,还是四年?
我沉默地转身,弯腰去拿行李,但是手在抖,我拉不开书包的拉链。
「明月……」师祖在叫我,我没理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我要回去,我要回家……」
「明月!」师祖抬高了声音,「回神!是真的,季惟生已经死了!」
我吼道,「不可能,别骗我了!不是你说的吗!你说大家都活得好好的!!」
「啪」地一声,我拉走书包,连带着台子上的玻璃杯也被撞到地上,摔成碎片。沈清一又一次拉住我,这次只轻轻拽住一片衣角。
我木然道,「别拦着我,我要回家了。」
他的手指颤了一下,抬头看着我,一种很深的悲伤在眼底融化,嘴唇动了动,但什么也没说出来。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
季惟生的声音淡淡地响起,「出去吧,我自己来跟她说。」
我的手连书包都拎不住,它「咚」地砸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了,只有我自己茫然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
我道,「师父,今年回家过年吗?」
没有回音。
我慢慢地转过身,夜风从半掩的窗户中吹进来,白帘飞舞,像如练的月光。
季惟生半透明的影子站在离我不远不近的距离上,一个我无法触及的距离上。
我听见自己轻飘飘地道,「我头疼。」顿了顿,我又道,「我想吐。」
他的脸上带着悲悯的神情,只是看着我。
我跌跌撞撞地拧开卫生间的门,抱着垃圾桶,却只能一阵阵地干呕。泪水随着呕吐从眼里涌出,我捂着脸,蹲在地上,缩成一团。
「明月。」他轻声道。
我没有理他,自顾自地说话。
我不知道自己的话怎么这么多。
我道,「师父,你今年过年别做大葱炒鸡蛋了,真的很难吃。」
「你能不能买个手机啊,我不想写信,也不想再喂鸽子了。」
我连头也没抬,一股脑道,「早知道我就不学法了,我找不到工作,只能去摆摊算命。」
「其实算命也没什么不好,师父,大山外面原来也是一样的。」
「我好累,我想回家。」我抬起头,机械道,「季惟生,我要回家。」
他的影子走近了,蹲在我面前,抬起手,那是一个擦眼泪的动作,我却只能感觉到冷。
「有学识,明礼仪,知进退,这是你母亲的愿望。」他的声音宛如叹息,「希望你有快乐的一生,这是我的愿望。」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得走了,明月。」他温和道,「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我冷漠道,「我不知道。」
他笑起来,「那我就只能做孤魂野鬼了。」
我沉默地看着他。他叹道,「缘法无常,世事如此,不可强求。」
不可强求,不可强求,不可强求。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脱离苦海,转世成人。」
那天是什么时候说出这句咒词的,我也已经记不清了。
季惟生说得没错,我确实知道该做怎么做。关于往生咒,我学得很好。
好到他很快就在我面前化作点点荧光,顷刻间便消散了。我抬起手,拢到一把空气。
他来时如一缕清风,离开时也如一缕清风。
你瞧,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什么也没给我留下。
二十五
季惟生死在三年前,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瞒着我,连他自己也瞒着我。
他做的多好啊,每月一封信,月月不曾断。
我那么相信他。
酒店不远的广场上搭起了戏棚,风清日和,乾坤朗朗,几位赋闲在家的老太老太太凑在一起,咿咿呀呀地唱戏,偶有唱词被风卷起,从窗外流进来。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沈家的高楼也在瞬息之间倾塌,沈清一是那个撼动高楼的人。
沈放靠贩卖人口起家,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沈清一亲手呈上证据,他的父亲锒铛入狱。有几天,房外传来了那位贵妇的怒骂和哭喊。
「沈清一,你这个畜生——我们是你的亲生父母啊!」
吵得最凶的那一次,我听见了沈清一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是杀人犯,而你是帮凶。」
哭喊声戛然而止,渐渐地便也不再响起了。
我好像睡了很久,醒的时候,窗外有时会下起淅沥的雨,有时又会晴空万里。师祖偶尔会来,沈清一也会来,但他总是长久地沉默着,然后再安静的离开。
直到连温言都出院了,她在我床边哼哼。
「季明月,你要成仙啊,几天没吃饭了?」
我闷声道,「吃不下。」
她叹息「人要往前看。」
人要往前看,我知道,我只是很想睡一觉。
「温言,」我下意识地问她,「我师父是怎么死的。」
在得到回答之前,我又将被子盖过头顶,「算了,你不要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我又做梦了。
万里苍山,飒飒林海。
大黄不知道从哪里叼了个骨头,趴在角落里啃得正欢。看见我来,也只懒懒地抬起眼皮,敷衍地摇了摇尾巴。
我抱着膝,坐在台阶上,看着院子中间的那口井。秋意深凉,枯叶纷飞而落,季惟生拎着一袋鸡蛋,看起来刚从山下回来,他站在门口,挑眉道,「发什么呆呢。」
我愣愣地看着他。
他向我走近,随手将鸡蛋搁在地上,「怎么傻了?」
我茫然地开口,「我不知道是真是假。」
他轻轻笑了一下。
「一念离真,皆为妄想。」
「一念不生,了了分明。」
秋风拂过他脸颊的碎发,他弯下腰,手指点在我的眉心。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风声平息,万籁俱寂。
梦醒了。
我也要走了。
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从岭北回到了太仓山。人贩子集团被清扫后,那些借此而生的村庄也随之荒废。
发展的春风吹不进荒芜的深山,深山里的人便也就渐渐地走了出去。
只有山永远沉默着。
山路还是崎岖难行,这样难行的山路,我走了好多年。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沈清一已经远远地跟了我一路,恍然间仿佛回到了我十三岁那年的夏天,我对他说,「天黑了山路不好走,先去我家道观歇歇脚怎么样?」
那时他也是这样,远远地跟了我一路,直到道观破败的轮廓出现在路的尽头。
而这一次,写着「清风观」三个字的匾额已经落在了地上。我捡起匾额,起身推开了木门,扫了扫祖师爷供台上落下的灰,上了三炷香。
院中杂草丛生,堆满了落叶,井里的水也干涸了。我拿起角落的扫把,草草地扫出一条小道,推开了季惟生的房门。
空空荡荡,桌椅上已然落了一层灰。我打开衣柜,取出几件有些发黄的道袍,抱着它们走向道观后的小树林。
沈清一跟近了些,他好像一直都知道我要做什么。
我替季惟生立了一个衣冠冢,沈清一折下一枝翠竹,搁在无名的碑前。
这里埋葬着我的故乡。
风吹树叶,声如呢喃。我转头对他道,「走吧。」
天地无边,我要去寻我的道了。
(正文完)
番外 季惟生
太清山有一座古观,传承千年,香火鼎盛,宝称无极妙法观。
这一代观主温之行,本是个书香门第的富贵闲人,某一日莫名其妙地顿悟红尘,拜入三清。寒来暑往,日升月落了几轮,又莫名其妙地继承了前代观主的衣钵。
有人怀疑,这是因为他给道观捐了太多善款。
闲言碎语不断,温之行也不甚在意。他的道是潇洒自在,持正守心,平生一大爱好,便是趁着午后好阳光,搁一把躺椅在院中,摇着蒲扇听水声潺潺,风声绵绵。
正是这样一个午后,温之行眯着眼,隐约看见山门处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
小孩约莫五六岁,衣衫褴褛,但眸光清明澄澈。
他来了兴致,摇着蒲扇向他道,「小施主,你打何处来?往何处去?」
小施主并不答话,只是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盯着他。他便又问,「你父母在何处?」
小施主终于开了口,「无处来,无处去,无父无母,无牵无挂。你能不能收我为徒?」
温之行缓缓道,「修行悟道,艰难坎坷。」
他答,「不知艰难,不见坎坷。」
温之行眯着眼笑,又摇起了蒲扇,「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道,「季惟生。」
是以这样,温之行收了一个弟子。
山中无岁月,世事如流水,这样清净平和的日子,大约又过了五六年。
那年冬天,大雪封山,道观早早闭了门,门前积雪盈尺。
寒风刺骨的山道上,有三道影子迎风而行。其中一人面色苍白,身形枯瘦,落后几步。走在前面的高个少年回头,对着那枯瘦的人影道,「沈放,你可还能走?跟不跟得上?」
沈放咬咬牙,朝他点了点头。
另一个略矮略胖的少年搭了他一把,鼓励道,「再坚持一下,这道观很灵的,你肯定能好。」
于是三个少年你搀我一下,我拉你一把,就这样跌跌撞撞,勉勉强强地爬上了山,叩响了道观紧闭的大门。
没有回音,沈放冻得牙齿打颤,哆嗦道,「没……没人?」
矮个少年不死心,又噼里啪啦乱拍一阵,高声喊道,「有人吗?有没有人?」
高个少年垫着脚,试图越过围墙朝里探。就在这时,「吱呀」一声,门自己开了,其后空无一人。
三人面面相觑,终究还是抬脚走了进去。道观内比山中暖和许多,沈放搓了搓手臂,高个少年好奇地张望一圈,嘟囔道,「人呢?」
「何事?」一道声音懒洋洋地响起,带着半醒的困倦。三个少年循声望去,望见一个白衣束发的小道童,拢着手,站在高台上垂眼看他们。若不是嘴边还有几缕随着呼吸飘散的雾气,活脱脱就是一个雪人。
矮个少年见对方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也没太放在心上,只道,「小孩,你家道长呢?」
雪人打了个呵欠,懒懒道,「有事就说,没事就走。」
许是没见过这么狂的小孩,矮个少年嘿然道,「你这小孩,跟你说了,你能懂?」
「你便说,我便懂。」
少年乐了,将沈放轻轻往前推了两步,道,「降妖除魔,你懂不懂?」
季惟生半抬起眼皮,上上下下将沈放打量了一番,道,「不是妖魔。」
「那是鬼怪?」
「亦不算鬼怪。」
矮个少年只当这小孩在戏耍他,气得笑出了声,「那你说,这是什么。」
季惟生冷冷道,「因果。」
高个少年也乐了,转头对沈放道,「这小孩,说得还挺高深,你懂吗?我是没懂。」
沈放的脸却是惨白的,他上前几步,冲季惟生作了个揖,道,「小……道长,可有解法?」
季惟生冷漠道,「无解。」
沈放乍然一惊,急道,「为何?」
「心诚则解,你无心,自然无解。」
沈放却也被气笑了,只道,「我哪里无心?」
季惟生瞥他一眼,「你确定要听?」
沈放已经当他是在胡言乱语,道,「你说就是。」
季惟生便道,「你出生之前,家里是不是死过四个姐姐。」
沈放骤然抬头,只见那小道童继续用幽灵般的声音道,「一个淹死在河里,一个淹死在井里,还有两个,被摔死在门槛上。」
沈放的脸色愈发苍白了。季惟生仍不停,接着道,「你父母是不是觉得,这样就不会再有女孩敢投生到你们家来了。」
「别说了!别说了!!」沈放尖利地叫了起来,另外两个少年也白了脸,满脸悚然地看着沈放,似乎从没想过好友家里还发生过这种事。
季惟生冷笑一声,把他的话只当做耳旁风,仍道,「是不是还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他抬起手,指向道观门口的一团空气,「她们就站在那儿,等着你呢。」
高矮两个少年皆觉背后一凉,仿佛真有四道阴冷的目光粘在他们身上。
季惟生道,「你祭拜过她们吗?你们家祭拜过她们吗?啊,你觉得这事跟你没关系,都是你父母做的孽,却要报应到你头上,你觉得很冤枉?」
他一刻不停地说完了这些话,沈放已经跪在地上,抱着头放声惨叫起来,「闭嘴!闭嘴!!!」叫完又呜呜地哭了起来,状若疯狂,「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我没有错!!!」
季惟生站在高台之上,拢着手,目光淡淡。另外两个少年手忙脚乱地去拽他,但沈放在地上撒泼打滚,蹬腿狂叫,他们拽不动,只能改为拖,就这样一路拖回到道观门口,「碰」地一声,大门又关了起来,激起一阵冷风。
两人想起那小道童似真似假的几句话,冷汗直冒,打着哆嗦冲沈放道,「走了,走了!这道观不灵,咱们走。」边说着边伸手去扶他,却被对方挥手打开。
沈放两只手在身前胡乱地挥着,哑着声音吼道,「别碰我!!走开!走开!!滚!!都给我滚!!」
矮个少年被他这么一打,脸色已经有些不太好看,高个少年还在耐心劝他,「走吧沈放,一会天黑了更不好走,我看这个道观就是胡说八道骗钱的。哎呀,都怪我,拉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明天一早咱们去省医院……」
「闭嘴吧!」沈放一骨碌爬起来,揪着他的领子,眼底布满鲜红的血丝,「你不就是在等着看我的笑话?你也觉得我有错?我有什么错!怪我?凭什么都怪我?凭什么缠着我不放?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高个少年莫名其妙被揪住领子,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了了,他一把甩开沈放的手,吼道,「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沈放被推得向后退了几步,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开始剧烈地咳嗽,在咳嗽的间隙还不忘沙哑地念叨着,「滚,都滚……都给我滚!」
此情此景,倒像真被什么邪祟凶灵附了身,两人恐惧地对视一眼,匆匆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下了山。独留沈放一个人还在门口的台阶上,时而放声大笑,时而蒙头痛哭,而后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咳出一大口血。
他恍惚间又听见女孩的娇笑声,嘻嘻哈哈,远远近近地缭绕在他耳边,「走吧…走吧…跟我们一起走吧……」
他打了个激灵,仿佛清醒了些,手脚并用地爬上台阶,把门拍得「哐哐」响,「道长!道长!!!救命啊!救救我!救救我!!」
季惟生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听着门外那人的哭嚎,听了一阵,没听到一句他想听的,便收回目光,转身走回屋内。
院中积着雪,温之行不能再把躺椅搁在外头,就只能搁在屋内,身边的小火炉还在煮着茶,飘出丝丝袅袅的茶香。听见脚步声,温之行连眼睛也不睁开,只缓缓道,「看到什么了?」
季惟生停住脚步,道,「苍生。」
「苍生何如?」
「苍生皆苦。」
温之行终于睁开了一只眼睛,看了他一眼,骂道,「你这小子,当初该叫你改拜佛家。」
季惟生回敬道,「无论佛道,皆能见世间苍生,能知苍生苦难。」
「非也。」温之行高深莫测地一笑,「先行苍生路,方知苍生苦,此为苍生之道。」
季惟生便问道,「苍生之道何如?」
温之行反倒不急着回答了,他重新阖上眼,躺椅「吱呀吱呀」地跟着摇了一会,半晌,才叹息般地拖长声音,道「苦也。」
道观外的动静不知何时停了。
沈放撕心裂肺地嚎了一阵,没有回音。他又哭又笑,又骂又求,癫癫地往山下走,天黑路滑,不幸一脚踏空,沿着台阶滚了几圈,摔在了山路边。
他骂骂咧咧地爬起身,随手捡起一个松果便砸。松果蹦了几蹦,滚到一道人影的脚边,被那人一脚踩住。
「啧啧啧,」那人微微弯下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真可怜。」
沈放张口想骂,但雪地反射的月光照在那人脸上,他倏然一惊,抖着嗓音道,「你…你是什么东西。」
来人着一身层层叠叠的黑色道袍,露出半截脖颈,白惨惨地映着月光和雪光,竟比雪月还要白上几分,一张脸称得上如墨似画,但毫无血色,了无生气,简直就像是山野鬼怪批了张画皮,要来索人的命。
沈放先是惊恐,但一想到自己估计也没几天好活了,莫名生出一颗恶胆,咬着牙道,「管你他妈什么东西,给老子滚远点!老子不怕你!!」
那人也不生气,反倒带着笑,用蛊惑人心的语调轻飘飘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能救你。」
说着,他缓缓抬起手,沈放仿佛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一股阴风擦着他的耳朵吹向那人,在他指间缠成一道浅淡的黑雾。
沈放怔怔地站在原地,后知后觉那深入骨髓的冷痛已经消失不见,他张了张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朝他膝行几步,痛哭流涕道,「道长……不!仙长!仙长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啊……」
「呵,」那人极轻地笑了一声,将自己的衣角从沈放手中抽了出来,缓缓道,「你当然能报答。」
沈放的哭声戛然而止,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心说这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果然没安好心。
那人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蹲下身与他平视,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沈放被冰的打了个寒颤。
他掰开他的手指,嘴边带着一抹诡异的笑,缓缓道,「怨灵易收,因果难解,啧,你瞧,多惨的命呐。」
沈放又打了个寒颤,哆嗦道,「仙长……仙长救我!」
那人放下他的手,朝他咧开了嘴。
季惟生没见那命途险恶之人再来。
他在道观外拍了那么久的门,毫无诚心悔过之意,承受因果反噬,大约已经死在了某个籍籍无名的夜晚。
苍生皆苦,季惟生无可奈何。
花谢花开,他在道观之中又修行了七年,在一个风和天清的日子里,他向温之行辞行,走出太清山,在漫漫红尘中兜兜转转,路过了又一座大山。
是日暴雨如注,电闪雷鸣,无数亡灵在雨中尖声哭叫,煞气冲天。
季惟生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不得解脱的亡魂,倘若弃之不顾,已死之人不得超生,未亡之人也会死于非命。
他撑着伞,在山脚下驻足片刻,于铺天盖地的雨声中,隐约听见了孩童的啼哭。
他走近了。
在那棵枯树下,坐靠着一个年轻的小姑娘,身上的白裙被鲜血染透,竟像是穿了一身灼灼红衣。
她似乎听见有人来,挣扎着睁开眼,奄奄一息道,「救…救救我。」
季惟生撑着伞,沉默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小姑娘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向他爬过去,攥住他道袍的一角,眼里流出两道血泪,哭道,「求求你……先生,求你救救我。」
「我求了……好多神仙,但是神仙不救我……我好痛!我好痛啊!!」
「施主,」不知道过了多久,季惟生才开了口,「抱歉,我救不了你,」他垂眼看着她,轻声道,「你已经死了。」
天边有闪电划过,如枯枝绵延,照亮了他悲悯的神情。
小姑娘神色怔怔,她极慢、极慢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又极慢、极慢地转过头,看见了自己仍靠在枯树下的身体。
她的身体紧紧抱着一名婴儿,婴儿在哭。
她可能也在哭。
良久,季惟生才听见小姑娘的声音,发着抖,带着颤,说得却是,「那求您救她,她还活着。」
雨声、雷声、鬼哭声,声声入耳。
季惟生闭了闭眼。
他道,「好。」
季惟生并不会带孩子,他抱着那个气息微弱的女婴,挨家挨户的敲,才敲开了一扇门。
身形佝偻的老婆婆举着一盏煤油灯,浑浊的双目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扬起下巴指了指他怀里的婴儿,缓缓道,「哪来的?」
「捡来的。」
老婆婆摇头,「造孽,造孽啊。」
季惟生道,「您能收养她吗?」
老婆婆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养不了,养不了,哪里养的了。」说着便作势关门,季惟生迅速往门缝里挤进一只脚,快速道,「那能否求一碗米汤?」
老婆婆放下了关门的手,低声嘀咕了些什么,慢慢转身往房里走去,片刻后拿出一个小碗,季惟生闻到了羊奶的气味。
他道了谢,在门槛上坐下,慢慢地喂完了一碗羊奶。
老婆婆接过空碗,又开口道,「听老婆子一句劝,别把这小孩丢给村里人。」
他已经撑伞走入雨中,闻言转过身,冲她弯了弯腰。
老婆婆站在门口,提着一盏孤灯,只见铺天盖地的雨幕中,那一片白衣如朦胧的云,远远消散在山间泥泞小路的尽头。
季惟生又回到了那棵枯树之下,浑身染血的魂灵仍徘徊在原地。
他道,「你该离开了。」
姑娘无声地望着他。
季惟生垂下眼,就地念了三遍往生咒,姑娘仍在原地,仍无声地望着他。
他叹了口气,「你还有何执念?」
她便道,「我想看着她长大。」
季惟生道,「在她长大之前,你会先灰飞烟灭。」
她空洞的眼神落在他怀里的婴儿上,轻飘飘道,「一开始,我很恨她,我恨她毁了我。」
季惟生平静道,「现在呢。」
她道,「她没有错,错的是那些伤害我的人。」她抬起眼,空洞的眼神里已然浸满了哀伤,「现在,我可怜她。先生,我想看着她长大。」
婴儿在睡梦中咂了咂嘴。
季惟生留了下来,他在山顶搭了座泥房,摆上了三清天尊的灵位。
姑娘的遗体被他葬在不远处的树林里,白天,他接着搭屋子,婴儿就睡在祖师爷的灵位下,晚上,他度化漫山遍野的亡灵,婴儿就睁着眼睛看着他。
他抱着婴儿下山买米时,老婆婆牵着一只正在产奶的山羊拦住了他。她浑浊且无神的双目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忽然用力地将绳子塞进他的手里。
「拿着,拿着。」她这样说着,语气算不上慈祥,甚至有些愤怒。
季惟生握着绳子,垂眸向她道,「多谢。」
老婆婆拄着拐杖,头也不回。
一个月后,他终于建成了一座勉强能容身的,破破烂烂的道观。屋前趴了一只不知从哪里跑来的小狗,屋后辟了三块地,院子里还有一个小山羊。
他给那个女婴取名明月。
他捡到她是在一个电闪雷鸣的暴雨天。
他希望她守得云开,得见月明。
季明月还是个婴儿的时候,说得上乖巧,断奶之后却整夜整夜的哭。她一哭,门口的小狗也跟着嗷嗷叫。
季惟生从那天起没睡过一晚好觉,他双目呆滞,脸色苍白,走路打飘。姑娘的亡灵看起来十分不好意思,「抱歉,道长。」
季惟生摆了摆手,他努力说服自己,都是修行,都是修行。
修行之路,果然艰难坎坷。
但好在季明月非常好养活。无病无灾的被他养到三岁,开始抱着黄狗漫山遍野的疯玩,见到他也不规规矩矩的喊「师父」,反而直呼他的大名。
「季惟生!」
他啧道,「没大没小。」
嘴边却带着笑。
一直到季明月七岁,他才第一次回到太清山。
温之行顿悟红尘之前结过婚,生过子,如今他的孙女都已经长到五岁,他回山时,她就坐在道观门口玩泥巴,一抬头看见他,「呀」了一声,连滚带爬地跑进去,喊道,「爷爷!爷爷!门口来了个大哥哥,长得像神仙!」
季惟生朴素地觉得温之行的孙女比他本人有眼光多了。
温之行一见是他,立马吹胡子瞪眼,「什么哥哥,那是你季师叔!」又脱了鞋丢他,骂道,「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
季惟生偏头躲过,假笑道,「您也还身体康健,不输当年。」
温之行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他的小孙女偷偷看着他,一溜烟跑走了。季惟生这才道,「回来请教您,有一冤魂,执念深重,不愿往生,何如?」
温之行从躺椅上坐起来,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脸色突然变得极其难看,「臭小子!」他又脱了另一只鞋丢他,怒道,「你不要命了!身上沾这么多阴气!」
季惟生这次没躲,那一鞋直挺挺砸在他身上。
他抖一抖道袍,缓缓道,「我路过一方大山,山里有无数枉死魂灵,若不度化,必然酿成大祸。」
温之行指着他,「你」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整话,「我收你为徒,不是教你去送命的。」
「枉死之人的命也是命,我救不了他们,能度其往生也是好的。」
温之行面无表情,道,「枉死之人何止千万,你度得完吗?」
季惟生道,「我度不了,还会有下一个我。」
「这就是你的道?」
「这就是我的道。」
「哪怕不得善终?」
「哪怕不得善终。」
「好好好。」温之行闭上眼,良久才吐出一口气,睁眼骂道,「还站在那儿干什么?滚进来!」
季惟生从善如流地滚进去了。
往屋内一滚,这才发现还有一个男孩跪坐在蒲团上,听见动静,他抬起头,漆黑的一双眼睛与他对视。
季惟生挑了挑眉。
温之行紧随而至,道,「看出什么了吗?」
季惟生道,「他面相不对。」
温之行道,「哪里不对?」
他便道,「他周身气运险恶,观其面相,却是大富大贵之命。」
男孩没有吭声,默默收回眼神,安静地望着地面。温之行捋了捋胡须,道,「不错,他是被人换了命。」
季惟生皱起眉,「还有这种邪术?」
温之行亦皱起眉,「想来是天下太平日久,又有些修旁门左道之人出来作乱了。」
季惟生抬起眼,望向温之行,缓缓道,「您叫我进来,该不会只是让我看这种旁门左道吧。」
温之行沉默不语。
灯火摇曳,明灭交替。
季惟生露出一丝笑来,轻声道,「多谢师父指点。」
此番一去一回,大约花了七天时间。季惟生走过崎岖坎坷的山路,赶回了那片树林,红衣的亡灵枯坐在坟头,已经只剩下一片几近透明的影子。
他猜出了温之行沉默的含义——「命数能换,执念也能换。」
季惟生将手指抵在她额头,丝丝缕缕的黑气绕上他的指尖。他面色苍白,低声道,「生死有常,你该去往生了。」
亡灵似乎也感觉到了自己大限将至,她仰起头,细碎的光穿过她的身体,半晌,才喃喃道,「我还想再见她一面。」
季惟生收回手指,在原地站了片刻,还是转身走回道观。她久久地望着那座泥房,一直望到那个女孩一蹦一跳地向她走近。
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
她轻轻地笑了一下,「道长,多谢。」
那道白色的影子没有回话,单手起诀,在咒言的诵声里,她感觉自己如一缕风,并即将融入千万缕风中。她最后触摸了一下女孩的脸,小声道,「希望你有学识,明礼仪,知进退,不必困于十方大山之中。」
并不会有人听见。
她却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季明月眨了眨眼,微风掠过她的额发,如同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季惟生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顶,轻声道,「走吧。」
或许从那一天开始,季惟生就已经预见了将来的分别。缘聚缘散,顺应天理自然,他清楚,也自信放得下。
为了度化这座山中游荡的亡灵,他时常会离开道观。冤魂的执念深重,恨意滔天,他抽丝剥茧一般耐心地将业障一缕缕转移到自己身上,再将他们干干净净的送去往生。
在后山嶙峋的峭壁边,他们化作萤火与星河,能最后再看一次人间的万家灯火。
凡事皆有代价,他强行送枉死者往生,代价是用自己的寿命替他们消解执念。在这样日复一日的转移与度化之下,他清楚地感受到生命流向终点。这同样也顺应天理自然。他依然清楚,也自信放得下。
只是有点舍不得。
他在雨夜中捡回来的那个女孩,千丝万缕地勾连成他在人间的牵绊。如同种在荒芜的土地里的种子,她倔强执拗的生根发芽,开成不屈的花。
季明月在上学之后,基本就没有再让他操心过。她好像永远快乐,永远坚定,风雨无阻地奔行在山林间,不知辛苦,不知疲倦。
她会活得很好,然后走向她光明的未来。
但很难讲他那天回到道观,看到季明月带着他在太清山见过的男孩在院里劈柴时,是个什么感觉。
非要形容的话,可能是自己亲手养大的花,边上长了根碍眼的狗尾巴草。
瞧瞧,狗尾巴草还说,「我一定会回来的。」
季惟生觉得很不爽。
他不容置疑地把这根狗尾巴草连根拔起,带下了山。狗尾巴草蔫了吧唧地跟着他往山下走,还敢狗胆包天地问他,「您能不能收为我徒?」
「不能。」季惟生磨牙。
于是狗尾巴草更加蔫了吧唧地垂下了头。季惟生瞥他一眼,哼道,「我跟你没什么师徒缘分,你要是真想好了,去太清山找温之行吧。」
狗尾巴草仰起头,小声道,「谢谢您。」
季惟生回了他一个「哼」字。
他没想到那狗尾巴草真放着亿万家产不管,跑到太清山跟着温之行那个老头子待在一起。
狗尾巴草成了他的小师弟,小师弟叫沈清一。
但那个时候,季惟生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想这个小师弟,为什么会去道观过苦日子。
经年的业障几乎抽空了他的身体,他大限将至。
季明月那时快要高考。他便只对她说,他要去云游四方,不会经常回清风观,她也不必经常回去。
他回了太清山。温之行那个老头子,一看见他,又开始吹胡子瞪眼,他呵呵笑道,「师父,您得替我收尸啊。」
「臭小子!」温之行脱鞋砸他。
他笑眯眯地受了这一砸,道,「我的小徒弟快要上大学了,您替我照看着她些。」
温之行转过头不去理他。于是他便向站在一边的沈清一招了招手,道,「我的死讯,先不要告诉她。」
沈清一轻声道,「瞒不了多久的。」
他笑道,「我写了些信,你替我养养鸽子就行。」
万无一失。
他十七岁出尘入世。
三十四岁为证己道,与世长辞。唯一的意外是,他死后魂魄仍滞留世间。
他原以为自己会了无执念——
可原来人有了牵绊,便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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