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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人文]古代贵女的一生是按部就班的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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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贵女的一生是按部就班的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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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
古代生活
爽文
古言
大女主
古代贵女的一生是按部就班的的吗?
我喜欢魏元珩十年,可他却视我为玩物。
他说我:「虽是仇家女,但她床笫上颇多生趣,所以先留着。」
后来他为登帝位,毒杀了我和一双儿女。
再睁眼,回到我初孕时,我请旨与他和离。
三年后,他做了皇帝立了皇后,而我也有了琴瑟和鸣的夫君。
我以为我们不会再相见。
可他却将我困在床上,想君夺臣妻:「瑗儿,你知不知道,我嫉妒他快要发了疯。」
1
魏元珩要被接回天都登基为帝的消息传来那天,我刚沐浴出来。
陆允绥下朝回来坐在我身边:「朝上吵了十余日,今日终是定了新君。」
我淡淡一声:「哦。」
他一双幽深的眸子望着我:「你怎么不问定的是哪一位?」
我回道:「左右不过是魏家子孙。」
他说:「定的是靖王魏元珩,明日我就要带着黑甲卫去护送他回来。」
虽然我知是这个结果,可是听到魏元珩名字的这一刻还是止不住地心刺了一下。
陆允绥见我不说话,将我打横抱起走向里间。
我推拒着他:「别,我答应秩儿待会儿要去哄他睡。」
他没说话,将我放在床上,要得又重又急。
成婚这三年,他一向内敛自持,从未像此刻这般。
我想,大概和魏元珩有关。
毕竟,我和魏元珩也做了三年夫妻。
我忍过最初的不适,伸手抱住了陆允绥,抬起腰身迎合他。
姑母薨殁后,我们虞氏一族没了主心骨,被少帝联合大臣斩杀的斩杀,流放的流放,生者不足十之一。
我因嫁了陆允绥,得了他和陆家庇护,才能免于屠杀,安稳在这院中度日。
他要我,我自然得让他要得尽兴,要得舒服。
我要让他即便尝过万千女子后,依旧觉得我滋味最好,最让他割舍不掉。
否则,一旦他厌弃了我,我便是一个人人可欺的虞氏余孽。
等陆允绥餍足已经是深夜,我无力到手指都动不了。
他将我搂在怀中,抚着我的发:「我不在这段时日,你不要轻易出府,如今天下无主,最容易生祸事。」
我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轻轻应了一声。
这一世,我与魏元珩和离后原本是不想再嫁的。
我想去吴地,平平静静过完这一生。
可是姑母不允许。
她和先帝一起打下这天下,做太后二十年间牢牢把控朝纲,联姻便是她的手段之一。
虞氏一族适婚的女子不多,她不会浪费任何一个。
我和魏元珩和离不到一年,她便将我赐婚给陆允绥。
比起被魏元珩毒杀,这已经是不错的选择。
2
天微亮,陆允绥便出发了。
魏元珩的封地离天都很远,我当时嫁他走了月余。
陆允绥他们虽马快,但一来一回估计也得这么久。
我在府中陪了秩儿几日后,便借口去城外寺庙上香。
回城时,我让婆子马夫们去吃酒,我则带了春莺借口买脂粉拐进一条清幽的小巷。
我在一座小院前停下,轻轻叩了三下门。
立刻有欢快的脚步声传来,门打开,一个小小的身影扑进我怀里,开心地叫我:「阿娘,你终于来了。」
我将她抱起,在她的小脸上亲了亲:「嗯,阿娘来了。」
她小小软软的,灵动鲜活,说很想很想我。
她是我和魏元珩的第一个孩子,是他的嫡公主。
上一世魏元珩给她取名魏娮,我毒发死后三日,她也离世。
这一世,我叫她虞安宁。
这一世我与魏元珩和离时,他并不知道我已有孕。
我回到天都后便在别院闭门不出,悄悄生下安宁,让贴身嬷嬷以孙女的名义养在这院子里,每月来看两三次。
至今,没有第四个人知道安宁与我的关系。
我要让她平平安安长大,绝不能再让她被魏元珩毒杀。
我告诉嬷嬷魏元珩要回来做天子了。
嬷嬷听了忧心忡忡:「他会不会降罪于郡主您啊?」
我说应该不会。
虽然他定然是要为他青梅讨公道。
但上一世我做鬼魂那些年,知他就算内心阴鸷但表面功夫还是做得很足。
且我如今是臣妻,是世家大族陆家儿媳,他以仁德治天下,轻易不会动我。
更何况,他并不知道安宁的存在。
他没有虞氏血脉的孩子,便不会再有被虞氏夺权的恐惧。
3
一个月后,魏元珩进天都了。
那日天都城万人夹道相迎,欢呼这天下终于又回到魏家手中。
我没有去看热闹,但三个小姑子去了,她们回来都围在我身边:
「嫂嫂,靖王生得那般俊美,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嫂嫂你为何要与他和离?换了我,死也要死在他身……手上。」
「原以为咱们四哥已是这天底下的绝色,没想到靖王殿下也毫不逊色。」
「嫂嫂你可真是好福气,能让靖王殿下和我四哥都成为你的罗帷之臣。」
最后她们问我:「嫂嫂,若我将来做他的妃子,你不会介意吧?」
我看着她们娇俏的脸庞,虽有千言万语,最后却也只说一句:「你们自己觉得好便好,我如今是你们嫂嫂,我心悦的是你们的四哥。」
她们又缠着我说魏元珩的事,幸而陆允绥回来了,我才得以解脱。
他这一路风尘仆仆,我为他宽衣,伺候他沐浴。
他靠在浴池边,闭着眼:「你怎么不问?」
我在池边用棉巾轻柔地擦拭着他的身体:「问什么?」
「魏元珩。」
「没什么好问的。」
他睁开眼睛:「真巧,他也没向我问你。」
我笑了笑:「我和他之间本就没什么了。
「而且和离前我还砸伤了他,说不定他还要找我算账。
「夫君你到时候可要帮我求情啊。」
陆允绥重新闭上眼睛:「自然。」
我想了想,解了衣衫进入池中,手拂过他的胸膛缓缓向下。
他难耐地仰起头,喉头滑动,下一刻便将我抵在池壁上:「你就这么想我?」
我瞧着他的眼睛:「嗯,妾想夫君,夫君离了多久,妾就想了多久。」
他眼神一暗,池水汹涌起来,我几次软得快沉下去又被他捞上来。
意识涣散之时,我似乎听见他说:「他怎么舍得放你走的?」
「什么?」我问他。
他却又说:「没什么。」
4
魏元珩很快登基,立了他本已死去的青梅为皇后。
当年姑母让我嫁给他时,曾下令让他处死他的青梅。
倒不是姑母多为我着想,而是她在测试魏元珩的服从度。
如果那时魏元珩抗旨,她就会对他动手了。
但是魏元珩遵了旨。
我临死前还在为这件事愧疚,我向他说对不起,说我从来没想因为要嫁给他而害死另一个无辜之人。
那时他沉默着。
我以为是他也在伤心。
却不知是青梅并未死,而是被他藏了起来。
他在我死时都未告诉我真相。
日子一天天地过。
魏元珩没有来找我麻烦。
陆允绥也升了官职,他护送魏元珩有功,升了中郎将,掌管天都禁军。
我慢慢放下心来,这一世很多事都在改变,或许魏元珩也变了。
不久婆母来找我,来问我魏元珩对女子的喜好,然后从三个小姑子里选一个参加今年的选妃。
魏元珩如今刚登基,后宫空缺,大臣们都想把自家女儿送进去。
陆家也是如此。
我告诉婆母魏元珩大概喜欢温柔娴静的。
因为无论是他的青梅还是后来的嫔妃们,个个都是安静的性子。
我可能是他人生里唯一活泼的一个。
结果,被他杀了。
婆母听了打算送最调皮的小女儿陆嫣然进宫。
她说:「陛下喜欢温柔娴静的,那后宫岂不是要一潭死水,我送一个闹腾的进去,他定然会觉得有趣。」
我点头说是。
我不会忤逆婆母的想法,毕竟上一世陆嫣然就是魏元珩的贵妃。
且直到我重生前陆家都是朝廷的股肱之臣,繁荣鼎盛。
他们是陆嫣然最好的倚仗,她再怎么闹腾也不会像我一样被除掉。
临走时婆母叮嘱我:「近日你就别去寒溪寺进香了,免得叫人瞧见多出闲话来,允绥原本前途无量,都叫你拖累了。」
我低下头:「是。」
待她走后,春莺嘀咕道:「您好歹是郡主,却被她这般欺负。」
我告诉她:「若你的儿子少年时便建功立业名动天下,却被迫娶了空有郡主封号的二嫁女,你也会心里不舒坦的。」
春莺有些难过:「郡主,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您应该是皇后的。」
我看了看头顶的一方天:「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至少现在,我和安宁都还活着。
5
虽我答应婆母不抛头露面,可选妃开始前,宫里要先办中秋宴,我也在受邀行列。
按照朝廷的规定我本没资格去,宫宴一般只有三品以上官员的家眷才能去,而陆允绥只是四品。
所以,我想是宫中有人要见我。
只是不知是太后,还是魏元珩。
抑或是,他的青梅皇后。
参加宫宴前,我悄悄去见了安宁。
我陪她吃饭玩乐一整天,临走时,我把一包金银和一些田产地契交给嬷嬷。
万一我出了什么事,这些钱也能够安宁衣食无忧地长大了。
嬷嬷问我:「真的就不能告诉陛下,安宁是他的孩子吗?」
我坚定地摇了摇头:「嬷嬷,魏氏天下,是不是能有虞氏血脉的。」
嬷嬷长长地叹了一声,她说我和魏元珩过去明明那么恩爱,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你看,魏元珩的确表面功夫做得很好。
不仅让我至死都以为他是爱我的,就连贴身伺候我的人也没看出任何端倪。
进宫这天,我换上宫装,粗略地打扮了一下。
只是脖颈上还留有陆允绥昨夜留下的痕迹,用脂粉怎么也遮不住,我只能尽量把衣领上拉。
同去的还有陆嫣然,她两世都对魏元珩一见倾心。
今日进宫她的穿着也是她提前问过我魏元珩的喜好后精心挑选的。
她拉着我的手,悄悄问我:「嫂嫂,你真的没有后悔吗?如果当初你没有请旨和离,今日这皇后之位可就是你的。」
我笑了笑:「可能这就是命运吧,命中注定我与皇后之位无缘。」
她不知道,甲之灵药,乙之砒霜。
她的天上月,只是我的一碗毒水银。
进宫的人越来越多,纷纷向我这个魏元珩的前王后投来目光。
她们窃窃私语,时而抬头看我,时而掩嘴轻笑。
我就像是汹涌人潮中,艰难逆行的那一个。
格格不入,举步维艰。
然后我见到了陆允绥,他站在大殿的台阶上,一身黑甲,神色肃穆,如画中神将一般。
莫名地,我紧张的心在看到他的这一刻平缓下来。
他也看见了我,我们目光相对,他眉目一舒,我亦浅浅一笑。
经过他身边时,微风吹拂着我柔软的衣裙拂过他坚硬的黑甲。
我听见他对我说:「别怕,有我。」
我轻轻应了一声:「嗯。」
蓦地,我感觉有人在冷冷地盯着我们。
可环顾四周,却又没有其他人。
进殿后,我安静地坐着,尽量不惹人注意不生事端。
我看着这座我年幼时玩耍过的宫殿,想起在这里遇见魏元珩。
那时他刚满十岁,姑母封他为靖王,让他和他母妃前去封地生活。
他母妃拉着他跪在地上,千恩万谢姑母。
还笑看着我说:「南阳郡主生得这般珠玉可爱,若是将来能做元珩的王妃,那会是我们元珩何等的幸事。」
姑母笑道:「既然你喜欢,那等她大些,哀家便将她送到你府上去。」
她们两个大人在说笑,我和魏元珩相互偷偷地瞧。
我对他甜甜一笑,他生得好看,很招人欢喜。
可他却冷冷地转过头去。
后来我才知道,魏家的儿郎,从小就视虞氏女为仇人。
他们迫于姑母的压制会娶虞氏女子为正妻,但绝不会把她们当作真正的妻子。
这一世我去找魏元珩和离那晚,就亲耳听见他的近臣建议他除掉我。
他执着酒杯轻笑:「时机还未成熟。
「虽是仇家女,但她床笫上颇多生趣,所以先留着。」
近臣担心他对我生情。
他却捏碎了酒杯:「怎么会,谁会对玩物动情。」
6
魏元珩进殿,我起身随着众人跪下行礼。
抬头之时,魏元珩一身玄色冕服高坐龙椅之上,威严扫视众人。
他或许生来就是要做帝王的。
我重生之后曾想借姑母之手杀了他,可他做事滴水不漏实在是挑不出什么错处。
姑母薨逝后,少帝继位一年也突然驾崩,未留下任何子嗣。
群臣商议后,选择了最安静低调的他。
他们以为他是最好拿捏的,却不知他们放出了一只藏匿最深的猛兽。
他的目光没有在我身上停留,太后也是如此。
唯有皇后越瑶,直直瞧着我。
上一世,她曾打算掘出我的尸骨挫骨扬灰。
但有人劝她,此举可能会让人觉得她身为皇后不够大度,连死人都不放过,她才作罢。
宴上丝竹歌舞,众人纷纷叫好。
乐府表演完之后,便是世家女子献艺。
我做鬼魂的时候已经看过这些了,再加上坐在角落闷热,不禁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听到陆嫣然的琴声,我才惊醒过来。
陆嫣然弹的竟是魏元珩教我的《晋歌行》,明明昨天她还同我说要弹奏《长相守》。
且这《晋歌行》是魏元珩自己写的琴谱,只在王府弹奏并未向外流传。
我不知她是怎么得来的琴谱,但魏元珩可能要误会是我教的了。
我下意识地看向他,他也正看着我。
视线冷淡,居高临下。
正在这时,陆嫣然弹奏完毕,这才打破我和魏元珩的僵局。
歌舞继续,我心中却忐忑,总觉得陆嫣然今天这突然之举会招惹祸事。
不由得我看向殿外的陆允叙,他对我摇了摇头,示意我不必在意。
宴会结束后,我正要随婆母出宫,却有太后身边的小内监将我拦下,说太后要见我。
我现在明白了,让我进宫的是太后。
我随着小内监去了太后寝宫,太后见了我和蔼地笑。
我也思绪万千地向她行礼。
上一世她待我极好,我和孩子们离世后,没有任何人提及我们,只有她整日以泪洗面,长久吃斋念佛祈求我们母子三人有个好的来世。
魏元珩登基后不到两年,她就撒手人寰。
太医说,她是悲伤过度而死。
如今她笑容满面,看起来气色也不错,希望这一世她能做个长寿之人。
太后拉着我的手问我这三年在陆家过得如何,有没有被欺负。
「要是陆家欺负你,你就告诉哀家,哀家为你做主。」
我心中一暖:「谢太后关心,陆家待我很好。」
她点了点头,又同我说了一阵话后,她让人端来一些吃食:「方才见你一点东西都没吃,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我忙回道:「不是,是天太热了,没什么胃口。」
她笑道:「那正好,哀家这儿的梅子汤解暑,你同哀家一起喝吧。」
「是。」我接过酸梅汤,汤汁浓郁,清香扑鼻。
我正要饮下的时候,外面的内侍突然说魏元珩和皇后来了,我只能放下碗跪下迎接。
7
魏元珩快步走进来,经过我身边时他玄色衣角上的金线剐蹭着我的脸。
有些疼。
他并未让我起身,声音带着薄怒:「母后怎么宣她来了?」
太后说是长久未见我,所以趁今日我在宫中便叫来一见。
越瑶让我抬起头来,她坐在魏元珩身边挽着他的胳膊对我说:「本宫还活着,你很意外吧。
「不妨告诉你,当年陛下舍不得本宫死,便让本宫服了假死药,然后将本宫藏了起来。
「如果你当初不和陛下闹脾气,本宫这皇后之位或许还能让你坐一两日。」
她骄傲地说着她的得意人生。
这些话她上一世也对着我的尸身讲过,那时她还说魏元珩就将她藏在王府的地宫里,每当我睡着的时候,他就偷偷去见她。
现在她没有提及这件事,或许是因为太后而有所顾忌。
我对她和魏元珩又行了一礼:「陛下和皇后是天定的缘分,旁人是拆不散的,臣妇祝陛下和皇后永结鸾俦,共盟鸳蝶。」
越瑶笑着对魏元珩说道:「陛下你看,没了虞太后撑腰,她也是会低眉顺眼,摇尾乞怜的。」
魏元珩冷冽地看着我,然后目光移到我的脖颈处。
我现在是跪着的,他轻易就能看到我脖颈上和陆允绥欢爱过的痕迹。
我正想着怎么遮挡的时候,内监来报,说陆允绥在内宫前求见。
太后说他定然是来接我的,于是让内监送我出去。
我知道太后这是在为我解围,立刻起身离去。
离开的时候,越瑶又叫住我:「虞妙瑗,你最好这辈子都能受陆家庇佑,否则等你被扫地出门,本宫从前所受的侮辱定然百倍奉还给你。」
她可这样肆无忌惮地威胁我,能看出太后和魏元珩对他的宠爱。
她虽直白,总比暗地里伤人好。
我低着头回道:「是,臣妇谨记。」
走出内宫,我便看见了陆允绥,他挺拔地站在宫门,头盔上的红缨随风轻扬。
他是特意来找我的。
见我出来他快步上前:「怎么了,太后为何突然宣你?」
「没什么,只是太后许久不见我,话了一下家常。」
「是么?」
「是啊,不然还能有什么。」
「那你为什么在哭?」他用手指沾了一滴我眼角的泪。
我这才发现,我不知何时流了泪。
原来过去种种我依旧无法释怀,就算我一遍遍告诉自己不必再想,可身体的本能反应却骗不了人。
那些人,那些事,剪不断,逃不脱。
「是眼睛进了沙子。」我不想陆允绥担心。
陆允绥见我不愿说,也没有再问,他牵着我的手:「我先送你出宫。」
可我们转身的时候,却看见魏元珩。
他就站在不远处,悄无声息地。
他看向我和陆允绥握着的手。
有那么一瞬,我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了锋利。
陆允绥松开我的手向他行礼。
他淡淡道:「陆卿你留下,朕有事与你商议。」
陆允绥领了旨,然后伸手摘掉一片落在我发上的花瓣:「你先回去,嫣然在宫门外等你。」
我没料到他会当着魏元珩的面与我这样亲近。
就算我已经与魏元珩和离,陆允绥作为臣子也应当收敛。
陆允绥,似乎是故意的。
我不想生出什么是非,忙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
我没有回头再看魏元珩。
这条路,本就是一条只能前行不能回头的路。
我心事重重出了宫,陆嫣然立刻迎了上来。
她问我她今日表现得如何,魏元珩会不会喜欢她的弹奏。
我说她弹奏得很好,又问她琴谱是从哪里来的。
她回道:「买的啊,街上有人向我兜售,我就买了。」
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或许她也是被人利用了。
我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改成了这一首?」
陆嫣然有些羞赧:「听说这曲子是陛下亲自做的,我怕嫂嫂你不喜欢,所以就先隐瞒了。
「嫂嫂你不会怪我的吧。」
我没有再说她什么。
曾经的我,何尝不是同她一样努力让魏元珩喜欢我。
刚和魏元珩成婚那会儿,他总是冷冷的,我便找了很多趣事逗他开心。
床笫之事他也淡淡的,我以为是我不够有情趣,厚着脸皮找了教情事的嬷嬷仔细学。
那天晚上,我在书房找到他,主动跨坐在他的腿上,用唇舌取悦他。
魏元珩眼尾泛着红:「虞妙瑗,你别后悔。」
我说:「谁后悔谁小狗。」
他的弦似乎就在这时断了,死死掐住我的腰身,疯狂又迷乱。
我以为,清冷的天上月,最终沦为这人世间七情六欲的奴隶。
却不知,男人对欲和爱是可以完全分开的。
他喜欢我的身体,并不一定会喜欢我的人。
后来我也常常想,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他呢?
是因十岁那年的惊鸿一瞥?
是十五岁那年的宫宴上我冒失地撞进他怀里?
还是大婚那天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对我说:「我愿与王妃,一生一世,长相厮守。」
不知道了。
只知,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8
陆允绥一连好几天都没回来,他派人回来说魏元珩交代了一些事让他处理,要留在宫中一段时日。
我并不放心,因为上一世的中秋宫宴后魏元珩遭过刺客。
刺客自称是我们虞氏一族的门客,刺杀魏元珩是为虞氏讨公道。
此后我们虞氏又被清洗一次,最后只剩下几个还没车轮高的虞氏幼儿。
只是那时保护魏元珩的并不是陆允绥,而是其他将官。
可现在陆允绥就在魏元珩身边。
我让人给陆允绥带了信,让他一定要小心谨慎,尽量不要在魏元珩身边当值。
我不想他被牵扯进去。
他回信让我不要担心,说魏元珩从未在他面前提及我。
看来他是误以为我是担心魏元珩会为难他。
这样也好,免得我还要解释其他。
接下来的日子,魏元珩和越瑶没有找我的麻烦,太后也送给我一些赏赐,都是上好的绸缎绫罗,说上次见我穿得朴素,让我做几身好看的衣裳。
人人夸赞她心胸宽阔,虽被我的姑母压迫二十多年却也还善待我这个小辈。
陆允绥不在,我便可以多去见见安宁。
现在安宁已经开始读书识字,她很聪明,我教两三遍就会。
一切都和平常一样。
唯一的波澜,是陆嫣然竟然没被选进宫中。
那天她哭着回来:「我哪里比其他人差了,为什么第一轮就不要我?」
然后她又指责我:「我知道了,都是因为嫂嫂你。
「嫂嫂你是陛下曾经的妻子,我又是你小姑子,所以陛下是为了避嫌才不要我。」
这件事也出乎我的意料。
对魏元珩而言,他完全没必要避这个嫌。
少帝驾崩时没有子嗣,朝臣从先皇剩下的儿子中选中了他。
他没有强大的母族,又是新帝,自然是要拉拢陆家这样的世家。
怎么会因为我而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婆母这时候也进来安慰陆嫣然:「不做妃子也好,这样咱们母女还能常见面,否则进了宫,那是一年也难见一回的。」
陆嫣然却哭得更凶了,让婆母一定要想办法将她送进宫去,哪怕只是做一个宫女。
婆母细细安慰,我默默地退了出去。
我不知道陆嫣然是不是因为我的重生而落选。
但我无意改变她的命运。
只是现在看来,很多事也由不得我。
晚上春莺从嬷嬷那回来后悄悄告诉我,说今日在小巷遇到了邻居。
那人在魏元珩回天都的时候也去围观过,邻居无意间瞧见安宁,说安宁和魏元珩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郡主,奴婢怕夜长梦多。」春莺提醒我。
我知道。
我其实也有筹划的。
按照上一世的轨迹,今年年后北夷南下抢掠,陆允绥会自请驻守北地。
他会在那边建功立业,极少回天都。
我只要熬过了这几个月,到时候让嬷嬷带着安宁偷偷跟着陆允绥的军队一起走,从此远离天都,远离纷扰。
只要到了北地就安全了。
我依旧会偷偷地养着安宁。
那里没人见过魏元珩,自然也不会有人知道安宁长得像他。
第二天,陆允绥那边也终于传来消息。
刺客果然还是来了。
那时魏元珩正在狩猎,陆允绥护驾时伤了腿暂时不能行走。
越瑶宣我去狩猎场照顾他。
只是竟然是越瑶来宣我。
我简单收拾了些衣物跟着来宣召的人前去。
陆允绥见到我后有些惊讶,显然他并不知道我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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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嫂子跟赵武将的幺女抬错了花轿。
等众人反应过来想换,那位原嫂子已经入完了洞房。
我哥这个大老粗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多了一个大家闺秀的媳妇儿。
可后来他在院子里拿大刀替嫂子砍丝线。
我又觉得他俩挺配的。
1
哥成亲那天,我跟娘说不出的高兴。
他十四岁跟着同村的叔伯出去讨生活,我们都以为只能做些扛大包的苦力。
可一番造化,路上救了个兵头子,兵头帮他入了伍,等他再回村接我们,已经是个从五品的定远将军。
刚到京城进府那天,我娘笑得脸都开了花。
那宽敞的院子、讲究的屋子和屋子里看起来就贵的摆设,等咱回村,够给乡亲们吹三天三夜。
可笑着笑着,娘就哭了。
我哥的衣服底下,是一条垒一条的伤疤,有一道离心口就差了半指远,看着就知道当时有多凶险。
娘说这富贵是哥用命赚的,得让他先过好日子。
男人的好日子是什么?那当然得老婆孩子热炕头。
我哥救的那个兵头姓赵,也封了个五品将军,比我哥高半级,他们在战场上就约好了,如果能活着回来,赵将军就把小女儿嫁过来。
娘知道了,屁股还没坐热就要开始操办。
我偷偷问他:「哥,你喜欢那个赵姑娘吗?」
他看了看天:「打仗的时候不想什么喜不喜欢,就是多找点念想活下来。」
他的眼神很空远。
我想战场是很难的吧,所以除了我跟娘,他还得想更多可能的好日子才能撑下来。
他接着又说:「不管以前喜不喜欢,娶了以后我都会喜欢,不让她冻不让她饿,也不让她不痛快。
「小枝,记住了,这才是男人,如果将来你嫁的人做不到,告诉哥,哥去把你抢回来,反正咱家现在有钱,能养你一辈子。」
2
我哥想得很好,可临门一脚,新娘的花轿抬错了。
那天突然刮了妖风,轿子抬到街口的时候,被吹得东倒西歪的,偏偏尚书府嫁闺女也走同一条路。
刚刚好,最近京郊的姻缘寺出了一个很灵的画师,家家成亲用的都是他画的同一款轿子和嫁衣。
所以两家的下人都没发现,妖风过后,他们把花轿抬错了。
等拜了天地入洞房,掀开盖头准备喝交杯酒,赵家的丫鬟才惊叫道:「你是谁?我家小姐呢?」
我跟娘听见声响赶过去,就看见一个女子,穿着大红的嫁衣,低头坐在床边,明明没什么表情,却说不出的温婉。
哥哥柔着声音,磕磕巴巴地说:「姑、姑娘放心,我已经让人去通知顾府了,他们很快就会来的。」
我站在后面,看见他耳后一片通红。
旁边的丫鬟七嘴八舌地解释了一通,我跟娘才知道,那不是赵家姑娘,而是尚书府的乔初瑾小姐。
不像我哥的婚事默默无闻,她跟顾清顾大人的婚事可是京城近来最热的话题。
就连我这个刚来的乡巴佬都知道,尚书府的嫡长女前半辈子过得苦,在一个刻薄的继母手下讨生活,可她亲娘在天上保佑得好,竟叫首辅家的公子看上了。
那位顾清大人不仅家世好,才学也好,十七岁得中探花,不过四年,就做到了五品文官的位置。
大昭朝的文官金贵,同品阶的可比武官值钱得多。
唉,我哥是真的比不起。
哪怕我都看见了他眼里的星星,他也只离乔小姐远远地站着,不住地宽慰顾家马上就会来人。
可来的只有一个老嬷嬷和小丫鬟。
老嬷嬷抹着泪说:「小姐,顾家那边发现得晚,顾公子和那位赵小姐已经入了洞房,顾家说,这门亲怕是换不回来了。」
小丫头口就快多了,张嘴就骂道:「府里那些杀千刀的,一听说顾家不娶小姐了,抬腿就把陪嫁抬回去了,连接都不来接小姐,我们可怎么办,真要再回乔府吗?回去了,还不知道下次会把小姐嫁个什么腌臜人家。」
娘到此时终于听懂了,挥了手让家里的下人出去,她干这种使唤人的举动还是不太习惯,缓了一会儿,才准备开口,那位姑娘却先张嘴了。
她抬起头,直直看向我哥,声音有些颤,可更多的是一股劲儿,一股想为自己争一次的劲儿。
她说:「宋公子,木已成舟,你可愿意将错就错娶了我?」
很久很久以后,哥哥才告诉我,他掀开盖头瞧见嫂嫂的时候,以为自己娶到了仙女,可才看了一眼,就让人打破了美梦。
好在老天爷有眼,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所以他的答案,当然只有肯定。
3
那晚可真是混乱,等把赵家的人和嫁妆安排去顾家,洞房才重新开始。
娘看哥那个呆头鹅的样子,竟拉着我蹲在窗户底下听墙角。
我蹲得腿都麻了,才听见里面两根木头说第一句话。
我哥说的是:「你、你要是不愿意,我就去睡榻,我明白的,我是个粗人,跟你们不一样。」
乔小姐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吧唧」一声,听着就像我平时亲小猫的声音。
然后乔小姐也结巴了,小小声说:「这、这下你懂愿不愿意了吗?」
我哥懂没懂我不知道,反正我娘肯定懂了,她拉着我起身,走远了才哈哈笑道:「好好好,这个媳妇儿娶得好,你哥真是白长那么大个,还没个姑娘利索。」
我娘高兴,我就高兴,可刚走了没两步,我们就听见了不那么让人高兴的话。
是嫂嫂身边那两个陪嫁。
那个丫鬟叫翠环,鼓着嘴说:「小姐真是命苦,顾公子多风雅,现在却要配个泥腿子。您看他们府上这个乱糟糟的样子,刚刚去厨房,竟然连烧热水备着都不知道,还要我们亲自烧。」
陶嬷嬷喝了她一声:「没规矩,什么他们府上?以后这也是小姐的府上,姑爷老夫人和姑小姐也是我们的主子,你把好你的嘴,别给小姐惹祸。」
训完了,却连她自己也叹气道:「还能怎么办?小姐连个嫁妆箱子都没有,这就是最大的把柄,往后吃穿全靠人家,连大声说话的底气都没有。」
我想说她们说得不对,我哥说了,他才不会让媳妇儿不痛快,我家现在也有钱,供得起吃穿。
但娘没准我说,她拉着我回房,数了大半夜的金子。
那些金子是哥哥给的。
哥哥说他当了先锋以后,每次打完胜仗,大将军就会给他们按功劳分敌人那里抢过来的东西,他不懂珠宝首饰,要的都是等值的金子。
娘刚来那天,他就把这些全搬到了娘房里,因为娘以前说过,这辈子要是有命睡在金子上,那她也算没白活。
哥记得她这个心愿,所以给她攒了很多很多金子。
娘把金子分成三份,一份指给我说:「这些留着给你做嫁妆,我算是看出来了,京城人讲究,姑娘家要是带不够能吃一辈子的嫁妆,得让人戳脊梁骨,你看你嫂子,人才比你哥好那么多,还因为嫁妆担心被咱家说嘴。」
我挺喜欢这个嫂子的,但我更喜欢我哥,听了不开心道:「我哥人才也不差啊,他是黑了点,可长得多俊,从小村里的小姑娘就都爱围着他转。
他文的是不行,可您不也看见了嘛,早上起来在院子里耍刀耍得多好啊,那些丫鬟眼睛都看直了。」
娘嘿嘿笑了笑:「那是,我儿子,能差吗?」
接着又指着另外两份金子说:「这两份,一份给你哥,一份用来平常过日子,娘想把它们都给你嫂子管,让她安个心,你同意吗?」
我点点头:「本来也是哥赚回来的,给嫂子管也是应当的。」
4
第二天一早,嫂子恭敬地给娘敬完茶,递给娘一个抹额,还递给我一个香囊,不好意思地说:「东西简陋了,请婆母和小姑不要嫌弃。」
新媳妇嫁前在家是要给夫家人绣些绣品,但她的嫁妆全被乔家抬回去了,连换洗衣服都是差人出去现买的,哪里来的抹额和香囊?
哥哥扶着她坐下,心疼地解释道:「这是瑾娘昨晚熬了一夜绣的,她说已经礼数不全了,能弥补的就得尽量弥补。」
我们再仔细去看,她的眼底果然一片青色。
娘说得没错,嫂子心里是不安的,所以不肯再出一点点错。
我赶紧拉起她的手道:「什么小姑不小姑的,嫂子你以后就跟哥一样,叫我小枝就行,你这双手可真巧啊,香囊上的蝴蝶跟会飞似的,不像我,针脚都还不会码。」
她眉眼露出一丝轻松,像找到了事情做:「妹妹要是愿意,我们可以一起练。」
娘打断她道:「那可不行,大树他媳妇儿,等过了三朝回门,你就该把家里这摊子事管起来了,哪有工夫陪着她小孩子家玩。」
「您这是要让我管家?那怎么行,媳妇还年轻,还得多跟长辈学习,您折煞我了。」
嫂子一脸惶恐地拒绝,像是这事有多么不可得。
娘把钥匙往她手里一塞:「你就当帮帮老婆子,他们天天拿这个账那个账的来找我,我大字都不认几个,哪里看得懂,烦都烦死了。呐,库房的钥匙交给你了,你得空就去清点起来。」
库房里,是娘搬进去的金子和一些跟别的武官家互送的礼。
等发现娘是认真的,连哥哥也握着她的手让她收下,她才捏着钥匙,郑重地应道:「媳妇儿跟您保证,一定让这个家每笔账都有出处,不辜负您的信任。」
当天下午,她连我哥这个新婚丈夫都不顾了,带着陶嬷嬷和翠环,一头就扎进库房又盘又写的。
娘怕她们热坏了,让我送点绿豆汤过去,我刚走到门口,就听见翠环的嘴又在噼里啪啦,不过这回说的是好话。
「真没想到,老夫人这么大方,管家权啊,哪家府上的老太君不是把在自己手里,非把媳妇熬老了才肯给,小姐,姑爷一家信您呢。」
嫂子没说话,脸上却带着笑,不是早上那种小心翼翼的,而是踏踏实实,看着就让人舒心的。
真好,她懂娘的心意。
我噌地一下伸出头道:「嫂子,我来给你送汤了,还想替我哥说句话,这些金子银子晚点收拾又不会跑,你理理他吧,他都从这院门口经过十趟了。」
嫂子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羞的,脸刷地红了,也不搭腔,招招手道:「小枝既然来了,那就帮帮嫂子吧,你十三了,也该学起来了。」
唉,本想帮帮我哥,结果连自己也给搭进去了。
5
嫂子忙着这些,回门礼就顾不上了,都是哥哥在准备,我们还打算把从赵家拉回来的聘礼一起给送过去。
赵家跟哥哥渊源深,我们给的聘礼本就厚,但娘想起乔府的做派,还是又加了些,她想给嫂嫂做面子。
可到了乔家门口,却连大门都没进得去。
乔家在门口安排了好几排的家丁,一个主人家都没出来,就派了一个管家站在前面大声道:「我大昭朝文武不通婚,这桩婚事我们乔家是不认的,大小姐,您但凡有一丝骨气,就该归家来,家里自然会养你一辈子。」
啊呸,这样回家除了尼姑庵还能有什么好去处?
难怪娘不顾礼节也要让我跟着来,她说哥到底是男人,有些场合不方便去,万一嫂子那个继母要作妖,我得护着嫂子,闯祸不怕,反正我们是乡下来的粗人,不懂礼才是正常的。
我迈着步子就想冲出去,却被哥一下拎住了后领子。
他把我往后面一捎,上前朗声道:「文武不通婚?我听说顾夫人前天进宫把这件事讲给太后娘娘听,当时皇上也在,陛下可是开怀大笑,称赞这是天作的姻缘,你这个小小刁奴是在质疑圣上?」
嫂嫂有些惊讶地看着哥哥,我干脆眼睛都瞪直了,这是我哥?我哥原来讲话这么厉害的吗?尚书府可是大官,他也一点都不怕。
而且他的话好管用,刚说完,门里就走出来一个男人,嫂子看见他,上前行了一礼,叫了一声爹,哥哥也上前叫了一声岳父。
那位乔大人却挥手道:「本官可当不起你这声岳父,这门婚事无媒无聘,我乔家不认,你也别拿顾家说事,男子有担当是好事,可我家的是女子,她但凡懂点礼义廉耻,当天就该回家来,而不是真嫁了。」
这回我连眼睛都不瞪了,实在是这见识长得太大了,就算我还小,也懂这个亲爹大庭广众说这些,根本是在逼嫂子去死。
嫂子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连眼睛都没红一下,可我却觉得她更可怜了,一定是经常被这样对待,所以才觉得一点都不意外吧。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的,我走到她身边,轻轻抱住她,小声说:「嫂子不怕,现在你有家了,我们会护着你的。」
刚刚没哭的人,听完却砸了一滴泪在我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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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位极人臣,我是上京城最贤良的贵妇人。
京中官眷无不道我命好,却不知我被他冷落多年,内心苦闷。
他嫌我无趣,与家中妾室情深,儿女双全。
终于,在婆母无数次嫌弃我不能生养时,我也身怀有孕。
程温霆却差点疯了。
他红着眼睛,掐住我脖子的手止不住颤抖:「谁的?」
我嘴角噙笑,一脸温柔:「大人,当然是你的。」
1
近来,我总是心烦意乱,夜不能眠。
夏日闷昏,院内蝉鸣也显得怏怏的。
午睡醒来,我便感到脾胃不适,未多时,身上还起了疹子。
喜儿和乳娘顾不得天已薄暮,慌忙地使唤院外小厮去请了李十殷。
李十殷已过古稀之年,原是宫内的太医令丞,因年前生了场病,落了个手痹之症,适才辞去官职,成了上京城的一位闲散郎中。
饶是如此,以他曾经的身份,普通的官宦人家想要请他过府瞧病,却不是那般容易的。
然而太常卿府的小厮去了不多时,这位传闻中脾气不好的老人家便上了门。
他实则是太常卿府的常客了。
我总是会想,能让李十殷变得这般圆滑的,定不是我三品郡夫人的身份,而是我的夫君程温霆在朝中威望太高,圣眷素厚,令他不得不来。
喜儿和乳娘却不这么认为,她们总是哄我,说李十殷虽也给偏房的魏氏瞧过病,但对我的态度显然不同。
望闻问切时,他总是很仔细,将我常吃的药方改了又改,用的皆是名贵药材。
可是这回,他在叮嘱了我暑月莫要贪凉后,在药方上添了一味黄连。
喜儿提醒道:「老先生,黄连味苦,我家夫人喝不下的。」
李十殷遂将黄连改为山栀,对我道:「是药皆有苦口,夫人且忍一忍,食些饯梅吧。」
我制止了又欲开口的喜儿,问他道:「您老先前道我有虚热之症,如今又起了风疹,我近来总是不得安睡,心烦得很,也不知究竟是何原因。」
「夫人,虚热之症,乃正气不足所致,而风疹又名瘾疹,邪之所凑,其气必虚,正是夫人近来烦躁难安的缘由。」
「可这药已经吃了有一阵儿了,却不见好。」
「季夏暑湿,需得慢调。」
李十殷到底是做过太医令丞之人,解答了我的困惑之后,声音顿了顿,又道:「其实夫人也未必是病了,医书上说,天地者,万物之上下也;阴阳者,血气之男女也;所谓阴在内,阳之守也,阳在外,阴之使也。夫人这虚热之症,实乃阴阳不调……待到调和了,这些病症自然就好了。」
2
李十殷之话,虽讲得含蓄,喜儿和乳娘却同我一样,瞬间便懂了。
这也难怪,乳娘是过来人,喜儿虽未嫁人,却是同我一起长大的。
未出阁前,我曾是长史谢大人家的女儿。
我父亲谢长史,是相府诸吏之长,也是一位极其严厉之人。
他重规矩和礼仪,亦注重对子女的教育,是以我在很小的时候,便已经开始识字。
只不过所读之书,皆是《女诫》《内训》及《孝女经》之类。
喜儿是我的贴身丫鬟,耳濡目染之下,也是略识得一些字的。
记得在我出嫁之前,母亲差使乳娘在我陪嫁的箱底放了一册画卷。
乳娘道,这册画卷新婚之夜才能打开,要同我的夫君一起观赏。
可我实在好奇得紧,夜里趁着乳娘不在,拉着喜儿迫不及待地便打开了。
结果那一幅幅男欢女爱的春宫图,把我们俩都吓到了。
我还记得那册画卷上,便写了这么一行字——
【避火秘戏图,阴阳两相合。】
后来,我和喜儿手中的烛台不慎掉落,把那册画卷烧了个窟窿。
我发誓不是故意的,怪只怪那劳什子的避火秘戏图,一点也不避火,且里面所描画的男子,无不青面獠牙,丑恶骇人。
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无疑是件很可怕的事。
所以嫁给程温霆之前,我连做了几晚的噩梦。
我梦到漆黑的床帐内,有一只青面獠牙的妖怪叼着我的脖子,用它的大手从后背撕开了我的皮,将我一寸寸地拆骨吃肉,吞入腹中。
醒来之后,一向性情柔顺的我,第一次跑去同母亲哭诉。
我道我不喜欢程少师,不想嫁人。
我与程温霆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遑论那保媒之人,还是范丞相的母亲——相府身份崇高的老太君。
我父亲是范相身边的长史,程温霆却是范相的堂亲外甥,已故的程老御史是他的父亲,而他本人弱冠之年任了太子少师,是京中声名远扬的才俊。
京中不知多少贵女想要嫁他,这婚事,怎么说都是谢家占尽了便宜。
正因如此,我的哭诉被父亲得知后,换来了怒气冲冲的一记耳光。
3
我,谢淑然,是长史谢大人家的幺女。
同我的三个姐姐淑贤、淑德,淑良一样,我自幼学女子八雅,不仅懂琴棋书画、祭祀礼仪,还被家中教导着妇学,妇德与妇言。
我性情柔顺,知书达理,为的便是将来能够成为一个贤良淑德的妇人,不丢谢家的脸面。
嫁给程温霆之前,作为父亲的女儿,我只忤逆过他一次,然后换来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细算起来,那根本算不得忤逆。
我向母亲哭诉不想嫁人时,抬眼看到从屋内走出来的父亲,便已经噤若寒蝉地闭上了嘴。
可惜,还是被怒气冲冲的他打了一巴掌。
后来我便乖乖地嫁给了程温霆。
出嫁之日,脸上的巴掌印仍未全然消散,因此涂了很浓的胭脂。
当晚程温霆挑开了我的盖头,屋内红烛轻晃,光影灼灼,入目的喜庆之中,我率先看到一位立如芝兰玉树的贵公子。
京中之人提到程温霆,总喜夸他不愧是已故老御史大人的独子,年纪轻轻便任了太子少师,真真是才高八斗,机巧若神。
我却是那晚才知,他竟还这般的丰神隽朗,玉影翩翩。
程温霆身穿大红婚服,望着盖头下的我,未言先笑。
那副俊俏模样,便道是眉飘偃月、目炯曙星也不为过的。
他的笑漾在满眼的星辰之中,继而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我的脸。
他唤我道:「鸢娘。」
我名谢淑然,乳名鸢娘,自今日起,是我夫君程温霆的新妇。
程温霆眉宇轩轩,声音温柔,有出众的样貌,还身材俊俏。
他好像什么都懂,即便那幅避火秘戏图被我和喜儿不小心烧了,扔了。
他不是青面獠牙的妖怪,也待我甚好,洞房时动作轻柔,很在乎我的感受。
可我不知为何,那晚止不住地流泪,哭了好半宿。
那想来是件很扫兴的事,因为程温霆一开始很耐心地哄了我,道尽了温柔。
直到事后,我还是在哭,程温霆的脸色便变得不好看了。
他没了耐心,那张白玉似的面颊,逐渐变得冷淡,然后起身披了件外袍,随意地坐在床边,靠着床柱旁观我哭。
他的神情那样冷,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面无表情。
我突然有些怕他,止住了哭,把脑袋缩进了被子里,不敢看他。
再后来,程温霆哂笑了一声,唤守在门外的丫鬟进来,伺候我去浴洗。
待我洗干净了身子,回到房中,程温霆已经不在了。
此时已是后半夜,丫鬟说他去了西院的书房里睡。
喜儿重又铺了下床,被褥之下,白帕上一抹鲜艳的红色,令我们俩的脸都烧了下。
4
时至今日,我嫁给程温霆已有七年。
太子登基后,曾经的太子少师已成为当朝的太常卿大人,并且深得圣心。
喜儿也早就不是那个会脸红的丫鬟了,她瞬间便能听懂李十殷那老头的弦外之音。
所以当晚,沐浴之时,喜儿一面为我擦背,一面谋算着:「我瞧着夫人身上的疹子消得差不多了,大人今日还未回府,我已经告诉了前院的福顺,待会儿大人回来了,让他第一时间告知咱们。
「到时我便去请人,说夫人身体不适,大人过来的时候,夫人设法将他留下……」
李十殷的全龟茯苓膏很是好用,涂抹在身上不过半个时辰,风疹便已经消退。
今夜的浴桶之中,喜儿还特意放了许多风干的花瓣。
可我听了她的话,却是叹息一声。
喜儿知道我在叹息什么,因为我与程温霆已经许久不曾同床共枕了。
久到什么时候呢?
实在想不起来了,自成婚之后,我似乎就不太讨他喜欢。
我的夫君位极人臣,端如皎月,京中羡慕我的贵女不知几何。
身为他的正妻,我一直恪守本分,贤良淑德,将府內的大小诸事打理得面面俱到,堪称上京城的女子典范。
连我那规矩甚多的婆母,挑剔我时也只说得出一个「生不出孩子」的错处。
这错处虽是我的错处,却也不全是我的错处。
我错在新婚那晚,肆无忌惮地哭了个痛快,使得程温霆心生厌烦,去了后院的书房睡。
哦,忘了说,后院西面的一处院子,住了位程家的远房表妹。
表妹姓魏,约莫与我同岁,生得面若桃花,目若秋水,是个身姿婀娜的美人。
当晚她便端着一壶酒,温柔解意地去宽慰了表哥的心。
虽说程温霆是隔了一年之后才纳魏氏为偏房,但喜儿和乳娘总是坚定地认为,二人肯定一早便勾搭上了。
据闻那魏氏多年来一直住在程家,不曾离开,为的就是将来给程温霆做妾。
这事我婆母是心照不宣的,因为魏氏少失怙恃,在她身边多年,一向深得她的疼惜。
我不知程温霆是否同样的心照不宣,但事实便是如此,我原嫁了个顶好的夫君,却在尚未和他培养出顶好的感情之时,一个不小心给他哭没了。
坦白来说,我后悔过,也懊恼过。
我后悔出嫁之前,没有及时闭嘴,平白无故地挨了父亲一巴掌。
懊恼出嫁之后,又没有及时闭嘴,惹得程温霆心生不快。
他此后倒也同我睡过几回。
我虽没再哭,但因他不像第一次那般温柔,举止颇是纵浪,弄疼了我。
我当时初晓男女之事,只顾着害怕,每次都咬紧了牙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
久而久之,程温霆便不喜碰我了。
懊恼过后,我也很快地恢复了心情,开始与他相敬如宾。
那时我初为人妻,以为相敬如宾未尝不是件好事。
可我忘了母亲说过,先到为君,后到为臣,人情似纸薄,但凡守得住一分,便为席上珍。
我到底是未曾守住什么,虽是程温霆的正妻,这些年却看着魏氏与他情深,生下了他的第一个孩子。
魏氏是个很聪明的女人,身怀有孕时,便与自己的姨母商议,将身边一姿容姣好的丫鬟抬为了程温霆的妾。
那丫鬟名叫春兰,对魏氏可谓是忠心不二。
既是婆母做主抬上来的,我定然是不好说什么的。
相较寻常人家的三妻四妾,程温霆身边只有魏氏与春兰,实在算不得什么。
京中谁不道我命好,因程温霆的缘故,年纪轻轻便得了个三品郡夫人的身份,便是嫁过来多年不曾生养,也未被夫家嫌弃过。
5
有道是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
寻常人家又怎会知晓我这些年的苦楚。
花信之年的女子,早就褪去了初为人妻时的天真,我清楚地知道,未被夫家嫌弃,是因为我足够贤良大度。
魏氏生下的女儿,按理来说本该交由我来抚养。
可我那重规矩的婆母,因为偏袒她,提也未提。
程温霆后来倒是给了我几分面子,提醒魏氏把孩子抱给我养。
那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当真可爱,我喜欢得紧,但碍于魏氏总是眼睛红红地盯着我,没几日我便让人给她送去了。
抛去大度的贤名,主要我还是怕她心生恨意,暗地里给我下毒。
内宅之中,什么样的腌臜事都有可能发生,更何况程家的内宅,魏氏比我多待了近十年。
她便是真犯了错,身后还有我婆母和夫君护着。
可我的身后,没人撑腰。
当然,谢家养出来的女儿,也并非等闲之辈,我可是连她在何处买的砒霜都打探出来了。
谢天谢地,我及时把孩子还给了她。
同样的谢天谢地,魏氏后来自己也想明白了。
以她的身份,想要做程温霆的正妻,是不太可能的。
若把我害了,程温霆再娶个正妻入门,焉知是福是祸?
我在程家这些年,既不被程温霆所喜,也从未刁难过她。
想明白了这些,我与她也就从此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了。
6
尽人皆知,我是上京城最贤良的贵妇人。
可是贵妇人有贵妇人的苦闷。
即便我性情温顺,知书达理,也无法讨得婆母的欢心。
婆母以我生不出孩子为由,总让我抄写《妙法莲华经》,去观音庙上香求子。
我执掌府內中馈,人情往来,操心大大小小诸多事宜,得闲还要抄写许许多多的经文,实在是身心疲惫。
委屈之时,也曾对婆母诉苦:「夫君他都不来我房中,我抄写再多经文也无用……」
结果换来的是一顿训斥。
婆母严厉责问我,成婚这么多年,始终被丈夫冷落,可曾反省过自己的过错?
反省不出?
去抄十遍女则女戒。
这日子,真真是没有盼头了。
未出阁时,母亲罚我的方式便是抄写女则女戒。
嫁人之后,婆母罚我的方式还是抄写女则女戒。
我写了许多许多年的女则女戒,终于有一次,我哭着问喜儿和乳娘:「女子存活世间,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7
我大概很早之前就病了。
只不过那时病在心里,为了自救,我开始修身养性,更加严格地对待自己。
我一遍遍地对自己道——
夫者,天也。
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
行违神祇,天则罚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
敬顺,敬慎,卑弱,曲从。
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
我可能是疯了,我太想得到程温霆的心了。
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无知的谢淑然,我为自己在新婚之夜的哭泣而悔恨。
一个俗人,逐渐醒悟的不只是内心。
我早已不记得初晓情事时的疼痛和害怕,夜深人静时,我的心很空虚,身体也很空虚。
我想起曾经生活过的谢家小院,属于我的闺阁楼台,晚间风吹落花,淡云来往月疏疏。
我于窗前托腮望月,低头便嗅到了一缕清香。
那窗台下,一捧含苞待放的荷花,是袅袅的水芝红色。
碧圆翠绿的荷叶下,冷不丁露出一张亭亭清绝的脸来。
那少年朝气蓬勃,眉似春山,便这么冲我露齿一笑,青莲谪仙一般。
他道:「阿鸢,你瞧,我从野外池塘摘来的荷花,好不好看?」
十三岁的谢淑然,看着窗台下的荷花面露惊喜,开口却道:「梁执,你又偷溜进内宅,被我爹知道,还不打死你。」
少年清亮的眼中,再次闪烁着笑意,将手中的那捧荷,作势递给窗台里的少女。
「我来给你送花的,这就走,放心,不会被发现。」
梁执,是投奔我家来的穷亲戚。
细数起来,我祖父应是他的远房叔公。
大户人家,总是避免不了被一些或远或近的穷酸亲戚找上门。梁执是个孤儿,父母双亡后,不远千里前来投奔谢家,我父亲为了彰显体面,是断不会撵他走的。
所以梁执后来便成了我们家的一名马夫。
我还记得少年时的他,便已经生得体格健硕,常穿一身小小的青衣,天热便把袖子撸上去,露出两条结实的手臂。
他很爱笑,一开始同府內的很多下人一样,恭敬地叫我四小姐。
后来有一次元夕,谢家女眷应丞相夫人的邀请,登城楼观灯,不慎遇到城中暴乱,我与母亲等人失散,险些被歹徒射杀。
是梁执一把拉住了我,带着我逃命,躲进了一处鸡舍。
那真是惊心动魄的一晚,鸡舍里臭气熏天,我吐了他一身。
至此我们俩也算共度了生死,从此结下深厚友谊。
8
我已经许多年没有想起过梁执了。
因为他后来离开了我家,觉得当一个马夫没有出路。
他走的时候,不告而别,因为偷走了我家的一辆马车。
我有些恨他。
偷了马车,我又不会说他什么。
陈胜雇农出身,尚能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人各有志,他想出去闯荡,我也不会拦着他。
我还能将自己积攒下的银钱给他呢。
算了算了,人都走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呢。
总之是梁执再也没回来,时日久了,我便也逐渐不再想起他。
可是近日不一样,我病了,总是心烦意乱,夜不能眠。
这病说得好听一点,是李十殷口中的虚热之症。
说得难听一点,是我太过寂寞,想男人了。
这对一个本该遵守妇道的贵妇人来说,可真是令人害怕。
前些时日,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正是谢家楼阁,我的闺房里。
炎夏蝉鸣声声,窗外夜色正浓。
燥热无比的屋子,床帐垂落,被一缕晚风轻轻吹拂。
一男子与我在帐内轻狂,放浪。
他年轻力壮,体格健硕,结实的手臂环在我的身上,几乎快要把我按进他的身体里。
我很热,热得喘不过气,大汗淋漓。
但仍是忍不住想要抱紧他,靠近他,融为一体。
因为他身上有野外池塘里的荷花香,以及晨露的气息。
我像一条渴死的鱼,渴望在碧圆翠绿的荷叶下栖身躲藏。
我知道梦里的那个人,是梁执。
因为他在我耳边一声声地唤着——
阿鸢。
四小姐。
9
程温霆回府了。
在我尚未做好准备时,喜儿听闻消息,第一时间便跑去请了他。
彼时我正穿着亵衣,坐在铜镜前梳头。
镜中女子容颜略显倦怠,且面有愁容,但雾鬓垂散,杏脸柳眉,仍旧是好看的。
我对自己的长相向来明了,自认为并不逊色于魏氏,可此刻心下仍是忐忑难安,想了又想,还是抬手在面上匀了些许胭脂。
对于今晚留宿程温霆的计划,我本是不愿的。
可我想起了被婆母斥责生不出孩子的时候,诘问为何成婚多年仍旧遭到丈夫冷待的时候。
这是我为人妻子的罪责,我羞愧难当。
我还想起了魏氏之女年满周岁之时,我的长嫂荣嘉县主刚巧生下了她与我兄长的第二个儿子。
谢家大摆宴席那日,我与程温霆同去贺喜。
站在他身边之时,我是身份尊贵的程大人之妻,尽人歆慕。
可是到了向晚,家中女眷的私宴,我的母亲瞬时便沉下了脸,用失望的口吻问我——
「身为正妻,怎可容忍家中妾室生下夫君的第一个孩子。
「听闻那孩子至今仍养在偏院,一个女孩,你不屑于养她也就作罢,魏氏算什么东西,竟将身边的丫鬟抬成了妾,虽说你那婆母看重于她,但到底是个身份下贱的胚子,谢家养了你这么多年,你竟连她也收拾不得了?
「拿捏不住夫君的心,便该想办法使些手段才是,魏氏懂得的道理,你未必不懂。鸢娘,你自幼性情柔顺,乖巧懂事,但我知道你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我不信你连他程温霆一分的真心也抓握不住。
「母亲告诉过你,世上女子虽贵皆卑,唯有身份是你的立足之本,出生于谢家并非肇始之利,稍有不慎,同样会落个稿葬的下场,你得自己争气。
「好孩子,你知道该怎么做。」
母亲要我怎么做呢?
她要我找个由头处理了魏氏,手段要缜密一些,这样即便程温霆和我婆母心有不快,碍于我正妻的身份,也无法怪罪于我。
魏氏不在了,我便有机会重新赢得程温霆的心,然后生下孩子傍身。
母亲说,自古尊卑有别,男人最明白这道理,妾就是妾,是服侍主人的奴婢。
母亲还说,程温霆会清醒的,当初我与他的婚事,虽是相府老太君保的媒,却是他自己先在诸多贵女名帖之中挑选了我。
就这一点,他至少不该是厌恶我的。
我又怎会没有机会抓住他的心?
10
那日谢家的宴席上,母亲的话我听进去了。
正因如此,我多饮了几杯酒,醉于酩酊。
我好像总是会把事情搞砸。
晚些时候回府,因我醉得厉害,喜儿说是程温霆亲自将我从马车上抱回院子的。
那本该是多好的机会。
夜已深,我酒醉,他小酌过几杯。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此情此景,不寻欢作乐一番,怎对得起窗外的月色。
可是如同新婚那晚,关键时刻,我又没有闭上嘴巴。
我喋喋不休地对他说了很多的话,床帐之内,他都已经褪去了我的衣衫,眼含笑意地看着我胡说八道,给以温柔回应。
我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不屑于对付魏氏,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她没做错什么,错的是你,什么天之道,尊卑有别,分明是你们这些为尊者自己说的,既说了这话,你又为何不去遵守?竟敢这般待我!
「魏氏有什么错,该死的还不是你们!男子虽贱仍旧为尊,女子再贵犹为国阴,狗屁不通之谬论!狗屁不是!狗屁不如!
「程温霆!你为何这样待我?这身份是我想要的吗?你可知,我不怕落个稿葬的下场,只怕在这世上苟活,虚与委蛇……」
那日我说了很多的混账话,喜儿说她守在门外心惊胆战,听着我号啕大哭,大喊大叫,直到一切归于平静。
屋内没有任何动静。
程温霆离开的时候,愠红着眼睛,面色好似千年寒冰。
醉于酩酊的我已经沉睡了过去。
桌上那只花卉纹玉的白瓷盖碗,被人生生拍碎成两半,裂痕处留下了一片血迹。
鲜艳的红色,格外刺眼。
11
众所周知,醉酒时的话,也就过个嘴瘾,说说便罢。
那些对夫君大不敬的混账话,我醒来后根本就不记得了。
听喜儿提起,先是一脸震惊,继而心下颤抖,出了一身的冷汗。
毫无疑问,程温霆此后待我更加冷淡了。
整整两年的时间,他再未踏足过我的院子。
现如今,魏氏之女满三岁了,她又有了身孕。
对我来说,日子不过是日复一日地过,只不过婆母对我「生不出孩子」的指责仍在继续。
母亲对我的失望也日渐加深。
我不喜欢这样过活,我很不开心,茫然、空虚,寂寞。
好在我的乳娘邹氏和丫鬟喜儿,一如既往地在我身边。
乳娘总是劝我,自古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魏氏如今再次身怀有孕,夫人也该为将来打算打算。
我醉酒胡言已是两年前的事了,眼下去讨一讨程温霆的欢心,要个孩子才是当紧。
我并非不想去讨程温霆的欢心,我也很想要个孩子,可是我没有机会。
程温霆不会主动踏足我的院子。
不久前我鼓起勇气,借着去书房送点心的由头,想跟他增进感情。
可还未进门,便得知他的另一位小妾春兰,正在里面为他研磨,红袖添香。
我与程温霆成亲七年,从相敬如宾落到如今愈发生疏的地步,是我身为妻子的错处。
我们维持着夫妻间最后的体面,实则他对我而言就像陌生人一样,令我沮丧,也令我绝望。
我已是二十四岁的妇人了,如今连我的身体也在提醒我,阳尊阴卑,女子以夫为纲,他就是我的天。
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
我能留住程温霆的机会,委实不多。
似今晚这般,自然不该错过。
所以喜儿听闻他回府,立刻便去了前院请人。
而乳娘在我对镜梳头时,送来一壶酒。
乳娘怕我留不住他,低声对我耳语一番,道那酒可增加夫妻间的情趣。
她和喜儿如此尽心尽力,今晚若不事成,岂不是辜负了她们的心意。
12
我与程温霆成亲时,他还是那般玉影翩翩,立如芝兰玉树的贵公子。
如今丰神俊朗的面上,又平添了许多居于高位的威慑,以及冷冽气息。
他依旧年轻,眉飘偃月、目炯曙星。
微微抿起的唇却透着一丝不近人情的凉薄。
当朝的太常卿大人,穿了一身紫色直裰的朝服,站在我面前问我哪里不适时,面色如常,声音平静。
亵衣之下,我的身体却忍不住瑟缩了下。
我惊奇地发现,我竟然有些怕他。
敬顺、敬慎、卑弱、曲从……原来这些早就深深地刻在了我的骨子里。
这认知令我感到难过。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程温霆的话,他站在我面前,高出我许多,真就像我的天一样。
我想了想,抬起头,看着他道:「李十殷道我起了风疹,我身上涂抹了药膏,眼下应该是无碍了,但我也不十分确定,夫君可否帮我看一眼?」
我在程温霆的面前,低垂着眼眸,缓缓解开了自己的亵衣。
我赤裸着上身,被他眉眼平静地看着,心下再次瑟缩了下,后背激起一层峭寒。
可我仍旧鼓起勇气,对上了他的眼睛。
我看到程温霆微微勾起的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他那般聪明,当知我孤注一掷的决心。
我湿润的眼眶里,开始隐隐泛起泪意。
他嘴角的笑意渐深,含着一丝玩味的兴趣。
我隐忍着眼泪,就这么看着他,任他打量。
良久,他终于有所动作,摊开了自己的双臂。
我知道,我的夫君在等我为他更衣。
今晚,他愿意留下。
施舍也好,同情也罢,只要他愿意,那便该是我莫大的殊荣。
我走上前去,伸手解他官服上的腰带。
程温霆如芝兰玉树般,身姿挺拔地立于我面前。
我敛起的眼眸如我的双手一般,皆都认真地落在他的腰带上。
但我知道,他在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细细打量。
腰带解开的那刻,我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他的眼睛深沉似海,平静无波,亦不见任何隐匿着的情欲。
可他还是伸出手来,轻柔地摸了摸我的脸。
程温霆的声音一如多年,温润如玉,好似含情。
他唤我道:「鸢娘。」
我眼中的泪瞬时掉落,如断了线的两粒珠子。
他在低头看我,而我神情怔怔。
程温霆的手掌温热,拇指摩挲着我的脸,俯下身来。
下一瞬,我却脚步微微后退,避开了他。
那是连我自己也不知为何如此的动作。
我下意识地别过脸去,避开了他的亲吻。
等到回过神来,我眼含惊惧地看着他。
程温霆仍保持着俯身向下的动作,他与我鼻息相抵,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他缓缓勾起了嘴角,面上溢着冷笑。
愠怒之下,他的眼睛逐渐红透。
而后直起身子,无比漠然地给了我一巴掌。
13
我又将事情搞砸了。
程温霆离开后,我独自一人在屋内坐了许久。
久到喜儿硬是踹门而入,哭着为我披上一件衣裳。
她跪在床榻边,伸出手来,将我抱在怀里。
这次她没有叫我夫人。
她唤我:「小姐。」
我依偎在她身上,有气无力。
「喜儿,我好累啊。」
「没关系,没关系的小姐,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
「人活着好没意思,我已经倦了。」
「没事,没事的小姐,今后咱们管它逑,怎么开心怎么活!」
「陈喜儿,你嫁人吧,我为你找一户好人家。」
「这世上哪有好人家,小姐别开玩笑了!」
「赵管家的儿子,生得人高马大。」
「得了吧,他患有口吃,嘴总咧得那么大,像个蛤蟆。」
「城郊咱家农庄上,那个账房先生,一表人才。」
「不行不行,他笑起来像狐狸成精,我看着瘆得慌。」
「前街当铺的吴掌柜,家境尚且富足,还未曾娶妻……」
「哎哟我的小姐,那是个奸商,看着不像好人呢。」
「……」
14
我彻底被程温霆厌恶了。
炎炎夏日,终将过去。
晚天长,秋水苍,檐上落日,雁背斜阳。
又经隆冬,万物凋零,大雪纷至。
开春时,魏氏生下了她与程温霆的第二个孩子。
那是程温霆的长子,虽说是个庶出,府邸上下却喜气洋洋,婆母还做主大摆了一场百日宴。
我是个贤良的妇人,自然要维持贤良的体面。
所以那日我面上含笑,得体地应对了前来贺喜的每一位客人。
这分明是件挺好的事,人人称赞我蕙心纨质,根本无人在意孩子的生母是魏氏。
可是我的娘家却无一人到场。
母亲和我的长嫂荣嘉县主,只差人送了贺礼,面都未露。
我知道,她们是嫌我朽木不可雕也,失望了。
这算什么,我不在乎。
因为往后一定还有让她们更加失望的事情发生。
比如魏氏的第二个孩子,依旧没有养在我的院里。
往日是婆母未提,这次是连程温霆也不给我面子。
他们不提,我也不提。
乳娘却生了气。
她道:「夫人是正妻,但凡开口要魏氏的孩子,他们断没有拒绝的道理,可您倒是说呀,何苦受这委屈。」
乳娘说他们欺人太甚,向来与她一条心的喜儿,这回却笑着哄她,道了句:「行了,别气了您,夫人喜静,多个闹腾的孩子,恐又吵得她头疼呢。」
喜儿如此一说,乳娘便没再说什么,只叹息了一声。
自去年暑月,在李十殷的调理下,我的虚热之症已经见好。
可因长期的失眠难安,又落了个偏头疼的毛病。
这毛病并不严重,李十殷说主要还是以休养为主,若实在头疼得厉害,可服些防风散。
近来也不知为何,我这偏头痛的毛病似乎比往日严重了许多。
喜儿很注重我的休养,院子里的丫鬟下人们,平日里连走路的脚步声都轻悄悄的。
乳娘说我身子总是不好,是因为吃得太少,她道我如今的下巴尖得像她做针线活时用的解结锥。
我一听这话,瞬间便乐了:「那下次做活,乳娘用我的下巴来解绳结。」
彼时日头正好,我与乳娘在窗台下的长廊同坐,我懒洋洋地躺在她膝上,由着她用发簪为我采耳。
采耳是件很舒服的事,舒服得我有些飘飘欲仙,眯着眼睛又想睡。
乳娘身上有我自幼熟悉的味道,很安心,只是她又同往日一样,有些唠叨。
说来说去,无非还是魏氏那档子事,乳娘不满道:「夫人打小就金贵,是个娇娇小姐呢,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我险些笑出声来:「乳娘总把我当小孩,可我如今是正经的妇道人家,都老了呢。」
魏氏同我一般年岁,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京中似我这般大的贵女,如今哪个不是当家主母来着。
哪里还有什么娇娇小姐?
我这样说,乳娘却不认同,她道我胡说,还说夫人分明这样年轻,哪里老了?
她又开始喋喋不休了。
我实在是有些困,闭着眼睛昏昏欲睡。
直到最后,我都要睡着了,隐约还听到她叹息一声。
乳娘的手落在我的头发上,揉了揉:「你打小就聪明,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人啊横竖就活这短短几十年,眨眼的工夫便过去了,你又何必自苦,该忘的就忘了吧。」
15
年少时情窦初开,我也曾心悦一人。
可惜那人身份卑贱,只是我家的一名马夫。
可惜这段感情荒谬,尚未宣之于口,便已经凋零。
十三岁那年的元夕城楼,东风夜放花千树,吹落万家,灯火如昼。
空中焰火绽放之时,一支夺命的穿云箭划破了这份喧闹。
城内暴乱,一伙蒙面歹徒手起弓落,当街射杀人群。
我那日与母亲在城楼上,听到丞相夫人大喊了一声:「护驾!护驾!保护公主!」
城楼观灯,据闻太子带了位公主同行。
公主当时正在女眷的行列之中,众星捧月,我和母亲实则连她的边儿也挨不上。
可是下城楼的时候,她身边的荣嘉县主不慎摔倒了。
丞相夫人只顾着护公主先行,将荣嘉县主落下。
而我的母亲咬了咬牙,松开了我的手,去扶了她。
那日的情形实在乱糟,争先向下的人群,将我挤到了不知何处。
等到反应过来,我已经下了城楼,站在街上找不到方向。
一躲在暗处的歹徒,将手中的弓箭对准了我。
千钧一发之际,梁执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护着我逃命。
那真是惊心动魄的一晚。
我们俩躲到了城郊的一处鸡舍,大气也不敢出。
因为梁执说了,这伙歹徒很不简单,个个都是杀人的好手,且混迹在人群之中,很会乔装。
京中护卫想要将人全部缉拿,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
鸡舍很小,臭气熏天,我和梁执紧挨着,没忍住吐了他一身。
我自幼娇生惯养,从未遭受过如此险境。
这死里逃生的历程,让我的脑子感到茫然和荒诞,但同时,心里又感受到了些许刺激。
我的心跳得很快,等到彻底平复下来,才发现梁执受伤了。
逃命途中,他只顾护着我,被长箭擦伤了胳膊。
我含着哭腔道:「梁执,你流血了。」
十五岁的少年,冲我露齿一笑,故作镇定:「没事的四小姐,不疼。」
他对我有救命之恩,又因我受伤,我很感激,从身上掏出帕子,捂在了他的伤口上。
我道:「别叫我四小姐了,你既唤我祖父一声叔公,我乳名鸢娘,你叫我阿鸢就好。」
16
自幼时起,母亲常告诉我一个道理——
人分三六九等,立教以礼为重。
这礼便是尊卑有别。
如陈喜儿,虽说打小跟我一起长大,但她实际就是一个奴。
如乳娘,虽说我是被她奶大的,但她其实就是个身份卑贱之人。
若有一日,她们惹我不开心了,我便是打了骂了,将她们卖了,抑或者要了她们的命,也无可厚非。
尊卑有别,就是她们的命运。
人分三六九等,但我想不通,人的感情如何分三六九等?
我的父亲严苛,母亲亦是一位严母。
她们很少对我展露出温情。
与我朝夕相处的是丫鬟陈喜儿,对我疼爱呵护的是乳娘邹氏。
我自幼乖巧,性格温顺,因为但凡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定是喜儿和乳娘的过错。
我不愿她们受罚,也从未将她们视为卑贱之人。
就像梁执,在我心里他不单是谢家的马夫,更是我的朋友。
我让他唤我阿鸢,他起初不愿,说不敢。
我佯装生气,一掌拍在他受伤的胳膊上。
梁执疼得龇牙咧嘴,嗷地叫了一声——
「四小姐,你轻点!」
我抬手又是一巴掌。
这下梁执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万般幽怨地看着我,最终乖乖地叫了我一声:「阿鸢。」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揉了揉他的脑袋。
「乖。」
我和梁执在鸡舍待到了快天明。
蒙亮的时候,城内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我们决定回谢家。
眼见路上无人,经过一大户人家荒废的池塘,我停下脚步,执意要清理一下满身的鸡屎鸡毛。
梁执在我的授意下,用帕子沾了水,帮我擦掉头发上的鸡屎。
他不解道:「回到府里可以洗澡,为何要在这儿清理。」
我哼了一声:「你懂什么,要是让人知道我满头鸡屎回家,丞相府的那帮小姐还不在背后笑死。」
想来是我平日里的形象太过乖巧,遭到我一记白眼的梁执,忍不住笑了。
他道:「我一直以为四小姐胆子很小,原来这么凶。」
梁执笑起来很好看,他的五官分明,眉毛略浓,嘴巴咧起来的时候,眼眸清亮,似弯月一般。
那日我们在池塘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他问我「阿鸢」是不是纸鸢之意。
我用眼睛瞪他:「当然不是,你没听过吗,北冥有鱼,南海有鸢,鸢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我可是雄鹰一般的女子!」
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我还特意指着那片荒废了的池塘,对梁执道:「这池塘洗过我头上的鸡屎,从今以后它就叫南海,记住这个地方,因为总有一日它会开出莲花。」
梁执:「……」
17
梁执对我而言,起初如朋友一般。
他是个单纯的少年,赤诚可爱。
比如那片荒废了的池塘,所谓的「南海」和「莲花」之说,不过是我随口说说。
可我未曾想到,三年之后,它真的开出了满塘的荷。
风蒲猎猎小池塘,过雨荷花香……因那场景当真极美,后来还被一文人写了首称赞的诗。
我听闻此事,曾让乳娘去打听,城内一老者道,荷花乃是三年前一少年所种,那少年栽培了许久,今夏总算是开了。
只是那少年不知是何原因,早已不知所终。
梁执真乃天下第一号的傻子。
这傻子不仅瞒着我种荷花,还认定了我喜欢荷花,每年炎夏,必要去野外摘一大捧,送到我的窗台下。
我十四岁生辰那日,他还送过我一支木头雕刻的莲花簪子来着。
年少时不懂情为何物,他不知发簪这种东西,是不该随便送给女孩子的。
而我自幼知礼,分明知道不该收这簪子,仍是鬼使神差地收下了,并且用一金匣子珍藏了起来。
那木头莲花发簪,是真的丑。
但却是梁执亲手雕刻。
情窦初开的年龄,我便知道自己喜欢他,但我也知,这份喜欢注定虚妄。
我与梁执,从未挑明过彼此的心意。
哪怕喜儿曾道,他望向我的眼睛总是灿若星辰,是根本藏不住的欢喜。
18
我十四岁生辰那晚,梁执又一次溜进内宅,出现在我的窗台下,递过来一支木头雕刻的莲花发簪。
彼时夜已经深了,他送了东西便想离开,我爬着坐上窗台,将他唤了回来。
梁执不明所以。
我道:「你过来陪我说会儿话,心烦得很。」
梁执向来不会拒绝我的任何要求,于是折回坐在了窗台下。
我的脚耷拉在他头顶,踢了踢。
梁执无奈地抬头:「阿鸢,你为什么不开心?」
我哼了一声:「因为今日是我的生辰,我母亲请了荣嘉县主,我不喜欢她。」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自去年元夕,母亲下城楼的时候扶了她一把,她便成了谢府的常客,一来二去与我长兄看对眼了。
「可你知道,我长兄早已娶妻,嫂嫂虽说是九品宣议郎之女,可当初也是他执意要娶的,且我嫂子温柔贤淑,嫁过来多年未曾有过错处。
「结果俩月前,由我母亲做主,谢家把她给休了,理由是她偷盗了家中财物。
「这样一项罪名扣下来,嫂子回娘家之后,立刻被绞去头发,押送到了庵里出家。」
我的脚踩在梁执头顶,因为心中愤怒,连踹了好几下:「气死我了!一群疯子!他们就不怕遭报应吗?
「什么荣嘉县主!福王独女!她眼瞎了,似我长兄这种背信弃义的负心人,她竟也瞧得上,真是别家茅坑里的屎,是咸是淡她也要尝尝……」
「阿鸢,你小声点,别说了!」
我正气愤地发泄着心中不快,突然便被梁执一把握住脚踝。
少年人的掌心灼热,稍一握住便如铁钳一般。
隔着一层裤袜的布料,我清楚地感觉到了梁执手心里的热度,霎时便红了脸。
梁执却如傻子一般,未曾察觉出什么,神情认真地对我道:「以后这些话你不要再说,传出去对你不利,会招惹麻烦。」
我嘟囔了一声:「我就在家说说而已,不会传出去的。」
「那也不行,这话要是被长史大人知道,你免不了要吃苦头的。」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你把我的脚松开。」
梁执松开了手,我照他所说,没再言语愤怒地表达心情,只是隔了一会儿,颇为难过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不知嫂嫂是否后悔,当初嫁给了我长兄,她原有一门不错的婚约来着,那人是个秀才,只待考取功名后娶她过门。」
「嗐,这世上的男子皆都薄情,嫁给秀才也不一定能落好,总归咱们身为女子,还是要聪明一点,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男人……」
我说着说着,又义愤填膺上了,直到梁执不满道:「什么叫咱们身为女子,阿鸢,我不是女子。」
「哎呀,知道,我嘴瓢了。」
「还有,你干嘛说世上的男子皆都薄情,我又没招惹你,你怎么连我一道埋怨。」
「我没说你。」
「你说了。」
「我没说。」
「说了。」
19
那日,我与梁执斗起嘴来,因他太过较真,我冷不丁地问了句:「梁执,我且问你,若有朝一日,我也落到了绝境里去,冲咱们俩这关系,你当如何?」
「阿鸢,你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我活不下去了,走投无路了,你会不会帮我,带我离开?」
「离开?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
「阿鸢,我不懂你的意思,但我知道,你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晚间月色清绝,我院中长廊下的那丛晚香玉,染了月亮的颜色,碧玉秀荣。
梁执坐在窗台下,目光正对着那丛盛开的花。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晃动着脚尖,又碰了碰他的头顶。
我道:「梁执,我是说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你愿不愿意带我走,以身犯险。」
窗台下的梁执,没有说话。
我又碰了碰他的头,轻声道:「你说话呀。」
许久,在我已经泄了气,内心一阵失望,不打算再追问的时候,梁执突然起了身。
少年时的梁执,便已经长得很高了。
他体格健硕,身姿挺拔,面向我时弯起眼眸,笑得灿烂。
朝气蓬勃的一张脸,端正似《朝元仙仗图》里的仙官。
他看着坐在窗台上的我,一直地笑。
我冷不丁与他的目光对上,心跳漏了一拍,故作凶样:「笑什么笑!无情无义!亏我把你当成生死之交!」
梁执笑得更灿烂了,他竟伸出手来,对我起了个誓——
「我发誓,只要阿鸢小姐需要我,我就会在她身边,刀山火海,火炕镀汤,我都愿意为她去闯一闯。
「我会心甘情愿为她做任何事情,若违此誓,折颈而死。」
神情认真的梁执,将誓言一字一句地说给我听。
他眼睛里仿佛藏着星光,略黑的眉毛微微挑起,声音一本正经,且无比坚定。
我那原本漏了一拍的心跳,瞬间就乱了套。
少年初识情滋味,只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我举起了手中梁执送我的那支木头莲花簪子,结结巴巴道:「梁,梁执,这个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生辰礼物,我很喜欢,真的。」
夜色的掩护下,我不知梁执有没有看清楚我发红的面颊。
但我清楚地看到,他望向我的神情先是一愣,继而耳根红透,梗着脖子故作镇定地别过脸去。
他左看右看,唯独不敢向前看。
我左瞧右瞧,最后干脆跳下了窗台,落荒而逃。
20
我与梁执此后,依旧没有挑明过任何心意。
他送我的木头发簪,我小心翼翼地藏在了金匣子里。
我那时并不知来日之路如何。
人这一生,无不是在摸石过河,贪图侥幸是人的本能,因为所有人都认定自己与众不同。
就像我曾对梁执道,阿鸢不是纸鸢,是南海之鸢,有几千里长。
年少时的我,内心是如此轻狂。
我想,即便我做不成南海的鸢,也必定会是栖于枝上、展翅高飞的鸢。
可是后来我的母亲再一次使我明了,阿鸢就是纸鸢。
是被一根绳子拴着,永远不可能飞出谢家的纸鸢。
我珍藏了半年之久的木头发簪,也不知是何缘故,被母亲发现了。
那日午睡醒来,我看到了她面色铁青的脸。
喜儿和乳娘,以及院里另外伺候我的两名下人,全都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母亲坐在座椅上,将那支木头发簪扔在了我的面前,冷笑:「哪来的?」
我一瞬间脑子空白一片,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我跪在地上,没有多言。
母亲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与她在俗世生存的毕生经验而言,我的任何谎言和狡辩,都是浪费时间。
我知道,以她和父亲的性子,但凡我说出梁执的名字,他必定性命堪忧。
所以我跪地磕头,只求她饶恕,却什么都不肯说。
母亲一怒之下,将我关在房中,审问了喜儿和乳娘。
她命人对喜儿用了刑,绑在长凳上打得遍体鳞伤。
喜儿直到昏死过去,都未曾招供。
我在房内哭得撕心裂肺,拼命拍打着房门。
「母亲,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放过喜儿吧!今后我保证乖乖听话!」
那日我设想过最坏的结果——
说出梁执的名字,他死。
咬死不说,喜儿死。
我痛不欲生,选择了第三种结果,咬牙撞向了屋内的桌子。
我并非真的要寻死,只不过想用这种方式逼迫母亲,让她放过喜儿罢了。
这方法果然奏效,后来我昏迷了一日,醒来后看到母亲坐在床边,笑着看我。
她为我掖了掖被子,似笑非笑道:「我儿出息了,竟学会了死谏这一套。
「鸢娘,莫要怪母亲狠心,母亲也曾年轻过,知道年少慕艾对一个姑娘家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会毁了你的一辈子,知道吗?
「常言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不愿你吃太多苦头,女子立于世间本就艰难,棋错一着,满盘皆输,可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今日之事,我会瞒着你父亲,母亲给你机会,但你一定要改,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母亲答应了不再追究。
我神情愣怔地看着她,跪起身子,给她磕了个头。
21
梁执不见了。
在我被母亲发现珍藏了木头发簪的第三日,负责管理马匹的后院管事,一早来报,府内丢了一辆马车。
与马车一同消失的,是梁执。
我的母亲是如此聪明,她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只嘴角噙笑,目光怜悯地看了我一眼。
傻孩子,你瞧,即便你咬死不说,仍旧有人会因为害怕,不打自招。
万丈深渊终有底,唯独人心最难测……你该清醒清醒,看清楚你所谓的坚守和真情。
……
我不知梁执的离开,是真的因为害怕东窗事发,死在谢家,还是如府内其他小厮所言,他曾放话「当马夫为人奴,永无出路」。
总之我与他从此再未见过。
我是有些恨他的。
坦白来说,我并不信梁执是如此懦弱之人,也不信他曾对我说过的话,都是假的。
我亦知,我与他注定不会有任何结果。
我只是,恨他不告而别罢了。
我和喜儿已经扛住了母亲的逼供,母亲也答应了此事不再追究。
我知道人各有志,他不会一直待在谢家,可是何至于走得如此仓促决绝,连跟我见最后一面,告个别也不愿。
好歹,留句话给我也行。
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留下。
在喜儿被打得奄奄一息,养护了几日,稍稍能开口说话之时,我去看了她。
她看到我的瞬间,眼睛亮了下,一把抓住我的手,声音嘶哑道:「小姐,你没事吧,梁执如何了?」
我手中端着汤药,眉眼低垂,很快笑了笑:「喜儿,从今往后,我们再不要提起这个人,只当他从未存在过。」
22
我是个没出息的女人。
嫁给了当朝的太常卿大人,却不被他所喜欢。
魏氏虽是偏房,却与他有着多年情分,二人不仅情深,还儿女双全。
我曾想过去讨一讨程温霆的欢心,好歹也生下个孩子傍身。
可是当我俩共处一室,我脱去了亵衣,赤身站在他面前,突然觉得天旋地转。
他嘴角勾起的那抹笑,随意敞开的怀抱,以及玩味着打量我的目光,都让我感到眩晕。
是的,诚如大家所言,我很矫情。
我的身份需要仰仗他,身体需要他来填满,此生注定了他就是我的天。
可是当他俯身想要与我亲近,我下意识地避开,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身份和身体需要他,但我的心不需要。
我的心可以不需要。
这认知,让我感到惊惧又欣喜。
程温霆不喜欢我?没关系,我心里亦可以没有他的位置。
我的身体是一只纸鸢,难不成连我的心也活该被拴?
一段没有感情的姻缘,为了各自的利益和欲望而交欢,与苟合又有何两样?
我知道我应当以夫为纲,应当使手段争宠,巩固自己的地位,那样会使我活得很好,一辈子养尊处优。
可是,他的京中贵女,贤良妇人,当家主母。
我不想,我不愿。
便是被程温霆冷着,晾着,那又如何呢?
与其当一只养尊处优的纸鸢,我更想做一只栖于枝上的鸢。
哪怕这只鸢注定会桎梏于身份,永远困在深宅之中,郁郁而终。
便是无法展翅高飞,落个身死魂消的下场,至少它曾经鲜活过。
从我想明白的那刻起,我便已经豁了出去。
我想,没人比陈喜儿更明白我的心境,所以她才会同我一样,不再将心思放在讨好程温霆这件事上。
正如陈喜儿对乳娘所言——
「那魏氏如何得宠咱不管,生几个孩子也与夫人无关,咱们眼不见为净,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就是。横竖夫人还是夫人,只要魏氏不招惹咱们,便由她去。」
23
陈喜儿可真是个乌鸦嘴,惯会一语成谶。
我与魏氏井水不犯河水多年,万没想到,她竟然会给我下毒。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由于我近来嗜睡严重,乳娘和喜儿察觉出不对,终于还是去请了李十殷。
这一请不要紧,李十殷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蝇虫。
他摸着胡子反复斟酌,沉吟了许久,最后才道我应该是中毒了。
这毒还挺少见,在市集暗处值几百两银子,名叫醉心花。
醉心花是西戎之地的产物,长期少量地服用,可使人日渐嗜睡,杀人于无形。
李十殷这聪明老头,才不会卷入无端的是非之中,他给我开了副解毒方子,叮嘱喜儿如何煎药,临走之前方才慢悠悠地道了句:「春日暑湿,夫人莫要再贪食。」
见鬼的春日暑湿!
我中毒一事,喜儿和乳娘简直气疯了。
但她俩一合计,认为捉贼拿赃,才能一把薅出真正黑心肝的。
害人者总喜欢自作聪明,自以为可以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
殊不知喜儿和乳娘几乎未曾多想,便一口咬定此事与魏氏脱不了干系。
否则我一深宅妇人,平日又未曾得罪过人,何至于中了这般贵的毒?
乳娘道魏氏如今有儿子了,必定野心膨胀,不再甘心做偏房,认为自己有机会取而代之。
果真如她所说,喜儿和她仅用了三日,便在我常吃的补膳之中发现了异常,成功揪出了在院里伺候的一名丫鬟。
那丫鬟起初直呼冤枉,死活不承认下毒。
直到喜儿将在她房中搜出的药包拿出来,并扬言会直接报官,治她个谋害当朝郡夫人的罪名,将她全家抄斩。
丫鬟害怕了,当下哭着承认,是姨娘春兰指使了她。
春兰曾是魏氏的心腹丫鬟,只要将她拿住,不怕问不出什么。
我在府中虽不被程温霆所喜,但好歹还有着掌家之权。
喜儿身为我身边的大丫鬟,以我的名义去绑个小妾还是可行的。
因为害怕走漏风声,她和乳娘带着几名下人直接去了春兰的院子。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审问那下毒的丫鬟不过两个时辰,姨娘春兰便服毒死在了房中。
她食的是砒霜。
死的时候面目狰狞。
而魏氏当天下午,便被我婆母找了个由头,送去了京外的庄子养病。
那日程温霆很晚回府。
喜儿和乳娘等在前院,将下毒的丫鬟和罪证一并呈上。
她们道我如今昏迷,正躺在床上。
春兰死得蹊跷,而魏氏身子一向很好,突然被送去庄子养病,实在不符合常理。
「请大人为夫人做主,将魏氏带回,查明真相。」
24
春兰已经死无对证。
喜儿和乳娘终究只是下人,再无法越过程温霆做别的事情。
更何况我的婆母一心袒护魏氏,当下便不悦道:「若心身子不好,难不成还要告诉你们二人,你俩又不是她院里的丫鬟,整日只围着谢氏打转,如何知晓她病得有多重!
「我送人去庄子养病,还不是为了谢氏,谢氏也整日病恹着,我怕给她过了病气。
「家中近来也不知怎么了,净是些不省心的东西,病重的病重,下毒的下毒,没规矩的没规矩!春兰自尽是罪有应得,这下毒的丫头也该直接打死!明个儿找几个姑子来府里念念经,去去晦气才是要紧。」
……
喜儿并未撒谎,那日天太晚,我喝了药,已在房中睡去。
我并不知婆母是如何声色俱厉地直接处死了那下毒的丫鬟。
也不知我的夫君是如何声色淡淡,道了句春兰已死,此事就此作罢。
我只知我睡得很沉,但到了后半夜,还是感觉到有一只温热手掌覆在了我的发间。
那人在抚摸我的头发,以及面颊。
他动作很是轻柔,但我还是皱着眉头,极力地睁开了眼睛。
床畔燃了一盏小灯,我对上了程温霆素来波澜不惊的眼眸。
显然,他是来探病的。
深夜探病,本该显得他多么深情。
可我嘴角勾了勾,只是问他道:「大人是如何处置那下毒丫鬟的?」
「杖毙。」
「魏氏呢?」
程温霆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我,用手为我掖了下被子。
我笑道:「家中出了两条人命,大人不该报官吗?」
程温霆缓缓道:「你在谢家之时,倘见府内死了两个奴婢,谢大人也会报官么?」
不过死了两个奴婢而已。
程温霆的反应,其实完全在我意料之中。
我仍是有些自嘲地闭上了眼睛,叹道:「大人回吧,我困了。」
程温霆坐在床边,并没有动。
屋内太过安静,他既不离开,又一副仿若无事发生的姿态,那令人厌恶的淡定,最终还是使我恼了火。
我再次睁开了眼睛,目光朝着床帐之上,冷冷道:「程大人,早在她诞下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就买过砒霜,春兰怎么死的,你我心知肚明,不必装模作样。
「今日咱们索性敞开了说话,我曾经说过,不屑于对付她,现在我将收回这句话,你最好将人藏仔细了,永远不要回京,否则我必不会放过她。」
「鸢娘……」
程温霆习惯了我的温顺,从未见过我翻脸的模样,他向来是个自负的男人,此刻也并未恼怒,反倒只是兴味盎然地看着我。
他勾了下嘴角,又欲抚摸我的头发,我已经侧过了身,背对着他闭上眼睛。
「大人回吧,我院中下人,除却从前陪嫁过来的,均都会卖掉,您明日看看名单,若有眼熟的,趁早调走。」
25
我对程温霆,如今真是彻底地生了嫌隙。
这世间男子真是可笑至极,当我贤良着想要讨好他时,他心中无我,对我既没有耐心又十分凉薄。
待我与他翻了脸,在这府中破罐子破摔式的谁也不搭理,他反倒来了兴趣,时常过来看我。
当然,其中必然包含了他对我的愧疚之心。
毕竟他与婆母对魏氏的包庇,太过明目张胆。
我那婆母倒也十分理亏,隔了仨月,主动将魏氏的两个孩子送到了我的院子。
她一改往日的严苛,开口便对我笑道:「鸢娘,从前是孩子小,离不得娘亲,如今若心病重,养在庄子上不会回来了,咱们家中就这两个可心孩子,母亲思来想去,还是应该养在你的名下,你知书达理,聪慧过人,必能将他们教养得很好。」
这一番深藏不露的话,她自以为我会很高兴甚至感激涕零地答应,却不料我眉眼含笑,只是摸了摸孩子的头,淡淡道:「母亲,我身体不好,不便教导他们姐弟二人,您还是将孩子带在身边养着吧。」
婆母愣了一瞬,有些不悦道:「你是霆儿的正妻,孩子自然应该养在你的名下,否则日后长大,他们的出身会遭人非议。」
那是自然。
没有养在正妻名下的妾生子,终究只能是庶出身份。
正因如此,婆母才又道:「知道你身体不好,只是要你将他们养在身边,不需要你诸多操劳,你嫁过来多年未曾生养,本就是桩罪责,好好地将孩子养大,将来不正是你的福气。」
眼前妇人,分明生了副尚算仁慈的模样,落在我的眼中,却是如此的面目可憎。
她当真是好会盘算。
难怪之前那般沉得住气,任由魏氏养着自己的孩子。
原是认定了我无法生养,待孩子长大了再送到我的名下不迟。
这本该是多好的盘算。
孩子长大了,便是认我为母,也只会待魏氏亲近。
若不是魏氏怀有别的心思,对我下了手,他们这一路本该赢到最后。
可惜啊,真是可惜。
我看着婆母那张与程温霆有几分相似的脸,突然觉得有些倒胃口,遂端起桌上的茶水压了压,又微微笑道:「母亲的话,不无道理。」
婆母面上松懈,赞许地看着我,以为我同意了。
却不料我话锋一转,又道:「但母亲有所不知,夫君近日常来看我,待我亲近许多,我想我日后会有机会诞下属于自己的孩子的。
「同为女人,母亲想来能够体会我欲为人母的心情,别人的孩子再好,终究不是自己生的,养不熟。」
我不愿与婆母绕弯子,放下茶杯,又勾了勾嘴角:「更何况是魏氏的孩子,我说得对吗,母亲。」
我面上含笑,语气温顺,就这么直直地看着眼前妇人。
婆母噎了一噎,面色不甚好看,却并未再说什么。
当晚,程温霆又一次来了我的房中。
春兰已死,魏氏离京,他是个正常男人,想要睡一睡自己的妻子,也是理所应当。
可我实在厌极了。
白日里方被他的母亲恶心了一遭,晚上看到他又是那张波澜不惊、云淡风轻的脸,我平静道:「大人知道,我素来身子不好,不便服侍您,不如由母亲做主,再给您挑两个妾吧。」
程温霆喜欢温顺和听话的女人,按照他从前的秉性,本应该对我的不识趣和暗讽沉下脸来。
然而他近来出奇地有耐心,在通明的烛光之中,目光含笑地看着我。
他温声道:「鸢娘,我们要个孩子吧,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孩子吗?」
孩子,又是孩子。
真可笑啊,原来他一直知道,我想要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我需要一个孩子。
如今总算是愧疚了,醒悟了,愿意施舍给我了。
我笑了一声,抬头对上他深沉的眼睛,开口道:「大人愿意与我生个孩子,妾身感激不尽,但如今妾身怕了,为了以绝后患,我有个小小提议,不如您先将京外庄子上的魏氏,缉拿了送官,如何?」
我声音尚且温顺,程温霆便已经蹙起了眉头,他道:「她今后不会回京,再没有害你的机会,你又何必非要置她于死地。」
「哈?」
我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有些不可思议:「我置她于死地?大人乃朝廷官员,却不知杀人偿命的道理?
「也罢,我又没死,算不得是她杀了人,但我心下是真的好奇,若我当时真就一命呜呼了,大人会怎么做呢?」
想来是我太咄咄逼人,程温霆的面色终于沉了下来。
他不悦道:「鸢娘,此事已了,你道这些不曾发生过的事,有何意思?」
「当然有意思,我一想到在我死后,魏氏会取而代之,成为大人的正妻,而您和婆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选择阖家欢乐,其乐融融……我就无比遗憾,庆幸自己没有死成。
「大人您也会遗憾吧,真可惜呢。」
「鸢娘!你莫要胡言!」
程温霆动了怒,他放在我肩上的手握紧,抿着唇起身。
「便是你死了,魏氏也不配做我的妻子,你未免将我想得太龌龊了些!」
26
那日,我与程温霆再一次不欢而散。
他道我将他想得龌龊了些。
我却心下寒凉,又一次体会到了他的凉薄。
纵是与魏氏情深,育有两个孩儿,在他的心里,出身低微的魏氏,仍旧不配做他的妻子。
这世上的男人,果真如母亲所言,皆都清醒得很。
罢了罢了,他只要不来烦我,不提也罢。
这偌大的太常卿府,终于再一次恢复了平静。
我那婆母后来真的做主,又给程温霆纳了一房妾。
只是这次不知是何原因,他竟没去那小妾房中,反倒天长地久地在后院书房住下了。
我对程温霆的任何消息,皆没有兴趣。
这些还不都是喜儿,没事非要讲给我听。
想来是我的日子过得太无聊了,整天不是趴在窗台,看着院子里的花丛发呆,便是托腮坐在廊下,看着乳娘做针线活。
我有次把下巴朝她伸了过去:「乳娘,给你解结锥用。」
乳娘笑得前仰后合。
她道:「夫人同以前一样,调皮得很呢。」
这话令我恍惚了下。
未出阁前,京中谁不知谢家的女儿生来温顺,皆都乖巧。
也就只有乳娘和喜儿,知我那些私下里的逗趣,以及愤愤不平的任性模样。
我这一生,只敢背后放肆,说来还真是可怜。
乳娘一句话,倒又使我想起了从前许多过往。
少女时期,我有段日子实在是觉得无趣,被家中压迫得厉害,遂收拾了行囊和积攒下的银两,想要带喜儿离开谢家,出去闯荡。
可是实不相瞒,从小到大,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城郊大门。
出了城郊大门,我连方向都认不清。
认不清方向,倒也没事,只要有银子,找辆马车照样闯荡四方。
我和喜儿自认为还算聪明,偷了两身家中小厮的衣裳,打扮成了男孩模样。
却不料这见鬼的世道,不仅是对女孩苛刻,但凡是弱小之人,都有可能被欺负。
如那一脸憨厚的车把式,看着是个老实人,没想到半路便抢了我们的包袱和财物,将人踹下了车。
荒山野岭的,我和喜儿在野外度过了艰难的一晚,听着豺狼虎豹的叫声,捂着嘴不敢发出声音。
后来天未亮,便被谢家的人找到,带了回去。
那次喜儿被打得很惨,我哇哇大哭,向母亲求饶。
母亲嘴角噙着笑,竟心情不错地对我道:「鸢娘,你想去哪儿?可有官府发放的路引?证明身份的牒文?没这两样东西,你如何能离开上京?
「还有,你只带走了喜儿,可想过你乳娘邹氏等人,会因为看管不住你,丢掉了性命。
「外面多凶险呐,你瞧,要不是家中守卫及时找到了你,你在野外被豺狼吃掉,可怎么是好?
「不过孩子,你尽管放心,你父亲可是相府的长史大人,你便是走到天涯海角,也会被我们找到。」
那年,我十二岁。
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有过离开谢家的念头。
梁执永远不会知道,十四岁生辰时,我在窗台轻声问他,若有朝一日,我落到了绝境里去,他敢不敢以身犯险带我离开……从一开始,那便只是我问他的一个梦。
正如梁执所言,我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从前是谢家女时不会。
如今是太常卿大人之妻,更加不会。
27
我十七岁嫁给程温霆,如今已是二十五岁的妇人了。
晚间望向镜中之时,那乌发蝉鬓的女子,眉眼熟悉又陌生。
喜儿总说我与从前无异,可她还不是不经意间,在我的头发里发现了一根白发。
她起初不肯给我看来着,打算悄悄丢掉。
我从镜中看她的神情,笑出了声:「拿来!你拔我头发的时候,以为我感觉不到疼吗?」
喜儿无奈,将那根白发给了我,同时宽慰我道:「就发现这一根,夫人的头发像缎子一样,别提多好看了。」
我并未搭理她的宽慰,只是感慨地看着手中白发,道了句:「真就老了呢。」
真就老了呢。
真遗憾呢。
我这一生,并未做错过什么,自认为还算良善,最终仍无可避免落了个荒芜度日的蹉跎结局。
遗憾,却也正常。
栖息枝头的鸢,没有机会飞去属于它的南海。
这世间女子,还不都一样。
没意思。
真没意思。
……
我要收回方才的话,人生开始变得有意思了。
青天白日,真是见鬼了。
那日皇后在宫内设宴,我竟看到了梁执。
不,他不是梁执。
他如今名叫贺南隅,是从边关回来的一位游骑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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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不到人皮的第十年,我连庙里老黄狗的皮都想扒下来。
却遇到了被侯府赶出门的美妾。
她跪在我的白骨旁,朝案台烧着纸钱。
「仙姑喜欢美人皮,我讨厌这张芙蓉面,我们换一换吧。」
1
我想不到这年头竟然真的有人专程来到这座破庙。
我以为就算等到我的枯骨彻底化为尘土,我也揽不到一桩人皮生意。
我更没想到,来的人是荣安侯府的姨娘楚玉。
三年前,我看中了她的皮,想诱骗她做一桩生意。
楚玉拒绝了我。
那时她才刚及笄,是一个卖炊饼的小姑娘。
半夜三更,她孤零零一个人闯入了我栖身的破庙。
破庙四面漏风,她蜷缩在角落,看到了案台上的一堆纸钱。
左拜右拜一通,便颤颤抖抖地拿出火柴,点燃了纸钱。
结果便在火光跃动下,瞥到了案台上我的头颅。
我待在此处已经七年了,皮肉早已经掉光,被蛆虫给啃咬了。
只剩下个难看至极的骷髅头。
她惊呼一声。
我阴恻恻一笑,不怀好意。
好不容易有个人过来陪我解闷,我当然要好好吓吓她。
可是她接下来一句话让我傻了眼。
她环顾了下破庙,又瞅了瞅案台。
最后深吸了一口气,鼓着勇气看向我。
「仙···仙姑?」
仙姑?
我预想过她的反应,她应该惊惶失措,觉得自己见了鬼。
然后叫我妖怪或者怪物。
可是为什么要叫我仙姑呢?
谁家仙姑长我这样。
我有些诧异,嘴里尖利的笑声也停了下来。
直愣愣地看向了面前的小姑娘。
楚玉见我没有恼怒,立马朝我拜了拜,嘴里念念有词。
「仙姑,小女子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来打扰你的清修,叨扰了你的清梦,抱歉抱歉。」
「刚才烧纸钱是我冒昧,明日我一定加倍奉还,还望仙姑莫怪。」
2
原来这个人是个傻的。
见到我叫仙姑就算了,还敢留在这拜我。
我嫌弃地看着她。
楚玉却从筐子里掏出一个炊饼,放到了案台上。
「仙姑,这个炊饼是我亲手做的,我身上没有纸钱,你看这个能不能暂时当贡品代替。」
炊饼的香味飘到了我的鼻子里。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审视了她一番。
不错,很讨我欢喜。
但我是个精魅,平时只会恩将仇报。
我诱骗她:「你烧了我的纸钱,按照规矩,就要和我做生意。」
楚玉小声问:「什么生意?」
我打量了她一圈。
啧啧啧,不错,粗布衣裳下难掩她的艳丽惊人。
好一副芙蓉面美人皮。
我继续诱哄她:「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把你的皮换给我。」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那,我会死吗?」
她果然是个傻的。
我翻了个白眼:「你会登上极乐,有大功德。」
楚玉摇了摇头:「可我不想登上极乐,我想好好活着。」
我没好气道:「不行,你已经烧了纸钱,就必须要做这桩生意。」
楚玉顿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哭得我耳朵都起茧了,她才抽抽搭搭地看向我。
「仙姑,我明天再来你做这桩生意好不好?」
「我想要去给我爹娘烧点纸钱。」
说完,她就从筐子里拿出五个炊饼,一股脑放到案台上。
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我叹了口气,不甘心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又逃了一个。
看来,下次我应该更丧心病狂些,不告诉他们代价。
3
她确实是个千真万确的傻子。
第二天,我看到来庙里找我的楚玉,吓了一跳。
竟然还真敢回来找我?
她这次给我带了一筐的纸钱,又带了十个炊饼。
放到我的案台上,小心翼翼。
「我去祭拜过我爹娘了。」
「仙姑,我没什么愿望,如果实在要许的话,就求我爹娘在地下安息吧。」
我闻着炊饼香,面色缓和了点。
「我不是告诉过你,你死后会登上极乐吗?」
「到时候,你不就可以和爹娘团圆了?」
楚玉摇了摇头:「仙姑,我知道,满足贪欲被换皮后是不得好死。」
「你不要安慰我了,怪我倒霉,乱烧了纸钱,扰了你的清静。」
我的谎言被戳破。
我顿时有点恼羞成怒:「我哪里是在安慰你,算了,我懒得和你做这桩生意了。」
「算我破例,饶你一命。」
小姑娘顿时眼前一亮,笑容都快溢了出来。
她朝我哐哐拜道:「多谢仙姑,多谢仙姑。」
磕头时,她手腕上的淤青刺眼极了。
我还是舍不得她这一张美人皮。
这张皮总有一天是我的。
所以她手上的淤青,看在我眼里,就像有人动了我的皮。
于是我连忙问:「你先说清楚,你这手上的伤,怎么来的。」
楚玉面色一白,连忙去遮。
我立马召出妖风,将她的袖口和裙摆掀开一部分。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她的腿上、手臂上全是大大小小的淤青。
我顿时心痛得要死,这可是我的美人皮。
「快点告诉我,这伤怎么来的?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楚玉支支吾吾,最后才说,是她的舅娘舅舅打的。
原来,她爹娘早死,便被舅舅舅娘抚养。
舅娘让她每天卖一筐饼,若卖不完,便要打她。
她怕极了。
所以昨天生意不好没卖完,才想在庙里过夜一晚。
我气得火冒三丈。
绝对要阻止这对夫妇,不然我的美人皮就毁在她们手里了。
于是我扳下右手的小拇指,递给她。
「拿着,这个可以帮你。」
楚玉又惊又喜:「这个可以帮我卖完炊饼吗?」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出息。」
「这个放到你舅舅舅娘床下,可以让他们不再为难你。」
楚玉有些踌躇:「那对他们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作用啊?」
我没好气道:「没有,就是让他们心平气和而已。」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阴恻恻一笑。
骗她的。
我是个精魅,怎么有让人心平气和的法术。
其实是吸取舅舅舅娘的精气,让他们浑浑噩噩。
自然就没有工夫折腾旁人。
4
「仙姑,三年前你曾夸过我有一副美人皮。」
「现在,仙姑你还愿意收吗?」
楚玉的声音很小。
一个活生生的人,可看上去却比我一个精魅更加没有生气。
我看着她形容枯槁的身体,瘦削没有血色的脸庞,沉默了许久。
「你看起来,受了不少苦。」
楚玉苦笑一声:「是啊,仙姑你之前说过,我这种人,是一定会受苦的。」
「三年前,你就说过了。」
我确实说过。
自从楚玉在破庙里见到我后,她便日日来看我。
给我烧点纸钱,往案台上放一个又香又脆的炊饼。
时间久了,她还会缠着我问东问西。
「仙姑,你以前遇没遇到可以换皮交易的人啊。」
我吃着炊饼:「这破庙又小又偏,七年里包括你在内,统共就三人闯了进来。」
「一个是个去京城赶考的书生,他读书读成了失心疯,说要和我做这桩生意,愿望是让他科举考甲等。」
「我没有理他,他一个男人的皮,我要来干什么?」
「第二个是一个嫁不出去的卖猪女,说要和我做这桩生意,愿望是嫁给心上人。」
「我也没有理她,她那个膀大腰圆的身材,我换来就得找个树挂了。」
「最后一个就是你,我喜欢你这张芙蓉面美人皮,但是你不换。」
我眨了眨眼,吓唬她:「不过我知道,你肯定要和我做这桩买卖的。」
「因为这个世道,你这副面容,又这个家世,自然过得会不好。」
后来有一天,楚玉向我告别。
告别前,她带来了一筐炊饼。
她说,她的舅娘给她寻了个婆家。
去荣安侯府当小妾。
其实就是把她给卖了,拿彩礼钱去给儿子讨媳妇。
她红着眼眶:「仙姑,我以后会再来看你。」
我恋恋不舍地看着她的脸,幽怨道:「记得,下次来见我,和我做这桩生意。」
「把皮给我。」
一语成谶。
楚玉抱着怀里的小孩,沉默地跪在我的尸骸旁。
我亦是沉默不言。
那时我在吓唬她,因为想要她的皮。
可是她真站在我面前,我又发现,自己其实没那么想要。
想要一副人皮,无非是想走出破庙,没那么无聊罢了。
可是三年前那段日子,我并不乏闷。
我瓮声瓮气:「你来晚了。」
楚玉苦笑:「是啊,我都快死了。」
她看着怀里的小孩,红了眼眶:「还好,我能去陪安儿。」
我看了眼那个小婴儿。
半个巴掌大的小脸,青紫青紫的。
早就死啦。
估计出生不到几天,就死了。
楚玉给我烧着纸钱。
一阵风吹过,将烟飘得满屋子都是。
就连我都被烟呛住,有点想哭。
楚玉道:「仙姑你曾经说过,给你烧纸钱,就是要和你做生意。」
我心里没来由地烦躁:「我骗你的。」
「我当时就是想吓你,骗你把皮给我。」
「你不是早就知道,和我做生意,是不得好死。」
楚玉扯出个笑容:「没关系,我本来就活不长了。」
「仙姑喜欢美人皮,我讨厌这张芙蓉面,我们换一换吧。」
我应该开心的。
我马上,就要得到这十年来我唯一看得顺眼的美人皮了。
可我沉默了很久:「你的愿望是什么?」
「让那些欺负过你的人血债血偿吗?」
楚玉磕了个头:「仙姑,那样会扰乱你的因果。」
「我这人命苦,没什么想要的,就是想着仙姑你曾经说过,你想去外面看看。」
「如果可以,你去外面后,每年给我和我的安儿烧点纸钱就好了。」
她吞下了三年前我给她的那颗丹药。
全身的血肉便仿佛被抽干了似的,瞬间干瘪起来。
她像一枝彻底枯萎的花,落到了地上。
变成了没有皮囊的白骨。
她的皮脱落下来,飘到了案台上。
我面无表情地将皮换上。
铜镜下,映着个杏脸柳眉光容鉴物的女人。
精魅骨,美人皮。
我骗了楚玉。
我是画皮精魅,罗刹恶鬼。
怎么会怕因果,怎么甘心只烧点纸钱。
这桩交易,她给我她的美人皮。
我还她那些人的命。
5
我离开了困了我十年的破庙。
十年里,我从未想过,我出去的第一件事是挖坟。
寻个一块风水宝地,砍了一块百年楠木。
我将楚玉和孩子的尸骨埋了进去,立了块无字碑。
做完这些,我叫了辆马车。
从楚玉的家乡到京城,马车日夜不停,走了半个月。
到的时候,正是黄昏。
我下车,抬头看向了侯府的大门。
朱红色的大门巍峨庄重,其上挂着府匾。
「荣安侯府」。
门口的护卫看到我来了,面色惊诧。
急急忙忙地去院内通报消息。
不出片刻,两个身着华服的女人带着一群丫鬟婆子来到了门口。
一个妆容素净,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尽显端庄内敛之态。
是侯府的当家主母王夫人。
一个妆容艳丽身姿婀娜,头上珠翠环绕,扬着一双丹凤眼。
是侯府的贵妾江姨娘。
王夫人微微蹙着眉:「楚妹妹,你一个月前突然不辞而别,今日又重新来这侯府门前,你可知罪?」
「身为妾室,本就该安守本分,伺候主家。我知你失子之痛,但你私自离府,乃是让侯府蒙羞。」
「着实让我为难啊。」
江姨娘嗤笑一声:「确实,楚妹妹你这番行为,倒是让人觉得侯府是南边的菜市场一样了,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她眼神打量了我一圈:「该不会,妹妹去私会哪个情郎了吧,毕竟你一走一个月,这清白···」
她掩面:「如此说来,妹妹的孩子便也保不准···所以老天爷才让你生下个死胎吧。」
两人一唱一和,要把我的罪名做实。
楚玉的美人皮给了我,附带了她的记忆。
通过记忆,我知道这一妻一妾一直以来便不和睦,处处针锋相对。
但是在欺负楚玉这件事上,倒是齐心协力。
我抬眼看向她们,随口扯了个谎。
「安儿离开人世,我的家乡有个习俗,说是把新生儿的骨灰撒在娘家的坟前,便可消解怨气。」
「如若不然,这怨气便会缠住这一家,阻碍这一家的子女缘。」
「我害怕告诉侯爷和夫人,会被认为是鬼神虚妄之说。」
「但是我又实在不敢触这个霉头,所以才去了家乡为侯府解祸。」
江姨娘面色微变,不再像刚才那样嚣张咄咄逼人。
而王夫人则是面色不悦:「胡闹,这等胡话都是江湖术士为了骗人所说,你怎可当真。」
「我知道你丧子后未免疑神疑鬼,但是···」
她旁边的嬷嬷替她接道:「侯府的规矩不能废,无论有什么理由,私自离府便是犯了侯府的规矩。」
「应该按家规处置,打二十大板,与祠堂闭门思过一个月。」
王夫人摇了摇头:「念楚妹妹刚刚丧子,身子不适,这二十大板就折半吧。」
「不是我心狠,而是侯府的家规摆在这,我也无可奈何。」
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就要把我这十板子的刑罚给定下。
若是楚玉来,这十板子不死也得残废。
我看着王夫人的面,新奇地笑了笑。
吃斋念佛养出来的平和慈悲,可惜是假的。
当年她为了制衡得宠的江姨娘,半威胁半哄骗地从舅娘手中买了楚玉。
江姨娘处处蹉跎构陷楚玉,可她却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楚玉诞下了侯府长子,也是这位王夫人暗中交代接生婆下手。
让孩子变成了死胎。
好一张菩萨面容,蛇蝎心肠。
我不住称奇,看着这张脸。
只可惜,这张脸如白开水一般寡淡。
我不想要,嫌恶心。
嬷嬷招呼着丫鬟,向我走来。
她的胯一扭一扭,迈过了台阶。
就要伸手按住我的腰。
这时,一辆华贵的马车疾驰而过。
侯爷从马车下来,恰好撞见了这一幕。
我勾唇一笑。
早在我辩驳时,我便感受到了侯爷要回府的气息。
我抬头看向侯爷,一双含情眸委屈极了。
我是一只画皮精魅。
我们的祖先最开始,便是以美色诱骗好色的书生。
然后扒皮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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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魏衡定亲十年,却因一次意外与穷秀才顾庭之躲在破庙里一整夜。
第二日,魏家来退亲,到处宣扬我已经是不洁之身。
顾庭之得到消息的时候,我已经被父亲挂在了白绫之上。
他硬是闯进来将我救了下来。
他说:「这吃人的世道,女人的清白竟然比命还重要!若你不嫌弃我,我必当竭尽全力来娶你!」
后来,我爹将我的嫁妆削减多半,扬言我再也不是李家女。
我稀里糊涂嫁给了顾庭之。
而魏衡娶了我后娘生的妹妹。
1
魏家来退亲那日,我爹恶狠狠地给了我一耳光。
打得我头晕目眩口角出血。
「混账!混账!你怎么不死在外头?」
我爹的续弦夫人严氏安慰他:「老爷言重了,大姑娘只是为了避祸,谁知那天能遇到土匪?」
「逆女,逆女!我李家的门楣竟脏在了你这混账身上!
「来人!取白绫过来!我要亲手勒死她以正家风!」
我捂着脸,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自我娘死后,爹将妾室表妹扶正成了妻子,若不是我娘还在世时给我定下了魏家的亲事,还不知我要被他们磋磨成什么样子。
魏家乃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自从魏衡的祖父在先皇面前立下了汗马功劳最后以身殉国,魏家就开始一飞冲天。
如今魏衡的父亲已然做到了宰辅的位置,而魏衡也是青出于蓝,二十岁那年中了榜眼,如今虽然还在翰林院做编修,却也是人人皆知的前途不可限量。
明明再过几个月,我就要跟魏衡成亲了。
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为了躲避下山行凶的土匪,跑到破庙里藏了一夜。
不想在我之前,这里头就躲着穷秀才顾庭之。
他原本是打算在破庙里休息片刻,结果因为太累了竟然倒头睡着了。
等他醒来,发现破庙里多了个我和我的丫鬟柳儿。
直到天光大亮,那群土匪吆喝着回了山上,我才敢跟柳儿回家。
顾庭之守了我们一整夜,他拿着破庙里的废弃烛台,跟我说不要怕。
「我拿了这烛台,不扎死他们也砸死他们!姑娘们莫怕。」
顾庭之说得轻松,只有我却知道,他也没什么把握。
还好,那群土匪抢了山下村民的鸡鸭鹅狗还有粮食,心满意足地上了山。
顾庭之怕我跟柳儿两个女流之辈遭遇意外,干脆跟在我们身后将我们送了回去。
我浑身发抖,一夜未眠,又饿又困,头重脚轻地走不动路,只能跟柳儿两个依偎在一起。
柳儿忐忑不安地说道:「姑娘,马车和马夫都跑了,咱们,咱们……」
我强笑着安慰她:「莫怕,不过是躲了一夜,又不是大事,爹爹总不至于问罪咱们。」
我想得天真,却不知马夫回来就开始嚷嚷着我跟他走散了。
魏家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
大清早,魏家一看到我出现在家门口,立马派了人过来退亲。
那嬷嬷原也是看着我长大的。
只如今却笑得格外疏远。
「大人也知道,咱们魏家最讲究门风,家中女眷从来不敢孤身一人留宿在外,大姑娘这般行事,恐怕不妥,咱们两家本是亲家,原也不算什么,只是听人说,大姑娘身后还远远跟了个男子,这便更说不过去了。」
于是,我爹强忍心头怒火,接受了退亲。
我急忙给自己分辩:「父亲,山匪来得突然,马夫驾车把我跟柳儿摔了出去,不等我们爬上马车他就跑了,女儿也是无奈,赶紧找了个破庙藏身,女儿……」
我爹听都不听抬手恶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打断了我的话。
他面目狰狞,完全不似平日里的慈爱父亲。
「把大姑娘拖进房里严加看管!不许她出门半步!柳儿,拖出去打死了事!」
柳儿一听,顿时吓得跪在地上,她面如土色地给我爹磕头。
「老爷饶命啊!奴婢可以证明,大姑娘绝对没做任何对不起李家对不起魏家的事!老爷……」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拖下去了。
我死死抱住柳儿的腿。
「爹!你要打死柳儿不如先打死女儿!」
柳儿哭着跟我说道:「好姑娘,有您这句话,奴婢死而无憾了!」
我爹冷眼看着我们。
严氏也在一旁劝道:「老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姑娘既然没有失贞,您又何必这样呢?」
她这话仿佛在提醒我爹什么。
只见我爹抄起桌上的茶杯砸在了柳儿头上。
柳儿软软地晕了过去。
没多大会儿,底下的人捧着白绫走了进来。
严氏机警地躲到了一旁。
「今日,我就要给我李家清理门户!」
我爹眼神冷漠地看着我,说罢,那白绫就缠上了我的脖颈。
我挣扎着想要逃离,不想我爹下手越来越重,眼看我就要呼吸不过来了,外头乱了起来。
「老爷不好了,一个叫顾庭之的秀才打了进来!」
2
顾庭之手里拿着个板砖,一路见谁拍谁,一副不要命的模样。
底下的家丁小厮碍于他是秀才的身份不敢跟他拼命,反被他拍晕了好几个。
他闯进来后从我爹手里抢下了我,我咳嗽半天,喉咙痛到嘶哑,只能无力地窝在他怀里大口喘气。
我爹一见了我这个样子,心里更来气了。
他命人将我和顾庭之都拖出去打死。
不想顾庭之扶我站起来后,傲然冷声说道:「李大人,你乃礼部侍郎,应该知晓,我顾庭之好歹也是个秀才,不是随随便便的什么人,你打死我,自己也是要下大狱的!
「忘了说,我冲进来的时候,就叮嘱了同窗好友,若我一日一夜都不曾归家,赶紧去敲登闻鼓给我鸣冤,李大人,大家都是读书人,有事慢慢商量,没必要喊打喊杀!」
我爹知道他是个硬茬子,虽然顾庭之只是个不起眼的秀才,但律法就是如此,随意打杀秀才之流,比打死平民百姓更麻烦,严重者是要蹲大狱的,没办法,我爹也只能干瞪眼。
严氏在一旁假意安慰:「老爷,快别生气了,咱家大姑娘哪里是同人有私情的样子呢?」
话音刚落,顾庭之冷笑一声揭穿了她:「夫人也不必假好心,有事说事,你火上浇油干什么?」
严氏被他噎了一句,身为女眷,又不好跟他一个男眷撕破脸掰扯,只能气鼓鼓地坐在一旁,扭过头去不吱声了。
我缓了半天才喘匀了气儿。
「爹!你这是要逼死女儿啊!」
我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从小到大,我爹都要我恪守礼节,不允许行差踏错半步。
我一直规规矩矩不敢做出任何错事。
却因为在破庙里同男人躲了一夜,而要被我爹亲手勒死。
我指着脖子上的痕迹绝望地问他:「若这是妹妹呢?妹妹身上发生这样的事,爹还会亲手勒死妹妹吗?」
我爹有两女一儿,妹妹李娴和弟弟李琛都是严氏所出,当初严氏家族式微来李家打秋风,祖母把严氏母女留下来照顾,结果就把严氏照顾成了我爹的妾室。
而我外祖父是书院的山长,自他去后,外祖母受不了打击也跟着去了。
我娘接二连三地失去至亲,本就病歪歪的身子一下子病入膏肓,没几个月就撒手人寰,独留我一个人在李家。
我爹把严氏扶正后,她生的孩子也是嫡子嫡女,我爹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哪里还记得我跟我娘是哪个。
若不是有魏家的亲事撑着,恐怕他早就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待我,跟妹妹李娴,终究是不同的。
爹果然被我问得答不上话来。
他避重就轻,只一个劲儿地指着我骂我是逆女。
而我也只问他一句:「若妹妹遇到土匪,爹是让妹妹躲在破庙里保住性命,还是要让妹妹死在外头以全了李家家风清白的名声呢?」
我爹听罢,果真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砸碎了另一个茶杯在我的脚边。
他无情呵斥道:
「你简直无法无天!」
我擦了擦眼泪,顾不得伤心,又连声质问道:「若不是有人里应外合,我一夜未归本不该这样大张旗鼓地闹腾!若真为我好,瞒住魏家又有什么难处?爹,你游走官场多年,我不信你连这点漏洞都看不出来!」
平日里我多是安静老实的模样,如今一旦逼问起来,竟让我爹和严氏都有点下不来台。
严氏还在一旁假好心。
「大姑娘这话从何说起?我跟老爷在家等了一夜,急了一夜,想报官又怕对你名声有碍,谁料那马夫一路狂奔回来在门口就大喊你跟他走散了……」
而我也借机揭穿了她的心思。
「夫人也没必要避重就轻,既然早就设计好的事,又何必假模假样地解释给旁人听呢?」
严氏支支吾吾半天,闹了个面红耳赤,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嘴。
我爹平复下来心绪后坐在椅子上,他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那眼神里,并没有任何父亲的慈爱,相反,我只看到了冷漠。
心里会觉得难受吗?
小时候会的,他抱着比我小一岁的李娴开怀大笑的时候,我只能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
长大了,想的却是赶紧嫁出去,再也不必在李家受这窝囊气了。
却没想过,我爹竟然想要我死。
今日若不是顾庭之手拎板砖横冲直撞,说不得我早就魂归西天了。
见我条理清晰,我爹索性不装了。
「无论如何,你失了名声,魏家既然退了亲事,以后你就老实在自己房中待着!等你母亲给你相看合适的人家,不拘是穷是福,人家不嫌弃你,你就得感恩戴德地嫁过去!」
我心想,果然,还是魏家的亲事惹了某些人的红眼。
我低着头,没作声,满脑子都是我该怎么才能逃出去。
不想一直保持缄默的顾庭之突然横插一杠子开了口。
「按李大人的话来说,大姑娘的清白竟然比命都重要了?」
我爹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儿地说道:「我家的事,与你何干?」
顾庭之面上带了笑,那笑意并未达眼底。
昨儿并不曾细细看他,今日再见,只觉此人虽然穿着普通,一身气度却是不凡,容貌虽然比不得魏衡这样从小锦衣玉食的世家子弟,却也独有一种文雅风气。
更兼之他胆大心细不怕事,比那躲起来的魏衡强多了。
我心中的天平就有些偏向他。
顾庭之笑道:「既然李大人觉得大姑娘失了清白随随便便就要打杀她,如今又要随意配了旁人,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此事因我而起,便由我负责了吧!
「大姑娘,我顾庭之虽然现在穷,但我一定竭尽全能来娶你,你若不介意,咱们就挑个好日子成亲,我家中还有个老母亲,身体也算硬朗,我虽如今是个秀才,保不准也能考中个举人呢?」
他这番话说得轻松,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比魏家的无情,顾庭之虽然没做错什么,到底却更有担当一些。
尽管我并不喜欢他,但还是干脆地点了头。
「若你不嫌弃我是被人退过婚的,我自然是愿意的。」
顾庭之脸上的笑意逐渐加深。
「呐,李大人,哦,不对,岳父大人,嫁给旁人不若嫁给我,您看如何?」
3
我爹骑虎难下中,最终答应了顾庭之的求婚。
他有几百种方式逼着顾庭之滚出去。
但顾庭之实在是够不要脸,他威胁我爹,只要他被打出去,他就说我爹在家里把女儿逼死了。
我爹这人最重脸面,无人宣扬,他还能掩饰说我是羞愤自尽。
若有人宣扬,难免不被人说是苛待前头夫人生的女儿。
权衡之下,把我嫁给顾庭之也好过于自己丢脸。
于是,我爹削减了我原本要带到魏家的嫁妆。
「魏家不嫌弃我们,已经打算改娶你妹妹了。
「魏家家大业大,你嫁的不过是个穷秀才,带那么多嫁妆没什么用,不若留给你妹妹!」
这话说得好听,闹了这一出出,不过是为了妹妹罢了!
我心里头仿佛被人捅了个大窟窿一样,伤口正呼呼往里灌风,说出口的话也像淬了毒似的。
「爹又何必再装?我的嫁妆原也是我娘留给我的,严氏做妾的时候,别说嫁妆了,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如今又眼巴巴地盯着我的嫁妆,不过是欺负我没了倚靠罢了!」
我爹被我说中心事,有些下不来台。
「李婉!那是你母亲和妹妹!你如何能这样说?」
我都快被他气笑了。
「我母亲的牌位至今还在祠堂里供着,至于妹妹,除非她认我娘做母亲,以后叫严氏姨娘,我就肯把嫁妆留给她一半!如何?」
我爹肯定不答应。
跟我谈崩了之后,又过了几天,说是库房起火,烧了不少东西。
我实在厌倦他这样折腾。
干脆给顾庭之写了封信求助。
我如今被我爹严加看管,哪里都去不了。
自从柳儿被他打死了,我身边连个可用的人都没有了。
就连这封信,我都是塞了银子说是跟未婚夫婿表示思念才肯给我送出去。
顾庭之大大方方地进来,然后表示自己要看嫁妆单子。
我爹气不过,说哪有男方这么着急看女方家的嫁妆?
顾庭之又不卑不亢地说道:「岳父大人明鉴,我家里穷,就指着娘子的嫁妆活了,我不得提前看仔细了?」
与此同时,我也借了他的名义跑出来。
嫁妆单子上少了很多东西,我一一指出来,我爹在一旁阴沉着脸,我也丝毫不惧。
等我指完了缺少的那部分,我爹恨不能当场就打杀我了事。
不过我不会再给他这个机会的。
「爹,这些我就不跟您往回要了。」
我爹见我如此懂事,面上的神态松动了几分。
他刚开口夸我几句,又意外听到我说的那句:「东西我就不要了,爹按照市价折给我银子就行,我夫家穷困潦倒,我们夫妻二人更喜欢银子!」
说罢,我就同顾庭之相视一笑,丝毫没有因为贫穷而感到羞愧。
顾庭之更不要脸,他对着我爹伸出了手:「岳父大人,您也不想我在外头胡说八道吧?」
这年月,女儿名声要紧,可男人吞了妻子女儿的嫁妆,传出去更丢人。
于是,我爹咬牙切齿去账房拿了两千两银票给我。
我娘留给我的嫁妆多是外祖父传给她的古玩字画,这些东西何止两千两银子就能买到?
为了给李娴做脸面,爹跟严氏当真是豁出去了。
不过没关系。
我看开了,这些东西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要把日子过好。
4
我出嫁那天,李娴按照规矩过来添妆。
她送了我一副纯金的头面,那金子都是薄薄的一层,看着唬人,其实并不怎么值钱。
我没理她。
从小,这个妹妹就绞尽脑汁抢夺父亲的关爱。
大到家里亲戚给的见面礼,小到我多吃几口她少吃几口的零嘴。
她爱哭,又不是一味地撒泼,总是恰到好处地让父亲更加疼她爱她。
如同今日,她又开始假惺惺地哭着。
「姐姐,咱们姐俩一出嫁,不知往后又有多少团聚的日子了。」
李娴哭得情真意切,让人还以为她真的舍不得我一般。
我「呵」了一声,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没关系,你嫁的是你前姐夫,若你不介意,我随时可以去魏家看你,想来顾家家境贫寒,也没那么多规矩不许我出门。」
我见她擦着眼泪转悠眼珠,又不怀好意地补了一句:「反正我对魏家熟得很!」
她立马不哭了。
之前,魏衡给我写了封信,言明家命难违,都是他爹娘做的主,他无法违抗。
最后还要加上一句:【婉儿,我心里有你。】
我看了后觉得可笑,回了他一句:【我出嫁的时候你多添些份子钱比什么都强!】
魏衡就再也不叽叽歪歪了。
李娴擦干眼泪,立马换了副面孔,她阴阳怪气地说道:「姐姐,你从高门嫁到贫户,大约会不适应吧?毕竟没有宽敞的房屋,没有丫鬟婆子伺候,想来日子过得也多艰难,真是可惜了姐姐的纤纤玉手,往后就要干粗活儿了呢!」
我半点也不气恼,反而语气平静地回她:「还好,讹了爹两千两银子,怎么也就好过了。」
果然,一提到钱,李娴跟严氏一样,立马就觉得抓心挠肝地难受了起来。
对他们来说,那都是他们的银子,更确切地说,那都是要留给李琛的家业。
李娴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帕子在手里绕了好几圈,她不客气地指责道:「姐姐何时变得如此市侩了?要知道家中只有琛哥儿一个儿子!那都是要留给他的!」
我不咸不淡地「啧」了一声,一改往日老实好欺负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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