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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人文]有没有有宿命感的小说,后劲很大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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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河内郡,沁县罗家村。
这日十月十五,乃乡绅老爷罗正甲的寿辰。
罗家家财万贯,罗老爷慈眉善目,是远近闻名的好人。
可鲜少有人知道,这位厚德长者,实为卑鄙无耻的小人。
他勾结官府肆意征发徭役,抬高税收,逼得村民没有活路,自愿卖身成为他家佃奴。
如此一来,贱民之流只需能吃上一口饘粥,便纷纷对他的“善举”感恩戴德。
明里设粥棚、建义庄,暗里草菅人命,开黑赌坊,皆是他干过的勾当。
罗正甲此人,还喜欢虐狗。
他家后院,有个锈迹斑斑的狗笼,寒冬酷暑连个遮风挡雨的篷布也无。
而笼子里的狗,动辄被饿上三五天,是常有的事情。
我名叫阿蝉,年方九岁,正是被罗家虐待的这条“狗”。
今下是我被关在狗笼子里的第二个年头。
两年前,我原也是个人的。
那时我有阿娘,我阿娘是罗家的一名奴仆,自我幼时起便带着我在罗家后院打杂。
我清楚的记得,她有一张鹅子脸,皮肤白白,下颌尖尖,笑含双靥。
可她看上去并不惹眼,因为她的头发很多,总是不掠不梳,显得尘垢蓬乱。
她惯会做的事情,便是系着污糟的围裙,在厨房灶间不停地给掌勺师傅烧火,沾一身呛人烟味,蹭一脸永远洗不干净的锅灰。
阿娘说,罗家后院,容不下美人。
因为罗正甲的夫人钱氏,是个善妒的妇人。
罗正甲有三子三女,头五个皆是钱氏所生,唯有年龄最小的六小姐,是府內一丫鬟所生。
据说那丫鬟当年生下六小姐,还未曾当上一天罗正甲许诺给她的姨娘,暗里便被钱氏灌了两碗活血汤,血崩而亡。
从此之后,六小姐便养在了钱氏身边。
她是个可怜的姑娘,仅比我大了一岁,虽说是小姐命,却自幼受钱氏磋磨,常被苛待。
2
我阿娘姓云。
但罗家人皆称她为“尨氏”。
因为除却在厨房烧火打杂,她还兼顾做了府內的畜医。
没错,无论是给驴儿马儿接生,还是切割猪羊脓疡,抑或以骨针治疗畜病,皆是她拿手的事情。
阿娘曾对钱氏道她命贱,只会医治畜生。
但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我曾亲眼见到,处处被苛待的六小姐因伤寒病奄奄一息,当时人都道她命不久矣,是阿娘于心不忍,半夜拿着给牲畜治病的骨针,偷溜进了六小姐的房门。
几日下来,六小姐的病便逐渐好转。
后来四下无人,她见到我阿娘,总要扑到她怀里,稚声唤一声“云娘”。
阿娘会怜悯的摸她脑袋,从帕子里拿出一个厨房偷来的糖陷包子,递到她的手中。
我很羡慕她。
因为她不仅吃了阿娘偷拿给我的热乎糖包,还被阿娘温柔地摸了头。
我阿娘,看起来性子虽好,平日待我却十分严厉。
我与她住在罗家后院东角门的杂役房,最里面紧挨着驴厩的一间。
也是最破最褊狭的一间。
我和阿娘的屋子小的可怜,还没罗家圈养一头驴的地方大。
但好在驴厩旁堆放草垛的地方,有个不起眼的狗洞。
我常常疑心,那狗洞是我阿娘扒拉出来的。
因为自我三岁起,她便开始无比熟稔的带着我半夜钻狗洞,往鹿台山的方向走。
罗家后院,紧挨着鹿台山。
山里有个陶然亭,亭里有块形似乌龟的大石头。
那地儿人迹罕至,杂草丛生,看上去荒凉破败已久。
阿娘背我上山时,手挑一盏纸灯笼,穿黑披风。
她将迷迷糊糊的我唤醒,让我盘坐在那块乌龟石上。
我不敢反抗她,于是乖乖听话的爬了上去。
自我三岁起,便在阿娘的教导下,苦练一种名为“玄武定”的功夫。
纳气久闭,对一个三岁孩童来说并不是件容易学会的事情。
可阿娘不管这些,她十分严厉,一年后在我方才掌握丁点儿要领之时,便不再管我,转身离开。
她回了罗家,留我一个人在山里打坐。
有时一天两天,有时两天三天。
若罗家有仆役问起,怎不见了阿蝉?她回答的也极干脆,会怒气冲冲地骂道:“谁知道死哪儿去了!馋死鬼托生的丫头,总吵嚷着饿,要吃糖包,被我打得狠了......且随她藏躲着,便是回来我也必要用绳子勒死她!叫她嘴馋!”
厨房的掌勺师傅,其实早就对我阿娘偷拿糖包的行径不满,正犹豫着要不要告到钱氏那里,此刻但见一向温顺的我阿娘,咬牙切齿,一副凶狠模样,顿时没了那念头。
他反倒着急起来,私下劝我阿娘:“孩儿还小,打不得,你偷拿糖包给阿蝉吃我都知道,我又没说你什么,以后别太过甚便是。”
掌勺师傅姓祝,年逾四十,是个难得的老实人。
只可惜我阿娘不懂收敛,自得了他这句话,从最开始的偷拿一个糖包,改为了偷拿两个三个四个糖包。
一度把祝师傅气晕了过去。
关键时刻,还是我阿娘拿出针灸牲畜用的骨针,扎醒了他。
祝师傅手里握着大勺,当下便哆哆嗦嗦指向我阿娘:“尨氏!你!你若再敢偷拿糖包!我定要去夫人那儿告你!”
阿娘赶忙举手发誓,道是今后若再拿糖包,只拿一个,绝不多拿!
气的祝师傅险些又晕了过去。
3
阿娘虽偷糖包,但她其实一个也没吃过。
因为她偷拿的糖包,除却给我,还有六小姐一份。
罗秃儿被钱氏养的瘦瘦小小,头发稀疏,怎么看都不像一位小姐。
秃儿这个名字,还是钱氏取的,道是她自幼体弱,贱名好养活。
为此她没少被人嘲弄。
尤其五小姐罗玉娇,粉雕玉琢般的一个女孩,每次见到秃儿,总爱嘴里“嘬嘬嘬”发出唤狗似的笑声。
她称秃儿为“无毛犬儿”,还命人做过一个绳索,拴在秃儿脖子上,在家中溜着她玩。
秃儿被勒的直翻白眼。
罗正甲看到后,大发雷霆,痛斥了罗玉娇一顿。
罗玉娇委屈着哭啼,将此事告诉了自己的母亲。
转头钱氏一拍桌子,瞪着眼睛便冲罗正甲恼道:“孩子们闹着玩儿罢了!老爷竟心疼起来了?想来您是嫌我们娘几个碍眼,不若我带着娇儿搬去农庄住吧,您在家眼不见,心不烦,正好再纳个妾,多生几个小杂种!”
罗正甲争论不过钱氏,因为钱氏不仅娘家有势力,肚皮也争气,彼时二人的长子都已经满十七。
他气急败坏,丢下一句“悍妇不可理喻”,然后甩手离开。
此后再见到秃儿被欺负,他便不会管了,只会叹息一声,叮嘱府內家仆——
“此事不可外传,若被旁人知晓,老爷定不轻饶!”
伪善的乡绅老爷,其实并不在乎女儿是否被欺负,他更在意罗家维持多年的好名声。
因而孩童时期,罗秃儿与我的日子皆不好过。
我的苦楚在于,阿娘总是待我严厉,寒冬腊月也常将我丢在山里,不管不问。
有次山里下了雪,我穿了件并不暖和的乱麻袄子打坐三日,纳气久闭,潜息似冬眠的龟,一动不动。
阿娘将我唤醒时,我的眼皮僵了许久才勉强睁开。
我冻得瑟瑟发抖,声音哆嗦道:“阿娘,我怕。”
阿娘有一瞬间红了眼圈,但她很快恢复如常,将身上的披风脱下给我,严肃道:“阿娘不是跟你说过,功夫练至真定,方可御饥御寒,况且此处多年前为一江湖侠士的练武之地,不会有大虫出没把你吃掉的。”
阿娘以为我怕冷,怕饿,怕大虫。
她不知,我怕的并不是这些。
我害怕独处于山林之中的孤寂,仿若一个被人抛弃的小孩。
害怕阿娘有一日把我忘了,不再来山里接我。
因我上次回去,发现罗秃儿就在我和阿娘的屋里,吃着阿娘留给我的糖包,冲我歪歪头,狡猾的笑。
我从她的脸上看到了挑衅。
可她在我阿娘面前,一贯表现的十分乖巧。
“云娘,我饿了。”
一句可怜兮兮的话语,加上泫然欲泣的愧疚神情,阿娘决计不会计较她吃掉糖包之事。
她甚至还会摸摸她的脑袋,温声安慰她:“不打紧,一个糖包而已。”
一个糖包而已。
却是我能在阿娘身上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爱意。
罗秃儿鸠占鹊巢,挑衅我已经不止一次。
可我自幼心拙口夯,性情内敛并不善于争辩。
因而阿娘自始至终也不知晓我的心事。
她带我下山时,同往日一样,只会在深夜的蜿蜒山路,一路前行,一路严谨——
“丹田为气之动也,牵一发可动全身,你需谨记练功之时不可专注于神念。”
“若要心、意、形合一,需知知止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的道理......”
彼时我刚满六岁。
下山路上,阿娘还告诉我,我原本并不叫阿蝉,名字里的那个“蝉”字,乃是婵娟之意。
季婵,才是阿爹给我起的名字。
可阿娘后来发现,婵娟共一圆,可惜不长妍。
这世间诸多遗憾,皆在于人们拼尽全力,也往往无法留住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
既注定无法圆满,那么她希望我做一只蝉,含气引露,黍稷不享,处不巢居,应侯守常。
方死方生的蝉,幼时挖洞穴居,成年羽化,仍可获得新生。
所以阿娘道:“蝉儿,你莫怪阿娘,人这一生宿命难挡,前路却漫长,凡世间之道,总需人独行之时,阿娘亦不可能永远陪你。”
“人总要有些真本事,能救自己于水火,方能在这世上存活。”
4
六岁起,我再去陶然亭打坐,已经不需要阿娘来接了。
我能一个人穿梭山林,飞奔下山。
逢人问起,不在府中的借口也变得理所当然。
阿娘道——
“阿蝉?她去后山捡柴了,我让她顺便采些草药来,厩里那头刚出生的小驴,脊疮不愈,总不见好。”
随着我逐渐长大,已不能在罗家做一个无人问津的小孩。
因而在后院管事指派我干活之前,阿娘率先给我安排了上山捡柴的活计。
阿娘很聪明,她给了后院管事一根银簪,还承诺日后她的赏钱全都分他一半。
管事很贪婪,虽对她的小聪明不屑一顾,倒也愿意成全。
毕竟在他看过,阿娘不过是利用了在厨房烧火之便,给年幼的女儿寻了个可以躲懒的差事。
索性那时我年岁不大,后院管事懒得管。
总之在阿娘的庇护下,我在罗家平安无事长大。
罗秃儿亦然。
虽然她依旧常被欺负,但每次被欺负,总会偷偷跑来找我阿娘,躲在她怀里哭一哭。
有次我从山中背柴回来,天还未晚,我和阿娘的屋里却已经燃起了桐油灯。
屋内灯光晕黄、轻晃。
阿娘坐在床边,罗秃儿正趴在她的膝上。
阿娘手握一把篦子,正一下下梳着她有些稀疏的头发,动作轻柔地清理上面的发垢和虱子。
罗秃儿闭着眼睛,嘴角勾起,神情惬意似一只餍足小猫。
她的睫毛并不茂盛,但根根分明。
她本就是个长相清秀的小姑娘,鼻子和嘴巴皆小巧。
只是性子依旧刁钻,见我回来,先是睁开眼睛极快地瞪我一眼,又从阿娘膝上迅速起了身。
“云娘,我出来久了,若被发现又要挨打,今日便先回去,明日我再来找你。”
我从未见过像罗秃儿这般会演的小孩。
她乖巧的话语,面上的委屈,看上去无懈可击。
阿娘望向她的目光总是怜爱,摸了下她的小脑袋,柔声道:“好,那便快些回去,小心点。”
“云娘,明日祭祖,府內蒸糖包,你能留一个给我吗?”
“好呀,到时我便用帕子包着,留给六小姐。”
罗秃儿心满意足的离开,还不忘得意扬扬偷瞄我一眼。
不知从何时起,属于我的糖包,早已成为专属于罗秃儿的珍馐。
我已经许久未曾吃到。
此刻望着阿娘仍旧含笑的脸,只觉心中有些难过,闷声道:“阿娘,明日我也想吃糖包。”
阿娘敛起了笑,对我道:“明日罗家祭祖,你与阿娘同去厨房帮忙。”
5
我以为,阿娘带我去厨房帮忙,是为了给我也偷拿一个糖包。
可当她率先揽下杀鸡的活计,将我带到后院鸡圈,把菜刀递给我,我呆愣住,不知所措。
阿娘道:“一刀毙命,斩下鸡的脑袋即可。”
说罢,她拎起一只鸡,按在地上,抬头看我。
“蝉儿,动手罢。”
自幼时起,阿娘常道我本性良善,是个心肠柔软的小孩。
本性良善,心肠柔软,本该是对一个小孩的夸赞之词。
可阿娘每每说起,总是眉头蹙着,摇头叹息。
于是我便知道,她并不希望我是这样的小孩。
因有一回,她告诉我道,仁善二字,应当长满荆刺,做人倘一味心慈手软,终会给自己招来祸端。
从小到大,但凡阿娘要我做的事情,我从不会拒绝。
可眼下她突然让我举刀,径直砍掉鸡的脑袋......我咽了口唾沫,不知该如何下手。
“阿,阿娘,我未曾准备。”我结巴道。
“刀已在你手上,无需准备。”
阿娘蹙眉,神情凝重:“天降横祸之时,也未必会给你准备的机会,棋逢敌手难相胜,当先下手为强,蝉儿,娘教过你的。”
“可,可是阿娘,鸡不是我的敌手。”
“那便把它当做你的敌手。”
“可,可是杀鸡不用砍掉脑袋的,阿娘,我见过祝师傅杀鸡,他的刀很快,其次直接抹脖子就成......”
我的优柔寡断,焦急解释,意在告诉阿娘,我们可以先磨刀,容我慢慢来。
可阿娘眉头越蹙越深,目光失望地看着我,突然松开了手。
她将那只鸡抬手放了,起身背对着我,冷冷道:“世上最值钱的便是脑袋,今日你连一只鸡的脑袋都不敢砍下,他日又如何护得住自己的脑袋?”
阿娘说罢,径直离开。
我愣在原地,知她生了气,赶忙追了上去——
“阿娘!阿娘!再来一次!这次我敢的!”
6
阿娘做事,从来果断。
她亦希望我是果断的性子,所以凡事不会给我第二次机会。
那日的鸡,终究没有杀成。
阿娘去了厨房忙碌,整日都未曾理我。
直到晚上回了屋子,睡觉时熄灭油灯,我躺在她的身后,她仍是背对着我,未发一言。
阿娘身形纤瘦,肩头薄薄,看着是个很柔弱的女子。
可我知她内心十分强韧,有着不容小觑的犟脾气。
她发脾气时颇像小孩,倘不愿理我,必定又是对我“不听话”的惩罚。
这惩罚有时一日,有时数日。
饶是如此,我仍旧小心翼翼伸出手去,拽了拽她的衣角。
“阿娘......”
我轻声哄她,却并未引起阿娘任何反应。
原是她忙了一日,很累,睡着了。
可我直到后半夜,仍旧躺在床上难以入眠。
正因如此,丑时鸡鸣,驴厩处的窗台,有人影一闪而过时,我睁大了眼睛。
我真切的看到了窗台外的人影,下意识想要叫醒阿娘,又因那人影已然消失,不忍吵醒她。
黑夜之中,我察觉到窗台上似有什么东西留下,于是窸窸窣窣起身,光脚下床。
月光透过窗户缝隙,斜撒一缕不甚明亮的光。
我站在屋内,迟疑着,伸手推动那扇破旧窗户。
一只血淋淋的鸡脑袋,连着断开的鸡脖子,被一根绳悬吊在窗户上,随着我推窗的动作猝不及防地掉下来,与我大眼瞪小眼。
我吓了一跳,险些叫出了声。
然而比鸡脑袋更加令我恐惧的,是放置在窗台上的半个糖包!
那被咬过的糖包,内馅糖稀在月光下泛着诱人光泽,看上去依旧暄软香甜。
是罗秃儿!
我无比确定,此事是她干的!
她在明晃晃的嘲弄我——
云娘要你做的事情,你不敢,我敢!
云娘只有一个糖包,你没有,我有!
废物不配做云娘的女儿,我才应是云娘的心肝儿!
......
罗秃儿的挑衅,令我既恐惧又愤怒。
我强忍着眼泪,攥紧拳头,生平第一次想要打人。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任由罗秃儿欺负了,她真的会抢走我的阿娘!
我必须向阿娘揭露,罗秃儿是怎样的小孩!
那晚委屈至极的我,隐忍着泪水,将鸡脑袋和半个糖包全都收进了屋子。
天微亮时,阿娘刚醒,我便着急忙慌地下床,将这两样东西拿给她看。
阿娘听我讲述了罗秃儿的所作所为。
我本以为她会感到震惊,抑或不肯相信,可她竟眼睛弯起,忍不住笑出了声。
托罗秃儿的福,昨晚还在生气的阿娘,因这一笑,没再给我脸色看。
可她也没给我任何安慰。
她笑完之后,眸光幽幽地看着我,叹息一声:“若你有她一半狠,我又怎会如此忧心。”
“蝉儿,阿娘有时,当真希望她才是我的女儿。”
7
阿娘有时,当真希望她才是我的女儿。
阿娘这话,对我来说可谓是晴天霹雳。
我霎时红了眼圈,惊愕之余,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阿娘如此聪明,怎会看不出罗秃儿那些小孩心机?
尤记去年我在山中打坐,阿娘来接我时,拿了一个小小陶罐。
当时我问她,陶罐里是什么?
阿娘道,在山里捉了一只千足虫。
我素来知道,阿娘懂医术,常以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研磨入药,没什么稀奇。
只那陶罐,回去之后我便再未见到。
而不久之后,五小姐罗玉娇午睡时,突然被一只毒性很强的千足虫咬伤了。
罗玉娇那次中毒很深,以至于好了之后,身子骨很弱,常常萎靡不振。
她再没有精力去捉弄罗秃儿了。
我一早疑心,那只咬伤了罗玉娇的千足虫,就是阿娘捉来的那只。
因那不翼而飞的陶罐,阿娘也不知去了哪里。
常来我们住处的,只有一个罗秃儿。
罗秃儿恨透了罗玉娇。
因为罗玉娇几次三番用牵狗的绳索,险些勒死了她。
可我一直以为,罗秃儿偷走陶罐,放千足虫咬伤罗玉娇一事,起先阿娘并不知情。
如今看来,兴许那只千足虫,就是阿娘为罗秃儿捉来的......
罗秃儿是怎样的小孩,她很清楚。
可她仍旧对她充满了怜爱。
她本就喜欢行事果断,绝不手软的小孩。
更何况,秃儿还那般聪明。
她为了给我示威,砍掉了一只鸡的脖子,然后将鸡扔进了茅厕旁的猪栏。
次日后院管事发现少了一只鸡,又看到猪栏里残存的鸡毛,还以为是偷跑出来的鸡误入了猪栏,被猪给啃食了。
而阿娘悄无声息处理了那只血淋淋的鸡脖子,仿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罗秃儿再度出现时依旧乖巧,唤她云娘时,声音娇娇。
阿娘含笑应允,摸了摸她的头。
我从没有这么害怕过。
即将被罗秃儿抢走阿娘的恐惧,在我心里达到了巅峰。
我整晚难以入眠,终于在一天夜里,不管不顾地抱住阿娘的腰,放声大哭——
“阿娘!阿娘我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求你!我想杀鸡!我想杀鸡!”
8
等啊盼啊。
不知不觉便到了岁末。
想来是觉得对我的“惩罚”足够了,阿娘终于吐口,腊日那天,她会再次带我去鸡圈杀鸡。
那段时日,除却进山捡柴和练功,我得空就去厨房磨刀。
祝师傅为此夸我,道阿蝉长大了,愈发懂事。
他还突然询问我,想不想进厨房,跟他学手艺。
祝师傅给人做家厨的手艺是祖传的,他不仅会做各种好吃的面食糕点,还会做各种席面菜,厨艺精湛。
他说他原有个妹妹,同他一样厉害,因为有着做席面菜的好手艺,早些年被主人家带去了长安。
他说他还有个儿子,比我年长了四岁,偏生对祖传的行当不感兴趣,喜好读书,打小投奔姑姑去读了长安的学塾。
祝师傅在罗家勤勤恳恳,攒下的钱全都送去了长安,用以给儿子交束脩。
他道他的妹子三十多岁还未嫁人,而他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为了祖传的手艺有人继承,想要收一个孩子当学徒。
阿娘当初来罗家卖身为仆,我尚在襁褓之中,祝师傅算是看着我长大的。
难怪他近来常对阿娘夸我,道阿蝉这孩子除了嘴馋糖包,倒是乖巧懂事,又不怕吃苦,没别的缺点。
眼下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学手艺,我的目光望向一旁的阿娘,含着期许。
阿娘倒是爽快,笑道:“愣着干吗,还不快给伯伯磕头!”
我连连点头,刚要跪下,祝师傅伸手拦住了我,他很开心地说道:“灶头厨子虽说是下九流,可好歹是收徒的喜事,待我挑个好日子,用笼屉蒸几个糖包和福馒头给咱阿蝉,阿蝉吃了再磕不迟。”
9
犹记六岁时,阿娘曾道,我本名季婵。
婵娟共一圆,可惜不长妍......她说她不可能永远陪我。
那时对于她的话,我总是不以为然,觉得是在唬我。
大人们总是这样,希望小辈有所长进时,说一些很严厉的话。
而那些看似唬人的话,待一个孩童真正醍醐灌顶之时,有时需要付出很多很多的代价。
这似乎是人世间周而复始的残酷规则。
便如同厨房的刀磨好了,我的鸡还没来得及杀。
祝师傅说要收我为徒,他的糖包和福馒头还没来得及蒸。
阿娘突然便被罗正甲下令,抓了起来。
她说得对,天降横祸之时,未必会给我们准备的机会。
这世上最值钱的,真的是脑袋。
我阿娘的脑袋,价值百金。
因她是朝廷的通缉犯,藏身于罗家村已有八年。
阿娘行事一向小心,此次被捉,实是天意如此。
年前沁县府衙新调任来了一位县尹,据说此人是从长安遭贬过来的官员,掌平诏狱。
县尹新官上任,似罗正甲这等乡绅,自是要大摆宴席招待一番。
半个月前的罗家席面上,正是这位县尹大人喝多了几杯,从茅房折返时误入后院,看到了正在搬柴的我阿娘。
此次危险来的悄无声息,因这位县尹大人很年轻,又生得平凡模样,穿着朴素毫不起眼,乍看起来与仆人无异,让人实在难以提防。
阿娘甚至未曾注意到他,搬了柴便回了厨房。
不怪她掉以轻心,她如今的样子与从前大相径庭,本不该被人轻易认出。
偏那长安来的年轻县尹有着过目不忘的好本事,便是多喝了几杯,回去后反复的想,反复斟酌,终在十日后,将罗正甲叫到了县衙。
罗正甲回来之后,便命人绑了我阿娘。
他问我阿娘,是否为豫州弘农人氏,名叫褚英。
阿娘不认,道她姓云,是从河东逃难来的流民,当年入府,身份已同钱氏讲明。
罗正甲又命人押我过来,问我阿娘说的可真?
我跪在地上,一脸诚恳:“老爷,阿娘姓云,也姓尨,不叫别的名。”
看似慈眉善目的罗正甲,实则无比奸猾。
我此后多年才知,当年县尹大人其实并不确定我阿娘的身份,衙门存放的通缉令早就不清不楚,他只是叮嘱罗正甲把人看住,容他派人去一趟长安。
沁县这地儿,于长安而言是偏狭之地,但罗家是本地宗族大户,罗正甲不仅有位年轻时担任地方长史、如今赋闲居乡的耆老叔公,还有位在太原郡以孝廉出身的大舅兄。
而他本人利欲熏心,并未将新来的县尹放在眼里。
罗正甲心中有自己的盘算。
这盘算便是,阿娘通缉令上的官价,是一百两黄金。
可实际的江湖暗花,有人出价高达十万两。
而阿娘的价值,还远不止这些。
10
大祈朝有这么一份卷宗——
文化十三年,元帝病重,崇王谋反。
崇王简自豫州起兵,以保护圣主之名,伐至长安,终亡于其兄陈王之手。
崇王身死,豫州王府其余人等皆诛,抄家之时不见小世子李宝绩,及库房诸多财物。
崇王为元帝幼子,其母有宠,封地颇丰,府內珍宝甚多。
闻王府有一门客,姓季名风。
崇王败后,季风与妻褚氏,携世子李宝绩出逃,藏珍宝于蔽处,均失踪迹。
季风之妻褚英,豫州弘农褚氏女,有闻逃亡时身怀有孕。
......
我想,罗正甲之所以笃定我阿娘就是褚英,其中必有我的缘故。
果不其然,他兴味盎然地摸着胡子,开口对阿娘道:“弘农褚氏乃杏林之家,若你只懂医治畜病,老爷我尚不能明确你就是褚英,然今日听县尹大人所言,你夫妇二人逃亡之时,你疑似怀有身孕,细算起来你在罗家村隐匿踪迹已有八年之久,倘那时身怀有孕,合该是阿蝉这般年纪。”
罗正甲说罢,大笑出声。
他挥了下手,随即便有家丁上前,抽出一把长刀,横抵在了我的后颈。
“我且问你,你丈夫季风何在?你夫妇二人将崇王府上的珍宝藏于何地?传闻季风手上有一把凫徯剑,可斩人无血,削铁如泥,那把剑现又在何处?”
崇王府的珍宝,斩人无血的凫徯剑,以及那位不见了踪迹的宝绩世子,这些全部加起来,才应是阿娘真正的价值。
而罗正甲对宝绩世子不感兴趣,他想要的只有珍宝,以及那把江湖暗花十万两的凫徯剑。
他料定了阿娘是块硬骨头,懒得跟她废话,干脆从我下手,直接命人用刀剐掉了我后颈上的一块皮肉。
那钻心剜骨般的疼痛,几乎令我瞬间昏厥。
可我不愿阿娘担心,硬是将牙关咬出了血,浑身颤抖着,一声不吭。
我疼的意识有些模糊,后背及脖颈处一片黏腻,浸湿衣衫,已分不清是汗是血。
“蝉儿!”
阿娘大叫一声,眼睛红透。
面慈心恶的罗正甲,根本不给她思忖的机会。
一对奴仆母女的性命,在笑眯眯的乡绅老爷眼中贱如蝼蚁。
他只需要答案。
便是误杀了也无妨,拖下去埋了便是。
见阿娘如此,罗正甲掸了掸袖子,随后负手而立,又一次命人将刀对准了我的颈部。
“尨氏,你想清楚了,颈上再剐一刀,阿蝉性命难保,她的命在你之手。”
罗正甲义正辞严,浑浊的眼睛紧盯着阿娘,示意家丁立刻动手。
阿娘声嘶力竭,叫住了他。
她像是丧失了所有的力气,流泪道:“此事干系重大,老爷若想知道,不妨靠近于我,我只能说给你一人听。”
罗正甲转了转眼睛,他走上前去,俯身蹲在我阿娘面前。
为了避免阿娘耍花招,他还顺手拿了家丁手中的刀,抵在她的脖子上。
“尨氏,若你胆敢推诿编造,戏耍于我,老爷绝不......”
“轻饶”二字未说出口,罗正甲万没想到,双手被反绑的阿娘,突然扑上前去,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
11
七岁那年,我在意识模糊之际,极力的睁开眼睛,看到阿娘死在了我的面前。
她咬掉了罗正甲的一只耳朵,满口是血。
罗正甲疯了一般,用手中的长刀将她贯穿。
我知道,她之所以这么做,是想让我活。
阿娘是不可能交出罗正甲想要的东西的。
身份若被拆穿,说与不说,我与她皆是死路一条。
我阿娘懂得医理,自我幼时起教我内功口诀,但她自己其实并不会武功。
我曾道她对我展现出的爱意为数不多。
直到她死的那刻,我才突然明白,那为数不多的爱意,每一分都足以将我淹溺。
阿娘一直试图将我从黑暗中托举,免我遭受世间苦难。
可惜命运的分崩离析,有时往往只在一瞬间。
遑论公平与否,上天告诉我们,要学会接受,且没得选。
所以阿娘用自己的性命,护我周全。
只有她守口如瓶的死了,罗正甲才不会真的杀我。
倒在血泊中时,她目光静静地注视着我,神情那般温柔——
“蝉儿,莫怕。”
那是她口吐鲜血,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阿娘艰难勾起的嘴角,源源不断涌出血来,她极努力地冲我笑,我想那一刻,她一定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
比如——
阿娘不能陪你了,今后你好好活。
新更一
我生平遭遇到的第一次天降横祸,是一早起来还在给我梳头的阿娘,转眼亡于刀下。
犹记那日她还训斥我来着,道我近来练功不用心,定是只惦记着祝师傅的糖包和福馒头了。
阿娘当时越想越气,蹙起的眉头皆是不满:“让你跟着学手艺,是想你将来多一份谋生的本事,莫要轻重倒置,否则我便不应你了。”
我被关在狗笼子里的那两年,常将阿娘想了又想。
她的鹅子脸略圆,唯下颌尖尖,长发散落时汹涌如瀑,是极有神韵的美人。
可惜我长得并不像她,
阿娘说我长相似阿爹,眉直而尾翘,显得英气勃勃。
我从未见过阿爹,并不知他是怎样的人。
可我知道,他一定极好。
值得阿娘牵肠挂肚的,必定是极好的人。
因总是想着他们,我在狗笼子里过得并不孤寂。
每次罗正甲来问我,崇王府的珍宝和凫徯剑藏于何处,我总是不发一言,目光凶狠地盯着他。
因为阿娘咬掉了他的一只耳朵,他对我很没耐心,破口骂道 :“小畜生!老爷自有法子撬开你的嘴!”
他所谓的法子,不过是寒冬酷暑里不盖狗笼,任由我被风吹,被雪淋,被烈日灼晒。
亦或命人不给我吃食,饿上三五天也是常事。
罗正甲没想到我会撑这么久。
阿娘自幼时起命我苦练的玄武定,终是救了我一次又一次。
撑不下去时我便闭上眼睛,潜息着一动不动。
有几次罗正甲误以为我真的死了,气急败坏,险些把看守我的家丁打死。
我与他僵持了两年之久,无论遭受怎样的虐待,都未曾吐露过半个字。
钱氏提议砍掉我的手脚,给我点厉害瞧瞧。
罗正甲思来想去,道我年纪尚小,若是承受不住刖刑之痛,恐会当场死掉。
他自是不能让我轻易死掉,于是对我再无计可施,两年后换了一副面孔,耐着性子哄我:“阿蝉,你九岁了,难不成要在狗笼里待一辈子?”
“好丫头,你告诉老爷,珍宝和凫徯剑藏于何处?只要你说,今后老爷视你为亲生女儿,让你当罗家娇生惯养的小姐,每日锦衣玉食,丫鬟下人伺候着,岂不美哉?”
12
那年阿娘死后,罗正甲隔日便去了县衙。
他对县尹大人道:“应大人吩咐,回去之后我便叮嘱夫人,将尨氏的卖身契拿来给我,不曾想这妇人十分狡猾,不知从何处听说此事,当晚欲逃离出府,躲进后山。”
“我率人追赶,将其拿下,她不惜以死相抵,扑倒在了刀上。”
“尨氏有一女,见其母丧命,咬伤我耳,又从山崖跌落,已然身死。”
“尨氏隐姓埋名在我家中数年,我夫妇二人待她母女甚是亲厚,万没料想此妇人竟是逃犯......”
罗正甲痛心疾首,仅用几句话,便向衙门交了差。
同样被交上去的,还有两具尸体。
一具是被剑贯穿的我阿娘,另一具是一被人扔下山崖摔得身碎的女童。
他道那就是尨氏之女阿蝉。
从此之后,我便成了他家狗笼里的一条狗,衣衫褴褛,蓬头跣足。
罗家的人嘴很严,不该嚼的舌根无人敢嚼,不该管的也无人敢管。
他们知道罗老爷的手段,个个对我视若无睹,避之不及。
唯有二人,是个例外。
祝师傅在我受冻挨饿时,曾偷偷塞给我一个糖包。
唯恐被人发现,塞完糖包他便躲得老远。
转身时还悄悄抹了抹泪。
其次来看我的,便是罗秃儿。
罗秃儿找过我三次,均是寻得机会,悄悄问我一句:“你信我吗?”
我没有回答过她。
直到这年十月十四。
罗正甲寿辰前夕,秃儿又一次来到狗笼前。
她已经十岁了,却依旧个头不高,显得瘦小。
唯独一双眼睛无比幽深,透着狡黠如狐狸一般的精光。
她又一次问我:“你信不信我?”
我依旧没有说话,只紧盯着她。
她的声音有些尖锐,突然便恼了:“云娘既信我,你凭什么不信?”
“云娘说过,若有一日离开罗家,会带我一起走,所以自今日起,我便是你姐姐了!我愿与你同生共死,若违誓言,天打雷劈!”
“明日我爹过寿,我找机会放你出来,咱们俩一起逃!”
罗秃儿即便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十岁孩童。
可她咬紧的牙关,怒目的神情,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她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纸包,告诉我道:“这里面是砒霜,我好不容易偷来的,明日便放在饭菜里,毒死他们。”
我看着她坚定的目光,终于决定开口——
“你这点砒霜,只能够毒死一人,而且会使银盘变黑,驴厩由东往西第三个石槽,底部藏着一个瓷瓶,里面是我阿娘特制的药粉。”
“你把药粉撒进厨房内院的水井里,他们烧菜做汤都用井里的水。”
七月的火麻子,八月的醉心花......当初阿娘调制这药粉,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
与她切割牲畜脓疡时用的麻沸药不同,这药粉毒性更强,只需丁点儿,放饭菜之中可使食者丧失知觉,犹如醉酒。
若与酒同服,则会昏迷无所觉,便是刳破腹背,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醒来。
阿娘的药粉,如砒霜一般置于水中无色无味,且不会显露于银盘。
她其实早有盘算,若有一日在罗家村等到了要等的人,抑或在此地无法长待下去,便找机会带我离开。
为此她做足了准备。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和阿娘的运气只差了一点。
13
民间有言,三十人不知,四十人不晓,五十杀只鸡,六十、七十客来贺。
罗正甲正值不惑之年,又是十月十五下元节的生辰,因着不到花甲不过寿的规矩,此次的寿宴摆的并不隆重。
罗府门前只简单的挂了红灯笼,邀请了两位同宗族的耆老到场。
那位曾担任了地方长史的叔公亦在其中。
罗秃儿没有让我失望,未时刚过,她便成功把药粉撒进了水井。
阿娘说过,此药粉毒性虽强,却同普通的麻沸药一般,需等一个时辰才能蔓延全身。
如此也好确保罗府上下无漏网之鱼。
那晚我在后院狗笼静静等待,不知前堂有多热闹。
罗秃儿想来是知晓的,因为她爬上了屋顶。
我看到月亮悬于屋顶之上,她坐在高处的小小身影,与苍穹一同融入黑暗之中。
直到子时,府內彻底恢复寂静,罗秃儿站直了身子。
她将我从狗笼子里放了出来。
因饮了酒的缘故,罗正甲与两位族内耆老醉倒的很快,被下人及早的背回了房间休息。
罗秃儿道:“算你运气好,我爹在席上正与这俩老头商议,既从你嘴里问不出话来,不如寻求别的帮助,他们找了一江湖门派,据说那门派中人精通阴邪之术,自有对付你的法子......”
罗正甲敢偷梁换柱,将我藏在罗家,自是有整个家族兜底。
他们在此地家财万贯,有良田千顷,仆从成群,并道貌岸然以德厚二字欺世盗名,只不过是下民易虐,权贵合污。
这世间的话语权,从不在贫苦百姓的口中。
便如同那个被罗家扔下山崖摔死的女童,他们用她代替着我,无所顾忌。
农庄上的佃奴而已,命已是他们罗家的,终其一生也别想走出去半步。
七岁时阿娘让我杀的那只鸡,没有杀成。
九岁的我从狗笼子里出来,摇摇晃晃站稳了脚步,第一件事便是去厨房拿刀。
夜半了,整个罗府陷入死寂,只有门口挂着的红灯笼,鲜红似血。
罗府有仆役约莫六十人,向来是主人家用罢晡食,回房歇下了,才轮得到下人们吃饭。
权贵之家,只有主人才吃昼食三餐。
下人平日里只有朝食与晡食两顿。
这两顿饭没人会错过,更遑论因罗正甲过寿的缘故,今日的晡食见了荤腥。
因而直到亥时,忙了一日的下人们均已吃完,且大都回去睡下了。
只有前堂,宴席散后的桌椅还在收拾,地上便陆续躺倒了几名丫鬟。
前院负责值守的管事和家丁也早已睁不开眼,横七竖八的睡下,倚着门旁砷石一动不动。
我和罗秃儿手里拿刀,先是探头巡视一圈儿,然后直接去了内院,绕过昏睡不醒的下人,进了罗正甲和钱氏所住的房间。
三更天,此夫妇二人睡得正沉,丝毫不知,菜刀已经悬在了头顶。
我紧握着刀柄,想着阿娘曾教给我的杀鸡技巧,这次没有丝毫犹豫,砍向了罗正甲的脖子!
罗秃儿不甘示弱,径直跳上了床。
她手中的砍刀对准钱氏,狠狠挥下!
一下,两下,三下......
罗秃儿一边儿砍,一边神情凶狠的骂道:“云娘不姓尨!她不是多毛的狗!我也不是无毛犬儿!”
“你这无头妇不是很会给人取名字么?你取呀!你取呀!”
伴随着罗秃儿的怒火,满屋子的血腥。
罗正甲夫妇没有叫唤一声,便在昏睡之中脑袋搬了家。
“便宜你们了!”罗秃儿怒道。
我和她拿着染血的刀,顶着溅了一身的血污,一前一后走出厢房。
穿过内院走廊的正房,是罗家那两位族内耆老歇息之处。
东西内院之中住的,又尽是罗府的少爷小姐们。
罗秃儿道,逐个砍下去太累,不如放把火吧。
她怕有人突然醒来,于是要把整个罗家全部烧光。
我不肯,只同意烧东西内院和三进院前的正房。”
罗秃儿愤愤地看着我:“你以为罗府之中有好人吗?除了云娘,那些下人哪个不曾轻视于我,她们全都是无头妇的爪牙,个个都曾打骂我!”
罗秃儿执意要纵火烧光,她道云娘说过,弱势之人就该狠一点,否则会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我道:“阿娘当初研制这药粉,为的是悄悄带我离开,她并未打算杀人,罗家兴许坏人居多,但定然还有好人,我不想害了她们。”
罗秃儿想来对我十分不满,她看着执拗的我,目光泠然。
但她最终妥协,转身去拿火折子时,骂了一句——
“就你好心!怪不得云娘说你是包子!活该你受欺负!”
14
我和罗秃儿纵火之时,发生了意外。
睡在内院西厢的五小姐罗玉娇被呛醒,竟赤足跑了出来。
她因为胃口不好,并未吃上一口晡食。
连丫鬟端来的汤药,也被偷偷倒掉。
于是这位如宝似珠的五小姐,浑身是火的从屋里冲出来,频频尖叫。
我和罗秃儿吓了一跳,罗秃儿反应极快,二话不说上前给了她一刀。
然后我们看着她的尸体倒在地上,被火燃烧。
我别过了脸去。
罗秃儿一把捏住我的脸,又转了过来。
“可怜么?那个被活着扔下山崖的佃奴女儿,也是这么可怜。”
“还有那些庄子上的奴女,被我兄长凌辱之后,不仅会被割掉舌头,还要从下面掏出赤豉......你知道赤豉是什么吗?我从六岁起就知道了,因为他们用那玩意煮了一碗面汤,在我快要饿晕时骗我吃下,然后才告诉我,那是女孩儿用来生孩子的胞宫。”
“打那天起,我开始恶寒发热,若非云娘救我,我早就死了!”
十岁的罗秃儿,脸上挂着一抹残忍而快意的笑。
她走过去一把扯下了罗玉娇尸体上的金项圈,动作凶狠。
罗府内院大火蔓延,呼啸着熊熊燃起。
罗秃儿又趁机搜刮了些值钱的小物件。
我则四下里查看了一圈,确定了火势不会烧到一进院和三进院外,这才将她叫住,打算尽快离开。
岂料转身之际,罗秃儿竟看到一人影,躲在垂花门外的影壁处一动不动!
她脸色顿变,举起砍刀便要冲过去!
我叫住了她。
那躲在影壁处的人影,是祝师傅。
祝师傅虽为灶头厨子,却素有嘈杂之症,我从前便知,他晡食向来吃的很少,因为一旦多食,便会胃虚作痛。
祝师傅很抠,舍不得拿银子抓药,以往阿娘活着的时候,见他疼的厉害,还会给他扎上几针。
每每这时,他也顾不得我阿娘是畜医,随意她医治。
我知道,祝师傅此时出现在这里,必定又是晡食未吃几口,睡下之后被罗玉娇方才的惨叫声吵醒,于是出来看看究竟。
自然也就看到了漫天的大火,以及我和罗秃儿的身影。
祝师傅是个老实人,早已吓得瘫坐在地,无法起身。
罗秃儿此刻若杀他,其实易如反掌。
他脚下瘫软,是有些中毒迹象的。
他看到了我和罗秃儿,本不该留下活口。
可我无论如何,也不愿罗秃儿杀他。
为此我和罗秃儿起了争执,她用砍刀指着我,凶狠道:“我本就要放一把火烧了整个罗家!你非要多管闲事留下活口!你以为衙门里的官全是傻子!罗氏一族的其他人,又怎会放过我们!”
“不管你与这老头什么关系,他今晚看到了我们,便不能活!”
漫天大火,映着罗秃儿那张写满了狠绝的脸。
她气势汹汹,很难劝动。
我蹲在了祝师傅面前,恳切道:“伯伯,你不会说出去的,对吗?”
祝师傅已被吓傻了,他哆嗦着嘴唇,好一会儿才嗫嚅道:“天亮之后,我便收拾东西离开此地,我会去长安找我儿青山,阿蝉,我保证什么也不说......”
“你以为我会信你?只怕我们前脚刚走,你后脚便去衙门......”
罗秃儿冷笑,她话音未落,我便起了身,走过去握住她拿着砍刀的手。
“姐姐,走吧。”
罗秃儿没有挪动脚步。
我又唤了一声:“姐姐。”
她抿唇看我,在我祈求的目光下,一字一顿地咬牙道:“他会害了我们,你明白吗?”
“他不会。”
“你怎能信他?”
“他是我师傅,师傅不会害死自己的徒弟。”
“你个蠢包子!总是记不住云娘的话,到头来害人害己!”
罗秃儿恶狠狠将我推开!
我怕她对祝师傅下手,又极快的上前将她抱住。
“姐姐,求你!我们走吧!”
罗秃儿奋力挣扎。
我则咬紧了牙。
最后,她硬是被我拖拽着离开罗家。
一边儿走,还一边儿愤愤地骂——
“你以为你放过了他,他便能活?他便是个好人,迟早也会被这世道吃掉!与其如此,倒不如成全了我!谁的命不是命!我定然活的比他长久!比他值得!”
“云娘就是将你保护的太好!你个蠢包子!蠢货!”
小时候傻,以为电视剧都是偷拍的真事。
所以我每天都和太阳公公问好,希望屏幕外的观众能喜欢我。
长大后我把这事发在网上,网友笑疯了,群嘲我没常识。
结果第二天,高纬度外星人不装了。
直接摊牌说地球是祂们的实验星球。
所有人类的一举一动都在被全程直播。
而我作为直播中唯一一个每天和镜头打招呼的人类。
意外收获一批高纬度外星「妈妈粉」,成了「星际闺女」。
网友:不儿,你们看不出来吗?她最装了!
外星观众:你懂个屁,我们从小看她长大的,她这么乖,能有什么坏心思?
……
一觉醒来,世界变天了。
当人类仰望天空时,头顶的不再是星辰与宇宙。
而是高维生物为地球定制的多维直播摄影棚。
在经过一世纪多的观察,高维生物得出结论:
人类自私、贪婪、残忍且不知悔改。
属于宇宙害虫,不配存在。
但高维生物决定给人类最后一个机会。
由外星观众投票,从地球各国选取一男一女代表人类美好品质的选手。
参与四轮史无前例的「小游戏」,在全星际同步直播。
若两名选手全部死亡,所归属的国家就会被立刻灭国。
而我归属于华国。
代表的是品质是。
善良。
1
睁开眼,我的心就沉下去。
只见纯白的地面上站满了人,有男有女都是异国面孔。
每个人都穿着统一的白色运动服,胸前印有国旗。
以及在右臂上,那宛若金属勋章的品质。
「华国女人?」
一个操着奇怪口音的声音传来,明显是经过某种自动翻译处理。
我转过身,却见说话的是一个亚洲面孔的宽肩男性。
看他胸前的国旗,是翰国的选手。
而他的品质是——【乐观】。
男人同样上下打量我。
「你的品质是……【善良】?噗,无用的东西!」
他大声嗤笑,逼近一步。
「不如第一轮就解决掉你,给我伟大的祖国减轻负担怎么样?」
我正警惕后退,又听一道男声冷冷插入:
「我劝你最好闭嘴。」
我回头看去,赤红的华国国旗便映入眼前。
而它的主人站姿挺拔,眼神凌厉。
勋章标着品质是。
【忠诚】。
「西八,又来一个华国小子,你以为你应付得了我吗?」
翰国的【乐观】满脸挑衅,又迈前一步。
「够了,别这么着急。」
这时,一旁的瑛国男选手站了出来,右臂上的品质是【冷静】。
他指向头顶:「那些东西还在看着。」
所有人望去,却见天花板突然变成了透明的。
数不清的星球悬浮在宇宙深空,仿佛无数双眼睛在观看。
而在那些转动的眼珠上,无数经过翻译的金色弹幕不断闪现——
【啧啧啧,地球人果然暴力,瞧瞧才多久就想打起来】
【华国组的人齐了,不知道他们能活到几轮……】
【翰国男选手也太高调了,果然『乐观』啊】
【呜呜我家枣宝宝看着好乖!啊啊麻麻爱你!!】
我:嗯嗯嗯?
最后闪过的一条是什么东西?
这翻译是不是有点太本土化了?
与此同时,一道机械音在空间上空响起:
「欢迎来到《地球 online 最终直播》。」
「第一轮游戏将在三十分钟后开始。」
「游戏名称:跳格子。」
「游戏要求:努力存活。」
「游戏辅助:随机生成临时异能。」
话音刚落,一圈半透明光环就出现在每个人的左手腕上。
我惊奇地浏览上面的属性面板。
【当前状况
倒计时间:29 分 11 秒
剩余国家:193/193
剩余人数:386/386】
【基础属性
体力:C(缺乏锻炼,不过至少能自己走路,值得钦佩)
力量:D(和狗干架都干不过,拧个瓶盖导致手指骨折)
敏捷:B(动作还算灵活,据说是为过年抢红包锻炼的)
精神:S(社恐性格造就,熬夜看小说打游戏从不喊累)
智力:A(知识储备意外可观,可惜考不到编上不了岸)】
我:「……」
好多字啊,应该没偷摸骂我两句吧?
我继续往下看。
【随机异能
1.治愈之手(固定异能):治疗他人伤势,但会消耗自身体力
2.死亡感知(可被掠夺):预感他人死亡,冷却时间三个小时
3.生……】
「我叫周凡。」
身旁的男人忽然开口:「我的异能是力量强化和近身攻击之类,你呢?」
周凡四下观察,又补充道:「这里人多口杂,不用说得太仔细。」
我垂下手腕,平复心绪良久才能回答:「顾枣,能力是……治愈系和预知危险。」
周凡点头,露出一个有些生硬的微笑:「我们配合起来应该不错。」
我也勉强微笑,心情更复杂了。
几分钟前,我和周凡还是 14 亿人口里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转眼间,我们就要成为并肩作战甚至同生共死的队友。
肩负着整个华国的命运。
「苏卡不列,还有三百多号人!就不能先淘汰几个吗?!」
珴国男选手不耐嚷道,他将拳骨捏得咔啦咔啦响。
胸前的三色国旗也随着发达的肌肉而鼓动起伏。
而在他的右臂上,名为【热烈】的品质折射光芒。
「我同意。」
鎂国的女选手懒洋洋接话,她的品质是【无畏】。
【无畏】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游戏开始前,不如先来热个身?看看谁最强谁最弱。」
「别这样吧。」琺国的女选手蹙起眉:「很多人还没找到自己国家的队友……」
而她还没说完,【无畏】已经出现在她身后。
——是瞬间移动。
「太慢了。」
【无畏】冷笑着掐住琺国女选手的脖子。
下一刻,一道蓝色的能量盾骤然出现,硬生生将两个女人隔开。
出手拉架的还是之前的那个瑛国男选手【冷静】。
「省点力气。」他说,「后面还不知道有什么在等着我们。」
【无畏】瞪了他一眼:「多管闲事的瑛国佬,泡你的茶包去!」
【冷静】叹气:「刻板印象,我并不爱喝茶。」
「倒计时——十分钟。」
机械音再次在上空响起。
气氛骤然紧张。
此时的空间内,选手们基本已经找到了各自的同胞。
男男女女并肩而立,都停止了移动,正警惕地低声交流。
「倒计时——一分钟。」
周凡同我低语:「顾枣,你有什么打算?」
我捏紧手心的冷汗,想了想:「我想等他们先打起来,消耗越大越好。」
「好。」周凡点头,又提醒道,「小心日?国的选手,他们刚才一直看过来。」
「倒计时——三十秒。」
鎂国的女选手【无畏】和珴国男选手【热烈】开始走动。
一步一步仿佛狩猎,在寻找最佳的进攻位置。
而轴心三国的选手也不约而同地聚在一块,似乎已经达成某种共识。
其余国家的男女选手也纷纷背对背站立,彼此守护。
唯独珴国的女选手独自站在角落,徽章上的品质是【宽容】。
她靠着墙,低着头,似乎对被队友【热烈】抛下这事也不在意。
对上我的视线,她腼腆地笑了笑,看上去无害极了。
「倒计时——十秒。」
我深吸一口气。
2
(华国):太颠了!外星人都是癫公癫婆吗!玩玩游戏就灭国?
(华国):看看人家鎂国的【无畏】多强势,咱国家的女选手也太弱了吧,急死我了!
(华国):她好像叫什么『顾枣』?完全没听说过,哪儿来的无名小卒啊
今年 14 岁的顾柠刚打开全球匿名论坛,就气得两眼一黑。
她忍不住打字回复——
【华国】:你行你上啊,干吗都攻击顾枣,胳膊肘往外拐很骄傲吗?
(华国):乐,这才刚开始呢就饭圈化了?你和那个顾枣是亲戚?
顾柠的手更抖了。
她又抬头看了眼电视里被强制直播的画面。
忍不住怀念一周前,那时无论现实还是网络都风平浪静。
直到外星人突然现身并发布最后通牒。
如同一个重磅炸弹,把全人类的心态都炸了个稀巴烂。
顾柠还记得当天的微博一分钟内瘫痪六十次。
网上也吵了整整一周,热搜词每次刷新都在变:
#外星生物真的存在#
#地球 online 直播#
#实验星球#
#灭国是真灭吗#
#高纬度是什么意思#
#品质投票#
#顾枣是谁#
而顾柠只能理解最后一个词条。
因为顾枣就是她姐姐,亲姐。
顾柠从没想过顾枣会被选中,毕竟正如匿名网友所说的。
她姐姐就是个默默无名的普通人。
怎么就会被外星人票选出来代表【善良】?
还要代表他们的华国去玩那么危险的游戏?
顾柠大脑一片空白,只能继续看向手机里的全球论坛。
(珈拿大):所以游戏最后只能活下一对男女一个国家?太残酷了!
(以色烈):仅剩一个国家作为人类的诺亚方舟……就像圣经里那样
(翰国):赢到最后的国家一定会是我们大翰国!!
(瑛国):愚蠢的鎂国女人,大脑里只有刻板印象,大瑛帝国永存!
(印渡):快看,论坛顶端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外星分区?但显示『人类禁言』?
(搬运工):人类好,这里是外星弹幕搬运工,只倾听,不批判
(搬运工):快开始游戏吧,地球人类的丑恶本性已经暴露出来了
(搬运工):让我们看看,这些代表人类美好品质的选手们,在真实的生死考验面前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搬运工):枣枣宝宝看这里!枣枣勇敢飞!麻麻永相随!!
(华国):真是够了,都说了这么严肃的场合禁止饭圈娱乐化!
(华国):等下,那是搬运来的外星弹幕?是外星人发的?
(华国):枣枣宝宝……不会说的就是我们国家的顾枣吧?
(华国):????
(挨及):谁的母亲串到外星频道去了?怎么做到的,求教程
屏幕外的顾柠也是一愣。
枣枣……不会真是她姐姐吧?
3
「游戏开始。」
电子音刚落,【无畏】就消失了。
几乎同时,一道惨叫响起。
琺国女选手捂着脖子倒下,鲜血从指缝间喷涌。
琺国的男选手没想到【无畏】还会出手,拼命想给队友止血。
但【无畏】的右手分明化作了兽爪,那一击直接切断了颈动脉。
没有任何挽回的可能。
开局就失去同胞和祖国一半生存机会的琺国男选手愤怒地吼叫,双手接着燃起熊熊火球。
而【无畏】早已大笑着瞬移,在场中无差别攻击。
——当第一滴鲜血落下,战火俨然点燃。
珴国男选手的肌肉如气球般夸张膨胀,蛮牛般冲向轴心联盟。
角落的【宽容】也终于抬起头,她笑容腼腆,双眼却变得漆黑。
诡异的黑雾从她脚下扩散,但凡碰到的人都会被腐蚀。
瑛国的【冷静】勉强用能量盾挡住黑雾,但盾牌表面已经开始溶解。
我与周凡趁机后退,避开那混战中心。
这明明是个「跳格子」的游戏,此刻却谁也没工夫注意脚下。
而腕表上的剩余人数也在飞快下跌。
甚至已经有国家被消灭。
陡然间,脚下的纯白地面剧烈震动。
一道道裂缝如蛛网般迅速蔓延,又在顷刻张开漆黑大口。
几个站在裂缝上的选手毫无防备,尖叫着坠入深不见底的虚空。
「啊!救命啊——」
我下意识抓住旁边一个重心不稳的女选手,将她拉了回来。
「谢谢谢谢……」
女选手不停道谢,我这才看清她的珈拿大国旗和【智慧】勋章。
可紧接着,她身边的男队友就猛地朝我抬起双手。
掌心的大力推向我,与他扭曲的表情一样凶狠。
叫我心脏骤停一秒,根本来不及反应,直接撞向裂缝。
即便身边的周凡眼疾手快,朝我伸出手。
可还是太晚了——
「顾枣!!」
就在这时,我右臂上的【善良】徽章突然亮起耀眼的光芒。
一股温暖的能量涌入,给我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
同时珈拿大男选手的徽章则开始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啊!」他整个人像是被电击一般弹起来。
而我则凭着那股力量,脚后跟在裂缝边缘发力。
以一种完全不科学的姿势,硬生生把自己的上半身从深渊里撑起来。
周凡也立刻抓住我的手,将我一口气拉到安全地区。
哪怕双脚重新站稳,我的心脏还在狂跳。
也这才看清那个珈拿大男选手右臂上的品质。
——是【感恩】
还真够讽刺。
直到确认我没事,周凡才松开手,剑眉墨眸已然沉下:「恩将仇报的东西……」
他抬手御空气为剑,大步走向那被电到抽搐的珈拿大男选手。
然而下一秒,一股奇异的引力场遽然降临。
「够了!都给我住手——」
周遭的重力好似被加强十倍,混战的人群一下全被压制在地上。
唯独徳国的男选手还屹立在原地,品质为【沉着】。
——是他发动了异能。
整个空间戛然安分。
【沉着】神情严肃:「再这样内讧下去,所有国家都会在第一轮灭亡!」
我趴在地上喘息,注意到【沉着】的下颚咬紧,脖颈上爆出青筋。
显然这种群控异能的确强大,但他也压制不了多久了。
「【沉着】说得对,地面正在随机塌陷。」
瑛国的【冷静】接口道,他手里的蓝色能量盾已经被腐蚀出一个大口子,「我建议先停止互斗,搞清楚游戏规则。」
但除此之外,没人再表态。
毕竟这种时候谁先放下武器,谁就可能成为下一个待宰羔羊。
我与周凡对视一眼,他抿唇点了点头。
于是我第一个开口:「华国赞成。」
空气寂静了三秒。
接着又两道女声响起。
「珴国赞成。」「鎂国赞成。」
日?的男选手紧跟着出声:「我们代表日?国赞成。」
「我代表印渡国赞成!」
「我们赞成……」
「我国也……」
霎时间,引力场解除了。
众人终于能从地上爬起身,谨慎地彼此拉开距离,但也没再相互攻击。
「那、那个,各位,打扰一下,我、我有个发现……」
之前被我救下的珈拿大女选手颤巍巍举手:「就、就是,我们右臂上的『品质』不仅是一个徽章,好像还是一种规则——」
与此同时,她右臂上的【智慧】散发出淡淡光辉,让她的话语更加流畅。
「在特定情况下,如果我们的行为符合我们的品质,就有可能会获得某种力量,而当我们的行为违背自己代表的品质,就会受到惩罚。」
闻言,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勋章,表情各异。
我也不由得挑眉,如果规则当真,那就解释了我刚才……
但是,善良?
地面的震动已经停止了有一会,裂开的块块格子仿佛蛀牙上的虫洞。
【当前状况
剩余国家:190/193
剩余人数:369/386】
我垂下手腕,到目前为止已经死了 17 人。
消失了三个国家。
而这还只是刚开始。
「呃啊!西八——」
却听不远处又一声哀嚎,翰国的【乐观】捂着腹部在地上打滚。
而在他的小腹上,分明被黑雾腐蚀出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洞。
「喂!珴国女!你不是答应了停战吗?」
有人怒道。
【宽容】无辜地眨眼:「可是他先用隐身异能想偷袭我的。」
「来人啊!」翰国的女选手急得双眼通红:「有谁救救我们?!」
没人应答,甚至有选手后退一步,不忍去看。
而出乎意料的。
我举起了手。
「我的异能是治愈之手。」我犹豫道,「能治疗伤势……但会消耗自身体力。」
听见这话,许多眼睛都亮了起来,好似雪夜里的饿狼。
周凡下意识拔剑挡在我身前。
「不行!」
翰国女选手也意外地挡在了【乐观】身前:「之前欧巴明明对你……」
她还记得游戏开始前她的队友是怎么对我大放厥词的。
我叹息一声,侧身展示自己右臂上的【善良】徽章。
「理由就是这个。」我说,「我只是不想见死不救,但选择权在你。」
看清我的品质,翰国女选手明显松了一口气。
「那……那好吧,就,拜托你了。」
我点点头,在周凡复杂的注视中走到【乐观】身边蹲下。
他的肺部被黑雾腐蚀穿孔,瞳孔已经涣散了。
我将左手搭在他的胸口,闭眼深呼吸。
温暖的金光随即从我的掌心溢出。
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脏在一点点恢复活力。
睁开眼去看,小腹上的血窟窿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周围人不禁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等待奇迹发生。
但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我的脸色逐渐苍白,额头渗出冷汗。
「顾枣,你别逞强……」
周凡过来想阻止我,却被翰国女选手死死拽住。
「让她坚持一下,还差一点了!」
可话未落音,我「哇」地吐出一大口黑血。
【乐观】的眼睛也猛然睁大,随后头一歪,彻底失去了神采。
「欧巴——!」「顾枣!」
周凡立刻扶住我,神情焦急:「你还好吗?有哪里不舒服?」
我虚弱摇头:「对不起……他伤得太重了,我的能力不够……」
「这不是你的错。」周凡皱眉打断我,「你已经尽力了。」
我抿唇垂头,神情自责。
「噢,真可惜啊,华国的【善良】。」
鎂国的女选手【无畏】不知何时瞬移过来。
她意味深长地打量我:「你没能『救』回人,你的品质怎么没惩罚你?」
这时,珴国的【宽容】从身后无声凑近她,朝她耳后吹气。
【无畏】顿时瞬移到一边,做出防御姿态。
「【无畏】被吓到了。」【宽容】依旧笑盈盈:「你的惩罚呢?」
【无畏】啧了声,朝她竖起一根中指:「魔女。」
接着就又瞬移不见。
【宽容】委屈地轻声嘀咕:「我不是魔女,我是娜塔莎……」
而我安静靠在周凡身上,没工夫搭理其余人。
因为在我的视野里,腕表投射出的面板分明变成——
【基础属性
体力:B(恭喜升级)
力量:C(恭喜升级)
敏捷:A(恭喜升级)
精神:S+(恭喜升级)
智力:S(恭喜升级)】
【随机异能
1.治愈之手(固定异能):治疗他人伤势,但会消耗自身体力
2.死亡感知(可被掠夺):预感他人死亡,冷却时间三个小时
3.生……
大脑和感官随着属性升级而变得愈发清晰。
我接着上次被周凡打断的地方继续看下去。
3.生命汲取(附赠异能):通过接触吸收他人的生命强化自身
4.隐匿幻影(已被掠夺):使自身透明化,时长依据体能而定】
我是被外星观众票选出来【善良】
那么现在最大的问题是。
我根本就不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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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 年,我接手了一个案子,证据确凿,一审判决死刑,没有二审。
目前到了死刑复核阶段,基本上已经尘埃落定了。
一个陌生女人在律所门口拦住我,声称这桩案子另有隐情。
我问,你是证人吗?
她说了一句让我终身难忘的话——
不,我是证物。
1
2015 年冬天,我们律所接了一桩法律援助的案子,原本是交由我同事负责的。
那是一桩故意杀人案,2000 年立的案,当年技术条件落后,排查社会关系也毫无头绪,所以十几年来悬而未决,直至一个月前才有了关键线索,得以侦破。
因为证据确凿,作案手段残忍,有自首情节但是太晚了,也没有其他从轻的情节,所以案子到我们手上后,能援助的余地几乎没有,审判阶段就是走个过场。
一审判决死刑,没有二审,很快就到了死刑复核阶段。
负责本案的同事临时有事,要去外地出差,就把案子的收尾工作交给了我。
我手头事情也很多,接是接下了,但没当回事,只是口头上了解一下情况,案卷都还没看。
直到有一天,一个陌生女人在律所门口拦住我,告诉我本案另有隐情,必须立刻向我说明。
我匆匆瞥她一眼,心想多半是唬人的,但还是边走边问了句:「你是证人吗?」
这案子因为年代久远,一审时就没有证人,谁能想到判都判完了,忽然冒出来一个。
可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不,我不是证人,我是证物。」
好奇怪的话。
我停下脚步,转头看她。
她头发蓬乱,衣服很脏,像是赶了很久很远的路,才风尘仆仆地站到我跟前。
透过那些乱发,我看见一双哀伤的、年轻的眼睛,心中顿时升腾起一种难以言说的预感。
于是我带她到律所接待室。
「请问怎么称呼?」
「我叫钟洄,今年 24 岁,在美国留学,上个月刚回国。」
为了证明自己没说谎,她把身份证、国内本科毕业证、国外高校在读证明都拿给我看。
我简单看了一眼,读的都是顶尖院校,是个很优秀的孩子。
「你好,钟小姐。」我把材料还给她,切入正题,「今天我很忙,但考虑到人命关天,还是把原本的安排推掉了。我们现在有一个下午的时间,请你跟我讲讲,人,要怎么做证物?」
「谢谢您,陆律师。」她胡乱拨了一下头发,神情紧张而急迫。
「首先我想说的是,我一直觉得世界上是有一些离奇的事情存在的,从小到大,我身边都藏着很多秘密,我不断回忆过去,想要理清思路,却始终没能触及真相。
「直到现在,我才终于得到真正的答案。这答案对本案很重要,请您务必帮助我。」
「你先讲吧。」
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案子会带给我怎样的震撼。
2
钟洄的讲述(1)——
这一切要从我的父亲和烟花厂讲起。
我仍对父亲有印象,他脾气温和,性格沉稳,不张扬。
母亲在很小的年纪就嫁给了他,很快有了我。他们的关系不温不火,就和很多平凡的夫妻一样,没有热烈的感情,只有琐碎的生活。
父亲在我们县城的烟花厂当质检员,这是个有技术的工种。可能这工作本身就得罪人,他又是个较真的死脑筋,所以和工人们关系不太好。
每天下班回来,其他人都三五成群的,父亲总是孤零零一个人。清瘦的一道身影出现在村口,像是一身傲骨的文人。
曾经有一次,我去烟花厂找父亲,正好撞见他被几个工人逼到角落里殴打。
和那些五大三粗的工人比起来,父亲太瘦弱了。可他就算被打得趴到地上,还不了手,他也不会求饶。
那时候我还很小,亲眼看到父亲被打,吓得大哭。
工人们回头看见我哭,觉得好笑,也就停手了,但还是围着父亲,不让他走。
父亲伏在地上,透过人群缝隙看见我,眼圈顿时就红了,别开眼不看我。在女儿面前被人打得毫无招架之力,是很丢人的事啊。
当时厂长的儿子刚好经过,随口呵斥两句就替父亲解了围。工人们都怕他,挠挠头嬉笑着散了,像是一场无伤大雅的玩笑。
厂长儿子名叫陈殊,比父亲小两岁。他把父亲从地上扶起来,看起来却像是拎起来。他身形结实,瘦弱的父亲在他身边显得更加畏缩。两人站一起,对比十分强烈。
陈殊朝我看一眼,笑着对父亲说:「这么没本事,怎么保护老婆孩子?」
父亲颤巍巍站着,不应答。
他们之间悬殊的不仅仅是身材。
陈殊是现任厂长的独子,烟花厂未来的接班人。他家境殷实,有权有势,所以举手投足都是那么从容。
而我家生活拮据。父亲一个人工作,在厂里混得一般;母亲身体不好,又是跛脚,每年调理身体要花不少钱,家中余不下存款,每一笔钱都要盘算着用。
父亲低声道了句谢,就一拐一拐朝我走来,牵我的手走了。
那天母亲正在家里做她拿手的香葱炒蛋,一打眼就见父亲带着伤,胸口一个大黑鞋印,垂头丧气地牵着哭哭啼啼的我。
得知原委后,母亲气不过。趁父亲洗澡的时候,她跛着一条腿径自去了烟花厂,站在偌大的车间门口,问是谁打了父亲。
说话时声音发抖,气势不足,但她硬着头皮不肯走。
最后也没揪出那帮人,不过厂长出面赔了钱。
母亲是个家庭妇女,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敢壮着胆去厂里叫板,也是很勇敢的行为。
毕竟烟花厂厂长在当地很有势力,在县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母亲勇敢了一次,事后也很后悔。
可人没法总是保持理智,往往过尽千帆后回头看,才能意识到很多节点上头脑一热的选择,最终共同导向了一个注定的结局。
……
下面讲讲烟花厂的事。
我出生的那座小镇在山区,最主要的产业就是烟花。
烟花厂也是我们那儿最大的厂,一家独大,提供了很多就业岗位,是县城的纳税大户。
厂里造的烟花每年都大量销往全国各地,当地人更是大小喜事都爱放烟花。
但我们家不买烟花。
即便父亲是烟花厂的员工,买烟花有内部价,他也不会买。
因为烟花太贵了,放一次就没了,是华而不实的奢侈品。有那个钱还不如帮母亲买点营养品。
我很喜欢烟花,也明白家里的困难,所以我经常在村上东跑西跑,去看邻居放烟花。
虽然都能看到,但感觉其实不一样。自己放,就能慷慨地和别人分享,像是邀请客人来做客;而看别人的,就像在他人檐下乞食,心中总不太畅快。
隔壁的男孩曾霸道地拦住我,不让我看他家放烟花,说我们是一家子穷鬼,就会蹭别人的。
我说不看就不看,扭头走了。
我不在意这些,我觉得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很好,穷也没什么要紧。
可是就这点卑微的念想,上天都要无情地收走。
……
早在我五岁那年,这一切就在冥冥之中有了征兆。
五岁那年,夏季的一个中午,父亲坐在屋檐下,教我解九连环。
这是一种古老的益智游戏,比烟花性价比高。
他手把手向我演示解法,一步步讲给我听。但我没什么悟性,也不怎么想学,只是兴致缺缺地看着,看到最后都没看明白。
夏天的风太热,蝉鸣又聒噪,我很想睡觉,但父亲还在说话。
父亲对我说,九连环是环环相扣的,但不是一环扣一环的简单线性结构,它的环与环之间通过环杆相互连接,九个圆环又套在一根中空的环柄上,形成了一个叠错扣连的复杂结构。
九连环不是从第一个环开始解,而是从第九个环开始解,是从后往前逐步推进的。
他接着说,有时候,人生也像九连环一样,有很多不得已的事一个接着一个像环一样扣在身上,拖得人寸步难行,只有解开许许多多相扣的环节,才能真正看清那隐秘的、贯穿始终的东西。
父亲书读得多,平时总和我讲些山川河海、日月星辰的奥秘,我都听得津津有味。唯独这次他讲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怪怪的。
我不知所以,却见他忽然抬起头,表情肃穆而高深。
他缓缓说了一句话,只有口型,没有声音。
我顿时清醒,直接被吓哭了。
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我只是害怕他的表情,那不是活人该有的表情。
那一刻的父亲非常陌生,像是一尊没有感情的泥像。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一件离奇的事。
其实人小时候由于大脑发育不完全,经常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这件离奇的事或许只是个梦,但就算是梦也不能轻视,我一直相信有些梦是会给人指引的。
不知是那个场景太过诡异,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从五岁到现在,我始终没有忘记它。
父亲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我也很快抛诸脑后。
现在回想起来,那确实是一种指示。
……
同样是五岁那年,我见过有生之年最绚烂的烟花。
那个夜晚,几声炸响惊醒了整个小镇,而后半边天都是亮的——
锦冠烟花,花冠烟花,金柳,闪柳,响柳,瀑布……还有漫天飘下红绿彩纸的,那是彩纸烟花。
无数形态各异的烟花一簇簇腾空而起,毫无章法地交错间杂着,在夜空中争先恐后地绽放。
五光十色,满天流星,既有「砰砰」的轰鸣声,又有「刺啦刺啦」的霹雳响声,更有爆炸的隆隆巨响。
火光明灭间,灰雾弥漫,笼罩了上空,遮蔽了云层;彩纸在猎猎风中胡乱翻飞,随着气浪一片片拍到我窗前,发出「啪!」的声响。
我从睡梦中惊醒,懵懂地走到窗边,观看那如同梦境一般的奇景。
愣了好一会,才逐渐清醒过来。
看着那么美的烟花,我却忍不住落泪。
因为那夜爸爸出门了,再也没有回来。
……
那是 1996 年 11 月的一个夜晚,离过年还有三个月,没人会这样放烟花。
所以,那只会是一场事故。
爆炸发生在烟花厂存放残次品的塘口仓库。仓库不在厂内,建在树林另一头的河塘旁边。
那里场地空旷,日常就是用来销毁残次品烟花的地方,很少有人去。仓库爆炸后也没有波及到周边。
除了厂长以外,只有我父亲有仓库的钥匙。
事故发生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很多人都睡了,又被爆炸声吵起来,莫名观看了一场盛大的烟花。
大家纷纷披了衣服出门,往河塘那边去,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包括我和母亲。
母亲跛着脚,跌跌撞撞地夹在人群里,半路上就已经忍不住哽咽。
到了地方,只见那仓库在熊熊烈火中燃烧,推来一波波热浪;上空是经久不散的阴霾,那是烟花放完后留下的;空气中满是火药味,闻得人鼻子又热又酸。
村民们拦着母亲,不让她再上前。母亲跌坐在地,哭得不能自已。
现场很快就封锁了,火也扑灭了。
警察在事故现场发现了一具焦黑的尸体,被烧得面目不清,惨不忍睹,但他们很快就从群众口中得到了一种可能性。
他们找到人群后的母亲,简单安抚后开始调查。
一个姓卢的年轻警察问她,你的丈夫钟越山是什么时候出门的?
母亲说,快十点的时候走的,他说有一批残次品登记错了,要去看一下。
警察问,为什么这么晚去?
母亲说她不知道。
警察又问,他半夜出门,你都不问问,就这么由着他去了?
母亲说,他说什么我总是听的,我从不疑心。
警察一时无话。
母亲的证词得到了佐证。大家都知道仓库是父亲管理的,也确实有人看见父亲独自一人朝仓库的方向去。
除了父亲以外,就只有厂长有钥匙。但厂长当时正在打麻将,距离事故发生地也有段距离,钥匙别在他的裤腰上没动过。
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了。
卢警察的目光又落到母亲身上,还想问些什么。
母亲哭着说,别问了,我只想要你告诉我,死的不是他……
这位卢警察是母亲的初中同学,他看着母亲,深深叹了口气。
他说,你是真的变了。
……
次日,警方通过多方辨认和查验,正式确定了死者的身份。
我五岁那年,父亲就在那座烟花仓库里被炸死了。
事故原因也很快调查了出来,是一场意外。
塘口仓库里堆放了很多还未销毁的残次品烟花,有些烟花内部的发射药和爆炸药泄露了出来,一经翻找,就有金属粉尘腾起,漂浮在空中。
父亲没留心,烟头没有灭干净,于是引起了粉尘爆炸,进而引起了火灾。
那些金属粉尘燃烧后已足够多彩,老天却还嫌不够漂亮,还要让爆炸掀翻屋顶,让全部的烟花升空绽放,让大伙都聚过来看看。
父亲在绝美的烟花下死得很惨。焦黑的尸体被抬出来时,母亲怕我害怕,把我拉到一边,捂住了我的眼睛。
但我还是看见了,只远远看了一眼,便受了极大刺激。
奇诡的烟花,烧焦的父亲,漫长的夜……我想这应该就是世界末日了吧,否则以后生活还能如何继续呢?
我木木的,连哭都不会了。
……
事后,厂方追查了事故发生的根本原因。
这种安全事故以前也发生过两次,也有人员受伤,毕竟制造烟花属于危险作业。
但没有发生在半夜的,也没有场面如此壮观的。
所以父亲,究竟为什么会半夜去仓库呢?
烟花厂的工人都说,那一夜,父亲是去仓库里偷烟花的。他买不起,就想利用职权之便钻空子。
为了不让自己偷到的烟花出问题,他或许还在工作中有意把合格品认定为残次品。
一旦做出这种事,手里囤一批合格品藏在仓库里,寻机私下售出获利也未可知。毕竟厂长不怎么来塘口仓库,父亲反倒是真正的使用者。
他如果想徇私,是拥有天时地利人和的有利条件的。现在落得这么个下场,只能说造化弄人。
我还太小,认识父亲才五年,不能说对他有多了解,但我觉得父亲不会做那种事。
假如父亲真的是去偷烟花,那一定是为了我。我很喜欢烟花,常常去看其他人放烟花,被邻居家的男孩拦着不让看以后,我表面上不在意,回了家却委屈得哭了。
父亲看在眼里,他心疼我,于是半夜出了门。
这一切,恐怕都是我造成的。我去肖想我不该拥有的东西,折损了父亲的自尊,也害了他。
想明白以后,我终于清醒了。
葬礼上,我看着父亲的遗照一直哭,旁人只知我对父亲感情深,却不知我是因为愧疚。我也不敢同母亲说。
来的人都窃窃私语着,对着父亲的棺木指指点点。他们说得煞有其事,母亲微弱地辩驳几句,渐渐也不做声了,只是双眼无神地坐在棺木旁默默烧纸。
我在一旁陪着母亲。
邻居家的男孩到这时都不放过我,他凑上来在我耳边说,你爸爸是小偷,他活该。
我气得发抖,从火盆里捞出一只烧了一半的纸元宝,朝他扔去。
父亲以看似光彩却也最不光彩的方式,死在了痛苦的大火中,与众人的口舌中。那份表面上的光彩,那场最绚丽的烟花,反倒像个魔幻现实的笑话。
前来吊唁的人有不少,卢警察也来了。
他看着母亲那失去依靠后惶惶的表情,很是感慨,但也只能劝母亲早点走出来,毕竟还有孩子要养,必须尽快振作起来。
厂长和厂长儿子走进灵堂时,四周都安静下来了。
厂长名叫陈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自带一股气场,不怒自威,大家看见他都不敢说话。
但这次他表情还算柔和,带了一个很厚的牛皮纸包,里面是三万块钱。
他拍拍母亲的肩头,叹了一口气,说:
「我不管小钟那晚为什么去仓库,在我心里,他还是个好孩子,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吧。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相信小钟本质是不坏的。你别管别人怎么说,带着孩子好好过。」
说着,把纸包塞到母亲怀里。
陈广嘴里说着不在意,实际却借着这份大度,直接认定了父亲行窃的事实。
仓库炸了,人也死了,没有切实的证据来证明,他就如此盖棺论定。
可那确实是最合理的原因——否则还能如何解释父亲的行为呢?
父亲在非工作时间去了工作场所,因不良的动机和自己的疏忽而死,不能算工伤,还毁了烟花厂的仓库。
但陈广还是给了一笔不小的抚恤金。
母亲抱着那沉甸甸的纸包,苍白的脸逐渐涨得通红。
她垂下头,身体打颤,牙齿也打颤,最后整个身子沉下来,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像是彻底泄了气。
她轻声说:「是越山做了不该做的事。陈叔,你是好心人,是我们一家对不住你……」
那一刻,一种无法言说的绝望感侵袭了我。
我听见邻居家男孩的声音在耳边——我就说吧,你爸爸是小偷,他活该;
我看见陈广的儿子陈殊半蹲在我面前,于是想起父亲在厂里被工人殴打、又被他拎起来的画面;
我看见陈殊从怀中掏出几根烟花棒,递给我要我接,还温声说「以后想玩烟花就来找叔叔,叔叔家有很多」,于是想起父亲被烟花炸死的盛况……
我终于无法忍受了,在葬礼现场上发出巨大的尖叫声,尖锐得如同气体燃烧的爆鸣,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这孩子疯了吧?
——孩子可怜,受刺激了。
周围窃窃私语,陈广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
母亲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抱住我,把我的声音都按在怀里。
她手掌攥着我的后脑,紧紧压着我的头,向陈广道歉:
「陈叔,您是我们家的恩人,我实在无以为报。这钱……这钱我不推脱了,越山走了,我没什么本事,我们孤儿寡母确实需要钱。阿洄还小,不懂事,请您原谅她!」
而后又一把接过陈殊手里的烟花棒,说:「陈哥,我替阿洄谢谢你。」
陈殊皱眉看着母亲,无所谓地笑了笑。父子俩提前走了。
其他人看了一场戏,也陆陆续续散了个干净。
只留下母亲和我,还有父亲的棺木。
白色的丧幡飘来荡去,空气中浮动着纸钱的余烬,火盆行将熄灭,好冷。
我还被母亲按在怀里。她胸口的衣服堵进我的嘴,我抽噎着喘不过气。
父亲的后事,就这样办完了。
后来,我不再喜欢烟花。
烟花易冷,转瞬即逝,只留下漫天尘烟,是最寂寥的东西。
更何况每次听到烟花声响起,我都会被带回到 1996 年那个荒诞而悲凉的夜晚。
3
钟洄讲到这里,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我说:「很动人的故事,也确实离奇。」
但我印象中,没听同事提到本案与什么爆炸事故相关。
考虑到钟洄说的事情发生在 1996 年,离案发时间还有几年,我没有提出异议。
不过保险起见,还是得看一下案卷。
我走到门口,喊实习生帮我把案卷拿来。
钟洄的目光追随我,「陆律师,您会觉得我父亲做了坏事吗?」
我回到座位上,说:「你问我的感想是没有意义的,我全程只听了从你的角度叙述的故事,自然也会站在你这边看问题,会和你共情,认为你父亲没有做坏事。但只要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不合理的地方。」
「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这里的核心问题是,你父亲为什么要半夜去仓库?
「显然你希望父亲是为了你去偷烟花,即便你要因此承受痛苦与愧疚感,但起码能让父亲的行为变得纯粹一些。可父亲为了你去偷烟花是很不合理的,那段时间你家有什么喜事吗?」
「没有。」
「那段时间没有喜事,过年也还要三个月,那为什么要在那一天去偷?你也许会想,他就想提前做好准备不行吗,那也勉强合理,这点暂且不论。他偷了烟花给你,你们能放吗?小镇就那么大,邻居家、厂里工人都知道你家买不起烟花,烟花也和一般商品不同,不是那种可以关上门来偷偷使用的东西。
「如果你们放了烟花,肯定会让人起疑,尤其那些工人都看你父亲不顺眼。听你的描述,你父亲性格沉稳,是个聪明人,这个道理他不会不懂,这种冒失的事他应当不会做。
「因此,假如父亲确实是去偷烟花,那想必不是为了你,而是另有目的,工人们猜测的动机是比较合理的。你父亲作为一名质检员,在工作中把合格品判定为残次品,存放在残次品仓库中,寻找机会出售到县城以外。——如果真是这样,他就是做了坏事。
「不过,假如你父亲不是去偷烟花,那可能就不存在把合格品判定为残次品这种事了。可如果不是去偷烟花,他那天半夜去仓库是要做什么,如果是好事,有什么好事不能白天光明正大地做呢?」
钟洄说:「陆律师,当年我的想法和你一样。因为我们都难以想象,这个世界上会发生多么复杂的事。」
「好吧,你继续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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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皇无道,山庙崩塌,我被天雷劈醒,山神许我渡恶九十九,可转世投胎。
我披着捡来的美人皮,于小邙县支起了一处馄饨摊。
白日揽客,夜间渡鬼。
直到某夜,馄饨摊前被挂了张人皮。
人皮长八寸,被拉扯得四四方方,薄如蝉翼,如同一件披风。
1
我被提溜在堂上,压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外头都是闻风而来看热闹的百姓。
「秦九,你可知罪?」
新任县令姓谢,名怀青,是三日前匆匆来此上任的。
当时路过我的馄饨摊时,还进来要了碗馄饨,赞了句:「小地特色堪比京城。」
我还当他是天子脚下过来游山玩水的,一身青衫如松,姿色艳绝,唇红齿白,标准的世家子弟,一看就是从小精养而大的。
可想不到人家居然是来这十万八千里的远地儿当县令的。
自从上任县令半夜如厕暴毙后,小邙县成了狗见狗嫌的晦气地儿。
来了几任县令了,上任不足半月,连夜跑的影儿都没了。
谢怀青是唯一一个超过半月的,初生牛犊不怕虎。
我还在茶楼压了他半月之内必跑,害我输了五两银子。
他也是运气好,案宗什么还没理顺,就迎来了第一桩案子。
若这案子不是落我头上,我估计也是门外那些左右窃窃私语,眼冒八卦的吃瓜群众之一了。
我挪了挪膝盖,从谢怀青的脸皮上扫过,暗赞了句好颜色,这才拍着胸口,开口辩驳:「大人,我无罪可认,小邙县的街坊邻居都认识我,馄饨摊我都摆了十年了,乍然有张人皮挂我幡上,我没被吓死,生意也去了一半。
「若真要细究,我才是那个苦主。」
谢怀青眼皮一跳,惊堂木随之一落,神色冷峻:「人皮挂你幡上,你说你受了惊,可我没见过哪个苦主胆子大到把人皮拿到县令府失物招领的!」
我无辜眨眼:「不然呢?去年我那馄饨铺捡了块人家不要的垫脚石,刚到手,就被赖了十两!那可是我半年的营生了。」
何况,丢了人皮可不就要找?
我的馄饨摊不仅给客人找过眼珠子、断手断脚,就连五脏六腑都寻过。
不过,来托我办事的,大多是夜间的鬼客。
白日里他们都不出来的,所以我一开门,睁着惺忪睡眼,就看到一张剥得流畅光滑的人皮迎风招摇时,差点以为自己又要被讹了。
人皮长八寸,被拉扯得四四方方,薄如蝉翼,微微透光,如同一条水头上好的水锦披风。
上头还绣着几朵曼珠沙华,当真艳绝。
而我那写着馄饨摊三个字的幡布被丢在地上。
早上客人不多,我怕吓着了人,就自己取了下来,裹吧裹吧拿到了县令府。
许是太过平静了,居然被当嫌疑人审问起来了。
谢怀青脸皮抽搐,似被我的不要脸气到了:「你是个女子,那是张人皮!仵作验过,剥下来的时辰不过一炷香。
「且为了保持它的柔韧性和完整性,需要将活人现剥!」
吃瓜群众哗的一声退后一大步,满脸骇然。
我知道,那皮摸上去弹润鲜嫩,若非已经变形,我倒想与我身上那张换一换。
自打地龙翻身,我被惊雷劈醒,从山神像下爬出,已然过了十二年。
山神许诺,待我度满九十九个恶灵,就送我转世投胎,再世为人。
2
而我也不知生前犯了何罪,被压在山神庙下面,早就成了一副骨架子。
漫长岁月里,这朝野更替,星辰迭代,我已经司空见惯。
山神庙,也从鼎盛至衰落,不过几个须臾。
自始至终,与我调侃解闷的,也只有山神。
我丢了段记忆,他说,有人喂我吃了神兽天禄的肉,所以我得以长生,又有人偷走了我的皮,将我镇压在山神像下,故而我只是一副徒有漫长生命,却不能示人的骨架。
长生啊,谁想要谁拿去,偏我死不得。
从山神像下爬出后,我不信邪。
从崖上往下跳,不过断了两条腿,等我爬回破庙时,腿也好利索了。
挂在枝头上吊,却吹了三天三夜也不见咽气,还把自己吹感冒了。
我能长生,也会生病。
人间生老病死,我还只留下生与病。
如今身上披着的美人皮是我下山时,山神给我的,他说这是土匪寨子捡来的,我收了苦主的皮囊,就要去灭了那个淫窝。
所以,我出的大力气,就是晃着一副叮叮当当响的骨架子,把三十五个土匪吓得哭爹喊娘,挥刀自宫了。
县令来剿匪时,看到我躺在那里,以为是苦主。
却不知我是随地大小睡。
我支起下巴盘坐在地上听着谢怀青讲解,他实在无奈,宣了几个证人,证明我晚间的确未有外出后,便把我放走了。
衙差送我出去时,摸摸肚子:「秦姑娘,今儿馄饨摊还开张吗?我们哥几个想得紧,中午要不就去你摊上解决吧。」
我睨了眼走在最后头,脸色复杂的谢怀青,笑容满面:「开,不开怎么有银子过日子,你们要是不怕就来吧。」
几人嘻嘻哈哈说不怕。
他们都是我的老客户了,自打上任县令之死成了悬案后,沉寂了好久一段时间。
京里不是没派人来查过,每个人的生平都被里里外外掏了个干净,小时候捅过哪个狗窝,偷看过哪家寡妇洗澡都被扒了出来。
可平县令就是在半夜如厕的时候,忽然把自己身上的肉一块块剔下来,喂在了衙门前两只石狮子嘴里。
原本的石球被他不知怎么掏了出来,里面满当当地塞满了他自己的肉。
骨架子就仰倒在石阶上,那血将每一条缝隙都浸成了暗红色。
我听食客说过一嘴,他们说,是石狮子半夜复活,吃了平县令。
真真假假,这事儿越传越玄乎。
平县令在任期间,对手下没得说,哪家娶妻生子,都会随份礼,道声贺。
属实开明又大义。
所以,他一死,衙内熬了许久抓不到凶手,还自发替他做了场场面气派的道场。
午间,傅安几个衙差准时坐在了我的摊上,正好将两张桌子围满。
稀奇的是,谢怀青也在。
不过盯着我的表情纠结又复杂。
我心思一动,往他的馄饨里撒了满满一大把香菜,然后端了过去。
傅安提醒:「秦姑娘,谢县令不吃香菜。」
我假装抿嘴,为难道:「抱歉,撒顺手了,要不……给你换一碗?」
谢怀青挡住了我的手,慢慢拿起筷子,仔仔细细擦了擦:「不用了。」
这人长得贵气,哪怕吃碗馄饨也是精致优雅,就是有洁癖。
我的馄饨摊可是整条街上最干净的,偏他做派严谨。
3
我知晓他不吃香菜,第一次来我摊上,他的侍从就提醒我了,不要放香菜。
所以这次,我特意撒了一大把。
看到他皱着眉头无比仔细地挑出香菜来,我心情甚爽。
等傅安几个吃完了,他还没走。
我去收空碗时,他轻咳一声,放下银钱,冷不丁冒出一句:「早上……是我唐突了。抱歉……」
我手一顿,倒是稀奇,居然会和我道歉。
「平县令是我师父,当初他自请来了小邙县做县令,是因为这里是他的家乡。
「但如今他死得不明不白……」
谢怀青说这话时,眼珠上泛起几根血丝,透露出一丝哀伤:「我会查明师父的死因的,望秦姑娘助我。」
「我如何助?谢大人也看到了,我只是个卖馄饨傍身的,无权无势,谢大人怕不是寻错人了。」
我眉头一拧,夜间已经睡眠不足,鬼客应接不暇了,哪来闲工夫管人间事。
何况,我也无官无职,左右不是我的责任。
「衙内,师父留下信,说若我遇事不决,受到阻碍,可寻秦九相助,我不知秦姑娘就是秦九……」
他抬头望来,眼里满是恳切。
我这活了千八百年的老不死,最看不得的就是美男的恳求。
尤其这谢怀青,还长在了我的审美点上。
秦九是我随意起的名字。
爬出山神庙时,我还挖了山神私藏了三百年的酒,原叫清酒,叫着叫着,就变成了秦九。
若是当时还有一只烤鸡在手,我约莫也能叫一鸡、两鸡、三鸡……
名字不过是个代号。
我曾在平县令办案时,嗑瓜子时,多嘴了一句,偏又说中了要点,得了他的眼。
久而久之,他就喜欢来我这馄饨摊唠嗑。
而且,他生前就喜欢薅我羊毛,碰到凶案,不管我的馄饨铺子生意好不好,就喜欢把我一并叫去看尸体。
看在他诚意满满,每回都先拿银子砸我的份上,我自然是随银走人。
显然谢怀青不懂这规矩。
美男虽可口,但我不能吃,只能看,食不果腹,还是白花花的银子重要。
我将空碗一放,下意识轻捻手指。
谢怀青是个呆头鹅,看不懂,以为我让他帮我洗碗,卷起袖子就将桌上的空碗全收进了一旁地上的水盆里。
水花四溅,十个碗,碎了三个。
我额头青筋跳了跳。
得了!碰到个不开窍的!
赶紧过去把他拉开,捡起我那剩余几个尚能保住的碗放到一旁:「别洗了,再洗我明儿就开不了张了。说吧,去哪里?」
他脸上划过一丝羞赧,嘴角溢笑:「我先谢过秦姑娘了,那人皮我查到了,是城西的三九巷子里黄老爷的女儿,叫黄莺。
「黄老爷生性慷慨大方,好交友,是广为人知的大善人,但膝下只有一女,名黄莺,半年前刚招了个赘婿。
「昨夜黄莺突然不知所终,是今晨家仆来报案时,才证实了身份。」
黄生财的女儿?
城西离这儿说远不远,但黄生财的名讳我听说过,简而言之,对得起他的名字。
生意遍布各地,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前几年遇灾时,还会支摊施粥。
4
就是那粥,汤多米少,架不住灾民多,就算如此,也分不过来。
那赘婿是半年前经过此的考生,原要上京赶考的,被黄生财看中后,做了黄家女婿。
我还特意给自己放了半天假,去抢了把喜糖。
黄莺貌美如花,越过人群我匆忙一瞥,就能看出她是个长命有福的。
可为何突然被人活剥了皮,挂在我的摊上呢?
我把摊子交给来送猪肉的修璃,他是我修篱笆时捡回来的三花猫,初初成精,却卡在篱笆里差点提前结束猫生,随我身边百年后,被我点化成形,为了报恩就一直跟着我。
这个名字曾遭到过他的强烈反对,修璃,修篱笆,过于草率敷衍,配不上他的绝世美貌。
我幽幽回复他,幸好他不是在鸡窝里捡到的。
他想了想,觉得这名字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了。
修璃看了眼谢怀青,袖子里的两根手指来回搓动。
我摇摇头,他鄙夷地瞪了眼对方。
谢怀青不明。
我和谢怀青赶到黄生财的府中时,发现他正拿着拐杖在打一个跪在空棺前的僧人。
一下又一下,沉闷声不断,棍棍到肉。
僧人垂头闷哼,挺直脊梁,也不计较。
谢怀青赶紧让人拦住,黄生财气喘吁吁,将拐杖一丢,指着僧人大骂:「我女儿刚遇害,他就去做了和尚,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
哦?那僧人居然是黄莺的夫君罗召。
瞧那顶头的戒疤还是新烫的,脑门光滑锃亮,烛光打在上面,好似反光一样。
罗召一转过来,我就知晓为何当初黄生财会把他拦下来做赘婿了。
无他,貌美!
唇薄殷红,眉眼清秀,肤白若脂。
真是个俏和尚!
我目光落在谢怀青身上,暗戳戳比较了下,没头发的谢怀青好像更胜一筹。
罗召捻着佛珠,面无表情地回答着谢怀青的问话。
「昨夜,黄小姐遇害前,你在哪?做什么?」
「在书房。」
「哦?」
谢怀青眸色渐厉:「我没说黄小姐何时遇害的,你怎么知道我说的什么时候?」
佛珠微顿,罗召嘴角含讽:「自打成亲后,我就一直睡在书房。所以不管她什么时候遇害的,我都在书房。」
奇怪了,黄生财把他招了进来,可黄莺却不喜欢,还把他赶到了书房睡觉?
那招哪门子的赘婿?
一番试探下来,发现罗召的确没有嫌疑,且晚间书房门口还有守夜的小厮看着。
自家姑爷,晚上睡觉了还要人看守,这是怕他跑掉,还是防备什么呢?
我玩味地扫过闷头喝茶的黄生财。
罗召晃晃悠悠地顶着伤要离开,经过我身旁时,一缕若有若无的香味钻进鼻子里。
「罗师父在哪座庙里剃度的?」
他回头,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施主可称贫僧法号慧生,剃度于法华寺。」
法华寺?小邙县周围寺庙不多,论规格,法华寺垫底。
因为庙小,殿破,信众自然不乐意去。
我指着他腕间的佛珠问道:「师父的佛珠可借我一看?」
他犹豫了下,将佛串取下递给我。
5
我学着他的样子捻动几颗,又还给他:「倒是好料子,值不少钱。」
他听我这么说,松了一口气。
告别后,我眯着眼,看着他大步跨出府,往右拐去,消失不见。
谢怀青被黄生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拉住,要求尽快找到真凶,还他女儿一个公道。
我在府里晃了一圈,他好不容易把袖子扯出,同我一起逃出了大门。
路上,他问我有何发现。
我回忆着那佛珠上的手感,语气平静:「佛珠好像是梨花木制成的,倒是值不少钱。抵我卖三年的馄饨。他背着黄小姐藏私房钱了!」
谢怀青无语:「秦姑娘……佛珠的事,暂且放一放,我们先说案子。」
我转头不解:「我就是在说案子啊,佛珠是梨花木,可颗颗油润晶亮,纹理清晰,色泽暗沉,一看就是盘了许多年的。
「罗召刚做和尚,哪来盘了许多年的佛珠?
「鬼市里,有些个不良摊贩,喜欢把木制品浸泡在猪油里,泡个一段时间,就能说是古物,骗骗那些附庸风雅的文人雅客。
「罗召的佛珠串子,就是如此,底料是新木,可上头泡的,却是尸油。」
谢怀青在我的话里,脸色寸寸苍白,他张开干哑的唇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摩挲着下巴,好奇道:「若没猜错,上面泡的,极有可能是黄莺的尸油,因为尸油,可保佛珠不腐,佛门重地,他却用了串鬼气森森的尸油珠,谢大人,你说,他在佛前,求的是黄莺永不超生呢?还是早登极乐?」
斜阳西下,艳橘色的光线下,谢怀青错愕看向我的脸,宛如被镀了层琉璃,美得我咽口水。
只是这脸……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念头一晃而过,被我甩出脑子。
但凡见过这张脸,我就不可能会忘记,毕竟世间美男少见,绝色更是凤毛麟角。
「你……究竟是何人?」
「平陈志没和你交代过吗?我是卖馄饨的,白日揽客,夜间渡鬼。」解释的话,我说得无比真挚,可谢怀青以为我在开玩笑。
「秦姑娘……子不语怪力乱神。」
平陈志是唯一一个知晓我身份的,他一死,就剩下了修璃。
相识一场,我想渡他的魂,解了他的怨。
惨死之人,会聚怨成恶。
可他等了他三个月,没见他走进我的馄饨铺。
「不信?」
我扬眉轻笑,想起平陈志在我铺子里第一次见到鬼客时,坐他对面的妄死鬼在馄饨汤里找眼珠子时的震撼,不由发起邀约:「那去我铺子吃碗夜宵?」
晚间的馄饨铺,凡人看不到,只有八字极轻和得到我允许的人才会进入。
修璃坐在门口,已经点起了灯笼。
红艳艳的烛光在夜风中纹丝不动,给铺子带来几丝神秘。
他迎过来,看到我身侧的谢怀青,诧异道:「怎么把这小子带来了?」
小子谢怀青看着比他还小的修璃抬起下巴,暗示了下身高:「你似乎比我还小。」
修璃化形不久,看着十岁左右,在猫界也是未成年。
我点点修璃的脑袋:「不许胡说,把馄饨下进锅里,回头来客了。」
6
夜里的馄饨比之白天更香,汤头更浓。
这是鬼客吃的,活人吃不得。
修璃随意搅动几下,香味就飘了出去。
一盏茶后,从不远处的巷子里拐过来一个人影,步伐僵硬,好像两根不能弯曲的竹竿一样,渐行渐近。
她低着头,穿着一身黄衫,身上煞气翻涌,站在桌子前时,身后的青石板上,滴了一地的血。
不多时,一小摊血渍在她脚下汇聚。
谢怀青眼中震惊,刚要过去询问,被我拉住。
修璃端了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放在她面前,可她只是搅动几下,落了筷。
「这顿吃完了,可还有下顿?」声音沉闷,仿佛从一个密闭的箱子里发出来的。
「大致是没有了,你好像也吃不起几碗馄饨了,我这儿不赊账。」
我拉着谢怀青在她对面坐下:「吃完馄饨,赶紧去投胎吧,免得误了时辰。」
「投胎?那我的仇怎么办?」女子猛地抬头,一双被粗线缝住的眼皮乍然出现在面前,冲天怨气袭来,我冷哼一声,随手扇了回去。
女子像被抽了一巴掌一样,身体往后仰倒。
谢怀青一抖,桌下的手反手握住我。
我心里一美,这可不是我主动占便宜啊!
是他占我便宜!
「你要报仇你可以自己去,或者你出钱,我办事。」我是个体恤食客的好店家,尽量满足客户的一切需求。
「你是个邪道?」女子凑得更近了些,就着顶头的红灯笼,我才发现她的脖子上有个大洞,里面血肉搅烂了,几条肥胖的蛆在忙碌地爬来爬去。
筋筋条条耷拉在外,不甚美观。
怪不得她说话声音像锯子锯木头一样难听。
谢怀青整个人都蒙了,抓着桌角的手青筋毕露。
修璃斜睨了她一眼,幽幽道:「邪道不至于,你出得起价,她就办得了事。或者,你可以向谢大人喊冤,他是新来的县令。」
女子不说话,那双被缝住的眼皮盯着,又转向谢怀青,明明没有眼珠,却甚是瘆人。
谢怀青吞了口口水,硬着头皮道:「姑娘有不平的事,尽可道来。」
「你太年轻了,我不信你,我要她给我报仇。」女子指向我。
修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毕竟刚刚他还被某人嘲讽了。
现在某人也被暗指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他们两个,半斤八两。
我屈指敲敲桌面,思索一番后,说道:「也行,不过你先把定金给付了。」
她伸出一双惨白的手,从撕开的喉咙口往下掏,血肉之间的黏腻摩擦声入耳,谢怀青脸色由青发乌,平白出了声冷汗。
半晌之后,她掏出一颗乌黑的珠子递给我。
我一喜,让修璃接过。
再转眼,女子已经离开了铺子,只留下一碗已经冷却的馄饨。
谢怀青震惊:「她不是活人?」
修璃把馄饨倒了,白了他一眼:「这不明摆着吗?活人能从喉咙口掏吧掏吧?」
我:「没看出来吗?这就是你要找的黄莺。看样子,死得好像挺惨的,四肢都被钉了钉子。
「我还以为她是剥皮惨死,可看样子不是。
「活人剥皮,半个时辰内,还能喘气,只会痛不欲生,可黄莺却在被剥皮后,又被人……更像是虐杀!」
7
谢怀青眸色泛冷,接着我的话问道:「那为何还把眼皮缝住?」
我把玩着鬼珠,耐心替他解惑:「人死前,会把凶手的面容收在双眼中,好去地下向阎王告状。
「黄莺喉管被取,声带强剥,凶手要她有口不能言,有冤无处喊。她眼皮被缝,也就有凶不能认,所以,她只能滞留阳间,时间久了,就会成为恶灵。」
凶手是个心狠的,做这事时,也不嫌腌臜。
怪不得黄莺死后怨气滔天,恨意难平。
她进入铺子时,后脑勺塌陷,全靠碎裂的颅骨支撑着。
「她枉死,自有人间律法惩戒恶人,秦姑娘接下她的委托,这不是……」谢怀青不置可否。
「你想说我草菅人命?和凶手无异?」我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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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二那年,我救了个一八九低音炮帅男模。
他被客人泼了酒。
唇红齿白,湿发浓颜,破碎值拉满。
后来我家破产,小男模信誓旦旦说他养我。
为了不让他的人生更加破碎,我忍痛甩了他。
直到再在夜店相遇。
我是服务员。
旁人毕恭毕敬叫他:「楚哥。」
我才知道,我养了半年的小男模。
其实是江城黑白两道通吃、最心狠手辣的楚家小少爷——
楚唳。
1
今晚我已经被死对头赵娜和她的暴发户男友逼着喝了两箱酒。
恍惚间。
包厢门似乎被人推开。
我好像……又看见楚郁了?
那个被我狠狠抛弃的前男友,楚郁。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楚郁,也是在这种店里。
那天我生日。
那时候的我,还是意气风发的京圈大小姐。
酒喝到一半我出来透气,看到隔壁包间里死对头赵娜也在。
她正端着酒逼一个男生喝酒。
男生穿着简单的黑色棒球外套,甚至还有股清澈的大学生气息。
「帅哥,你都来这种地方了,不喝酒做什么?别装啊。」
赵娜把酒推过去。
男生生着一双极漂亮的桃花眼,眼神干净,没有一丝轻佻跟长期游走夜店的油腻感。
他没有接,只是淡淡说了句:
「我酒精过敏。」
下一秒。
赵娜就把酒泼了过去。
这一泼。
男生唇红齿白,湿发浓颜,破碎值直接顶满。
我其实对男模这些是不感兴趣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
那天我鬼使神差地就走了进去。
闹了一场后直接把人带走了。
2
后来跟楚郁在一起后。
我就不允许他再去那种地方上班了。
每个月给他足够的零花钱。
只要他能哄我开心就行。
反正我那时候,最不缺的就是钱。
破产后。
我深思熟虑后跟他提出了分手。
分手那天。
楚郁在我家楼下顶着大雨等了一天一夜,他红着眼眶问我为什么要分手:
「就因为破产跟我分手?」
他死死握住我的手腕,眼底全是血丝:「不就是钱吗?我帮你还……」
我掰开他的手指。
「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我实话告诉你,跟钱没关系。
「我们本来就不可能走到最后的,别太认真了,跟你就是玩玩而已。
「记得我发小贺思洋吧,其实我跟他在一起很多年了,咱们这圈子,都是喜欢婚前瞎玩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心脏也像刀割一样疼。
近一个亿的欠债。
我怎么可能把楚郁拖下水?
我面无表情地将他扔在大雨中:
「哦,明天早上我有趟飞法国的航班。
「不出意外的话,你应该再也看不到我了。」
关门后。
我像被抽走了骨头似的,慢慢沿着门滑坐在地板上。
然后将脸埋在胳膊里。
无声地哭泣。
3
酒精已经开始作祟。
我连酒杯都有些端不稳了。
包厢门被推开,走进来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沙发上原本坐着的一些人突然站起来,朝门口热情地哈腰点头。
特别是赵娜的男朋友,皮草男。
一路小跑,又是掏烟,又是谄媚赔笑。
「哎呀楚哥,您今儿个怎么有空来店里?
「娜娜过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一直跟你说的江城最牛逼的大佬楚唳少爷。」
楚唳?
跟我家楚郁的名字好像。
我下意识地抬头。
房间里光线很暗。
一时间我竟然没看清那人的脸。
而当五彩灯光闪烁了一下,一束冷白蓝光打在他脸上。
黑发黑眸,鼻梁高挺。
一身熨帖西装较之以前更多了几分禁欲矜贵感。
我的酒意瞬间消失了一半。
浑身冰冷。
楚、郁?
我看了眼赵娜。
她明显也蒙了。
毕竟她曾经亲手将酒泼在对方脸上过。
楚唳径直略过我。
仿佛不认识我一样。
只是冲赵娜微微一笑:「我们不是见过么,赵小姐?」
4
赵娜脸上闪过尴尬的表情,她瞟了我一眼,又快速收回视线,干笑:
「好像是……是见过一面。」
楚唳坐下。
皮草男凑过去给他点烟,火光明灭间。
我想起以前我跟楚郁在房间里亲密。
过后,我去阳台上点烟。
楚郁从后头环着我的腰,哑声道:
「烟瘾这么大?」
我朝他脸上吐了口烟:
「嗯呢。
「不过你不要学。」
他挑了下眉,表示疑问。
我蛮不讲理:「虽然我自己烟酒都来,但我好像挺讨厌男生这样。」
他有些好笑道:「这么双标啊?」
我嗯道:「就这么双标。」
他倾身过来捉我的唇,声音有些含糊,最后甚至消失在情话里:
「嗯。
「双标也喜欢。」
而现在的楚唳。
指间夹着烟,青白色的烟雾从鼻息间吐出。
分明娴熟又老练。
也是难为他了。
在我面前藏这么久。
5
「服务员,过来倒酒啊。」
皮草男朝我发号施令。
「杵那儿干嘛呢,跟电线杆子似的?」
赵娜被吓了一跳,摇了摇他的袖子,示意他别再说话。
大概是觉得我们以前毕竟是男女朋友关系,万一楚唳还喜欢我,那她男朋友就摊上事了。
可楚唳毫无波动。
视线投向我时,也平静无波。
他生我的气。
也不奇怪。
毕竟当初分手时,我用那样的话伤害他。
但我确实是有些站不住了:
「我让同事过来……」
楚唳却打断我的话,唇角噙着笑,但目光却是冷的。
「你不是服务员么?」
我忍着难受的感觉,轻声回答:
「我是。」
楚唳笑了声。
「那过来,倒酒。」
赵娜明显松了一大口气。
眼前的情形很清楚了然。
就算我之前谈的那个楚郁是江城黑白两道通吃、最心狠手辣的楚家小少爷楚唳。
他明显也没打算搭理我了。
赵娜趁机添油加醋:
「楚哥你不知道,这服务员没看到钱是不会服务的,只要给钱,她什么都肯做。」
楚唳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袖口。
掀起眼皮重新看向我:
「怎么?我店里的规矩不清楚么?」
6
心脏被狠狠刺了一下。
他已经恨我到这种程度了吗?
只是我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他居然跟赵娜这种人一起欺负我。
家里破产后。
我爸坐牢,判决下来那天因为突然心脏病倒在了法庭上,再也没能醒过来。
我妈精神失常,住进了精神病院。
我扛着巨债,求亲戚,找朋友,遭受了各种各样的白眼跟辱骂。
短短两年,从云端跌落尘埃。
我一天打三份工。
再苦再累我都没有退缩,也没有害怕过。
直到刚才楚唳的那个眼神。
让我突然畏缩了起来。
就好像忽然之间,我们身份互换。
他是高高在上的有钱人家的小少爷。
我是夜店里的一个小服务员。
那样阳光自信的我,死在了两年之前。
赵娜看楚唳这种态度,顿时就来劲了。
直接把皮草男挤开贴了上去:
「楚哥,您不计前嫌,我敬您一杯。」
楚唳却没有接酒。
似笑非笑地侧目看她,话像是说给她又像是说给我听的:
「谁告诉你……我不计较以前的事了?」
7
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给他倒酒。
倒完酒后。
他倒是没有再为难我。
我刚想趁人没注意到我,悄悄准备离开时。
赵娜却喊道:
「服务员跑什么啊?
「拿了我这么多小费,就站门口守着呗。」
第一次觉得这么窘迫。
全因为楚唳在这。
只是,他的注意力也并没有在我这。
他接了个电话。
眼神里的戾气顷刻间便化作柔软:
「嗯,我在 101。」
五分钟后。
几个保镖护着一个女生推门进来。
那是。
楚唳的未婚妻。
时间过得好快。
他都有未婚妻了。
赵娜殷勤地上前敬酒。
却被楚唳不动声色地拦了,笑了笑:
「她不会喝酒。」
说话丝毫不给别人留情面:
「跟你们不一样,她家教好,也很少来这种地方。」
楚唳的毒舌我是见识过的。
那时候我还笑他,说他说话这么不讨人喜欢,当初去夜店恐怕一年都蹲不上一个金主。
他却盯着我的唇。
眸子深处映着我的脸。
细细慢慢地吻过来。
声音含糊:
「不是遇上你了么?」
8
他未婚妻坐了一会儿就要离开。
楚唳将外套罩在她肩上,眼神又宠又温柔:
「司机先送你回家,我晚点就回。」
心脏疼得受不了。
他们同居……
不过都是未婚妻了。
同居自然也正常。
他未婚妻离开后,赵娜揶揄我:
「是不是后悔跟楚少爷分手了?忍忍该多好啊,要是不那么嫌贫爱富,说不定你欠的钱楚少爷早就帮你还清了。」
我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直接把服务员的外套脱了下来:
「我辞职,爱怎么样怎么样。」
说完我扭头就走。
可刚走两步,我就感觉心脏狂跳。
头晕目眩。
眼前一黑——
我直直倒了下去。
蒙眬间,我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接近,有人低头查看了一下我的状况。
那人突然发狠怒道:
「你他妈给她吃了什么东西?」
我这才想起来,刚才赵娜递给我的酒里。
好像加了东西……
不过。
楚唳这样充满戾气愤怒的声音。
好像还是第一次听见呢。
9
两年前的楚郁。
乖巧听话。
在我面前永远都是一副以我为中心的乖顺模样。
到底哪个才是他真实的样子?
传闻中楚家那个小少爷。
做生意手段高明,目光精准毒辣,只要是他看中的项目。
就没有搞不定的。
甚至还传出一些他有黑社会背景的传言。
所以。
一直以来,他在我这里都是装的?
可是眼下的我,已经难受到像是溺水了一样。
身体蜷缩着,一阵阵的冷意上涌。
但小腹同时也传来烧灼滚烫的感觉。
我用力睁开眼。
模糊视线中,我好像看见一抹颀长身影。
靠着窗边站着。
神情漠然地看着我。
我羞窘难耐,用力撑着身体起来。
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去。
10
只是这短短一截路。
我走得狼狈又好笑。
走两步就摔下去,喘半天。
楚郁,哦不。
楚唳径直在沙发上坐下来,好整以暇地看我的糗样。
我干脆跪着爬向门。
今天晕也得晕在外面。
楚唳似乎也懒得装了。
指尖烟燃尽后,摁灭烟头。
起身朝我走来。
就在我的手离门把手还有一厘米远的时候。
我感觉身体一轻。
有人将我拦腰抱起扛在肩上。
失重的感觉更难受了。
我被扔在床上。
身侧床单陷下去。
楚唳眼底含着讽刺,嗓音凉薄:
「怎么,都这副样子了,还要回去找你的男朋友?」
男朋友?
我蒙了几秒。
手机响起来。
我摸索着拿出手机,看到上面的来电。
「贺思洋」来电。
手心一空。
楚唳直接抽走我的手机。
笑容发冷:
「你说说。
「他要是亲耳听到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的声音,还会跟你在一起吗?」
杂乱的思绪终于理清了一些。
当年跟楚唳分手后。
在机场。
他追了上来。
贺思洋是我发小,爱好男。
那天来送机。
慌乱间,我拽着贺思洋,挽着他胳膊,踮脚亲了上去。
远远的。
我看到楚唳脸上的表情。
是面如死灰。
是绝望。
是恨。
11
贺思洋一边嫌弃地擦拭着脸上的口水,一边尖叫着骂我:
「死丫头,哥今天的完美底妆被你毁了啊!!!
「你太恶心了啊啊啊……啧,你哭什么……行行行,再允许你亲我一口行了吧!
「秦羽,别哭了……好了好了,哥抱抱你噢~」
我只记得那天。
人来人往的机场里。
我抱着贺思洋的大腿,哭成了疯子。
原来楚唳还记得。
我当初撒的弥天大谎。
也记得我说过的那些瞎话。
「楚唳。」
不知道是不是药物作用。
还是感觉到他的恶意嘲弄羞辱。
我身体忍不住地发抖。
「放我走吧。」
我小声道。
楚唳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他拿过旁边的文件袋,一张一张地扔到了我的旁边。
「秦羽。
「我替你平了六千万的账,就这么报答我?」
我心脏一紧。
当初家里欠下的巨债,我去国外变卖资产七七八八还了小半。
剩下的。
我还在打工攒钱慢慢还。
楚唳……他竟然帮我还完了?
我垂下眼。
手缓缓伸向肩带,但随即又顿住。
他想要的,是这个?
可他不是有未婚妻了吗?
12
「秦羽,别太看得起自己。」
他出声:
「六千万的债,睡一觉就想了?」
我的自尊已经被全部击溃了。
指甲死抠进掌心里。
「那你想……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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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5-02-28 15:01:24  更:2025-03-03 10:0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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