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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人文]有没有那种慢节奏平平淡淡细水长流的古言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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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那种慢节奏平平淡淡细水长流的古言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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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那种慢节奏平平淡淡细水长流的古言小说?
我及笄那年被抄了家,老仆人把我托付给了他村里的侄子。
那侄子一身蛮力,每天不是打猎就是种田,还凶巴巴地说我娇贵。
我白天骂他:「田舍奴,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吃你一口野菜羹!」
然后晚上饿着肚子偷偷在被窝里啜泣。
第二天,他背着我走了十里路去镇上买栗子糕:「这一小兜糕点把我娶媳妇的积蓄都花光了,你吃了就不许哭了!」
我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栗子糕,不服气:「不就一兜破栗子糕,以后还给你就是了!」
「还,你拿什么还?」
……
1
「粟米你不吃,这是刚煮好的野菜羹,你吃了再睡!」
我将自己捂在被子里,那人却不依不饶地捧着碗劝我。
谁会吃那野菜羹。
烂乎乎的一碗,连一撮盐都舍不得放。
「不吃不吃!你拿走!」
我被他闹得烦了,反手便是一推。
谁知听见「啪啦」的一阵脆响,我一愣,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脑袋。
却直视了一双含着怒意的豹眼。
而地上,是被我刚才挥手不小心摔碎的瓷碗。
我被那眼神吓得哆嗦了一下,随即又梗着脖子喊:「不就是一个破碗吗!等我兄长找到我了就赔给你!」
他没再催着我喝粥了。
只自顾自地把碎碗收拾了。
我藏在被窝里偷偷看他,觉着他似乎是生气了。
不过一个田舍奴生气就气了,还要本小姐哄他不成?
我越想越气,闷头又睡了。
2
我爹本是个京官。
朝上弹劾得罪了当朝摄政王。
摄政王一怒之下抄了我们家,父母兄长和家中奴仆都被发配边疆去做苦役。
只我一人,本该被送往教坊司,却被护了下来。
家里的老忠仆将我送到了老家村里,托付给了他的侄儿——余十九。
他一身蛮力,初春的天里就穿着一件单褂子,露出的胳膊比我两条腿并一块儿都粗。他的个头有家里门头那么高,说起话来粗声粗气的像打雷,成天里不是打猎就是种田。
粗鲁,实在是粗鲁。
3
半夜我被饿醒了。
肚子里咕噜咕噜乱叫。
余十九家中并不富裕,连盏油灯都舍不得点,早早就睡下了。
我望着虫蠹过的低矮房梁。
呼吸间是木屋腐朽的老旧气息,破洞的窗户纸不停钻进阴冷的风来,耳边还有并不熟悉的男人的轻微鼾声。
明明几日前我还有父母兄长宠爱,还住在千工拔步床上。
那千工拔步床可是耗费一个工匠一千日的工时做成的,用的是上好的楠木、红木和黄梨木,外间浮雕上刻着上百个鸟兽和人物图案。
最里间是我睡的地方,外面有一浅廊是丫鬟睡的,再外间是我的梳妆台。
说是床,其实相当于一个屋子。
那床以后我出嫁是要跟着搬走的,也是我和我夫婿一同睡的陪嫁物件。眼见我婚事都定下了,吉时都挑好了,没想到却被抄了家,就连那张千工拔步床此刻也充了公了。
再看看如今这破屋臭被子,我顿时不禁悲从中来。
「呜呜呜……」
我捂着被子偷偷啜泣。
男人的轻微鼾声止住了,呼吸声也轻了不少,不知是不是醒了。
我却哭得来了劲,不愿意停下来了。
管他的,我睡不好,凭什么他一个田舍奴睡得那样香?
4
第二日,天刚微微亮。
他便喊着我起床:「娇小姐,快起来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我昨夜哭了半宿,早间更是困倦得不行。
硬是被他的大嗓门喊了起来。
这田舍奴,说起话来怎么跟打雷一般!
等我穿好衣服坐了起来,他一双明亮有神的豹眼望着我,我一双惺忪睡眼还饱含困倦的热泪望着他。
他问:「为何不下床?」
我指了指披散下来的头发,说:「你得帮我梳头。」
每日晨间起来,都有丫鬟伺候我梳洗,我的发髻太复杂了,我自己哪里盘得来。
此间没有别人,自然是他帮我盘发。
他黝黑的脸上微微泛红:「别闹,我怎会这个?」
我瞥了他一眼。
不会,那不会学吗?难不成要本小姐教你不成?
5
「就是把这个盘上去,绕几圈……嘶……你弄疼我了。」
这人手掌那样大,竟然一点也不灵巧。
我本要的是双平髻,可他折腾了半个时辰,竟然才梳出来两个小揪揪。
看起来跟头上顶着两个肉丸子一般。
那丸子上的头发还杂乱得很。
我恼得推他:「你若是我的丫鬟,怕是只配去倒恭桶!」
他却一脸满意地笑:「我看着倒是挺漂亮的,你这俏生生的娃娃脸,做什么非要梳那老气发髻,这样就好得很。」
谁老气了!
我之前梳的可是京城里贵女最爱的发髻!
这田舍奴懂什么!
他一把拽着我下了床:「走了,天都要大亮了。再晚咱们得走夜路回来了。」
6
我竟不知,这人带着我要爬山。
他说要去镇上。
镇上离这小村里有十几里路,还都是山路,坑坑洼洼的极不好走。
我走了一会儿就累得走不动了。
昨日到现在我粒米未进,走了一会儿路就饿得头发晕。
他停下来,回头望我:「快些,不然晚上赶不回来了。」
我恼了,更不愿走了。
我冲他喊:「什么好吃的非得跑这么远!」
他说:「村里都是野菜粟米,你又不爱吃。要吃好的,必须去镇上买。」
可是去镇上的路还有好多里!
我的小腿已经酸胀得不行了。
我坐在树下的大石墩上生气:「什么路,非要本小姐亲自走吗!」
他思索了片刻,然后蹲下身来,将那宽阔的背部对着我。
「上来吧,我背你去。就你这龟爬,怕是走到明年咱也吃不上!」
我更生气了:「你什么人,本小姐是你想背就能背的吗!」
7
这人虽粗鲁,身手却还算矫健。
背着我行走在山路上也健步如飞。
我紧紧抱着他的大脑袋,恶狠狠威胁:「你背我的事情不准说出去!我未来夫婿要是知道了,肯定就不要我了!」
虽被抄了家,可我的婚约还在。
我想,等我父母兄长来接我了,我的未来夫婿应当还是会八抬大轿来娶我的。
兄长说过了,咱们家是被冤枉的,等咱们平反了,就还跟之前一样!
反正这田舍奴也不过是伺候我这一段时间。
等我重回京城了,再拿银钱狠狠砸他封口便是!
他听了我的话,惊奇地喊了一声:「哟呵,你还有未来夫婿?怎么你这般落魄了也不见他来找你?你一个娇娇养的小姐,竟也只能跟着我吃野菜羹咯!」
这人竟敢嘲笑我!
我用力拽了一下他的两个耳朵,引起他一声痛叫。
我这才满意地回他:「你懂什么!」
我的未来夫婿我见过的,是京城有名的才子,写得一手好文章,偶尔也会让丫鬟给我带一些新奇物件。
是个顶顶好的男子!
抄家后没来找我也不怨他,摄政王就是个疯子,这个时候跟我攀扯近了指不定把他们家也给抄了呢。
他心中应当是还有我的。
毕竟当时我未被送入教坊司,哥哥说他也是帮了忙的。
8
镇上正逢赶集,相当热闹。
卖糖葫芦串儿的,烤羊腿的,汆汤烩面的,还有做鲜花饼的,烤鱼的和做艾叶粑粑的。
这小镇南来北往的人不少,竟是各地的美食都有。
余十九阔气摆手:「你看看要吃些什么,我给你买!」
我转了一圈,只在那糕点铺子门口停住了。
那里有刚做好的栗子糕,是我熟悉的,记忆里甜丝丝的味道涌上来,我不由得口中生津。
我拽了拽他的衣角:「十九,我要吃这个。」
他带着我大大咧咧地进去了,却被掌柜的一番羞辱。
「去去去,没钱学人家买什么糕点!我这都是京城贵女吃的新鲜玩意儿,你一个泥腿子带着个野丫头也想吃?」
他骂余十九就算了。
不过他骂谁是野丫头?
再一看余十九,这么个大个子,人家骂他竟然也不生气。
他不气我气,当场我就开骂了:「京城贵女吃的栗子糕都是兰香铺的,你家是哪来的我怎么没听过?挂个桂香铺的招牌,莫不是搞东施效颦在小镇子里骗骗乡野村民?哪家贵女吃你家的杂牌子糕点!」
掌柜的听着骂,停下手上算盘,这才掀起眼皮正眼瞧我一眼。
他打量我一会儿,乐了:「你这野丫头也去过京城?」
「你管我去没去过!你开门做生意能卖就卖!价都不开就赶人,就你这样活该只能在小镇子里,一辈子都干不过兰香铺!」
掌柜的似乎有些生气了,放下手中账本走了出来。
余十九半拉着我胳膊:「娇小姐,不行咱吃别的,不跟他掰扯。」
我拦在人高马大的余十九面前,偷偷对他说:「十九咱别怕,我爹是言官。我在京城贵女圈吵架,那也是没输过的。」
余十九闻言一愣,随即轻笑起来:「嗯,不怕。」
不过他人倒是往前走了走,拦在掌柜的面前。
谁知那掌柜的走出来并没有生气,倒是客客气气地给我拿了一小块栗子糕:「那你尝尝,我这糕点味道可有不同?」
9
我细细抿了一口栗子糕。
那久违的甜香顿时溢了满口,一小口就勾起了我的馋虫。我三两下将手中的糕点吃完了,竟还有些意犹未尽。
我有些惊喜:「你这糕点铺子虽然名字是仿的,但是这味道却不比它家差。甚至甜而不腻,平日里我吃两块栗子糕便够了,今日倒觉得这栗子糕可以多吃几块。」
掌柜的听得高兴:「我这栗子糕卖得也不比那家贵,只百文一斤,您要一些回去?」
我点点头,百文确实不贵,我平日里的糕点随便买买都是几两银子。
谁知余十九凑过来,面上略有难色:「小祖宗,我身上只有两百多文……」
两百多文?!
我知晓他穷,却不知道穷到如此地步。
我只能略微遗憾地说:「那就只买两斤好了,这几日该是够吃了。」
他咬牙切齿:「罢了罢了还是个孩子……掌柜的要两斤!」
然后从怀里摸出两百文来,仔仔细细数了几遍,才给了掌柜的。
掌柜地笑着:「这姑娘说话好听,多给您放两块,下次您再来!」
10
买完栗子糕,我们又在集市里逛了一圈。
直到将他手上的钱花干净了。
他的脸色有些不太好:「小祖宗,你这是一文都不给我剩啊……不能再买了,最后这几文钱我去买个灯笼,不然咱们得摸黑回去了。」
买完灯笼,他便又背着我回去了。
他的背部宽阔,走起来十分稳当,就是这一身腱子肉硬邦邦的有点硌得慌。
我一手打着灯笼,另外一只手捧着栗子糕,饿了就啃上一小口。
吃得碎屑弄得他满头都是。
他颇为无奈:「小祖宗,你这撒了的碎渣钱,都够我买只烧鸡吃了。」
我不理他,自顾自吃得欢快。
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我本该害怕这荒郊野岭的,可靠着这么个暖烘烘的大个子好像也不那么害怕了。
走着走着,路边的田埂里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些奇怪的不知是痛苦还是欢愉的叫声。
他的脚步一顿,而我非常自然地将灯笼打了过去。
只见——
田间叠着两个赤条条的身子,正对我们的是一个大白屁股。
11
「呀!」
我惊叫起来。
转瞬间灯笼被余十九一口吹灭了。
他在黑夜里背着我狂奔,那步伐跟要飞起来一样,不过片刻便跑出几丈远。
我吓得大骂:「余十九,你赶着投胎吗!跑那么快做什么!」
他不语,直到跑出一里地了,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他歇了一会儿,才将灯笼重新点了,继续背着我回家:「走了。」
我还在想着刚才那个白花花的大屁股。
这样的场面,我可是没见过的。
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十九,村里的夫妻不在家里躺着,为什么大晚上的躺在地里啊?」
余十九步伐顿了一下,我感觉他的身子在发烫。
他粗声粗气地回我:「小孩子问那么多干什么!」
谁是小孩子啊!
我都已经及笄了!
这余十九不会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吧?
兄长藏在书房里的画册我也是看过的。
只是我不知道为何村里的夫妻非要去地里干那事儿。
余十九耐不住我一直问,最后只说:「说不定只是一夜的夫妻呢。」
我听得云里雾里的。
12
晚上不知为何有些燥热。
我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都是那白花花的大屁股。
我听着余十九也翻了几次身。
昨日那轻微的鼾声听不见了,他的呼吸很轻,似乎也没有睡着。
我又想到他那炙热的身躯,被子上的皂角气息包裹着我,和他身上的味道有些像。
我一瞬间涨红了脸,半夜掀开被子坐起来怒骂:「田舍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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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修做了个梦。
梦里的阮菀,成了他的妾室,
他待她好了一辈子,
可她却每日依旧是郁郁寡欢,最后早早便去了。
她死之后,自己也辞了官,然后抱着她的骨灰投了湖。
湖水可真冷啊,但是他胸口处抱着那个小小的白瓷坛子处却是暖烘烘的。
1.
秦修掀开帘子走出去的时候, 院子里那株牡丹开得正盛。
那是难得的品种,花朵有碗口那般大,颜色艳红似血。
听说整个京城就三棵, 一棵在皇宫内院,一棵在当今太后娘家平阳侯府,
另外一株, 就是这锦衣卫镇抚司衙门中了。
尽管如此, 秦修却也无心赏花,
他弯腰捞起了地上的刑具, 随手在手心里摆弄了两下,立刻就有人迎了上来,
“大人。”
“招了吗?”秦修冷峻的脸上并未有多余的表情。
被吊在院子里的那个人已经被连审了三天三夜,
锦衣卫衙门的手段,出了名的残忍血腥,被吊着的人满身血痕, 身上甚至找不出一块好肉出来。
虽是如此人却活着, 尚有一丝气息。
下属赔笑:“还没呢,是块硬骨头, 难咬得很。”
“一群废物。”秦修站直了身体, 冷声道。
下属脸色刷的一下白了,连连道:“是,卑职一定加紧审问!加紧审问。”
秦修也懒得理他, 双手负在身后,缓步走到了被绑在邢架上的人身前。
“李大人。”
他平静说道:“我现在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朝中到底还有多少端王余孽?我要名单。”
2.
前大理寺少卿李胥州勉强睁开一双肿胀的眼睛,
定定瞧着他,半响过后, 却是一口带着血的浓痰吐到了他脸上!
“呸!”
“大人!”
在一片惊呼声中,秦修的动作迅疾地捏碎了李胥州的下颚,如果对方有幸能活着走出锦衣卫衙门,却是这辈子也别想张口说话了。
“你可要想好了,李大人!我知道你把你的女儿秘密送出了京城;只要我开口,我保证她不会出现在任何一处秦楼楚馆中,可若是一个时辰之后,我还拿不到名单,那我可就不能保证了!”
“呜..呜呜..”李胥州怒目相视,拼命挣扎了起来,似是在咒骂着什么。
秦修也懒得去听,只微微蹙眉,在他身上挑出一块尚且干净的衣角擦了擦自己的染血的手指。
不到半刻,他就拿到了那份名单。
下属胆战心惊的问道:“大人..李胥州的女儿该怎么处置?她现下还被关在大牢里呢。”
“李胥州呢?”
“还有一口气。”
“带过来,让她见她父亲最后一面,然后送出京去。”秦修冷声道。
下属连连点头,赶紧去了。
秦修与李胥州本是同科进士,亦是同乡,同朝为官八载
可造化弄人,一人已官至锦衣卫指挥使,一人却暗中勾结端王意图谋反,最终落败沦为阶下囚。
下属望着秦修大步走出院门的背影,唏嘘不已。
肯留下李家最后一个活口,想必自家大人还是顾念着这同乡情谊吧?
3.
秦修在院门外遇见了被锦衣卫押进来的李家千金,
未及豆蔻的少女一见着他,便恶狠狠尖叫着朝着秦修扑来,
但还未近身便被人狠狠一棍子敲在了背上,狼狈跌倒在地;
“秦修!我诅咒你这一生将会孤独终老,不得好死!”
策马疾驰许久之后,秦修耳边都还一直回荡着女子尖锐的咒骂声。
进了宫,秦修却未能面见圣上。
总管太监李福留了两个小徒弟在候着,一见到他,便立刻迎了上来,
“秦大人,陛下有令,让您即刻前往汝阳侯府伴驾。”
“汝阳侯府?”秦修皱眉。
“是。”小太监笑道:“汝阳侯府今日邀了各世家姑娘赏花,陛下也去了。”
汝阳侯府为世子选妻举办的赏花宴,陛下怎么有兴致去了?
李胥州的供证名单尚在怀中,上头有几个人情况棘手,他需得立刻见到陛下。
当今陛下萧怀钰正在园子里钓鱼,他今天私服出宫,并未惊动任何人,
秦修见他身边只有李福跟着,便也没有多礼,径直将怀里的名单给了萧怀钰。
4.
萧怀钰接过来扫了一眼,似乎对名单上那几个人不以为意,淡淡开口,“什么时候招的?”
“一个时辰之前。”
“人呢?”
“死了。”
萧怀钰将手里的鱼竿扔给了李福,
再站起来的时候,俊逸的脸庞上却不见往日的温润,而是一股肃杀之气。
“死倒是便宜他了。”
秦修低头不语。
“朕听说李胥州的女儿至今下落不明?”
萧怀钰锐利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是。”
萧怀钰轻笑了一声,话锋一转:“秦修,朕听闻李胥州与你是同乡?”
“陛下圣明。”秦修对答如流,没有一丝多话。
萧怀钰的眼神冷了下来,指尖悄然抚过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锐利的视线落在了这个在自己还是皇子时便跟随左右的臣子身上。
“也罢~”
萧怀钰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起身便去了内院。
5.
内院多为女眷,秦修不便再跟,倒是萧怀钰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秦大人面冷心热,如今也是弱冠之年,倒是难得的如意郎君;汝阳侯府今日多得是世家姑娘,你若是有看上的,尽管来给朕说,朕给你赐婚。”
“谢过陛下。”
待萧怀钰走远了,秦修才缓缓站直了身体,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陛下何尝不会知道他已悄然将李胥州的女儿送了出去,却没有当面挑明,想来已是默认了他的做法。
面了圣,秦修又将暗卫调动了一番,正要离开汝阳侯府,前方却出了事。
前来参加赏花宴的平阳侯府二房嫡长女,当今太后从小养在膝下的亲侄女阮娇落水失踪,生死不明。
萧怀钰差李福将秦修叫了过去。
这位阮家姑娘与陛下的牵扯,秦修是知道几分的,也不敢怠慢,当即就调动锦衣卫,准备将汝阳侯府翻个底朝天。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院子里已经乱成一团,平阳侯夫人已然哭成了泪人,
秦修被吵得头都疼了几分,身上冷厉肃杀的气息愈发浓厚。
他听见了一道细细的声音,“大人...求求你一定要找到我的姐姐。”
声音孱弱,还带着几分哭腔。
6.
那是平阳侯夫人身后的小姑娘,穿着一身嫩黄春衫,白嫩的脸颊上有一双乌黑清澈的眼眸。
她此时正抱着平阳侯夫人的手臂,眼睛哭得红彤彤的,鬓角微乱。
见秦修冰冷的视线扫过来,她竟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了一下,愈发像一只惊吓过度的小兔子。
“秦大人!”
小姑娘擦了擦眼泪,鼓足了勇气上前,
“大人,我姐姐不是自己落水,而是被人推下去的,我亲眼所见,有人要害我姐姐。”
秦修眉头一皱,“既是姑娘亲眼所见,可曾看到是何人所为?”
“我...”小姑娘红着眼睛,抽泣道:“我没有看清楚。”
“既没有看清楚,又为何说是亲眼所见?”
小姑娘脸都白了,连忙说道:“我没有骗人。”
她还要再开口,却被平阳侯夫人一把拉到了身后。
“阿菀,不得对秦大人无礼。”她轻斥道。
秦修注意到她身体紧绷,双手无意识的微微张开,却是一个十足的保护的姿态。
这是怕自己一怒之下将这只小兔子逮进锦衣卫的大牢?
秦修自嘲似地扯了扯嘴角,神色如常。
“夫人放心,若是真有人谋害阮家姑娘,下官必然秉公执法。”
7.
锦衣卫很快将汝阳侯府翻了个底朝天,秦修免不了去亲自盯着。
更何况那满屋子女眷,见着他便如同见到了什么凶神恶煞,一个个胆战心惊的模样令他着实心烦,
抬腿便出了静安堂,在廊檐下站了半刻,鼻息间总算没有了那股子令人厌恶的脂粉香气。
消息一个一个传来,却始终没有阮家三姑娘的消息。
秦修自然知道那位阮家姑娘在何处,可他是要查其他的东西。
“麻烦。”他低声道。
“秦大人。”身后传来了一道细细的声音。
秦修回过头去,见小姑娘正立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
宽大的袖口里探出两支青葱如玉的手指,正紧张地捏着一方帕子。
她叫什么来着?
阿菀.....
阮家的阮菀。
见他回头,阮菀犹豫着又上前了两步。
小姑娘尚未及笄,梳着简单双鬟髻,鬓上压着一朵小小的珠花,巴掌大的脸庞莹白如玉,显得双眸更是乌黑清澈。
“姐姐可有消息?”她怯生生的问道。
秦修眉头一挑。
“若有消息,本官必定会在第一时间禀告陛下。”他沉声道。
8.
许是听出了他语气里的不耐烦,阮菀双肩一颤,眼眶竟红了起来,差点将手中的帕子拧成了麻花。
“那..那我可以站在这里等吗?”她又急忙道。
廊檐下冷风肆意,她单薄的衣衫更是被风吹得微微扬了起来。
秦修扫了她一眼,到底还是没有狠下心驱赶她,只淡淡说了一声,“随你”便移开了视线。
两人便这样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园中的锦衣卫不断传回消息。
已遣了擅水性的几个人将池子里摸了个遍,又沿着出水口一路找到城外的护城河中,却仍没有阮娇的下落。
秦修借着这个机会要查的东西还未查到,再有耐心,也不由动怒。
“一群饭桶。”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复命的下属,“自己去领罚。”
身后却传来了微微啜泣的声音,秦修回过头去,就见阮菀正在啪嗒啪嗒的掉眼泪。
“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拉住姐姐,我不应该贪看那花灯。”
9.
小姑娘就连哭的时候也是极为安静的,眼泪像珠子似的掉落了下来,鼻头红红的,更像是一只兔子了。
秦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手痒,待他回过神来,自己禁不自觉便走到了她身前。
阮菀低垂着头兀自擦着眼泪,
小姑娘极为娇小,身量只堪堪到他胸前,
从秦修的视线看过去,只瞧见她露出的半截纤细颈项以及一个尖尖的下巴。
这样孱弱又精细....
秦修深吸了一口气,硬邦邦的说了两句,“哭什么!既没找着尸体,她便还活着。”
阮菀只管盯着自己的鞋尖,豆大的眼泪落在上面,晕开了一丝水痕。
秦修脑瓜子便抽疼了起来,干脆招了招手,让人将她送回静安堂去。
阮菀难得的拧起了性子,犟道:“不要,我要在这里等。”
“碍事!”秦修冷冷道,双目触及她哭红的双眼,又是烦闷得不行,干脆眼不见心不烦,自行离开了廊檐。
下属看了看阮菀,又追上了秦修:“大人!您去哪里!”
“去哪里?找人!”秦修衣袖一甩,低吼道。
10.
人当然是没找着的,因为半个时辰后,阮娇竟然在慕宁华的陪同下,全须全尾的回到了静安堂。
秦修当即就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朝阮菀看了过去,
却见小姑娘正红着眼睛缠着阮娇嘘寒问暖,竟是一眼也没看过自己。
秦修嗤笑了一声,便冷着脸带着锦衣卫去收拾残局。
阮娇人是回来了,可麻烦一点都不少,
正如阮菀所说的那样,她声称自己是被人推下水的,而行凶者,正是静太妃的侄女,季月容。
秦修当天就奉陛下的令,将季月容请进了锦衣卫衙门,
岂料事情还未完,
据阮娇所言,她在宴会上喝了掺了药的酒水,又在桥上遇蛇,
而汝阳侯府恰巧又有两个婆子一个小厮因溺水而亡,其中弯弯绕绕,又牵扯到了季国公府。
陛下大怒,命秦修彻查,
一时之间,倒是弄了个满城风雨,
锦衣卫指挥使秦修的凶名,在京城中更是恶名远播,达到了“小儿闻其名,不敢夜啼”的效果。
11.
连番动作下来,朝中大臣看着秦修的眼神,
又多了几分惊惧以及一丝难以令人察觉的厌恶,
御史台更是连番上奏,痛斥他为奸臣酷吏。
秦修懒得理会这么多,只是照常冷着一张脸。
李胥州一案堪堪结束,所供端王党羽甚多,陛下根基不稳,京中看似平静,却是危机四伏。
尤其是此次阮家三姑娘落水一事,倒是让秦修察觉汝阳侯府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简单。
萧怀钰似有所察觉,暗中吩咐秦修盯紧了汝阳侯府世子慕思远。
京城之中,倒是有些风声鹤唳的意味了。
做为新帝倚重的臣子,秦修虽饱受御史诟病,却也挡不住大批的官员朝他讨好卖乖,
一时之间,他倒成了抢手货。
好在秦指挥使恶名在外,顺理成章的甩了几次脸子,也就无人再敢往府上递帖子了。
12.
不过这日子也算不上太平,
先是阮娇救驾遇刺,再到圣前请旨赐婚,
最后阮家竟和汝阳侯府结了亲。
接二连三的事件,倒是让陛下憔悴了不少。
身为天子近臣,秦修对此一言不发,
他只是偶然想起,那阮家二姑娘阮娇胆子倒挺大,竟明摆着耍了陛下一道,
可她家那四姑娘,却是个兔子似的人儿,一点风吹草动便要被吓哭鼻子似的。
秦修的海里,倒是模模糊糊的想起那张怯生生的脸。
年关过后,便是元宵。
负责京中巡防的人手不够,京兆尹便找上了秦修,借了三百锦衣卫,用以元宵布巡。
正好此时锦衣卫的暗线传来消息,汝阳公世子慕思远似有异动,
秦修眼皮都没抬一下,便趁机同意了。
他在京城之中不下天罗地网,准备将这些乱党余孽一网打尽。
为保万无一失,陛下竟出宫亲自坐镇。
13.
秦修按照部署,将监控的位置安排在了玄武街的酒楼内,
从楼上望下去,只见大街上人来人往,万灯端明,热闹非凡。
萧怀钰却无心听他的安排,只定定的望着街上的一角出神。
秦修便也跟着望了过去。
他一眼便瞧见了人群中的那只小兔子。
许是跟着自家长姐与兄长出来玩,小姑娘似是开心不已,执了一盏莲花灯,穿了一身粉色袄子,略带着几分婴儿肥的白嫩脸蛋藏在兜帽之中,愈发显得像极了那年画上的小仙童。
她和阮家一行人正在猜灯谜,猜中了,便是一脸雀跃,若是猜错了,便懊恼得直嘟嘴。
秦修素日里见惯了不动声色的人物,还是头次见人脸上能有如此丰富鲜明的神情,
一时之间也有些新奇,倚在窗前看着小姑娘牵着阮家三姑娘的手撒璃。
“要那个!那个!”
她指的是那灯谜的头彩——一盏琉璃宫灯。
阮家三姑娘也是宠她的,便一心想要拿了这彩头。
可惜未能遂愿。
14.
于是秦修便又见她有些依依不舍地绕着灯柱饶了好几圈,一副眼巴巴的模样,倒也逗人得很。
萧怀钰却是待不住了,随口丢下一句“不要伤及无辜”后便匆匆下了楼。
秦修自然知道自家陛下去了哪里,只吩咐人跟着,
自己仍旧看着阮菀一步三回头地馋着那盏宫灯。
“找个人将那盏灯买下来。”他低声说道。
“是。”
属下即刻就去了。
秦修有些期待起那小兔子收到灯时的神情。
未了,他又开始自嘲,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倒是干起一些逗小姑娘开心的琐事来了。
变故发生得很突然,就在阮慕两家人准备离开之际,人群前头却传来了一阵骚动,
有人甚至叫嚷了起来:“撒钱咯,撒钱咯!”
“花车,有花车。”
“天香楼的飘飘姑娘来了!”
无数人蜂拥而上,看花魁的看花魁,捡钱的捡钱,将那小兔子瞬间就挤开了。
秦修从楼上望过去,小姑娘正可怜兮兮的抱着灯,一脸的惊慌失措。
“姐姐!宜姐姐!世子!”
她手足无措的站在人海里,看上去无助极了。
15.
秦修叹了一口气,终是没能够按捺得住,
飞身下楼,将那只吓傻了的小兔子从人群之中拎了出来。
见到是他,阮菀仿佛有些不可置信,眨巴了两下眼睛。
秦修额角迅速抽疼了起来。
“不许哭。”他冷声道。
乌黑的眼珠又眨了两下,泪珠子便扑簌扑簌地滚了下来。
“秦大人。”
阮菀很快就认出了他,牵着他的衣袖,抽抽噎噎的,“我....我不是故意哭的。”
她哽咽道。
待话一说完,更是自暴自弃了般,放声大哭了起来,“姐姐不见了,世子也不见了。”
秦修低头看着这个死死拽着自己衣袖满脸委屈的小姑娘,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别哭。”
他放缓了语气,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更平易近人一些。
“你上楼去,我派人帮你去找。”
乱党余孽尚且潜伏在人群之中,到时候乱起来,怕是没人顾得上这只小兔子。
倘若哪个不长眼的伤到了她..
“跟我来。”他说道。
阮菀忙不迭地跟在了他身后,竟是一点犹豫都没有。
看起来就很容易被人拐走。
秦修心想。
16.
待到上了楼,阮菀才发现酒楼里都站满了锦衣卫。
小姑娘似乎是被吓倒了,细细的抽了一声气,脚也跟着退了一步。
“大人是有公务在身吗?”她细声细气的问道。
秦修走在前头,见她没有跟上来,便有些不耐烦:“上楼便是。”
“哦。”她抱着灯,连忙又跟了上去。
秦修找了个靠窗的雅间,算是将人安顿好了,此时属下正好将那盏宫灯给弄了过来,送到了秦修手上。
“是琉璃灯。”
阮菀眼睛都亮了,“这盏灯可是要猜中二十个谜呢,大人真厉害。”
话说着,自己却是眼巴巴的看着那盏灯,目不转睛。
秦修暗自发笑,也不言语,径直将灯塞到了她手里。
“拿着。”
阮菀反射性地伸手接过来,人有些傻乎乎。
“给你的。”秦修解释道。
看着她一脸不明所以,秦修微微皱起眉头:“若是不喜欢,扔了便是。”
阮菀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抱紧了那盏宫灯,生怕秦修再拿回去,
“喜欢的。”她说得很认真。
秦修鲜少和这些世家姑娘打交道,更何况对方还是这么小一个姑娘,
此时正乖乖巧巧地坐在自己对面,一脸紧张,他便有些哑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17.
眼见旁边有几碟糕点,便干脆伸手推了过去。
“吃。”他言简意赅道。
阮菀似乎被他唬了一跳,连连摆手:“我不饿。”
“让你吃便吃,哪来这么多废话。”
这下遭殃了,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又是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
秦修便有些懊恼,轻啧了一声。
好在很快就有探子前来回报,说是发现了乱党踪迹,秦修这才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
他正要离开,
阮菀却也跟着站了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了他身后,满脸惊恐,好像自己要被丢掉似的。
秦修停住脚步,这次倒是尽量平和的开了口,“你在这里待着,哪里也不许去,我让人通知平阳侯府的人来接你。”
“可是..”阮菀搂着宫灯,眼巴巴的看着他:“我想跟着秦大人。”
秦修心头一堵,一种陌生而怪异的情绪充斥着心田,他无暇去分析这种莫名的情绪是怎么回事,只是摆了摆手,拒绝了她的请求。 
可那小姑娘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他,他莫名的又同意了。
18.
有锦衣卫和京兆尹的全力配合,那些乱党很快尽数落网。
秦修找到萧怀钰回禀消息的时候,
才发现自家陛下不仅又和阮家三姑娘阮娇搅和到了一起,甚至还受了点伤。
待到将陛下安排妥当,秦修将身后那小姑娘交还给阮家三姑娘。
阮娇松了口气,“多谢秦大人。”
秦修没有接话,待到下属前来回禀,说是阮娇已经带着阮菀安全回府之后,这才微微点头。
下属又送上来一个东西,是阮菀先前拿在手里的莲花灯。
“是回礼。”下属说道:“阮家四姑娘说,是给大人的,让下官务必亲自交给大人。”
这种莲花灯,满大街的人几乎人手一盏,再是常见不过了。
他送了她一盏难得的琉璃盏灯,她却用这种东西作为回礼。
秦修瞪了那盏莲花灯半响,到底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虽是秦指挥使有生以来收到过最廉价的礼物,仍是让秦修拎了一路,不仅带回了秦府,甚至还挂到了床头。
19.
第二天,京城里便传出了些奇怪的谣言,
锦衣卫指挥使秦修秦大人,秦阎王,
于元宵晚上结识了一位大家闺秀,一见钟情,私定终生,并且以那莲花灯做为定情信物。
伤势还未好转的萧怀钰在退朝之后,将秦修单独留了下来。
“大家闺秀?”萧怀钰的视线里有几分探究,
他望向这个素来沉默寡言的忠心臣子,颇有几分不可置信:“真有此事?”
“绝无此事。”秦修矢口否认。
哪来的大家闺秀?不过就是一只胆小吝啬的小兔子而已。
“私定终生?”
“.....”秦修语气坚定:“纯属谣言。”
“莲花灯?”
“随手买来过节应景的玩意。”
“秦修。”
“臣在。”
萧怀钰欲言又止,“朕说过可以给赐婚,你看国子监李大人家的千金如何?”
秦修皱起眉头,“臣并无娶妻的念头。”
“那便罢了。”萧怀钰语气中倒是颇有几分遗憾。
20.
秦修回府之后,盯着床头的莲花灯看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又想起萧怀钰的话来。
赐婚?成亲?
他脑海里陡然浮现出阮家那小姑娘身着嫁衣的模样,不由得哑然失笑了起来。
瞧自己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当天夜里,秦修做了一场梦。
梦里的自己已官居一品,锣鼓喧天,红纱遍地,做了真的新郎官。
只是洞房花烛夜,掀开盖头瞧见的,是一张极为陌生的脸。
梦里的自己,神色冷淡,没有半点身为新郎官的喜悦。
那是一场毫无感情的婚姻,却真实得可怕,
甚至连婚后同妻子“相敬如冰”的情形都十分清晰。
秦修醒来之后,望着燃着烛光的莲花灯,神情颇为恍惚。
那一刹那,素来杀伐果决,冷厉严苛的指挥使大人,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极为荒谬的念头。
梦里的新娘竟然不是阮家那只小兔子,真是太可惜了。
秦修很快就清醒了过来,并为自己这个荒谬的想法嗤笑不已,很快便将之抛诸脑后。
21.
元宵节那日抓获的乱党给秦修提供了不少线索,桩桩件件,皆指向汝阳侯府,指向江南。
潜伏于江南的慕长远送回一封怀疑江南有乱党私藏军械,并与朝廷中人有所勾结之后的书信后,便失去了消息。
秦修将此事禀告给了萧怀钰。
萧怀钰对此并没有表示出多大的惊讶,仿佛他早已经预料到了此事的结果。
秦修对当今陛下的算无遗策更是敬佩了几分,
萧怀钰对他的钦佩却并未见得有多高兴,而是用一种极为奇怪的眼神看向了秦修,问了一个与乱党事件毫不相干的问题。
“秦修,你可信前世今生之说?”
秦修眉头紧锁,“臣素来不信鬼神之说,前世今生此等说法,倒是戏本子里常见。”
言下之意,就是当戏本听听也就罢了。
萧怀钰却显得有些疲惫,“罢了,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将顾萱召来,随朕走一趟江南吧。”
秦修知晓陛下与那阮家三姑娘的之间似是陷入了僵局,
此时见陛下的神色竟有些心灰意冷的模样,也就没多说话,速速让人去安排江南之行的事宜去了。
22.
陛下要去江南亲查乱党之事,非同小可,秦修不敢掉以轻心,事无巨细安排妥当才定了出发的日期。
临出发前,秦修鬼使神差,又将那盏平平无奇的莲花灯给随手放进了行囊之中。
三日之后,秦修便同顾氏姐弟随御驾乘船直下江南。
许是带着那盏灯的缘故,秦修在船上又做了一场梦。
这次倒是梦见了阮家的那只小兔子,阮菀。
只可惜这个梦境却是极为荒谬,
阮家在秦修的梦中已是落败,偌大的平阳侯府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
阮娇倒是入宫做了妃子,可却并不得宠;
阮家苏氏病重,阮菀被匆匆许嫁给了一户落魄人家。
可许的那户人家家风却极为不堪,阮菀还未进门,便闹出了许多事来。
最后,阮菀竟是求到了自己身上。
阮家备受宠爱的四姑娘,最终落得个瘦骨伶仃,人人皆欺的地步,
最后无奈到长跪于自己轿前,求自己救她一命。
23.
那么爱哭的小姑娘,在梦里竟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流,满脸写着倔强与彷徨。
她求自己收留她。
秦修听见梦里的自己说,她可以作为妾室进入秦府,他会护她和苏氏性命无恙,许她们一世无忧。
毫不意外阮菀答应了。
一顶青色小轿从侧门而入,没有十里红妆,也没有亲人贺喜,
她就这么平静无波的成了秦府后院的妾室。
秦修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面色苍白似鬼,心痛如绞,浑身冰冷。
他怔怔的盯着仍然悬挂在床头的莲花灯,不知为何竟然想起了萧怀钰的话——
“秦修,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不,他不信。
秦修很快就回过了神来。
什么前世今生?不过是荒谬之谈而已。
若有前世,阮家那只小兔子亦不应该沦落至那等屈辱的地步。
那样璃嫩孱弱的小姑娘,合该寻一个名门夫婿,琴瑟和鸣,被人璃宠一生,而不是...
而不是被人强逼为妾!
秦修恨恨一掌拍在床头。
24.
船外传来了厮杀的声音, 秦修也顾不上思索这个可笑的、毫无由来的梦,握紧手中的刀一跃而起。
是水鬼!
但是遭遇截杀的并不是御船。
顾萱眼尖, 慌忙道:“前面是阮家的船。”
秦修眉心一跳,连声音都变了调:“阮家?”
“是!”顾萱也急得要命,
“昨日便收到了消息,平阳侯府阮家二夫人苏氏带着阮娇、阮菀、阮岚回娘家拜寿, 汝阳公世子慕思远同行, 与我们同日出发。”
她还要说什么, 秦修却等不及了, 点了人马,放了小船下去, 匆匆朝着阮家的船使了过去。
阮家那边已经乱成了一团。
因是轻装出行, 又兼有汝阳公世子同行,苏氏根本就没有带上阮家的护卫,
现如今被水鬼驶船冲撞, 平阳侯府的侍卫根本无济于事, 只来得及放下几只小船,让家眷慌忙逃命。
一片狼藉。
25.
阮菀踉踉跄跄地奔跑在船舱内,根本无法站稳。
“母亲!姐姐!岚哥儿!”她一边哭着, 一边叫唤着亲人的名字。
甲板上已经砍杀了起来, 想必是水鬼已经登船,舱内被人放了火, 四处都是浓烟,她又不擅水性, 根本无处可逃。
阮菀心生绝望,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手中的发簪。
若是今日难逃大难,她宁可自行寻死, 也不愿活着受辱。
客舱的门被踹开,一道高大的身影若隐若现,阮菀死死握住发簪,尖叫着朝前扑了过去。
秦修好不菀易找着阮菀,尚未来得及张口叫她,胸口便一阵刺痛。
她用发簪刺中了他。
秦修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把握住了她的纤细的手腕。
“是我。”
“秦..秦大人。”
阮菀一愣,又惊又喜,一边哭着一头就扎进了他怀里,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我还以为是水鬼...”
瞧着他身前的血迹,她又回过神惊醒了过来。
“我刺伤你了!”
眼泪说流就流,她慌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急急问道:“你怎么样?”
秦修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好在小姑娘身璃体弱,他不过受了点皮肉伤而已。
“没事。”他眉头都没皱一下,抬手就将簪子拔了出来。
“我带你出去。”
26.
眼见火势越来越大,秦修也顾不上男女之防,伸手便将阮菀横抱了起来,大步朝外走了去。
锦衣卫训练有素,不出多时便将那些水鬼打杀了个干净,只是这船却是要沉了。
因着这阵混乱,萧怀钰的御船也被冲散,只留了一艘船留在原地待命。
秦修便将阮家这一波老弱妇孺带到了那艘船上。
捡回了一条命的苏氏抱着阮菀、阮岚嚎哭不止,
秦修不便留在这里,正要退出,阮菀却拉住了他:“秦大人,我姐姐.....”
秦修望着搭在自己衣袖上的手指,十指葱葱,指尖上还有被火灼伤的痕迹,起了几个水泡。
“她没事,她坐的小船被陛下救走了。”秦修安抚她。
听得阮娇没事,阮菀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连忙去安抚母亲和弟弟。
望着抱成一团的一家三口,秦修眼底闪过一丝柔和的神色,出门便换来了属下,“将烫伤的药膏送点进去。”
属下正要进去,秦修又补充道:“拿最好的,不会留疤的那种。”
“这..”属下有些为难,“咱们皮糙肉厚的,哪里讲究这些,只能凑合先用着。”
“罢了。”秦修懒得唠叨,径直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来扔给对方,“给里头那位姑娘。”
下属一阵心惊:“大人,这可是陛下赏给你的黑玉膏,就这么一瓶..”
“啰嗦!让你去便去!”秦修冷声喝道。
下属哪里还敢再顶嘴,连忙掀开璃子进去了。
27.
秦修这才回了自己房间,低头处理被阮菀弄出来的伤口。
简单包扎好之后,他也懒得再穿衣裳,低头擦拭着自己的佩剑。
直到这时,他满心的杀戮欲望才缓缓平息下来。
好在那个小姑娘安然无恙,秦修叹息着,将剑收鞘。
房门被敲响,秦修以为是自己哪个下属,随口应道:“进来。”
一道粉色的身影怯怯地出现门口,似是发现他上身未着寸缕,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秦修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在这一刻如同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堪称狼狈地捞起一旁的衣衫随意裹在了身上。
“你来做什么。”他转身背对着阮菀,厉声喝道。
“我是来道谢的。”阮菀脸颊绯红,站在门口,头顶上都要冒烟了。
秦修好不菀易整理衣衫,总算恢复了几分镇定,语气和缓了许多,“不必。你回去。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他们便是。”
听得他这么说,阮菀也没有离开,反而犹犹豫豫地走了进来。
“你的伤...严重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踮起脚尖,试图去看他的伤口。
28.
小姑娘靠得极近,秦修甚至闻到了她身上略微的药草味道,以及隐隐约约的奶香味。
甜得就像是一场易碎的梦境。
秦修很不习惯地往后一仰,避开了她的动作。
“阮菀。”他叫小姑娘的名字。
“啊?”
小姑娘软绵绵的手指已经落在了他的衣襟上,烫伤已经都上好了药膏,上面还绑着可笑的棉条,甚至还打了一个小巧的蝴蝶结。
“你们阮府的教养嬷嬷没教过你男女有别?”秦修问。
小姑娘半跪着,眼睛眨巴眨巴:“可是我还小。”
“十三岁,不小了。”
秦修冷着脸,手伸到她的腋下,竟是将她半举半抱了起来,把小糯米团子似的女娃娃整个人“摆”到了厢房门外,再伸手关门,一气呵成。
阮菀在外面挠门。
“大人,大人。”
门外小姑娘声音脆脆,“那我先走了,您若是需要人伺候,尽管来找我。母亲说了,大人对阮家有救命之恩,当以厚报。”
“聒噪!”秦修道。
挠门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
秦修不由自主的竖起耳朵,见门外完全没了声响,又有些后悔,懊恼自己是不是太凶了些。
等等...
该不会是吓哭了吧?
29.
他又有些坐不住了,连忙站起来,重新将房门打开。
那只小兔子却还站在原地,见他出来,连忙又举起了手里的东西直往他手心塞。
半根糖葫芦。
“大人,给你。”她软软说道:“等会儿喝药的时候就不苦啦。”
秦修握着半根糖葫芦,面无表情地叫来了下属,让他们将阮姑娘带回房去休息。
第二日,秦修收到了顾萱的飞鸽传书,萧怀钰有令,在徐州会和。
阮家那一大家子人,却是要去金陵的。
秦修想了想,便决定早日前往徐州。
他拨了十余名锦衣卫给苏氏,护送他们前往金陵,而自己则带人又雇了一艘船前去徐州。
“夫人放心,过了这片水域,便是一条通途,治安良好,从未见水鬼出没。”
秦修去向苏氏告辞的时候,如是说道。
苏氏搂着阮岚,满是感激:“这次真是多谢秦大人了。”
“举手之劳而已。”
秦修眼角余光扫了一眼房间,并未见阮菀的身影。
直到船靠了岸,秦修带人转移,才听见身后有细细的声音。
“大人。”是阮菀。
30.
小姑娘似乎来得匆忙,拎着裙摆,手里还攥着东西,一股脑地往他怀里塞。
见秦修脸色冷峻,她结结巴巴的解释道:“是....护身符。”
“我听母亲说,大人要前往徐州,我姐姐也在那里,这护身符是我在前头的庙里求的,劳烦大人替我转交给姐姐。”
小姑娘一番话说得磕磕碰碰,到底还是说清楚了。
秦修不予置否,将护身符塞进了腰间,正转身要走,衣袖却被人牵住了。
阮菀又递过来一个护身符:“这个....是特意为大人求的。”
给他的?
秦修盯着手里用红色丝线系起来的香囊,颇有些呆愣。
“此去徐州,路途遥远,大人保重。”
她结结巴巴的说着,不等秦修说话,便生怕他拒绝似的,拎着裙摆又一溜烟地跑回了船上。
秦修总不能追上去把东西还给她,边干脆将护身符塞到了衣襟里。
摸了摸胸口,他竟有些情绪诡异。
秦修素来不信鬼神,这却是头一次有人特意为自己求了这等毫无用处的东西,巴巴的送过来。
“罢了。”他叹了一口气。
东西虽是无用,好歹也是一番心意,冲着这个护身符,他以后多照顾着点阮家这个小姑娘就是。
31.
秦修去了徐州和萧怀钰会和,又将阮菀托给他的东西转交了阮娇,这才浑身都松懈了下来。
她拜托自己的事情已经完成,小姑娘应该会开心了吧。
在徐州停留了几天,秦修又在萧怀钰的安排下,调遣人手,将阮家三姑娘送去了金陵阮家,这才悄然去追查慕长远与江南乱党一事。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
萧怀钰如有神助,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慕思远与乱党一网打尽,
尽管在过程中阮家三姑娘被牵连,可到底只是付出了最小的代价,最终以慕思远自尽,乱党皆斩为结果。
贞熙二年,平阳侯阮青辰谋害谨妃贴身侍女一事败露,被虢夺爵位,斥贬益州;
同年,阮家三姑娘阮娇受封皇后,太后移居五台山,阮娇生父阮青墨受封一品国公。
阮娇很得宠,自家陛下确实是深爱着这个女人,偌大的皇宫中除了阮娇再无其他妃嫔。
若无意外,阮家往后几十年更加荣宠不断,
阮家,也算是保住了。
32.
秦修不知为何,总觉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他想起了那个荒唐的梦。
如此,想来阮家那个小姑娘,必定能安安心心的长大嫁人,寻个如意郎君,再不必如同梦中那般委曲求全。
秦修摸了摸放在胸口的护身符,难得的露出了笑脸。
贞熙三年,当今皇后阮娇诞下一子,萧怀钰欣喜若狂,大赦天下,阮青辰升官又从益州回到了京城之中。
同年,秦修升任刑部尚书,兼锦衣卫指挥使,官至一品。 
上门提亲的人几乎将尚书府的门槛都踏破了,
秦修不堪其扰,干脆借口公务繁忙,一连几天都宿在了官衙之中。
萧怀钰喜得麟儿,难得有了闲心关心秦修的终身大事,打趣道:“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这满京城中适龄的千金姑娘可不多,再拖两年,就要成老匹夫了,看谁敢嫁你。”
秦修垂目敛眉,执棋落下一子,一言不发。
33.
他这两年可称得上平步青云,身上气势愈发厚重,又兼不苟言笑,倒是真成了百姓口中的“活阎罗”。
倒是萧怀钰,佳人在怀,眼角眉梢都写着餍足二字,整个人愈发温和起来。
见秦修不吭声,便开口劝解道:“朕当年允诺可以给你赐婚,如今亦有效,你若是有看中的姑娘,尽管开口。”
“臣并无成家的打算。”秦修随口应付道。
“怎么?看不上这些世家姑娘?难道你要想娶个天仙不成?朕可没办法给你找一个来。”
萧怀钰落下一子,状似无意道:“连皇后的妹妹都要嫁人了,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去?”
秦修耳根一动。
皇后妹妹?
阮家四姑娘阮菀?那只小兔子?
秦修这才恍然大悟,仔细算来,那小姑娘如今已年满十四,确实到了相看人家的年纪了。
一提起阮菀,萧怀钰颇有深意,“皇后对这个妹妹颇为看重,竟将满京城适龄的世家公子作画入册以供她挑选,年纪大的不要,长得略丑些不要,家风不正的不要...也不知她要给阮菀挑一个怎样的夫婿才算满意。”
34.
陪萧怀钰下完棋,秦修便出了宫。
“大人,是要回府吗?”车夫问道。
“逛逛。”秦修冷声道。
他端坐在轿中,手指挑开璃子。
已近晌午,街巷中人声鼎沸,仿佛丝毫没有感受到朝廷之中的慕起云涌。
秦修正欲放下璃子,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披着一袭银狐大氅,正示意店家取下铺子上的一个灯笼,一张素白的小脸裹在观音兜下,璃美可人。
是阮家的那只小兔子,阮菀。
“停轿。”秦修喝道。
下人不明所以,连忙将轿子停在了街边上。
秦修鬼使神差的盯着不远处那个小姑娘,
只见她抱着灯笼,喜笑颜开,又在店铺里买了一大包零嘴,挑了两个糖人后,才在丫鬟的催促下上了马车,消失在了街尾。
“大人?”
秦府的下人疑惑道。
秦修戛然失笑,放下车璃,闭目养神了片刻才开口吩咐道:“去问问店家,方才那个姑娘都买了些什么,照着买一份回来。”
35.
稍稍一会儿,东西便送进了轿子来。
一个兔子灯笼,一包松子糖,两个糖人,外加一大包做针线的丝绒花样。
小姑娘的东西。
倒是这个兔子灯笼,活灵活现的,与她倒是相得益彰。
秦修嘴角往上扬了扬,手指随意拨动了两下,便失去了兴趣了,意兴阑珊道:“回府吧。”
下人正要起轿,又听见秦修冷声吩咐道:“将这些东西送到平阳侯府去。”
“啊?”下人傻了眼。
“平阳侯府的四姑娘,阮菀。给她。”秦修有些不耐烦。
阮菀人在府中坐,突然收到了秦府指名道姓要她收下的一大包东西,唬得她母亲苏氏慌了手脚,连忙拉着她的手细细询问。
阮菀不明所以,乖巧地摇了摇头,只告母亲自己与指挥使大人并未有来往。
虽说如此,苏氏仍旧将此事告知了自己的丈夫阮青墨。
“你说这秦大人送这些东西到底是何用意?莫非是想敲打咱家?老爷...”
阮青墨放下手中的书卷,眉头紧锁:“他指明要送给咱们阿菀的?”
“是。”苏氏沉默了片刻,又跳了起来,“他...他该不会是看上咱们阿菀了吧?”
“荒谬!”阮青墨胡子都翘起来了:“秦修位高权重,宦海沉浮多年,什么绝色美人没见过,那里瞧得上咱们阿菀...”
“再说了,他..”阮青墨嘀咕道:“他可是已年近三十,都快能做咱们阿菀爹了,哪能这么恬不知耻!”
“真的不是?”
“妇人之言!可笑!”
36.
尽管自家夫君吹鼻子瞪眼的,苏氏却好歹心安了下来,却也没有掉以轻心,
第二日便叫了阮菀来,每日晨昏定省,又盯着学针线,学管家,所有酒席宴会一概推了,每日只管拘着她在府里,不得外出。
倒是阮菀,收到这大包东西,倒是模模糊糊的想起了秦修来。
那一年她随母亲去江南外祖家,途中遭遇水鬼,还是秦大人救了她一命。
还有元宵花灯节,他送了自己一盏琉璃宫灯,至今还挂在她的床头。
阮菀抱着秦修新送过来的兔子灯笼,稚嫩的脸颊上竟浮现出了一抹红晕。
秦大人,真是个好人呢。
她既收了人家的东西,按照礼节,可是要回礼的。
小姑娘吭哧吭哧地抱起了自己平日里存钱的箱子,从里头抓出了一大把碎银,
可又犯了难,给秦大人回什么礼好呢?
过了几日,阮菀便找了个借口溜出家门,去书斋选了一方砚台,亲自送去了尚书府。
37.
秦修还未下朝,秦府侍卫见惯了来尚书府送礼的人,只是这娇滴滴的小姑娘来,却还是头次见。
也不敢收她的东西,只连连摇手,“阮姑娘还是请回吧,我家大人说了,遇见送礼的,只管打出去。若是收了,小的可是要被发卖出去的。”
“我的也不能收吗?”阮菀抱着东西,细声细气的问道。
门房一时哽住了,竟不知怎么回她,只得再三摆手。
好巧不巧,秦修的马车正好到了门前,他掀开璃子,便瞧见小姑娘难过的模样,一时有些愣住。
谁欺负她了?
秦修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
很快,他又反应了过来。
她来做什么?
出神之际,小姑娘见着他,眼睛却是亮了,
连忙小碎步跑了过来,将手里的东西往他怀里一塞,竟是半分也不怕他。
秦修瞪着还用红绸绑了蝴蝶结的箱子,声音有些僵硬:“这是什么?”
小姑娘害羞的笑了笑:“是回礼。”
秦修揉了揉眉头,冷声道:“我不收礼。”
话音刚落,对面的小姑娘眨了眨眼睛,眼眶竟是红了,颇为委屈,“可....可这是我挑了许久的。花了二十两银子呢。”
随侍在侧的下人差点吓晕了过去。
先不说从未见人给当今刑部尚书送这般薄礼,单说小姑娘这理所当然的语气,就让人胆战心惊,生怕自家大人一怒之下将人投入大牢。
所有人都心惊屏息,秦修却出乎意料,沉默着将箱子收了下来。
38.
阮菀见状,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口气,
许是觉得自己胆大包天,过于出格,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盯着自己的脚尖呐呐道:“那..那我走了。”
说便拎着裙子就要开溜,活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站住。”
秦修盯着她纤薄的背影冷声道,也不管她脸上疑惑的神色,缓缓开口:“我让人送你。”
于是阮菀昏头转向的,在锦衣卫的护送下,坐了秦府的马车回了阮家。
这可把苏氏吓得不轻,任谁家宝贝疙瘩被锦衣卫送回来,都是要吓破胆的。
胆战心惊的将人请进了喝了茶,又恭恭敬敬地送了出去之后,
苏氏一把拉过阮菀,声音都变调了,“赶紧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阮菀稀里糊涂的,只照实说了两句,苏氏就恨不得要晕了过去。
自家傻闺女,竟然胆大包天到当众给秦修送礼,送的还是价值不到二十两银子。
秦修不仅收了,还将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让锦衣卫给送了回来。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糊涂东西!”
苏氏气得不轻,指尖直往阮菀额头上戳,也顾不上阮菀委屈巴巴的模样了,转头就去了阮青墨的书房。
39.
阮青墨自两年前的事情之后,愈发胸怀宽广,只安慰焦急的妻子,
“人家秦大人又没有怪罪阿菀失礼之处,你这么急做什么?”
苏氏一拍桌子,“就是没有怪罪我才急!你说这个秦修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能有什么意思?你想太多了,放宽心,万事有陛下和娘娘做主呢。”
苏氏瞧着阮青墨这副完全不上心的模样,更气了,站起来连连踱步,“不行,咱们阿菀的婚事,不能再拖了。”
那边秦修尚且不清楚自己将苏氏吓得不轻,抱着箱子回了书房,将东西随手一扔,
直到处理完大堆公务后,才想起来小姑娘送来的“回礼”。
拆开来一看,竟是一方劣质的砚台,以及一大包零嘴,霜糖山楂,蒸糕,玫瑰饼,杏仁松子,满满当当的一箱子。
秦修回头就瞧见了还挂在博古架上的莲花灯,哑然失笑。
这回礼,倒是比那莲花灯值些银子。
他捻起一块糕点,舌尖尝着那陌生的甜味,竟也不算讨厌。
于是,锦衣玉食的天子重臣,刑部尚书兼锦衣卫指挥使,当朝一品大臣,秦修秦大人,就这样坐在书房里,将这一整箱零嘴,吃了个干干净净。
第二天再去上朝时,脸上竟是挂了几分笑意,唬得那几个参他参得起劲的御史交头接耳,揣测他是否又打了什么怀主意。
40.
秦修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了下朝。
萧怀钰又将他单独留了下来,只是这次还甩给他一张画像。
秦修不明所以捞了起来。
“这是?”
“阮家替阮菀选的夫婿。”
萧怀钰说道:“皇后想托你打听打听这人的品性。”
秦修握着画轴的手,陡然握紧,只觉得心口一窒。
阮菀的.....夫婿?
他缓缓展开了画像。
苏氏的眼光其实是不错的,她看中了礼部尚书家,许家的三公子。
清贵士族,百年世家,
许三公子又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不用继承家业,且已有功名在身,阮菀嫁过去便是五品夫人,又不用做那长媳操持中馈,
若她愿意,自可做一辈子的富贵闲人。
只是.....
41.
秦修瞪着画像中的男子,双眼几欲喷出火来。
这个男人,他却是梦见过的。
梦里的阮菀,在进秦府为妾之前,便是与他定的亲。
许家三公子,表面看上去温文尔雅,实则人面兽心,最喜寻花问柳,且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癖好。
在梦里,阮菀尚未进门,他便生出了三个庶子还玩死了房里的几个丫鬟,被人告到锦衣卫来,闹得满城风雨。
阮菀意图退亲,他却以苏氏性命相逼,甚至试图强行玷污阮菀清白。
阮家那小姑娘,便是在这种绝境之下,无奈求到了自己面前。
原来竟是他!!!
秦修双手握拳,身躯几乎绷成了一条直线,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陛下,此人绝非良配。”
“哦?”萧怀钰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爱卿何出此言?”
秦修一阵语塞。
他突然想起来,那不过是梦中所见而已,
而此时许家半点风声也没有传出来,
许三公子仍旧是众多世家姑娘心中嫁娶的好对象。
可是那只小兔子...
那只胆小吝啬又爱哭的小兔子,本应该嫁给这世上最好的男子,而不是一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42.
秦修勉力保持着冷静站了起来:“臣去查查。”
秦修掉头就去了锦衣卫衙门,
不出三日,便有人击鼓告状,状告礼部尚书家的三公子草菅人命,将一农家女子玩弄至死。
锦衣卫衙门接了状子,两日后便将事情查的水落石出,人证物证皆在,坐实了了许三的罪名,
按照当朝律例,判了个秋后问斩,
而礼部尚书也因教子不严,官降四品,成了七品县令,举家离开京城....
秦修此事办得干净利落,雷厉风行,许家百年世家就此一蹶不振,三代之内再难以出头。
萧怀钰合上秦修的折子,问了一个与案子毫不相干的问题。
“秦修,你真没有成亲打算?”
萧怀钰的话里仿佛藏有深意,秦修却是不合时宜的想起那一年的锦衣卫衙门,李胥州的女儿声嘶力竭的咒骂——
“秦修,我诅咒你这一生孤独终老,终生孤苦。”
秦修的嘴角抿得死紧,人却深深的跪伏了下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陛下,臣并无成亲的打算。”
他父母早亡,并无族亲,孤身一人在锦衣卫呆了十年,手里头染了无数人的鲜血,名声算不得好,
御史总说他是奸臣酷吏,京城中世家姑娘见他犹如见了猛兽,退避三舍,谁又愿意嫁他为妻?
“罢了。”萧怀钰叹息道:“你再想想。”
43.
第二日,秦修告了假。
他挥退左右跟随,脱了官袍,只着了一件普通常服,孤身一人去了一趟父母的陵墓。
再回来时,已是黄昏日落之时,他坐在酒楼里,要了五斤烧刀子。
最劣质不过的酒水,后劲却是十足,醉意朦胧之中,他仿佛见到了阮家那个小姑娘。
她似乎是被自己吓得不轻,乌黑的眼珠瞪得圆圆的。
“秦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秦修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借着酒劲,潜入了阮府的后院,并且精准的找到了阮菀住的园子。
这若是被人发现,不仅阮家小姑娘声明尽毁,他也少不得又被御史参上破坏姑娘清誉的罪名。
然而秦修在瞧见阮菀的那瞬间,却不想管那么多了。
他站在那株海棠花树下,看着眼前璃弱胆怯的小姑娘,视线落在了她手里的绣品上。
原是在廊下做针线活。
“绣的什么?”他问。
他一个成年男子,带着酒意闯入后院,她却不怕,见他发问,露出笑脸来,举高了手里的帕子给他看。
“是鸳鸯呢。”她望向他的眼神,充满了信赖,又有几分雀跃。
秦修却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冷水。
阮府和皇后娘娘,都在替她相看夫婿,许是过不了久,她就会出嫁。
这嫁妆绣品,也是该准备起来了。
44.
阮菀国公爷和苏氏的心头肉,又是当今皇后极为宠爱的幼妹;
自是有那狂蜂浪蝶追着求娶,没有许三,还有张三,还有李四,自是能挑出那世上最好的男儿来配她,为她挽手画眉,与她举案端宾。
秦修心中的戾气再难以压抑,他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右手覆上她纤薄的肩头。
小姑娘什么都没有察觉出来,径直看着他,满脸担忧,“大人看上去有些难受。”
她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从荷包取出一颗酸枣来,喂到了他嘴边,“吃这个,吃了就会舒服些。”
带着暖意的指尖触及他的唇角,如同燎原之火。
秦修只觉得浑身都烧了起来。
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做,伸手捻着那颗酸枣,囫囵吞了下去,连味道都来不及品尝一二。
小姑娘脸上却扬起了羞涩的笑菀,问道:“是不是好些了?”
秦修点了点头。
“你要成亲了?”他哑着嗓子问。
小姑娘对他完全不设防,有些扭捏,又有些惆怅,“母亲是这么说。但是我不想嫁人。”
“为何?”
“就是...不想嫁人。”小姑娘捏着手指,将那方绣着鸳鸯的帕子绞得一塌糊涂:“母亲说,嫁了人,便要好生伺候相公,也不能住在家里了。”
她红了眼睛,小声的抽了抽鼻子:“可是..我还想去放风筝,还要吃好多零嘴,想打马球...”
45.
阮菀说的尽是一些小姑娘家喜欢做的事情。
“我可以让你每天都出去玩,陪你打马球,带你去游湖,你想住哪里就住哪里,也不需要你伺候。”
秦修屏息道:“你要嫁给我吗?”
秦指挥使,秦尚书,活了近三十年,还是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幼稚不堪,心乱紧张地在等一个答案。
阮菀傻了眼,她嘴唇微微张开来,半天没有合拢。
秦修哑然失笑,罢了,他这是在发什么疯。
“罢了,天要黑了,你回房去吧。”
他又叮嘱她,“等我走了,去告诉你的母亲,往你院子里多放几个粗壮婆子,还有丫鬟,也得换了。”
他这样闯进来,又站着这里同她说了半天话,竟是无人发现。
“哦。”阮菀不明所以,却仍然乖巧地点了点头。
惹得秦修忍不住抬起手来,将她被慕吹散的鬓发挽到了耳后。
他正要走,袖子却又被她牵住了。
她像幼时那样,拉着他的半截袖子,仰起头来看他,可怜巴巴的。
“那秦大人什么时候娶我?”
“什么?”秦修怀疑自己听错了。
小姑娘却掰着手指头说:“我吃的很少的,也不费钱,母亲说,我最好养了。”
秦修听见自己整颗心的疯狂跳动了起来,他几乎是狼狈不堪掰开了她的手指。
“我去问问。”他说道。
46.
秦修疯了一般,带着一身酒意,连夜入了宫,将萧怀钰从龙床上请了起来。
一见着萧怀钰,秦修便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臣恳请陛下为臣赐婚。”
“赐婚?”萧怀钰用沾了冷水的帕子擦了擦脸,漫不经心的问:“和谁?”
“臣请陛下为臣与国公府楚四姑娘阮菀赐婚。”
萧怀钰惊诧:“谁???”
“阮家四姑娘——阮菀。”
秦修挺直了背脊。
秦修请的圣旨,想下来却没那么容易。
当今皇后娘娘,阮家三姑娘阮娇,拿出了有史以来最犟的脾气,强烈反对这桩婚事。
一边是心爱的女人,一边是最看重的臣子,萧怀钰头都大了,
在阮娇那儿吃了闭门羹后,萧怀钰将不满发泄到了秦修身上。
“年纪大了一轮不说,家中也没得个能当家做主的亲眷,名声也不好,人又死板煞气还重。”
萧怀钰将阮家的意思说给秦修听,没有半点遮掩。
“秦修,朕很难办。”萧怀钰故意道。
秦修面色铁青,只咬牙道:“臣会对她好的。”
“愿意对她好的人多的是。”萧怀钰不轻不重的说道。
47.
秦修没有再说话,心底却暗自谋划了上百种能让阮家答应婚事的手段。
萧怀钰话锋却一转,笑了起来,“不过你倒是运气好,阮家那丫头听说你要求娶,满口就答应了;皇后也是为了试试你。”
秦修霎时抬起头来,眼底尽是狂喜。
贞熙四年,萧怀钰下旨赐婚,将国公府楚四姑娘阮菀赐婚给刑部尚书秦修,待阮菀及笄礼一过,便行大婚。
自赐婚之后,秦修再也没有做过梦,只珍之又重之的将那盏莲花灯日夜挂在了自己床头,烛火不熄。
成婚前一夜,秦修潜进了阮家后院。
小姑娘又长大了一些,已初具大家闺秀的模样,见着他来,羞红了一张脸,只让他站在窗外,死活不肯让他踏进闺房一步。
秦修也不恼,堂堂一品官员,神色自若的倚着窗和她说话,伸手递进去厚厚一叠东西。
阮菀接过打开一看,里头尽是一些地契,铺子,以及大额的银票。
她细细算了一下,这怕是尚书府的全部家当了。
秦修很是大方,大手一挥:“都给你做嫁妆。”
阮菀面色绯红,细声细气的说:“我不要。”
“拿着。”
秦修不让她拒绝,“放进你的嫁妆单子里,若是哪天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便能带走这些。”
48.
阮菀来了脾气,将厚厚一叠东西披头盖脑砸了他一脸,啪的一声,竟是将窗也关上了。
秦修哪里懂女孩子那百转千回的心思,揣着自己的全部家当,掉头就去找了自家岳丈。
阮青墨倒是颇为赏识他,得知他的来意以及阮菀恼了的缘由,摸着胡子大笑了起来,
“枉大家称你心思敏捷,竟连这也不知;你和阿菀说那番话,岂不是说以后定会负她?怨不得她恼了。”
秦修恍然大悟,将家当留给岳丈,转头就去阮菀那儿赔罪去了。
贞熙五年春,阮菀十六岁了,秦修终于将心心念念的小兔子娶回了家。
49.
洞房花烛夜那天,秦修又做了梦。
梦里的阮菀,仍旧是他的妾室,他待她好了一辈子,可她却每日依旧是郁郁寡欢,最后早早便去了。
她死之后,自己也辞了官,然后抱着她的骨灰投了湖。
湖水可真冷啊,但是他胸口处抱着那个小小的白瓷坛子处是暖烘烘的。
秦修睁开眼睛,怀里的阮菀正躺在他的胸口,白皙脸颊泛着粉,天真娇憨。
50.
秦修终是信了前世今生。
他想,今生他已经光明正大娶了她,
阮娇未死,阮家亦未散,
她也在亲朋好友的恭贺声中成了他的妻子。
他会怜她、爱她一生一世,
定不会让她香消玉殒,
他要和她长长久久的做一辈子的夫妻。
魏昭娶我为正妻时,整个上京城都在嘲笑他。
昔日眼高于顶的魏家大少爷,最后娶了一个烧火做饭的丫头。
后来魏昭功成名就,想嫁他的世家贵女多于过江之鲫。
我约了京城有名的媒婆,打算给他纳两门贵妾。
却被本该在扬州办事的魏昭堵在家门口。
他风尘仆仆,气得连身子都在颤。
「你今日敢出得这个门试试?」
1
我比较倒霉。
来魏家做丫头的第二天,魏家就倒了。
我被卖进魏家的时候,许是魏家给的银钱多,人牙子心情好,同我多说了两句话。
他说魏家现在如日中天,我能留在魏家干活,以后就偷着乐吧。
魏家下人吃得极好,圆滚滚的白面馒头不限量,管饱。
我一口气吃了三个,乐了一晚上。
然后第二天,几个小厮用木板抬回来一个人,那个人趴在板上,下身用白布盖住,头发散乱,瞧不清脸。
过了许久我才从旁人嘴里听说,白天抬回来的那个人,是魏家大少爷魏昭。
他被罢了官,又当众挨了四十廷杖。
至于魏家老爷,朝堂之上,替大少爷求情,被谪贬巴陵。
夫人听完消息就晕了过去,灌了三碗参汤才醒。
魏家上下一团乱,二少爷又远在外地有名的书院念书,一时之间,魏家竟然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
趁乱,我偷摸问负责教我规矩的周嬷嬷,什么是廷杖。
周嬷嬷说,廷杖就是当众扒了裤子,用棍子打屁股。
我瞠目结舌。
我小时候淘气,阿娘气极了,也会拿起草鞋狠狠打我的屁股,然后我便知道要听阿娘的话。
但那毕竟是小时候。
现如今,那大少爷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能被当众打屁股呢——还是脱了裤子打——臊都要臊死了——他怎么受得了。
虽然刚到魏家,但关于大少爷魏昭的传闻,我已然听了不少。
魏家老爷官不大,只是一个六品官。
人牙子嘴里的如日中天,主要是靠大少爷魏昭。
大少爷是个念书的奇才。
他三岁开蒙,过目不忘,十九岁那年,连中三元,名动天下。
本朝创立至今,还未曾有人连中三元,更何况他那样年轻,陛下破格提拔,指了魏昭辅佐太子。
如今魏昭二十二岁,已经是太子身边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等他日太子登基,以魏昭之能,封王拜相,指日可待,可不就是如日中天吗?
可是现在,魏家的天塌了。
人心惶惶,魏府里面异常沉默,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偌大一所宅子,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
我被这风雨欲来的沉重气息吓到,到嘴的白面馒头也不香了,只敢怯怯地吃了几口就放下。
大少爷是被架在木板上抬回来的,他下身用一块白布盖着,其实盖了也没什么用,血流得太多,白布已经和他的下身粘在了一块。
这一夜魏家几乎把上京城叫得上号的大夫都请来了,药童提着药箱进进出出,俱是行色匆匆,整个庭院都弥漫着一股草药的苦味。
据说是要尽力保全大少爷,不要落下残疾。
眼见到处人心惶惶,下人们私底下讨论,大少爷触怒了圣上,连太子爷都保不下来的罪,也不知道那金銮殿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有说要魏家要被抄家的,有说要灭族的,还有说要诛九族的。
吓死个人。
我刚来魏家,尚且摸不准情况。夜里不敢阖眼,嗅着空气里的草药味,迷迷茫茫地想——好端端地,怎的就到诛九族的地步了。
周嬷嬷躺在我旁边,她见我睡不着,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馒头给我。
「傻丫头,拿着吧,以后不一定能吃上了。」
魏家这样的境况,以后确实不一定能吃上了。
我接过馒头,爱惜地摸了摸,没舍得吃,反手压在了枕头下面。
如此勉勉强强熬到天亮,管家代夫人集了府里的下人。
管家主要说了一件事,魏家要遣散一批下人。
想走的,有好去处的,魏家通通都发还卖身契,每人再发十两银钱。
一想也是,魏家如今不比从前,大少爷要治病,二少爷要念书,夫人要养身子,老爷远赴巴陵上任,沿途打点,还要买车马,雇几个随行的小厮,处处都是用钱的口子。
确实是再养不起那么多下人了。
魏家有魏家的难处。
但我也有我的难处。
这一年我十三岁,跟着人牙子来上京城,出了魏家的门,我一个人也认不得。
天大地大,魏家倒了,但好像除了魏家,我也没有别的去处。
我总不能,前脚拿了卖身契,后脚找个人牙子,再把自己卖一回。
所以我留了下来。
周嬷嬷却走了,这些年,她攒了几个养老钱,听说在外面还有亲戚可以投奔,如今主家肯发还卖身契,实在没有理由可以留下来。
临走前,她把自己惯用的一个针线篮子留给了我。
魏家家大业大,一夕之间散了个七七八八。
最后留下来的不过五六个人,我是年纪最小的。除了我和管家,还有一个叫珠儿的,是夫人院子里的人;一个叫剑如,是大少爷的近侍;一个叫崔九,原先在马厩里负责看马,还有一个叫刘三万,是府里的老人了,无儿无女,早把这里当家。
老爷最后点了刘叔陪他一起去巴陵。
山长水远,身边总得要有个知根知底的人照应着。
至于魏家本家这边,珠儿姐姐是夫人院子里的人,自然不能动:大少爷如今伤了身子,身边擦洗伺候,留个男人方便些;管家仍旧负责管家和管账。
只剩我和崔九了。
他分了洒扫院子的活。
我呢,原是负责帮着周嬷嬷烧火择菜的,周嬷嬷一走,魏家就没人管庖厨了。
管家的视线落在我身上,眼中有些犹豫。
我晓得他的意思,我看着太小了,要做这么一大家子人的饭,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干这个活的。更何况,我刚来,他对我的人品秉性也不清楚。
可是魏家若是不愿意要我,我又要到哪里去找活做?
我咬咬唇,同管家说:「我原先在家里也是常烧饭的,要么先试试,如果觉得我不成,再换人。」
况且,我能留下来,已经说明是对魏家忠心。
这么着急忙慌的,再去外面重新买丫头,魏家又是这么个光景,恐怕一时半会也挑不到好的。
管家沉思片刻,应允了。
2
就这样,十三岁这年,我误打误撞,成了上京城魏家烧火做饭的丫头。
也得亏魏家倒了。
不然,太名贵的食材,别说做了吃,我出自乡野,连见都没有见过。
我负责做一天的三顿饭,早上容易些,无非是弄点包子稀粥之类。
麻烦的是剩下那两顿。
夫人身子弱,吃素已然很多年了,她不吃荤腥,如今气病了,每日要进一碗燕窝,这个我不会做,万幸是珠儿姐姐亲自来弄的。大少爷那边,受了伤,正是补身子的时候,不消管家交代,我也知道要给他炖点鸡汤排骨。
做了主子的饭,还要做我们下人的饭,菜式上,总要有些区分。
我每天起很早,先把大少爷的汤炖上,然后再开始熬粥,烧一大家子的饭,不是在洗碗就是在择菜,忙得脚不沾地。
也不知是不是夫人和大少爷都不好导致胃口差的缘故,我烧了几天饭,也没人说我做得不好。主子不开口,管家自然不开口,过了三五天,我见管家吴叔一直没来找我,也没要出去买丫头的打算,才慢慢放下心来。
崔九人好,若是得了空,会来帮我劈柴和打水。
他如今负责庭院的洒扫,到处都去得,不像我,只拘泥在一间小小的灶堂。
他来魏家也有两年了,知道的事情远比我多得多。
他同我说,以前魏家风光的时候,那简直是不得了,每天都有穿金戴银的大人物进出。很多人都求着要见大少爷,有时候帮那些人带个路,都能接到随手赏下的一把金瓜子。
魏家几个主子人好,从不轻易打骂下人,给的月银也算丰厚,但凡是在魏家干了几年的,只要自己上点心,多少都能像周嬷嬷那样攒下点,攒了银钱,回去投奔亲戚也好,回乡开个铺子也好,哪样不比做下人强。
话讲到这里,我就问崔九:「那你为什么不走?」
崔九支吾了一声,含糊道:「老爷对我有恩情,自然不能不报。」
具体什么恩情,崔九没说。
他岔开话题,继续讲魏家那些风光的过往。
魏家要说风光,那自然绕不开大少爷。大少爷魏昭,一表人才,前途无量,他身上本是有一桩婚约的,定的是永昌伯家的嫡女。
那是家世仪容处处无可挑剔的议婚对象。
但是嘛,现在,大少爷出了事,前途尽毁,身上的伤没好,不下地走,谁也不知道他那双腿还能不能好好走路,身上背着残缺的风险,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
崔九四下张望了两下,压低声音道:「我觉得这门婚事,可能要黄。永昌伯大概是不愿意把嫡小姐嫁过来了。」
背后说大少爷的闲话,我心里紧张,不由得跟着他压低了声音,做贼似的,问:「难道还能退婚吗?」
退了婚,确实是不用嫁给大少爷了。
可是这样一来,永昌伯府里的名声该有多难听,他家金枝玉叶的嫡出小姐退了婚,以后也难免遭人闲话。
崔九像是对这些世家大族的手段很了解,只听他神秘道:「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退婚的,人言可畏嘛。你想想,嫡女虽然只有一两个,可那永昌伯府庶女多得很呀,分一个给大少爷,也不打紧。」
我倒吸一口凉气:「替嫁?」
崔九没说话,竖起食指,谨慎地冲我嘘了一声。
我也就跟着不敢说话了。
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人人都说大少爷才高八斗,年少成名。如今一朝落难,永昌伯府若是真的要换个庶女过来,只怕对大少爷来说,是比退婚更大的侮辱。
大抵是白日里和崔九对男女婚嫁之事闲话过了头,这日夜里,我迷迷糊糊,梦见了秋生哥。
距京八十里,有个青石镇。
青石镇里,有个白云村。
我家就是那白云村里面,小小的一户人家。
我阿爹种田,阿娘在村头摆了个卖面片的小摊。
我从懂事就在摊子上帮阿娘干活。
初时日子还算好过,直到我娘死了。
阿爹很快再娶,后娘又生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我爹一个人,两亩旱田,要养好几张嘴,从那时起我爹就顾不上我了。
原本他们计划将我早一点嫁人,如果能去回村养老的王员外家做妾,那就最好。
王员外年纪大了,最喜欢年轻的姑娘,他府上一堆小妾,都只在十三四岁之间。
爹和后娘预计等我一来癸水,就想办法,让我去王员外面前露露脸,王员外相中了最好,相不中再说。
至于我,我并不喜欢老大爷王员外。
他的年纪比我爹都大。
倘若一定要嫁人的话,我想嫁同我一起长大的秋生哥。
秋生哥他娘是卖凉茶的,摊子支在我娘边上,他爹死得早,全靠他娘拉扯大。秋生哥生有喘疾,不像我那些弟弟那样闹腾,也不像与他同龄的男子那样粗莽,他是十分安静的一个人。
我后娘一直看不上他,背地里嫌他怯懦。
明面上,我不敢反驳后娘,背地里,我总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人胆大,就要有人怯懦。怯懦又怎么样呢,他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叫他吃饭他就吃饭,叫他喝水他就喝水,以后想必也不会像村里的男人,因为喝了酒水就要打娘子,嫁给他,放心得很。
秋生哥倒是不卖凉茶,他同村里的老人学手艺,预备做个木匠。我见过他做的桌椅,平平整整,没有一点毛刺。
那时候我夜里做梦,梦见的也是秋生哥。
我梦见他成了方圆百里最有名的木匠,提着两只大雁,风风光光到我家提亲。
我在梦里祈求,希望爹和后娘娘看在秋生哥闯出名堂的份儿上,把我嫁给他,不要去王员外家做什么劳什子小妾。
后来想想,当初我真是想得太多。
无论王员外,还是秋生哥,都算好路,哪里容我挑挑拣拣。
我遇见的,是第三条路,一条世上女子谁也不想遇见的路。
我那个最小的弟弟,吃坏东西,犯了痢疾。
病来得凶,幺弟几天就瘦了一圈。
偏这时,阿爹夜里去请郎中,山路湿滑,阿爹摔断了腿。
这个家里,幺弟是必须要救的,没有阿爹也是不成的。
救命急着要钱。
钱从哪里来?
我含泪同人牙子走的那天遇见了秋生哥,他坐在他家门前,正在削一根竹子。
他抬起头,同我对视一眼,又慌乱地错开眼去。
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
今夜这个梦里,我久违地梦见他。
他仍旧在削竹子,不敢看我一眼。
人海茫茫,一别不知何时再聚。最后一眼,他不敢看我。
看我一眼能怎样呢,我不会求他散尽家财买下我的,我只不过想同他好好道个别罢了。
后娘说得对,他是怯懦。
怯懦过头了。
梦醒来,我往枕下一摸,掏出来个硬邦邦舍不得吃的馒头。
这里是上京城魏家。
我签了卖身契,是魏家的下人。
我想白云村的秋生大抵这辈子跟我是没有缘分了。
3
过了十多日,二少爷回来了。
那日我择完菜,得了空闲,正在后院浆洗衣服,忽然听得前院有马儿嘶鸣,随即就是一连串声响。
魏家自从出事到现在,偌大的宅子里面一直都是死气沉沉的,如今骤然听见一连串动静,我心里一惊,暗自琢磨是不是有人来抄家。
我鼓着勇气出去看,差点迎头撞上一堵人墙。
那人也没顾得上管我,三步并作两步,直至往夫人住的院子跑,我只来得及瞥见他风尘仆仆一片衣角。
他身后跟着的,是一路小跑的管家吴叔。
吴叔喘着气,路过我时,略顿了顿,说道:「快去给二少爷烧些热水。」
吴叔眸子晶亮,里头盛着许久不见的神采。我下意识应了吩咐,再仔细一咀嚼他的话——欸?二少爷?
这时夫人的院子里传来带着哭腔的一声:「母亲——儿子回来迟了——」
我不晓得为什么心里跟着一颤,而后慢慢涌上些酸楚,二少爷回来了,魏家的人终于齐了。
二少爷一路奔袭回来,自然是要好好洗个热水澡,我把水烧上,又自觉加了菜。
我想夫人应当不想让二少爷知道如今魏家吃得差。
二少爷回来,府里总算添了些人气,管家应该是看着二少爷长大的,这两天同我们交代事情,面上居然偶尔还带几分笑意。
二少爷回来第一件事,请了上京城最有名的大夫来,替夫人和大少爷诊脉,又亲自出去,买了些人参回来炖汤。
二少爷回来,不能没人伺候,崔九被调去他的院子,至于洒扫的活计,吴叔说,每个院子自己打扫自己的,剩下的前厅和回廊,则是分到了我头上。
我第一次得机会,能走出小小的灶房,到别处去看看。
魏家这所宅子,园林修得极好,含蓄风雅,听说是当年,太子看重大公子,着意请了名家来修的。
但我也只能是走马观花略看看罢了。
我手里的活计本就多,如今又添洒扫,几乎一刻不得闲。游廊没什么人气,要扫的,也只是些落叶,幸而此时没有入秋,我一天早晚扫两回就够。
有天晚上我把灶堂收拾了,碗筷放到架子上沥水,照例拿起扫帚去扫前厅,走到回廊上,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箫声,流淌在月色里,说不出的萧索寂寥。
从回廊往北看,是夫人的院子,倘若有风吹起,能远远看见被风晃动的花枝。往南看,是大少爷的院子,掩映在一丛青翠的绿竹背后。再往南,住着二少爷,不过他的院子更远些,只能瞧见一角青砖。
箫声从南边传来,也不知是大少爷还是二少爷吹的,我听得入了神,情不自禁抱着扫帚倚在长廊上,最后连怎么回去的也不知道,只记得梦里也隐隐响有不知名的曲调。
后来再去扫院子,却再也没听见过箫声,好像那一夜的风灯晃动只是我一场幻梦。
二少爷回来后第五天,夫人来了我这里。
她站在灶前,熬一碗消暑的绿豆汤。又捣碎了往年晒干的桂花,瞧着像是要做桂花糕的样子。
这是夫人头回来灶房,珠儿姐姐也不带在身边。
她不说话,我也不敢搭话,只敢默默抽出几条烧得过旺的柴,把火调温和些,再一抬眼,瞧见夫人脸上有泪。
那泪水静静划过她的脸庞,身子却一点抽动都没有,浑身上下都绷得很紧,我不知道她的心有多痛。
我来魏家第一天,也被带去夫人院子里认过脸,那时候只觉得她是很端庄贤惠的一个人,如今不过短短十数日,她的头上已生华发,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我晓得,夫人在这里,是要给二少爷做东西吃。
崔九告诉我,夫人把二少爷撵回去书院念书了,明天就走。魏家现在的境况,二少爷回来也不顶什么事,魏家想再起来,朝堂里必须再出人,二少爷还是得走仕途的路子。
这绿豆汤和桂花糕,想必都是二少爷以前爱吃的。
我掏出怀里的帕子,叠整齐了,递过去,放在夫人手一伸就能够得到的地方,而后转身,轻轻掩盖上门扉,靠着墙抱膝坐下。
夫人这个样子,叫我想起我娘。
从前我还有娘时,娘也会给我煮面片汤。
后来娘身子不行了,就把烧饭的本事教给我,我用这本事,在后娘手底下讨生活,如今又来魏家谋生。
魏家纵然再落魄,也还是有个家的。
我却是没有家了。
夫人在里头哭,我在外头发呆。
天际残阳如血,等过了一盏茶时间,我站起来,把衣裳上的灰拍干净,凑近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才推门进去。
夫人已经收拾妥帖了,正在摆弄面盆,只是眼角有些红。我过去,问有什么能帮着做的。
夫人叫我舀一碗水来。
话匣子打开,夫人问我当时怎么会留下来。
府里最后留下来的几个人,只我一个她不熟。
我实话实说,除了魏家,我没有别的去处。
夫人叹了一叹,说:「如今的魏家,也算不得什么好去处。」
崔九以前也这样说。
但于我而言,在哪不用做活?魏家下雨头上有屋顶,饿了锅里能下面,每月还发银钱,再没有比这好的日子了。
4
一个月后,巴陵那边寄来了信。
夫人看完,一下子又晕倒了。
崔九跑着出去叫大夫,我守着灶,整夜温着小米粥,只怕夫人醒来要吃。
也是听管家说了以后才知道,那信不是老爷寄回来的,是他身边的刘叔写的。
信里说,老爷在去巴陵的路上染了病,他们路上歇了两天不见好,又担心误了上任的期限,老爷硬是强撑着身子上了路。
没想到一到巴陵就不成了,到信寄出来的那天为止,老爷已经咳得下不来床。
到第二天,夫人醒来,打定主意,要去巴陵陪着老爷。
管家怎么劝也劝不下来,最后惊动了大少爷。
我到魏家这么久,这是第一回正经见到大少爷。
上次他趴在木板上被人送回来,我只遥遥见了个血肉模糊的背影,往后一个月,他一直都在自己的屋子里养伤,一步也没有出来过。
如今大少爷穿着一件织锦白袍,坐在轮椅上,被剑如推着,进了夫人的院子。
从前我听崔九讲过很多,关于大少爷是如何如何的风光,却没听崔九讲过大少爷的样子。
现下见了,我几乎回不过来神。
大少爷他,生得真是太好看了。
他生得白,唇色也白,又穿着白衣,整个人往那一坐,像是年节我在庙里见过的玉雕菩萨。
大少爷进去夫人的院子不过一刻钟,珠儿姐姐走出来,取走了我手上端着的粥。
夫人肯吃东西了。
趁她吃东西的工夫,崔九又出去了一趟,这回是大少爷派出去的,叫他拿着刘叔的信,去保济堂找大夫,照着信上写的症状抓药。再买些京都出了名的,保命吊命用的药丸来。
大少爷的意思,拦是拦不住的,既然夫人说什么都要去,不如做全了准备再去。
夫人远赴巴陵,身边要带人,珠儿姐姐是必走的,管家阅历丰富,老谋深算,也被大少爷指给夫人,临了,又点了点年富力强的崔九。
夫人原不想要崔九——大少爷身上也带着伤,家里又是这般境况,她远去巴陵,身边实在用不着这许多人。再说了,刘叔还在巴陵呢,他也是家里知根知底的老人。
但大少爷只是略微挑了挑眉,夫人就不再说话了。
到魏家一个多月,府里的人一少再少,我回灶堂烧火做给夫人践行的饭,烟气熏眼睛,我呛得直咳,又觉得腰有一些酸。
夫人温柔,会同我细声细气地说话。
崔九爽快,得空便帮我劈柴。
管家、珠儿姐姐也都是极好的。
那巴陵,光是一听这两个字,就晓得远了。
远去巴陵,最快是要走水路。
水路坐船,不知道夫人他们几个会不会晕,我含着眼泪,寻了些蜜饯出来,用防水的油纸包住。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我便起来烧火熬粥,夫人他们用过粥便走,到渡口的车马是昨儿个叫好的,一早就等着了。
临出门,夫人又哭。
她用帕子捂着口鼻,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离别时分,连风也是萧索的,好像一下子就入了秋。
我红着眼睛把一早准备好的包裹递过去给珠儿姐姐,夫人问是什么,我说:「是防晕船的蜜饯和路上吃的鸡蛋。」
大少爷仍旧坐在木质轮椅上,没什么表情,他穿得单薄,衣袍翻飞,脊背上凸出一对嶙峋蝴蝶骨,像是下一瞬就要乘风而去。
一开口,声音很哑。
原以为他要说点什么,没想到他只是说:「时辰差不多了。」
就这样,我们送别了夫人,偌大一个魏家,自此只剩下大少爷、剑如和我三个人。
府里面空得厉害,我回了灶堂,挽起袖子,拾掇早上来不及收拾的碗筷,那种奇怪的腰酸又来了,大抵是前夜趴在灶前守小米粥没睡好。我用手揉了揉腰,决定今晚要早一些睡觉。
这期间剑如掀起帘子进来了一趟。
他来传达大少爷的话,大少爷说,往后家里只三个人,就一起用膳,不用再单独给他做了。
于我而言,这是好事,省了许多活,只是有些不合规矩。
到了中午,我炒了四样小菜,放在案上,端着去了大少爷的院子。
这是我头回进他的院子,以往,都是送到门口,剑如就来取了。
大少爷此刻并没有坐在他那辆轮椅上,剑如撑着他,两个人正在下地走路。
从前见大少爷,不是坐着便是趴着,如今他站起来,我才发现他长得很高,比剑如还高半个头。但他走得却不好,双唇紧紧抿着,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
我不敢去打扰,低着头把饭菜取出来放在桌上,暗自后悔没用食盒带饭——不知道大少爷要走多久,饭菜都快凉了。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忽听得剑如一声惊呼,我转过头去,恰见大少爷双膝一软,直直往下倒,剑如也被他带倒了,两个人一起狼狈摔在地上,一旁架子上的花瓶被碰翻,劈头盖脸砸在他们身上。
我吓呆了,下意识往那边跑。
大少爷率先喊了一句:「小心。」
我才瞧清地上躺着许多碎小的瓷片。
剑如被溅起的花瓶碎片伤到额角,拉开了一个小口子,大少爷身上瞧着倒是没什么事,只是他起身依旧很困难,是被我和剑如架起来的。
我特意帮他抖了抖衣摆,确认他身上没沾着碎片,才让剑如扶着他坐下。
又这么折腾一会,剑如额间的血已淌到下颌。
大少爷吩咐他下去处理。
我自觉拿了扫把簸箕,弯着身子去扫地上的碎花瓶。
阳光很好,瓷片在地上折出细碎耀目的光,我一晃眼,瞧见自己的衣裙上也有血。
第一反应是,这是剑如的血。
再一想,剑如的血,连他自己的衣裳也没有弄脏,又怎会弄脏我的。
于是我想,这是我的血,只是不知道伤口在什么地方。
我仔细找了我的上半身,没有。
又往下找,碍于大少爷在此,我也不好掀开裙子去看。
大少爷看出我的不对,他问:「你在找什么?」
我把裙子上的一角脏污提起来给他看:「奴婢好像刚刚伤到了,可是奇怪,竟也不觉得哪里痛。」
四目相对,夫人走时都无甚表情的大少爷,此刻耳尖不知为何有点红。
他咳了一声,问:「你如今多大年纪?」
「十三。」
小腹骤然一缩,裙上又慢慢晕出一朵红花。
空气里一下静得可怕,再然后,我便听见大少爷压低声音道:「你,大概是,来癸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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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父篡位后,我代替堂妹成为和亲公主,远嫁匈奴。
人人都知道,老单于年过六十,好色残暴,前几任阏氏都是死在他手里。
我不想死,于是大婚当夜,我逃了。
饿晕在路边的时候,被一户卖炊饼的人家救下。
那个时候,我们都还不知道——
乱世就要到了。
01.
匈奴派遣使者,以三座城池求娶大启嫡公主。
堂妹跪在叔父面前,哭得梨花带雨:
「父皇,我已与裴家定亲,不日就要完婚,怎可远嫁匈奴?阿昭姐姐也曾为嫡公主,又没有婚约在身,不若……就让她去吧。」
一道明黄的圣旨,我再次成为公主。
封号安定,寓意安国定邦。
冷寂三年的长春宫重新热闹起来,妃嫔宫眷齐齐解除失忆状态,仿佛才意识到宫里还有我这号人存在。
送嫁的队伍浩浩荡荡,由武威将军兼准驸马的裴靖安亲自护送。
如果不是三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宫变,我与他……大概已经成亲了。
送行的时候,太后抱住我心肝肉似地叫,说她对不起父皇临终的托付。
其实,我能理解她。
父皇是他长子,她是真心实意地疼过我。
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活着的人,总比死了的更有价值。
我踮起脚在她脸颊上恋恋不舍地贴了贴,就像小时候窝在她怀里时常做的那样,我说:
「嬢嬢不用为我担心,昭昭一辈子没出过宫门,刚好去见识一番长河落日。听说草原男儿英武得很,说不定那匈奴单于是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
太后久居深宫,不知道现任单于已经年过六十,几个孙儿的年纪都比我大。
我看着她鬓角的白发,心想有些事,还是糊涂些好。
皇帝在一旁听着,神情晦涩地望着我,差点给我一种他在伤心的错觉。
仿佛那个耐心教我骑马,朗声笑着扛年幼的我去校场的小叔叔还在似的。
可怎么会呢?
那个我曾视若父亲的人,在带兵闯宫的那一夜,就已经死了。
他声音低哑:「昭昭,忍三年,三年后朕亲自接你回来。」
我眉眼弯弯,笑容纹丝未变:「安定谢过陛下。」
人要识时务,该低头时低头。
母后临终前对我说,不要恨,也不要想着报仇,想法子活下去,是她和父皇对我最后的要求。
我觉得很对。
保不住父皇母后,我就努力保全自己,保全他们在世上最后的血脉精魂。
毕竟除了我,这个世上,再没人会记得他们。
我一身凤冠霞帔,在众人诧异的眼神里,对着宫门方向跪下,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
一谢父母,生养昭昭之恩。
二告父母,他们的昭昭今日出嫁。
三拜父母,希望他们体谅昭昭,日后不能时时坟前祭扫。
进入马车前,我立身车辕上,最后一次回望朱红的宫门。
皇城一十五年,所有的恩怨情仇,
此后,都与容昭无关了。
02.
没有什么山寇马贼敢打一支膘肥马壮的送亲队伍的主意,哪怕它带着数百箱珍宝古玩与黄金。
因此两个月后,我们一路平顺,抵达匈奴。
匈奴单于据说忙于正事,无暇分身,因此派了二王子和十五王子前来迎亲。
老单于性喜渔色,光阏氏就换过四位,附近部落或献或抢的姬妾更是十几位。
最直接的结果,就是他有二十一个儿子。
王子们内部权力争斗错综复杂,其中,尤以大阏氏生的二王子和鲜卑公主所生的十五王子之争最为激烈。
这些,都是裴靖安隔着马车帘子讲给我听的。
他说虽然单于没有亲自前来,但选了两位权势最盛的王子来迎亲,也能彰显对我的尊重。
马车到了王庭,老单于匆匆从龟兹美妾的帐篷里钻出。
衣衫大敞,浑身酒气与腥臊气,眼睛浑浊,说话间露出一口不甚整齐的黄牙。
他看着我,目光贪婪又直白,像是打量一匹牲口。
他咧着嘴,说早就听闻汉人的公主细皮嫩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光这一身莹白的肌肤就把他十几位美姬比了下去。
阿圆气得浑身发抖,挡在我身前,怒斥大胆,被二王子一个巴掌扇到地上,半边脸颊立刻肿起。
裴靖安袖手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形势比人强,我咬着牙根扶起阿圆,将她半抱在怀里。
老单于大手一挥,要求今晚成亲,一切就简,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洞房。
我倍感屈辱,攥紧母后留给我的金簪。
我不想死。
但一十五年教养,总有些东西比性命更重要。
03.
夜幕降临,红烛燃起。
王庭燃起巨大的篝火,伴着阵阵烤肉香气一起进来的,还有粗嘎的笑声和起哄声。
我浑身发冷,手攥得死紧,头顶的屠刀将落未落,
阿圆默默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从哪里窜进一阵冷风,我和阿圆都打了个哆嗦。
我这才察觉,不知何时,帐篷外死一样地静寂。
咻地一声,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穿过帐篷,深深地钉在桌子上。
这支箭就像是一个信号,彻底撕裂了之前的欢歌笑语。
箭羽从四面八方飞来,惨叫此起彼伏,浓郁的血腥味弥散开来。
有人用汉话大喊,说匈奴人内斗了,十五皇子勾结鲜卑人,杀了二皇子,劫持了老单于。
我闻言一怔,瞬间意识到机会来了,飞快脱下嫁衣,我拽着阿圆就往外跑。
门口的护卫已经不见踪影,王庭中一片混乱。
地上的尸体横七竖八,看服色以匈奴人为主,并没有大启送嫁的士兵。
趁着夜色遮挡,顺利地跑到王庭门口,刚要松口气,阿圆却猛地将我往外一推:
「公主,你快逃!千万别回京,陛下要杀你!」
电光火石间,我恍然大悟——
原来,和亲只是个幌子,我那野心勃勃的叔父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对匈奴开战的合理借口。
有什么比身份尊贵的和亲公主的死,更能激起朝臣将士和民间百姓的同仇敌忾呢?
阿圆哭得涕泗横流,狠狠地向外推我:
「公主,你快逃吧,逃得越远越好,永远都别再回去!」
宫变之后,我身边的人全被替换,各宫新送来的侍女,我一个都不信任。
后来有次途径浣衣局,我看到被同伴按着头喝脏水的阿圆,一时兔死狐悲,顺手救下。
后来我被软禁在长春宫中,宫人们纷纷找门路离开,阿圆却留了下来。
一伴便是三年。
没想到一切都是叔父的安排。
我从愣怔中清醒,拉住她的手:
「君命难为,我不怪你,我们一起走,离开这里!」
阿圆摇摇头,她神情悲苦,在飞扬的尘土里重重磕了一个头:
「公主,奴婢的父母兄弟俱在别人手里,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挣脱开我的手,返身跑回帐篷,穿戴上我的凤冠霞披。
片刻后,大火熊熊燃起,帐篷上映出她扭曲的身影。
我捂住嘴,视线被眼泪模糊,却不敢再多耽搁。
黑暗中,我听见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高声喊道:
「安定公主被匈奴人杀了!我们要为公主报仇!」
—— 是裴靖安。
04.
我是在一阵饭香中苏醒的。
几天前,我从匈奴王庭一路逃亡。
语言不通,无法问路,也不敢搭车,只能循着记忆,往大启的方向走。
不敢走大路,只能远远避开人群和有集市的地方。
荷包里的零嘴,早就吃完,弹尽粮绝几日后,我最终体力不支,倒在路边。
一位瘦高的姑娘从锅灶前转过身,梳着两条极黑亮的辫子,见我醒了,一双清亮的杏核眼瞬间弯起,声音清脆爽利:
「姑娘,你醒了?正好起来喝碗粥。」
她三两步走到门口,对着院子里喊道:
「爹,娘,春妞,饭做好啦!哦,那姑娘也醒了!」
我足足喝了两碗小米粥,才感觉活过来。
饭桌上我捋清了我出现在这里的来龙去脉。
救我的这家人姓方,是从别的地方逃难过来的。
边境之地汉胡鲜卑等多族杂居,有不少商人来这里做些倒买倒卖的生意,许多人或许对歇脚的客栈要求不高,但却很不习惯胡人的吃食。
方家便看准这一点,专门做些中原人的吃食,然后推着板车走街串巷的叫卖,一天下来,收入也算客观。
我就是方大叔出城进货时,在路边捡到的。
方家有五口人,除了方大叔和方大婶,还有他们的三个儿女。
大女儿便是我睁眼时见到的姑娘,与我同岁,名叫翠萍。
小女儿叫春妞,年纪还小,只有四岁,长得玉雪可爱。
还有一个儿子,叫方石头,十三岁,据说外出走镖去了。
方家人好奇我遭遇了什么,为什么躺在路边。
我说我与父母在探亲路上遇见贼人抢劫,父母拼命护着我逃出来,自己却命丧贼人之手。
我又将一路逃亡的经历捡了些说。
方大叔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沉默不语。
大婶和方翠萍听得直抹眼泪。
方大婶是个年约四旬的胖妇人,脸蛋圆圆的,看着很是面善。
她对我说:「闺女,这世道不太平,听说又要打仗了。你一个女孩家,若没去处,便留在这儿,当我女儿吧。」
世间之事,有时殊为可笑,血脉相连的亲人要置我于死地,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却愿认我作家人。
翠萍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舌尖打了个转,吞下了即将出口的容字。
容昭长公主死于三年前的宫变,
容昭死在几天前的匈奴王庭,
从今往后,世上再没有容昭了。
我改口道:
「阿圆,我叫阿圆。」
05.
边境困苦,民生多艰。
方家大叔和大婶每日寅时就起了,和面,洗菜,调馅,劈柴,准备接下来一天要卖的炊饼,馄饨和牛肉汤。
翠萍起得稍迟些,但最迟寅时中也会醒,洗把脸便赶去厨房帮厨。
我与翠萍同住一屋,虽然她动作很小心,但我自小浅眠,加上从未与人同榻而眠,因此每次都会被惊醒。
翠萍一脸歉意地让我多睡会,手指熟练地将头发梳成两条麻花辫,青色的布裙消失在屋门口。
厨房里传来笃笃地剁菜声,院子里的公鸡在喉咙里练习咯咯哒,仿佛为日出前的打鸣作提前准备。
封窗户的桐油纸右下角破了个洞,被一块方形的木板挡住。
尽管如此,凛冽的风还是透过缝隙呜呜地吹进屋里。
我拢了拢身上灰扑扑的被子,沉甸甸的压在胸口。
被子是方大婶特意找南地来的行商买的棉花,用料扎实,阵脚绵密。
没有红罗炭,没有鎏金炉,也没有雪狐裘。
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
06.
卯时初,天蒙蒙亮,镇子上的集市就开了。
方大叔在脖子上搭一条白汗巾,推起板车便出门赶集。
赶早集的人,多饥肠辘辘,正是做生意的好时候。
冬去春来,转眼过了近三个月,我已经能熟练地帮着婶子做炊饼和牛肉汤。
新的一天,晨光熹微,方家大叔大婶去赶集,翠萍被隔壁王婶叫去帮忙。
我带着春妞在院子里喂鸡。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我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兴冲冲闯进来,高喊着爹和娘。
那少年一身粗布短打,肩膀上背一个包袱,肤色微黑,五官英挺,目光清亮,年纪不算大,但已初具深邃的轮廓。
这大概就是方大婶日日念叨的儿子——方石头。
见到我,他也微微一愣。
这时,春妞扭着胖胖的小身子,朝他踉踉跄跄奔去,口里咿咿呀呀。
方石头几步上前,蹲下身子,两手用力,轻松将她架在肩膀上。
旭日东升,曙光照进小院,洒在两个人身上。
方石头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脸侧浮现出一个酒窝。
春妞熟练地揪住他的头发,咯咯地笑起来。
晚饭十分丰盛,方大婶使出浑身解数做了满满一桌菜。
方大叔也少见地喝了几盅小酒,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听方石头眉飞色舞地讲路上的见闻。
一年前,方石头见义勇为,打趴了几个当街行窃的小毛贼,帮一个南边来的皮货商保住了财物。
那商人感激他,当场掏出一张百两面额的送他,他却说举手之劳,不肯收。
商人见他态度坚决,便转圜了一下,说自己即将返家,担心路途凶险,见他身手不错,品性高洁,想请他做自己的保镖,护送他一路南下,这一百两银子便算作他的酬劳。
方石头闻言立马应下。
他自小性子跳脱,不爱舞文弄墨,偏对江湖好汉心生向往,这些年跟着南来北往的镖师,学了些粗浅的拳脚功夫,早就想去外面闯闯,如今有这样一个机会,立马回家收拾包袱。
方大婶起初是不情愿的。
路途遥遥,又是给人看家护院的差事,谁知会遇上什么样的凶险,但架不住方石头的苦求,加上方大叔最后也首肯,说男儿家是该多出去闯荡闯荡,见见世面,便任他去了。
只是心里仍惴惴的,早晚必烧一炷香,求佛祖保佑。
好不容易盼到方石头平安回来,方大婶铁了心,再不许他做这些危险的营生,压着他在家读书。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大婶说不图他读出个什么名堂,好歹识些字,将来安安稳稳做个账房先生,也好过刀尖舔血,不知哪日就丧了性命。
这次,连方大叔也不理会石头的抗议,坚决与大婶站在一边。
因为,外头世道乱了。
听说匈奴人当着使团的面,烧死了大启派去和亲的公主。
大启和匈奴正式开战了。
督战的正是当朝驸马,裴靖安。
07.
接下来的日子,方石头被锁在屋子里念书,钥匙放在我手里。
方石头在同伴中人缘极好,左邻右舍的少年人们,觑着大叔大婶不在家,常呼朋引伴,趴在墙头,嘴里打着呼哨,唤他出门。
方石头少年心性,急得在屋子里踱来踱去,隔着窗户一叠声地求我。
我不为所动,看他倒像是瞧见了当初不爱读书的五皇弟。
只可惜他宫变那夜便已长埋泉下,如今恐怕只剩一具嶙峋白骨,再也没有念书的机会了。
方石头忿忿,不敢对爹娘发脾气,只好将不满发泄在我身上,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对我的称呼,从最初亲亲热热的阿圆姐,到了如今冷冷淡淡的阿圆。
大启和匈奴的战争愈演愈烈,战火逐渐波及到边境。
难民们从四面八方涌入这座边境小城,同时带来的,还有最新的战况消息。
十五皇子继任匈奴单于,他身上有一半鲜卑血统,手段之残虐,尤胜过世的老单于。
不服从他的草原部落,直接被血腥镇压,屠戮个干净,比最凶残的马贼还要狠辣。
而大启因为安定公主之死,群情激愤,军队对匈待奴百姓也毫不手软,誓要用鲜血祭奠枉死的公主。
偌大的草原,人心惶惶。
南边的商人们纷纷收拾行囊回家,方家的生意一时无以为继,原来大半天就能卖空的炊饼,如今走街串巷游荡到傍晚,还能剩下大半。
方大叔愁眉苦脸地叹气,烟袋哒哒地磕在鸡笼外的石头上,一响就是一宿。
翠萍跟着隔壁的婶子们没日没夜地绣帕子,一条彩丝纹绣的手帕,往往只能卖出几厘钱。
乱世里,哪有闲钱去买绣花的帕子呢。
连方石头都消停不少,整日锁着眉头,不知琢磨些什么。
家里的米缸一日少却一日,外头的物价却飞也似地上涨。
比食物匮乏更可怕的,是人心的崩坏。
穷途末路的难民们开始为生存而不择手段,强闯民宅抢夺财物之事,屡见不鲜。
到得后来,魔爪从钱财伸向少女,伸向老弱病残们的房子,人命案司空见惯,城里每天都有新鲜抬出去的尸体。
方家大叔每到夜间都要用厚厚的木墩堵住大门,并嘱咐我和翠萍不要出门。
同一个巷子的张屠户一家,前天夜里被人闯了进去,虽然砍死了一个骨瘦如柴的闯入者,但自己也被其他人砍伤,家里的财物和小女儿都被人掳走了。
那么小的姑娘,落到那些人手里,哪还会有活路呢?
08.
方家大叔和大婶再也待不住,商量着南下避难。
刚巧方石头之前帮过的那位皮货商,雇了镖队准备南下,于是派人问方家,是否要跟着一起走,路上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方家一口应下,只是有些发愁,穷家富路,可家里没有余财,该如何上路。
随人家的商队走,已经是承了人情,总不好再吃用人家的。
我摸着怀里的金簪,心里有了主意。
我喊上不情不愿的方石头,去了镖队,将凤翅红宝石的簪子交给那位姓曹名猛的皮货商人。
他小心翼翼捧着簪子,有些惊异地打量我,我神色自若,只说是家里祖传下来的宝贝。
我提出要用这支簪子换方家一路上的吃食花费,曹猛一口应下,并通知我们明天出发。
回去的路上,方石头欲言又止,似乎想要感谢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脸涨得通红,最后别别扭扭道:
「以后,等我赚钱了,就给你把簪子赎回来。」
还没走到巷口,一个半大小子从巷子里窜出来,一头撞在我身上。
方石头利索地扶住踉跄的我,抬脚踢了对方一个屁股蹲,笑骂道:
「二狗子,跑那么急,奔丧呢?」
二狗子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脸上竟有一道道黑漆漆的烟痕,他咧着嘴发出一声哭嚎:
「老大,你快回去看看,方大叔和方婶子出事了!」
方石头扶着我后腰的胳膊一紧,他看着二狗子,似乎没听明白他的话。
他脸上的笑还没收起,就那么僵在脸上,慢慢道:「你小子胡沁什么呢?啊?!你胡沁什么呢!!」
声音先还带着笑音,到了后面几乎成了嘶吼。
二狗子被他揪住衣领,求救似地看向我,哭道:「阿圆姐,方家、方家被人烧了!」
如同一桶冰水当头泼下,我感到寒意刺骨。
方石头已经撒腿跑远了。
等二狗子扶着跌跌撞撞的我跑到熟悉的家门口时,火已经被扑灭了,残垣断壁,满目疮痍。
刺鼻的烧焦味萦绕在鼻端,我腿发软,迟迟不敢进门。
空气中混杂着腐肉焦香的味道,我经历过宫变,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低矮的木门残留着半幅残字,那里原是个大红的福字,是过年时我亲手写的。
翠萍调了浆糊,小心地贴上去的,手指仔细抹平每一处褶皱,明亮的眼睛满是艳羡。
院子里突然传来石头撕心裂肺的哀嚎,我低喘了几口气,迈进家门。
目光所及,一片焦土,我亲手搭的篱笆,亲手喂的鸡鸭,最爱倚着打盹的大槐树,每个清晨忙忙碌碌的小厨房,统统化为乌有。
方家人睡觉的房间,此刻坍塌成一片废墟,只剩下烟熏火燎的残墙,兀自矗立。
废墟中,只露出一双脚,穿着碧色的绣花鞋。
那是我亲眼看着翠萍绣的。
一共有两双,另一双在我的脚上。
09.
石头跪在井边,身侧是打翻的水桶,他单薄的腰背痛苦地弓起,怀里似乎正抱着什么。
我踉跄扑过去,发现他怀里的是浑身湿漉漉的春妞。
春妞小脸煞白,往日与她姐姐一脉相承的灵动双眸,此时木愣愣的,半天也不眨一下,仿佛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
方石头抱着春妞,哭得撕心裂肺,我呆呆地上前抱住他的头,和他一起将春妞护在怀里。
我扭着脖子茫然四顾,想找找大叔和大婶在哪里。
院子里站了好些街坊邻居,我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是翠萍常去串门的王婶子。
对上我询问的视线,她有些不忍,用眼神示意那堆被烧成黑色废墟的主屋。
方石头的身体在我怀里剧烈颤抖,发出受伤野兽般的低嚎。
我紧紧拥着他的后背,半大的少年,骨头条条分明,硌得人心发疼。
满院焦土瓦砾中,我抱着他的头,一遍遍重复:
「别怕,我在这里陪你。」
10.
草草掩埋了大叔大婶和翠萍,第二天一早,我拽着一步三回头的石头,怀里抱着木呆呆的春妞,跟着曹猛的商队,踏上了南下的路。
石头起初要留下找凶手,他眼睛通红,状若疯狂,发誓要凶手血债血偿。
我拦在门口,厉声质问他,茫茫人海,要去哪里找凶手。
他不管不顾,一把推开我,说找遍天涯海角,也要那些人付出代价。
我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指着受惊吓过度而傻愣愣的春妞,气得浑身发颤:
「方石头,你别忘了你还有个妹妹!她什么都没有了,你若抛下她去报仇,是要她自生自灭吗?」
「方家但凡还有一个人在,我绝不拦你,可现在你是方家最后的顶梁柱,你立也得立起来,不立也得立起来,否则大叔大婶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
方石头如遭雷击,脸色煞白。
他一拳捣在墙上,跟着又是一拳,一拳接一拳,直到血肉模糊,但最终,没有迈出门。
我捂住春妞的眼睛,在一旁冷眼瞧着。
谁都有崩溃的时候,可不是谁都拥有任性的资格。
他迟早要认清这一点。
曹猛从旁人那里听说了方家的事,拍拍石头的肩膀,叹息了一回。
他人还算厚道,原计划用金钗抵六个人路上的花用,如今只来了三个人,于是按人头折了五十两银子送过来。
我原担心石头仗义疏财的任侠习气上来,会不肯收,谁知他只略微沉默了一下,便拱手谢过,收了下来。
他将银子交到我手里,什么也没说。
11.
赶路期间,石头一得空就跑去跟镖师求教,每次回来都摔得青青紫紫。
换作从前,他早就故意喊痛,嚷嚷着身子虚,要多吃些肉来补一补,如今只是随意地拿一片破布,蘸了酒,默默地擦拭。
少年人的蜕变,有时只需要一夜。
他艰难地背着手去擦拭后背,但怎么也够不到。
我抱着春妞走到他身边,默不作声地扯过他手里的布片,他微微一愣,抿着唇背过身去。
自那夜打了他一巴掌,我们再没说过话。
我放下春妞,她怯怯地扯着我的腰带,半步不肯走远。
路上一有些风吹草动,她立刻如惊弓之鸟,常常吓得失禁。
如今她混沌的意识里,只认得我一个。
我掀起他的衣服,又薄又瘦的后背上一片吓人的青紫,左肩位置肿得老高。
我皱起眉头,突然道:「你抬下左手。」
他没动弹,放下衣服就想走。
我眼疾手快,一手按在他左肩上,他立刻嘶地一声,躲到一边。
我气不打一出来:「肩膀脱臼多久了,你的左手还要不要了?」
他背对着我,垂着头,不吭声。
春妞被我的语气吓到,小嘴一瘪,哭出声。
他连忙转过身,努力扯出一个笑脸说:「春妞别怕,哥哥没事。」
他张开双手想抱她,却忘了左肩的伤,痛呼一声,五官挤作一团。
春妞的哭声更大。
我忍着怒气,抱起春妞,要去找商队里的大夫。
石头扯住我的裙角,低声道:「别,你别多事,咱们的银子本就不多,到了南边还要给春妞治病。我还年轻,养几天就好了。」
我气急反笑:「方石头,我原以为你只是任性,没想到脑袋里尽是稻草!你知道什么叫因小失大吗?钱没了,咱们有手有脚,可以想法子赚,可你现在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我和春妞日后都需要你护着,等你变成残手残脚,在这样的世道里,我们还有活路吗?你这样做,与拉着我们一起去死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但你为人兄长,总要为春妞的日后多想想。实话告诉你,若不是因为春妞离不开我,我早就跟你分道扬镳了,省得大家互相拖累。
「你不想活,我却想得很。」
方石头面色沉沉,低头不语,扯着我裙角的手慢慢松开。
他捂着左肩,站起身,又高又瘦,身型像根竹竿。
南下一个多月,他个子在窜,饭却吃不下多少,以至于看上去瘦骨伶仃,比路边的乞丐好不了多少。
他说:「你说得对,是我想岔了,以后再不会了。」
他一瘸一拐地走向镖队,春妞仍在耳边哭闹不止。
我们一路走了那么久,可谁也没有彻底走出那一天的梦魇。
荒野辽阔,苍青的天幕倒悬,暗沉沉,不见一丝星光。
不远处,群鸦绕着枯树盘旋,喑哑嘲哳,如哭如悼。
我自幼跟着最好的老师,学琴棋书画,插花茶艺,女红理账样样不在话下。
我理得清世家大族间最复杂的人际关系,也能在尔虞我诈的宫廷忍辱负重地活下去。
可是独独没人教过我,该如何带着两个孩子在乱世里活下去。
曹猛拿着炊饼走过来,打断我的思绪,他说:「再行十日,就到江南地界了。」
12.
......
夫君死后,我改嫁。
睡梦中叫了亡夫的名字。
第二天,枕边人告诉我:「你昨晚叫了他的名字。」
我想起梦中情形,哑口无言。
他接连问道:「成亲这么久了,你还是一点都不在意我,对吗?」
「倘若世间真有起死回生之术,你是不是要抛下我,和他重归于好?」
1
我同徐郎中家的公子徐行客成亲那年,我的手帕交尚清和嫁给了祝家小公子,祝有信。
婚后半年,清和找我游玩,总时不时提起她那病弱的大伯哥祝良月。
「说来也奇怪,我那大伯哥虽身子一直不大好,但之前尚能下地行走,如今便是走也不能走了。」
尚清和从腰上的褡裢里拿出吃食,一边吃一边说。
我坐在她身旁摇扇子:「我少时同你出游,见过那祝家大公子,沈腰潘鬓,一表人才。」
尚清和嚼东西的动作放慢下来,一双杏眼望着湖面出神。
她思索半天,开口说道:「我大伯哥似乎是从徐家到你家下聘开始,一病不起。」
我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没拿扇子的手伸向尚清和装吃食的褡裢:「这样算起来,折腾了得有小一年了。」
2
冬至,大雪天,我得了下人传报,知道清和有喜,喜不自胜。
思索半天,我让下人备了些名贵药材,提着去了祝府。
我到的时候,祝有信正坐在床边给清和念那听了让人脸热的话本子。
祝有信起身和我问好,随后叮嘱清和几句,把空间留给我们二人。
「我特意让传报的下人跟你说,雪大,无须探望,你怎的还是来了?」尚清和伸手握住我的手,揉搓了几下。
我害怕手凉冰到她,连忙将手抽出来:
「还不是你肚里的小人面子大。」
尚清和笑了几声。
她伸手指了指桌子上的茶水,我以为她口渴了。
清和说:「快自己添些热茶暖暖。」
我起身,尚清和眼尖地看到了我被雪濡湿的裙摆。
我弯腰弹了弹裙子,不在意地说:「你知我走路不稳当,摔也摔过多次了,不打紧。」
「我怕徐行客知道怪罪下来。」尚清和眉眼弯弯,打趣我。
我脸热:「他在南方治时疫,山高路远,怎会知道?」
从清和房中离开时,夜色深沉。
廊下的灯笼被下人挨个点着,烛光隔着灯笼纸透出来。
雪花慢条斯理地从空中落下,经过灯笼周围,被打上暖色的火光。
再往前一步就要走进雪地里。
「万小姐。」
一道清脆的男声从左侧传来,听起来像折竹声。
我侧身望过去,那里种了一片梅花,盛开得刚刚好。
窸窸窣窣的踩雪声,由远及近。
祝良月披着白色的斗篷从梅花林里走出来。
今夜没有月亮,他却皎洁得像月光。
红色的梅花衬得他格外干净。
祝良月手里握着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他在台阶下站定,和台阶上的我平视。
他说:「夜间凉气重,万小姐尽早回家。」
「祝大哥安康,多谢祝大哥关心,我这就走。」
我说罢,提着裙子下台阶。
「今夜梅花开得好,香气扑鼻,这枝送你。」
祝良月将我拦下,将手中的梅花递给我:「万小姐,你也安康。」
我愣了下,低头看向他手中的梅花,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
「多谢祝大哥,如今我已嫁为人妇,祝大哥还是喊我徐夫人吧。」
3
元宵节这天,是隆冬里难得的好天气。
我的心却不似冬日暖阳一般平和。
一个多月未收到夫君来信,心中难免牵挂,近日又噩梦连连,眼皮跳得厉害。
实在是没有心情同尚清和赏花灯。
回绝了清和的邀约,去书房的路上,蓦然发现,我同夫君种下的树苗,死了一棵。
暮色四合,街上的游人渐渐多了起来。
热闹的人声隔着院墙传进府中。
眼前跪着同夫君前去治疗时疫的小厮,他面露难色,字斟句酌地同我说:「公子不幸感染时疫,返程的路上就已经……已经没了。」
「砰——」
外面炸开了一朵烟花,绚丽的光彩透过窗纸渗进房内。
我手中的热茶倾倒在手背上,丝毫感受不到疼痛。
我没有什么反应,也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反应。
我明明很难过,开口竟然短促地笑了一声。
下人们吓得跪了一屋子。
「我夫君呢?」
那小厮将头埋得低低的,回话的声音也不自觉开始颤抖起来:「就停在偏门,要不是因为今年冬天天气寒冷,兴许……兴许公子的尸身都难能保全。」
在夫君杳无音信的一个多月里,我日日盼天晴。
以为是雪天道路泥泞,送信的人才迟迟不能将夫君的信送回。
原来,若没了这雪,我今日便不能见到他。
夫君出殡那日,依旧是个雪天。
雪花厚厚地积在墓碑上,积在鼓起的坟包上。
我心里好像也跟着落了一场雪。
徐家长辈说是夫君对不住我,劝我趁年轻,再找一个。
哪有什么对不住的?世事难料,谁不想长长久久地幸福下去呢?
他们二人游说我,怕我想不开,说女子在这世上生存,多有不易,万不可被贞节妇道绑住,耽误一生。
徐老爷替夫君写了和离书,对外说我同夫君早已和离,免得我落下克夫的污名。
4
夫君死后第三年春。
天气乍暖还寒。
尚清和带着孩子前来看我,又当起了说客。
她喊着我的名字,说得兴高采烈:「木春,我大伯哥眉清目秀,丰神俊朗,跟你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抱着她的孩子,看了她一眼:「莫要说笑了,我是成过亲的人。」
「成过亲又怎样?不要妄自菲薄,男子尚能三妻四妾,我们女子只是另觅良人,有何不可?」
尚清和朝我靠近,一副做贼的样子。
她趴在我耳边悄悄说:「我大伯哥身子不好,不会花天酒地,你要是不爱他,就当搭伙过日子了。」
尚清和顿了顿,继续说:「你来了还能和我做伴,我们日日都能见面,岂不美哉?」
她又坐正身子,音量提高了一些:「你爹娘、徐家长辈,都很关心你,你忍心让他们跟着你操心吗?我可听说,你娘忧思成疾,已经卧床数日了。」
「这只是你的意思,你不能替你大伯哥做主呀。」
我看着孩子在我怀里踏实地睡着,心里异常平静,连带着说话的语气都软了不少。
尚清和捂着嘴大笑,一点没有当娘的样子。
笑罢,她说:「只要你愿意,一切好说。」
看着她一脸计谋得逞的样子,我怀疑,怀里的孩子是她游说计策的一部分。
5
祝良月给我写信,约我在城西梨树下见面。
我到时,他已到了许久。
他的肩膀和头发上落了好几片花瓣。
「祝大哥好。」
祝良月听后,站起来和我打招呼。
听尚清和说,祝良月十七岁就高中探花,奈何身子不好,白白断了仕途。
如今在家中料理生意,他做决策,祝有信在外跑渠道。
想来应该和长相一样,是个很灵光的人。
为何此时笨嘴拙舌,一句话都不说,让这气氛尴尬了起来?
祝良月垂在身侧的手,小动作不断,似乎是紧张所致。
他的拇指频繁地拨动食指上戴着的玉扳指,一言不发。
我敛了笑意。
尚清和怕是会错意了。
今日祝良月约我,莫不是让我不要肖想他?又想给我面子,不知道怎么开口同我说才好,所以此时他才这么无措?
「祝大哥有话直说就行。」
祝良月停下转扳指的动作:「能叫我良月吗?」
「嗯?」
祝良月看我不理解,开始解释:「我想和你更亲近些。」
我了然:「良月?」
祝良月「嗯」了一声,看不出喜怒。
他带我在城里闲逛,给我买了一个褡裢。
吃的喝的用的,凡是我目光在上面多停留一会儿的东西,他都要买下来。
我这才明白他送我褡裢是什么意思了。
没有这个,压根拿不了这么多东西。
从戏园子出来,祝良月送我回家。
到了家门口,我问:「你今天给我花了多少银子?我给你吧?」
祝良月的眉头迅速皱在一起,眼神充满了戒备。
仿佛不是我要给他钱,而是要他给我钱。
他的声音和他的神情一样紧绷。
祝良月说话的速度放慢,显得很谨慎:「你是不是对我不满意?还是觉得我们不合适?为什么要给我银子?是下次不想和我再出来了吗?」
我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张开,有些惊讶。
我没想到祝良月会这样想。
「我不是年轻小姑娘,有能力负担起我的开销。」
祝良月的眉头蹙得更紧。
那双眉毛在他脸上,犹如宣纸上浓重的墨,让人不能忽略。
他开口:「我知你有能力。」
我看着祝良月又转起来扳指,知道他还有话要说。
「你若对我不满意,不用讲得这么含蓄,我不会纠缠万小姐你的,」祝良月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你比我年龄小,自是年轻小姑娘。」
祝良月说完,转扳指的手停了下来。
一阵风吹过,将他身上的药草味送到我的鼻尖。
徐行客身上也有类似的药草香。
祝良月见我没说话,再次开口:「我知道我身体不好,也没有男女之事的经验,万小姐对我不满,是应该的。今日算祝某唐突了。」
我回过神,拉住即将离开的祝良月:「我没有对你不满。」
祝良月黯淡的眼神里,似乎有一盏烛火,被人点亮。
显然,我是那个点灯的人。
他眼中的沉郁,如冰河解冻般,消失无踪。
我松开祝良月的手:「叫我木春吧。」
祝良月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给我回应,重重地点了点头。
「日后,我还可以跟你接触吗?」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
「自然可以。」
6
像祝良月这个年纪的男子,要娶一个成过亲的女子,通常是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接触的。
一般男女双方第一面看顺眼了,就可立马操持婚事。
但祝良月好像是喜欢慢慢来的人。
他经常约我见面,出去游玩。
我们接触了将近三个月。
从春末到夏末。
这日,外面狂风大作,天上乌云密布,不用多想也知,大雨将下。
祝良月顶着风,走在小厮前面,进了我家门。
他的衣袍灌了风,鼓得高高的。
见到我就在院中,急忙停下脚步,整理仪态。
奈何风不如他的意,将他的衣服吹得更加凌乱。
祝良月到我跟前,羞赧地说:「失礼了。」
「今日天气这般不好,你大可以不来。」我站在池塘边,对他说。
「木春不愿见我?」祝良月轻轻挑了一下眉。
「没有不想见。」
祝良月听我说完,正经八百地说:「能见到你,便是好天气。」
他好听的话说得越发熟练了。
「你起初可不像现在这般油嘴滑舌。」
祝良月躲开我的视线,耳朵红得像池塘里的荷花:「我怕说多你觉得我为人轻浮,又怕不说你觉得我对你无意。」
我没纠结这个话题,直截了当地问他:「良月,你我接触这么久,你是怎么想的?」
街坊邻居对我指指点点,说祝家大公子不可能瞧得上我这种成过亲的女人。
与我接触,只是为了玩弄我。
虽说我了解祝良月的为人,也不在乎外人的闲言碎语。
但我爹娘断不能跟着我平白受这委屈,连带着死去的徐行客也被指点。
祝良月抬眸,眼神与我相对:「我自是想娶你的。」
「所以,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娶呢?」
祝良月被我看得紧张起来,他下意识地去转扳指。
但是很不凑巧,今天他的手上光秃秃的,没有一个戒指。
他舔了一下嘴唇,琢磨着用词,说话的速度放缓:「我想多花点时间,让你多和我接触,你对我的了解越多越好。」
祝良月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冷静,但他的神情出卖了他。
这样凉爽的天气,他的额头竟然渗出了一层汗。
我跟他说:「感情可以成亲后培养的。」
祝良月不是这个意图:「我怕你贸然和我成亲,日后相处多了,觉得我与你期望中的样子有出入,不能接受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怕你同我和离,我不想你再经历这些。」
我主动握住了祝良月小幅度颤抖的手:「我们成亲吧。」
话音消失,雨点从天而降。
7
我和祝良月的婚事就像这阵骤雨一样,以极快的速度确定了下来。
三书六聘的流程走完,定下成亲的日子,已经是冬天了。
成亲前夜,我躲过爹娘和府里的下人,孤身到了徐行客的墓前。
我总觉得,这样大的事,理应告诉他一声。
我坐在墓碑前,就像坐在他的身边一样。
我断断续续地同他说话,免不了掉几滴泪。
不知何时,竟在这里睡了过去。
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
面前站着的不是别人,是一袭红袍的祝良月。
他垂眸看着我。
太阳在他身后,光亮照不到他的脸。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握成拳,用力到手臂隐隐颤动。
心虚令我感到周围阴森可怖。
我的视线落到远处,那里摆着喜轿,跟着四个穿红衣的抬轿人。
我手掌撑地,试图站起来。
结果摔了个彻底。
昨夜在墓碑前坐了一整晚,腿麻了,没有知觉。
祝良月置身事外,站在一旁,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我知他生气了,也理解他的袖手旁观。
我手扶着徐行客的墓碑,即将站起来时,祝良月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他将我打横抱起。
为了防止掉下去,我自觉地攀上他的脖颈。
我正欲解释。
祝良月打断:「我不想听。」
他在我面前一向温润如玉,我以为他就是这般温和的、没脾气的人。
今日竟气到声音都变得狠厉起来,仿佛我再多说一句,就要将我劈开烧柴用。
祝良月抱着我往喜轿处走。
他低头看着我说:「你且记住,日后搀扶你的人必然是我祝良月,不是徐行客。」
我沉默不出声,祝良月停下脚步:「你是不想同我成亲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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