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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人文]有没有小人物也好看的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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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小人物也好看的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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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小人物也好看的古言?
林家夫人要给少爷选通房。
长相俏丽的丫环们跃跃欲试。
我拿着烧火棍,和石嬷嬷说:「能烤个土豆吗?」
石嬷嬷说:「你能长点心吗?」
1
我十岁进入林家做丫环,给灶房的石嬷嬷烧火。
一烧烧了五年,和石嬷嬷结下了深厚的感情。
最开始她嫌弃我笨手笨脚。
后来发现我不是笨,我就是需要时间,时间到了,我把火候掌握得极好。
她炒菜,炖菜,蒸菜......
我的火都配合得恰到好处。
以此,让她坐稳了主厨的位置。
她开始担心我离开。
像别的丫环一样,想着进入内院伺候女主子。
或者爬上男主子的床,混个姨娘当当。
我告诉她我不会的。
她不信。
担心了五年后,她不担心了。
她开始骂我死守田园。
做丫环居然没有半点野心。
我说:「谁说我没有野心?」
石嬷嬷指着我从火堆里扒拉出来的土豆和玉米说:「你的野心就是这个吗?」
我轻轻扒开烧黑了的土豆外壳,一股香味扑面而来。
又香又软的烤土豆,马上就被我送入口中。
我露出陶醉的表情。
石嬷嬷瞪了我一眼说:「给我半块。」
我马上笑嘻嘻地递给她。
她也好这一口。
入口后,石嬷嬷说:「你是我见过心思最纯的姑娘,不应该只守在灶台这。」
我说:「石嬷嬷,可是我乐意啊。」
石嬷嬷笑了:「出息。」
烧火有什么不好?
林家有钱,烧的柴火都是好的木柴和木炭。
引柴也十分好用。
我烧了五年火,一点没有厌倦。
这个地方,没人愿意来。
我接触最多的就是石嬷嬷。
我不用看人脸色。
虽为奴,却不用奴颜婢膝。
况且,还有这么好的石嬷嬷。
她是典型的石面佛心,凡是她掌勺的,味道好的,总会漏一点给我。
说实话,我吃的比主子们还好。
刚出锅的饭菜,第一个吃到的是我。
那时味道最正。
上哪里,能找到这样的工作?
穿来之后,我唯一的想法,就是保住在林家烧火的工作,苟到死。
我摸了摸灶台下的一个小坑,那里埋着我每个月的银钱。
不用挨骂,有好吃的还能攒下钱,真的没有比烧火更好的活计了。
2
林府少爷林择已订婚,是崔家嫡女崔婉儿。
待崔婉儿及笄礼后便成亲。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
及笄礼前一天,崔夫人喊胸疼,肩膀疼,疼得大汗淋漓,请了城里最厉害的大夫也没救过来,疼了三个时辰后,死了。
心梗!
我一听这症状就判断了出来。
古代救不过来的。
得溶栓治疗,之后还得上支架,这可是现代技术,在古代靠草药急救不来。
石嬷嬷听了,正用大勺子搅拌粥。
她说:「母亲去世,按律法,崔家小姐需守孝三年,林府得有动作了。」
我以为会退婚,毕竟林少爷已经十八。
古代男子到他这年纪还未成亲的少。
林夫人与崔夫人是闺中好友。
早年两人为儿女定下娃娃亲。
林夫人非常喜欢比自家儿子小三岁的崔婉儿,像疼自己孩子那样疼爱。
为了让儿子能对崔婉儿情意深重,她经常创设条件,让两个孩子见面,并且一直未给儿子房中安放女人,就希望小两口从头到尾,只有彼此,恩爱一生。
但崔夫人一死,林夫人机灵了。
崔夫人把崔婉儿当眼珠子疼,为了给女儿办好及笄礼,各种事项都亲力亲为,劳心劳力。
最终,死在了女儿及笄礼前一天。
林夫人想,莫不是崔婉儿克母?
她心里犯了疑晦,偷偷找了算命先生,事关重大,先生非常慎重,下了功夫,盘了三天,告知林夫人,崔婉儿并非克母,只是福薄。
福薄没事。
林夫人熄了想要退婚的心。
但福薄?意味着无法旺夫。
她觉得之前为了崔婉儿,让儿子守身如玉,亏了儿子。
再让儿子守三年?为个薄福的不值得。
思来想后,婚约可以继续,但儿子房中不能空置,得安排女人了。
她要给儿子选通房,崔家得知后表示理解。
毕竟,像林少爷这么大的有钱男子,早就妻妾成群。
与林老爷商量后,林夫人决定在府中丫环中选两个,知根知底,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消息传来,府里长相俊俏的丫环们跃跃欲试,各个打扮一新,去林夫人那献殷勤。
石嬷嬷看着我被烟熏得乌七八黑的脸,说:「我给你留点淘米水,你梅天洗洗,十日之内就能换个脸皮。」
我拿个土豆问她:「今天能烤一个吗?」
今天伙食任务重,不能多烤,我只争取一个。
石嬷嬷说:「你能长点心吗?」
我揉了揉肚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她叹了口气,允了。
3
林夫人定了两个长相俏丽又嘴甜的,一个是在她身边伺候的,一个是管家的女儿,家生子,两人都是夫人信得过的,一心为夫人的。
石嬷嬷说:「夫人早就订好了,所谓筛选不过是做给少爷看。」
我说:「那是,儿子身边的女人,必须和自己一心,当婆母的都这么干。」
石嬷嬷嗔我:「就你懂?你又没嫁过人。」
我说:「可我听得多啊。」
院里的大丫环小丫环,都喜欢往我这个不起眼的烧火丫环面前跑,有事没事都来我这碎嘴一下。
石嬷嬷抚额:「听了那么多,怎么不长点心眼。」
「不去讨夫人欢心,成天在我这里转什么?」
我说:「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娘,你比夫人重要多了,你老了我给你养老。」
石嬷嬷愣怔。
我真这么想的。
我穿到一个十岁小姑娘的身上,不知何原因在外面流浪,衣服破烂,鞋还有几个洞。
穿来一会儿便饿晕在街头,我当时想,死掉也好,可以直接穿回去。
没死成。
被买柴火的石嬷嬷看见,叫人帮着把我背回林府,她求了林老夫人,留下我帮她添火。
老夫人同意了,她喜欢石嬷嬷做的蛋羹和豆腐,吃了几十年也不腻烦,愿意为了这一口吃食,给石嬷嬷一个人情。
石嬷嬷给我起了个名字,叫石豆。
我跟着她干,我俩领一份月银,比她单独一人时多点。
每次发下来,石嬷嬷都把我的那份给我。
她从不截留。
一年前,石嬷嬷说:「当时不知你是哪里来的,没给你签卖身契,你是自由身。」
「去年,托老夫人给你办了户籍,你有良民证。」
当时,我就下决定,给石嬷嬷养老。
现在听我郑重说出来,石嬷嬷老泪纵横。
她一生无儿无女。
对有人给养老从无奢望。
现在我一说,她哭了。
她相信我能做到。
五年来,我长在她眼皮底下,脾性她摸得透透的。
石嬷嬷签的本是死契,老夫人死前给改成活契。
主家满意,可以告老还家。
前提是,主家愿意放人。
老夫人走后,石嬷嬷在府中的待遇差了不少。
林夫人不喜欢婆母的人,但见石嬷嬷不碍事,做的豆腐确实可口,便留了下来,待遇与最普通的丫环没区别。
石嬷嬷早就想走了,只是孤身一人,不知道去哪。
如今,我说给她养老。
她有了盼头。
她说:「哪天哄得夫人开心,放我出去,咱娘俩就支一个店。」
我很高兴,她认了我。
我紧紧抱住她的胖身子。
又暖又香。
辣炒土豆丝的香。
我给自己在这里,寻了个亲人。
一个会做菜的娘。
4
人算不如天算。
崔婉儿对林少爷势在必得,事事上心。
选通房,不算大事,但她亲自来看。
看完后,消息传来。
给林少爷找通房可以,但不能是两个,只能是一个,不能选样貌突出会哄人的,恐乱林少爷的心,耽误了林少爷的学业。
林夫人听了,脸一阵红,一阵白。
儿子学业的事,一直是林夫人的心病。
林择十五岁下场,一次未中。
传信的说,崔小姐说了,林府那个烧火的丫环看着不错。
我正给土豆扒皮。
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土豆扔了。
我以为听错了,便问:「嬷嬷,你说什么?」
嬷嬷眉开眼笑,她说:「这就是命啊,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我们石豆就有这命啊。」
「崔小姐说的那个烧火丫环真指的是我?」我惊愕地指着自己。
嬷嬷点头:「府里只你一个专职烧火的丫环,其他都是小厮轮排。」
不会吧?
这命运的转折,有点大啊。
嬷嬷乐出了双下巴。
「为什么?怎么会选中我?」我很不解。
我很低调的。
嬷嬷说:「崔小姐见过你,一面相中。」
什么时候面的?
我想了半天,有点印象。
那天嬷嬷去采买食材,走的时候天空无云,半炷香后,天空稀稀拉拉下起了小雨,我刚掏完锅底灰,没顾得上洗脸,拎起一把伞就冲出去接嬷嬷。
跑得太快,雨水淋了我一脸,灰一道,白一道,花里胡哨的,经过林府门口时,看见几个衣着华丽的人下马车,没仔细看,却不成想里面竟有崔婉儿。
嬷嬷说,崔婉儿瞥见了我慌张的样子,觉得有趣,便多看了几眼。
迎接她的林府管家马上讨好,他说,那是府上烧火的丫环,有点蠢笨,但性子老实,来了五年,同期进府的丫环都升了,只有她一直在烧火。
崔婉儿当时就笑了。
她说:「倒是个本分的。」
管家说:「确实本分,只跟着带她的嬷嬷,在灶房里,不大出来,一心烧火。」
管家殷勤介绍,他想的是,给将来的女主人提供点信息,表表诚意。
殊不知,此番热心却坏了他自己女儿的姻缘。
看过林府给林择挑的两个通房后,崔婉儿表面不动声色,心里疯狂妒忌,两个女孩都属于甜款姑娘,尤其是管家的女儿,娇娇悄悄,一看就招男人喜欢,嫩嫩的脸蛋,女人看了都想掐一把。
她恨得攥紧了拳头。
回去后,即刻传来消息,说那个烧火丫环倒是不错。
林夫人差点气个倒仰。
白忙活一场。
但未来主母发话,林夫人不能不给面子。
林夫人特意过来看我,彼时,我正专心致志地驭火,火光照亮了我的脸,看起来又红又亮。
林夫人看了一会儿,又招来府中人打探,大家对我的评价非常一致:安分,本分,老实,踏实......
能不安分吗,五年就只守着石嬷嬷,一心烧火。
林夫人叹了口气,说:「行吧,就她吧。」
「别说三年,就是陪着择儿三十年,也扰不到择儿的心。」
「就满了婉儿的意吧。」
她为崔婉儿做了让步。
定下了我。
林夫人先叫石嬷嬷给我通了信。
在石嬷嬷的洗脑下,尤其是一个月的银钱是我现今三十倍的诱惑下。
没怎么挣扎,我便接受了。
我对通房的理解是,端茶倒水,铺床洗衣......
这些,我都会。
至于陪睡,我想不至于。
林府的少爷,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过,他吃不下我。
石嬷嬷说不一定,用看缺心眼的眼神看我。
我想她一辈子都未曾有过男人,有点妄想。
收拾一番,安安心心地去见了林夫人。
她仔细打量,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怎么看,也没看出来我有什么惊人之处。
心有遗憾,但她知道只能如此,崔家还不能得罪,只得委屈儿子。
她心态调整得很快。
和颜悦色地问我:「石豆,你可有什么要求?」
我登时眼亮了。
可以提要求?
她脸色微变,估计不喜欢我忽地长出来的野心。
她压下火气,自顾自地说:「你若想抬姨娘,得等......」
我立刻打断她,对她行了一礼后,说:「夫人好,豆儿提的要求是,三年后,请夫人许我带着石嬷嬷离开。」
林夫人本对我打断她不满。
但听了我的要求,愣了半天。
然后,笑了,真心地笑了。
她说:「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答应你,夫人答应你。」
我欢欢喜喜地回了灶房。
石嬷嬷听了后,激动不已,抱着我紧紧不放。
三年,就是我们出去过好日子的时间。
三年就可以。
定下我为通房后,消息很快送去崔府,崔婉儿很满意。
安心为母守孝,吃斋念佛。
林府乱了一阵,所有人都很诧异。
两个本有希望升为主子的姑娘,尤为伤心。
但很神奇的,没一人妒恨我。
反倒同情我。
一个只会烧火的丫环?
即使捞到了通房,也讨不到少爷的欢心。
出去后,想嫁人却没人要了。
石嬷嬷则说:「胆敢小瞧我们豆儿,有他们眼珠子掉下来的那天。」
我不当回事,笑嘻嘻地递给她一个烤玉米。
她接过来,恨恨地啃。
真香。
5
林择拜了舒平山做先生。
舒平山是上届状元,却辞官归乡做了夫子。
祖上是为官的,颇有家产。
舒先生要求林择搬到他那。
林夫人要林择带着我,方便伺候他。
林择便带上了我。
他没把我当通房,只作为一个普通的丫环带着。
舒先生不满他带着丫环来,却在凌厉地看了我一眼后,没再说什么。
我安安静静地服务他俩。
没多久,舒先生看我的眼神,就平和了很多。
石嬷嬷说得对,我这样安分的女孩,谁能不喜欢呢?
舒家没有仆人,整个府上只有我们三个。
我感觉舒家没有林府大,但也不算小。
他们两个把银子给我,随我怎么折腾。
很快,我就养了一群鸡,不会乱叫,只会下蛋的。
又种了各样小菜,葱,韭,白菜……
穿来前,我虽在大城市上班,却是农村出身。
对养殖种菜有着迷样的迷恋。
舒先生要求一日两餐,他说人不能贪恋口腹之欲。
林择很听话。
我更听话。
很用心地做好两餐。
我本身就会做菜,又和石嬷嬷待了五年。
早餐简单,基本上是鸡蛋,馒头,粥,咸菜。
晚上则是我肆意发挥的时候,频繁地辗转于东北菜,鲁菜,云南菜,川菜,北京菜......一个月都不带重样的。
少油少盐,吃起来却很香,我注重收集各种带味的天然食材,用作调料。
每每,舒先生都露出赞赏的表情。
我静静地服侍,少言少语。
舒先生对我很满意。
有一天,忍不住手痒,做了个酸辣土豆丝。
自己解馋后,试着端给了他们。
舒先生不太能吃辣,却在吃了一口后,满眼放光。
他忍不住夸:「听说你,五年不出灶房,果然专心一处,必有成就,这做菜的手艺如此精湛,普通的食材也做得如此美味。」
听舒先生夸我,林择与有荣焉,脸上欣欣然,给了我一个微笑。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流露出善意。
我赶紧笑着回礼。
自从知道我是他的通房以来。
他就展示了对我的不满。
不正眼看我。
对我少言。
冷脸。
但我从来不急不燥,不羞不恼。
让他无论怎样,都只有打到棉花上的感觉。
很没意思。
随着情绪散去,理智回归。
林择的怒气消散了。
他想通了,那两个好看的丫环落选,与我这个烧火的何干?
反倒因为选我,令崔婉儿放下心来。
之前,她时不时地派人盯着林择,自从定下我之后,就把人都撤走了。
这于林择来说,是一种难得的自由。
晚上,他温习功课。
刚来舒府的时候,他不让我在旁边服侍。
对我怨气散了之后,他允许我坐在他身后。
坐着无聊,我便拿了一本话本。
他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我便放心大胆地看了起来。
我不耽误工作。
每隔一会儿,会给他续茶,添墨,加灯油。
我心情不错,有个小帅哥作陪,话本子读起来特有意境。
红袖添香,反过来也算。
这天,我讨到了一本新的话本,写得有点疯。
看得入了迷,忘了同屋的小帅哥。
等我想起来时,一张清秀的脸放大在眼前。
吓了我一大跳。
然后,惊喜地发现林择长得真是好,皮肤又白又嫩。
忍不住,就伸手掐了他一下。
他被我掐愣了。
我这才想起他是谁,赶紧松了手。
跑了出去。
留下了话本子。
6
第二天,我以为林择会叱我。
结果,和没事人一样。
我便放心地,继续看话本。
读到一半,忍住笑意。
抬头看林择的茶,灯和墨。
不用增添。
拿起话本继续读。
作者写得太搞笑,我使劲憋,还是没憋住,不得已用手捂住嘴。
「很好笑吗?」林择转身问我。
我哈哈笑了几声,然后站起来和他道歉:「少爷,对不住,扰到您了。」
他说:「我问你好笑吗?」
我说:「哦,好笑。」
他说:「讲讲。」
我说:「竹马变心,青梅把他家院子里的树拔光了。」
想想那场面,我又笑了。
娇滴滴的小姑娘,却有着鲁智深的力气和鲁莽,太反差了。
他说:「又变心?」
他拿起昨晚我落下的那本说:「这本也讲的竹马变心。」
我说:「是,最近流行变心。」
他说:「明明女人变心的也很多,为何偏偏讲男人?」
我才意识到,他居然看了话本子,还进行了思考。
这可不行,他是要科考的,注意力可不能跑偏。
便提醒他:「就是图一乐,少爷,不能把话本子里讲的当真。」
他问:「女子都喜欢看话本子吗?」
我说:「差不多。」
他说:「为了乐呵?」
我说:「不止。」
他说:「还有什么?」
我说:「治愈啊,本来被辜负了挺伤心的,看几本男人忏悔的话本,一带入就不那么伤心了。」
我们聊上了。
我发现,话本子真神奇,把高高在上的林少爷也吸引了。
能和我聊上一会儿。
虽聊得开心,但我不忘提醒他:「少爷,这事可不能叫舒先生知道,他会责罚你,说你不务正业。」
林择说:「好。」
7
次日饭后,舒先生带着林择去拜山,说晚上才回,会在外面吃。
他们一走,我那个高兴啊。
老猫不在家!
赶紧把我种的韭菜割了,摘干净,清洗晾干,打鸡蛋拌馅,和面包饺子。
可是馋死这口了。
因舒先生对饮食要求甚高,葱蒜韭等都不被允许入食。
我好久没吃到了。
晌午时,一大盘饺子出锅。
我夹起一个放在嘴里,香味四溢。
正在享受美食。
灶房门猛地被推开:「饿死了,有什么吃的没?」
舒先生和林择先后进入。
我正送一个饺子入口,被林择看到了。
我胡乱吞了下去,差点噎住。
他俩闻到香味,看向盘子。
我拿起盖子把盘子盖严实后。
对他俩行礼。
我说:「我煮点面,马上就好。」
林择走过来,掀起盖子,拿起一个饺子学我的样子,直接往嘴里送,边送边说:「不用,吃你吃的就行。」
一个入口,他的表情变了。
马上拿起第二个。
还没送到嘴里,想起了舒先生,他把盘子递到舒先生面前说:「先生,你也尝尝,好吃。」
我要阻止,没来得及。
舒先生拿起一个也送进了嘴里。
然后,他们两个你一个我一个,瞬间就把我辛苦了一上午的成果给干光。
吃完之后,两人齐齐让我检讨,为何这样的好吃食从未端到桌上。
我搓了搓手,说:「因为馅用的是韭。」
林择吃惊,再不言语了。
舒先生也愣了一下。
他明白了,我为何背着他们吃独食。
良久,他说:「偶可食之。」
林择听了,两眼放光,他说:「日后只要你吃韭菜了,便要带上我们。」
一口韭,让他露出了小孩心性。
舒先生没有反对。
我只能答应。
8
不知道是吃食化了他们的心,还是其他什么缘故。
林择提议让我与他们一块吃,舒先生没犹豫便同意了。
舒先生 25 岁,林择 18 岁,却都有赤子之心。
为人纯良。
主仆观念不强,没有看轻我。
让我长了胆子。
食不言,寝不语。
他们遵从得很好。
我不行,我得说话。
他们平日读书,我不知道读的什么。
找不到话题。
我就讲吃的。
林择挑食,蔬菜吃得少。
舒先生是草食动物,基本不动肉。
我就讲,肉菜饭搭着吃,身体才好。
我向舒先生讲吃肉的重要性。
我们来这里不到两个月,舒先生患了三次伤寒。
喝了好几罐子药,扛过来了。
我想,年轻就这样,这要是老了,稍微重点的伤寒就会要了他的命。
提高免疫力势在必行。
免疫力需要优质蛋白。
优质蛋白来源于肉蛋奶。
为了舒先生的身体,我劝他吃肉,他没出声反对,但脸色不好看。
我不明所以,看向林择。
林择寒着脸说:「舒先生是胎里素。」
「自小到大从未吃过肉。」
「可我一直用肉炒菜?」我惊呼。
舒先生看起来冷面,其实为人宽厚。
我意识到,为了不给我多添麻烦,他没让我另做,一直随着林择,林择吃肉,他吃肉边菜。
内心瞬间起了狂风暴雨。
这是穿来之后,第二个,善待我的人。
我真诚地对舒先生说抱歉。
他挥挥手:「无妨,肉边菜可以的。」
我感激他,但我更担心他。
我说:「舒先生,人是需要肉的」。
「不吃肉,身子骨不壮实,一点风吹草动就中招。」
舒先生皱起了眉头。
我又说:「但不是非肉不可,可以用豆腐代替肉给人提供营养。」
「豆腐?」舒先生眉头皱得更紧了。
林择解释:「舒先生不喜豆腐的粗和豆气味。」
他顿了下说:「除非,是林府石嬷嬷做得那样的,舒先生可能吃得下去。」
我立刻用热辣辣的眼神看着林择,鼓励他:说呀,接着往下说呀。
林择恍然,我在这玩一石两鸟呢。
既解舒先生的营养不足,又解我的孤苦伶仃。
只要他,把石嬷嬷从林府调过来即可。
知道我好意,也知道我的算计。
林择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眼神在善与不善间流转。
但衡量过后,还是向林夫人开口,把石嬷嬷要了来。
林夫人立刻允了。
我走后,石嬷嬷又是烧火又是做饭,饭菜无论及时性还是口味都差了不少。
林夫人正琢磨怎么调度她。
林择一张口,就把她送了过来。
石嬷嬷喜不自胜,当晚便收拾了包袱,坐上林府的马车,来到舒府。
9
晚上,石嬷嬷和我住一个屋。
我是通房,按理应该和林择住一起,他住里间,我住外间,方便他有需要随时唤我。
但林择对我不满意。
来了舒府后,我就主动在他隔壁择了一间屋子。
他点点头,认可我的识相。
石嬷嬷见我们分开住,眼露失望,但很快就被见到我的欣喜给淡化了。
我打水伺候她洗簌。
她摸着我的脸,流泪说:「瘦了,是不是吃得不好?」
我撒娇:「是,没有您,都没有烤土豆吃。」
石嬷嬷立刻打开身边的包袱,骨碌碌,爬出来几个土豆。
她说:「林府自产的土豆烤着最香,外面卖的怎么都赶不上。」
我说:「是,我来这里烤过几回,味道怎么都不对。」
她说:「得用林府的,幸好临出发前,我抓了一把给你带过来。」
我说:「不仅得用林府的,还得有嬷嬷您,土豆味道才对。」
石嬷嬷笑开了花,她说:「就会哄我开心。」
我俩笑作一团。
这间屋子有两张床,石嬷嬷睡里面,我睡外面。
入睡前,我先钻进了石嬷嬷的被窝,和她挤在一起。
她也不烦,给我讲她打听到的消息。
她说:「崔婉儿对你很满意,说你是真的本分,她没看错人。」
她又说:「你知道舒先生的来历吗?」
我说:「林少爷说他是上届状元,不愿做官,归乡做了夫子。」
石嬷嬷说:「就这些?」
我说:「是。」
石嬷嬷说:「你怎地还是这么缺心眼啊,那也是你的主子,怎地不打听清楚些。」
我问:「嬷嬷,你若是知道的多,就给我讲讲呗。」
石嬷嬷露出满意的神情,老太太就等着我求她呢。
就和我老妈一样,喜欢我崇拜她。
老母亲都这样。
石嬷嬷高兴地给我讲起来。
舒平山不仅文采斐然,本人更是貌比潘安。
大殿上,一问一答,震惊朝堂。
被偷偷来观看的四公主相中,请皇上赐婚。
皇上说,舒平山二十多了,恐家里已有妻妾,让她先问问再说。
四公主主动找了舒平山,说明来意。
舒平山经常生病,舒夫人担心他体弱,被不怀好意的女人算计去,就一直没给他配女人,也没给他定亲。
这条件,正好适配公主。
但是,舒平山不喜四公主。
不喜欢就不喜欢吧,他大可找个借口,说定亲了,四公主也不会为难。
可他偏偏不愿意撒谎,直言不想做驸马。
这下可惹恼了四公主。
本来,作为钦科状元,按例,会把他安排在翰林院。
四公主略微用了手段,舒平安被安排到了狱刑司。
不仅整理案宗,还要参与审问。
就审了两个,舒平山就病倒了。
「为什么?」
石嬷嬷说:「审讯时,用了十八般手段,进来时人模人样,出来时成了血葫芦,没一点人样了。」
瘆人。
石嬷嬷说:「舒平山一个只和书接触过的文弱公子,哪受得了这个,当日高烧,之后日日惊慌,夜夜梦魇。」
没几日就受不住,上书,请求换个职位。
上面说,满了,只有这个了,不愿意做可以辞官。
有人提点他:「若没有靠山,就赶紧走吧,四公主不会让你好过的。」
舒平山想了想,便以身体不适为由,辞官归乡。
「他为什么不愿意做驸马?难道四公主不美?」
「怎会不美?皇上一共十四个女儿,四公主是最美的一个。」
「那为什么拒绝?本朝允许驸马做官,不会耽误了他的前途。」
嬷嬷横了我一眼:「单纯。你可知那四公主十三岁便有面首,如果舒先生答应做她驸马,舒先生将会与四个男人共同服侍她。」
「哦,那是不行。」
「一点男人地位都没了。」
我心里想,也许舒平山还会觉得脏。
他很爱干净,平日里他的屋子总是清清爽爽。
收拾起来,很省力。
八卦完了舒平山,石嬷嬷又问我:「林少爷待你怎样?」
我想了想说:「很好。」
石嬷嬷再问:「怎么个好法?」
我说:「不打不骂,给我银两由我安排,还允我与他们一块吃饭。」
石嬷嬷说:「有心的主子,都会这么对待信任的下人,除此以外,还有其他的吗?」
我说:「允许我看话本,晚上他温习功课,我就坐在他后面看话本。」
石嬷嬷着急,直接问:「那他没让你侍寝吗?」
我才明白石嬷嬷关注的是什么。
笑呵呵地说:「没有,他看不上我。」
石嬷嬷一愣:「你不难过?」
我说:「不难过啊,为何要难过?做个简单的丫环多好。」
石嬷嬷叹气,叱我不争。
我耷拉下眼皮,睡了。
石嬷嬷暖暖的。
我睡得很香。
入梦时,还在想,宽厚又胆小,原来你是这样的舒先生。
10
石嬷嬷来了之后。
我们两个合力做饭,又快又好。
林择和舒先生只吃两顿正餐,不吃小食。
我们都有了大把时间。
石嬷嬷开始介入我的鸡群和菜园子。
不久,鸡归她管了,菜地也归她管了。
我便问舒先生,能不能去府上的藏书阁?
他说:「你识字?」
我说:「嗯。」
他看了下,便把钥匙给了我。
我想寻下古籍,看看对于疾病的记载。
有些古方十分好,万一我穿回去,可以帮助很多人。
屠呦呦就是在古籍中找到治疟疾的方子。
舒府的藏书阁很大,里面存放了好多书。
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了目标书籍。
舒先生允我进来,也允我翻看,唯独一条,不能带出去。
我就地坐下,拿了一本开翻。
很快我就看入了迷,里面记载了很多小儿杂症。
穿越前,我的目标是成为著名的小儿科医生。
看到类似的记载,便无法移开目光。
其中一条,描述的症状与孤独症十分相似。
原来,这么早,就有关孤独症的诊断了。
字体繁杂,我识别得很慢。
里面说了食用某些食物,可以改善症状。
我默默记下。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午间。
门开了。
舒先生走了进来。
我赶紧站起来与他行礼。
他扫了一眼书名说:「医书,看得懂吗?」
我说:「比较难,理解起来需要点工夫。」
他又说:「你懂医?」
我给自己寻了个看医书的理由:「不懂,但石嬷嬷说把饭吃好了,病就得的少,我来找找食疗的方子。」
他了然,点了点头。
自那之后,我常常在藏书阁遇到舒先生。
有时候是他自己,有时候他带着林择。
自我算计林择之后,他很是冷了我一段时间。
晚上,也不叫我陪着了。
我乐得清闲。
他见到我在藏书阁,愣了一下,随后讥讽我:「不看话本子了?看起医书?高级了?」
我答:「回少爷,我不觉得话本子比医书低下。」
「什么?」林择没想到我会回他,还是反着回的。
我不卑不亢:「话本子能解人忧愁,化掉郁气,与医书同样起到康健人的作用,只是医书康的是人的身体,话本子健的是人的精神。」
林择目瞪口呆,找不到话反驳。
舒先生露出笑容,他说:「没想到,石豆姑娘有如此见解。」
我的脸红了。
无论哪个时空,被人夸奖都会让人生理失控。
11
晚上,我在和石嬷嬷学着裁剪衣服。
林择敲门,叫我去给他磨墨。
我有一刻的愕然。
石嬷嬷推了我一下,我放下剪刀,起身跟他走。
林择没有难为我。
他只是问我:「有没有能治疗头疼的话本子?」
他说,他从十五岁开始就受困于头痛。
所遇事情越重大,头疼得越厉害。
尤其科考时,头疼欲裂。
每次下场前开始,考完结束。
又要开考了。
这两天他又开始痛了。
我说:「没有,但有手法,我在古籍中看到过,能让我试试吗?」
读高中时,因为压力过大,我患上了严重的神经痛。
那时候不知道找大夫,硬是自己扛过来的。
后来学了医,才知道有很多方法可以缓解。
他犹豫了一下,便说:「试吧。」
我走到他身后,把两只手放在他头部两侧,开始按摩。
我是为了我自己学的。
每一步手法都很专业。
很快,林择的表情开始舒缓。
他悠悠地说:「很有效,不那么疼了。」
我说:「这只是治一时的。」
他说:「有什么彻底的法子吗?」
我说:「不要把科考想得太重要。」
他说:「你说什么?」
估计我的话太过离经叛道。
可我不打算收回来。
本来就是。
林择不考中,守住家业,也能衣食无忧。
他有其他的路可走。
林择不认可。
他说:「我娘,崔夫人,崔婉儿都盼着我通过科考谋个一官半职。」
「林家家大业大,却没有做官的,没有做官的护着,产业就难谈久安。」
是这个理。
我不言语了。
他说:「明日,你再来给我按,直至科考结束。」
我应了。
我是他的丫环,这是我的本职工作。
12
石嬷嬷在舒府适应得很好。
两个公子都待她很尊重。
她做的各色豆腐,又嫩又软又香,深得舒平山胃口。
他的身体慢慢健壮起来。
而林择,因为我缓了他的疼痛,爱屋及乌,对我视如亲娘的石嬷嬷也尊重有加。
石嬷嬷在舒府的存在感越来越强。
强到她又从街上,捡了个穿着破烂衣服的孩子回来。
在林府她求的是林老夫人收下我,这次她直接去找了舒平山。
舒府不差这一口吃食,舒先生答应了。
孩子四五岁的模样。
我和石嬷嬷一块给他清洗,露出来一张清秀的脸蛋。
石嬷嬷连夜把我小时候的褂子给改了,套到男孩身上,很合身。
她不无遗憾地说:「本来是留个纪念的,现在给石磨穿了。」
石嬷嬷给男孩起名叫石磨。
我说:「您留着我就很感动了,现在能给石磨遮体避寒,我高兴呢。」
石磨不说话,石嬷嬷说是不是哑巴。
我说不是,听到突然声音时,石磨身子会抖。
十哑九聋,石磨能听见声音,应不是哑巴。
我和石嬷嬷不强求他说话。
石嬷嬷带他喂鸡,给菜园子浇水。
两人相处得极好,石磨在石嬷嬷的爱护下,正渐渐成为第二个我。
石嬷嬷把石磨时刻带在身边。
这天,石嬷嬷说:「豆儿,你说,石磨这孩子是不是有毛病?」
我问她怎么了。
她说石磨听见舒先生训斥林择后,就吓得直抖,鼻子抽抽,眼睛狂眨,还嗯嗯地清嗓子。
我一听,大概率,是焦虑。
我说:「能让我带他几天吗?我按古籍说的法子养养他。」
在这方面,我有经验。
石嬷嬷答应了,她说:「这几天的饭都我来做,你好好陪着他,可别是个不正常的。」
我带石磨去藏书阁,我看书,他静静地坐在一边。
我问他,给他读书好不好?
他连眨了几下眼后,点了点头。
我拿着古籍,给他讲丑小鸭的故事。
他听得很入神。
脸上没有抽动。
我带他去园子。
带他挖了一个小水坑,他挖得很专注。
又挖了一条小沟,把水引进坑里,水进了坑,石磨看进去了。
水满溢了出来,他抬头开心冲我一笑。
我带他给石嬷嬷烧火,烤土豆。
我手把手教他扒皮。
香喷喷的土豆一入口,石磨眼里闪出惊喜。
晚上,我带石磨去林择那。
我提前和林择说好,别吓到小孩子。
林择应了。
在林择面前。
我越来越不像丫环,林择也越来越不像主子。
看到林择,石磨有点害怕,但见林择对他没有恶意,定了神。
安安静静地坐着,看我给林择按摩。
林择头疼的次数越来越少。
他说:「石豆,我有仔细想过你说的话。」
「我把不把科考当回事,科考就是科考,不会因我的重视受到什么影响,对我却有很大影响。当我不那么在意它了,头痛发作的反倒少了。」
我说:「是,该温习还是要温习,只是心里上要把它放下。」
林择直直地看着我。
我说:「我脸上有东西吗?」
他摇头,他说:「你……」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着急。
我给他解围:「你是不是想说,我算不上美人,但是挺耐看的。」
我知道他要夸我有智慧,有悟性之类的。
但我宁可他夸我好看,也不想让他说我有脑子。
这个世道,夸一个丫环有脑子,可不是好事。
他目光灼灼,不接受我的转弯。
我不安起来。
不知所措时,石磨走了过来,拉起我的手说:「走。」
「石磨,你会说话?」我惊讶不已。
正好按摩已结束,便赶紧和林择告辞。
抱起石磨就去找石嬷嬷。
石磨会说话。
这可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13
在我和石嬷嬷的话诱下,石磨开始说话。
有爱滋养,小孩子恢复得就是快。
我不知道他受到了什么创伤,但他日渐恢复了。
石嬷嬷欣喜不已。
她说,越老越有福气。
不仅有了我,还有了石磨。
石磨和我十岁时一样,没事就往石嬷嬷怀里钻。
我待石磨耐心,他也常来寻我。
林择对石磨很温和。
舒先生每天给林择分析科考,忙得焦头烂额。
但每次看到石磨,也会好好地与他说会儿话。
石磨在一个被接纳的环境下,变得越来越活泼。
林择奔赴考场时,他连说:「考好,考好。」
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石嬷嬷说:「孩子说的都是吉言。」
林择去参考了。
舒先生在府里,很是紧张。
走来走去。
石磨见了,便拽着他去寻我。
我正坐在藏书阁看得专注。
舒先生被感染,也翻起藏书。
石磨在一旁啃烤玉米。
石磨啃完了,问我:「豆姐姐,再讲一次丑小鸭好吗?」
我摸了摸他的头,说好。
舒先生也听着。
讲完后,石磨睡着了。
舒先生帮我把他背了回去。
石嬷嬷接过石磨后,舒先生问我:「石豆,能不能陪我出去走走?」
我看向石嬷嬷。
她点了点头。
这是晚上,我第一次与舒先生待在一起。
他带着我绕着莲池走。
绕第二圈的时候,他开了口,他问我:「石豆你说,丑小鸭变成天鹅前,会不会一次又一次地崩溃?」
「会不会认为自己不值得活?」
他的声音颤抖。
如果没有石嬷嬷提前铺垫。
他突然这样,我会觉得他是个隐藏的精神病患者。
知道了前情。
他再这样,便不觉得吃惊。
舒先生自幼体弱,尽管得到母亲爱护,内心里还是自卑的。
这样的人,都特别想证明自己。
当上状元,以为可以施展自己。
结果,却遇到了那样的境遇。
不容他挣扎,就把他打回原形。
怀着万般不甘,回乡做了先生。
他通过不停告诉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来麻木自己。
丑小鸭的故事触动了他。
我说:「舒先生,别气馁。」
「您被逼辞官,不是您的问题。」
他诧异地看我:「你听说过我的事情?」
随后哀叹:「谁又不知道呢。」
接着,他抓住关键:「你认为不是我的问题?」
他自我厌恶许久,太渴望有人给出不一样的答案。
在我的认识里,他的经历就是一个,被家里护得太好的小白,初入职场碰壁的故事。
其实吧,有类似经历的人很多,即使 985 毕业,如果没有靠山,刚入职也只有被欺负的份。
尤其是被老板的女儿看上,怎能强拒?
人家再差,也不容你挑三拣四。
舒家是大户人家,他在这里是少爷,但到了京城不够看。
何况,他对上的还是顶天的皇家。
居然直顶!
当然是他有问题。
但他的遭遇,算不上灭顶之灾。
四公主混球,却并没有对他赶尽杀绝。
只是把他打回老家。
这就给了他东山再起的可能。
只要他恢复自信,认清问题的本质,凭他的才华,下次只要遇到的不是四公主,随便换一个像样的公主或者贵女,他的命运就会乘风九万里。
再说了,人生的路,不是遇到打击就是死路一条,要看到转变的可能,要能抓到生活里的光。
我从一个 985 医学生,穿越成一个差点饿死的小乞丐,抓住了善良的石嬷嬷,不也过得挺好?
只要心中的劲别散。
人生就有路。
当然,他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我不能再指责他的不是,得给他希望。
于是,我对他说:「舒先生,您只是之前运气不好,可运气这东西是来回变的,之前不好,不见得以后不会变好。」
他摇头:「变好也晚了,我名声已毁,前途已尽。」
我说:「别这么说,您才 25,前途早着呢。」
他扯出一抹无奈的笑:「我的人生已经完了。」
我说:「先生,起落乃是人生平常事,您不能只看起,不容落。」
「您要做的是低谷时,守好自己。」
不能只给希望,还得把路指给他。
他这种时候,最迷茫,最希望有人给根稻草。
他果然重复我的话:「守好自己?」
我说:「对,守好自己别往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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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陷入沉思。
时候不早了,我可不想熬夜,在外面受冻,等他悟。
便直接给答案。
先从正面说:「把身子养好,心力养强,变成一精神公子,机缘来了给您一点风,您就可以顺着往上升。」
又从反面说:「如果放弃自己,精气神散了,身子又垮了,任谁看了,都会想一个病秧子,扶他做什么?」
「咳咳咳。」
我的话有点戳肺管子,他佯咳掩饰尴尬。
我更大胆道:「石嬷嬷说您貌比潘安,恕我眼拙,真没看出来。」
「如若哪天您能再现天颜,您的命运就该转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转,但恢复好相貌,又有一身才华,即使不能官袍加身,自己也高兴不是?
我说的有点多,有点深。
他脸上露出疑惑,好奇地问:「你怎知道的如许多?你不是林家一个烧火的丫环吗?」
我把早就想好的说辞抛出来:「我可不是个一般的丫环,我是个能守好自己的丫环。」
「林府不要的书很多,石嬷嬷拿来做火引,点着之前,都让我看了,书里可是什么都有。」
他惊奇:「原来是这样,你看的是哪些书?为何我没看过你对我说的这些话。」
我说:「话本子,各种话本子。」
他瞪圆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大儒不会写那样的东西......」
我打断他:「舒先生,您没听过这样一句话吗?」
在他的注视下,我缓缓吐出来一句:「高手在民间。」
他一脸吃瘪。
我莫名舒爽。
凡是看不起话本子的,都该吃瘪。
14
舒先生是个好人。
他对我没有看不起,也接纳了石嬷嬷和石磨。
但他骨子里是傲气的。
林择读书的空档,经常来我们的菜园看新鲜。
舒先生基本不来。
如今,他加入了我们。
过劳会损害寿命。
适当劳作会增强体质。
与他谈过后,他的变化很明显。
除了继续吃豆腐,增强营养。
也会来到我们的小菜园,跟着劳作。
石嬷嬷像看怪物一样看他。
考完归来的林择,看着弯腰拔草的舒先生,也停住了脚步。
舒先生比他坦然。
我问林择考得怎么样。
林择看着我说:「比之前好,头没痛过。」
石嬷嬷直说阿弥陀佛。
石磨高兴得转圈圈。
像极了一家人。
晚上,我去给林择铺床。
他默默看着。
铺完了,我转身要离开。
他拽住了我的袖子:「石豆,不必走。」
我不解,挑眉看他。
他垂下眼帘,低声说:「你是我的通房。」
他不说,我差点忘了这回事。
我轻轻把袖子拽了出来。
他的意图很明显,要我留下来。
我说:「少爷,可不要害我。」
「我若留下来,就永远留不下来了。」
「您知道,我需要这份差事,林夫人未答应现在就放石嬷嬷走。」
他了然。
转头看向他处。
再无留下之语。
我对石嬷嬷讲了林择要留我的事。
石嬷嬷说:「别的丫环想尽办法办法爬主子的床,你是他的通房,他之前看不上你也就罢了,现在主动留你,你怎不顺势留下?」
我说:「嬷嬷,我只想带着你和石磨出去过好日子,还剩两年多,就能实现了。」
「到时候,咱们不做奴,咱也做主子。」
「做主子?」石嬷嬷大惊,她从未想过,不敢想。
我说:「咱们支起一个店,您卖豆腐,我卖烤土豆,吃的人太多,忙不过来,咱可不得去人牙子那里买几个人,到时您不就是主子了吗?」
石嬷嬷眼睛湿了:「是啊,我和石豆就是主子了。」
「那咱是不能留,不给他做通房。」
心念一起,石嬷嬷坐不住了。
她说:「林夫人明明不喜我,却不谈放我走,这是为何?」
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即使我可以随时走,但石嬷嬷不跟着,我就不能走。
我不会留石嬷嬷一人。
何况现在还有了石磨。
留下来也是必要的,得多攒点银钱,在店红火之前,够养我们三个。
来舒府后,钱比在林家攒得速度快了。
林择按月给我银两,只要安排好用度,余下多少都归我。
过日子,我一直是把好手。
来了不久,我就开始养鸡种菜。
省下不少开销。
林择大方,多伺候他一天,我们三个就多一点保障。
15
我是个有福气的。
我没留下来成为林择名副其实的通房。
这一明智举动,保住了我的银袋。
第二天,崔婉儿就出现了。
她来舒府看望林择。
却在第一时间来找的我。
她来时,我正在教石磨,怎么把握烤土豆的火候。
看见她,吓了一跳。
灶房灰多,烟多。
可别把娇滴滴的小姑娘弄脏了。
崔家,舒家,林家都是当地大户,论钱,林家为多,数门第,崔家最高,崔婉儿的哥哥是个七品官,不算大,但在这里,已算具有强大背景。
我站起身,要给她行礼,身子未站稳。
她的话来了。
「你倒是如一,第一次见你时,你灰头土脸,第二次见面,你还是灰头土脸,你就是个灰里钻出来的,怪不得林择哥哥看不上你。」
语气很不善。
态度骄慢。
石嬷嬷立刻拎起大勺,严阵以待。
石磨伸开双臂,像老鹰护小鸡一样,把我护在身后。
崔婉儿一愣。
我拍了拍石磨示意他放松,然后对着崔婉行礼:「崔小姐好。」
面色温顺,态度恭敬。
在林择和舒先生面前,我是比较放得开的。
因为他们计较得少。
但在这个姑奶奶面前,不敢有半点怠慢。
石嬷嬷意识到她是崔婉儿,放下大勺,低下头行礼。
石磨见状,放下胳膊,有样学样。
一老一少一小,都对她恭恭敬敬。
崔婉儿的脸色缓了下来。
她挥挥手:「罢了,你们两个该做什么做什么,石豆你出来。」
见她单独叫我,石嬷嬷和石磨同时变了颜色,一脸紧张。
我逐个安抚。
他们见我淡定,放下心来。
我随崔婉儿出了灶房。
16
「他们倒是护着你。」崔婉儿不屑。
我低头不言。
她走在前面,我在后面默默地跟。
她把我带到莲池旁的亭子里。
她坐下,我站着,略在她下方,方便她居高临下地看我。
让居高位者自觉高人一等,我是懂得的。
见我低眉顺眼,她态度好了很多。
她问:「你知道,是我选的你做林择哥哥的通房?」
我答:「知道。」
她又说:「那你知道我为何选你吗?」
我答:「不知道。」
她说:「你知道林夫人不喜欢你吗?」
我答:「不知道。」
她说:「你知道林择哥哥嫌你丑吗?」
她想试探我,顺便也刺激下我。
我面色不变:「不知道。」
她一哏喽,问:「你是傻的吗?」
我倔强地挺脖子:「我不傻的。」
她嘴一撇:「不傻?你倒是说说你怎么不傻?」
我答:「我会烧火做饭,我会洗衣打扫,我会养鸡种菜,我会铺......」
「停,停,停,」她满脸厌烦:「知道你是个能干的丫环,但那是丫环干的。」
我迷惑:「可我就是个丫环啊。」
她冷冷地看着我。
看了半天,见我没有半点伪装。
她叹了口气:「知道你不好看,却不知道你脑子也不灵,罢了,你这样我才放心。」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小块银子放到石桌上,她说:「你很本分,就做好你的本分。」
「但我把你从烧火丫头升级为通房,不是让你继续当丫头的。」
我眼露疑惑:不做丫环做什么?
她看我这样,皱眉。
嫌我蠢,她别开了眼,才继续说:「别总待在你的那个灶房里,要常去陪着林择哥哥,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见过什么人,总之无论什么,统统都要告诉我。」
这是要把我发展成奸细,收集林择信息。
我想了下,应了。
她吃惊:「你愿意?你都不问我为什么要你这么做?」
我答:「您是少爷的未婚妻,您想了解少爷,关心少爷。」
中规中矩的回答。
她却扶了额:「好了,知道了。」
她指着银子说:「每个月我会来一次,你做得好,每次都会赏你这么多。」
我谢恩。
她站起来,拍拍衣服,嫌恶地看我了一眼,走了。
我扬起嘴角,拿起银子揣起来。
17
天一黑,林择就把我叫了过去。
考完后,他一直和舒先生在一起。
舒先生认为他此场中的可能性很大。
带他准备下一场。
除了睡觉,两人白天晚上都在一起。
外人一律不许打扰。
今天崔婉儿来了,她去找了林择。
舒先生正给他讲一篇策论,林择聚精会神地听。
崔婉儿没敢打扰。
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了。
她对林择期望很大。
只要他努力功课,她就会很乖。
「我知道崔婉儿今天会来,特意请先生增加了策论的讲解。」林择看着我说。
我错愕。
他臭着脸说:「不想见她,不想被她缠问我考得如何。」
「烦。」
忽然,我就懂了。
林择就像叛逆的孩子,不想被逼着学习。
尤其是负着这么多期望,他有点承受不来。
我点头:「那就不见。」
我的反应,令他意外。
但他没深究,而是问我:「她找你了?」
我点头。
他脸现急色:「找你做什么?为难你没有?」
我摇头,把崔婉儿找我的过程原原本本地说了。
听后,他沉默半天。
他说:「你倒是不瞒着。」
我说:「我分得清,我是少爷您的人。」
他嘲讽:「我的人,那怎么还拿她的钱?」
我答:「崔小姐是您的未婚妻,虽未成婚,也算是您的人,夫妻一体,拿她的钱,就是拿您的钱。」
他哼了一下:「狡辩。」
解释完了,我想出去。
好想与石嬷嬷、石磨待在一起。
小两口轮番来战,很累人的。
见我脸现疲累,林择眼里闪过关心,但并未放我走,他揪着奸细这事不放:「你打算怎么和崔婉儿说?」
是啊,这事不能悬着。
怎么说呢?
我想了想,答:「如实说。」
瞬时,他面色黑得像墨了。
又握紧了拳。
可别打我,吓得我马上补充:「少爷稍安,听我说完,您再决定是否发火。」
我把我的分析逐一道出。
「崔小姐最盼着您科考成功,最怕您心里装了别的女人。」
「您在舒府,身边没有一个女人,天天与舒先生学习,这都是崔小姐最喜见的。」
「她平日在崔府吃斋念佛,心中挂着你,难以心安。」
「通过我如实说与她,会增加她对您的好感,对您的崇拜;减少她的担心,她的忧虑。」
「这,于您没有损失,却有利于增进您和崔小姐的夫妻感情。」
林择冷脸:「这么说来,你还是在做好事了?」
我低下头:「我既是您的丫环,虽做了崔小姐的传话人,但并没瞒着您,我心中总归是盼着您好,盼着您和崔小姐夫妻恩好的。」
他的手放下了。
静默。
良久,他说:「石豆,你一口一口我们夫妻,你把自己置身何处?」
他冷了语调,语气严肃:「你别忘了,你是我的通房,早晚是我的房中人。」
「至亲至疏是夫妻,你的性子,崔婉儿的性子,我心中早有一二。你记住,能成至亲的是你和我,至疏是我和崔婉儿。你要做的不是帮我和她拉线,而是如何成为我的人。」
我僵在原地。
见我傻愣愣的,他挥手让我走。
迈出门槛时,他又来一句:「回去好好想想,别摆错了位置。」
我差点摔倒。
林择,快 19 岁的林择,爱韭菜的林择,因紧张而头痛的林择,允我挣他钱的林择,从不是个单纯的。
肝颤。
我哆哆嗦嗦地回到了我们仨的屋子。
石磨已经睡着了。
呼吸均匀,身体柔软,呈大字状,他在石嬷嬷身旁放松地安睡。
石嬷嬷在等着我。
我爬上炕,把头枕在她腿上,自石磨来后,我就把床换成了炕。
炕大,方便我们仨一起。
我把自己躺平。
很累,深深的无力感席卷全身。
崔婉儿的逼迫,林择的筹谋,都让我意识到。
在他们面前,我是多么渺小。
他们不仅是高位者,还是拿捏小人物命运的高位者。
遇到他们,只有被主宰的份。
才华,能力,自尊,在地位面前只余苍白。
石嬷嬷见我脸无血色,问我怎么了。
我闭上眼睛歇了一会儿,便都给她学了。
她没说话。
散了我的头发,用手指一点点轻轻地梳。
舒服得我,很快放了烦恼,打起了瞌睡。
迷迷糊糊中,听到石嬷嬷说:「明天我就去找舒先生,求求他,帮我去林府说说好话,提前解了我的契,解了,咱仨就走。」
「离开这里,你就不是任何人的房中人了。」
「无论是现在的林夫人,还是未来的林夫人,任何一个林夫人都拿捏不了你。」
我抱紧了她的腿,安心入梦。
18
早上醒来,就见石磨站在炕边看我。
他问:「姐姐,睡好了没?」
我揉了揉头,挣扎爬起来,昨晚做了梦,睡眠质量不佳,精力不太济。
他说:「你看,土豆。」
他双手忽地举起,捧着一个小土豆,有点黑糊,但闻起来有香味。
「你烤的?」
他一副献宝的样子,应是他烤的。
他笑着点了点头。
我拿过来慢慢扒皮,放在嘴里慢慢咀嚼。
小孩的心意,必须分外珍惜。
又软又热,进了肚子后,胃舒服不少。
我摸了摸他的头说:「下次争取烤个大的,小的不够吃。」
得到了鼓励,他兴奋地说:「下次一定烤个大的。」
石嬷嬷端着粥进来了。
她说:「你昨晚一直噩梦,早上都没起来,喝点粥,暖暖胃。」
我接过。
石嬷嬷的粥,一点米,一点菜,一点肉。
一如既往的好喝,呼噜呼噜喝完,身体也缓了过来。
石嬷嬷眼里闪着兴奋,高兴说:「我找过舒先生了,他答应帮忙。」
泪水瞬间盈了上来。
真好。
当绝望时,有人在身边陪着,给与支持和温暖。
石嬷嬷说:「舒先生说他会在适当的时机与少爷提,如果少爷不答应,他会去找夫人,把你要过来。」
她说:「放宽心。」
我点头:「嗯。」
石嬷嬷早已服侍两个公子用过早饭。
见我没事,就去菜园,她说今天又可以割韭了。
晚上,她打算给我和石磨吃点好的。
外境如风,吹乱心湖。
昨日,不过两个人来扰,便差点把我吹倒。
我暗自感叹,这个身体还是不行。
我没有像往日那样去藏书阁。
而是来到莲池边,练起八段锦。
前几日翻古书,翻到了这个,叫武八段。
八段锦可以疏通经络,提升阳气,防病治病,对提高免疫力也有效。
我决定从今日开始,勤练习。
古籍中有记载,没人会起疑心。
「两手托天理三焦,左右开弓似射雕,调理脾胃须单举,五劳七伤往后瞧,摇头摆尾去心火,两手攀足固肾腰,攒拳怒目增气力,背后七颠百病消。」
一句口令配合一组动作,我按序开练。
一套结束,舒畅了不少。
到底年轻,只练一次,便可拔出浊气。
「你在做什么?」
一转身,看到了舒先生。
不知道他何时来的。
我吃惊。
他会意,指了指亭子说:「我一直站在上面。」
那他应看完了整套动作。
我说:「武八段,我刚练的是武八段,常练可以强身健体,在先生藏书阁里找到的。」
他说:「是吗?那你再做一遍,带下我。」
我说好。
这遍慢了一些,结束后我神清气爽,他略略喘气。
他说:「甚好,再来一次。」
我阻止:「先生,要循序渐进。」
他点头。
稳住呼吸后,对我说:「你出乎我的预料。」
「?」
他说:「石嬷嬷找我了,她说你不想成为林择名副其实的通房。」
「可他是你的主子,怎会顾虑你的意愿。我以为你会被压垮,像我一样。」
「没想到你却跑这打起了拳,立一个飒爽英姿。」
飒爽英姿不至于,但确实很有精气神。
舒先生满目全是赞。
我满脸羞涩。
我说:「舒先生,您是大先生,我是小丫环,您不能这么夸我,我会飘的。」
他哈哈大笑。
自从那晚他对我袒露脆弱以来。
我们之间,有点尴尬。
高位者怎可向小人物展示不堪?
如今,石嬷嬷去求他,他在我面前又自信起来。
19
自从石嬷嬷来舒府后,我便不再与林择和舒先生共餐。
他俩知道我依赖石嬷嬷,也没说什么。
服侍完他们晚饭,我便匆匆走了。
来到灶房,石嬷嬷已经拌好了馅,面也发得差不多,她打算包韭菜饺子。
我拦住她。
我说:「嬷嬷,我来吧,给你们做点不一样的。」
石磨听说不一样,立刻来了精神。
石嬷嬷由着我。
他们俩盯着我,看我把面揉好,切成剂子,逐个擀成饼状,然后包馅,再擀平,一个个韭菜盒子便准备好了。
接下来我带着石磨烧火,石嬷嬷烙盒子。
香味扑鼻。
一共做了八个。
我们摆上小桌子,端盘,一人一筷一碗,开吃。
一入口,石磨的眼睛就亮了,狼吞虎咽,我赶紧让他慢点,够他吃的,并承诺以后还会做。
他才慢了下来,一边嚼着碗里的,一边盯着盘里的。
石嬷嬷也说好吃,但她年纪大了,晚上不能多吃,吃了两个便放下。
我也只吃了两个,主要是韭味特浓,吃多了,我怕晚上林择叫我过去,惹他不快。
石磨吃了三个,饱了,他放下了碗。
盘子里还剩下一个,石磨吃不下但盯着看。
石嬷嬷就笑:「给你留着,明早吃。」
石磨才恋恋不舍地走出灶房,他吃完后会在院子里玩一会儿。
我和石嬷嬷开始收拾,准备结束一天的工作。
碗还未清理完,石磨又回来了。
我笑着逗他:「怎么还惦记啊,会给你留到明天的。」
话未落地,笑容僵住。
舒先生和林择跟在石磨身后进来了。
石磨指着最后的一个盒子说:「就是这个,叫韭菜盒子。」
林择瞪了我一眼,舒先生眼神不善。
林择拿起盒子,掰成两半,递给舒先生一半。
然后,两个人开吃。
最后一口下肚,皆意犹未尽。
我和石嬷嬷目瞪口呆。
石磨瘪嘴,用快哭的声音说:「舒先生,林少爷,你们怎么吃了,不是说只是看看吗?」
舒先生低下身子,哄石磨:「明天让石嬷嬷再做,好不好?」
石磨憋住泪说:「好。」
林择对我说:「以后凡是用韭做的,无论是上次的饺,还是这次的盒,或者其他花样,统统都要叫上我和舒先生。」
我忙点头。
他们走后,石嬷嬷说:「过去林老爷想睡小姨娘了,才会吃韭,少爷正是读书紧要的时候,能吃韭吗?」
我说:「以后,我们拿到屋里吃,他们来灶房,却不会去咱们屋子,咱们背着点他们。」
又嘱咐石磨,下次吃韭,一定绕着点舒先生和林少爷。
石磨含泪点头,一次就后悔死了。
20
舒先生和林择为了防止我们背着他们吃韭。
要求我们三个,每顿都要与他们同吃。
初时,石嬷嬷觉得别扭。
次数多了,也顺了架。
石磨在吃食上,不好吃的吃得少,好吃的吃不停。
石嬷嬷会帮石磨打理难处理的食物比如鱼,我也会照顾他,帮他挽袖子,夹远处的菜。
石磨呢,吃到喜欢的,第一筷咽下后,若我和石嬷嬷还未吃到,第二筷一定是夹给石嬷嬷,第三筷是我。
我们一家三口,互助互爱。
对面的两人看直了眼。
我不知道富贵人家怎么吃饭。
但应该不像我们仨这样。
他们先是惊讶,后是感动,最后忍不住加入我们。
舒先生会把石磨喜欢的菜挪到他面前,林择会把我和石嬷嬷近前的菜与他前面的调换,确保每道菜,我们都能吃到。
不久,我们五个人就像极了一家人,其乐融融。
我的话多。
石磨喜欢在饭桌子上说话。
石嬷嬷也会说几句。
林择和舒先生话少,但喜欢听我们说。
这天,石磨感叹:「好吃的这么多,最好吃的还是豆儿姐姐的烤土豆。」
石嬷嬷说,他烤得也很好了,就差点火候。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晚饭后,我就被林择命令烤了几个土豆作为加餐。
烤好后,我们人手一个,都吃得满意,气氛一放松,话就来了。
舒先生问石磨,长大了想做什么?
石磨说:「做什么都行,只要一直能与石嬷嬷和豆儿姐姐在一起就行。」
舒先生听了很意外。
林择则问他:「你豆儿姐姐要成婚,你长大了要娶妻生子,怎么能一直在一起?」
石磨想了下,说:「那就让豆儿姐姐先等等我,等我大了,我娶她,我们俩就能一直与石嬷嬷在一起。」
石嬷嬷一听乐了。
她说:「你豆儿姐姐快十六了,你还太小,不行哦。」
林择哼道:「想得倒挺美。」
舒先生倒觉得石磨脑子灵光,问他要不要读书。
石磨摇头,我赶紧按住他点头。
这样的好事,可不能错过。
舒先生答应每天留一点时间教石磨,他对石嬷嬷说不收银钱,石嬷嬷立刻眉开眼笑,拉着石磨谢恩。
舒先生又问我有什么愿望。
他是问给林择听的。
林择竖起了耳朵。
我说:「与石磨一样。」
石磨立刻看我,满眼欢喜。
忽地觉得他是个小孩子,我都大了。
不能完全与他一样,于是又扩大了下愿望说:「我愿有一个桃源,在那里,老有所依,幼有所养,大家都高高兴兴地过日子。」
舒先生愣怔了下,说:「很好的想法。」
林择说:「真敢想。」
石磨却信誓旦旦:「我能实现姐姐的愿望。」
笑声一片。
我们五个人过了一段非常和谐幸福的时光。
在这段时光里,没有主没有奴。
只有分工:读书的,做饭的,长大的。
崔婉儿每个月来一次。
我都如实汇报:林少爷在与舒先生讨论,林少爷在写舒先生布置的作业,林少爷在听舒先生讲课......
每个月都是如此。
崔婉儿听了觉得无趣。
至于林择的喜好,爱吃什么,爱穿什么,爱看什么书,什么时候发脾气......她听得不认真。
她最关心,有没有女人出现在林择面前以及林择有没有问过她。
我判断崔婉儿并不是真的爱林择,她要的只是林择爱她一个。
单向奔赴,要求对方向自己奔。
石嬷嬷说:「她这种是最不能容人的,不能在她手底下讨生活。」
我说:「林夫人还好吧。」
石嬷嬷撇了下嘴。
我不说话了。
经过舒先生允许。
我和石嬷嬷又扩展了菜地。
崔婉儿每次来,不是在菜地就是在灶房找到我。
她怪我没陪在林择身边,但见我离林择很远,又很满意。
21
林择中了。
林府沸腾。
林夫人第一时间派人来接林择,回府庆贺。
舒先生被邀请一同回府。
舒先生满脸骄傲和喜色,外面都在传,林家少爷多次下场不中,拜了舒先生为师,一次就中。
舒先生真是个高师。
林择就是最好的证明。
城里好几个大户人家,都有意把儿子送过来。
舒先生婉拒了,他说要集中精力再送林择一程。
此举将舒先生的品格托得更高。
舒先生高兴,他要把林择打造成他最成功的学生。
我跟着高兴,和石嬷嬷说:「少爷中了,林夫人会不会一高兴就放了您?」
石嬷嬷说:「不会,夫人最为迷信,少爷考上了,她会认为少爷这里风水好,陪侍的福气厚,你、我、甚至石磨,都是吉祥物,她一个都不会动。」
她又指了指我们住的院子:「这里的摆置,都不会允许动。」
「不知道少爷会不会受到夫人影响,也这么想」,石嬷嬷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说:「那样,咱们要离开就更难了。」
我环住她的肩膀安抚她:「嬷嬷,咱们一定会开门立户的,您信我。」
石嬷嬷说:「我信你,自从把你从街上捡回来,日子就变了样,越过越宽,越过越有盼头。」
她又说:「就怕少爷用我拿捏你。」
她的预感很准。
出发前,林择要求我跟着。
我不应,他就对我说:「石豆,和我走,我虽不喜欢豆腐,但石嬷嬷的豆腐,可以一直吃下去。」
他果然用石嬷嬷要求我。
但他不知道,林夫人早答应满三年就放石嬷嬷走。
我不怕他,怕的是林夫人变卦。
凭林夫人宠子的那股劲,林择真要作起来,我们真有可能像石嬷嬷担心的那样,走不了了。
没有办法,只能换个方式。
左右他不想让我离开他。
那就让他选是一时离开,还是永远离开。
于是,我直言:「少爷,夫人并不喜我,这大喜的日子,我怕她见您把我带在身边,一发恼,就把我赶出去,那样我就只能离开林府了。」
「怎么可以!」林择急了。
但他又沉默了。
他娘的脾性,他是知道的。
他娘喜欢美的,嘴甜的,没脑子的或者有钱有地位的。
我一样不中。
他看着我说:「你也学学外面的姑娘,打扮打扮。」
犹豫好一会儿后,他允我留下。
但他说:「不要乱跑。」
我惊讶:「少爷,我何时乱跑过?」
我最安分好不好。
除了舒府哪里都不去。
我们来舒府后购置的东西。
要么是小商贩送上门我买的,要么是石嬷嬷出去买的。
穿越后,五年守在林府灶房。
到了舒府后,一步未离开过舒府。
安分能减少很多麻烦。
他说:「总之,你不要乱跑。」
他迟迟不走,我看着着急,便胡乱点头。
他才出了舒府。
22
我以为至少要七天,林择他们才会回来。
谁知,当晚他们就回来了。
还带着崔婉儿。
崔婉儿满脸满手的血,神情呆滞。
吓了我一大跳,石磨吓得直往石嬷嬷身后躲,石嬷嬷也白了脸色。
舒先生给崔婉儿安排了一个院子。
离林择的院子较远。
林择让石嬷嬷去安置崔婉儿。
我要去帮忙。
他让我留下。
舒先生不放心,跟了过去。
屋中只余我们两人。
林择满脸疲惫,他说:「给我揉揉,头又痛了。」
天气已凉。
我搓了搓手,暖了才给他按。
手都酸了,他的表情才舒缓下来。
对我讲了事情经过。
自崔夫人突发疾病去世后,崔婉儿所有的心思都在林择身上,忽略了崔老爷。
崔老爷没有续娶,为夫人悼念半年后,就敞开了床,周边的丫头想爬的,他都收。
主子睡几个丫头,没人当回事。
却不想,有个丫头手段了得,怀了孕。
崔老爷喜出望外,他这一生一妻三妾,却子嗣稀薄,努力了一辈子,只得了崔婉儿和她哥两个孩子,都由崔夫人所出。
如今老年得子,可把崔老爷乐坏了。
怕女儿不喜,便瞒着她。
等崔婉儿发现,已来不及处理。
一气之下,着人把那丫环扔进了莲池,不死不休。
丫环命大。
赶巧崔老爷路过,连忙叫人去救。
救得还算及时,丫环的命保住了,孩子却死了,是个男孩。
抱着青紫的婴尸,崔老爷气急,喊着要对崔婉儿动家法。
崔家的家法是五十鞭,五十鞭下去,非死即残。
崔婉儿吓跑了。
跑到林府。
恰逢林府摆酒。
林夫人高兴,在席上,宣布桃儿与碧儿为林择妾室。
桃儿与碧儿即为早前林夫人为林择选的两个通房,因崔婉儿反对,搁置至今。
如今林择身份不同,林夫人不再顾虑崔婉儿,直接将她俩升为林择的妾。
林择一愣,却没反驳。
这一幕被赶来的崔婉儿看到。
她瞬间疯了。
拔下头上的钗子就冲了上去。
众目睽睽之下,划破了碧儿的脸。
桃儿见状想跑。
崔婉儿手疾眼快,一把把她抓回来,冲着她眼睛扎去。
林夫人在桃儿身侧,挡了崔婉儿一下,钗子扎到了桃儿眼角,血呼呼地淌。
崔婉儿也没看挡她的是谁,就用力把人一推,林夫人当场昏了过去。
崔婉儿见是林夫人,反倒不怕,她大喊:「骗子,大骗子,我娘在时,你说把我当女儿疼,许诺林择一生只我一个。我娘没了,你就给林择选通房,我找来,你答应我,只会让那烧火丫环做通房,结果林择一中,你就背信弃义,要把这两个狐狸精给林择,你道貌岸然,假仁假义......」
来参加宴席的,不少都是当地的人物,林家的面子瞬间丢了个干净。
林老爷要报官,林择挡了。
他安排管家寻最好的大夫救治林夫人、碧儿和桃儿。
又安抚了林老爷,让他稍安勿躁,毕竟崔婉儿的哥哥还在位,暂时不能有大动作。
林老爷刹那清醒。
林择又对每位参加宴席的都道了歉,加急备了厚礼送上。
他对我说:「我不知道怎么安置崔婉儿,舒先生建议,暂时把她带到舒府。」
「已给她哥崔延送信,崔延对这个妹妹很是疼惜,应很快就会把她接走。」
「崔婉儿,就有劳你和石嬷嬷照看几日。」
他满目疲惫。
我说:「那我去看看崔小姐,看她需要什么。」
他说:「等会儿,石豆,陪我说说话,有舒先生他们在,她应该无碍了。」
我坐了下来,等他说。
他说:「石豆,你说崔婉儿适合做当家主母吗?」
这是要考虑崔婉儿的去留了。
他说:「我以为她只是妒忌,我娘也妒忌,但她和我娘不一样,我爹有四个姨娘,我娘把每个都安排得好好的,我娘只给我定了三个,崔婉儿是一个都不想容下。」
「哪个做人妻子的,不给夫君纳妾?哪个做主母的,不想尽办法为夫家开枝散叶?她却只想着独宠。」
他下了结论:「她不适合为人妻子。」
他凝视着我,严肃地说:「我会退了与她的婚事,她容不下桃儿、碧儿也就罢了,但我不能接受,她容不下你。」
我心一惊,他对我的需要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非要我留在身边不可?
不想接话。
我转了话题:「林夫人,桃儿、碧儿姑娘怎么样了?」
他说:「我娘就是一时急火攻心,我回来之前已经醒了,无有大碍。」
「桃儿、碧儿也得到了救治,请了最好的创伤大夫,尽量不留疤痕。」
我说:「那就好。」
都没有大碍,崔婉儿的罪过也不至于太大。
在我看来,她有错,但不至于一棍子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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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马棚里出生的。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路上处处都是冻死骨。
嫡母瞒着我爹,把我娘赶进马棚生产,原想弄个一尸两命,没承想,我娘却拼死把我生了下来。
我娘是扬州瘦马,下贱人,所以我也就生而下贱。
我不能称呼我爹为「爹爹」,我得叫他「薛大人」。
我不能冠他的姓,只能叫「丑奴儿」,任谁一听,便知我身份卑微。
可他们谁也不会想到,面前人人可欺的丑奴儿,将来会坐在龙椅上,谈笑间便要了他们的命。
1
我是薛家二小姐,却是奴才们养大的,能走路时,我也做了小奴才,伺候嫡母的女儿薛金枝。
端茶倒水、做饭、洗衣、洒扫庭院,什么脏活累活都做。
薛金枝是金枝玉叶,我便是托着她的那一盆烂泥。
她金尊玉贵,十指不沾阳春水,而我因为辛苦劳碌,皮肤粗粝得像树皮。
我长得有几分像我娘,大夫人讨厌我,时不时寻个由头打我。
她还会叫薛金枝打我,薛金枝不敢,她便抓住薛金枝的手,一下一下地往我脸上扇。
她变着法儿地欺负我、践踏我,我过得越惨,她便越高兴。
大夫人折磨我,我爹都看在眼里,但他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自己对不起她,一句话也说不上。
从小到大,他几乎不曾搭理过我。
只有一次,家里为薛金枝请了夫子,我爹找到我说:「你若不想一辈子蹉跎,便从今日起,跟着金枝读书,她学什么,你便学什么,一样都不许比她差。」
我不明白,他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是个妓子生的,连家里的马夫都能对我大呼小叫,我还能有什么出路。
我不明白的事太多了,我最不明白的,就是我爹那么爱大夫人,又为什么要勾搭上我娘,为什么要把她带回来。
既然没打算认我这个女儿,又为什么不让大夫人掐死我,叫我活下来,叫我不甘心。
不过,不明白归不明白,我还是听他的话,在伺候薛金枝上课时,偷偷跟着学习识字读书。
薛金枝有名贵的笔墨纸砚,我只有一双眼睛,一对耳朵,却学得比她还快。
许多次,我看着薛金枝因为写错字,被夫子责罚,总是偷偷地想,薛金枝可真笨啊,可老天就是这样没道理,笨蛋薛金枝是千金大小姐,我却只是她的丫鬟,连识字这件事,都不敢让人知道。
九岁那年的一个下午,我像往常一样伺候薛金枝,她读书,我磨墨。
夫子教了许多新诗,薛金枝埋头默写着,默到天黑也没背完。
夫子走了,薛金枝还在写。
我等得不耐烦,分心去看院子里麻雀啄食,等我再回头,薛金枝早已经没再背诗了,桌子上歪歪斜斜铺了一堆纸,写着许多大字。
「小姐,你在写什么呀?」我百无聊赖地问她。
她抬头看着我,说:「我想,人人都有名字,你也该有个名字才对,总是丑奴丑奴的,也太难听了。」
她拿起一张纸,一本正经地说:「我琢磨了许久,觉得『怀玉』这两个字最好,以后你就叫薛怀玉,你觉得怎么样?」
我愣了半天,心惊肉跳。
她是金枝,我怎么敢是玉呢?
金枝玉叶是天生一对,但她薛金枝是天上月,我是地上泥,倘若让大夫人知道,我就没命了。
我抢过那一叠纸,囫囵撕掉,眼泪不知道怎么就跟着滚下来:「薛金枝,你少恶心人,谁要你起名字?我叫丑奴,听清楚了吗?我有名字,我不姓薛,我也不是你们薛家人,不要你给我起名字!」
薛金枝吓了一跳,眼泪也跟着簌簌地往下掉:「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喜欢就算了……」
那是我第一次那样冲动,也是我那么多年,唯一一次掉眼泪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委屈。
后来想想,大概是长久以来被薛家人践踏,我不愿意吃姓薛的给的甜头。
2
命运向来是不会偏向我的,包括那一次,我很快就倒霉了。
大夫人不知何时回来的,她见薛金枝哭,便立马支使人将我拖了下去。
「贱婢,谁给你的胆子欺负小姐?今日我非得剥了你的皮!」
我被两个嬷嬷摁在地上,脱去裤子,用竹条狠狠抽打。
薛金枝吓得大哭:「母亲,她没有欺负我,你别打她……」
大夫人恶狠狠地看向她,那目光,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了:「怎么,你要替她求情?」
其实大夫人什么都知道,她知道我根本不可能欺负薛金枝,她只是想找个由头打我,只是不想让我好过。
薛金枝被大夫人的目光吓坏了,她闭了嘴,哽咽着改口:「女儿是说,打得好,丑奴不听话,就该打,只是母亲你要保重身体,不要气坏了自己。」
大夫人这才满意了,从嬷嬷手里夺过竹条,扔给薛金枝:「你来打!」
薛金枝身子一抖,捡起竹条,缓缓走到我跟前,咬着牙,狠狠抽在我屁股上。
「叫你不听话!叫你不听话!」
她一边打,一边哭。
可她力气小,大夫人看着不解气,便叫她身边的嬷嬷接过竹条,狠狠抽打。
直到我的屁股被打到血肉模糊,她才带着人走了。
月上中天,孤雏嘶鸣。
我趴在冷冰冰的地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掉眼泪。
没一会儿,我听见我爹回来了,有下人跟他说,丑奴挨了打,正在二院里头躺着呢。
那时候,我对我爹还残存着一丝希望,心里喊着,爹,救救我吧,救救我。
可我爹没有来,他嗯了一声,看也没看我一眼就走了。
我终于明白,这世上是没有人可指望的。
我爹走后,我淌着血,瘫在地上,毫无尊严,直到三更时分,与我同住的嬷嬷才拿来一床薄被,像卷起一堆破布一样把我抱回去。
路上,她叹着气,说:「丑奴,你说你惹她干什么呢?夫人不是以前的夫人了,她已经疯了。」
我知道,自打我爹把我娘带回来,大夫人就疯了,可我没惹她,我什么也没做错,我只是生错了肚子,投错了胎。
我恨我爹,恨他虚伪懦弱。
我恨大夫人,恨她蛇蝎心肠。
我也恨薛金枝,恨她打我打得那样疼。
夜里,屋里的妈妈们都睡着了,我睁着眼睛,浑身火辣辣地生疼。
我想跑,想离开薛家,可爬到门口,又放弃了。
外面并不太平,频岁饥馑,人相食,我跑出去,只会沦为砧板上的肉。
可我想,上天让我来到这个世界,绝不是为了让我轻易去死的。
我又回去了,我不要死,我得活着,活着就有希望,活着,就还能走出一条生路来。
3
那次挨打之后,我学会了闭嘴,学会了逆来顺受,学会了讨好,在大夫人要打我的时候,主动把脸伸过去给她打,在她打完之后,磕着头说谢谢大夫人。
许是觉得太好欺负反而没意思,又或许是因为那年年底,我爹落水死了,大夫人顾不上我,从此便很少再打我了。
十六岁那年,薛金枝美人初长成。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薛金枝美名在外,说媒的今天一茬,明天一茬,踏破了门槛。
大夫人挑来挑去,始终不满意,铁了心要寻一个最好最好的女婿。
至于我的婚事,自然不会有人操心,我也不愿让谁替我做主。
因为我已经有了心上人,那便是南阳王府世子,沈薄岚。
世子年十九,生得俊美无比,艳冠京华。
可我喜欢他,并不是因为他好看。
只是因为十五岁那年,我上街去给薛金枝买胭脂,回去的路上,险些被受惊的马踩踏,是他救下了我。
他不嫌我一身脏污,不嫌我身份低微,用他的白玉雕琢一般的手,将我扶起。
他还赠我一支玉兰簪,亲手将我乱糟糟的发髻簪好,叫我不要再哭了,快些回家。
从此以后,世子就成了我的心上人。
他才华横溢,心肠好,长得好,样样都好,就是有一样不好:他出身高门,与我绝无可能。
我身份低微,得不到世子。
连他赠的玉兰簪都保不住。
那日我一回去,就被大夫人发现了。
她抢过玉兰簪,问我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不敢提世子,只好撒谎说那是我捡来的。
大夫人二话不说,就将簪子收进袖中。
「这样贵重的东西,说捡就能捡到?若叫我查出来你是从哪儿偷的,有你的好果子吃!」
她就这样抢走了我的玉兰簪,再也没有归还。
我记恨起了她,但这对她不会有什么影响,毕竟我一直就恨着她,夺去玉兰簪的这一点恨意,就像是往滔滔大河里添了一碗水一样不值一提。
4
「来给我磨墨吧。」
午后,薛金枝叫我伺候她上课,她转过身,头也不回,知道我定会跟上。
家中为薛金枝请了女夫子,在水榭处教她作画。
今日画的是美人图,女夫子走后,薛金枝还在画。
她的手柔软娇嫩,精致的面孔浸在黄昏的光晕里,有几分画中美人的韵味。
她很美,可我觉得我不比她差,我不觉得自己比任何人差,我只是倒霉了一些,倘若给我一些气运,我也能上青云。
薛金枝似乎发现我在看她,她抬起头,与我目光交错,我淡淡移开眼。薛金枝也回过头去,谁也没有跟对方说一句话。
九岁那年学会闭嘴的不只有我,还有她。
过了一会儿,大夫人身边的王妈妈过来了,她拿着竹条,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嘴里骂着:「好你个丑奴,学会偷奸耍滑了,叫你洗衣裳你也不去,是不把我的话当回事了?」
今日根本就没人叫我洗衣裳,不必想,便知是王妈妈自己忘了,怕被大夫人训斥,找我背锅。
可我一句也没有辩解,薛府不是讲道理的地方,判是非的权力不在我手上,我越要辩,就越要吃苦头。
我低下头,一声不吭,任由竹条子抽在我身上。
薛金枝默默地看着王妈妈打我,好一会儿,才平静地开口,语气轻描淡写,谁也不知道她心情是好还是不好,她问:「打完了吗?」
「什么?」王妈妈不明所以,停了手。
薛金枝扫了一眼我满手的血痕,淡淡地说:「我还有许多事要她做呢,王妈妈把她打成这样,谁给我做事?」
她一向好脾气,眼风扫过,却让王妈妈的心肝也颤了颤,一时琢磨不明白她的心思,咽了咽口水,悻悻道:「哎哟,我老糊涂了,一时生气,忘了丑奴还在伺候您呢,大夫人那边还有许多活要做,小姐,我就先告退了。」
她收起竹条,走时不忘嘱咐我:「别忘了你的活儿,听见没有?」
我沉默应下,又去给薛金枝磨墨。
薛金枝没了兴致,扔下笔,起身走了:「不画了。」
我只好抱上她的东西,跟着她回房。
别的丫鬟给薛金枝洗手,我在角落里默默地把她的笔墨收好。
5
送薛金枝回房后,我趁着天色不晚,去洗衣裳。
冬季枯水,府里井水要省着用,我便背着衣服去河边洗。
除了我,河边还有一些女人,她们认出了我,窃窃私语。
无非是说,我就是薛家那个妓生女,无非是笑,妓子生的,就该这样收拾。
我从小听到大,早就习惯了,只当是狗在叫,一声不吭地洗衣裳。
可是,河水真凉啊,不多时,我的双手便已经冻到没有知觉了,我埋着头,麻木地洗着,这件是薛金枝的,这件是大夫人的,他们的衣裳精美繁复,做一件,得耗费几个月的工。若非洗衣,我一辈子也碰不到这样好的衣裳。
我什么时候能穿上一件好衣裳呢?我有时会想,我长得也不差,也该有件好衣裳相衬。
「嘘,我跟你说,你可别告诉别人啊,这事儿南阳王府瞒得可紧了,也是我家那口子碰巧遇上才知道的……」
我想得深的时候,近处有别家的妇人窃窃私语,传到了我耳朵里来。事关南阳王府,我手上活儿不停,耳朵支得高高地去听,只听那妇人说:
「听说那沈薄岚去了扬州一趟,夜夜寻花问柳,为了跟人争抢一个名妓,被打得半死不活,眼睛也瞎了,王爷快气疯了,把他藏在北府的小破院里,每日只送一回餐食,由着他自生自灭呢。」
「啊呀,真有这种事?想不到沈薄岚素日里瞧着是个正人君子,竟会做这样的荒唐事!」
「要我说,就是这平日里看起来干净的,才最不检点呢,金玉其表,败絮其中,说不定,他不只是叫人打了,还染了花柳病呢,要不然王爷为何那样气愤………」
字字句句落入我耳中,犹如惊雷贯耳,震得我浑身麻木。
世子向来洁身自好,玉一般的人,怎么会寻花问柳,与人争抢名妓呢?
我匆匆将所有衣裳过水,敷衍地拍洗了一遍,便装进背篓,离开河边。
6
南阳王府北府的位置,我是知道的,上回世子救下我之后,我便常常留心关于南阳王府的消息,不说北府的位置,就连王府守门的婆子叫什么名字,我都知道。
我避开人群,寻到了北府。
那是王府旧时养幕僚的别院,如今人去宅空,破败不堪,半扇大门斜斜地挂着,不知何时就要掉下来。
我从那破口进入,一扇扇门推开看,才在后院的一间小屋里发现了世子。
房间里没有窗,又黑又闷,蛛网挂满梁,浓浓的药味儿呛得人鼻子疼,世子躺在小榻上,昏睡不醒,他满脸的伤,眼睛上缠着一圈白布,一动不动,唯有鼻间偶尔冒出缕缕冷雾。
我红了眼,蹲在小榻旁,伸手去触碰他。
在这之前,我从未奢想过有一天能够接近他,能远远地看一眼,已是莫大的幸运,更别说触碰。可如今,他就在我面前,安静如婴孩。
我的指尖碰到了他的脸,手指一颤,他的脸真凉啊,天寒地冻的,他一定冻坏了吧?他身上还有那么重的伤,这几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许是感受到了一丝暖意,昏睡的中的世子动了一下,抓住我的手索取温暖。
我犹豫片刻,干脆脱去外衣,钻进被窝抱住他,用身子给他取暖。突如其来的温热,让他如饥似渴,他紧紧抱住我,瘦削冰凉的双手掐在我腰间,像要把我揉进身体里。
滚烫的异物抵在我大腿根上,我浑身酥麻,轻轻打了个颤儿,顺势将头埋在他怀里,听他渐渐平稳的心跳。
满院寂静,这一方天地只有我们。
我闭上眼,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不知何时已黑透了,门缝里透进来一缕月光,洒下一室冷霜。
我抬头望着世子,他的脸真好看,肌肤胜雪,眉目清朗,即便错落着几条伤疤,也不能减损丝毫。
可他的眼睛……那曾是一双多么清雅矜贵的眼睛啊,怎么会坏了呢?我又红了眼眶,心疼地伸手去触碰。
世子也醒了,气息虚弱,问我:「你是谁?」
我惊了惊,小声道:「我是……王府的丫鬟。」
他的头微微动了动,像是看向虚无处:「你叫什么名字?」
我沉默片刻,才发现自己竟连一个拿得出手的名字也没有,想了许久,我说:「我叫怀玉。」
我撒了谎,我从不觉得自己比谁差,可在他面前,我不想做薛家的丑奴。
世子有些疑惑:「怀玉?我从未听说过,王府有个叫怀玉的丫鬟。」
「我身份低微,世子没有听说过,也是正常的。」
「是吗?」
他吃力地,半撑起身子,伸手摸我的脸,我仅着里衣,单薄如纸,在夜的冷风中微微颤抖。
「谁派你来的?」他忽然发问。
我不明白他为何问出这样的话,只是急切地望着他,努力自证:「没人派我来,是我自己听见别人说,世子病了,自己想来照顾世子。」
他眉头动了动:「哦?外面是怎么说的?」
我犹豫着,声音越来越小:「外面说,世子在扬州寻花问柳,为了与人争抢名妓,被人打伤,还说……还说你染了花柳病……」
我有些后悔,不该说这些的,世子听到,该多难过啊,可我抬眸看他,却发现他神色平静,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世子?」
他回过神,转向我,忽而笑了笑,那笑意中,带着几分戏谑:「你既然都听说了,怎么还敢来照顾我?不嫌脏?」
那救我于马蹄之下的天之骄子,怎么会脏呢?我不明白,他为何要用这样的字眼来自伤。
我心中难过,眼眶又红了:「外面的传言,我一句也不信,世子在我心中,冰清玉洁,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一处。」
他怔了怔,似乎没想到我会说这样的话,敛了笑。
「你可知,我如今已经被王府扫地出门,一无所有,你跟了我,什么也得不到。」
「我并无所求,世子无论是王府世子,还是街头乞儿,于我而言都没有分别,我只想照顾你,等你好了,便自行离开,绝不纠缠。」
他哑口无言,半晌,轻轻叹息:「你何必呢?」
「我心甘情愿。」
他不会知道,他曾经救过我的命。
7
回到薛府时,天已经快亮了,薛府后门已开,买菜的婆子挎着竹篮出去,看见我,只当我洗了一夜衣裳,没有起疑心。
我就这样回去了,来来往往走过去许多人,没有一个人搭理我,可他们不会知道,就是这样默默无闻,软弱可欺的丑奴,刚刚干了一件多么离经叛道的事。
这一日,心里始终念着世子,揉面时,仿佛能在面团上看见他的眉,他的眼。
心里总是担忧,怕他冷,怕他孤单。
我压下心头的杂念,想要专心做事,再也不要想他。
可眼睛却总忍不住朝北府看,魂忍不住往北府飘,抓心挠肝。
天黑后,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折磨,趁着所有人熟睡,再一次溜了出去。
我推开门时,世子正在梦魇。
他呼吸急促,眉头紧锁,像是被什么桎梏,浑身发着抖,十分痛苦。
「世子?」
我抓住他的手,想要叫醒他,却被他一手掐住脖颈,按倒在床上。
「什么人!」世子额头青筋暴起,像是被伤害的动物,惊恐又凶恶。
我几乎无法呼吸,眼角流下生理性的泪水,两只手抓住他的手,拼命挤出几个字:「世子,我是……怀玉……」
「怀玉?」
他怔了怔,终于想起来我是谁,呼吸平静下来,忽地瘫软在我身上。
「是你啊。」他轻轻叹息。
「是我。」
我不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连做梦,都这样惊恐。我轻轻动了动,想要抽出身子,把被子给他盖好。
他却抱住我,声音很轻,疲惫得不成样子:「别走,再陪我一会儿。」
「我不走,世子,我今晚都不走了,我只是想给你盖上被子,你身上好凉。」
他还是呢喃:「不要走。」
似乎还没有完全从梦中醒来。
我只好伸手,努力把被子拉上来,覆住他的背。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缓过来了,抱着我道歉:「对不起,刚刚吓到你了。」
「没关系的世子,你只是做了一个不好的梦。」
「你有没受伤?」
「没有,我没事。」
「那便好。」
他放下心来,又轻声嗤笑:「我如今沦落成这副样子,众叛亲离,唯一来看我的,竟只有一个我从未留意过的丫鬟。」
我埋在他胸口,声音很低很低:「不是从未留意过,你不知道,你曾经……救过我。」
世子也许听见了,也许没听见,头埋在我颈间,梦呓一般:「是不是等天一亮,你又要走?」
「嗯。」
「那你每天都会来看我吗?」
「会的。」我顿了顿,「等世子好了,我就不来了。」
他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抱着我的手紧了紧:「别走。」
我一时无言,我想,他说这种话,只是脆弱时想找个依靠罢了,等他好了,就会发现,一个丫鬟有什么好的?
我有这种自知之明,但还是顺着他的话,答应他:「好,我不走。」
8
我每天都会溜出去见世子。
和他在小破屋相守,给他送饭,为他上药,帮他暖床。
他不问我为何总是半夜出现,也不会问我去了哪里,白日里都做了什么。
有一天我问他,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白天不来?
他抿唇笑,完全地信任着我:「我不问,你愿意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说的。」
瞧,世子总是这样,随口一句话,便能撩拨人心。
我总是偷偷地想,时间过得再慢一些就好了,让我拥有世子的时间再长一些,就好了。
可是,聚散终有时,我偷来的,拥有世子的时光,终究有结束的一天。
那日,我又去了北府,看见门外停着王府的马车,院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
我知道,是王府的人来接世子了。
他是王府独子,王爷不会真的不要他,他回了王府,仍旧是世子,而我呢?我的身份永远也不会变。
王爷本就因为他狎妓大发雷霆,若发现我的存在,若知道我娘是扬州瘦马,又岂能容我?
王府的门楣太高,不是我能攀附得上的,世子的前途,也不是我能沾染的,我若不知进退,王府有一千种手段让我消失。
我没有再往前,默默回家了。
第二天,我如常去薛金枝的房间打扫,发现她坐在窗边,望着枝头蹦来蹦去的麻雀,神色惆怅。
我不知道她为何如此,也没有问,只是猜想,莫非是大夫人已经给她敲定了婚事,她不满意?
我无从得知,这些日子,我一颗心都放在世子身上,家中发生了什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打扫结束,便退了出去。
出门后,看见平日里伺候薛金枝梳头的丫鬟正躲在西耳房后面,一抽一抽地哭。
我抱着扫帚走过去,问她:「黄春姐姐,你怎么了?」
黄春抬起头,泪汪汪地看着我,嘴一撇,哭得更委屈了,声音却小小的,不敢让人听见:「小姐被选入宫了,大夫人让我陪小姐入宫,可我已经和小五哥哥定下婚事,明年就要成亲,入了宫,恐怕要做一辈子的老姑娘,再也出不来了。」
当今皇上,与我爹同岁,薛金枝青春年少,却要去伺候一个糟老头子,难怪她那样忧郁。
「那你为何不向大夫人求情呢?」
黄春摇了摇头:「我伺候小姐十年,是最熟悉小姐的人,大夫人不会同意的,更何况,府上姐妹哪个没有牵挂?哪个会愿意替我去呢?」
她捂着嘴巴,哭得伤心。
可我心里头却萌生了一个想法。
入了宫虽一辈子出不来,但吃穿不愁,也不会被人随意欺辱。而留在薛家,不知道哪天便会被大夫人配给小厮,生一堆小奴才,蹉跎一生。
对黄春而言,入宫是万丈深渊,对我而言,却是个机会。
反正,世子很快就要回王府,再也不需要我去照顾他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攥住黄春的手,道:「我替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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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娘说她是个穿越女。
与爹爹成亲当天,她嘴里骂骂咧咧:
“别人穿越不是当皇后就是当贵妃,就我倒霉只嫁给了个县令。”
可一个月后,爹爹被奸人所害,抄家问斩。
这下,晚娘却连县令夫人都当不成了。
她骂了一整夜贼老天,后来又骂我死去的爹娘,最后骂我和弟弟。
我和弟弟都知道,我俩要当孤儿了。
果然,在发配边疆的路上,晚娘撇下我们逃跑了。
后来,在我们被狱卒鞭打的雨夜,晚娘又缓缓走了回来……
1
爹爹被奸人杀害的那个清晨。
院里冲进来好多官兵,个个盔明甲亮。
我和弟弟吓得躲在了晚娘身后,抖成了筛子。
晚娘推开我们,和爹爹站在一起和官兵对峙。
说的却是我们听不懂的话:
“就你们这群王八蛋,在我的家乡活不过一集,早就被纪委带走喝茶了。”
说完,她犹不解气,竟要上前去打官兵的脑袋。
却反被官兵打晕了过去。
“雨萱!”
爹爹急忙挡在了晚娘的身前,可换来的却是架子脖梗上的两柄钢刀。
只一瞬间,爹爹像是苍老了十岁。
他红着眼眶扫过了晚娘和我们姐弟的脸庞,绝望道:
“我认了,放过我的家人。”
领头的官兵笑了笑:
“赵大人,早这样多好,认什么死理,知府老爷就是最大的理!”
爹爹就这样被官兵架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爹爹被送上了断头台。
而我们则被戴上了枷锁,押进了囚车。
即将发配边疆为奴。
一路上我和弟弟哭干了眼泪都不敢叫醒晚娘。
因为晚娘脾气不好,生气了太吓人。
2
晚娘和爹爹成亲后,族中的亲戚三天两头的来找爹爹借钱。
晚娘气不过,用棍棒将亲戚们打了出去:
“我相公落魄时,你们不是还要将他从族中除名么?”
“怎么现在发达了,又舔着脸来登门借钱了?”
“凭什么好事都让你们占了,不要逼脸!”
族长颤抖着手臂指着晚娘:
“有伤风化,家门不幸!”
晚娘不再赘言,直接将老族长追打出了两里地。
我以为爹爹会责怪晚娘。
没想到晚娘在闹,爹爹在笑。
爹爹总是称呼晚娘为“奇女子”。
晚娘确实奇怪,她总说一些我们谁也听不懂的话。
她说在她的家乡,男女就应该平等。
男人成家后,就应该被女人管着。
起初,我不信。
可直到我发现,她骂弟弟比我骂我还凶时,我信了。
因为我娘亲在世时总是骂我,却从来不曾骂过弟弟。
囚车渐渐驶出了城外,开始了颠簸。
晚娘,醒了。
3
“妈的,太久不打架,生疏了。”
这是晚娘醒来时的第一句话。
当她看到囚车、狱卒和脖子上的枷锁后,她又开始说胡话:
“有种单挑啊,绑着我算什么本事!”
晚娘骂了一个时辰,都没人理她。
我想可能是狱卒也没听懂晚娘的话。
晚娘骂累了狱卒,眼睛却红了:
“嫁给你爹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这句话我听懂了。
爹爹确实亏待了晚娘。
原本晚娘不想嫁人,她总说自己才十八岁,太小了。
可一根筋的爹爹请了十八个媒人非要娶晚娘。
成亲时,晚娘让爹爹差人用黄金做了一个小环。
她管这个小环叫戒指。
爹爹给晚娘带上时,立誓会一生都照顾好晚娘。
可现在,爹爹食言了。
晚娘不仅没有享福,反而被祸及发配边疆。
同时,还要照顾八岁的我和六岁的弟弟。
念及于此,我低下头,向晚娘跪了下去。
晚娘一把将我掺起来:
“少装可怜,我最不吃这套了,还有以后别叫我娘,我可不是你们后妈,我叫林雨萱。”
4
此后,我不敢再叫她晚娘,只能称呼她的名字。
囚车“咯吱咯吱”的一路向南。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让人心底发闷。
路旁偶尔出现的一抹绿色都能让晚娘兴奋不已。
见她心情不错,我试探地开口:
“晚……雨萱,你能说说和我爹爹是怎么相识的吗?”
是的,这是我故意的。
雨萱说不是我们晚娘,大抵是不想要我们了。
我不怕死,可我还有弟弟。
我想要雨萱看在爹爹的情分上,不要抛下我们。
她像是没有看出我的用心,随手捡起一只狗尾巴草,衔在了嘴里:
“因为床前明月光……”
雨萱说她只会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爹爹好奇这首诗的后半句,于是就缠上了她。
是爹爹误会了,爹爹以为雨萱是才女。
可雨萱说她自己没上过几年学堂,只记得这前半句。
后来爹爹越看越中意,每日都给雨萱写一封情诗。
这下,可把雨萱惹恼了,因为她最讨厌读诗。
后来爹爹改了策略,每日给雨萱送吃食。
面对雨萱稀奇古怪的要求,也一一做到。
雨萱心想,在这个县里,爹爹最大,当个土皇后也将就了。
她就这么说着,偶尔眼睛还弯成了月牙。
真好看,我长大要是也能这么好看就好了。
5
可说着说着,雨萱又愤怒了:
“要不说你爹是个死脑筋,追我时是这样,断案时更是这样,他明知道被告是知府的小舅子,他为什么就不能昧着良心判一次案。”
“良心比我还重要吗?啊?”
我替爹爹辩解道:
“爹爹要当个好官。”
雨萱哼了一声:
“他倒是当了,可我怎么办?你们怎么办?”
她看向车外,继续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心思,我没有道德,谁也别想绑架我,我还有我的大把好时光呢。”
我的小心思果然还是没有瞒过雨萱。
她既然已经挑明,我索性也不藏着了:
“求求你,别不要我们,我吃的很少,我还能干活。”
我拉着弟弟哭的梨花带雨。
可雨萱将整个身子背过了我们,不肯再说一句话了。
我知道,等到了边疆,我和弟弟可能就长不大了。
因为那里的徭役太重,就算是大人也熬不住几年。
晚上,我心痛地一夜未睡。
黑暗中,我看到雨萱正在用小木条捅身前的枷锁口。
没几下就捅开了。
我用小手死死地抓着她的衣襟,手指都嵌进了肉里。
她被吓的一个激灵,瞪着我:
“松开。”
我咬着牙,一个劲的摇头。
狱卒的呼噜声突然变小了,雨萱不再犹豫,趁机猛地拽开我。
她的身影很快融进了茫茫的夜色中。
而那一刻,我的世界彻底黑了下来。
6
雨萱的逃跑,并没有引起多大的风波。
一个芝麻官的家眷本也不是什么要犯,况且此次南去上千里,我们这些人中,病死几个也实属正常。
狱卒没有因此为难我和弟弟,可其他囚犯却欺负上了我们。
我们被逼着让出了宽敞的囚车,只能步行前进。
因为步子小,我们走得很慢。
偏偏又下起了雨,地上泥泞不堪,我们走的更慢了。
这下,终于惹恼了狱卒。
我和弟弟被一脚踹在了地上,口中全是泥巴。
我们颤颤巍巍地站起,却又被狠狠地打倒。
鲜血顺着嘴角砸到了地上,很快又和雨水融为一体消失不见了。
那就死吧。
我心底这么想着。
总好过活着受罪。
但我不能这么窝囊的死。
我用尽最后一丝清明,扑向了狱卒,死死地咬住他的胳膊。
腥臭的,原来血是这个味道。
可我还没来得及撕下来他胳膊上的肉,后背就传来了火辣辣的痛。
“住手!”
透过因被鲜血染红而垂下的发丝,我看清了来人。
是晚娘。
不,她只让我叫她雨萱。
7
她全程黑着脸,和狱卒攀谈了起来。
我的耳朵嗡嗡响,始终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片刻后,雨萱从手指上摘下一枚戒指,递给了狱卒。
狱卒笑了,冲雨萱挥挥手。
我们就这样被放走了。
我一瘸一拐的走着,还没等我说谢谢。
雨萱皱着眉先开口了:
“嫁到你家真倒霉,什么都没捞着,还带上俩拖油瓶。”
“这下,连最后的积蓄都没了”
我头一次发觉她骂人的样子很漂亮,怪不得爹爹愿意挨骂呢。
“谢谢你,晚娘。”我说。
她嫌弃的看了我一眼:
“用不着,我就是看看你俩死没死,我说了,别叫我晚娘。”
“你俩已经自由了,别跟着我了。”
听到这,我又哭了,再次抓住了雨萱的衣袖。
爹爹出事后,族中的亲戚早就躲得远远的。
除了跟着她,我不知道还能去哪。
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抓着她衣袖的手又紧了几分。
而这次,她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再推开我。
8
雨渐渐停了,前方的城池若隐若现。
可我也倒下了。
醒来时在一个破败的院子里。
浑身痛的动弹不得半分,额头也烫的吓人。
我问弟弟雨萱去了哪里。
弟弟说,她去借钱请郎中了。
我挣扎的起身,我要带着弟弟出去找雨萱。
我怕雨萱再抛下我们。
院门处却传来雨萱的骂声:
“你不要命了。”
真好,她没有丢下我们。
我喝下药,没几日便好了。
但我那时始终想不明白,雨萱的钱到底是哪里来的?又是找谁借的。
她在这里有亲人吗?
可爹爹明明说过,雨萱是无父无母的。
我问弟弟,弟弟也说不知道。
只道,雨萱借的钱袋子是男子样式的。
雨萱像变戏法一样给这个家置办了营具。
虽然还是那么简陋,但是我们能活下去了。
我觉得爹爹没错,雨萱就是个奇女子,她总是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比如能开锁逃跑,能将我们救下,还比如能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的借到钱。
可每当我忍不住赞美她时,她却说我是在嘲笑她。
因为她总说自己是个最失败的穿越者。
9
这天,我熬好了稀粥,准备给雨萱送去。
却看到她将自己的屋子砸的一片狼藉。
“妈的,为什么小时候没有好好学习!别人穿越都能造飞机大炮,我连个做个香水、香皂都不会。”
我问雨萱什么是飞机、大炮。
雨萱没有回答我,却反问我多大了。
我说我马上九岁了,弟弟也快七岁了。
她一口气喝完了稀粥,指着我:
“你和赵铮给我去私塾念书去!”
我慌忙摇头:
“我就不去了,你借钱不容易,让弟弟去就行了。”
雨萱一巴掌打在我屁股上,这是她第一次打我。
“必须去,敢不去试试,看我不把你腿打断了。”
三日后的清晨,雨萱说她去借钱,借到钱以后就带我们找夫子读书。
可直到傍晚她才回来。
回来时,披头散发,连衣襟都是破的。
“走,我们赶紧走,这个镇子不能待了。”
10
门外突然围过来很多人。
雨萱大骂了一句:
“没完了?老娘说没偷就是没偷。”
一个衣着光鲜的贵夫人,让下人去搜雨萱的身。
雨萱将板凳举过头顶:
“我看谁敢过来!”
我和弟弟害怕的紧,也一人拿着一个小木棍站在了雨萱的身侧。
可没几个照面,我们就被一帮老妇人治住了。
雨萱被打的鼻血直流。
“靠,你们不讲武德。”
雨萱被打的开始说胡话了。
贵妇人没有搜到银子,就放了我们,连句道歉都没有。
他们走了很久后,雨萱才把我叫进了屋子,当着我的面缓缓的脱下了长裙。
我惊呆了。
因为,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将口袋缝在了亵裤上。
她取出一块碎银子递给我。
“拿着,我哪天要是不想要你们了,好歹还能吃上口饭。”
“还有,你给我记住了,我能去借钱,但你们不能借,让我发现了,我打死你们。”
11
我点点头,我懂雨萱的意思。
我说:
“我记住了,我不借,我会做女红,能贴补家用。”
我们离开了之前的镇子,又去了一个渔村安家。
这次,雨萱说不能借钱了,因为村里的人都很苦,她下不去手。
一晃,我已经九岁了,我的女红做的越发熟练了。
可家里还是没有存下钱,雨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因为我马上就过了开蒙的年纪。
“不然我就不去念书了,弟弟一人去念书的话,钱就够了。”
这次,雨萱真的发怒了,这句话像触及了她的逆鳞。
她发疯般的打我,生生将木棍都打断了。
她在逼我记住,女孩子必须读书,不然就没有出路。
等我睡着后,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有人悄悄跑来给我上药。
梦见有人跟我说,她小时候没有好好读书,所以成了小混混。
她被人贩子逼着做过小偷,长大后虽然逃跑了,但只能去夜场做个卖酒女。
就连穿越了,也是一个没用的废物。
这个梦很长,我是哭着做完的。
有很多话,我理解不了。
但我好像听懂了,女孩子如果没有一技之长就会很惨很惨的。
我睁开眼,空无一人。
只有淡淡的香气犹在,这香气是雨萱独有的。
12
雨萱去河里捕鱼了。
她说她会划水,捕鱼这件事最简单了。
每日她很早就起床,晚上很晚才回来。
我和弟弟都吵着去帮忙。
她听后把筷子拍到了桌子上,瞪着我们:
“干嘛,你们被淹死了,我可没钱给你们收尸。”
于是,我拼了命的做女红,弟弟偶尔偷偷上山抓几只山鸡。
半年后,学费终于凑齐了。
雨萱也头一次,没有因为鱼没卖完而生气。
她烧的鱼很鲜,我和弟弟吃的很香。
这是自从爹爹去世后,我俩第一次吃肉。
我和弟弟相视一笑,默契的只吃了一条鱼,给雨萱留下了一条。
雨萱却黑着脸:
“吃不吃,不吃我倒了。”
我慌忙说:
“我想让你尝尝。”
雨萱说她过敏,我问她什么是过敏。
她说就是吃了会死。
可是刷碗时,我偷偷瞥见她在啃鱼骨。
怎么吃鱼肉就会死,吃鱼骨就不会了吗?
我看着看着,就又哭了。
13
我和弟弟在学堂很用功,夫子夸我俩识字最快。
雨萱得知后,就会笑的很开心。
于是,我俩更加用功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平平淡淡的过下去。
可弟弟却越发地不省心了。
他突然醉心于武学,他说长大了想当将军。
我以为雨萱会狠狠地揍弟弟。
可并没有。
她说她支持弟弟的梦想。
她还问我:“你想学什么?”
我想了想,摇摇头道:
“我学识字就够了。”
雨萱又一巴掌打在我屁股上。
我委屈的不行。
她曾说男女平等,可为什么弟弟说话她不打,却只打我。
“你弟弟既然多学了一门课,那你也得再学一门。”
我懂了。
她的男女平等在这里等着我。
我说,我想学女红,将来做好多漂亮的衣服给雨萱穿。
雨萱笑了,说:“行!”
14
雨萱给弟弟请了教头,又给我请了绣娘。
我不知道又花了多少银子。
我只知道雨萱越来越忙了。
她比从前起的更早,回来的更晚。
她的手因为长期泡在水里,看上去比大娘的手还要粗糙。
雨萱嫁给爹爹那年,我八岁,她十八岁。
可现在我十一岁了,雨萱却看上去像二十八岁。
这才过去了仅仅三年。
我心疼雨萱,说道:
“街坊说,今天海边浪急,大家都不去捕鱼了,你也别去了。”
雨萱却说他们懂个屁,在她的家乡有句话:
“风浪越大鱼越贵。”
果然,雨萱出事了。
古代大户人家皆有「半床妻」,供富家少爷玩乐。 选的都是清白人户的丫头,底子浅好拿捏。 十五岁那年,我被卖入宋府做「半床妻」。 每回服饰皆以纱巾覆面,下了床榻便和主子对面不识。 可那日,我亲手绣的手帕,掉在了少爷房里。
1
是夜。
我转头看看身边男人俊秀挺拔的侧脸,略动动,便觉得身子骨都要散架了。
还未等我休息片刻,门外清脆的小铃已经响了起来。
这是在告诉我,该走了。
屋外风雪初歇,冷风在窗纸上吹得呼呼作响。
我恋恋不舍地离开那温暖的床榻,拢起衣衫盖住大片细腻的肌肤,方才抬脚往外走。
夫人身边的秦嬷嬷早已等候多时。
那张素来冷硬的脸更是被风雪浸得格外刻薄,她狠狠地伸手在我脸上拧了一把。
低声道:「小贱蹄子,你还想在这儿过夜不成?每每有机会便这般痴缠着少爷,若是夫人晓得了,仔细你的皮!」
夫人?
夫人自然是晓得的。
我便是她派人选了送去少爷房中的。
不过这些话,我是不敢说的。
我只得乖乖跟着秦嬷嬷去了后院,选了一块积雪最多的砖地。
屈膝跪下。
这便是我每回服侍少爷过后的规矩。
融化的雪水迅速被棉裤吸饱,转而寒气浸透进身体里。
我冷得发抖。
秦嬷嬷冷笑:「以色侍人的狐媚子!惯会用温香软玉来勾搭爷们儿,如今也叫你冷一冷那身贱皮子!」
我哪敢回嘴呢,只能咬牙战栗着。
若是还嘴,只会罚得更重。
不知扛过了多久的风雪,天终于亮了。
被冷风吹得木木的耳朵里似乎传来秦嬷嬷谄媚的声音:「……少爷,夫人正……」
一片宝蓝色的衣角在廊下闪过,紧接着过了一个转角,在错落的拱门里。
我与那双温润的眼四目相对。
昨夜缠绵的画面突然在脑中浮现,我耳廓绯红,却又隐隐含着些期待。
若是少爷还记得我,是不是我便不用受这般的磋磨了?
可现实狠狠抽了我一耳光。
那双眼没有片刻停留便移开,少爷宋鹤辞被人群簇拥着,径直进了主屋。
我心绪渐冷,仿佛被雪水浸泡过一般。
是了。
我只是个半床妻。
是奴,是婢,是物件儿。
却唯独不是可以被少爷记挂在心尖尖儿上的人。
2
我是在十五岁那年被卖入宋家的。
依稀记得那天晨起,阿娘给我做了两个肉包,又替我换上裁制的新衣。
两个老嬷嬷转着圈地瞧我,笑得合不拢嘴。
阿娘也高兴,那鼓囊的锦袋里,都是白花花的银锭。
我原本以为自己只是被卖到大户人家做丫鬟,便不甚在意。
在我们村里,几乎家家户户的女儿都是这般的出路。
若是在主家得脸,日后也是可以回乡探亲的,有什么好难过的?
可到了宋家,我才终于知道。
我是被买来做半床妻的。
深宅大院中常有这样的把戏。
不过是富家少爷需要知晓人事,却又担心在婚前惹出些事端,才衍生出了半床妻。
选的都是清白人户的丫头,底子浅好拿捏。
又在入府时调教过被灌了绝嗣汤,搅不起什么风浪。
只每月初一十五各服侍一回,皆以纱巾覆面,下了床榻便和主子对面不识。
既不会生出情意难以处置,也不会惹得后宅不宁。
实在是划算。
夫人初见我时,还是极和颜悦色的。
我被两个老嬷嬷架着手脱光了衣衫,赤裸裸地站在众人面前。
宛若一只牲口。
夫人倒是满头珠翠高贵典雅,她转着圈地将我看了个遍,甚至还伸手在我身前捏了捏。
方才满意道:「是个好的,也只有这般的身段,才配供我儿享用。」
「带下去调教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我便又被人带了出去。
秦嬷嬷是个狠辣的,我在她手下吃了不少苦头,方才得了少爷欢心。
我原本以为得了少爷的欢心,我在宋府的日子便会好过不少。
可夫人实在奇怪。
她既要我使出浑身解数来服侍少爷,可每每少爷对我略好些时,她便又会气得摔杯跌盏。
此刻,我又跪在清风苑中。
正座上的贵妇人蹙眉冷冷看我:「你可知道你犯了什么错?」
我身子一颤,脑中便开始飞速运转。
可想来想去,近几日我一直循规蹈矩,实在是没有什么错处。
「奴婢不知……」
「你还敢狡辩!」夫人厉声喝道,「那这是什么?!」
有什么东西被丢到地上,轻飘飘地未发出任何声响。
我定睛一看。
竟是那张帕子!
3
素白的帕面上,只浅浅绣着一片荷叶。
我心中大惊,正要分辩,便被一巴掌打偏了头。
「不知深浅的烂货!」
「竟敢妄想用一张帕子让少爷记住你,你当你是个什么正经玩意儿吗?」
秦嬷嬷上前指着我鼻子骂,言辞激慨。
而正座上的夫人,依旧是一副高贵典雅的模样。
我心中一颤,想解释:「奴婢并无此心,这帕子,是用来……用来……」
这帕子的确是我私藏的。
但并不是用来勾搭少爷。
宋鹤辞虽人前一副清冷孤傲的模样,可私底下,实在是……
每每从少爷房中出来时,我总是十分狼狈。
为了体面些,我便偷偷携了帕子净身。
可这样羞人的话,我实在是说不出口。
夫人自然也不会想听我说。
她嫌恶地瞧了我一眼,随手指道:「赏她五十个耳刮子,就当是长长记性。」
「日后若是辞儿再拿着什么物件儿到我跟前寻人,你们便都不用留了,陪着这贱蹄子一同滚出府去!」
众人皆下跪告罪,再看向我时,目光中怨毒更深。
我被人像拖破烂一样拖了出去。
待到夜深时,才回到内院。
与我同住的小丫头翠屏看着我红肿的脸颊,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怎么?你不是很得少爷欢心吗?如今怎么也得了顿好打,夫人就不怕打坏了你,少爷便少个玩意儿吗?」
夫人自然是不怕的。
毕竟我每每服侍的时候,都是用纱巾隔着面的。
少爷怕是连我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看得见我脸上的伤痕。
半床妻,护好身上的一身皮肉便罢了。
脸面上的事情,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我颊上肿痛,不愿意搭理她,可她却还是凑过来刺我:「我瞧着你虽生得一副杏眼桃腮的好模样,可少爷却未必将你放在心上。日后这府里有了少夫人,你日子就不好过咯。」
翠屏原是宋鹤辞房中的大丫鬟,若是没有我,她便会成为少爷的通房。
这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如今也成了泡影。
她自然是有些恨我的。
可我也只是笑笑:「翠屏姐姐说的是,我哪有你这般的好福气呢。」
即使不做通房,到了年岁,她也能拿了卖身契出府去。
哪里就像我一般,被人占了身子,便只能在这府中白白地虚度光阴。
翠屏眼神微滞,撇撇嘴,不再言语。
我也终于得了一方安宁。
想必她也知道,无论是为奴还是为婢,我都是府中最低的一等。
谁还能比我低了去。
可我,又能怎么办呢?
4
很快便又到了初一,我又要去少爷房中服侍了。
秦嬷嬷派人来准备的时候,拿话刺我:「到底是贱人皮子薄,不痛不痒的几巴掌,如今竟还未全消,不过有那纱巾覆面,倒也看不出什么。」
「今日你给我老实点儿,若是再使什么花招儿勾搭少爷,仔细你这条贱命!」
我低眉顺眼地承接她的厉声告诫,无半分不服的样子。
我哪里敢去勾搭他呢。
在这宋府,我光活着便费尽了全力。
但没有人会相信的。
就凭我生得这一副好身段,他们便认定了我是个狐媚惑主的东西。
独处时,少爷无端地提起这事儿。
「那日的帕子,是你绣的吗?」
那帕子自然是我绣的。
在宋府无事时,我也会偷偷做些小玩意儿,权当是哄自己高兴了。
并未绣什么旁的,只在边角处绣了片荷叶。
我脑中一炸,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只得扯谎道:「不……不是,是后院粗使的丫头小荷绣的……」
少爷即便是想知道,总不会自降身份,去找个粗使丫头问话吧?
男人速来温润的眼被染红,只低声道:「小荷?」
我身子一颤,别过头去不敢看他。
小荷,是我从前的名字。
如今,竟阴差阳错,叫他晓得了我的名字。
我有些羞赧地红了脸,宋鹤辞眸光更深。
芙蓉帐顶摇摇晃晃间,我恍惚回到了幼时的池塘深处。
我坐在木盆里摘着莲蓬,远处的草屋中阿娘高声唤我回家吃饭。
那时,我还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孩童。
那时,我也并不晓得自己日后会是这般的境遇。
多么安宁,多么美好。
我迷离着眼,只觉得是在做梦。
忽的面上一凉,我顷刻间惊醒!
赶忙护住脸上的纱巾:「别……少爷……会死的……」
宋鹤辞只当我是在撒娇,低低地凑在我颈间轻笑:「的确,我仿佛已经死了千百回了。」
可下一瞬,双手被人反扣在榻上。
「让我瞧一瞧,你究竟生得怎样一副芙蓉面,好不好?」
那声音似蛊惑,似调笑,似抚慰。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脸上的纱巾便被人扯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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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时家中闹饥荒,娘亲将我卖到了扬州当瘦马。
我跟着窈黄学规矩。
她面硬心软,白天用细柳条抽我,晚上还会给我上药。
她常对我说,“小柳儿,做个清倌儿,找人赎你出去。”
后来,窈黄死在秦淮河的花船上。
老鸨儿说,是窈黄得罪了贵人。
我知道,那天要上花船的人其实是我。
窈黄是替我去的。
1.
挂牌的那日,妈妈问我想要叫什么名字。
我垂眸道,我即是窈黄带出来的,那便叫连鹤好了。
在一边的小丫鬟听了,利索将我的名字写上红灯笼。
墨水在红纸上洇开,烛火跳动透出纸来。
小丫鬟拿着竹竿挑下窈黄的灯笼,久挂的红纸在风吹日晒下褪色。
而我的灯笼高高挂起,红艳刺眼。
红纸墨字似乎是既定了谁的命运。
进行院前,我原叫阿花。
娘亲喜欢花,所以想给女儿起花做名字。
可惜后来闹饥荒,娘亲为了活下去。
将我卖到扬州当瘦马。
窈黄懒得给我起名字依旧阿花阿花的叫着我。
平日里有人玩笑说要给我起花名。
她也只是懒懒的。
说我迟早是要当清倌儿被人赎出去的,干嘛要给我起名字。
她嘴上不饶人,可我心里知道。
起了名字就算是有了牵挂,她是怕和我有了牵挂。、
怕我有了花名就再也出不了这个行院。
可惜,我到了最后还是起了花名,留在了这个困了她一辈子的地方。
街上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每个人都知道,今天是行院中连鹤姑娘挂牌的日子。
我倚在横栏上,盯着满园的红色。
绿珠幽幽叹道,“我们原本想着,你是良家进来的,总能出去,不曾想你也留下了。”
她低声道,“阿花,窈黄的死不是意外,你还是莫淌这趟浑水了。”
“他们不是我们得罪的起的,莫书生就在后院外的墙根下等你呢。”
我回眸,落进一片担忧中。
抬手抚了抚发间的钗子。
笑道,“绿珠姐姐多虑了,我留下来从来不是为了窈黄,要知道,行院中的待遇好极了,我为何要出去跟着那个穷书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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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4-05-06 10:13:40  更:2024-05-06 10:5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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