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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人文]有没有什么好看的古言小说值得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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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太无脑,类似于恰逢雨连天,有匪,首辅养成手册,春日宴这些等等
我和顾述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户部尚书的女儿和定北侯府的公子结亲,是京城广为流传的佳话。 直到那日我的及笄礼,顾述安当着诸权贵的面,冷漠地说要退婚。 大庭广众之下,他神情淡漠: 「听闻你十五了还未来葵水,我可不想娶一个没法和男人行床笫之欢的女子回家。」 转眼之间,这段佳话便成了一个笑话。
1
一夜间,我成了京都贵妇小姐们眼中的笑话,茶余饭后的谈资。
「都十五了还未来葵水,怕是个石女吧。」
「石女,就是那里不开缝,没法和男人行床笫之欢。」
「那姜寄柔出身高贵能怎样,有个太后姨母又能怎样?一只下不了蛋的母鸡,哪家高门大户会娶她。」
……
尽管爹娘严令禁止,若府中谁敢说半个字,就一棍子打死。
可那些伤人的言语就像春日的柳絮般,被风悄无声息地吹进我耳朵里。
我发了三天高烧,将自己关在屋中,不愿见任何人。
我不明白,顾述安为何要这样对我。
四月十五是我的及笄礼,母亲特地办了盛大的宴会,下帖子邀请京中权贵和有头脸的贵妇小姐们参加。
除了及笄之喜,在这日,姜顾两家还会正式定下儿女亲事。
我和顾述安是青梅竹马,先帝金口玉言夸过的天生一对。
京城贵女谁不羡慕我?
父亲是户部尚书,母亲是享有俸禄食邑的魏国夫人。
而未来要嫁的定北侯府,人口简单,侯爷夫妇鹣鲽情深,膝下只有一子一女。
小侯爷顾述安貌若潘安,温柔儒雅,爱慕他的女子众多,但他的眼里只有我。
我的人生可谓顺风顺水。
记得在宴会上,母亲摩挲着我的手,十分满意地瞧了眼顾述安,随即望向他父亲顾侯,笑着说:
「今日是我女寄柔的及笄礼,述安大她两岁,先帝总夸他们郎才女貌,莫若趁着这好时候,便把他们的亲事……」
母亲的话还未说完,顾述安忽然打断她:「夫人,小侄年纪尚轻,如今正是专心仕途前程的时候,暂不考虑儿女之事。」
言罢,顾述安躬身行了一礼,说他要回去读书,便不叨扰了,转身便走。
从头到尾,他都未曾看过我一眼。
2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愣住。
顾叔叔更是担忧地望向我,温声笑道:「这小子,估摸着是喝多了。寄柔哪,你别与他一般见识。」
我关注着述安哥哥的一举一动,他今日,滴酒未沾。
其实这半年我隐隐觉得述安变了,从前他常找各种由头到姜府见我。我皱一皱眉头,他都要苦思冥想几天,是不是他哪句话说错了,惹我不开心。
可最近,我发现他总是精神恍惚。
明明我就站在他身边,他却望着院中的海棠发呆,嘴里喃喃叹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
我拽了下他的袖子,打趣他:「怎么求之不得了?你向我爹娘提亲去呀。」
他猛地惊醒,甩开我的手,眼神慌乱,笑着说他在胡诌,还说虽然我们是打小就认识的情谊,但为了双方名声,以后还是少见面的好。
……
直觉告诉我,顾述安当众拒婚,是心里有了别的女人了。
我也离席,朝着他离去的方向追出去。
「述安哥哥!」
我喊住他,提起裙子快步上前,他就站在寂静无人的拱门边,虽停步,但未回头。
「为什么?」我忍住眼泪,问他,「明明我们之前那么好。」
顾述安有些烦躁:「那是小时候不懂事,你别当真。」
我直接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的脸:「你是不是……有中意的女子了?」
「没有。」顾述安避开我的目光,「你出身高贵,是我配不上你,以后,我不会再见你。」
我哭着质问他:「曾经的山盟海誓都是假的?你如果不给我个答案,就不许走!」
顾述安直面我,眼神冷漠:「你真要答案?寄柔,你至今都没有来葵水吧。」
3
我脸色惨白,这事他怎会……
「我怎会知道?」顾述安一改之前的温和儒雅,言语刻薄,「既要婚配,那便得打听清楚对方有无疾病。你今年都十五了,尚未来月事,你父母暗中为你请了多少名医调理,可依旧没用,你根本就是个石女!你家仗着是皇亲国戚,就欺婚骗婚,简直无耻!
「寄柔,我是男人,我需要个正常女人,而不是摆在高架子上,能看不能用的花瓶子!
「方才没在厅里挑破,已经给你和你家面子了,别蹬鼻子上脸!」
我浑身颤抖,羞耻地辩解:「我,我不是石女。我的那个调理好了,现在就,就有的。」
顾述安嗤笑,他见四下无人,言语轻佻:「那你解开裙子,把月事带拿出来给我看看。」
我脸通红,咬牙道:「不可能!」
顾述安冷笑了声,转身便走。
我追出去:「不许走,你的话太难听了,你得给我道歉。」
谁知跨过拱门,我登时愣住。
外头立了好些公子贵妇人,他们看我的眼神很复杂,嘲笑、轻蔑,有些人甚至掩唇轻笑。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回头望去,我爹娘和顾叔叔夫妇亦追来了。
他们显然听到了顾述安方才的话,面上也十分难堪。
顾叔叔是武将出身,如今还不到四十,看上去英俊又魁梧,气得剑眉倒竖:「逆子,你给我过来,即刻给寄柔赔罪!」
顾述安不屑一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立在原地,感觉周围的目光像刀子,要把我戳穿,那些窃窃私语像毒针,把我扎得千疮百孔。
天旋地转,我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4
我的名声毁了。
那些贵女公子不会同情我一个未嫁女多可怜,只会用那种暧昧又无耻的话笑我是石女。
顾述安根本不会给我赔罪,听说他连夜策马出城,外出散心去了。
顾叔叔夫妇倒是拿着重礼来了几次,诚恳致歉。
我爹铁青着脸不说话。
我娘可不管这些,她最是护短,劈头盖脸叱了顾家夫妇一通,痛骂他们教子不善,此事我家必不会善罢甘休,定要圣上和太后断一断这奇耻大辱!
断了又能怎样?
纵使我父母声嘶力竭说我是正常女子,可世人只相信自己愿意信的,我总不可能剖腹取粉,将带血的月事带拿出来自证清名吧。
……
外头春雨淅淅沥沥,我虚弱地躺在床上。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来个明艳窈窕的少女,正是我的庶妹舒窈。
「阿姐,你怎样了?」舒窈提着食盒上前来,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将燕窝粥端出来,柔声道,「好歹吃些吧,母亲担心你,都瘦了一圈。」
我摇了摇头:「我吃不下。」
舒窈抬手摸了下我的头,蹙眉:「还很烧呢!」
她红了眼,气愤地骂,「亏那顾述安还是侯府嫡长子呢,如此是非不分,不知从什么烂了舌头的婆子那儿听的胡话,竟这般羞辱阿姐。我困在这闺中遇不到他,若是哪日见了,定要扇他几耳光,替阿姐出气。」
我含泪望向舒窈。
其实我前头还有个兄长,不幸早夭。
我娘后头意外怀了我,这期间,她把知根知底的丫鬟李氏给了我爹做通房。
很快,李氏就有了身孕。
在我出生的四个月头上,舒窈妹妹也出生了。
我娘生我的时候落了大红,大夫说她以后不会再有孩子。
而这时,李氏又怀了,瓜熟蒂落生了个儿子。
我爹有心把这个男孩记在娘名下,充作嫡子。
娘怕养不熟,不太愿意。
李氏闻言,便主动带舒窈去了庄子,把儿子留下,她这一去就是十几年。
其间,我娘念她母女外头孤苦,数次要把她们接回来。
李氏哭着拒绝,说她阖家受了夫人大恩,断不敢再多贪什么,若要回京,等哥儿行了冠礼再回。
眼瞅着舒窈到了及笄的年纪,我娘看李氏还算乖顺懂事,去年亲自将她们母女接了回来。娘将舒窈记在了她名下,一应吃穿比照着我的例,给了李氏贵妾的名分。
5
我和舒窈年纪相仿,相处得很融洽。
我自幼身子孱弱,很是羡慕舒窈的活泼灵动,最喜欢听她讲乡下的奇闻逸事。
我想,将来我们姊妹都要出嫁在京城,相互扶持,这辈子不要分离。
「好妹妹。」我心里难受得慌,握住舒窈的手,「我没事,别担心。」
舒窈替我掖好被子,温声劝:「这世上不止他一个男人,阿姐定要撑过这关,将来定嫁个才貌双全的好儿郎, 气死他!」
我鼻头发酸,强扯出个笑,忍住泪点头:「对,我才不会因为这么个混账难过。」
这时,孙嬷嬷进来了,她面含愁色,蹲身行了个礼:
「小姐,述安公子的母亲来了。咱们夫人方才气冲冲地去了花厅,怕是免不了一顿争执。老奴想着,顾侯爷的妹妹是娴太妃,与太后娘娘最是要好,若是两家再僵下去,怕是宫里的面子就挂不住了。夫人最是疼您,您……」
我挣扎着坐起:「知道了,我去看看。」
说着,我让舒窈先回去,强撑着病躯起来穿衣,匆匆往花厅去了。
意料之外,母亲和侯夫人苏氏并未争吵,但气氛很怪。
我躲在屏风后瞧,母亲端坐在上首,面色不善:「我说了,让顾述安亲自过来给寄柔磕头赔罪,没道理他伤了我女儿的清名,就这般缩头乌龟似的,躲着不见人。」
苏夫人一改前几日的低眉顺眼,她慢条斯理地品着茶,淡淡笑道:「妾身今日过来,也正是为咱们两家儿女婚事的呢。」
母亲冷笑:「你还真敢再提,你是觉得,我女儿还会嫁那混账吗?就算她糊涂喜欢,我也绝不可能同意!」
苏夫人听见我娘骂她儿子,秀眉微蹙:「夫人这话未免太难听了。」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只荷包,放在桌上,勾唇笑:「夫人瞧瞧这是什么?」
我心一咯噔,荷包上绣着鸳鸯,绣工很像……
母亲冷冷问:「这是什么意思。」
苏夫人嗤笑:「从前我只当是小儿无礼,冲撞了寄柔。如今看来,你家的那位三姑娘舒窈好大的本事,不知什么时候和我儿接触交往,数次见面私会,互赠信物,甚至还有了肌肤之亲,你姜家真是好家教!」
说着,苏夫人眼神轻蔑,「我儿固然无礼,但却不知拱门外有人站着听闲话,实属无心之失。但你姜家先欺瞒寄柔身患隐疾的事实,后又有庶女舒窈引诱我儿……也罢,左右娶的都是姜氏女,姐姐和妹妹都一样。」
6
我听见这话,犹如五雷轰顶,转身就往庶妹的小院跑去。
去时,她正在屋里梳头。
「阿姐。」舒窈欢喜地站起来,见我面色不善,轻咬了下唇,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我怒不可遏:「你还说怎么了!我待你不好吗?你面上和我亲近,私下却勾引述安!」
舒窈听后,歪头一笑:「你都知道了啊,我就晓得,这事瞒不住。」
「你居然还……」我震惊她的平静。
「还怎样?」舒窈淡淡笑道,「跟你一样,躺床上不吃不喝?跟爹娘哭闹?」
我气得手抖:「我自问待你不薄啊,你为什么?」
「为什么?」舒窈放下梳子,缓缓走来,「都是父亲的女儿,凭什么你在府里金尊玉贵地养着,我就得像个野丫头似的,在庄子里过活?就因为你有个出身高贵的娘?
「我才貌胜你数倍,述安哥哥长了眼睛,知道咱俩谁更好。可凭什么我要嫁个寻常进士,你就得嫁去侯府?就因为你是嫡女?」
我质问她:「我未来葵水的事,是你告诉顾述安的?」
舒窈没承认也没否认,她一改往日谨小慎微,挑衅地笑道:「阿姐现在是恼羞成怒了吗?缘分这事强求不来的,纵使你和他十多年的青梅竹马,也敌不过一见钟情。」
我冷笑:「你以为侯府会接纳你?你以为我娘会同意你嫁给顾述安?」
舒窈高昂起下巴:「怎么不会,且不说我和述安哥哥已有了肌肤之亲。咱们那位母亲膝下无子,精心抚养我亲弟数年,将来姜府门楣、母亲的养老送终都得靠我弟弟。母亲心里有杆秤,会做出正确选择。包括你,你将来出嫁,能倚靠的娘家也是我阿弟。」
说罢,舒窈噗嗤一笑,「抱歉姐姐,我忘了,你这隐疾,不太好出嫁。」
忽然,门咚地被人推开。
母亲阴沉着脸,进来了。
看见母亲,舒窈十二分的气势,顿时只剩下一分。
她眼神闪躲,显然是害怕了,低头要逃走:「我去找爹爹。」
这时,孙嬷嬷上前来,一把将舒窈按倒,手用力把舒窈的小脑袋碾在地上。
舒窈挣扎不得,漂亮的大眼睛很快蓄起了泪,不甘地叱孙嬷嬷:「你敢动我!这是姜家,我,我是爹爹亲生的女儿!」
母亲垂眸,像看蝼蚁般:「我说你是,你才是。」
说罢,母亲走过来,怜爱又担心地望着我,手轻轻地摩挲着我的胳膊,「别怕,一切有娘替你做主。」
「娘,舒窈她……」我知道母亲的脾气。
母亲给婢女们使了个眼色:「小姐累了,带她回房歇着。」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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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临死前,留给我一张帕子。
及笄之后,我用它丢过全城的郎君。
可惜丢得帕子都卷边了,也没能嫁得出去。
这几日,听说有崔氏子自上京来到滁州,要在城中竹林举办雅集,我连忙穿上家中最好的行头,带上帕子就出门了。
(一)
侍女小梅为了衬托我的美貌,主动把脸涂得黢黑,到地方以后,只用一对雪白的眼珠子四处张望。
「咦,那个郎君眼生。」
青林翠竹,曲水流觞。
我将眼神投向少年们聚集的地方,那中间的确站着个陌生面孔,再听人群中大呼小叫,唤的皆是崔小郎。
「他就是崔家子?」
对方品貌俊秀,一张容长脸儿,看着还有些许稚嫩。
在大邺,崔氏虽不是顶级世家,但也不算末流,且这崔小郎虽然是养在嫡母名下的,却只是个庶子。
如此,可以下手。
我朝小梅使了个眼色,正要行动,就听耳旁人声一清,落针可闻。
少年少女们纷纷朝我身后望去。
有风鸣竹,贵人将至。
我连忙拉着小梅退至小径,身后,木屐的声音走过石板地,在竹席前停下。
此际清晨白日,将来人映照如姑射之雪,仿佛日光再浓便会化去,两名女御为贵人脱去木屐,刬袜轻轻步上,在青竹坐席上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之声。
澹静而优雅。
只见崔小郎越众而出,面色殷殷:「表哥。」
(二)
要说全城男子都受过我的帕子,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至少有一个我万万不敢沾惹。
那就是王家嫡子,王玙。
王家乃世家之首,哪怕是庶子,也不是我一个小小末等氏族庶女可以攀附的,更何况此人少有清名,更有一个长公主出身的母亲。
因此我和小梅躲在林下,眼睁睁看着王玙与那崔小郎叙了许久,直到其他人都散入竹林飞觞,崔小郎才别了王玙,渐渐往深处走。
我瞅准了空子,随即带着小梅抄近路,将帕子扔在他必经的竹道上。
这之后,便施施然往前走。
不到一息,便听到身后紧追而来的脚步声:「女郎,你帕子掉了!」
我会心一笑,缓缓回头。
肩要平,眉要舒,唇角的弧度要自然柔和,从每个角度看都要完美无瑕。
在对方眼中,我看到了一位窈窕美貌的少女。
一身似烟气、似云气的衣裳笼着如花抽苞的娇躯,更显身段柔美修长,恰似琼花如海,雪浪轻舟。
见他呆呆地看着我,我低头抿唇,恰到好处地一笑:「是,多谢郎君。」
见我回话,对方连忙弯腰一揖。
「小可崔湛,见过女郎。」
崔湛一副清癯容长的脸儿,神情十分温和,看起来很好相处的样子。
我越看越满意,便没有接他还回来的帕子。
「原是上京崔氏,小女子从小耳濡目染,一贯听闻崔氏开国之功,更闻贵家《崔氏家训》,乃大邺训诫子弟第一书,可惜无缘拜读。」
见我言语中多为溢美之词,崔湛激动得脸色泛红:「怎会无缘?」
「若小娘子愿意,我现在便遣仆人取来。」
「这如何使得?」
对方闻言,声音急切:「使得使得,日落之前,必将送至小娘子手里!」
闻言,我抿嘴一笑。
这之后,他陪着我沿着小径漫走,再看小梅,已经懂事地落在身后老远了。
行至深处一凉亭,还没聊上两句,前方忽然来了一老仆。
「小郎,王郎君唤你去。」
崔湛有些不舍,但还是依依离去了。
离去前,他千叮咛,万嘱咐,说自己一定很快回来,让我在此地稍稍等他。
呵呵。
我等他,那不就自落了身价了?
(三)
然而我还是等了。
这一等,便等到了日薄西山。
猿鸟乱鸣,夕日欲颓,鸟鸣兽啼渐渐沉寂,青竹落下瘦长阴影,身后的小梅攀住我肩膀,神色委屈。
「女郎,我肚饿。」
我安慰她:「再忍忍,兴许就等到了呢?」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不急不缓的步音,声音越来越近,随风送来阵阵悠远的沉水香........
我回身一看,顿时浑身僵硬。
皎皎天上月,倏忽在眼前。
再看那明月手执一方银鼠色帕子,四角都已泛白,看起来十分眼熟。
「女郎在等的,是这个么?」
(四)
北斗阑干,竹影横斜。
月下玉郎缓缓而来,一身霜色长衣,几缕发丝垂在冷白色肌肤上,衬得黑的愈黑,白得愈白,如一座冰凝的精美玉雕。
如果他的目光不那么轻蔑、嘲弄的话,就更美了。
我心里一突,表面还要强颜欢笑:「是,多谢郎君。」说着便伸手去接。
说迟但快,对方已然手一扬,让我扑了个空。
「上上个月,你失手倒了桓九一身酒水。」
「上个月,你跌了一跤,直接跌进谢二郎怀里。」
「这个月,你又来祸害崔家单纯的小郎?」
都说王玙清风朗月,有玉山之美,说这些话的人,一定没见识过他这副口吻酷烈,寒如霜雪的样子。
「崔湛虽为庶子,却是在嫡母精心教养下长大,你以为他能看上你?」
「哼,白费心机!」
面前一暗,却是王玙隔空丢来一物,眼神嫌恶,仿佛扒光了我浑身的衣裳,叫人难堪极了。
我被丢来的帕子直接打在脸上,好一阵子没作声。
王玙能历数我作为,在他眼里,我恐怕早已是个彻头彻尾,轻浮浪荡的女子了。
我平息了一下心气,这才低下头,发出细细泣声:「王郎将我了解得仔细,连我耶娘都自愧不如........」
王玙闻言,一双怠目顿时紧凝,如同一柄开刃的利剑指来。我却绞着帕子,满面娇羞地迎向对方的冷冽:「我懂了,郎君是心中爱我!」
「既如此,我不嫁崔郎了,干脆就嫁给你吧!」
(五)
语罢,我见他面色丕变,心下这才痛快了。
正要转身扬袖,潇洒而去,却不知为何用力过猛,扭头摔了个狗啃屁,一身雪浪似的衣裙全滚在泥地里,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而身后的王玙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我,完全没有要伸出援手的意思。
待我好不容易扶着小梅爬起来,只听一声铮鸣,却是对方正了正腰间古朴的佩剑,神色从容澹静。
「记住,离崔家小郎远些。」
我没有反驳,而是默然起身,扶着惶恐的小梅踽踽离开了。
一路到家,后脊早已湿透。
这位王家嫡子少入朝堂,一生顺风顺水,向来生杀予夺,说一不二,如此清高孤傲之人,又怎会容许一个小小庶女的冒犯?
此番被我言语上沾了便宜,居然立时起了杀心。
方才,若不是我跌了极惨烈的一跤,引得对方轻视,现下..........
恐怕早已是一具尸体了!
(六)
回到家才发现。
我那帕子,和节操一齐丢在竹林了。
嫡妹锦绣见我坐在廊下失魂落魄,上来便旁敲侧击:「怎样?又被崔小郎拒绝了?」
见我理都不理她,南锦绣在一旁柔声劝诫:「锦屏,若实在无人娶你,待我出嫁时,你便作我的陪嫁好了。」
我无动于衷。
第一次听她这样说,我恨得咬碎银牙,回房便将一应花瓶布置摔得稀烂,对着小娘的画像哭了一晚上。
凭什么?
凭什么她可以做妻,我却只能做妾?
后来听得多了,便也习惯了,她自己姿色平平,不过想让我代为笼络丈夫的心罢了。
想得倒是美,只不过父亲未必答应。
毕竟我上面六个庶姊,都被他卖给了高门作妾,以换取功名呢。
见我沉默不语,南锦绣更加得意,一边凑到我身边笑吟吟道:「后日弘夙大师在鸿恩寺译经,普讲《游玄论》,世家子弟齐聚,母亲会让我相看桓家子,你与我同去吧?」
奇哉怪也。
难得她如此好心,竟不怕被我抢了风头?
(七)
还不止如此。
出发那天,南夫人命自己房中的侍女为我梳妆,并送来了一件绯红的春衫,从来都是捡着南锦绣旧衣服过活的我,头一次高兴不起来。
只因这衣服剪裁合宜,显然是为我特制的新衫。
明明是给自己亲女相看,为何要给我裁衣?
心中即便再不情愿,我也不敢开罪嫡母,仍是随着齐整车马,一路浩浩荡荡往鸿恩寺去了。
晌午之后,车马行至山下,南家主仆数十人沿着曲径徐上,前方松杉掩着寺门,群山耸峙,古殿依稀。
几名僧人将我们引到山后精舍,我和南锦绣戴着面巾,一左一右伴随在南夫人身边,路过一处百十人队列的氏族队伍,她连忙将我们拉至一边。
「瞧,那便是桓家人。」
南锦绣闻言,脸上笑出花儿:「桓五郎也在吗?」
桓五是近期向她提亲的人选里家世最好的一个,虽为旁支子弟,却为嫡子,且背靠主家财力丰厚,总之南夫人是极满意的,当下便笑眯眯地指给她看。
「那前面墨绿纱袍,头戴玉冠的,便是桓五,女儿站在树下,可仔细瞧瞧。」
只那一眼,我和旁边的南锦绣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南夫人喜滋滋道:「如何?」
只见此人身长共四尺,玉冠占一尺,鞋底又厚一尺,这要是站在南锦绣身旁,倒可以被她夹在咯吱窝下,轻松提溜一圈。
「甚好,甚好。」
我敷衍过了,便见南锦绣双眼迷离,两靥漫上潮红,不知道正看哪里,我扫了一眼,心下了然。
此时桓家一列早已走远,迎面而来的是王、崔两家。
当先一人缁衣垂笼,前呼后拥,却双目怠漠,昳丽夺人,令人不敢直视,再低头看足上,那皂鞋拿金线绣了木兰纹,自鞋跟一直蜿蜒到鞋尖,有金马玉堂之贵。
直到那人已走得看不见了,南夫人带我们进了厢房,我那嫡妹仍面色晕红,神思不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窗牗轩敞,不远处的假山池中,一群漆黑大鹅正引吭咕咕,我支着颌,笑笑道:「阿妹,你想吃天鹅肉吗?」
南锦绣似乎回了神,讪笑一声:「天鹅肉有什么好吃的。」
我乐得一击掌:「是也,所谓中看不中吃。」
正要教她清醒,她忽然用双手捂了脸,眸光朦胧,眼含泪花:「若能与王郎共度一晚,教我旦夕即死也值了!」
我:「.......」
(八)
晚间用过素斋,南夫人又说要带我们结交世家夫人,拿出数根玉篦钗金步摇,插了我满头满鬓,浑如一只锦鸡。
这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才是她亲生的。
事实上,因南家频频将庶女卖给高门做妾的行为,名气早已败落,路上遇到的贵妇不少,但大多一见她便耷拉着眉眼,连敷衍都欠奉,即便如此,南夫人依旧一个个向我们介绍过去。
「那是礼部主事和他夫人。」
「左边树下是国子祭酒。」
「前方不远,便是巴郡太守庾牧。」
只见那太守年约四十许,两鬓霜白,浮肿的眼皮耷拉着,因身量精瘦,显得人有些阴鸷,而南夫人特意拽住我说话,语气压得很低。
「庾家是上京大族,族中众多子弟在圣人御前行走。若你父亲能得他举荐,仕途定然平步青云。」
说着,不待我反应过来,便将我拽到那人面前,语气谄媚。
「庾大人,这便是外子曾对您提过的家中女儿,前年便已及笄了...........」
那人本在和旁人攀谈,听她如此说,目光便转过来,渐渐凝在我身上。
他看着我,眼神浓稠浑浊,根本不若一位慈祥的长者,而嫡母唇角含笑,还将我一个劲往前推。
对此,我唯有不安嗫嚅:「母亲,我不舒服。」
南夫人充耳不闻,反倒笑得更谄媚:「我家女儿渐渐年长,平日里多仰慕豪杰,观朝堂山下,鲜有风姿胜于大人者,大人.........」
我听她满口胡诌想要挣脱,却被死死拽着,终于在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凝视里大叫一声。
「母亲!」
四野嘈杂,顿时一静。
南夫人也愣住了,我将手从她钳制中挣脱出来,便慌不择路地往回逃,连头上的华胜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捡。
一路奔至人烟荒处,我扶着树浑身颤抖,一口气没喘上来,眼泪已经糊得满脸都是。
正坐在树下哭得不能自已,前方追来一名小童,似乎犹犹豫豫地看着我,想上前又不敢。
我擦干泪,定了定神:「你是谁?」
「小,小人是崔小郎的书童。」
他见我渐渐平静下来,上前将一卷薄薄的绢册递给我:「这是我们郎君让我带来的,说要赠予南家女郎。」
我将那绢册拿在手里,确是《崔氏家训》一书,不禁心下讶异:「你从未见过我,又怎么认得我?」
小童脸红:「郎君说,南家女郎貌美脱俗,令人见之难忘,面前即便百名女子,一眼也唯见女郎..........」
然而,他的溢美之词并没能安慰到我,反而令我心下更加酸苦,忍不住手握绢书大哭起来。
那小童不意我大放悲声,直接吓跑了,树下又只余我一人。
此刻天已黑透,而我畏惧南夫人的苛责,不敢回去受诫,也唯有将那一卷薄绢牢牢抓在手里,在山上茫然行走,如同溺水之人,攀住最后一根草绳。
俯瞰天地漫漫,雾霭苍茫,竟无一处可以容身!
(九)
时已深秋,山风酷烈,可桂花还好好待在枝头,香气浓得掸都掸不开,无端让我更加心烦。
越往山顶,风越凄寒,冻得我涕泪直下,再行几步,只见前方月华似练,有一丝半线漏在山顶,却是一处六角小亭,见其内隐有灯火,我裹了裹身上轻薄的衣料,打着寒噤往山顶赶。
到了门口,却见那石台后有一人影正在看书,侧脸匿在一团翠绿的浓翳之中, 泛着玉石般的清润光泽,大袖中延出一段手腕,与雪白衣料并无二致,修姿旷逸如流云。
看清是何人后,我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站住。」
耳后一道声音清冷动听,却令我寒入骨髓。
话音未落,亭外左右前方分别走出一名剑士,荷甲严整,刀兵森寒,逼得我不得不后退一步。
这一退,又重新退回了凉亭。
「你手上,那是何物?」
下一秒,旁边有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抽走了我手中的绢书,这手像是冷冰冰的美人雕,不失漂亮和修长。
「哼!竖子!」
一声怒斥,已经表明了主人的态度,王玙似乎气得不轻,甚至于凉亭中反复踱步:「我命人将他反锁于室,不过一女子而已,他居然如此胆大妄为!」
我不敢吱声,只是默默垂头。
即便我将头垂得更低,他仍然看到了我脸上的斑斑泪痕,语气转为嘲弄:「不过一小小庶女,也肖想嫁入崔家?」
「呵,你也配?」
我忍不住反驳,声音细弱蚊蝇:「我是庶女,找个庶子,哪里不配了?」
「锦屏及笄已久,不过是为自己筹谋一桩婚事罢了,又何错之有?」
王玙闻言,冷冷一嗤:「如此,何必要找上全城的庶子?」
这便是批判我撩遍全城的意思了。
我唯有耐着性子解释:「郎君,我并未高攀门庭,只是不得已自择夫婿而已。」
「若不为自己筹谋婚姻,嫡母定会把我嫁予世家老叟,还是作妾,就如同在我前面那六位阿姊一样!」
王玙闻言,神色不辨喜怒:「只要不是我王家、崔家儿郎,任凭自便。」
闻言,我有几分犹豫。
崔小郎,已然成了现下唯一的希望。
他相貌不俗,性情纯挚,人品在上上之选,又是由嫡母抚养长大,日后前程光景定然光明,若我真能嫁给他为妻,那真是造化之极了。
我的不舍之情落在王玙眼中,使他更加不快:「我听说你父,前几日刚升了云水县县令?」
「.........是也。」
对方高高在上,漆鬓朱唇,光华昳丽,却朝我勾起清淡的,堪称柔和的一笑,仿佛正慈悲地怜望着地下蝼蚁,有种高高在上的缥缈与抽离。
那一笑,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
此刻,虽则我咬紧了牙关不低头,但心中也很清楚,这已经是他给我留下最后的体面。
正胶着着,却听外面几声惊呼,俄而一名剑客来报:「郎主,前方数百米有狼烟升起,分东、北、西三个方向往山顶而来。」
王玙前行几步,似有顾虑,又折回石台坐下:「你等三人,分三方前往打量。」
「诺。」
待那三人领命前去,我仍站在凉亭里喝风。
看王玙的意思,我不表态,他今日是不打算放我走了。
再往山下看,确有三股浓烟直上,若不是今夜月朗气清,黑烟也不会如此明显,甚至明显到有些刻意。
「奇怪!」
见我自言自语,王玙未置一词,显然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却不知为何,心头有种愈演愈烈的慌张:「为何是三股狼烟?」
他眸子一肃,总算肯正眼看我:「你说什么?」
「王郎君只带了三个甲士,山下也正三股狼烟,此事是不是有些过于凑巧了?」
除非是...........
调虎离山!
我念头刚起,便见王玙闪身而退,一支羽箭已破空而来,深深没入中央石台!
(十)
我还没来得及尖叫,王玙已经一手拽过我,将我推入了石亭后的深林中。
这里林木密集,的确对刺客的视野起到一定阻碍,但并非长久之计,我们一前一后在山林里奔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身后已隐隐响起树枝清脆的折断声。
许是久捉不到,刺客有些失去了耐心,干脆听声辨位,一簇簇流矢饱灌劲道,向我们奔逃的方向狠辣射来!
我活了十几年,从未像今天跑得这样快,甚至隐隐超过了养尊处优的王玙,路上还不忘回过头直呼其名。
「王玙,我们得分开跑!」
他的回应则是拽住我手腕,将我猛地压入前方一个矮洞中,自己则紧随其后,并撕下玄色下裳遮盖住洞口。
这之后,我们紧掩住口鼻,只听外面脚步声凌乱,飞快地从洞外越过去了!
刺客,不止一人!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稍微活动了一下身子,小声问旁边的人:「王玙,接下来怎么办?」
他的回应是一声闷哼:「...........别说话。」
我这才发现手边微微濡湿,王玙掀开那黑布,借着雪亮的月光查看自己,只见他大腿中部赫然中箭,鲜血已经往下蔓延到膝盖了。
狭窄的山洞中,一阵可怕的沉默。
许久,我喃喃道:「他们还会回来的。」
王玙一言不发,只盯着自己的伤口,神情放空——想必他也清楚,刺客听不到动静,定然会知晓他躲了起来,而这里的山头并不大,几个刺客来回搜查几遍,天亮前定能找到。
王玙是没法逃了,但我留在他身边,也同样难逃一死。
难以置信,身份地位曾给了我们带来的巨大悬殊,居然会被即将降临的死亡全数夺走。
能和琅琊王玙死在一起,甚至可能让我成为大邺少女集体羡慕的对象,简直比当皇后都要尊荣。
我想着想着,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
对方撕下自己的下裳,包扎在伤口上方止血,一面冷道:「你笑什么?」
许是人之将死,我莫名变得有些大胆:「我嫡妹说过,若能与王郎共度一晚,真是旦夕即死也值了。」
「想不到她的愿望,全数被我实现了。」
王玙:「.........呵。」
这声意味不明,又无动于衷的冷笑,足以说明他对此类言语的态度。
停了一会,他忽然问我:「你反对嫡母将你作妾,为何不反抗?」
我闻声失笑。
月光下,三两只野鼠从我们脚面上爬过,我抖了抖腿,指着那野鼠问他:「请问郎君,为何猫爱吃老鼠,老鼠却不爱吃猫?
「难不成,是那猫肉酸涩难以入口,老鼠才不爱吃吗?」
王玙闻言,沉默不语。
事实上,这位身为司马氏肱骨贵臣的王家嫡子,也同样深陷权利的漩涡中心,乃至于正风华正茂便沦落死地。
既然注定死于一处,又何必相互比惨呢?
我的目光,静静追随着仓皇逃窜的野鼠,直至再也看不见了,方低声道:「王玙,我愿替你下山。」
对方闻言,一双冰雪般的眸子终于纡尊降贵地向我睇了一眼:「你要如何做?」
「只要我一路发出动静,便会迷惑他们的判断,为你争取时间。」
他只嗯了一声,似乎可无不可,我继续说:「若我死了,不是被刺客杀死的,而是遭了嫡母的毒手,你需向人揭露她的恶状。」
「..........」
「若我活着,便向郎君讨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还没想好。」
「..........可。」
听他答应了,我伸手从他伤处卸下几段沾血的布料,接着一鼓作气从洞中爬出,一路钻进密林,往山下狂奔!
此去,几乎十死无生!
这之后我一路逃,一路将染血的丝绦扔在草丛里,树枝上,山洞里.........
身后不远处,几声呼哨渐渐逼近。
越往山下,山势愈陡,我越发控制不住平衡,甚至跌倒数次,连鞋子都跑丢了一只,刬袜也早已磨破,湿淋淋地黏在脚底。
而身后刺客已然渐渐逼近,只闻耳边嗖嗖破空声,我脚下一滑,瞬间整个人向山底滚去!
(十一)
再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面前是雪白墙壁,不远处轩窗大敞,一群漆黑大鹅正在院内的假山池中引吭咕咕。
我一惊之下坐起,只觉左脚疼得钻心,忍不住痛叫出声,声音未落,门口忽然走入一名甲士,看着还有几分眼熟。
我惊喜之下差点咬到舌头:「王,王郎君遇刺了!!就在山顶!」
那甲士连忙走近,一手将我重新按回榻上:「女郎勿忧,王郎君已安全回归。」
从对方简短的叙述中,我才知昨晚起火点不止一处,刺客于寺庙山林处放火,此时本是秋季,山火频繁,若不是我从山腰摔落,定不会引起众人警觉。
而我昏死过去时,手心还紧紧抓着一条残破的染血丝绦,上绣卷草纹样,是王玙最常见的穿着。
待我醒来,王家甲士行动迅速,已然解救王玙,并活捉刺客一名,剩下一名见势不逮,当即饮血身亡。
我舒了口气,整个人瘫软于榻。
那甲士见我闭了眼,转身延入一名女医,将我受伤的左脚泡入药盆,说要浸湿刬袜。
因为布料与血痂已经长在了一处,撕下来十分艰难,疼得我不住惨号,当场崩溃大哭。
恍惚间,南夫人与南锦绣立在我床头,一个眉头舒展,一个泪眼朦胧。
「你,你昨晚为何与王郎在一处?」
这是南锦绣。
「住口!你若能被王玙看上,又怎需母亲去讨好桓家夫人?」
这是南夫人。
王家乃大邺顶级门阀,即便是身为南家嫡女的南锦绣,想做王玙的妾尚不可得,也难怪南夫人如此艳羡!
而南锦绣手里捏着帕子,被斥得清泪长流,看着我面白如纸,呻吟不止的惨况,眼中又不由得流露同情。
从小到大,她是姊妹几个里最怕疼的,眼看最能忍痛的我都惨号连连,估计对王玙也没那么向往了.........
(十二)
大火发自鸿恩寺,足足燃了三天三夜才熄灭。
这背后几姓大族的互相倾轧,显然不是南家这种末流世家所能掺合的,于是火势一退,我阿耶便闻了风声,特地来山脚迎我们。
南家车马整装待发,将行于阔道之迹,却忽然被数十个甲士拦下。
我阿耶坐于前车,战战兢兢探出半个头:「敢问,诸位勇士何事前来?」
「我家郎君有话说。」
「你家郎君?」
正说着,后方行来一列整饬车队,俱都乌蓬金顶,四面垂纬,所驭之马俱为四足踏白之神骏,这连大邺上将军也未必收拢一匹的「乌云盖雪」,却仅为贵人拉车之用!
一根修白手指轻掀车帘,车中人仅露出一抹线条优美的下巴,清音琅琅:「琅琊王玙,特邀南大人叙话。」
对方每辆车辕上都有家徽,我阿耶自然也看到了,顿时受宠若惊:「郎、郎君请讲!」
「仆尝闻父母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若有为求仕途将子女货于高门显贵者,此举虽禽兽亦不齿。」
「南大人以为呢?」
玉吕清音,迢迢暗递,即便我和南夫人坐于后车也听得清清楚楚,更何况与之咫尺的南大人呢?
话音未落,便见我那老父面红过耳,喏喏连声。
「是也,是也。」
王玙从不插手他族之事,这已是极严厉之敲打!
再看坐于我对面的南夫人,同样面色苍白,嘴唇颤抖,一对揉着帕子的双手青筋毕露。
我脚底那如火舔燎的疼痛,忽然便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十三)
回家之后,南夫人果然不再提那日巴郡太守之事,而是紧锣密鼓地为南锦绣相看。
虽然她一力推崇桓五郎,奈何南锦绣一哭二闹三上吊坚决不嫁,她只好转而在其他世家中寻找中意的对象。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话没错。
轮到南锦绣嫁人,南夫人不光要求对方是嫡子,还要求对方的母亲性情宽厚,唯恐女儿嫁过去受磋磨。
或许我小娘还活着,也会如此为我筹谋........虽然她自己也是妾,帮也帮不了什么。
这一日,南夫人自鸿恩寺便一直板着的面孔终于回春,还着小梅去街上买了不少果食,说要招待远道而来的贵人。
原是陈郡袁氏旁支路经滁州,正值嫡子年满十七,其母正四处寻找合适的世家嫡女,一见南锦绣便喜欢上了,当即追来南家下聘。
陈郡袁氏乃是望族,即便是旁支也算南家高攀了。
南夫人喜出望外,在客厅中放了纱橱,让女儿可以隔着轻纱朦胧看一眼,而南锦绣心下忐忑,便硬拉着我与小梅同去。
这位陈家子比起桓五郎的埋汰,自然要好上许多,甚至可以算得上貌美。
只是其身为男子,却剃面傅粉,唇上施朱,打扮得比一般女郎还要精致,未免叫人心下怪异。
南锦绣问我意见,我也和前几次一般敷衍。
「甚好,甚好。」
倒是我旁边的小梅忍不住了:「陈郎君,他,他脸上的粉能有一斤重........」
话音未落就被我踩了一脚,连忙补救:「这,这傅粉涂脂本是流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南锦绣闻言,一双眼睛酸溜溜地睇我,似有无限哀怨:「若能作王郎的妾,哪个要做陈郎的妻?」
我:「.........」
在他们眼中,我能与王玙共度一夜,恐怕已然发生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关系。
也因为这层关系在,父亲与南夫人并未惩戒我,反而将我视作无物,任我每天在府院中闲逛,好一阵子不提将我嫁人的事。
(十四)
日子一滑,数月过去了。
转眼来到元宵节,陈家郎君邀南锦绣出去顽,也顺路捎上了我和小梅。
到了城中灯市,我连忙拽着自己的丫鬟下车,省得打扰那两人卿卿我我。
「女郎,接下来怎么办?」
我们沿着长街向前漫走,在路旁的小肆买了两碗水引,便就地寻了一处小桌坐下吃。
小梅一边吸溜着面汤,一边朝我小声告密:「前两日我听郎主向夫人抱怨,说那太守明里暗里,数次向他要人,恐怕不能善了。」
「他还斥责夫人自作主张,没捞着好处不说,反倒招祸上门...........」
想也知道,王玙刚放话不久,即便父亲打定主意将我送人,也得徐徐图之。
我摇摇头:「不说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吃完一碗热腾腾的水引,浑身的寒气也被驱散了不少,我们互相陪伴着,沿着红联往灯市深处走。
只见长街之上,月满冰轮,灯烧陆海,红莲遍天,前方一个瘦长人影就站在不远处,朝我飞快挥手。
「女郎!」
「南家女郎!」
我循声望去,见那人虽只见过寥寥数面,却也记忆深刻,当下便快走几步上前行礼:「原是崔家郎君!」
再打量他几眼,却越看越心惊:「郎君怎的瘦了如此多?」
「我...........」
不过几十日不见,他已形销骨立,瘦得两腮都塌进去,当下凝望着我,眼眶通红:「母亲得表哥授意,一直将我关着,这几日我以绝食相抗,她才将我放出来.........」
未料竟是这样一个答案,我沉默了。
年轻郎君上前一步,紧紧拉住我双手:「现下母亲已妥协了,同意我与女郎交往,从此以后,便不会再干扰我了!」
闻言,我自是大为感动,语气中溢满了希冀:「这么说,崔家夫人不介意我出身?」
他连连摇头:「不介意!她叫我执贵妾之礼迎接女郎,母亲心地善良,也说过会好好待你,定然不是骗..........」
话音未落,我已经冷下面孔,将双手狠狠抽离!
「我不做妾。」
对方愣在原地,一对苍白的唇急切地翕动着:「为何........为何!」
「妻妾之别,犹如天堑。」
「只要我心中爱重女郎,为妻为妾有何分别?其后又有谁能越过你去?」
闻言,我冷笑一声:「若要为妾,以我南锦屏之颜色,除了王谢二家,大邺可有我不能入之门庭?!何至于就去做你的妾了!」
崔小郎惊呆了。
或许我那日的温柔小意,与今日的冰霜冷冽实在太割裂,他始终难以接受,反而在长街上对我拉拉扯扯:「女郎定是想岔了,母亲已同意我们在一起,这明明是天大的好事.............」
我见冷眼呵斥没用,便平静问道:「郎君,若令堂令你经商,却不令你入朝堂,你愿意么?」
他懵然回复:「行商,乃下流.........」
我点点头:「是也,若你们郎君,明明可以从政,却跑去从商,此所谓自甘下流!」
崔小郎闻言,一张脸刹时苍白。
我见他不再言语,便从袖中掏出那本绢册,恭敬呈还。
「锦屏谢郎君错爱。」
(十五)
拒绝崔小郎之后,我很是萎靡了一阵子。
以往也是如此,不管那些庶子郎君人前多么信誓旦旦,海誓山盟,一旦暗示他们来南府提亲,便会很快顾左右而言他,甚至于躲避三舍,唯恐被我败落了名声。
眼看比我小的南锦绣都已订亲,我却依旧大龄蹉跎,整天困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帕子都懒得往外丢了。
想到帕子,我忽然想到了王玙,却不知我那帕子被他拿着,到底是留着,还是弃了.........
正坐在廊下发呆,南锦绣着一身鲜红烈艳的衣衫,沿着廊道向我行来,体态神色,无不志得意满,走到我附近,忽然大叫一声。
「发什么呆啊,正想你的王郎?」
「噗——」
我正端着杯子喝水,闻言气为之泄,一口气喷了自己满襟茶水,手忙脚乱之余还要心虚反驳。
「谁,谁想了?」
我的确在想王玙不错,但分明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她在我身旁坐下,宽广的裙幅散在两边,两手还在推我:「锦屏,你既与王郎有那一夜,为何不干脆求他纳了你?」
我懒得和她辩解,只是反问她:「那你呢?你就认定陈家郎君了?」
「是呀。」
她闻言忽然扭捏起来,双手捧颊,还在不住摇头:「陈郎甚好,待我以礼,就是冷淡了些。」
「不过君子嘛,如此也算正常。」
「你觉得好,那就是好。」
迎着她的话头,我又奉承了对方几句,便打算离去,忽然想起已经两天未见小梅了,又回头问她。
「对了,小梅哪里去了?」
她顿了一下,笑道:「许是又被阿娘支使干活了。」
「哦。」
我没有多想,便回到自己房内,反复思索如何向王玙开口。
王玙答应过我,只要我活着便会回应我一个愿望,我不担心他赖账,只是这个愿望必须是能长久解我困境,且又是他轻而易举能办到的。
反之狮子大开口,不仅不能让他践诺,反会令他厌恶我。
翌日。
我辗转反侧了一夜后,终于决定去找王玙。
(十七)
冬日阴沉,不知何时已漫天飘雪。
蹄声笃笃,打破了青石巷道内悠远的静谧,碾碎高空荡下的雪花,轱辘圈圈沾满了冰珠。
我使车夫停在王府别院门口,只见甲士陈列,门禁森严,忍不住心下发憷,只站在阶下瑟瑟行礼。
「劳烦诸勇士通报,南家锦屏来访。」
「女郎要访何人?」
「王家三郎,王玙。」
出乎意料,门口的甲士只点了点头,便有人返身扣下古绿兽面铜钹,大门开启半扇,将我恭恭敬敬地迎了进去。
不过一别院而已,却亭台轩敞,流水淙淙,随处可见几拳石,几抱山,堪称一步一景。行过蜿蜒长廊,甲士将我带入水桥后的小亭,躬行一礼,便无声离去。
再看小亭风雅,四面垂纬,几盏枝灯静静吐纳云烟,清雾缭绕,行入其中,如入仙境。
王玙身着轻衫,立于案后,面前展开一雪白绢幅,似乎正在作画。
我模糊看了一眼,那笔下栩栩如生的似虎非虎,似豹非豹,更像是一只慵懒大猫,角落里还有一只小鼠,大猫一只爪子按在小鼠身上,似威胁、又似玩弄。
他见我勾着头看,便将绢幅一收,神情自若。
「你来了。」
我连忙叉手行礼:「问王郎君安。」
「嗯。」
对方什么也未做,身旁的女御便斟来一碗清茶,恭敬地递在我手上。
我自是受宠若惊。
须知南家只是末等世家,即便我父亲亲临,也未必能喝上王郎的一杯茶,虽然比之其抬爱,更让我震惊的,是王玙之威信..........
对方见我怔怔发愣,淡然问道:「怎的不喝?」
我嚅嚅道:「不过讶于郎君的驭人之道罢了。」
「怎么说?」
「郎君身边无论甲士还是女御,皆是如臂使指,仿佛心意相通,有朝一日郎君领兵,定然有如神助!」
我正吹捧着,便见面前人扬唇微哂,似有自得。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非是冷笑,淡笑,嗤笑,而是真真正正,发自肺腑之失笑!
便如春风拂槛,冰破雪融,月光坠水,涟漪阵阵,又如梅花飘摇,一夕落满了南山,个中滋味,难用语言描说。
然而这一笑后,王玙见我呆呆望着他,立时便肃容相向:「你有何愿望?早早说来,休要再拖了。」
「我..........」
我正犹豫如何说,双手将衣角揉得皱成一团,而王玙一双眼睇着我浮起红潮的脸颊,神色渐渐讥诮。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你想作我的妾?」
「五百金珠便可。」
(十八)
话音掷地,四野俱寂,耳畔轰鸣阵阵,唯余风雪之声。
因为颤抖,我几乎端不住手里的茶,但仍是狠咬舌尖,尽量维持了平静的语气:「王郎说什么?我刚才没听清。」
王玙踞坐于榻,半张脸隐于阴影,一张玉雕般的长手摩挲着碧玉把件,因为用力而青筋浮动,我只瞟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下巴几乎低到胸口。
「若郎君觉得五百金珠太多,少一点也行...........」
良久,王玙轻哼一声。
「我堂堂王玙,于司马朝廷累迁太常,司徒,或将升任太尉、太保,如此贵命,难道仅值五百金珠?!」
我惊呆了!
不给就不给,这借口也忒多了!
见他油盐不进,我心里不是滋味,只好另辟蹊径:「若不给金,郎君也可于差不多的世家中为我迁延保媒,寻一人品可靠的夫婿嫁了。」
不等他驳回,我便一口气提了许多条件:「那人最好年轻美貌,饱读诗书,庶子可,嫡子更可,还要嫡母宽厚,家风清正,如此方能不受磋磨。」
王玙听我说了许多,一双眼愈发深沉,澹澹而幽冷:「还有么?」
我连连作揖,满面堆笑:「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不拘给我金珠,或者帮我嫁人,郎君只要能做到以上一样,便算回报了小女替死之恩!」
王玙沉默一会,终是唤了女御上前,嗓音清淡。
「给她金珠。」
天籁之音,不外如斯。
我霎时心花怒放,弯腰作揖:「多谢郎君。」
王玙朝我不耐烦地挥手,就差把一个「滚」字贴在脸上了。
刚出凉亭数十米,我却忽然想起了一样事物,又连忙折回去:「王郎君,那个,我的帕子..........」
此刻的王玙已然宽了外衣,正阖眼斜靠在榻上休憩。
打眼望去,他一头漆发蜿蜒于枕,轻衣与肌肤同色,仿佛一道白月光照进了人间,唯美而残忍。
我站在原地,呐呐连声,又不敢出声打扰。
「..........丢了。」
等了一会,他终是回复了,我心下一颤,忍不住再次试探,「真的丢了?」
王玙不再回答,而是侧身向里。
明白再也不会得到任何答案的我,只好跟在女御身后泱泱离开,却不知我走远之后,身后人从软榻上起身,猛地一脚踹翻了面前书案,竟是少有地怒形于色!
「做崔小郎的妾她看不上,做我王玙的妾,难不成也是自甘下流?」
侍从们不意他忽然发怒,大惊之下跪了一屋子,良久,方有甲士缓缓起身,从袖中掏出一物呈上。
「这是那日,您在竹林中扔在小女郎脸上的,小人以为郎君有用,便捡拾回来..........」
王玙盯着那一小块月白色布料,神色变了数变。
那甲士见状,又小心翼翼请示:「郎君,此帕似乎为那南家女郎心爱之物,您看?」
出乎意料,王玙的回复只有两个字。
「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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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难产昏迷了三日。
醒来时,婢女告诉我,孩子已经被孟若瑾抱去贵妃宫中养着了。
我翻了个身,淡淡地说随他去吧。
可后来,孟若瑾却抱着孩子,殷切把他凑到我面前,说:「这是咱们的皇儿,你瞧瞧,你好好瞧上一眼。」
我始终提不起兴致。
孟若瑾眼睛泛红,哑声问:「你是不要他了吗?」
是,你和皇儿,我都不要了。
1
我醒来的时候,密集的痛觉瞬间将生产的回忆勾了起来。
那是一场长达二十多个时辰的折磨。
隐约记得,一声啼哭响起的同时,我的眼皮也沉沉地垂下了。
如今苏醒,下意识觉得自己这蕴泽宫里太过安静。
没有婴儿哭啼,也没有奶娘哄睡的动静。
头一道声响竟是我婢女如月发出的。
她见我睁眼,哭得声音都在颤抖:「娘娘,孩子不在了,陛下说娘娘身子虚弱,于是把孩子抱给贵妃抚养了,奴婢斗胆问他几时把孩子送回来,可陛下却说贵妃会将孩子视为己出,让娘娘你不必忧心,怎么办啊娘娘,怎么把孩子要回来啊……」
我呆滞地听着,双目盯着顶上的金丝帐看了很久,后来觉得头晕眼花,翻过身去,淡声说:「圣意难违。」
如月擦干眼泪,问:「可那是娘娘的儿子!」
「陛下说是谁的,便是谁的。」
说完这句话,一行热泪从眼眶淌了下来。
孟若瑾,如今该是很满意这局面的。
他曾经亲口说过,谁诞下长子,后位就是谁的。
这句话出来时,后宫中人心里门清,都知道后位已经没有悬念了。
孟若瑾登基以来,各部接连把娇花送进宫里充盈后宫,可始终唯有贵妃独得恩宠。
我怀上身孕的那晚,是因为他喝醉了酒,将我错认成贵妃,搂了过去。
说来我同孟若瑾数年夫妻,落得这样生分,还真是惹人笑话。
2
孟若瑾十九岁时,我就嫁给了他。
在此之前,我已经陪伴了他五年。
也就是他自十四岁起,就同我形影不离
那会是他最狼狈潦倒的时候。
他原有个皇后做母亲的。
可外戚作乱,皇后全族被灭,连带着她自己也被赐了鹤顶红。
其余皇子趁孟若瑾治丧时,将一首逆诗塞进了他的书案上。
就这样,孟若瑾被打个半死。
又被废了身份,扔进冷宫。
他伤重而无人医治,性命垂危。
我去求掌事太监。
掌事太监打量了我一番,微微笑了笑:「要救人,可以,不过得明日。」
至于今日,我走不了。
天亮后,我从掌事太监的住处走出来时,脚步虚浮踉跄,满身是伤。
原来折磨人的手段,可以繁多冗杂到那种地步。
我终于带着太医进了冷宫。
太医给孟若瑾医治完,犹豫着对我说道:「我也给你开几副药吧。」
这时,孟若瑾才意识到他闻到的血腥味,并不都是他自己身上发出来的。
无人时,他慢慢褪下了我的衣衫,凝视着我满身的伤痕,说了句何苦。
何苦呢?
起初只是为了皇后。
我本是皇后身边的女官。
皇后临终前,留下一封血书,嘱我照看孟若瑾。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救回孟若瑾性命后,我也一直待在冷宫里。
整整五年,我与孟若瑾相依为命,共患难。
五年过去,逆诗案破。
孟若瑾被接出冷宫。
圣上给我和孟若瑾赐了婚。
婚旨下来时,我看见孟若瑾的眼里是有失望的。
即使成了夫妻,孟若瑾始终没有碰过我。
我知道他心有介怀。
于是从不主动邀宠。
后来孟若瑾登基,只将我这位发妻封为妃,赐封号「顺」。
与他隔在冷宫外遥遥相望了五年的苏萍儿,则封了贵妃。
先帝尚在时,苏萍儿是太后的侄女,与孟若瑾自幼交好。
孟若瑾困在冷宫那几年,苏萍儿会通过墙上的小洞给他塞吃的。
在元宵佳节,还会与孟若瑾交换灯谜。
阴暗潮湿的冷宫,孟若瑾大多时候都是沉郁冷漠的,唯独在收到苏萍儿的东西时,会浅淡地笑笑。
3
我在坐月子的时候,蕴泽宫依旧冷清。
只有卫嫔来过。
她嘲讽道∶「还以为你能母凭子贵,结果显贵到贵妃身上去了,如今那流水似的贺礼都堆在贵妃宫里堆成小山了。」
我不为所动。
卫嫔着急了:「偏没见过你这样窝囊的,贵妃要当皇后了你知不知道?」
原是来撺掇我去出头抢回孩子,再把后宫搅得鸡犬不宁,好让贵妃封后的圣意告吹的。
可我没这个能耐。
我现在连床都下不了。
第二天,圣旨下来了,孟若瑾昭告天下万民,贵妃苏氏,诞育长子有功,着册封为皇后。
册封礼就在皇子满月的前夕举行。
那天,宫里的丝竹歌舞声之盛大漫长,深深地穿透过了每道宫墙。
余音掩盖住了蕴泽宫里的嘤嘤啼哭声。
是如月,她悄悄偷出了皇长子,颤颤巍巍地抱给我看:「奴婢和那奶娘是同乡,此番苦求了她,才趁着众人都在封后大典上的时候抱了出来,娘娘快瞧,是您的孩子,您快多瞧一眼。」
我盯着那孩子的脸颊看。
竟满月了。
出生一个月了,我这是头一回瞧他。
我曾以为,看见自己的亲生孩子时心情该是激荡无比的。
可此刻,我心里竟泛不起一丝波澜。
襁褓中的婴孩,也因离了熟悉的宫殿和奶娘,哭得很厉害。
「快抱回去吧,」我对如月说,「若被发现,那奶娘该遭殃了。」
如月不明白,疑惑道:「娘娘,您不再多看看吗?这是您生了一天一夜才生下的孩子,难道就甘心这样送回苏氏怀中吗?」
甘心如何?
不甘心又如何。
孟若瑾铁了心要为苏萍儿的后位增加最坚实的筹码。
这孩子无论是谁生的,最后都得认苏氏作娘亲。
由不得我做主。
如同我在掌事太监手中受尽凌虐的那晚一样。
我对如月说:「听话,他哭得厉害,送回去让奶娘喂奶吧。」
4
孩子送回去不久,奶娘转头就向苏萍儿告了密。
于是,苏萍儿以意图谋害皇长子为由,命人抓了如月去受刑。
我听到消息时,从床上跌了下来。
匍匐在冰冷的地板上时,镶金丝的墨色衣摆骤然出现在眼前。
孟若瑾开口时,是责怪的语气:「朕说过,苏氏会将皇长子视如己出的,你为何还要命婢女去偷抱回来。」
我抓住他的衣摆,泣道:「把如月还给我,她只是思虑不周,绝无害人之心。」
孟若瑾把衣摆抽了出来,不悦道:「那孩子本就体弱,如今又受了风,你那婢女难辞其咎。」
我竭力爬起来,仰起头恳求道:「把如月放回来,我来罚,我来罚好不好?」
孟若瑾冷淡的眼色终于出现了微微波澜。
他不可置信道:「我同你说了半天孩子的事,你却始终只记着婢女,不问问孩子如何吗?」
「皇长子有陛下和皇后照拂,我无须多问,只求陛下对如月网开一面……」
孟若瑾不愿意听了,他拂袖而去:「此事不归朕管,你去问皇后。」
5
我拖着残躯,去了坤宁宫。
自苏萍儿被册封为后,就迁居到那处了,离孟若瑾的养心殿是最近的。
「顺妃,没有通报您是不能进的!」
太监要拦我,却在看见我渗满红血丝的双眼后停下了动作。
我到院子时,又是一重关卡,将我拦住。
苏萍儿抱着皇长子,站在不远处的梨花树下,捻着花瓣笑逗襁褓中的婴孩。
她朝我这边瞥了一眼。
我跪了下来:「皇后娘娘,求您放过如月,从今往后她绝不会再犯!」
我听见苏萍儿笑了一声。
苏萍儿身边的大宫女说:「顺妃请回吧,皇后娘娘不得空呢。」
然后,她大声斥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送顺妃回去歇着。」
一声令下之后,我是被人架走的。
宫人不忍,一出了坤宁宫就将我放下了。
我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地走到如月受刑的尚方司。
后来,我在刑架上找到了如月。
那么瘦弱的身躯,却被一圈粗厚的绳绑着,绳上浸满血迹。
她死了。
我重重地跌倒在地,晕了过去。
6
醒来的时候,太医满脸愁容地对我说:「娘娘本因难产伤了底子,这番又是元气大伤,只怕日后再承宠,也很难再有身孕了。」
我本应伤心欲绝的。
可心里却空洞无比。
太医说完后,颤巍地朝旁边的孟若瑾磕了头。
孟若瑾的脸色很沉重。
他上前来,坐到榻边,说:「不过一个婢女,再挑些更机灵的来伺候你就是。」
我呆滞良久,反复地说:「我只要如月。」
「顺妃,」孟若瑾终于向我施舍了些怜悯,「你听话些,日后朕便让皇长子回来。」
我本恹恹无力,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高声驳了他:「别给我,我不要他!」
孟若瑾瞳孔微睁,震惊地看着我。
他心里也许在想,哪有这样无情的母亲。
可从生下来的那刻起,皇长子就被宣判不再是我的孩子了,不是吗?
孟若瑾难得有示好之心,却被我拂了面子,脸色愈发难看。
他抬手一挥,让人把皇子抱来。
孟若瑾接过皇子之后,倾身向前,将他送到我枕头,说:「顺妃,瞧一眼你儿子。」
我闻到婴孩身上独带的奶香气时,侧首看了一眼。
软软的一小团。
孩子被将养得不错。
我没什么放不下心的。
孟若瑾见我丝毫没有要把皇子抱过去的意愿时,眼神骤然一沉。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可没等孟若瑾回过神来,将皇子带过来的宫婢说:「快到小殿下的满月宴开始的时辰了,奴婢得先抱回去了,不然皇后娘娘要着急的。」
「带他回去吧,」孟若瑾顿了顿,「别让皇后知道这里的事,明白吗?」
听到这里,我忽然有股想笑出来的冲动。
大抵是在讥讽我自己。
7
我被搀扶着,去了孩子的满月宴。
席间,孟若瑾给孩子取了名,「朕与皇后思量数日,最后给皇长子定下承川二字。」
在恭贺声中,旁边的卫嫔明知故问:「顺妃,我记得你在孕中时,给孩子取的名字不是这个啊。」
我依旧一言不发。
卫嫔继续说:「不过,只要顺妃你也中意承川二字,倒也无妨了。」
谈不上中意不中意的,我和在场所有人一样,都是初次听到皇长子的名字。
不过都不要紧了。
我如今体虚,只是坐上一会,就又觉得乏累了。
因我案上的点心一动不动,年幼的小郡主从邕王爷的怀中溜了出来,跑到我跟前说:「顺妃娘娘,你怎么不吃东西啊。」
我轻声说:「我不饿。」
小郡主却说:「可是你的脸色都发青了,可见是饿了的。」
我笑了笑,从案上捻起一块甜糕,掰开喂了郡主。
这边的动静应是惊动了孟若瑾那边。
我转头时,看见他的眼神正定定地看着这边。
忽然,孟若瑾开口召小郡主过去。
郡主立刻小跑了过去。
她五六岁的光景,很是活泼,谁也不怕,还凑到苏萍儿那去戳承川的脸蛋。
小郡主突地咯咯地笑起来:「好巧啊,小弟弟的脸颊上有梨涡,顺妃娘娘的脸上也有。」
单单一句话,宴上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甚至有人在面面相觑。
能在这里出现的皇室贵胄,多少都知道承川的来历的。
邕王爷赶紧唤小郡主回来:「你这妮子越发没礼数了,怎敢叨扰了皇后娘娘和小殿下,快到本王这儿来,这样没规矩,非罚你不可。」
孟若瑾垂敛着眼皮,神情疏离地说:「郡主年幼,无须苛责。」
而苏萍儿的脸色更是冷冰冰的,显然不悦。
我知道这里不大容得我了。
只简单告辞,就回了蕴泽宫。
才回到宫里,整个人便疲乏得瘫软在榻上了。
我恹恹地躺着,心里厌极了这孱弱的身躯。
没多久,宫人来禀说孟若瑾来了,就在殿外站着。
我闭上眼睛,只当自己睡过去了。
即使后来听到床边有人坐上来的动静,也始终没有睁开眼。
恍惚间,我察觉到有人轻按了按我的脸颊。
似是梨涡处。
待在冷宫时,孟若瑾常喜欢这样对待我。
可我如今只觉得寒栗。
8
孟若瑾给我派来了一个新的婢女,叫阿诺。
阿诺和如月长得很像。
孟若瑾自以为是好心。
岂不知我每瞧上阿诺一眼,就会想起如月受刑而死的惨状。
我整夜地睡不着。
垫在身下的褥子也在不停地更换。
每张被拿走时,上面都浸了血。
我的产后病是愈发严重了。
有时会痛到失去知觉。
可唯有失去知觉的时候,我才能尝到一丝松快。
这是不是快要死了?
可我很快便连忧惧生死的力气都没有了,总是控制不住地昏睡过去。
苏醒的时候,我会嘱咐阿诺,让她告诉太医在我的病情上不必对养心殿的那位多言。
我不想看到孟若瑾再来了。
即使孟若瑾本就不愿来。
只是怕落得个薄情寡恩的名号。
9
我在病中,不太记得时日过去了多久。
只是耳朵曾听到皇长子百日宴、半岁之类的字眼。
恍惚间会想,都长这么大了。
后来,天气热起来,小诺就扶我到蕴泽宫的亭子里坐下,吹些微风。
孟若瑾来了。
还带着承川。
我看见承川时,他果真长大了许多。
大概有七八个月了。
孟若瑾竟把承川抱到我跟前,面露殷切:「顺妃,你抱抱他,如今高了,也重了。」
是重了。
孩子交到我怀里时,臂弯猛然一沉。
我低头瞧了瞧,说:「皇后把他养得真好。」
不知为何,明明是事实,由我口中说出,却让孟若瑾的脸色变得有些僵硬。
我朝孟若瑾身边的宫女看了一眼,示意她来抱走承川:「我力气小,当心摔了他。」
孟若瑾没有让宫女接过承川,而是伸手自己抱了过来,然后,他对着咿呀作语的承川指了指我∶「川儿,这是你母亲。」
承川鹦鹉学舌地开口:「母——亲。」
他是喊了出来,但眼神却没再看我,而是滋溜地转来转去,应是在找苏萍儿。
孟若瑾一直在留意我的神色。
可我没什么好伤心的。
「顺妃,」孟若瑾温柔地说,「若朕把承川送回来,你——」
我微微笑着驳了孟若瑾:「孩子是最认生的,猝然让他换了环境,怕是要哭病过去,可不值当。」
孟若瑾的脸色骤然一紧,充满了不可置信。
他似是不相信,怎会有母亲把亲生儿子往外推呢。
可我确实,早就无力去抚养一个皇子了。
失望和不解在孟若瑾的眼睛里交叠,最后涣散成了血丝,他哑着声问我:「顺妃,你是不要儿子了吗?」
陛下,果真是我不要吗?
而不是从头到尾,我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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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撒花】
我是齐王的女人,皇帝他怎么能纳我为妃?
1
景春元年七月初七,新帝登基的第三天,我坐着一顶乌金软轿进了宫。
启仁宫在皇城的东北角,偏僻冷清,荒草丛生,据说原先是关押有罪妃嫔的地方,慢说黑夜,就连白日都没人愿意踏进去半步。
但我对这样的安排甚是满意,因为,这是我自己求来的。
“你说,咱们这位新主子就如此受陛下嫌弃?怎么一进宫便被打发到这个鬼地方?”
隔着薄薄的窗纱,我听见两个小宫女在低声嘀咕。她们是宫里派下来伺候我的近身侍女,此时,她们正蹲在烈日底下锄着满院子的杂草,满身臭汗。
“还能为着什么?家世低呗!听说主子是街上鱼贩子家的女儿。”
“真的?鱼贩子的女儿都能进宫做主子?”
“我骗你干嘛?”
清风浮动,满院荒芜,我悄然站立在窗纱之后微笑不语。看来我跪请入启仁宫是对的,以我卑贱的身份,被诏选入宫已是奇事,若再占个好居所,那以后便当真没有安生日子了。
既已进了宫,余生便只能做棵宫墙柳,那么,我惟愿能岁月安好、得享太平。
小宫女手脚麻利,半天时间便将启仁宫收拾得干净整洁。
宫女们说我的寝殿哪里都好,唯独少了一盏明亮的烛火,想必她们是瞧见了我带进宫的书籍,又见我娴静知礼,觉得我必然夜里也是要看书的。
正愁着,不想门外传来一阵喧哗,有宫娥太监拎着灯鱼贯而入,手中木盘上赫然是各种礼物,其中就有一盏精巧的宫灯。
我心中诧异,然后见一身暗红色便装的新皇孟璇仲阔步走了进来。
我上前欲跪倒施礼,他却一把托住了我的手臂,“玉娘,此处没有外人,不必多礼了。”
2
清退了所有的宫娥太监,寝殿内唯剩我和他二人。趁他转身喝茶之际,我再次跪倒在地,这回他没能拦住我。
“陛下,”我的眼光落在自己的小腹,“多谢您护我们母子周全。”
他喝茶的手指轻颤了几下,一丝悲切浮现在他修长的眉尖。放下茶碗,轻叹一声,他弯腰将我扶起,语气里尽是感伤愧疚。
“若不是为了朕,三弟他也不会——”
殿内烛火微弱,明暗沉隐,他口中的那句话,堂堂皇帝,竟然没有勇气说完。
我亦泪水涌上眼眶,但我依旧贞静地笑着,“那是齐王自己的选择,也是齐王府的命数,陛下无需自责。”
朝堂波谲云诡,先帝五子夺位,齐王孟璇成拥立太子孟璇仲,其余三王自成一派。七日前,为救太子于危难,齐王头断兰马川,齐王府被屠,唯有三岁的灵安郡主躲过了劫难。
那日,我见齐王茶饭不思,便一早出府去爹爹那里寻最新鲜的鱼,想为他做最爱吃的鱼羹,可是不想,那竟是我一生里见他的最后一面。
我离开时,他虽然愁眉不展,却不忘吻我的额头,“玉儿,等太子哥哥称帝,本王便请旨纳你做侧妃。”
那时的我,冲他娇憨地撇撇嘴,“我只愿做你身边的研墨侍女,侧妃的尊位,我不稀罕。”
我还说:“王爷定要等我回来,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可是,等我再回到齐王府,映入眼帘的却是血流成河、尸横四方,王妃、世子、管家、奴仆,无一幸免,无一生还。
我手中的鱼砰然坠地,它似乎也被满府的血腥味吓坏了,拼了命地蹦跶奔逃,我木呆呆地瞧着它,突然抱起它,跌跌撞撞地奔跑到后院的荷花池旁,将那条可怜的鱼扔进水里。
鱼儿大难不死,惊起荷花池的莲叶,骤然,一个小女孩在荷叶后探出颤巍巍的头。
她似乎是吓傻了,嘴唇青紫,面色苍白,她对着我想开口,却牙关颤抖眼神呆滞,最后只“哇”地哭出声来。
没人知道灵安郡主是如何逃过劫难的,也许是有忠仆见荷花池叶阔根深,将身形娇小的她藏身于此,齐王与齐王妃素日待下宽厚,府中奴仆皆愿以身相报。
我抱着她在府内抖成一团,痛哭不已,这时有大队人马冲进王府,为首的正是太子孟璇仲,他满身鲜血,泪痕未干。
他带来另外一个令我心死绝望的消息,我深爱的齐王,薨了。
3
齐王与太子素日交好,他们两人交游或论政,皆不避讳我。因此太子自然知道我不是普通的研墨侍女。
无人处,我跪倒向他坦露我有孕一个月的实情,他悲伤的脸上顿时露出狂喜的神色。
不多时,他竟然对天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竟还哭了,“三弟,你齐王府有后了,从今日起,我定会以性命护你齐王血脉周全!”
就这样,我悄悄进了宫,灵安郡主也被送至陈太妃处抚养。陈太妃是齐王生母,想必定会厚待灵安。
我知道孟璇仲不会亏待我,但不料,入宫第一夜,他便踏进了启仁宫。
而且,他留宿了。
第二日,皇帝留宿启仁宫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皇宫,不仅六宫妃嫔觉得匪夷所思,连我的两个小宫女都惊掉了下巴。
她俩在窗外悄声嘀咕,“看来陛下很看重咱们主子,今天赏了满屋子的东西。”“是啊,虽然启仁宫偏僻,但陛下喜欢主子,多走几步也没什么。”
手里拿着一卷书,我听见她们的谈话,嘴角含笑,忍不住抚摸自己尚未凸起的小腹。
只有我和他知道,留宿是留宿了,却是各睡各的。他是君子,我是淑女,因着齐王,我们一生都只能是挂名的夫妻。
其实连挂名的夫妻都不是,他是我名义上的夫君,我却不是他的妻。
他的妻子,是住在贤宁宫的郑万华,郑太妃的亲侄女、宰相府的嫡女千金,据说他们自幼青梅竹马,婚后亦是恩爱不疑。
我沈玉娘有自知之明,我不过是齐王府的研墨侍女,有幸进宫成为主子,那么我便安心待在启仁宫,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嫔御,用一生守护我腹中血脉好了。
入宫半月,我离群索居,两耳不闻窗外事。因为前朝事忙,后宫尚未大封,各宫的位分也未定,所以不必四处跪拜请安。直至八月十五,宫里正式册封的旨意才下来。
知道身在深宫,必须循规蹈矩,被封为玉贵人的第二日,我便起早来到贤宁宫向郑皇后请安。
贤宁宫气派轩昂,但内饰却极为简朴,郑皇后端坐于屏风前,头上的珠钗亦像是陈年旧物,瞧着有几分暗黄。
初见她那张面似满月般光洁平和的脸,我还以为是见到了自己幼年时亲切的邻家姐姐,因此在心里先有了几分熟稔。果然,一开口,她和气极了。
“你是齐王府出来的,入了宫,可有不习惯?”
我连忙跪倒,“这皇宫极好,嫔妾习惯,且知足。”
她莞尔一笑,洁白手帕掩住了丹唇,“快起来,本宫最怕跪来跪去的,日后你便知晓了。宫里的女子,怕是要一辈子都待在一起,定要和睦知心,别生了嫌隙才好。”
“本宫听说启仁宫只有两名侍女,我这里有个老嬷嬷,最是能管事的,一会儿你带回去做个帮衬。”
她似乎是怕我误会她,又紧接着补了一句,“这其实是陛下的意思。”
4
早就听闻过有权势的妃嫔常常在各宫安插眼线,我确实动过这个心思,以为郑皇后也是如此行事,但听到是孟璇仲的安排,我便放下心来。
跪倒谢恩,领着老嬷嬷回到启仁宫,这嬷嬷果然是能干的,不消半日,便将宫里的事务捋得井井有条,焕然一新。
最可贵的是,她虽精干,话语却不多,也不会时常聒噪我。这正合我意。
听说灵安在陈太妃处生活得很好,小孩子家的心性也渐渐缓了过来,只是太妃丧子,身子越发不好了。
我曾经依着晚辈之礼去看望过她,但只在院中站着,未能进得去寝殿。大约,她听说我是齐王府旧人,怕触景生情,徒增彼此的伤痛吧。
倒是灵安见到我,惊喜得连杏仁奶酪都丢下了,抱着我的大腿不放,口水也打湿了我的罗裙。
真真是羡慕不懂事的小孩子,夜深人静时,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下来,不知是烛泪更冷,还是我的心更冷。
世间可拥我入怀的那个男子再也回不来了,而我不过是深宫里一个苟且独活的摆件罢了。
孟璇仲待我极有分寸,他不常来,因此后宫妃嫔不会对我嫉妒,但他每半月也会来一次,因此后宫众人也不敢慢待我。
八月末,郑皇后晓谕六宫,启仁宫玉贵人有喜,免其每日请安之礼,后宫妃嫔不得打扰。
我这一胎,是新皇登基后的第一胎,前朝后宫都颇为重视。虽然我和孟璇仲都知道,这个孩子,是齐王血脉。
六宫送来的贺礼,都经由嬷嬷的手检验过,每日的膳食,她也都亲自查视,甚至有一天,我见她徒手拎起了几十斤重的盆栽,方知这个顾嬷嬷,其实是有功夫在身的。
启仁宫又陆续增添了几个人手,都是陛下亲自送过来的,虽然相貌平常,但想必都不简单。我感激他,恭敬他,却也对他疏离。
有一次,他接我递过去的茶杯,手指不小心触碰到了我的腕子,我便骤然心惊,茶杯轰然坠地。
他脸上的尴尬之色,我看在了眼里,但这样的尴尬,是我故意为之的小心思。
他是皇帝,也是男子,我怕日子长了,他会真的将我当成他后宫的解语花,尽管,他看起来,尚无此意。
5
景春二年,我在万般痛苦之后,生下了我和齐王的孩子,是个男婴,皇帝亲自取名,孟成继。
当年九月,陈太妃薨逝,灵安郡主被送到启仁宫抚养,郑皇后请旨,将我的位分由贵人升至贵嫔。
我成了整个后宫人人羡慕的女子,年纪轻轻便有一子一女,甚是有福气。
只有我知道,这样的福气,令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我循规蹈矩,谨言慎行,平日不肯多行半步,也不愿多结交一人。我将启仁宫打造得如同一座铁塔,塔中,是我和齐王的两个孩子。
我拼尽一生,要保全的两个孩子。
孟璇仲后宫的子嗣不多,只有三男六女,所以对成继极其喜爱。据年老的嬷嬷说,陛下之所以对成继格外看重,是因为成继长得酷似先皇,而先皇是孟璇仲一生最敬重之人。
其实只有我知道,成继与齐王才最相像,而齐王与先皇也有七八分相像,所以,成继酷似先皇,倒也说得通。
因为有成继和灵安,启仁宫变得热闹起来,他们一天天长大,我的悲伤也一点点散去。
一辈子很长,我不能总是消沉,因为我一皱眉,灵安就学着皱眉,她那样明媚活泼的女娃,我不能让她成为后宫的伤心人。
于是,我夜里读书,白日里便领着他们姐弟一起玩耍,放纸鸢、剪窗花、踢毽子,整个启仁宫都是欢声笑语。
有一日,我踢毽子太过专注,竟然不知孟璇仲在宫门处站立了多时。待我发现他时,他的眼角都是朦胧的笑意。
我大汗淋漓,胸口直喘,待换了身干净衣服见他,他低眉柔声地说:“刚才,朕仿佛见到了初见你时的模样。”
见我眼神里尽是惊奇,他又笑着说:“那年在西郊河边,我和三弟钓鱼,你突然一身男子打扮冒出来,随着三弟一起伶俐地叫了声‘仲哥’,你可还记得?”
我摇头,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时少女娇憨的我,亦是明媚活泼的,不似如今谨慎多疑,步步惊心。
窗外稚子娇嫩,窗内暗香浮动,他忽然伸出手来摸了摸我头上的珠钗,“朕——还是喜欢那时的你。”
6
那一夜,我失眠了。
宫里的夜是漆黑的,黑得惊心动魄,黑得彻骨冰冷。风吹动窗棂,哗哗作响,我披衣起身,点起一根红烛,痴呆呆地望着那烛泪一滴滴地垂下来,不知不觉便湿了衣衫。
我想齐王了。
如果孟璇成还在,那该多好。
两年多了,我仍旧不能接受他身首异处的消息,他那样英俊勇敢的男子,那样温柔多情的王爷,怎么会甘心抛下世间所有的眷恋,在孤寂冰凉的地底长眠?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这相思的滋味太苦了,太苦了。
景春五年,宫里发生了不幸的事情,孟璇仲与郑皇后的嫡子因病殁了,郑皇后深受打击,一病不起。
后来有宫人揭发是田贵妃嫉恨皇后母子,在暗处施了巫术,皇帝勃然大怒,命人抄了田贵妃的翡翠宫,果然发现了带有嫡子生辰八字的布偶。
然后,宫人还发现,在床底下还有一个扎着针的布偶,上面写着成继的生辰八字。
一时间,后宫腥风血雨,闹得人人自危。田氏家族被抄,田贵妃被赐死,与她来往甚密的命妇和宫嫔都受了连累。
我自知区区布偶是不能取人性命的,真正害人的是人心。但这话,我不能对任何人说。
在宫里这几年,我冷眼瞧着,郑皇后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一等一的贤妻良母。孟璇仲深爱她,六宫众人也颇为敬重她,只是她的命实在不好,膝下的一儿两女,接连都殁了。
这对一个母亲而言,是巨大而绝望的打击。
我去贤宁宫看望皇后,数日不见,想不到她竟然形容枯槁至此,我握着她苍白的手,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
倒是她微微苦笑,“平时看着挺明白的人,怎么今日竟糊涂了?是不是你也觉着本宫的日子不多了?”
我以袖口拭泪,轻声开口安慰她,“娘娘说的才是糊涂话,不过是病了,吃几副药就能好的事儿,怎地如此灰心?”
她强撑着要坐起来,却没有力气,索性又颓然躺好,“病在自己身上,谁能比本宫更清楚?你说,一个女人,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还能活吗?”
“陛下深爱娘娘,孩子,日后还会有的。”
她含泪摇头,“不会了,不会了。我的心死了,身体也死了,这后宫吃人,我不留了。”
她这话说得雪洞一般苍白,令我内心大惊,再看她深陷的眼窝和暗黄的肤色,我暗自心凉了大半截。
满宫宫人皆落寞悲戚,我亦不能自已,她却仿佛要硬撑着把心里话尽数对我说。
“我只恨,若我离去,陛下身边将再无贴心的人,我舍得万事,独独牵挂他。”
“其实,陛下心里,一直是有你的,这多年我瞧着,你也是个好人,日后,你千万要敬他、爱他,别让陛下孤苦伶仃。”
7
景春五年冬月,皇后郑万华殁了,阖宫皆哀。
她那样的女子,出身名门,天生淑女,竟也如此薄命,而我,不过区区鱼贩家的女儿,又有何德何能在宫中独善其身?
那日皇后对我所说的话,令我心惊。孟璇仲,他心里有我?怎会?我是齐王府旧人,一个暗自为齐王守孝的人,他六宫粉黛,怎会心里有我?
又是一个六月底,我吩咐众人早早关闭启仁宫的大门,在寝殿的火盆内独自燃起了火。
也许是那火烛摇曳令我恍惚,也许是闷热的天气令我昏沉,我竟没发现,在我身后,不知何时,静静地站了一个颀长的身影。
“我记得,今天是三弟的忌日。”
我一回头,猛然看见孟璇仲身着暗色锦袍满脸悲戚地站在一盆盆景之后,他的手里拎着一壶酒。酒气浓烈,入喉入腑。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悲伤中透着绝望,伤神中夹杂着回忆。
我在他脚下黯然跪倒,“宫中不许私烧纸钱,是玉娘犯了忌讳,请陛下责罚。”
半晌,头顶无声,我抬头,却冷不防地被他一把拽进怀里。
“烧得好,烧得好,你替朕多烧些,给三弟,给皇后,这些事,我不能做,你能。”
他满身的酒气,声音哀伤,手臂却颇有力气。我被他紧紧箍在怀里,挣脱不开,也不忍用力,只得随他揉捏。
他的唇在我的发间乱撞,耳鬓厮磨,我红了脸,他在我耳边喃喃地说:“为何,为何我想要的,我深爱的,我想留住的,都没有了。”
“玉娘,你告诉朕,是朕犯了错吗?或者,朕是天煞孤星?”
他从未如此失态过,但我听懂了他的悲伤。他自幼丧母,然后丧父,失去了最亲爱的兄弟,也失去了挚爱的妻子和孩儿。那么他如今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这样的孟璇仲令我有几丝心疼,入宫多年,他从未亏待我,也从未亏待过我的孩儿。如果没有他,恐怕我们母子早已魂断黄泉。
他似是动了情,拽下床边的纱幔,将我压在锦被之上,我们的衣服胡乱地皱成一团。我用力推开他,他却意乱情迷,只想放肆。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令他得逞,因为待他清醒,他会后悔,会自责,会痛苦。那一刻我发现,与其令他事后心痛,不如狠心拒绝他。
恶人我来做,可若他伤心,我也会难过。
我不再反抗,浑身瘫软下来,然后趁他手忙脚乱之际,在他耳边说:“陛下,你难道要在齐王忌日,强要了齐王的女人吗?”
8
我爹是个鱼贩子,收入微薄不足以养家糊口,偏偏我兄弟又多,所以在我年幼时,父亲将我送到齐王府为奴。
为奴总比饿死了好,所以对被卖一事,我丝毫不在意。
在齐王府里,我凭着机灵能干讨得了管事的嬷嬷开心,她给我派了个美差,每日到书房打扫灰尘。
那时齐王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他见我娇憨可爱,便教我读书识字,不料我天生聪颖,竟比他学得还快。于是,他索性便留我在身边做起了研墨的侍女。
哪个少女不多情?我悄悄地爱上了他,想一辈子留在齐王府伺候他,所以拼命地读书识字,希望有朝一日能帮他排忧解难。
只可惜,读了那么多的书,竟没有派上用场,独独懂得了如何才能在一个人的心上狠狠地扎上一刀。
自从那日在孟璇仲的心上扎刀之后,他整整半年没有踏足启仁宫。我知道,他是没脸见我。
虽然,未遂。
我对这样的结局丝毫不意外,但若说不失落,那亦是假的。
这段时间里,六宫颇不平静,有孩子出生,也有孩子殁了,有宫女突然得宠,也有妃嫔被打入冷宫。
这皇宫啊,果然是吃人的,因为人的欲望是一张血盆大嘴,能吞掉所有的繁荣假象,打碎任何岁月静好。
景春七年,成继六岁了,灵安十岁。
一个暮春的傍晚,新晋的丽贵妃突然带着一帮人蛮横地闯进我启仁宫,将一个手脚皆被缚的老婆子强摁在我眼前。
未待我反应,哗啦啦围拢来一群婆子将我的手臂缚住,我一时间吃了痛,丝毫动弹不得。
如今这宫里后位空悬,是丽贵妃掌权。
“你说吧,你可认得眼前这位主子?”丽贵妃斜眼睨着那婆子,面色不善且有几分洋洋自得地逼问着。
那婆子抬眼望了我几眼,我认出她是曾经在齐王府后厨当差的奴仆。
“认得认得,这曾是先齐王身边的丫头,听说是被收了房的。”
“噗嗤”一声,丽贵妃笑了,笑得阴险肆意,她瞧着我说:“哎呦,玉贵嫔,想不到,这还是你的旧相识呢。”
望着脚旁的那个身影,我的眼神逐渐变冷,缓缓开口问道:“齐王全府皆遇难,为何你还活着?”
“那日小人因家中老母重病,因此躲过了一难。”
“玉贵嫔——你好大的胆子!”丽贵妃突然杏眼圆睁,“我查过你怀胎九月便产子,想必那是你与齐王私通的孽种,你胆大包天,竟敢串通太医冒充龙种,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9
我嘴角噙过一丝冷笑,听闻丽贵妃已有孕在身,原来打的是皇子的主意。
这两个月,宫里有皇子的妃嫔皆被罚,想不到她行事如此明目张胆,竟然丝毫不顾忌流言蜚语。
也是,她的父亲在朝中如日中天,她也是宫中最尊贵的女人,若产下皇子,便可封后,那么,她这是提前为自己的儿子铺路了?
“丽贵妃有何真凭实据?”我强压着慌乱问道。
一阵阵孩子的哭闹声,小小的成继被一群太监推搡到我跟前,原来她早就派人抓了他。
“娘亲,娘亲。”成继倔强得要命,拼命扑向我,但奈何小胳膊拧不过大腿,被太监狠狠地打了几巴掌。
丽贵妃用丹朱色的指甲掐住成继稚嫩的脸,“就凭这张脸!据说这张小脸,与齐王是一般不二呢!”
“成继是否为龙种,请陛下过来一问便知!”
“不必了!你区区一个鱼贩家的贱婢,处死你,又何须惊扰陛下。恐怕,陛下早已都忘了宫中还有你这个贱婢。”
说完,她轻轻一挥手,有侍女端了木托过来,我一望,骤然心惊,原来,她是想私下以毒酒处置我。
我拼命挣扎,启仁宫的太监嬷嬷也果然是有功夫的,他们拼了命,与丽贵妃手下的人打作一团。这时,宫门口传来厉声呵斥,“丽贵妃,你这是要谋害我的江山吗?!”
我骤然松了一口气,是孟璇仲,他终于来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他急匆匆地赶来,衣服不经意被院内的花枝划裂了口子,他奔进屋里,一把将我和成继揽入怀里,成继紧紧抱住他的大腿,一张小脸,无泪,却悲愤异常。
我的这个儿子,从小便是个犟种,十分要强十分有主意的那种。
“陛下,臣妾今日查明这玉贵嫔曾与先齐王私——”丽贵妃也吓得腿软,急于争辩,但话未说完,她的一张粉脸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啊——”这一巴掌着实狠戾,直扇得她身形不稳,摔倒在地,头上的珠翠瞬时断裂,四散而去。
“成继是真正的龙种,你胆敢如此!”
孟璇仲天性仁厚,这是多年来我第一次见他当众发雷霆之威。
他睚眦崩裂的模样令我心头一暖,不知怎的,我竟不由得接下了他的话茬,“不错,我与陛下于齐王府,一见倾心再见定终身,继儿是皇室血脉,青天可鉴。”
我不知为何会突然说出这番话,此言一出,不只我自己被惊呆,孟璇仲抱着我的手臂也微微一抖,瞬时启仁宫气氛仿佛瞬间破冰般化解,他似乎暗暗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以最威严的声音在我耳旁说道:“我儿孟成继俊秀颖才、笃学至孝,自今日起,册封瑜亲王,另灵安郡主晋升淑公主。”
10
一场风波,粉碎了丽贵妃的封后美梦,也打破了我和孟璇仲之间尴尬的关系,自那日起,每月他来启仁宫的次数又多了起来。
对着在意的人,任谁都会小心翼翼,但活人怕见面,见了面,便什么误会都解开了。
我成了后宫里最懂他的女人,劝解他的忧国忧民,舒缓他的日理万机,照顾他的三餐饮食。
我们心照不宣,说的话却越来越多,越来越亲密。
他偶尔会留宿,但深夜里,我们依旧和衣燃烛聊天。
他讲他与齐王的昔年旧事,我讲我爹爹和兄弟做生意时如何缺斤短两,聊到伤心处,我们一起黯然失神,聊到有趣时,我们一起笑得直不起腰。
齐王是傲然贵公子的性子,他却是仁厚多情的,如同寻常哥哥般亲切。
他有时收住笑,对我说:“不如,多给你爹爹和兄弟们一些金银,让他们过得宽裕些。”
我连忙阻止,“不必,寻常百姓有自己的寻常日子,暴富不是好事,平安才是福。”
对于成继和灵安的尊位,我内心始终忧虑,但转念一想,在宫中位分便是性命,如此也好,他明目张胆地护佑我们母子三人,想必旁人也会忌惮三分。
景春十一年,孟璇仲派兵征讨南越,南越兵败,欲遣使者来朝。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左思右想,终于在第二日下定决心,向孟璇仲讨旨,将灵安许配给护国大将军世子,并早日定下婚期。
孟璇仲不明所以,觉得我此举甚是难以理解,但我随口胡诌,“灵安与将军世子是指腹为婚的好姻缘,我和将军都有意尽早定下亲事。”
于是就这样,在南越使者到来的前两日,孟璇仲宣告天下,将灵安淑公主下嫁护国将军府,待公主及笄后完婚。
那将军府的世子我曾见过的,是个好模样好性情的孩子,我暗中观察了多年,早已心有此意。
灵安自然也是愿意的,不过小女孩娇羞,她拽着我的衣角,偏偏说要陪我在宫中一辈子。
其实我哪里舍得她呢,但世事无常,我熟读史书,不得不果断出手,早做筹谋。
11
果然,不出我所料,南越使者入朝,提出两国联姻,要求娶皇帝膝下的公主。
孟璇仲的后宫,如今只有两位年幼的亲生公主未嫁,适龄的唯有灵安,可灵安,却被抢先一步指了婚。这下,前朝和后宫都犯了愁。
万般纠结之际,后宫有位唤作阿鸿的宫女挺身而出,欲效仿汉代王昭君,孟璇仲大喜过望,立即收她为义女,册封长公主,许她万金嫁妆,才了结了这场风波。
他再次踏进启仁宫是半个月以后,隔着窗纱,他不肯进屋,满怀疑虑地低声问道:“你急匆匆为灵安请婚,是怕万一南越联姻,我将灵安嫁到番邦吗?你如此不信任我?”
我心境坦然,在窗内朗声说:“玉娘深信陛下,但前朝与后宫势力交错,玉娘怕的是令陛下左右为难,既不忍愧对灵安,又不愿再起边境风波。”
那厢忽然沉默,我亦无言,倏地背后一个怀抱将我紧紧箍住,是孟璇仲。他在我耳旁柔声细语,满心欢喜,“我还以为你怀疑我的真心。”
我任他抱着,亦欢喜地闭上了眼睛。不曾,我从未怀疑过他的真心,我只是心疼他的真心。
他忽然又说:“玉儿,以后私下里,能不能唤我仲哥?”
入宫后的第十一年,我终于成了皇帝的女人。那一刻,我没有忘记齐王,只是,我更愿意用余生,去珍惜我的枕边人。
灵安及笄之后,孟璇仲以长公主之仪将她嫁到将军府,十里红妆,极尽荣宠。婚后,他们小夫妻举案齐眉,十分和美。
成继虽已封王,却一直留在我的身边。我的位分由贵嫔升至贵妃,区区鱼贩家的女儿,竟然成了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女人。
多年来,我私下里多次与成继说,要笃学知礼,日后辅佐明君。可是他心有壮志,竟反问我:“难道我不能成为一个像父皇那样的英雄吗?”
我发怒训斥他,罚他在院内跪了一天一夜,可他自是铁骨铮铮,不肯向我服软。
孟璇仲听闻气势汹汹地跑来,他一把扶起成继,压低声音对着我吵嚷。
“你教的是什么混账话?我继儿难道不是孟氏子孙?我继儿难道不能胸怀天下?难道江山社稷最需要的不是贤明君主?在你心里朕到底是个什么人?”
他从未对我发过怒,这一连串的责问却令我哑口无言。
在他成年的三个儿子里,成继无疑是最优秀的,博学善武,仁孝守礼,他的缺点唯有一个,那就是,他是齐王的儿子。
可是,这个秘密,我无法向我的儿子开口言明。我能说什么,难道说最疼爱你的父皇其实是你的皇伯父?
12
宫里始终没有再立皇后,也没有立太子,日子就这样一点点地过去了。
景春十八年,孟璇仲忽然患了头疾,每日发作起来,很是吓人。
我日夜陪在他身边,替他按摩,为他读奏折,代写批改公文。我原就是个研墨侍女,这些事情做起来轻车熟路。
渐渐的,有大臣参奏说我外戚专权、牝鸡司晨,气得孟璇仲大发雷霆。
他怒曰:“玉贵妃的父兄至今在街上贩鱼,这叫外戚专权?每日的折子都是朕亲批,她不过是研墨执笔,这叫牝鸡司晨?”
我恐他发怒伤了身体,反而要时时安慰他。“有敢于直谏的臣子是社稷的福气,生的哪门子气啊。”
他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有一天,暮春傍晚,他忽然来了精神,拉着我的手说:“玉儿,你知道朕当初为何执意召你入宫?”
我轻轻点头,“知道,是为保我们母子平安。”
“还有呢?”
“为了让我腹中孩儿光明正大地姓孟。”
“还有呢?”
“为了让我离你近一点。”
“哈哈哈。”他舒心地一阵大笑,笑得有气无力,“原来,你都知道。”
我亦莞尔一笑,“起初不知道,但后来都懂了。”
怎能不懂呢?他护我、爱我、尊重我,对我从未有一丝勉强。他就像一盏宫灯,自己愈燃愈暖,愈燃愈亮,等着心冷之人主动靠近,去索取世间最珍贵的情意。
我在他身边十几年,这漫长光阴令我早已忘了前尘往事,忘记了曾经有一个少女,后来入宫成了少妇,然后用恶言恶语,对着他的心狠狠地扎了一刀。
可是,他没有怪罪过我,因为爱,就是不怪罪。
景春十八年七月初七,是我进宫满十八年的日子。那一天,皇帝薨逝,新皇孟成继登基,尊我为太后。
原来他早已留下密旨传位于本朝最贤明的皇子,之所以从未公开,亦是要保我们母子安全。
十八春转瞬即过,这深宫吃人,却也有深情的良人。我抚摸着他曾经穿过的龙袍、喝过的茶杯、读过的诗书,哭着哭着便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他为我考虑得如此周全,那么我必将用我的余生,替他守住这壮丽的万里江山。
在他的陵墓旁边,我早早留下了自己的位置。身前身后,这次,换我心甘情愿地守着他。
不求荣华富贵、不图史书留名,惟愿,待我日后入皇陵,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一句,“仲哥,这一生,玉儿不曾愧对你们任何人。”
作者:菀彼青青
标题:《宫中有良人:十八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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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4-03-28 15:11:32  更:2024-03-28 15:2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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