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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人文]有没有平平淡淡但虐心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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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平平淡淡但虐心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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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心
言情小说
虐文
有没有平平淡淡但虐心的文?
我为救太子中毒失语,殿下疯了似的为我寻遍名医。
可我从江南养病回来时,府上已经多了一个我的替身。
爹娘嫌我顽劣,却将她视作亲女。
殿下把我当做累赘,却为她一掷千金。
只有顾小侯爷连夜入京,在宫宴之上当众求娶我。
他顶着殿下愠怒的目光,笑得云淡风轻:
「此番进京,我只要真正的沈家嫡女。」
1
我从江南回来三日,瑞雪纷飞,殿下一次也没有见我。
宫里人都觉得我是挟恩图报,明知殿下已有钟意的女子,却偏要执意纠缠。
我跪在东宫前,在碎琼乱玉的雪地里冷得发颤,劝我回去的宫女太监皆没了法子,只好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通传。
过了许久,门扉终于开了。
雪花从殿下黑色的袍角轻轻拂过,飘落到了我的眉心。
殿下停在我跟前,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冷清,我听见他说:「你要说什么?」
我的手指全都冻僵了,摸出纸笔歪歪斜斜地写道:「我多次求见,是想问你。」
「都说你要娶亲了,这事是真的吗?」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一年前宫宴行刺,我替殿下挡了一剑。
剑上有毒,我高烧几日不退,最后坏了嗓子,从此再也不能开口言语。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殿下落泪,我同殿下青梅竹马,情谊非旁人可比,他向来冷言少语,人人畏惧。
只有我固执地跟在他身后,全天下都知沈家唯一的女儿喜欢东宫太子。殿下冷淡无情,唯独对我有三分妥协,所有人都说我是未来的太子妃。
那日遇刺之后,殿下疯了似的为我寻遍名医。世家贵女在席上笑我是个哑巴,他却冷然抬眼,不顾世家颜面,将那些人当众赶了出去。
他曾说他会娶我,不管我的哑疾是否会好,我都会是他唯一的妻。
如今他却要娶旁人了。
消息三个月前便传到了江南,都说殿下有了钟意的女子,那人样貌几分像我,却满腹才学天资聪颖。起初有人传言她是我的替身,却被殿下当众责罚,再不敢欺辱。
就连向来同我不对付的孟家小姐都写信笑话我,她说,沈洛水,你救过殿下又如何,如今你就是殿下不要了的一枚弃子。
我不顾凛冽大雪,连夜进京,只是想当面问问他。
她信里说的是真的吗?
那我呢?
你不要我了吗?
殿下没有应声,无声的沉默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我的鼻尖也冻得通红,我抬起酸涩的眼睛,分明殿下就站在我跟前,是这样近的距离,可是隔着茫茫大雪,我却怎么也看不清。
我垂下眼还要再写,可殿下已经没了耐心。
他攥住我的手腕,将我从漫天雪地里提了起来,力道抓得我有些疼,我强忍的泪水最终还是掉下来了。
殿下的声音没有半分动容,他冷淡开口:
「今后,不要再来东宫找我了。」
「你若不想待在江南养病,去金陵洛川也未尝不可。」
「药材、名医,我都会替你寻,我可以照顾你一辈子,却唯独不能娶你。从前的那些话……你便都忘了吧。」
宫女太监要拉我回府,纸笔被人踩在脚下,碾碎了掉进雪里,殿下起身要走,我说不了话,着急得咬住了他的手腕。
侍从跪了一地,我紧紧攥着他的手,眼泪一滴一滴砸进他的手心。我在他手心里固执地写,为什么,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殿下抽出手心,静默地看了我半晌,最后松下神色,声音很轻。
「你就当是我对不住你。可是大周,不能有一位不会说话的太子妃。」
「若你甘愿做妾,也可以。」
像是羞辱。
我下意识松开了手。泪眼朦胧间,我发觉我已经不认识眼前的殿下了。
我自幼活得恣意,爹娘自我出生起就将我丢在汴京,远赴洛川河畔抵御外敌。
我舞刀弄枪,最不喜诗书,因太傅一句储君正妃不可身无才学,也甘愿耐下性子跟在殿下身后去太学读书。
太学先生严厉,每每发火总要拿着板子打我手心。
那时候殿下心疼极了,他小声哄我,却又悄然红了耳尖:「不善诗书也没有什么关系,你更无需讨旁人欢心。做一个舞刀弄枪的太子妃,就很不错。」
如今他却同我说,就当是我对不住你。
因为你是个哑巴。
所以我不要你了。
2
我的头有些昏沉,一进府门就被嬷嬷押跪在堂前。
阿娘冷笑一声,她把茶杯摔到我跟前:「殿下让你在江南养病,你为何私自进京?」
「既然进京,又为何不回府?」
她身边站着的女子捡起了碎茶盏,未施粉黛却顾盼生姿。
像是有几分歉疚,她柔声劝道:「母亲别生气,一切错在我。」
我知道她是谁,殿下执意要娶的人。
都说沈云初是我的替身,起初殿下注意到她全因那张与我相似的脸,可后来就连阿娘都将她认作义女,留在身边教养。
可是我和她除了那张脸,哪里都不像。
她弱不禁风,如柳枝般柔弱,就连向来严厉的阿娘对她都轻声细语。
我在病中时也曾渴求远在洛川的阿娘能够来看望我一眼。可是没有,我们鲜少能有机会相见,就连此次回京她见我不在眼前,也未曾写过只字片语的书信寄往江南。
我进京时府中的下人便要来接我了,那是阿娘吩咐的,她让下人将我接回府中看管,不许我到殿下跟前惹事。
我不管不顾地拿了腰牌进宫,如今也该到了她向我责问的时候。
纸和笔都丢在宫里了,我被押跪在地上,头晕目眩,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阿娘和沈云初说:「你别替她求情,今日她胡闹进宫本就害你受了委屈。她的性子素来顽劣,做事只凭心意,从不考虑后果,本就不是做太子妃的人选。」
「天子久病塌前,如今殿下琐事繁忙,倘若她心中还念有沈家的半分颜面,就不该一声不吭地跑到殿下跟前质问。」
母慈女孝,多么令人羡慕的场面。
我笑出了眼泪,泪水砸在地上,我却恍若未觉。
我从出生起便被她丢在汴京,世家女子私下里都笑我无爹娘教养。我知爹娘心中大义,因此从不开口说委屈。
我想和阿娘回洛川,她却只觉得我顽劣不堪,上不了台面。
旁的女子遭人退婚,受人摒弃,家中长辈早就撑腰做主。
唯有我,自小不曾养在爹娘膝下长大,不得爹娘喜爱。
饶是我执意进宫,阿娘却只在乎沈云初是否受了委屈,从未想过要听我半分解释。
去江南一遭,不仅弄丢了殿下,还弄丢了爹娘。
……何其失败的一生。
押着我的嬷嬷似乎是察觉到了我身体的滚烫,她迟疑开口:「夫人,姑娘在宫中冒雪守了许久,像是发热了。」
阿娘顿了一瞬,似要说话,见我无声张口欲语,便说:「拿纸笔给她。」
手很疼,浑身都疼,眼泪砸在宣纸上,我紧咬牙关,一字一顿慢慢地写。
「女儿自小无爹娘教养,自然顽劣不堪。」
「我无爹娘,也无姊妹。」
「阿娘要罚便罚吧。」
我扔了笔,垂下眼睛不再看她。
阿娘气得险些拿不稳纸张,她扶住案几,好半晌才开口:「好一个无爹娘教养。」
宣纸被砸到我的脸上。
「既如此,你便跪在祠堂,何时跪清醒了,何时再回屋。」
府中奴仆乌泱泱散去,只剩下了沈云初。
她居高临下,唇角的笑意平和,目光慈悲又怜悯:「妹妹受委屈了。」
她踢开了地上碎掉的茶盏瓷片,轻声说:「我原也不想这样的,可谁让你挡了我的路。」
3
我一连病了半月。
汤药日日都送进院子里,可我的病就是不见好转。
从前生病怕苦,殿下为了哄我喝药,总是偷偷往我手心塞颗甜津津的饴糖。
那时候的我总是舍不得吃,等到糖化了也舍不得。
如今药依旧这般苦,眼泪混在饴糖里,将心口搅得苦不堪言。
我平静地将饴糖咽了下去。
那颗被我怀揣在怀里、怎么也舍不得吃的糖。
苦得让人鼻尖发酸。
紧闭的窗被人用石子敲开了,我本来不想搭理的,但是石子砰砰砸到窗棂的声音实在让人难以忽视。
我推开窗,就见顾照鹤站在檐下,落雪满肩,将他眉眼也衬得如雪。
他似是冷极了,轻呵出一口气,他怀里揣着些什么,一言不发地从窗外翻了进来。
尚在温热的栗子被他抛进我怀里,阿娘怕我再偷溜出去,派了侍卫围了我的院子。
也不知道这样高的院子,他是怎么翻进来的。
我稍稍退了一步,给他让了位置。
顾照鹤并不同我见外,他十分熟稔地捻起案桌上的茶杯,我听见他慢悠悠地问我:
「上回见你时,你的绣工就不大好。」
「怎么过了这么些年,绣的还是这般,」他思忖片刻,委婉开口,「……丑?」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视线落在了角落里的绣棚。
我原以为他是听见了京城里的风言风语,抑或得知了我被禁闭的消息,特意赶来将军府救我出去的。
原来不是。
原来顾照鹤是来嘲笑我的。
我有些恼了,伸手去抓他手里的茶杯,想要将他赶出去。
谁知顾照鹤攥住我的手腕,顺势朝我倾身过来。
他看着我恼怒的目光,若有所思:「上回我请了薛神医进京,你的哑疾经他之手,竟也还未好么?」
……什么薛神医?
我的呼吸顿住了。
见我目光陌生,顾照鹤也意识到些什么。
他的面容冷肃下来,召来暗卫吩咐了几句。
听闻他这些年在外平乱,立了不少军功。
世家官员骂他冷血嗜杀,但其实鲜少有人记得,多年前,他只是侯府的一个不着调的纨绔公子。
顾照鹤在我面前一贯如此,他尚在学堂时便是这般坦荡张扬,那时我也曾耐下性子学做世家称赞的温婉女子,可惜每每遇到顾照鹤,总是原形毕露。
等我回过神时,暗卫已经离开了。
或许顾照鹤并没有意识到,此刻他周身萦绕着的肃杀,久趋不散。
过了这么些年,我不再是当初那个跳脱欢欣的将军嫡女,他也不再是那个任人笑骂的侯府纨绔。
物是人非。
我有意打破此刻沉闷的气氛,我指了指他腰间的香囊,沾水在案桌上写:「嫌丑干嘛还随身带着。」
我没想到他还带着那枚香囊,及笄那年他缠着我绣的,我自知绣工不好,加之他是男子,所以始终没理。
直到后来雁北失守,老侯爷战死,天子问罪侯府。
那年他自请离京,率领几千兵马远赴雁北夺回失地。
世家对顾家皆避之不及,作壁上观负手看戏,爹娘远在洛川,无力相助。
从宫里出来后顾照鹤谁也不见,我得知他要离京后,连夜绣了那枚香囊,绣得我满手血孔。
青色的,绣着粗糙白鹤的小小香囊。
那年,他也才十七。
我只是没有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久到香囊发旧,久到我几乎快要忘记它的存在时,顾照鹤依旧将它随身带着。
顾照鹤兀自挑了唇:「本侯的护身符,自然要随身带着。」
但他眉眼一凝,对上我的视线,狐疑道:「你当初那么喜欢太子,该不会给他也送了吧?」
我没有回答。
我的确送过,但殿下一次也未曾佩戴过。
殿下是太子,须时刻谨记皇家的威仪,就连吃穿都有专人服侍,自然不会如顾照鹤那般佩戴上一枚不合时宜的香囊。
其实我和殿下的结局亦是如此,我总想把最好的都送给殿下,可我于他而言就是那枚不合时宜的香囊。
从未放在心上,自然可以随时舍弃。
顾照鹤却倏然开了口,他盯着我的眼睛:「你把我那个嚣张跋扈的沈洛水藏去了哪里?」
「换做从前,从前的沈洛水早已反唇相讥,将我撵出门去。」
他叹了一声,明明语气很温柔,可是我的眼泪却止不住酸涩。
「再喜欢一个人,也不要把自己弄丢啊。」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样委屈,心口酸胀难忍,比那时祠堂罚跪还要委屈。
其实进京前,我就对殿下和阿娘的态度就已有察觉。
但我只是不死心。
我不想让顾照鹤看见我的眼泪,轻撇过头去,手中暗中发力,小心地偷掐自己,试图把眼泪逼回去。
但我没能成功。
顾照鹤捏住了我的手腕,几近逼迫般与我视线交错,他的声音冷清,却无端让人觉得安心。
「我远在雁北,却听闻竟有人能让你也受了委屈。」
「不过——」
「怕什么?」
他冷笑一声。
光影婆娑,洋洋洒洒地落在他的鸦色氅衣间,眉眼张扬一如当初模样。
「管她是什么牛鬼蛇神,既然我来了,自然能带你杀回去。」
4
我的禁闭没能关上太久。
宫中年夜,邀了世家重臣进宫赴宴,听闻皇上亲口点了我的名字。
大病一场,我瘦削了许多,腰间布料比以往还要松上三分,竟比当初挡剑中毒时还要狼狈。
沈云初和阿娘已经在府外等着了,我来时她们正亲昵地说笑,阿娘将自己的狐白大氅递给她,又亲手将系带系好。
我听见阿娘有些埋怨:「穿这么单薄,也不怕着凉了。」
沈云初笑得羞赧。
阿娘的余光注意到了我,其实我亦穿的单薄,但阿娘的唇动了动,却也未再说些什么。
我兀自垂下目光,不去看那母慈女孝的场面。
其实想想的确如此,阿娘将我丢在汴京,母女分离,我从未在她跟前尽过孝,即便血浓于水,可到底敌不过日夜相伴的感情。
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向了宫门,我踩着雪走进了宫宴。
流言蜚语很多,左不过是嘲我可怜,自幼张扬孤傲,到头来却什么都没得到。
见我没搭理,世家贵女们便又自讨没趣地换了话题。
我听见她们提起了顾照鹤。
有人说今日宫宴,是圣上要为顾照鹤指婚,所以请了京中的世家贵女。
还有人说,其实顾照鹤喜欢的是沈家那位新小姐沈云初。
否则久不入京的顾小侯爷怎么可能在听闻太子和沈云初的传言时,连夜赶回京城?
我颇有些失神地想,我有点想回江南了。
殿下不再需要我了,阿娘也是,汴京不是我的家,洛川亦留不下我。
不如回到江南,至少有一片自在天地。
但我没想到的是,顾照鹤指婚的传闻竟然是真的。
人人都知晓殿下属意沈云初做太子妃,可偏偏顾照鹤当着众人的面提到了沈云初的名字。
宫宴分男女席位,我不知道顾照鹤究竟想要做些什么,心中慌乱如麻,索性求到了皇后面前,求她带我去前殿。
甫一接近,便听见前殿中皇上疑惑的声音。
「为何非得是沈云初?朕记得你自小同沈家丫头玩得好,不如朕替你定下这门亲事。」
跟随而来的世家女子一片哗然,谁也不曾想到,顾照鹤竟当真敢与太子争人。
我听见顾照鹤说:「臣敢问太子殿下,沈洛水自幼同你青梅竹马,倘若沈云初当真如陛下所言那般,远不及沈家的嫡出小姐——」
「那么太子殿下,为何要退婚另娶?」
大殿之上静了一瞬,皇后止住了太监通传的动作,夫人小姐们站在殿外面面相觑,听着殿中争论。
顾照鹤又说:「臣虽远在雁北,却也听说了不少沈家小姐的传闻。」
「身为臣子,沈洛水替太子挡刀受伤,殿下让她远赴江南养伤,她却在听闻殿下决议另娶时回京,此为不忠。」
「身为女儿,沈洛水自幼被将军夫人留在汴京,以至于母女感情甚至不如养女沈云初,此为不孝。」
「身为女子,沈洛水挟恩图报,妄图让太子殿下遵循约定娶一个再不能开口说话的哑巴为正妃,此为不仁。」
「身为姊妹,沈洛水被养姐夺走亲事后,跪在东宫求见太子,陷殿下和养姐遭人话柄,此为不义。」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顾照鹤声音平静。
「臣虽与沈洛水存有年少情分,却也无法看她在这条惹人唾骂的道路上一头走到黑。」
「臣斗胆,请陛下降罪于沈洛水。」
我听见殿下怒极反笑:「荒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顾照鹤虽然处处挑错,却是在维护我。
皇后牵住了我的手,她看着怔愣在原地的我,朝我递来一方手帕。
她轻声开口:「你自小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原也怕你因委屈而心生怨怼,好在还是有人愿意护你。」
我这才发觉自己已然落下泪。
可我的内心却十分平静,我疑惑地看着被泪水沾湿的帕子,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
其实我好像也并不是十分怨恨,我只是不甘心,向来与我最亲近之人,为了毫不相干的旁人,接二连三相继而去。
那点不甘,如今也随风而散了。
但世间并非没有人懂我。
殿中,顾照鹤俯身叩首,他一字一顿:「臣愿拼上满身军功,只求陛下赐婚。」
「世人皆说我残忍嗜杀,与这般不仁不义的女子,自然最为相配。」
「今日我所求,的确并非什么沈云初。」
他笑了:「此番进京,我只要真正的沈家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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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乞丐堆里翻出来一个将死之人,他褴褛跛足,蓬头垢面,像狗一样匍匐着乞食。
城外人人都嫌恶这傻子。
只有我知道,眼前这人,曾是帝京最耀眼的天之骄子,曾经鲜衣怒马的太子爷。
1
重生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城外那座破庙里把顾琉捡回来。
刚下完雨,破庙的角落里滴着水,地上躺着一个人,衣衫破烂,头发披散,脏兮兮的看不出原貌。
身上都是血,双目紧闭,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
不远处一群乞丐们围着火堆,闹哄哄地在下注,赌他什么时候咽气。地上摆着几个硬馒头。
没人关心他是死是活,只当看个笑话。
虽然顾琉如今半死不活的模样,其实是他们害的。
就在一天前,一群人路边行乞,有恶霸侮辱良家女子,他们义愤填膺地喊顾琉一起上去阻止,结果顾琉刚上前,后面那群乞丐就一哄而散。
只有顾琉被抓住,打了个半死。
这群乞丐只是想骗他过去找死,找个乐子看而已。
顾琉血肉模糊在路边躺了半天,巡视的衙役嫌他败坏街坊形象,把人丢出了城外。
那天下着瓢泼大雨,顾琉意识模糊之下,拼着最后一口气,自己一点一点爬回了这破庙,接着就高烧加重伤,昏迷不醒到如今。
他破破烂烂地躺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几只老鼠在等着他死去啃食他的尸体,乞丐们臭烘烘地聚在一起冷眼旁观。
任谁也想不到,不久前他还是帝京最耀眼的天之骄子,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如果不是他从高处摔下来,这偏远贫瘠的小城,他一辈子都不必踏足。
2
顾琉原本是皇城里尊贵无比的太子。
他的父皇曾经只是个不起眼的皇子,获得了当时身为大将军之女的叶皇后相助,得以登上宝座成为一国之君。
叶皇后年轻时为了皇帝亲自披挂上阵,和自己的老父亲一起为他立功绩,刀枪无眼,伤了身体,这辈子只有顾琉一个孩子。
皇帝感念皇后的恩情,后宫一直无嫔妃,民间一度传为佳话。
顾琉从小就被立为太子,身为皇帝唯一的子嗣,宫里的独苗苗,自然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地长大。他自己也争气,文武俱佳,各方面都优秀得无可挑剔,深受百姓朝臣爱戴。
就连远在这偏远边城山村的我,也曾听闻过那皇城里完美无缺的太子殿下。
少年鲜衣怒马,名剑照霜,蹄声过处,满楼红袖招。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众星捧月般的人物。
直到数月前,皇上查出叶家意图谋反。
百年世家叶家当晚被抄灭,独宠十数年的叶皇后被打入冷宫后自尽,吞金而亡。
顾琉太子之位被废,贬为庶人,流放数千里。
世人都感慨大将军糊涂,谋反不成反被诛,还祸及女儿和外孙。
可我知道,叶家从来没想过谋反,那不过是帝王过河拆桥的借口,皇帝终究是害怕叶家功高盖主。
况且,他不爱叶皇后,这么多年的独宠,都是装的。
他有年少时的青梅,藏着掖着,隐忍了十几年,朝堂内外站稳了脚跟,终于能把叶氏拉下来,光明正大地把他真正爱的女人接回来。
叶家倒下不久,皇帝就带回来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封为贵妃和安王,京中无人再提起曾经风光一时的叶家,也没人再提起曾经众星捧月的太子。
孙贵妃妒恨了叶皇后十几年,现在人死了,恨意全都留给了顾琉,在皇帝的放任默许下,她授意了押送的官员们多多「关照」罪民顾氏。
一路风霜雨雪,没人知道顾琉都经历了什么,等他到这偏远的凉城时,昔日风华夺目的少年,已经成了另一副模样。
被打断了一条腿,褴褛跛足,蓬头垢面,时常被逼着毫无尊严地像狗一样匍匐着乞食。
人人都嫌弃的傻子。
一夕之间从尊贵的皇子变成罪民,母亲、祖父、族人尽数逝去,成了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落水狗。足以击溃任何一个人的巨大落差。
任谁也想不到,这样落魄狼狈的顾琉,日后还能东山再起,重回京城,覆灭了孙家,逼迫旧皇退位,成为赵国的新帝。
只可惜啊……
是个暴君。
3
我跨过破庙陈腐的门槛,手里提着一把沉重的斧头。
进门的一瞬间,那群乞丐齐刷刷看过来,看到我孤身一个姑娘过来,不怀好意地哄笑起来。
我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们,径直走到顾琉身边,踩中了一只老鼠的尾巴,面无表情,提着斧子把那几只老鼠砍得四分五裂。
碎肉溅得满地都是,画面血腥令人作呕。
我再度抬头,面无表情地望向乞丐们时,那群人已经噤若寒蝉,缩着脑袋不敢乱动。
直到我拖着顾琉离开,他们也没敢说一句话。
我随手扔了支金钗在角落里,趁着下一波大雨落下前把顾琉拖回了家,熬了药给他灌下去,拿布巾擦干净他脸上的泥点子,一张精致的脸露出来。
顾琉生得实在好看,秾艳又淡漠,好看得像天上的神仙。
只可惜,上辈子,没有人把顾琉从破庙里捡回来。
他在那个角落里躺了三天,饥寒交迫,高烧不退,重伤还昏迷。
没人救他,他在生死边缘挣扎了三天,漫长的三天,连饥肠辘辘的老鼠都开始啃食他。
后来他靠着顽强的意志,奇迹般地撑了过去,但是从此落下了病根,露在衣服外的脸被啃得血肉模糊,好了以后也留下了满脸坑洼的疤痕,看着可怖吓人。
顾琉是个暴君。
名副其实,很残忍很变态的那种。
残破的面容是他的逆鳞。
臣子一旦露出嫌弃或是惊吓的神情,他能当场就拔剑把人斩首,要么就是处以极刑,兴致来了还吩咐当众剥人脸皮……残暴乖戾,喜怒无常,朝堂上下人心惶惶。
本就性格恶劣,加上恶鬼一样的相貌,顾琉在百姓口中,口口相传,成了吃人的阎罗,能止小儿夜啼,人人都盼望着暴君遭天谴。
现在,这一世,他不必命悬一线,也不必再毁容了。
4
第二天,顾琉依旧昏睡不醒。我出去买药的工夫,听见了街坊邻里的闲谈:
「哎,听说了没有?今天县令派了一堆捕快,把城外那群乞丐们都抓进大牢了。」
「怎么回事?」
「王家的老祖宗丢了祖传的钗子,一直找不到,昨天有个乞丐偷偷摸摸拿着去典当行典当,被掌柜的认出来,报了官。估摸着就是这群讨饭的偷的,不然为什么不直接送回王家领个赏?」
「胆儿真肥,王家面子大,这下一群人全抓起来了,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
……
他们说完闲谈就换了个话题,没人会把一群乞丐当回事。
我拎着药包推门而入,对上了一双漆黑幽深的桃花眼。
顾琉满眼防备地看着我。
「你是谁?」
那把我从隔壁樵夫那儿抢来的斧子被他不着痕迹地换了个地方,搭在手边,随时都能拿起这屋里唯一勉强算作武器的东西。
看到我是个和他差不多年岁的姑娘家,也没有放下浑身的戒备。
顾琉以前就像那天上的太阳,耀眼张扬,待人接物,温暖亲和,不像现在,浑身都是刺。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说:「我救了你,你不必防备我。」
言下之意,我要伤害他,就不会多此一举救他。
顾琉不知道是信还是没信:「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要救他呢?
「因为,」我想得有些久,找出来一个勉强算理由的,「很久以前,你给过我一个馒头。」
一个又大又香,藏着碎金子的馒头。
我望着他,看到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5
他问我是谁。
我没回答。
并非我不想回答。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我自己。
我是阿陶,是小山村里的一个不起眼的贫穷村女,住在最偏僻的山沟沟里,连最近的村庄都要走路两个时辰才能到。
谁也不会想到,千里之外的皇城里,那个只能在说书人口中听到的柳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是我的父亲。
血缘关系上的亲生父亲,柳青石。
村里人只知道,我娘,是个疯子。
其实我娘也不是一开始就疯的。
很久以前,我娘是富商家的女儿,从小娇宠着长大,骄纵,愚蠢,恶毒,任性……但实在美丽。
柳青石是我娘家里一个家丁和仆妇的儿子,我娘不喜欢他,因为他总是太聪颖,衬托得她很笨,害她老是被父母比较着嫌弃,于是经常欺辱他。
柳青石一直怀恨在心,后来他一举考中了功名,带着他爹娘离开,慢慢做到了当地的县令,然后寻了个由头,把从小长大的富商家里抄了,连主带仆数十人尽数斩首。
看着他长大的叔伯长辈们说斩就斩,连当初尽心尽力资助他读书的富商夫妇也不放过,歹毒狠辣,可见一斑。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留下了我娘,偷偷关了起来,金屋藏娇,狎亵玩弄。我娘一夕之间父母双亡,大小姐落难,还被一直厌恶的仇人强迫,后来就被逼疯了。
得到以后柳青石慢慢就感到无趣了。那会儿我娘疯得厉害,总是伤人伤己,加上他要晋升去别的地方,于是他临走把我娘扔在了一个小山村自生自灭。
那是他爹娘以前住的老屋,两间茅屋,藏在山沟沟里,很久没人住了。
柳青石走前随手给了附近一个婶子一点钱财,让她偶尔进山来送些吃食用品。
我娘疯疯癫癫,头发堆在脸前,像个女鬼,那个婶子也不愿意和她多接触,连她怀孕了也没发觉,直到孩子生出来,丢在角落里,发出细弱的声音,婶子才震惊地发现眼前的疯女人居然还是个孕妇。
婶子用狗奶把饿得奄奄一息的我救了回来。
我磕磕绊绊地长到五岁才学会说话,小心翼翼地问最亲近的婶娘为什么我没有名字,别人家的小孩都有名字,我好羡慕。
婶娘让我去找娘亲取一个,我有些害怕。
这么多年,我娘的疯病好像好了一些,一个月里慢慢地有那么几天是看起来正常的。柳青石留的那点钱也早就用完了,现在就靠我娘偶尔清醒时绣些东西托婶娘拿去镇上卖,再换些杂粮带回来度日。
大小姐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谁也不清楚她是怎么学会绣东西的,手都被扎得满是血点子。
我害怕我娘,她很讨厌我。
我是她仇人的孩子,是她被迫生下来的孽种。
娘亲疯起来时好几次想弄死我,把我推进河里,丢在有狼的深山,用石头砸我的头,或是不给我饭吃等我饿死。
奈何我的生命力实在太过顽强,像一株野草,刚出生时被丢在地上冻了一晚上也没夭折,后面我娘好几次都没能成功弄死我,也就慢慢放弃了。
可她疯起来还是经常打我,用竹条抽,用指甲抠,扯我的头发,用各种暴戾的手段伤害我来发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她疯起来时对自己也是这样的。
她正常一些时,倒是不会对我动手,只是态度冷漠,甚至有时候心情好了,还愿意对我笑笑,给我讲故事。
那种时候,即使她总是冷言冷语,我也舍不得走开,想和娘亲待在一起。孩子总是对母亲天生孺慕。
婶娘让我去找娘亲要一个名字,我不敢,后来她自己和娘亲提了一嘴,娘亲一直没有反应。
直到五岁的我搬着凳子在灶台上煮野菜粥,摔了一跤,打碎了一个陶碗。
我娘冷漠地看着我手臂上擦出的血,只俯身去捡陶片。
后来她说:
「这么想取名字,以后你就叫阿陶吧。」
陶器不值钱,几文钱一个。
打碎了也不必心疼。
6
我十岁那天,婶娘去世了,再也没有人知道那片山沟沟里,还住着一对母女。
年幼的我开始接替婶娘的角色,徒步几十公里到镇上去,把娘亲绣的东西卖掉,再买些最便宜的粮食带回去,往往清晨出发,到家时天已经黑透。
就这么走呀走呀,走了三年,春去夏来,秋收冬藏,娘亲对我越来越好,甚至还能偶尔温柔地替我扎头发,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有一天我到家,却发现不见了娘亲的踪影。
我慌了。
我找遍了附近,依然找不到她。十三岁的我已经是远超同龄人的成熟,我循着蛛丝马迹,发现了隔壁猎户来过的痕迹。
说是隔壁,其实也是隔了很远的地方,半年前一个猎户在那儿定居下来,我们很少见面。
我用攒了好久的钱,买来一坛好酒,向他讨要了一只野兔,把酒送给他说是答谢。他开心地收了,没有提醒我酒可比兔子值钱太多。
猎户喝醉以后,说出了我娘的下落。
原来他无意间看到了我娘乱发下的真容,惊为天人,想要强迫他,我娘砸破了他的头,他一时生气,把我娘绑起来卖了。
卖给了行商,恐怕已经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娘姿容甚好,卖的钱还挺多的,猎户沾沾自喜。
我面无表情地拿起他屋里的斧子,一下一下,亲手把他砍死,拖到很远的、有狼的山林里,然后清理掉所有自己来过的痕迹。
第一次杀人,我手抖了一晚上。
第二天,村里进山采药的人发现了被狼吃掉的壮汉,纷纷告诫乡亲们小心野兽。
我把家里能卖钱的东西都卖了,勉强凑了一些盘缠,奢侈地买了几张饼,出发去寻找娘亲。
那时候正逢旱灾,许多地方发生了饥荒,到了易子相食的地步,我路过了一处灾区,身上的钱财和那几张饼都被哄抢一空。我摸了把脸上的灰,没敢追上去抢。
我娘貌美,堪称绝色。我有过之无不及。
我怕有人蹭掉我脸上的灰和土。
我一路辗转追踪,到了一处热闹繁华的城,和灾区截然不同的景象。我浑身破烂,脏兮兮的,身上没有一点吃的,被迫边走边乞讨,丢弃了尊严,只为了一点馊食。
可是我太瘦弱了,抢不过别的乞丐和灾民。
我快饿死了,晕晕乎乎间,走在路上迎面撞到了一架富丽堂皇的马车,车夫扬手就抽了我一鞭子,傲慢无比,破口大骂:
「哪儿来的乞丐,这么不长眼睛?惊扰了贵人你担待得起吗?」
我被抽得摔在地上,手上一道血痕,瞬间就清醒了。
看着面前贵重的马车,我感觉自己完了,今天可能会被打死扔到乱葬岗里。
车夫还想再抽我一鞭,却被阻止了。有人玉白修长的手轻飘飘搭在了鞭子上,他从马车里掀帘出来的瞬间,清朗动听的声音也落进了我耳朵里。
「别打她。」
他说。
7
那一瞬间我其实很想哭。
从记事起受过那么多伤,从来没有一个人轻轻地说过一句,别打她。
只是一句很简单的话而已。
那是我见到顾琉的第一面。
少年立在高大的骏马旁,白衣明净,矜贵耀目,妖颜若玉,一双深邃的眼睛,垂眸看向地上的我。
和狗仗人势的车夫不同,贵人本人并没有丝毫上位者的傲慢,反而语气温和。他让随从去买了一个馒头,亲手递给了我。
我愣愣地接过那个又大又香的馒头,又愣愣地望向他。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是个难得一见的贵人。
我指尖颤了颤。
忽地跪在他脚边,攥住了贵人一小截衣摆,胆大包天地止住了他离开的步伐,眼里冒出了两行清泪,以一种弱小可怜的姿势仰望他,哀声说:
「求公子救小女一命!」
用一句夸张顿挫的话吸引起他的注意,然后才娓娓道来前因后果,说找不到娘亲,我自己也不想活了。
眼前似乎是个有善心的贵人,我在赌,赌他愿意帮我。
余光瞥见他的衣角被我攥住的那一块被弄脏,我脸色隐隐发白。
乱世人命轻贱,我这一条贱命,还没有贵人一件衣裳值钱。这是一场豪赌,如果惹贵人嫌恶了,我可能会死。
贵人墨色浓郁的眸子盯着我,退后一步抽出了被攥住的那一截袍角,隔着不算太近的距离,他吩咐:
「十五,去帮她找。」
他愿意帮我。
然后他上了马车,消失在人群里。
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当然不值得贵人亲自关注,不过他确实心善,留了一个随行亲卫带我。
那时候我才十三岁,从小生活在小山村里,没有接触过太多人,也没见过太多世面,仅凭着本能和比同龄人稍高的心智,无师自通了假哭,示弱,楚楚可怜。
也许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我确实有着奇高的天赋和勇谋。
但现在的我往回一看,那时的自己过于稚嫩青涩,在当时身为东宫太子的顾琉眼里,我那点小手段肯定也笨拙得可笑,矫揉造作。
但他还是留了自己最信任的亲卫来帮我。
十五不愧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最信任最厉害的那一个,两个时辰不到就找到了我娘的下落。
靠我自己,可能等我饿死在街头,都没办法再见到娘亲一面。他们不同,他们有权有势,连一城最大的官都得听候差遣。
我娘果然被卖到了花楼,还是老鸨最宝贝的那一个。不过她受了刺激,又开始疯得厉害,连续伤了好几个客人,到现在都还没真正开始接客。花楼的老鸨逐渐对她失去了耐心,正在对她用私刑逼她驯服。
看到我,老女人眼睛亮得跟灯笼一样,对着又脏又臭狗看了都绕道的我,赞叹不已:「好一个美人胚子!」
在她想上来抓我的时候,十五手起刀落削了她半截尖长的护甲,扔给她一锭金:「赎一个人。」
刀锋但凡偏一点,断的就是她的手了。
老鸨不敢再盯着我看,听到有人要买我娘亲,也没敢多问,花楼里的人察言观色能力够强,知道什么样的人是绝对不能惹的。
太子是隐瞒了身份前往灾区查看情况的,只是路过此处,随行车马都是地方官提供,和那个临时找来的车夫不同,太子的亲卫也都是人中龙凤。
十五圆脸圆眼睛,笑起来虎牙可可爱爱,让人感到亲切。可该恩威并施时,却也不含糊,这是长久跟随在太子身边耳濡目染出来的气场。
我们一起闯进刑房。见到被绑住的落难美人,十五相当震惊,他没有想到脏兮兮小乞丐的亲娘竟然是个大美人,然后他扭头仔细打量着我脸色的脏污,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临走时他塞给我一柄匕首,摸摸我的头:「小丫头,拿去防身。」
一旁来找他的同僚瞪大了眼睛:「这是殿下……这是公子最喜爱的短刃,你抠了镶嵌送人,不怕被公子追着揍啊?」
嘴上说是这么说,身体站在原地根本没阻止他。
十五笑着回答:「当然怕啊,所以我要跑路了。」
说完真的跑了,另外一个人也追过去,两人消失在人群里。
我立在原地观察手里朴实无华的匕首,上面原来应该镶嵌了许多价值连城的宝石,全被抠掉了,只留下纯黑的刀柄与银白的刀身,折射着冷光。
一柄华丽贵重的匕首,落在小乞丐手里,那叫怀璧其罪;一柄看似平平无奇却锋利无比的匕首,拿在小乞丐手里,才能真的用作防身。
年少无知的我还为那个大哥哥一样爱笑的侍卫担心过很久,担心他被责罚。
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如果不是太子殿默许,谁又能拿他的东西给别人呢?
他亲手递给我的馒头,我其实一直没舍得吃,放在身上,心口处被烫得发红。回程的路上娘亲想吃,我把冷掉的馒头掰开,才发现里面藏了几颗碎金子。
崭新又漂亮的碎金子。
身居高位,却垂怜世人疾苦。
那样好的顾琉,我只见过那么一次,在我的人生里昙花一现,留下天光霓虹般的残影。
我可能很没有良心,连恩人的脸都记不住,后来白马金鞍的少年面容慢慢在我记忆里模糊。可我始终记得,那双玉白修长的手,递给我一个馒头。
一个又大又香,藏着碎金子的馒头。
8
这是发生在我重生之前的事,这辈子的顾琉也经历过,所以我说,我救他,是还报他之前的恩情。
这很合理,顾琉看起来相信了。
但他并不愿意待在我家,我出去采药回来,顾琉已经不见了。
我去他常出现的地方寻找,好几天了,顾琉一直避着,躲着,并不愿意和我掺和在一起。
可我是个犟种,偏要一直找他,跟着他,即使他冷着一张脸,对我爱搭不理。
直到他被一群不学无术的二世祖拉到马场去作弄,被马蹄踹中心口当场晕了过去。
我一直等,等到那群人终于离开,再一次把破破烂烂的顾琉捡了回去。
这次顾琉好久才醒过来,看着熟悉的破茅屋,不出意外看见了我。他干裂的薄唇动了动,好久才说:「再有下次,别救我了。」
我端着滚烫的药碗,替他吹凉,闻言敷衍地回答:「好的呀,不过你先把这药喝完再说……」
「啪!」
他没接,抬手把药碗打翻了,挣扎着要起身离开。
我看着他走了两步,又跌在地上,捂着心口,苍白俊秀的脸上满是痛苦。
我连忙上前把他搀扶到床上,打扫干净地面,到外面又熬了一碗药,折返回来依旧认真地吹凉热汤药,一点脾气也没有。
等到药温凉,我再次端给他,顾琉不接,我就这么举着,僵持着。
顾琉和我对视许久,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嘲讽的笑意。
「你不需要这样,你上次救我一命,欠的恩情已经还清了,况且那也不过是我举手之劳,不值得这样。」
「一个馒头的好,能有多好?」
9
是的呀。
一个馒头的好,能有多好?
只有极度缺爱的人,才会把别人随手施舍的一点点好,当作毕生的救赎,然后为此奋不顾身。
救赎者随手漏下来的一点好,就足够填满可怜人贫瘠的一生。
但那不是我。我可能随了我那冷血无情的爹,并不会因为一个馒头就感激到奋不顾身。
重生回来,我想救顾琉,很想很想救他。不只是因为他当初的那一点点好,当然还有别的原因,只是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他。
上辈子顾琉的下场很惨,毕竟暴君人人得而诛之。我不想向他提起那些并不美好的过往,即使这辈子的顾琉还没有经历那些。
我会一直跟着他,护着他,帮他绕开走过的弯路,避免他成为上辈子那样的暴君,然后死得凄惨至极。
我希望他平安,顺遂,熠熠生辉。
我知道顾琉为什么不待见我,我实在太过了解他。
现在的顾琉还没有恶到无可救药,他避着我,只是因为,他不想牵连我。
整个洛城都被孙贵妃的远房亲戚把控着,他们打压着顾琉,要他人人喊打,一辈子只能当个乞丐,被折辱,被虐玩,苟延残喘。
从前稍微对顾琉释放一点点善意的人,都暗地里被报复,慢慢地,也就没人乐意见到他,都避之不及。
可他犟不过我,他要走,我也不拦着他,就一直跟着他,他晕倒,我就把他捡回去,他不肯喝药,我就一碗一碗地重新熬。
我始终目光盈盈看着他,丝毫不生气。
顾琉最终还是喝了药,躺在我的破茅屋里养伤,我顺带治好了他腿上的旧伤。
那群二世祖又想起来顾琉,他们找到了我家,却没发现顾琉,感觉被耍了,把本就家徒四壁的茅屋砸得一片凌乱。
我娘和顾琉早就被我转移到之前那个猎户家里,那里很久没人住,早就荒了,加上本就偏僻,外人轻易找不到。
我就在不远处高高的草丛里站着,看着他们,看到为首的人,太守的儿子,也就是孙贵妃那个远房亲戚的儿子,忽然想起来他曾抢走顾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我目光幽幽地望着他。
10
我在进山采药的时候顺手摘了许多野山栀,打扮成卖花女的模样在太守府邸附近卖了好多天花,摸清楚了太守那个肥猪一样的儿子日常的行踪。
我发现他隔几天会单独出门一趟,去私会某村一个年轻妖娆的寡妇。这是见不得光的行径,所以不会像往常出门一样前呼后拥,跟着大堆狐朋狗友和侍从。
找到了时机,我便蹲守在他一个人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慢悠悠往发上簪了几朵洁白的野栀子,就着路边的溪水把脸上调的丑化面容的药汁洗干净,撩开挡住大半脸的头发,状似不经意地回头一看。
对上了死肥猪惊艳呆滞的眼神。
太守儿子经常欺男霸女,妥妥的好色之徒,眼下第一反应当然是扑过来想把我抓住。
我满眼惊慌,无措地退后逃跑。
跑着跑着,不知怎的到了更加荒无人烟的地方,肥猪男就在身后不远的地方,他叫嚣着让我站住停下。
我还真的停在了原地。
我转身,没了无辜和惊慌的模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踏前两步,踩进了村里的人们用来猎野猪的陷阱里。
这人死得相当凄惨,底下根根尖刺洞穿了全身。
我用钩子把他腰间其中一块玉牌钩了上来,看着上面一个隐约的「叶」字,小心地将玉牌收进了袖中,用落叶遮盖了自己的脚印,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过不了几天,太守儿子踩中陷阱身死的消息就会传开,这是一桩意外,没有凶手,也没有人会因此被责罚。
至于他为什么会跑到这偏僻的地方,可能是坏事做太多,遇到讨命的野鬼了吧。
11
原路返回需要路过城关,为了不留痕迹,我绕了很远的路,爬过几座大山回家,路上摔了一跤被落石砸中了腿。
石头压着我的脚,渗出血迹,我并不关心自己的疼,再次把玉牌翻出来,确认它没有被弄脏,才松了口气。
这是顾琉母亲留给他的东西。
他母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顾琉刚被流放到洛城的时候,那群人见他被殴打时也下意识护着这块玉牌,故意抢走,当着他的面别在了自己腰上嘲讽他。
现在我把它抢回来了。
夜色渐深,野兽出没的声音在近处响动。
我还在想着办法脱困,远处一点火光晃晃悠悠地靠近,顾琉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拎着那柄斧头,远远地朝我望过来,薄唇紧抿。
然后他抬手,一斧子砍倒了手边高大的竹子。
粗壮的竹身带着枝叶噼里啪啦砸在我身旁,几声野兽的低吼短促地响起,我瞥见暗处有黑影被吓跑。
原来我没察觉间,身后不知何时摸过来几只野狼蛰伏着。
顾琉加快了脚步赶到我身边,看起来有些生气:「为什么大半夜不回家待在山上?」
我没回答,反而讶异:「你怎么找到我的?」
不等他说话,我看到他脸上手上被东边水岸的茅草割出的细碎伤痕,还有衣角上在西边荒地里挂住的苍耳,便明白了。
他应该是一步一步,从东到西,一直找,一直找,终于找到了很晚没回家的我。
我再次感到了那种,一瞬间想哭的感觉。
我不是没有在山里迷路过,受伤过,可是从没有人会来找我,会一直找一直找我。
我示意顾琉将火把递给我拿着,他小心地挪开压住我腿的石头,扯了衣摆替我简单地包扎,然后背着我下山。
他还在生气,沉默不语就是在生闷气。
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满月清辉普照人间,不管我们走了多远,月亮始终跟在上方。
路过的水潭被微风吹褶,粼粼碎光幽寂无声。
「反正月亮也够亮,不用火把照着也看得清路。」我说着,然后手里的火把随手就扔进了水潭里。
然后在顾琉还没来得及疑问的空隙里,用腾出来的手,摸出那块玉牌,戴在了他的脖子上。
顾琉僵住了。
我迟来地解释:「没来得及天黑前赶回家,是因为我杀了个人,拿回了一样东西,为此绕了远路回来。」
我一点也不避讳对顾琉细述自己有多狠毒,唯有一点隐瞒了他。我说我是看到了他被人抢走玉牌的那一幕,所以知道他很珍视这玉牌。
骗他的,其实那时候我还没重生,压根不认得他,是上辈子的经历告诉我,这对他来说很重要。
温凉的玉牌还带着我的体温,垂在他的心口。
顾琉的表情我看不见,我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他墨色的青丝,还有他泛红的耳朵。
默了良久,他才背着我,迎着月光,沿着岸汀,踩乱一丛丛的流萤,背着我稳稳地向前走。
他低声说:「阿陶,这只是一件死物而已,不值得为它这样冒险。」
我当然知道,这只是一件死物而已。
可这件死物,是顾琉母亲留下的唯一的念想。
而且,现在的顾琉和他的仇敌们还都不知道,这块玉牌其实是令牌,叶家有一支暗兵,只认这块令牌,这是曾经的叶皇后留给顾琉保护自己的一柄利刃,只是她并没有来得及向顾琉解释清楚就匆匆走了。
上辈子这块玉牌被夺走,没人把它拿回来,被那个太守儿子当成普通的配饰戴着玩,戴腻了随手赏给下人,辗转数次。
顾琉太子之位被废以后,他身边的人也跟着被处罚,很多人也被流放在洛城,只是顾琉被隔绝开,见不到任何亲故。
十五就在远处的军营当劳役,意外看到了顾琉那块玉牌被人拿来当下酒的赌注,他认得那是曾经主子的东西,疯了一样想拿回来。一群人把这个低贱的劳役当乐子看,要他用自己一条手臂做赌注,想要就把东西赢回去。
十五二话不说任他们砍了自己一只手臂,淌着血把那块玉牌赢到了手里,用仅剩的一只手死死握着。那群人却输不起了,把本就奄奄一息的十五丢到了驯马场。
印象中那个亲切爱笑的大哥哥一样的十五,就算没有去东宫当近卫,也能得封个小将军,上阵杀敌,就算死也会是抛头颅洒热血光荣地死在敌军之中。可他最后却残了一臂,在自己国家的马蹄践踏中黯然咽气。
他的血浸湿玉牌,上面的纹路发生变化,于是孙太守知道了玉牌的实际作用。
最终孙贵妃一派掌控了那一支锐不可当的暗兵,叶皇后留给顾琉保护自己的一柄剑,成了刺向他的利刃,成了后来他一路杀回京城最大的阻碍。
顾琉好几次险些丧命在路上,后来登位成了新君,再后来又被人推翻凄凉地死去,这块玉牌背后的势力是极大的诱因。
现在我把它抢回来了。
顾琉母亲的遗物不用再辗转流离,被人当作赌注玩物。
从小陪着顾琉长大的十五不会再因它而惨死乱蹄之下。
顾琉日后重回京城,也不会再有一柄刀刃始终悬在上方产生威胁。
利刃回到了本该攥着它的人手里,刺向它本该刺向的敌人。
夜风吹来,有些冷了。
我手环着顾琉的脖颈,轻轻依偎着他取暖,在满世界梦幻辉煌的月光下,凑近他耳边轻声又郑重地说:
「值得的。珍视的东西要认真对待。」
这是上辈子,那个俊美又嗜血,人人畏惧的暴君告诉我的。
12
上辈子我见到顾琉的第二面,是在皇宫。
千里之外,高阔穷奢的皇宫里。
我穿着这辈子都没穿过的绫罗绸缎,梳着精致繁复的发髻,簪着玉和金银做的首饰,过分柔软的布料让我一时难以适应,略微僵硬地缩在人群里。
春暖晴和,这一批新入宫的宫妃们相约去赏花,我的贴身宫婢替我应了邀,要求我多和她们相处联络,建立关系。
我被迫和她们一起在御花园里闲逛,看着她们对着一朵花,或是一株草吟诗作对,诉说着伤春悲秋的愁绪。
我一句话也插不上,自觉格格不入,下意识地站在人群的边缘。
忽然太监唱报,说陛下驾到。
一群人顿时噤若寒蝉,跪伏在路旁为陛下让道,暖风中都弥漫起寒意凛凛的紧张气氛,有胆小的妃子甚至抖了起来。
不怪她们如此害怕,就连在那样偏远的小山村长大的我,都听过新帝的暴戾凶残。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从前一面之缘给过我馒头的白衣少年是谁,当然也不会把他和千里之外凶名赫赫的暴君联想到一起。
我只听闻,暴君曾是废太子,被流放边城,后来又一路杀回了皇都,弑父弑弟,登上帝位。
我听闻,暴君青面獠牙,形如恶鬼,能止小儿夜啼,并且喜怒无常,嗜杀成性,暴戾恣睢,朝堂上下,皇宫内外,人人战战兢兢。
听闻,暴君前两天刚刚斩杀了一名宫妃,只因为那人想献媚争宠,守在他下朝的必经之路上红衣蹁跹跳了一支舞。
暴君觉得碍眼,当场就拔剑将人刺死。
然后用娇娇美人的血浇灌一旁殷红的海棠花,说这样顺眼多了。
皇宫里人人自危,没人敢再有什么小心思。
暴君颇有些不近女色,宫里的妃子多是下臣为了讨好他送来的美人,或是户部按照组制选秀来的大家闺秀们。在他眼里只是用来制衡世家大臣的手段而已,他一律不管不问,不到他跟前来碍眼他根本想不起来,到他跟前碍眼下场就如前些天那个美人一般。
路上遇到暴君,一群新妃们匍匐在地连头都不敢抬,我余光瞥见纯黑的袍摆在眼前掠过,疾行间浮动着暗金的纹绣。
身后有人忽地将我往前一推。
我跌在路中央,刚好挡在暴君的脚边。
他停住了脚步。
四面八方的人都朝我看过来,惊诧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各种目光压在我身上,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瞬。
暴君的后宫没有宫斗争宠这回事,我不知道是谁,是为了什么想害我。
前些天那美人的血迹还在青砖缝隙里透着腥气,我当然害怕,无措,可我面上依然镇定,顺着暗金龙纹盘踞的黑袍往上,看到了那人人畏惧的暴君真容。
传闻并没有错,他的脸上布满坑洼可怖的伤痕,形如恶鬼,令人作呕。
疤痕之下,是苍白的脸,和幽黑的眼眸。通身的压迫感,带着隐隐的血腥味。
他也盯着我。
一旁有从小娇生惯养的妃子被吓哭,暴君转头看去,面上没什么表情,轻飘飘地吩咐:
「斩。」
在女人尖声惊恐的求饶声和侍卫行走时甲胄的碰撞声中,暴君垂眼看我,「叫什么名字?」
我小心地答:「臣妾柳熙妍。」
他用冰冷的手抬起我的下巴,目视着我的眼睛,声音带了些讥诮。
「骗人。」
13
柳青石赶来的时候,装模作样地背着荆条,做足了负荆请罪的姿态。
真是虚伪。
让我想起半月前第一次见到这个亲生父亲的时候,他就是端着一脸慈爱的微笑,用同样虚伪的姿态,说要接我和娘亲回家。
这年是嘉和元年,远方的皇城风云迭变,小山村里却始终宁静祥和。
这是我和娘亲相依为命生活在深山的第十八个年头,我向娘亲偷学了刺绣,学着她的模样替布庄绣东西,和娘亲绣的一起拿去换钱。我瞒着她攒了好久的铜板,买了街口那家香喷喷的米糕,兴高采烈地提回去想给娘亲一个惊喜。
一回到家,却发现娘亲不见了。
家里那张破旧的桌子旁,坐着一个锦衣华贵的男人,温文地笑着,满眼慈蔼:「认得本官吗?」
我戒备地注视着他,不接他的话。
男人并不生气,继续说:「本官是你的父亲,当朝宰相,来接你和你娘回京城。」
我当然知道他就是我那素未谋面的生父,第一眼就知道,毕竟我和他眉眼确有几分相似。但我并不在意他是谁,他来做什么。
我只在意:「我娘在哪儿?」
他避而不答,自顾自让人捧过来许多金银珠宝,说是给我的见面礼,说着就要带我离开:「洛城太过偏远,进京路上要花费许多时间,耽误不得,今晚就赶路回去吧。」
一个生长在小山村的贫穷村女,乍然发现自己竟是高官贵胄之女,生父不但慈爱温柔,还见面就送了那么多珍贵的礼物,必定是兴奋极了,哪有拒绝的道理?
可那个贫穷村女偏偏是我,不识时务油盐不进又犟又固执的我。
我只担心我娘的安危,并不愿意莫名其妙就跟一个陌生人离开。
男人终于没了耐心,撕下了和蔼可亲的虚伪假面,冷了脸,半是恼怒半是威胁:「你娘已经在去京城的路上了,你想看到她平平安安的话,最好听话一点。」
他让人将我强制带走。
一群人把我们的小屋子弄得乱七八糟,我攒了好久铜板买来的米糕被丢在地上,不知是谁踩了一脚,雪白的糕点沾满了土,被人嫌弃地踢开。
他们都是京城来的贵人,眼里只有那满箱的金银珠宝值得珍视,没有人会在意这间破旧漏雨的屋子,或那包粗陋廉价、我好久才舍得买一次的糕点。
我在京城柳相府的确见到了娘亲,柳青石只远远让我看上一眼,就把我推走了。他把我安置在一处深院里,见不到几个人。
但我从下人的只言片语里,也逐渐拼凑出了自己的处境。
当年柳青石把我娘扔在深山茅屋里自生自灭,去了别处赴任,然后一路科考,一路升调,高中状元,又娶了世家贵女,仕途通顺,一举坐上了宰相的位置。
柳青石是远近闻名的贤臣。
百姓,朝官,先帝都夸他才德兼备,心系黎庶。
还夸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丈夫,好父亲。
他在踏青之时遇到如今的夫人,才子佳人以诗相会,互相一见钟情,京中传为一段佳话。
后来柳青石求娶了那位贵女,并且始终坚持不纳姬妾,只对夫人一心一意。后来他的夫人怀孕时意外落水,早产生了个女儿,伤了身体,从此再也不能生育。他依然对夫人不离不弃,对唯一的夫人和嫡女宠爱万分,宠得尽人皆知。
人人都称赞柳相痴情专一,人人都艳羡柳夫人遇到了一个好郎君。
后来权力更迭,暴君继位,户部广选秀女,丞相嫡女身份尊贵,自然也登记在册。
那个嫡女,名唤柳熙妍。
柳青石连夜赶到了偏远的洛城,绑走了我的娘亲,用来威胁牵制我,让我替她入宫。
柳熙妍是早产儿,自小体弱多病,大部分时间都在郊外的庄子里静养,见过她的人不多,我们又有几分相似,想要偷梁换柱蒙混过关,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新帝残暴,皇宫处处危险,柳青石不舍得他从小娇惯养大的嫡女受罪,于是才想起来我。
你看。他不是不清楚我的存在,他只是,等到我有了利用的价值,才想起来我。
但他千算万算没料到,所有人都蒙混过去了,可新帝见到我第一眼,就拆穿了他布的局。
这可是欺君之罪。
柳青石背着荆条跪在殿前请罪:「微臣糊涂啊!」
「都怪微臣没管教好这个不孝女。她是微臣路边捡来的,看着可怜,收作了养女。没想到,这人贪图荣华富贵,擅自拿走了妍儿的身份牌,还打晕了妍儿,冒充她去选秀。而微臣近来忙于公务,疏忽了女儿的事,竟然等到陛下揭穿她才得知此事。」
「此女罪大莫及,按罪当诛,陛下明鉴。」
柳青石把所有过错都推给了我,自己摘了个干净。
他腰间挂着一枚绣工精致的锦囊,明显是我娘亲绣的。
他在警告我——
我娘的命攥在他手里,我必须听他的话。
正如送我进宫那天,他递给我娘亲院里摘的一枝杨柳,告诉我必须听贴身宫女的话。那是他安排来监视我的耳目。
14
我木然地跪在一旁盯着地面,仿佛亲爹当堂喊打喊杀,喊着其罪当诛的不是我,仿佛并不关心自己的生死。
柳青石说了一堆看似请罪实则推脱的话,而暴君坐在上首,始终无动于衷,慢悠悠地用杯盏喝酒,也不知在不在听。
直到柳青石说着要大义灭亲,要来亲手教训我的时候,他才掀了掀眼帘,手里价值连城的琉璃盏顺手就抛了过来,摔在他面前,止住了他的动作。
暴君声音倦怠,仿佛随口一问:
「越俎代庖?」
这话其实很重,没有哪个当皇帝的愿意看到臣子自作主张替自己行事。
柳青石吓白了脸,连连磕头:「微臣不敢。」
暴君今天似乎没什么杀人见血的心情,他本就喜怒无常,让人摸不透想法,如今也是。他说:「三日之内,孤要看到你的嫡女出现在宫里。」
他挥挥手让人都退下去。
没说要怎么处置我,那就是怎么处置都无所谓。
好久过后,他身边的太监走出来:「柳大人身为一国之相,劳苦功高,陛下今日不追究此事,还望大人日后警醒,切勿再犯。」
「另外,这姑娘,既然已经入宫了,给个身份吧。」
偷梁换柱,欺君之罪,竟然就这么一笔带过,谁也没受到责罚。
不知道的,还以为当今皇上是个多么温和的人呢。
可这正是满朝文武战战兢兢,惶恐终日之处,他将人一剑斩首时不顾礼法,他心生倦怠将欺君之罪一笔带过时同样不顾礼法,没有什么能束缚得了他,他的危险是无序又混乱的。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柳青石这样的老狐狸也揣测不出他的用意,只能照做。
他将我带回了柳家,打开祠堂的大门,在族谱上随意写了个名字。
他放下毛笔看我:「从今往后,你就叫柳添吧。」
从今往后,不必再使用他人的身份姓名。
15
他取名取得敷衍,那时我还不识字,并不知晓——添之一字,意味着多余。
而熙和妍,都是寓意美好带着祝福的字眼。
我以柳家庶女的身份在内务府重新登记造册,重新得了个不高不低的封位,换了个不好不坏的宫殿。
柳熙妍进宫就是位分最高的贵妃,前脚刚住进新宫殿,后脚就把我召了过去,前后左右绕着圈儿打量我,然后用力捏起我的脸讽笑:
「你就是那个女人生的女儿?我爹可把你们娘俩藏得太好了,现在才让我知道。」
「生得倒是不错,饶是外人讨好我爹都宣称我是京城第一美人,看到你我才发觉自己那第一美人的称号怪可笑的。如此看来,你那个娘亲,必定也是个绝顶的狐媚子……」
柳熙妍身体弱,性子却一点都不弱,骄纵跋扈得很,尖锐的指甲陷进我的皮肉里,抠出刺眼的红痕。
她随手取了一支簪子在我脸上比画:「狐媚子,都该死。这么美的一张脸,就该划烂掉。」
簪子抵在我的脸上,刺出了一点血痕。
我安静地注视着她。
我袖里藏了一柄刀,随时可以刺向她,挣脱开,然后逃跑。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反抗办法。
可是逃跑了,然后呢?我跑得出这层层宫阙吗?我娘又还在柳青石手里。
我不曾反抗,始终太过平静,柳熙妍忽地失了兴致,把簪子丢开,理一理自己散掉的发:「你走吧,我……本宫倦了。」
我走出去,门外站着一个清丽的白衣女子,关切地凑过来。
「嘶。这怎的还见了血,太过分了。」她拿着帕子按在我脸颊的血口子上,替我压着止血,满眼的怜惜。
我不认识她,挡开她的手退后两步。
她顿了顿,这才想起来向我介绍自己。
她说她是我庶姐,我和柳熙妍同父异母的姐姐,柳惜容。
柳青石还在洛城当官的时候,府里是有姬妾的,生了一个女儿,后来他在京城娶了妻,原来的姬妾都遣散了,庶长女留了下来,只是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存在,这次柳青石把她也一并送进了宫,算是柳熙妍的陪嫁。
柳熙妍飞扬跋扈惯了,柳惜容在家中也总是受她的欺压,看到我被欺负,顿感同病相怜,但又不敢上前阻拦,于是在门口站了很久。
柳惜容把我带到了偏殿,细致温柔地替我擦伤药,她眉眼很淡,气质温婉,是一个姐姐应有的模样。
这是我不曾感受过的,或许是,叫作亲情的一种东西。
我愣愣地任她摆弄,柳惜容送我出门时往我手里塞了一瓶伤药,朝我轻柔地微笑:
「妍儿从小乖张,我从来不敢想象,有朝一日我竟然也能拥有一个乖巧的妹妹,以后我们两人互相扶持,在这深宫里也算有个照应。这是我一直舍不得用的上好金疮药,你拿去用完,不要省,姑娘家的脸面可是一等一的紧要。」
「妍儿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你以后尽量避着她吧。」说到这儿,柳惜容的微笑变成了苦笑,看着有道不尽的辛酸。
我点头表示答应,在她的目送下走回自己的宫殿。
路过御膳房,我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只灰扑扑的丑兔子。
它蜷缩在墙根的沟渠边上,灰白的杂毛凌乱,一只耳朵缺了个大口子,胡须随着快速的呼吸微微颤动。
御膳房里跑出来的,一只再普通不过用来宰杀的兔子。
只是那一双纯黑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望过来,忽然就让人感觉很可怜。
我把它捡了回去,喂养起来。
在山里生活时,我从小养惯了各种牲畜卖钱,养只兔子也不过是顺手的事。
这一院宫室,主殿还没有主妃入住,只有对面的偏殿住了一个嫔妃,她是忠勇侯府的女儿,印象中很是孤僻,不爱和其他人接触,我和她也毫无交集。
直到有天我推开窗子,发现她在看着我的小兔子吃草看入了迷,津津有味地观察了一两个时辰。
被发现了,她倒是不惊慌,头一次和我打了声招呼,于是我们俩就莫名其妙熟络起来。
她叫卫轻雨,武将家的女儿,却做得一手好糕点,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糖总放太多,腻死人。时间久了院里的宫女太监一听到她又在小厨房鼓捣点心,便纷纷找理由躲开,躲不开的假装吃几口就偷偷扔掉。
只有我不挑,她做什么我吃什么,从不浪费食物。
卫轻雨感动得说要和我结拜为异父异母的好姐妹。
柳惜容来时听到了这话,斥她想得美呢,说柳添可是有亲姐妹的。
然后她们两个就会互相阴阳怪气地拌嘴。
我每天割草喂兔子,替柳惜容和卫轻雨绣帕子,日子枯燥又重复,但也是难得的安闲。
娘亲在相府,隔好久才由那个贴身宫女报一次平安。
我有意避着柳熙妍,她倒也没来找我的麻烦。
听说暴君西巡去了很远的地方,所以我也很久没有再见到他。
16
我本以为和他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听闻暴君西行一趟,一路滥杀,沿途官绅人仰马翻,好不容易暴君杀腻了回宫,地方上送走这尊大佛正松了口气,结果半路有人冲撞了天子尊驾,被带回皇城扔进了天牢里。
好巧不巧那人是远近闻名的神医,乐善好施,常常为百姓义诊,在民间极受爱戴。听说神医被打入天牢,各地受过恩惠的百姓联名请愿为他求情,州府官绅于是又开始头大,但又不敢上书请奏,因为朝堂上有人提了一嘴,暴君当庭处决了好几个大臣,血都流到了台阶下。
一连好几天,暴君都在疯狂乱杀,朝堂后宫一片压抑沉闷的气氛。
这时柳熙妍宫里的宫人找到了我,端着托盘里的药碗示意我接过去:「陛下近来头疼的毛病又犯了,贵妃娘娘心系陛下,揽了熬药的活儿,亲手熬了汤药,本想亲自送过去,奈何临时感到身体不适。您是娘娘的亲姐妹,娘娘特意嘱咐由您来代劳。」
这很明显居心不良,上午宫里刚传开,有一对别国进献的双生子美人,不明白宫里形势,听到陛下身体不适,煲了汤送去勤政殿,然后两声惨叫过后再也没出来。
这是让我去送死。
见我久久不回应,宫人又笑起来:「听说老爷藏了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在府里,夫人已经知道了,正伤心呢,谁知道夫人会不会将人发卖到花楼里……」
我接过那碗药,深深看了她一眼,记好了人的长相,扭头朝勤政殿走去。
这是我从没来过的地方,殿外战战兢兢地跪了一群人,有几个身着朝服的人正被压在殿外打板子,却不敢发出惨叫声,把手伸进嘴里,咬出了满口的鲜血忍着。
倒是没人拦我,进了大殿,绕过屏障,两具身首分离的尸体横陈在中央,换成那群娇滴滴的贵女得当场吓晕或者呕吐起来,我脚步也顿了片刻,垂着眉眼往前。
暴君在议事,高坐上首,撑着额头,看起来确实是头疼的样子。他的面色并不好,窗外天阴日冷,惨白的光散落在他身周,显得整个人暴戾又压抑。
几个大臣在底下频频地抹着冷汗。
我安静地路过他们,小心地把药碗放在暴君桌案上,正想无声无息地退开,底下却有人说错了一句话,惹了暴君生气。
他猛地站起来,抬手将桌上的奏折纸笔连带刚熬好的药一并扫落到地上,丁零当啷动静极大,底下一群人纷纷伏地请罪。
暴君提剑就斩了一个臣子的脑袋,声音冰冷:「滚。」
「都滚!」他踢开脚边的头颅,长剑狠狠掷在地上。
他们连跑带冲地退出去,我还来不及走开,他余光瞥见了我,掐住我的脖子,神情阴鸷,眼睛发红,眼神冷锐又疯狂:「你怎么还不走?你也是来刺杀朕的吗?」
我隐隐感觉,他的状态有些奇怪。
奈何我被掐住根本说不出话来,微弱的挣扎在他手底下如蚍蜉撼树,我的视线逐渐模糊,快死的那一刻,我好像下意识地抽出袖里的匕首刺穿了暴君的手掌。
他放开了我。
我瘫在地上咳嗽着大口呼吸,看到他满手的血,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顿时感觉死到临头,但没来得及惊慌或是恐惧,因为被掐得窒息太久,我头昏脑胀地晕了过去。
17
我以为我即使还能醒来,也必定是在阴暗的大牢里。
可我睁开眼,入目却是烛火幽微的宫殿。
我从榻上爬起来,看到手臂上留着几根针灸针,应当是有太医来给我看过。我拔了那些针,走出小隔间一看,还是在勤政殿。
整个大殿安静到可怕,一片狼藉还没有收拾,角落里的蜡烛已经烧了一半,烛泪缓缓滴落。一缕檀香从炉子里飘散开在空旷昏暗的殿宇间,驱不散血腥味。
暴君背对着我,一个人懒散地坐在台阶上,捏着那柄匕首把玩。他自己的伤还没包扎,血淌了满衣。
我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他像背后长了眼睛,淡声问:「醒了?」
我连忙走到他跟前跪下请罪,说刺伤他是我一人的过错,我愿意受罚,此事与柳家无关。
他没反应,过了好久,我试探着抬头看他。
暴君依然安静地捏着那柄匕首,轮廓在烛光下晕着微光,眼睫微垂,眸底倒映幽微烛火,冷漠又倦怠,带着挥之不去的厌世。
有那么一刹那间,我恍然间感觉他其实是一个顶顶好看的人。美人在骨,他面容丑陋,但骨相依然俊美无俦,带来迟钝的惊艳。
他等我说完话,才道:「这是十五偷偷送给你的那把刀。我十六岁那年母亲送给我的生辰礼之一。」
一句很平静的话,宛如惊雷炸开在我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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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难产昏迷了三日。
醒来时,婢女告诉我,孩子已经被孟若瑾抱去贵妃宫中养着了。
我翻了个身,淡淡地说随他去吧。
可后来,孟若瑾却抱着孩子,殷切把他凑到我面前,说:「这是咱们的皇儿,你瞧瞧,你好好瞧上一眼。」
我始终提不起兴致。
孟若瑾眼睛泛红,哑声问:「你是不要他了吗?」
是,你和皇儿,我都不要了。
1
我醒来的时候,密集的痛觉瞬间将生产的回忆勾了起来。
那是一场长达二十多个时辰的折磨。
隐约记得,一声啼哭响起的同时,我的眼皮也沉沉地垂下了。
如今苏醒,下意识觉得自己这蕴泽宫里太过安静。
没有婴儿哭啼,也没有奶娘哄睡的动静。
头一道声响竟是我婢女如月发出的。
她见我睁眼,哭得声音都在颤抖:「娘娘,孩子不在了,陛下说娘娘身子虚弱,于是把孩子抱给贵妃抚养了,奴婢斗胆问他几时把孩子送回来,可陛下却说贵妃会将孩子视为己出,让娘娘你不必忧心,怎么办啊娘娘,怎么把孩子要回来啊……」
我呆滞地听着,双目盯着顶上的金丝帐看了很久,后来觉得头晕眼花,翻过身去,淡声说:「圣意难违。」
如月擦干眼泪,问:「可那是娘娘的儿子!」
「陛下说是谁的,便是谁的。」
说完这句话,一行热泪从眼眶淌了下来。
孟若瑾,如今该是很满意这局面的。
他曾经亲口说过,谁诞下长子,后位就是谁的。
这句话出来时,后宫中人心里门清,都知道后位已经没有悬念了。
孟若瑾登基以来,各部接连把娇花送进宫里充盈后宫,可始终唯有贵妃独得恩宠。
我怀上身孕的那晚,是因为他喝醉了酒,将我错认成贵妃,搂了过去。
说来我同孟若瑾数年夫妻,落得这样生分,还真是惹人笑话。
2
孟若瑾十九岁时,我就嫁给了他。
在此之前,我已经陪伴了他五年。
也就是他自十四岁起,就同我形影不离
那会是他最狼狈潦倒的时候。
他原有个皇后做母亲的。
可外戚作乱,皇后全族被灭,连带着她自己也被赐了鹤顶红。
其余皇子趁孟若瑾治丧时,将一首逆诗塞进了他的书案上。
就这样,孟若瑾被打个半死。
又被废了身份,扔进冷宫。
他伤重而无人医治,性命垂危。
我去求掌事太监。
掌事太监打量了我一番,微微笑了笑:「要救人,可以,不过得明日。」
至于今日,我走不了。
天亮后,我从掌事太监的住处走出来时,脚步虚浮踉跄,满身是伤。
原来折磨人的手段,可以繁多冗杂到那种地步。
我终于带着太医进了冷宫。
太医给孟若瑾医治完,犹豫着对我说道:「我也给你开几副药吧。」
这时,孟若瑾才意识到他闻到的血腥味,并不都是他自己身上发出来的。
无人时,他慢慢褪下了我的衣衫,凝视着我满身的伤痕,说了句何苦。
何苦呢?
起初只是为了皇后。
我本是皇后身边的女官。
皇后临终前,留下一封血书,嘱我照看孟若瑾。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救回孟若瑾性命后,我也一直待在冷宫里。
整整五年,我与孟若瑾相依为命,共患难。
五年过去,逆诗案破。
孟若瑾被接出冷宫。
圣上给我和孟若瑾赐了婚。
婚旨下来时,我看见孟若瑾的眼里是有失望的。
即使成了夫妻,孟若瑾始终没有碰过我。
我知道他心有介怀。
于是从不主动邀宠。
后来孟若瑾登基,只将我这位发妻封为妃,赐封号「顺」。
与他隔在冷宫外遥遥相望了五年的苏萍儿,则封了贵妃。
先帝尚在时,苏萍儿是太后的侄女,与孟若瑾自幼交好。
孟若瑾困在冷宫那几年,苏萍儿会通过墙上的小洞给他塞吃的。
在元宵佳节,还会与孟若瑾交换灯谜。
阴暗潮湿的冷宫,孟若瑾大多时候都是沉郁冷漠的,唯独在收到苏萍儿的东西时,会浅淡地笑笑。
3
我在坐月子的时候,蕴泽宫依旧冷清。
只有卫嫔来过。
她嘲讽道∶「还以为你能母凭子贵,结果显贵到贵妃身上去了,如今那流水似的贺礼都堆在贵妃宫里堆成小山了。」
我不为所动。
卫嫔着急了:「偏没见过你这样窝囊的,贵妃要当皇后了你知不知道?」
原是来撺掇我去出头抢回孩子,再把后宫搅得鸡犬不宁,好让贵妃封后的圣意告吹的。
可我没这个能耐。
我现在连床都下不了。
第二天,圣旨下来了,孟若瑾昭告天下万民,贵妃苏氏,诞育长子有功,着册封为皇后。
册封礼就在皇子满月的前夕举行。
那天,宫里的丝竹歌舞声之盛大漫长,深深地穿透过了每道宫墙。
余音掩盖住了蕴泽宫里的嘤嘤啼哭声。
是如月,她悄悄偷出了皇长子,颤颤巍巍地抱给我看:「奴婢和那奶娘是同乡,此番苦求了她,才趁着众人都在封后大典上的时候抱了出来,娘娘快瞧,是您的孩子,您快多瞧一眼。」
我盯着那孩子的脸颊看。
竟满月了。
出生一个月了,我这是头一回瞧他。
我曾以为,看见自己的亲生孩子时心情该是激荡无比的。
可此刻,我心里竟泛不起一丝波澜。
襁褓中的婴孩,也因离了熟悉的宫殿和奶娘,哭得很厉害。
「快抱回去吧,」我对如月说,「若被发现,那奶娘该遭殃了。」
如月不明白,疑惑道:「娘娘,您不再多看看吗?这是您生了一天一夜才生下的孩子,难道就甘心这样送回苏氏怀中吗?」
甘心如何?
不甘心又如何。
孟若瑾铁了心要为苏萍儿的后位增加最坚实的筹码。
这孩子无论是谁生的,最后都得认苏氏作娘亲。
由不得我做主。
如同我在掌事太监手中受尽凌虐的那晚一样。
我对如月说:「听话,他哭得厉害,送回去让奶娘喂奶吧。」
4
孩子送回去不久,奶娘转头就向苏萍儿告了密。
于是,苏萍儿以意图谋害皇长子为由,命人抓了如月去受刑。
我听到消息时,从床上跌了下来。
匍匐在冰冷的地板上时,镶金丝的墨色衣摆骤然出现在眼前。
孟若瑾开口时,是责怪的语气:「朕说过,苏氏会将皇长子视如己出的,你为何还要命婢女去偷抱回来。」
我抓住他的衣摆,泣道:「把如月还给我,她只是思虑不周,绝无害人之心。」
孟若瑾把衣摆抽了出来,不悦道:「那孩子本就体弱,如今又受了风,你那婢女难辞其咎。」
我竭力爬起来,仰起头恳求道:「把如月放回来,我来罚,我来罚好不好?」
孟若瑾冷淡的眼色终于出现了微微波澜。
他不可置信道:「我同你说了半天孩子的事,你却始终只记着婢女,不问问孩子如何吗?」
「皇长子有陛下和皇后照拂,我无须多问,只求陛下对如月网开一面……」
孟若瑾不愿意听了,他拂袖而去:「此事不归朕管,你去问皇后。」
5
我拖着残躯,去了坤宁宫。
自苏萍儿被册封为后,就迁居到那处了,离孟若瑾的养心殿是最近的。
「顺妃,没有通报您是不能进的!」
太监要拦我,却在看见我渗满红血丝的双眼后停下了动作。
我到院子时,又是一重关卡,将我拦住。
苏萍儿抱着皇长子,站在不远处的梨花树下,捻着花瓣笑逗襁褓中的婴孩。
她朝我这边瞥了一眼。
我跪了下来:「皇后娘娘,求您放过如月,从今往后她绝不会再犯!」
我听见苏萍儿笑了一声。
苏萍儿身边的大宫女说:「顺妃请回吧,皇后娘娘不得空呢。」
然后,她大声斥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送顺妃回去歇着。」
一声令下之后,我是被人架走的。
宫人不忍,一出了坤宁宫就将我放下了。
我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地走到如月受刑的尚方司。
后来,我在刑架上找到了如月。
那么瘦弱的身躯,却被一圈粗厚的绳绑着,绳上浸满血迹。
她死了。
我重重地跌倒在地,晕了过去。
6
醒来的时候,太医满脸愁容地对我说:「娘娘本因难产伤了底子,这番又是元气大伤,只怕日后再承宠,也很难再有身孕了。」
我本应伤心欲绝的。
可心里却空洞无比。
太医说完后,颤巍地朝旁边的孟若瑾磕了头。
孟若瑾的脸色很沉重。
他上前来,坐到榻边,说:「不过一个婢女,再挑些更机灵的来伺候你就是。」
我呆滞良久,反复地说:「我只要如月。」
「顺妃,」孟若瑾终于向我施舍了些怜悯,「你听话些,日后朕便让皇长子回来。」
我本恹恹无力,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高声驳了他:「别给我,我不要他!」
孟若瑾瞳孔微睁,震惊地看着我。
他心里也许在想,哪有这样无情的母亲。
可从生下来的那刻起,皇长子就被宣判不再是我的孩子了,不是吗?
孟若瑾难得有示好之心,却被我拂了面子,脸色愈发难看。
他抬手一挥,让人把皇子抱来。
孟若瑾接过皇子之后,倾身向前,将他送到我枕头,说:「顺妃,瞧一眼你儿子。」
我闻到婴孩身上独带的奶香气时,侧首看了一眼。
软软的一小团。
孩子被将养得不错。
我没什么放不下心的。
孟若瑾见我丝毫没有要把皇子抱过去的意愿时,眼神骤然一沉。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可没等孟若瑾回过神来,将皇子带过来的宫婢说:「快到小殿下的满月宴开始的时辰了,奴婢得先抱回去了,不然皇后娘娘要着急的。」
「带他回去吧,」孟若瑾顿了顿,「别让皇后知道这里的事,明白吗?」
听到这里,我忽然有股想笑出来的冲动。
大抵是在讥讽我自己。
7
我被搀扶着,去了孩子的满月宴。
席间,孟若瑾给孩子取了名,「朕与皇后思量数日,最后给皇长子定下承川二字。」
在恭贺声中,旁边的卫嫔明知故问:「顺妃,我记得你在孕中时,给孩子取的名字不是这个啊。」
我依旧一言不发。
卫嫔继续说:「不过,只要顺妃你也中意承川二字,倒也无妨了。」
谈不上中意不中意的,我和在场所有人一样,都是初次听到皇长子的名字。
不过都不要紧了。
我如今体虚,只是坐上一会,就又觉得乏累了。
因我案上的点心一动不动,年幼的小郡主从邕王爷的怀中溜了出来,跑到我跟前说:「顺妃娘娘,你怎么不吃东西啊。」
我轻声说:「我不饿。」
小郡主却说:「可是你的脸色都发青了,可见是饿了的。」
我笑了笑,从案上捻起一块甜糕,掰开喂了郡主。
这边的动静应是惊动了孟若瑾那边。
我转头时,看见他的眼神正定定地看着这边。
忽然,孟若瑾开口召小郡主过去。
郡主立刻小跑了过去。
她五六岁的光景,很是活泼,谁也不怕,还凑到苏萍儿那去戳承川的脸蛋。
小郡主突地咯咯地笑起来:「好巧啊,小弟弟的脸颊上有梨涡,顺妃娘娘的脸上也有。」
单单一句话,宴上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甚至有人在面面相觑。
能在这里出现的皇室贵胄,多少都知道承川的来历的。
邕王爷赶紧唤小郡主回来:「你这妮子越发没礼数了,怎敢叨扰了皇后娘娘和小殿下,快到本王这儿来,这样没规矩,非罚你不可。」
孟若瑾垂敛着眼皮,神情疏离地说:「郡主年幼,无须苛责。」
而苏萍儿的脸色更是冷冰冰的,显然不悦。
我知道这里不大容得我了。
只简单告辞,就回了蕴泽宫。
才回到宫里,整个人便疲乏得瘫软在榻上了。
我恹恹地躺着,心里厌极了这孱弱的身躯。
没多久,宫人来禀说孟若瑾来了,就在殿外站着。
我闭上眼睛,只当自己睡过去了。
即使后来听到床边有人坐上来的动静,也始终没有睁开眼。
恍惚间,我察觉到有人轻按了按我的脸颊。
似是梨涡处。
待在冷宫时,孟若瑾常喜欢这样对待我。
可我如今只觉得寒栗。
8
孟若瑾给我派来了一个新的婢女,叫阿诺。
阿诺和如月长得很像。
孟若瑾自以为是好心。
岂不知我每瞧上阿诺一眼,就会想起如月受刑而死的惨状。
我整夜地睡不着。
垫在身下的褥子也在不停地更换。
每张被拿走时,上面都浸了血。
我的产后病是愈发严重了。
有时会痛到失去知觉。
可唯有失去知觉的时候,我才能尝到一丝松快。
这是不是快要死了?
可我很快便连忧惧生死的力气都没有了,总是控制不住地昏睡过去。
苏醒的时候,我会嘱咐阿诺,让她告诉太医在我的病情上不必对养心殿的那位多言。
我不想看到孟若瑾再来了。
即使孟若瑾本就不愿来。
只是怕落得个薄情寡恩的名号。
9
我在病中,不太记得时日过去了多久。
只是耳朵曾听到皇长子百日宴、半岁之类的字眼。
恍惚间会想,都长这么大了。
后来,天气热起来,小诺就扶我到蕴泽宫的亭子里坐下,吹些微风。
孟若瑾来了。
还带着承川。
我看见承川时,他果真长大了许多。
大概有七八个月了。
孟若瑾竟把承川抱到我跟前,面露殷切:「顺妃,你抱抱他,如今高了,也重了。」
是重了。
孩子交到我怀里时,臂弯猛然一沉。
我低头瞧了瞧,说:「皇后把他养得真好。」
不知为何,明明是事实,由我口中说出,却让孟若瑾的脸色变得有些僵硬。
我朝孟若瑾身边的宫女看了一眼,示意她来抱走承川:「我力气小,当心摔了他。」
孟若瑾没有让宫女接过承川,而是伸手自己抱了过来,然后,他对着咿呀作语的承川指了指我∶「川儿,这是你母亲。」
承川鹦鹉学舌地开口:「母——亲。」
他是喊了出来,但眼神却没再看我,而是滋溜地转来转去,应是在找苏萍儿。
孟若瑾一直在留意我的神色。
可我没什么好伤心的。
「顺妃,」孟若瑾温柔地说,「若朕把承川送回来,你——」
我微微笑着驳了孟若瑾:「孩子是最认生的,猝然让他换了环境,怕是要哭病过去,可不值当。」
孟若瑾的脸色骤然一紧,充满了不可置信。
他似是不相信,怎会有母亲把亲生儿子往外推呢。
可我确实,早就无力去抚养一个皇子了。
失望和不解在孟若瑾的眼睛里交叠,最后涣散成了血丝,他哑着声问我:「顺妃,你是不要儿子了吗?」
陛下,果真是我不要吗?
而不是从头到尾,我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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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奶是个刻薄的女人。
她总是指天骂地,嘴里有说不尽的肮脏话。
可她唯独没有骂过一个人。
那人是我爷爷的童养媳,叫做秀莲。
爷奶偶尔夜深人静时提起她,为她叹上一口气。
我也在他们的只言片语里,慢慢拼凑出这个女人凄惨一生。
1
上世纪的农村女童,大多是不值钱的。
特别像是秀莲这样的。
她两岁这年,亲生父母终于盼来一个儿子。
这儿子生得可爱,她娘总是抱着背着,在邻里间炫耀着。
旁边的小秀莲做了姐姐,纵然只有两岁,就再也没有被抱着的资格了。
她只能昂着脑袋瞧着他们夸赞弟弟,蹒跚着脚步跟在他们身边。
有时候也会摔跤,摔跤了也不哭,就这么跟着,紧紧地跟着。
可跟得再紧,她的亲娘也不要她了。
她亲娘不是个贪心的人,既有能洗衣做饭的长女,又有能光宗耀祖的儿子,自觉儿女双全、功德圆满,那秀莲这老二,她便有心舍弃。
最后,是我太奶奶要了她。
这可不是因为什么善心,只是因为那年冬天格外的冷,我那还是新嫁娘的太奶奶刚落了个孩子,小月子没做好,畏寒,就想要个孩子给她暖暖脚。
小秀莲爹不疼娘不爱,在一个雪夜里被我太奶奶用一颗糖哄回家,睡了一整个冬天,等来年开春再想还回去,却不能够了。
两家因这事儿吵了几回,彼时我太奶奶刚成妇人不久,骂人的道行浅薄,在最后一次叉腰对骂时败下阵来。
就这样,秀莲留在了我家,改性了陈。
也许她命中有姐弟亲缘,来我家的第二年,太奶奶生了一个男婴,也就是我的爷爷。
这年的秀莲三岁,路还走不稳,就已经学会了蹲在池边洗尿布。
她那时年纪小,能干的活不多,也有些玩乐的时间,只是她性子安静不喜玩闹,闲下来也只是趴在床沿上看着这个刚出生的奶娃娃。
这娃娃生得虎头虎脑,一双眼亮晶晶的,一见着她就张着嘴笑。
偶尔她起顽心,在他脸上戳两下,戳出红印子,他也只是含着一汪泪瞧着她,从不哭闹。
秀莲很喜欢这个弟弟,小小年纪便自觉担负起照顾他的重任。
2
小孩儿长起来总是很快的,不过眨眼之间,就长成了半大的小童。
他在她的教导下,学会走路又学会说话,终日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姐姐姐姐叫得可甜。
她在这一声声姐姐里,越发疼爱这个弟弟,连上山放牛都要将他背在背上,带他去找一两个野果,吸一两朵山花。
村里的人说忙也忙,说闲也闲。
大热的中午,他们争分夺秒地在地里劳作,吃饭也只是简单对付两口,可等太阳落山了,他们便一个个的坐在村口那颗大树下乘着凉风,拿着一柄破烂的芭蕉扇,叽叽喳喳地说着邻里的闲话。
秀莲牵着牛背着弟弟回家时,总能瞧见他们三五成群的坐在一起,朝她招手叫她过去。
她乖乖地喊着他们叔伯公爷,可即使这样乖巧,他们还是坏心眼的打趣儿她和弟弟。
“秀莲阿,你怎么还让阿良叫你姐姐呢?”
“你是被他家接回来当童养媳的,长大时要嫁给他的,在这样叫下去可是不应该。”
弟弟听不大懂,懵懂着一双眼,看着大人不怀好意的调笑,嫩生生地反问。
“那我该叫姐姐什么?”
“叫老婆啊!”围着她们的几个男人哈哈大笑,神情促狭。
秀莲在这笑声里通红了一张脸,狠狠瞪了一眼,带着弟弟回了家。
这年她八岁,知道了童养媳这三个字的含义,她转头看向旁边的弟弟,一点根芽,就这样种进了心里。
3
也是这一年,我太奶奶又生了一个儿子。
秀莲不是很喜欢这个二弟弟,他生出来就黑红黑红的,皮肤皱在一起,像是一只刚出生的耗子,不可爱就算了,性子也不好,整天的哭嚎。
她厌烦他,照顾起来也不尽心,总是在哄他时翻白眼。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白眼翻多了,自然就被我太奶奶看见了。
太奶奶心气高,生个丑儿子本就不开心,一看养女还这样嫌弃,便更加气起来,抽出一根竹鞭就开始打人。
竹鞭的枝条细细密密的,抽在身上特外的折磨人,秀莲也不是能忍耐的,一挨竹鞭就上蹿下跳的哭。
哭声引来放牛回来的阿良。
他们姐弟情深,阿良一听姐姐哭就挡在她的身前,替她挨了两下。
太奶奶到底心疼自己的长子,扔了鞭子骂上两句后,也就抱着哭嚎不止的二儿子离开了,不知是去跟邻居去抱怨还是找丈夫告状,总之是离开了。
秀莲顾不上满身的痛,转头去看阿良,将他的袖子一层层卷起来,看着上面的红痕,两三滴眼泪啪嗒的滴落下。
“姐姐不哭啊。”阿良踮起脚,举起手,像是要给她擦泪。
秀莲看着他笨拙的样子,含泪笑开,嘴里吐出一句话。
“你待姐姐好,姐姐会待你更好。”
秀莲这一生为了生活扯过很多慌,唯这一句,真心至极。
4
那年代物资紧缺,每家都缺衣少粮。
太奶奶自生了二爷爷这个丑娃娃后自觉脸上无光,一个接一个地生,总想生出个好的添点脸面,可惜一直不能如愿。
家中添了人口,那相应的,也就需要更多的粮食布匹。
可太爷爷偏是个体弱的,一年四季地躺在床上休息着,勉强下床挣的工分,总是不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家中的米缸总是空空,太奶奶是个最要脸面的,她决计做不出借米粮这样不堪的事儿,于是就打发秀莲去借。
秀莲日日地借,借得旁人都怕了她,一见她来,就急急忙忙的关上门,任她怎么拍也不肯开。
她也在这日复一日里,生了张铜墙铁壁般的厚脸皮,总能在不断地难听话里,腆着笑脸借来一小把米。
饭当然也是她做,薄薄的米肯定是不够饱的,所以她还要把家里的番薯切开拌进去,做成稠稠的番薯饭。
最厚一碗要舀起来端给躺在病床上的太爷爷,然后再是太奶奶,最后剩下的才是给家中的弟妹的。
这时候家里已经有兄弟姐妹五个了。
秀莲拿着勺,看着眼巴巴瞧着自己的四双眼睛,偏心眼儿的往阿良和自己的碗里多盛半勺,其他的孩子全部平分。
他们吸吸噜噜的喝完,眼睛不敢往她这儿瞟,只去看他们嫡亲的大哥。
阿良不像秀莲,他的心总是软,将碗里的薄粥一人一勺舀给他们,看着他们喝掉。
秀莲见了也不说,只在晚上阿良肚子饿的咕咕叫时,偷偷塞个冷掉的烤番薯给他。
挨饿的时候,番薯也是好的。
可番薯也有吃完的一天。
5
隔壁邻居家的夫妻倒是很勤劳,兢兢业业地挣着工分。
可惜他们太能生,一连生了七八个,孩子各个嗷嗷待哺,像是刚孵出来的小雏鸟,明明一个个都小小的,可嘴巴却张得老大,肚子也永远填不满,叽叽喳喳地每天喊着饿。
他们家再勤劳俭朴,在精打细算,终究还是败在了这一张张嘴里。好不容易得来的粮食,总是挨不到年底。
他们一家很快陷入饥饿。
饿是一种绝症,是没有解药的,但再可怕的病,也有缓解的办法。
比如勒紧裤腰带,比如早点入睡。
他们总是睡得很早,一家人整整齐齐的躺在破草席上,盖着一张脏兮兮的棉絮,挨在一起努力地睡觉。
就这样一连躺了三日,他家的小儿子最先熬不下去。
这可怜的孩子一张脸饿得惨白,抱着肚子弓着腰,空荡荡的肠胃搅在一起,偶尔发出点声响,是里面的酸水磨着肠壁在打架。
眼看就要不行了。
他家的丈夫到底是不忍心,趁着漆黑的夜色偷偷跑出,偷了公家地里的一大把毛豆。
一家人在他的叩门声里细细簌簌地爬起床,摘豆子的摘豆子,烧火的烧火,一声不响地,把这些“赃物”连夜消灭了个干净,又躺回床上睡着。
他们做得谨慎,连个毛豆壳都扔进火里燃干净了,可那时候邻里间共用一堵木墙,怎么能听不见呢。
那边一家老小吃着豆子,这边的一家老小就吞着口水听着。
秀莲睡得沉,隔壁烧水煮豆子的声音没吵醒她,可这阵口水声却将她从梦里拉了出来。
她有些恼,梦里的她正在吃双色蛋卷,那蛋卷白一层黄一层,中间夹着一点猪肉,一口咬下去蛋香肉香交织在一起,好吃得舌头都想咬掉,她正沉迷。
双色蛋卷是太爷爷的拿手菜,他年轻时拜过师学过艺,本来要做大厨的,可后来日新月异,他终究是放下了铁锅和勺子,拎起了锄头和斧子。
被锄头磨破的手再难做出好吃的饭菜,唯有这道黄色蛋卷,每次过年他都要做上一回,在孩子和妻子的夸赞里眯起眼睛,说着以后条件好了,有了足够多的油,他还能做几道大菜给他们尝尝。
可惜他去世的早,没能兑现他的承诺。
但这多是后话了。
彼时的秀莲被这此起彼伏的口水声吵醒,一边感受着胃里的酸痛,一边睁眼看着黑漆漆的房顶。
不过一会儿她就反应过来,隔壁家的男人为了自己的孩子,当了贼,偷粮食苟且偷生的贼。
她想,她总有一天,也会走上这条路的。
这条当贼的路。
6
这天来得很快,大概是半个月后,我们家中也断了粮。
太爷爷太奶奶都是顶要脸的人,断断做不出偷窃的事来。
他们虽穷且弱,却总秉持着一股气节,穷死饿死也绝不偷盗的气节。
好在秀莲身上没有留着他们的血,她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气节于她而言,实在不值一提。
她偷偷爬起床,悄无声息地,去了公家储藏粮食的仓库。
仓库外有人守着,今夜的守粮人是村里的老光棍正源太公,他盘腿坐在门口的一方平整的石头上,裹着一张被子,垂着眼皮,整个人昏昏欲睡。
秀莲站在暗处,一会儿偷眼瞧他,一回儿抬头看天。
天空上悬着一轮明晃晃的月亮,几朵浮云偶尔擦着月亮过去,遮掉一些过于碍眼的月光。
她站了好久,人都冻得打颤了,才终于等到一大朵黑沉沉的云,这云将月亮吞下去,皎洁的月亮被笼罩了,夜色便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她小心解开鞋子,赤脚走在泥地上,尽量减少声量,趁着守粮人打瞌睡的空隙儿,钻进了仓库。
这仓库原本是村里的祠堂,因着祖上出过大官,所以这祠堂建的格外堂皇,从大门进来先走进一方空地。
秀莲站在空地的中央,抬头褪色斑驳的朱门和做凶兽样的斗拱,心中无端升起一些害怕来。
可肚子咕噜一声叫,她的害怕便瞬间湮没了。
虚无缥缈的鬼神,远没有实打实的饥饿来的可怕。
她小心翼翼,做足筋骨,偷了一小袋黄豆出来。
又抱着这包黄豆,趁着夜色跑回了家。
年久失修的木门的吱嘎一声推开,声音极大,可屋里没有一个人醒过来。
他们都在睡梦中,第二日醒来家中就多了一小袋黄豆,
谁都没有问,只是理所当然地吃着,仿佛这袋豆子本就存在似的。
7
秀莲一连偷了许多年,不知道是正源太公老眼昏花,还是她的运气实在太好,总归这么多年,她一次也没被抓住过。
这些年,她虽吃着番薯黄豆这样没什么营养的食物,可在时间的作用下,她还是像春雨后的竹笋,快速抽条长大了。
阿良也长大了,他到了读书的年纪,作为家中长子,自然而然地被送去了学堂。
可太奶太爷虽是把他送去了学堂,放牛割草的事儿却没有分配给旁人。
也对,二弟性子太顽皮,三妹四妹年纪又太小,他们都担负不起这事儿,所以还是得他来干。
他得顾着家里的牛和猪,还有一小方菜地,学堂那里就只能耽误。
好在他是个好学的人,放牛的空闲里,就抱着课本在草地上看,几句诗词反复不断地背,日以继夜地背。他背的熟透了,熟到灵魂里。
即使后来隔了六十年的光阴,他依旧可以顺利的背出一二年级学的诗,给他的孙女儿听。
至于为什么三年级的就不行了,因为他二年级就辍了学。
这年的太爷爷又一次病倒,本来攒着给他交学费的五块钱被太奶奶买了“补药”,这“药”包在一块布兜里,趁夜送过来。
太奶奶在送药人的千叮咛万嘱咐下仔仔细细地将“药”烘烤干了,磨成粉,打算给太爷爷泡水喝。
学堂老师过来的时候,太奶奶正坐在门槛上磨粉。
“你家大儿子,读书有天分,也好学,上课的时日虽然不多,但次次考试都是第一。”
“你要是让他退了学,既是断了他的前程,也是断了你家出头的机会。”
太奶奶一下又一下地碾着药,安静地听完老师的话后抬起来,想来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难得散下几缕垂在额前,看着有些憔悴。
“我知道我儿子聪明,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家没钱……”
“我总不能只管着他得道升天,不顾这一家老小的死活吧。”
她头一次放下高傲,显出些脆弱来。
“就算是文曲星投胎来我的肚子,也只能算他倒霉。”
老师听完这话久久无言,只好站起身,离开时他又不忍心,回头看看躲在门后的阿良,最终走过去摸摸他的脑袋,说:“人也不止读书这一条路,你还小,路也很多。”
阿良点点头,应了这句话,乖巧懂事到让人心碎。
阿良接受得从容,可一旁的秀莲却红了眼。
她还记得阿良第一次拿着满分试卷给她看的样子,小少年身子单薄,身上的衣衫也破破烂烂修满补丁,可一双眼睛却是晶亮晶亮的,满眼都是开心和骄傲。
他说:“秀莲,等我把书读出来,就去外面工作,把你们都接过去。”
少年说的真挚,眼神里的炙热像是夏天的太阳,把秀莲的心也烧得滚烫。
那点根芽在她心底生出细细的枝蔓。
她以后是要做阿良的妻子,若他真的能靠读书走出一条生路,那连带着她,也能活出些不一样的光彩来。
可如今,阿良的梦碎了,连带着她的,也一同碎了。
8
可秀莲惯是会安慰自己的,她难受了没两天又快乐起来。
阿良虽然当不了读书人,却还能当兵,就算当不了兵,也还有一膀子力气,和他一起过日子,日子总不会差的。
十二三岁的女孩,看着眼前的小少年,不自觉的幻想起了以后。
她的人生太苦了,就像陷进沼泽地的人,若没有外力的救助,她就只能不断地往下陷。
所以她格外希冀有人能救救她。
可惜,她这番希冀,终究也是断了。
这年的冬天来得格外凶猛,大雪撕棉扯絮般的落下来,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积了厚厚一层。
屋外寒风呼啸,屋内一家七口人围拢在火堆处,身前是熊熊燃烧的炙热火堆,身后是灌进来的凛冽寒风,同一具躯体前后确实冰火两重。
等烧完最后一点柴火,一家人整齐的上了床,盖着那张还不如门外积雪厚的被子,就那么紧紧依偎着睡着了。
第二日的早晨,村里传来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守粮仓的正源太公死了。
他死了不稀奇,毕竟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何况又是这样难挨的冬天。
稀奇的是,他撑着朽木般的身体,在这雪夜里靠着一根拐杖不光爬上了山,还爬进了一座别人新造的坟墓里,穿着他最体面的衣服,死在了里面。
每个人都是要有归处的,生前是一间房子,死后是一个坟墓。
可正源太公活着的时候到是有一间小房子,那是他的父母留给他的,相对的,他也给了他父母一个坟墓。
似乎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的,父母给房,孩子给墓,向来规矩有序。
可这把交接棒在他这儿断了,他是个光棍儿,没有孩子。
他要是能干些,年岁也好些,没准也能为自己挣个墓,可惜他不能干,年岁也不好。
所以,体面了一辈子的老人,临死前做了一回无赖,在雪夜里躺进了别人的坟墓,占了别人的位置。
他这做法实在是少见少闻,那墓原来的主人怒火冲天,站在门口对着街,流着泪哽咽着,将正源太公骂的狗血淋头。
秀莲和阿良路过,一同路过,听着骂声不约而同来了句:“好可怜。”
谁可怜呢?
是老无所依,连死都不敢死在自家的床上,生怕孤魂无处安放的正源太公可怜呢?
还是那个辛苦了大半辈子,早早为自己做了打算做了坟墓,却又被抢占的老爷爷可怜呢?
他们谁可怜。
9
秀莲可怜着别人,却不知,下一个可怜人就是自己。
她如往常一样去粮仓偷粮,本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可第二早上,新上任的守粮人告状告到太奶奶那里,指责她教女无方。
太奶奶头一起被这样下面子,脸烧得发烫,抄起一根粗大的棍子就往家赶。
彼时秀莲什么也不知道,偷偷翻了黄豆子出来,正用火炒着,就听见太奶奶的高声的斥骂,慌张间就把滚烫的豆子藏进胸口,一边被烫的龇牙咧嘴一边跪在太奶奶跟前扯谎说没有。
可这一屋子的炒黄豆的香味骗不了人,太奶奶的棍子就守粮人的阴阳怪气里,狠狠地砸下去。
豆子从衣服里掉下来,噼里啪啦的四处散开,落到地上沾了灰尘。
邻居们听着响动都来拦,可他们谁也拦不住要教导女儿的母亲,太奶奶将她打到半死,血污染透了衣裳。
几个被秀莲带大的弟妹就在旁边看着,他们一点记不起曾经的情谊,只在旁边添油加火。
“大姐太给我们丢脸了,竟然偷生产队的豆子。”
说这话的是二弟,她小时候虽然不喜欢这个弟弟,可也一手把他照顾大了,连他身上穿的衣服,那针脚细密的补丁都是她一个个打上去的。
“大姐就这样贪吃,半点骨气也没有,怪不得不是我们家的种。“
说这话的是三妹,她先天不足,三岁的时候还不会走路叫人,是她整天整天抱着。她第一次能蹒跚走两步那天,她高兴到围着村子喊了半天,最后还被娘嫌丢脸打骂了一顿,可她还是很高兴。如今这个妹妹到是会说流利话了,可说出来却这样刻薄。
四妹妹倒是不说话,她还小,只躲在墙后偷看她,一点儿也不敢靠前。
(百赞完结,求求点个赞叭)
他们说我忘了我的夫君。
但我看着面前的人,非常笃定道:
「阿昙不喜欢他!」
后来,听说我嫁的人成了皇帝。
可我不在意,我要回家了。
1.
成汉十二年,大漠来了个皇子,他说喜欢我,要带我去长安。
阿父咳了几声,他把我唤过来,问我愿不愿意同他走。
我摇了摇头。
「阿昙哪儿也不去。」
可阿父盯着我,眼里泪光闪闪。
他的头往上抬了抬,转眼又笑吟吟的给我变出了一颗蜜饯。
我的眼睛亮了亮,张开手抱住了他。
阿父对那个小皇子说:
「陆玄知,你是第六个来这里提亲的,大漠的鹰桀骜难驯,你若驯服了,我便让阿昙跟你走。」
「你若把命留在这儿,陛下说过了,那是你的命。」
「如此,你还要不要带阿昙走?」
唇红齿白的小皇子呆愣一瞬,随即朝阿父作揖行礼:
「王爷,玄知不仅会驯服大漠的鹰,还会让阿昙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阿父俯身看他,忽然笑出了声。
「甜言蜜语有谁不会?等你小子有命回来再说。」
我看着下方的陆玄知,骄傲的仰起头:
「你,打不过大漠的鹰。」
陆玄知笑了笑,他问我:
「那我娶得到大漠的郡主吗?」
我一愣,转头去问阿父:
「什么是娶?」
阿父笑着揉了揉我的头。
「最爱阿昙的人才会娶到阿昙。」
「可阿昙最爱阿父。」
「那不一样的阿昙。」
阿父低下头,眼底的落寞怎么藏也藏不住。
「可惜,阿父看不到了…」
见陆玄知要走,我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大漠的风沙一瞬糊了满脸,陆玄知转过身,挡住了迎面吹来的风沙。
少年眉眼弯弯的问我:
「郡主跟着我做甚?」
他长得可真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
我有些脸红的低头,把手背到身后,再次重复道:
「你,打不过大漠的鹰。」
陆玄知歪头,似是有些不解,下一秒,一只鹰落在了我的肩膀,我仰起头,朝他笑:
「但是阿昙可以,这是阿其勒,是阿父给我的,大漠上最凶狠的鹰。」
「阿昙可以帮你,只要阿昙一句话,阿其勒就会装成被你驯服的样子,这样,你就不用死了。」
陆玄知看着阿其勒,笑着摇了摇头。
「如果作弊的话,我就娶不到郡主了。」
少年把我送了回去,转身消失在了风沙里。
他说:
「阿昙,等我来娶你。」
我看着他远去的模样,忽的想起前一个皇子的惨状。
我摸了摸阿其勒的头,叹息一声:
「阿其勒,去帮帮他吧。」
阿其勒点头,随即飞了出去。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以为陆玄知不会回来了。
阿父打了个哈气,推了推趴在桌上的我。
「阿昙,回去睡罢,那小子活不了了。」
我揉了揉眼睛,只看到帐子忽然被撩起,那人走进光里,肩膀上赫然站着一只鹰。
陆玄知满身的伤,却眼睛亮亮的看着我。
「你驯服了阿其勒?」
阿父支着脑袋,撇了我一眼,忽然大笑起来。
我被那笑声惊得彻底清醒,气哄哄的打了阿父一拳。
阿父却转身问我:
「阿昙,你喜欢他吗?」
阿父说,最爱阿昙的人才会娶阿昙,既然他爱阿昙,阿昙合该也该爱一爱他。
于是我点了点头。
「喜欢。」
「那便先留下罢。」
就这样,陆玄知成为了第一个留在大漠的皇子。
一年后,陆玄知陪着我的第一年,阿父又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他说:
「阿昙,你还喜欢陆玄知吗?」
我揽着陆玄知,同阿父说:
「喜欢!」
阿父点点头,揉了揉我的头。
「那便他罢。」
2.
我没想到,我只说了一句喜欢,阿父就要我同陆玄知走。
我哭着握住阿父的手,对上他苍白的脸。
「阿父,阿昙不走。」
「阿昙。」
阿父又红了眼,他捧着我的脸,轻声安慰:
「阿昙,去长安玩儿两年。」
「如果过得不好,阿父就带你回家。」
我看了看马车上的陆玄知,又看了看阿父,最终点了点头。
「阿父,记得要接阿昙回家。」
我那时不懂,只以为阿父会和阿其勒一样,陪着我岁岁年年。
我和陆玄知来了长安城,这里并非他所说的那般好。
我越来越见不到陆玄知了。
有一日,陆玄知手里握着明黄的圣旨,撞开门时,却看到我正收拾着行李。
他的笑僵住,握着圣旨的指尖开始泛白。
「阿昙,你要干什么去?」
我转过身,气哄哄的盯着他瞧:
「阿昙要回家。你是个骗子!」
「你说长安好,可外面那些人从不对我笑!他们把我送他们的狼牙丢在地上,丢在草丛里,丢的哪里都是!」
外面的人打着哆嗦,皆跪在地上求着饶。
陆玄知冷眼看着他们,他将我轻轻抱在怀里,指腹温柔的抹着我的眼泪。
「阿昙乖,是他们不好,可不应该把罪责都怪在我的身上。」
「阿昙,这对我不公平。」
我吸了吸鼻子,盯着委屈巴巴的陆玄知。
「阿昙。」
他握着我的手,小心翼翼的把圣旨摊开。
「我们要成婚了。」
我抬头,鼻尖抵上他的下巴。
「什么是成婚?」
「就是,我要娶你了。」
我摸着那个圣旨,噗嗤笑出了声。
他说了无数遍要娶我,那就是要爱我好多次。
「陆玄知,阿昙喜欢你。」
陆玄知的脑袋放在我的脖颈,沉默着不说一句话。
那日海棠花开,我身着凤冠霞帔,嫁给了陆玄知。
可游长街时,迎接我的却并不是祝福。
「听说轿子里是个傻子?六皇子也实在可怜,娶了一个傻子为妃。」
「若非有个异姓王的爹,谁愿意娶这样一个痴儿?」
「可怜这般清风明月的小郎君了…」
我紧咬着唇,双手绞在一起,无助的看着周围。
轿子停住了,陆玄知走进轿子里,他抬手,捂住了我的耳朵。
「阿昙,他们都是坏人,我带你回家。」
我朝他点了点头,握住他的手一起下了轿。
「陆玄知,你今天真好看。」
陆玄知轻笑了一声,他说:
「阿昙也好看。」
我红了脸,握紧了陆玄知的手。
3.
「玄知。」
一道伤心的声音突兀的传来,陆玄知身形一顿,他不可置信的看向来人。
透过微微透明的盖头,我看到人群中走出了一个纤细的身影。
而陆玄知,无知觉的松开了握着我的手。
我知道她是谁。
陆玄知曾指着画像,说那是他幼时的玩伴。
那是他来大漠的第一个冬日,我披着狐裘闯进了他的帐子里,却看到他正呆愣着看一幅画。
画里的女子同我一般大,却比我要美的美。
我也看呆了,趴在桌前,支着脑袋问陆玄知:
「陆玄知,她是谁呀?」
陆玄知一下回过神来,他慌忙的把画像收起,又看了看门口。
他松了一口气,揉了揉我的头,朝我道:
「她是我儿时的玩伴。」
我眉眼弯弯的朝他笑。
「她长得可真好看,阿昙也要和她做朋友!」
可她一来,陆玄知就好像忘记了阿昙。
他松开了握着我的手,还不自觉的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
「陆玄知。」
我怯怯的望着他,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角。
「你要干什么去?」
陆玄知回过神来,他苦笑一声,说了一句:
「陆玄知啊陆玄知,你真是…」
他没说完,我也猜不到。
我向来是傻的。
阿父曾说:
「阿昙这样最好,这样,阿昙的世界里,就只有拥有和丢弃。」
可是别人的世界,好复杂,阿昙看不懂。
「玄知,听说你要成婚,我来看看你。」
「顺便,祝你新婚快乐。」
听到这话,我又开心起来,我跳进陆玄知的怀里,朝那抹身影道:
「谢谢你,因为陆玄知最爱阿昙,所以娶到阿昙啦!」
我感觉到陆玄知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搂紧了我。
那个人沉默了一瞬,她看着我和陆玄知的方向,说出的话没头又没脑:
「但愿。」
我抬头,朝陆玄知道:
「这句诗阿昙学过,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是阿娘写给阿父的情书,阿父每日都要念一念呢。
那个人走了。
我挠了挠头,抬头问陆玄知:
「她为什么要走呀?」
陆玄知揉了揉我的头说:
「因为她有自己的事要做。」
我点点头,握紧了他的手踏过了火盆。
一拜天地,阿父说阿娘是天上的星星,阿昙快乐,她就快乐。
二拜高堂,阿父说,阿父会一直一直护着阿昙。
夫妻对拜,阿父说,陆玄知也会成为保护阿昙的人。
我笑盈盈的盯着门外的天空瞧,阿其勒在天上盘旋,叫声很是欢快。
我想,那一刻,阿昙是这世上最最幸福的人。
这天晚上,陆玄知醉了酒。
他摇摇晃晃的挑开我的盖头,满身的寒气铺面而来,我打了个哆嗦,下一秒,义无反顾的抱住他。
「陆玄知,你一定很冷,阿昙给你暖暖。」
陆玄知的脑袋埋在我的颈间,他抱紧了我,声音闷闷的。
「阿昙,你说人为什么总是不知足呢?」
我抿唇,眼睛看向昏黄烛火下的合衾酒。
阿父说,成亲那天他和阿娘就没喝合衾酒,所以没能圆满。
我想和陆玄知圆满。
可是陆玄知好伤心呀。
我拍了拍他的背,给他哼着大漠的歌谣。
我们两个靠在一起,他睡着了。
阿昙也没能喝成合衾酒。
我托人写了一封信给阿父,同阿父告状,陆玄知睡得这样早,趴在阿昙怀里,比阿其勒要重得多!
陆玄知第二日还要笑我,揉着我本来就乱糟糟的头,拿着木梳给我绾发。
我摇摇头,看着镜中自己满头的琳琅朱翠。
「陆玄知,好重啊…阿昙可不可以不戴?」
陆玄知按住我的头,他笑着道:
「不可以哦,阿昙,这里不是大漠,你总要学会这里的规矩的。」
「可阿父说,当年阿娘嫁到王府,向来随心所欲。」
「阿昙。」
陆玄知无奈。
「我若是有当时王爷那般势力,亦会让阿昙自由自在。」
可我还是不懂。
若权势真那般迷人双眼,为何阿父还要自请去大漠。
见我低垂着眉眼,陆玄知叹息一声,摘掉了一根簪子。
「好啦,以后在皇子府,阿昙大可以自由自在。」
我抬头,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他瞧。
「真的吗?」
「真的。」
「那阿昙还是最爱陆玄知啦!」
陆玄知被气笑了,他蹲下来,轻敲着我的额头。
「刚刚是不爱了吗?」
我点点头,捂着脑袋往后靠了靠。
「……」
陆玄知生气了,他罚我中午不许吃栗子糕。
没关系,阿其勒会给我偷过来。
结果傍晚的时候,陆玄知把玩着一根鹰羽就走了进来,他就那么盯着我瞧,笑盈盈的,瞧的我满脸通红,心虚的满手都是汗。
「看…看我干什么?」
「我看我的夫人,这有什么错?」
我说不过他,干脆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个蚕蛹。
陆玄知扒了好久才扒出了我闷的通红的脸。
他擦着我嘴边的碎屑,捧着我的脸搓了又搓。
「做什么把自己裹成这样?」
我哼了一声,偏过头不去看他。
陆玄知挑眉,把手伸到我的脚心出。
我笑出了声,一声又一声的讨饶。
我以为我总能这样快乐的。
可这个世界不是只有大漠,亦不会只有皇子府。
4.
很多天后,陆玄知说要带我去皇宫。
他说皇宫里会有很多小伙伴陪我玩,我便同他去了。
可她们在陆玄知走后,都冷下了脸。
我要送出去的礼物藏在袖子里,胆怯的没有拿出来。
人群中忽然走出了一个女子。
我歪头看她,兴奋的上前一步。
「我认识你!你在陆玄知的画里!」
她一愣,朝我微笑。
「我叫宋翎,西凉公主。」
长在大楚的西凉公主。
我笑着点头,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礼物送进她怀里。
「呐,这是阿父做的小匕首,用以防身的,送给你呀。」
她打量着匕首,忽然噗嗤一笑。
「果然是个傻子。」
「京中贵女大多有暗卫,你这破匕首,能干什么?」
她把匕首扔在地上,上前一步抬起我的下巴:
「听说当年沈娘子也是极爱兵器,你们一样粗鄙不堪啊…」
我一愣,没想到笑着的人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问她:
「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同你娘一样,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莽夫。」
我低着头,听着周围人的嘲笑声,忽然吹起骨哨。
阿其勒立即盘旋在上空。
然后,我抬起手,抓向了宋翎的脸。
陆玄知来时,我正站在人群中央,两条胳膊里夹着两个脑袋,脚下还踩着一个人的背,满头的琳琅掉的掉,乱的乱。
我的暗卫把她们的暗卫打进河里,内侍要去传报,也被我的暗卫拦了下来。
阿其勒见陆玄知来,落在我的肩上,也歪头看他。
我打红了眼,只一句又一句的同满脸青紫的宋翎说:
「不许你说我娘!」
「不许你说我娘!」
陆玄知抱走我时,我还在挣扎。
而那些贵女,皆缩在墙角动也不敢动。
宋翎看着陆玄知,朝他大嚷:
「陆玄知!你就让她这样欺负我!」
陆玄知将我抱在怀里,一下又一下的拍着我的背。
「阿昙,没事了,没事了。」
我吸了吸鼻子,朝他道:
「阿父说了,阿娘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我知道的,当年…沈娘子亦救过我一命。」
陆玄知握着我的手,他走上前,皱眉看向宋翎。
宋翎满含期待的上前走了一步,却被陆玄知制止,他说:
「你不该回来,也不该如此对待我的妻子。」
「玄知…」
宋翎似乎伤心极了,她晃了晃,两眼一翻就那么晕了过去。
「宋翎!」
陆玄知立即松开了我的手,他走上前去,抱住了她。
「陆玄知…」
擦肩而过时,我伸出的手就那么停在了原地。
我回头看他,可他走的那样远。
远到阿昙握不住,也想放手。
后来陆玄知回来了,他看着我仍旧站在原地,把披风披在我的肩上。
「怎么没有回去?」
我抬头看他,眨了眨眼,流下了好多泪。
「陆玄知,你骗我的对不对?」
「你想娶的,你最爱的根本就不是阿昙,你看她的眼神,就像阿父看画里的娘亲一样。」
「和你看阿昙的,一点也不一样。」
陆玄知低头看我,他捧着我的脸,把眼泪擦了又擦。
「阿昙,她是西凉交换过来的公主,她不可以有闪失的,所以我得救她。」
「我很喜欢阿昙,能娶到阿昙,我很快乐。」
我泪眼朦胧的问他:
「真的吗?」
「真的。」
我把手放进他的掌心,他及其熟稔的牵上我的手。
我哼了一声。
「那就回家吧。」
「好。」
阿父说两年后会来接阿昙的,那阿昙就陪陪他吧。
虽然阿昙也很爱他,但是阿昙最爱阿父。
今天就不给阿父写信告状了,但是刚才,阿昙的心有些痛,阿昙真的好想好想回大漠。
我抬头,同陆玄知说:
「你若再要阿昙受这样的委屈,阿昙是一定要回家的!」
陆玄知有些无奈 他似乎不觉得这是委屈,可他还是说:
「好。」
5.
后来我又见到了宋翎。
她养好了伤,大摇大摆的出现在了皇子府。
我堵在门前,朝她昂起胸膛。
「出去,阿昙不喜欢你。」
「我要你的喜欢做什么?」
她轻笑一声,转身打量着四周。
「我在这儿时,你尚不知在何处,如今,竟然做起主子要来拦我?」
「是啊。」
我朝她点了点头。
「阿昙就是主子。」
然后,我从角落里拿出棍子,追着她满院的跑。
宋翎吓死了,她尖叫着,转着圈的跑,一个踉跄,摔进了池子里。
陆玄知和西凉使臣来时正巧见到这一幕。
使臣也尖叫一声,大呼着要救他们的公主。
他们从陆玄知身边跑过,而陆玄知只是静静的看着被救下来的,泪眼朦胧的宋翎。
使臣开始斥责我,他们说要我也尝尝掉进池子里的滋味。
我后退一步,却被宋翎丢过来的石子砸中了脑袋。
霎时,脑中一片轰鸣声,这个世界开始变得杂乱。
「王爷,不要抱希望了,郡主,不会好了。」
「哎!小傻子,来年春天我娶你好不好?」
是谁?
「阿昙,若有一日阿父也变成天上的星星,不要害怕,最亮的那颗是阿娘,阿娘的旁边就是阿父,我们会一直守护着你。」
「小郡主,我来自长安,名唤陆玄知。」
我捂着耳朵,蹲坐下来,将自己缩成一团。
「阿昙?」
「阿昙!」
身躯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陆玄知抱紧了我,他全身发着冷汗,大叫着要人去传太医。
「陆玄知。」
宋翎叫住了他,以图唤回他的神志。
「你娶她本就是为了偿还恩情!」
「先帝第三子逼宫谋反,为了护你,沈娘子将自己亲生女儿与你互换,却致使她被丢在冰湖里险些丢了性命,高烧不退成了傻子!」
「长平王就是在挟恩图报,才叫你我生生错过!她谢灵昙,就是有罪!就是活该!」
「你闭嘴!」
陆玄知猛地回头看她,他朝她道:
「是你先走的。宋翎,是你构陷我通敌叛国才叫你有了回西凉的机会,我们早就结束了不是吗?」
「阿昙是我的妻子,我娶她,是因为我欢喜她!而不是所谓的责任。」
「你若再敢伤她。」
他看着她,却没说下一句狠话。
那些话我全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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