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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人文]如何以“不过是一个穿越女,怎么斗得过世家贵族培养了十几年的大家闺秀”写一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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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以“不过是一个穿越女,怎么斗得过世家贵族培养了十几年的大家闺秀”写一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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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以“不过是一个穿越女,怎么斗得过世家贵族培养了十几年的大家闺秀”写一篇文章?
我的夫君张询出征归来,身后跟着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
她说她是穿越女,一路开挂带金手指。
我觉得很可惜,张询怕是没告诉她,这样美貌的女孩子,我一刀能砍五个

我和张询是昱都出了名的怨侣,从五岁见到的第一面,打到了成亲拜堂的洞房里。
拜见公婆那日,我瘸着腿,张询顶着一对乌眼儿青,差点把婆婆从太师椅上直接送走。
那日之后,张询过份的事做了许多。
直到今日他出征归来,马背上多了一位娇滴滴的美人儿。
策马游街,璧人无双。
街上人一边欣赏美景,一边笑我这位昱都母老虎要下堂了。
美人儿叫沈素因,到将军府第一日就浑身傲骨的立在厅上,面容冰冷,语气强势,“阿询说他不爱你。”
公婆都去南山赏秋了,故而今日我是这家最大的人物。
我喝着哥哥送来千金一两的茶,连眼风都不给她一瞥。
我吹了吹茶沫儿,看着甲还未脱的张询, “想纳就纳吧,就是看着脑子不太好,我不喜欢,让她往后见我绕着走。”
我这话,张询应该是很熟悉的,今天他难得没有翻脸,只拉着沈素因的小手皱眉,“是我对不住你,届时,我会到陈府负荆请罪。”
轮到我纳闷,不就纳个妾么,还负荆请罪。
沈素因带着温柔期盼的目光看向张询,我听他说,“我们和离吧。”

我端茶的手僵了僵。
沈素因骄傲的走向我,看似磊落地抱拳行了个江湖礼数,“我与阿询生死相知,真心相爱,希望你俩好聚好散,成全我们。”
挺生气的,我不悦的撂下茶盏子,咣当一声,吓得张询赶紧上前一步将沈素因护在身后。
我抬头,看着这对,“咱俩为什么成婚,你知道,你父母尊长知道,盛阳宫里也知道。”我叹了口气,“从小我就觉得你是个软蛋,凭什么你能上战场,我不能。如今你这句话,让我着实瞧不起。”
日头稍斜,余光透过窗纸照进厅里。张询的脸有片刻恍惚,随后又坚定起来,“我从小到大,只想为自己活一次,错了么?”
“没错。”我站起身来,负手走出大门,临走的时候停了停,“我也不拦着,你自己耍就是。”
不知道哪句话触怒了沈素因,她回过头,在张询怀里气势汹汹地说,“每个人都是自由的!”
自由你娘的粪,我真想把这姑娘脑子扽过来看里面装的是棉花还是草,细一想,她同我也没什么关系就算了。
所有人都以为,我不喜欢张询,他只是我娘给我算命算出来的夫君,只是家族牵扯,为了使武将在朝中稳住地位。
这些年,我瞒得很好,我的喜欢我的爱慕,都瞒住了,没有人发现。

我说我不喜欢张询,只是因为我知道,他不喜欢我。
他讨厌我,像讨厌他的家世和注定的命数一般。张询不喜欢刀枪,不喜欢战场,不喜欢世家规矩,不喜欢家族为他定下的亲事。
不喜欢我。
小时候他总是恶狠狠地对我说,“陈念柔,娶了你,我往后纳二十房小妾气死你。”
我不堪受辱,总要和他没轻没重地打一架。他不敢对我下黑手,故而每次都被我打得鼻青脸肿。
我娘每每看了都很开心,“行,这女婿行,扛揍。”
最不开心的是张询,有一次他被我打狠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这一辈子也不能娶自己喜欢的媳妇啦!”
我看着他哭得十分伤心的脸,突然就有些愧疚,我那时还小,笨拙的递过去一块干净的小帕子,那帕子上我娘绣了把青铜缠纹的横刀,我很喜欢。
“别哭了,到时候我死了,你还能再娶一个继的。”
张询看了看当时我健硕的身子和拳头,接过小帕子哭的更大声。
我那时候脑子没转过来,乌突突的,竟觉得他那个委屈的样子,十分可爱。

张询带美人策马游街的事儿已经传开了,公爹和婆婆坐着马车连夜就赶了回来,马车开的太快,婆婆被颠的头昏眼花,直说活不了了。
沈素因蹦跶起来,说自己是学医的,能治。张询开心的不行,带着人就冲进婆婆的房里。本来还能自己吃药的老太太,看到沈素因那张脸,直接被气晕了过去。
正院里头折腾到后半夜,张询被公爹抽了一顿关在祠堂罚跪,沈素因妙手回春把婆婆救醒,还顺带治好了她多年的顽疾,被两个婆子奉为座上宾请到了客房。
这一夜,没有人想起我。
第二日是我要去文武寺祭拜的日子,我早早出门,早早上山。
沈素因仿佛在露水里站了很久,浑身都带着病病殃殃的娇柔,她站在最里的院子门口,可怜兮兮的同看门的师父说,“我有事要见秦九,我是穿越来的,他知道一定见我,我手里有他最想要的东西。”
出于礼节,我没有出声,小师父看到我求救一般,“陈施主,仙长等你许久了。”
沈素因此时回过头来,不能相信一般,“等你?我才是......”她仿佛气极了,咬牙切齿的看着我,全然不似昨日的爽朗样子,“你个封建社会的可怜虫,别以为什么都抢到我前面就能赢!我能帮阿询的,你做梦都想不到。”
我觉得她脑子进了露水,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她大步跟过来,“实话告诉你,我是穿越来的,你斗不过我的。”
不一会,秦九的门便开了,指名叫沈素音进去。
她仰起头,十分怜悯地看着我,“看着吧,这不属于你的一切,我都会一点一点拿回来。”

我爹娘在回昱都的路上,秦九太师父也不在。故而今年我独自一人拜了季姨。
我将果子和好酒都摆上,用襻膊绑了袖子拔草。文武寺的主持俗家姓薛,没事儿总在季姨这处修剪花草,但我每回看着都不大顺心,总要自己休整一番才觉得舒坦。
休整了一半,秦九就来了。
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他,如今看,这老妖精还是十分俊朗年轻。
“怎么着,生闷气了?”
听了这话我直起腰来拍拍手,“太师父,穿越是什么意思?”
作为这世上差一步便能登天的陆地神仙,我估摸着他是知道的。只见他好笑的看了我一目,“你现在回到一岁的时候,便叫穿越。”
“啊?那她岂不是个仙人妖精什么的?”
“说起来,这人同你有些渊源,记得你小时候有一回发烧说胡话么?按她所说,咱们都在一画本子里,你本应再那次就夭折了。她穿越而来,借你的身还魂。”秦九扶膝而坐,拎着我那壶酒倒了两杯出来,一杯浇在墓上,一杯自己喝了,“没成想你命硬,她没争过,借身借到了别处,听说是受了不少苦。”
我一边琢磨秦九的话,一边掏出块帕子擦手,“我说她怎么说这一切都不属于我呢?合着她觉得我就应该死在小时候给她让位?”
好家伙,整个昱都听见她打算盘了。
我慢条斯理的将帕子揣进怀里,“不说了,甭让季姨听见这不要脸的事儿,给她添堵。”
说完我弯腰将杂草都捆好了,背着就要下山,“今儿我季姨冥诞,我娘一准回来,我去迎迎。太师父,走啦。”
今儿完事,怕又好几年见不到这位。故而走之前我庄重的给他和季姨鞠了个躬。

好巧不巧,下山的路上正好碰到了张询来接沈素因。
两人手拉着手,有说有笑,一副十分恩爱的景象。我这个正妻委实,有点煞风景了。
沈素因正诗性大发,念到,“一生一世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一路下山的农户见了我,吆喝道,“姑娘,你这杂草还要不,我正好拿回家喂猪喽!”
三双眼睛齐齐看向这边,我尴尬的将杂草给了农户。
张询略略皱了眉,“你怎么在这。”
我每年今日都要来这里,你不知道罢了。我越过张询,看到了沈素因的眼,充满不屑和憎恨。
我看了一笑,随意摆了摆手,“不该问的别问,我尚没问你,你憋着就是。”
张询觉得面上无光,正要说些什么,被沈素因拉住,她站在他身侧势在必得的看着我,仿佛在同我验证方才的话。
我想起去年过年,我吃完了饭一个人在松园赏雪,手冻得通红。张询看见我难得没有横眉冷对,还握起我的手帮我哈气。
他颇为无奈地说,“人家媳妇的手都是绣花描眉的,偏偏你的都是用来揍我。”
那时月间撒雪,景致美不胜收,我说,“你想要啊,那我给你绣一个便是。”
后来我熬了几个晚上偷偷绣了一个青松长柏的荷包,收在妆奁的最下面一层,本想着等他出征回来送出去。
我俩吵吵闹闹了十多年,若有一日冰雪消融,也过一两日旁的命妇口中的夫妻日子,也很好。
我回过神来,听见沈素因说,“她家世好,每日养尊处优,被人捧着供着,自然如此气焰。我什么都没有,自然要憋着。阿询,我们走吧。”
这一番话,十足挑起了张询怜贫惜弱的心,他冷眼看我,“陈念柔,素因自小艰难,不比你的日子,别太盛气凌人了。”
一唱一和,听得我心里堵,我正想摆手走人了。就看见我爹的副将老远从山下跑过来。
“姑娘!”他在我身前站定,手掌间有干涸的血迹,“姑娘,将军和夫人在城外遇袭,公子为救夫人身中一剑,夫人让我赶紧带您回去。”
他这话说完,我脚下一软,险些滚下山道去。
“走,我们快回去。”
张询同我哥速来较好,他拉着沈素因走近两步伸手要来扶我,“之暮伤在哪?我家有一只千年老参,我这就叫人送去。”
我用了十分力将他挡开,“我家有,带着你的小妾赶紧滚。”

皇帝登基十九载,夙兴夜寐勤政爱民。如今老了,早些年打仗的亏虚都翻了上来,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如今太子未立,六子夺嫡,本就是险而又险的时候。我爹娘为了躲这场事端,早早就交了兵权,南下游玩了。今日是季姨的祭日,昱都的这几位都知道他们今天必然回来。
我脑子乱的很,想了一圈也想不通是谁想杀一个徒有虚名没有实权的武将。
回到家,皇帝派来的太医一同来了。
我娘走出正堂拉着我的手使了个眼色,示意没什么大事儿,我这颗心才放下来。
两步的功夫,我突然愣了一下,最近的事仿佛都是冲我们家来的,就连沈素因出现的时机,都太巧了些。
“娘,你借我几个人。”
看着我认真的神色,我娘难得没翻出天山通宝来起卦,她了当地说不行,她这人都有用,只能借一个。
......
我又琢磨了一回,还是打算同她说,“我和你说件事,你先答应我,不能去揍人。”
那边太医来来回回熬药,我爹在门口坐立不安,我娘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
“你不说,我可不应。”
早料到这般,我无奈地托着下巴,“张询出征回来,带了个女人。”
“这事儿我知道,三皇子那边的人,看着皇帝如今的身子,这位皇子,琢磨着把咱们武家打散,自己分一块去。”
还没等我说话,我娘哼了一声。
“张询那小畜生,不行就踢了吧,这届江南武比,我见着好几个苗子。不是非他张家不行。”
我沉默了一会,“再看看吧。”
“怎么着,放不下那小子?”
“如果张家不是最好的选择,娘也不会让我嫁过去。”谁愿意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一个心上没她的人呢。“现在昱都局势不稳,还是再看看。”
我娘看着我,眉间少见地多了几道风霜。
“这几日就在家里吧,让她们老张家急上一急。西北十四城向来连做一线,只给咱家几分面子,叫那小子碰壁去。”
我笑一声,“知道了知道了,我腰杆子直着呢,谁敢欺负。”

朝中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哥遇刺,我又在娘家住着不肯回去,夹着沈素因在文人学者间做出许多百年难得的诗句,如今混在一块成了昱都最热的事儿。
六位皇子有五位往我家送了礼,一半给我,另一半慰问我哥。
十月里,我陈家已经成昱都权贵架在锅上烧的蚂蚁。
而沈素因被带到盛阳宫,去给皇帝治病了。
听说她舌战群医,将太医院里年过半百的御医们挨个都批了一遍,显然一副医仙的样子。
碍于三皇子做后台,御医不敢说话,两位被骂的最凶的,直接气的辞官回乡了。奇的是,皇帝被沈素因治了几天,竟真的好了起来。
皇帝高兴得很,当即便封了这个不受宠的儿子做王,赐封地启阳。
启阳这个地界十分微妙,昭国开国皇帝便是在这地儿起家,名头好,地方却贫瘠的很。
借着这回封王,皇帝吃了两幅药就预备着在宫中设宴,嘴上却说要犒劳张询戍边凯旋,叫他带着媳妇来。
一面是给皇帝看病的神医,一面是在西北十四城都举重若轻的陈家。我公爹又揍了张询一顿,第二日便带着张询来赔礼。
我娘让我躲在屏风后面学两招,自己在正堂吃了一炷香的果子,凭公爹怎么说,她老人家连眼皮都不抬。
公爹被晾急了,一掌拍在桌子上,“亲家,这可是圣上口谕,若念柔不去,咱两家谁都过不去吧。”
我娘这才慢吞吞地抬头,“亲家,从前你就护儿子,不管这小兔崽子闯什么祸,你这抬手下去一顿,连油皮儿都打不破。如今可好,欺负到我闺女头上了,还是你这个做爹的说话,怎么着,我是找了个哑巴女婿不成!”
公爹被噎住,末了叹口气,“我这个不孝儿子啊!”
张询正坐在下首,此时才看了我娘一目,站起身来行礼,“岳母大人。”
“刚才话说的不全,小张是个好孩子,打小就喜欢看书,不乐意耍枪弄棒,因着我们大人的心思,生生被提溜起来,鸡打了鸣你就起来练武,数九寒天跟着老陈练拳,手冻得通红也不说苦。”我娘深深地看了一目张询,“当初我把念柔嫁给你,一是她喜欢你,二是日子太平,上头难免要动削武的心思。西北十四城、南边五条海湾、东洲腹军,咱们武将出去打仗,少件衣服,缺一旦粮食都是要人命的事儿,不能软也不能单,你可知道?”
说到我喜欢他那句,张勋目中闪烁,仿佛无限犹疑。他低下头,“我知道,可是......”
“可是什么!你个孽种!”公爹老脸通红,站起身来一脚踹到张询腰上,“你知道个屁!你知道当年老子在战场上......”说到这里,他突然哽咽一声,“是我老张对不住念柔。”
张询被踹的一个趔趄,他双拳紧握,猛地抬起头,“我为什么不能靠自己站稳,为什么不能靠功绩维护武将。非要靠一个女人么?”
我娘正喝着茶,突然嗤出一声笑了出来,“念柔你出来。”
我愣了愣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堂中有风,将张询憋的通红的脸吹的有些僵。他看我张了张嘴,却也没说出什么。
“念柔七岁跟着老陈练踢刀,鞋踢坏了十多双,后脚跟差点没让刀给削下来。八岁的时候沙盘练兵连赢她哥三回。这些年里,兵书阵法,连八卦星象她都看。你觉得你能自己站稳?”我娘看着张询,十分不屑的哼了一声出来,“拿刀来!”
她说前半片话时,眼睛一直看着我,里面是认可期许,还有无限的怜惜。我鼻子酸的很,正好仆从捧了刀上来,我冲她点头,反手执刀顺着肩肘耍了一套刀花。
摸见刀,我才笑起来,仿佛元神归位,魂魄俱全。
“咱们武家,刀尖上见真章。今日你赢,我家念柔跟着你去赴宫宴,在陛下面前自请下堂,成全你和那姑娘。今日我念柔赢了,咱两家和离,一别两宽,你张询跪在陈家门前给我闺女磕头赔罪。”我娘站起来,亲手从仆从怀里拿了另一把刀扔到张询手上。“老张,我们家一向是我做主,你也知道。给句话吧成不成!”
还不等公爹说话,张询握紧刀炳,“成!”
他成这个字出口,我已横刀劈过去,刀气顺下。张询提刀来挡,被我震退两步。
高手过招,第一招便能见本事。张询似震惊的看我一目,反手带刀至肘下,又迅速出击,一连十招,招招砍在我刃上同一个位置。
我连退八步,顺着门槛一路退到正院。眼见不敌之时,我一个侧翻,单手撑地,双脚踢在他膝盖处。随即踩在石凳飞身向上,我于高处转刀,从右到左。右手握拳拍在张询刀身,左手再劈一刀,正中他连砍十刀的刀豁,以小撬大,翻手挑刀震在他虎口处,刹那功夫,张询的刀已离手。
三十八招,我以刀背架在他颈子上,一言未发,收刀便走。
我十六岁嫁给张询,如今二十一。五年里,我孝敬公婆,打理中馈,今日设宴,明日赴宴。再不曾摸过横刀,我顺着风向我娘走去,笑的像个孩子一般,我说,“娘,我赢了。”
很小的时候我就想像季姨一样,做一位盖世女将军。我娘手里摸着天山通宝,一边叹气一边告诉我,陛下是好陛下,为着朝中武将已多番退让,尽心布局,只一样,他不许昭国再出女将。我娘说老季死前摆了他一道,这位记仇了。
今日我娘让我摸刀,也许有些事,不一样了。

五月二十,盛阳宫夜宴,我还是去了,坐着我陈家的马车跟着我娘进宫。昱都里上的了台面的文武官儿都在,除了那位深居简出的五皇子,其他几位皇子也都来了。
新封的启阳王端着酒杯看我,似笑非笑仿佛在看秋猎场上的兔子,我也直直回看过去,扯了扯嘴,算是笑了。
我同这几位皇子,一向没交集,如今这一眼,想必是那位沈素因的功劳。
除了三皇子,张询也在看我,当日那一刀后,他被公爹灰溜溜地拽回了家。头没磕,我娘也没催过。她说今儿宴毕,明儿就到府衙去办了和离,怕我难过,还笑说要摆三天流水席给我驱晦气。
说实在话,我嫁给张询五年,见面的日子几月都不到,除了逢年过节,俩人同屋的日子都少之又少。难过么?我仔细想想,往后的日子,怕是同之前也没什么差别,兴许还更自在些。
至于那份喜欢,我握刀的那刻便对自己说。
念柔,斩了。
觥筹交错,我再没看过张询一目。
一巡酒过,皇帝才入宴,身边伺候的,正是沈素因。
“起吧,方才南边上了折子,说封时打退了水寇,朕高兴,哈哈。诸卿畅饮,畅饮!”皇帝比我小时候见过的,要老了许多,显然今日是真的高兴,眼角眉梢都消了些严肃。
“父皇,这回玉溪城和匈奴演武,听说咱们少将军一枪头就挑了对面脖子上带的箭锨,不可谓不勇啊!”
说话的是最受宠爱的六皇子,这般细节的东西,任哪位说了都不妥当,只是这自小爱武的六皇子不同。皇帝眯了眯眼,往下首看过去,“张卿。朕不是说让你带媳妇来领赏么,那丫头呢?”
我们两家的这点子事儿,昱都无人不知,如今皇帝揣着明白装糊涂,生问这么一句。
张询率先站起来走到正殿跪下,实实在在的叩首下去,正殿地上“咚”地一声。
我不愿意再去他身侧,因此只起来行了个宫礼,“臣妇在。”
皇帝手里慢悠悠地捻着一串珠子,捻到碧玺佛头那处停下,“西北苦寒之地,张卿不易,起来吧。”
“谢陛下!”张询站起来,不敢看陛下,却深情地往陛下身侧看过去。
“本来吧,你们自个儿的家事,这朕一管,要叫你们笑话。可是念柔这丫头,是闻姐的姑娘,我亏欠她家。”
皇帝在位以来少有这样的时候,我爹娘也是一懵,吃菜的手都抖了两抖。他俩赶紧带着我出去跪下,“陛下严重了,我老妇人为陛下做什么都是应当的。陛下勤政为民,我家这点子芝麻绿豆的事儿哪里值当。”
我公爹和婆婆哪里还坐得住,立时也跟着起来,正殿上一时间跪了一小片儿人。
“张询,你说吧。”皇帝似有些倦了,早前的笑意都收了收,他将珠串拍在案上,雷霆一声。
“臣张询,有罪。”他再次将头压下去,这一句后,我娘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我知道,他的仕途没了。
“少年志气,好,少年人。”皇帝两掌相覆,再分开时点了点边儿上看戏的沈素因。“你可愿意。”
我抬起眼,向上看去,看到沈素因缓缓的笑了笑,她没有跪,身子骨直直的立着,她语气轻快,带着几分计划得逞的喜悦。
“陛下,民女不愿意。”
更新啦铁子们,这个回答,喜欢点点赞。今天肝完投稿,过不过都发结局,笔芯!
「不过是一个穿越女,怎么斗得过世家贵族培养了十几年的大家闺秀?」
我轻笑:「谁说我们要斗?」
我不觉得出身世家的我高人一等,也不觉得穿越而来的她一无是处。
她告诉我人人平等,天下为公,告诉我女子不必为男子而活。
也站在烈烈大火中,用力向我伸出手。
「小鹊儿!跟我回现代去!」
1
东宫新住进一位姑娘,不出意外,会是下一任太子妃。
虽然东宫已经有了我这个太子妃,虽然我与太子青梅竹马,虽然我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但我必须给她让位。
全东宫上下都为我鸣不平。
连午后作画时,丫鬟柳絮都站在一旁忿忿不平地望着我。
「娘娘,你为什么不治治那个狐狸精!」
「狐狸精?」
「就是那个叶枝啊!」柳絮气咻咻地道,「她一定是使了什么妖术,才骗得陛下非要将她塞进东宫里来!什么神女!该叫妖女才对!」
「不许胡说。」
柳絮炸毛了:「太子妃娘娘,您清醒一点好不好!太子殿下要被她抢走了!」
「抢?」我摇摇头,自顾自地落笔作画,「叶姑娘那样的人,不稀罕抢。」
「可是……」
画中鸟雀站在枝头,爪下是江山万里,似锦繁花。
我慢条斯理地搁下笔。
「她进东宫,是父皇命令的;太子殿下喜欢谁,也是他自己决定的。为什么要怪到叶姑娘身上去?」
柳絮被我哽得说不出话,许久才破罐破摔地嚷道:「我不管!她就是妖女!」
叶枝就在此时面无表情地出现在了她身后。
「让让,妖女来了。」
2
柳絮被吓得脸色惨白,慌慌张张地捂脸跑开。
我望着她的背影笑得前仰后合。
叶枝无奈又无语地斜眼看了我半晌,最后叹了口气:「我的大小姐,你笑够没有?」
她身高腿长,身形又挺拔瘦削,平日眉眼间总有闲散的凉意挥之不去。说这话时,却奇异地带了宠溺的意味。
我很受用,亲昵地迎上去,抱住她的手臂小声埋怨。
「你一早上都跑到哪儿去啦?」
「出去了,」叶枝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递过来,声音淡淡的,「西市的莲花酥,应了你这舌灿莲花。」
我接过来,边吃边瞪大眼睛:「你怎么又跑出去?殿下准了?」
「他没准。」叶枝不以为意,「我翻墙了。」
「……」
东宫的侍卫是该训一训。
像是猜到我在想什么,叶枝伸手敲了一下我的脑袋。
「别折腾那些侍卫了。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我若有所思。
「你们现代的女儿家,可以学打架?」
「不止是打架,」叶枝随手替我拂去唇角糕点碎屑,咬字轻描淡写,「只要她们愿意,她们可以去学任何东西。」
3
叶枝口中的那个「现代」,似乎是一个与我所在的华阳国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喜欢那个世界。
我着迷于那样的桃花源,不依不饶地缠着叶枝,好叫她告诉我更多一些。
叶枝被我缠得没辙,停下来捏我的脸。
「大小姐,现代没那么好,」她停顿了一下,又露出些怀念的神色来,「但也没那么坏。」
我羡慕她的潇洒自由,那是我从来不曾有过的东西。
作为当朝丞相的嫡女,我自幼被作为太子妃教养,受家族教诲、父母约束,凡事都须得恪守本分,循规蹈矩。
我习琴棋书画,修四书五经,知礼义、精女红,十年如一日,不敢有半分懈怠。
我知道,我不仅是林鹊,更是林氏家族的一员。
叶枝却与我完全不同。
她率性真实、飒爽果敢,像一阵呼啸的风,自负地吹过无边无际的原野。
她告诉我女子有自由的权利,告诉我女子从来不必为男子而活,也告诉我人人生而平等,封建皇权之下没有赢家,镰刀锤子旗的光芒终将照亮整个大地。
那些我不敢说、不敢想的话,她敢说、敢想,甚至敢做。
因为她是「现代人」。
4
华阳国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个「现代人」。
他们的出现没有什么规律可言,有时相隔几年,有时则要相隔几十年。
唯一明确的是,每当他们出现,天空就会出现五星连珠的奇景。
古书云:「五星连珠利东方,神人出。」
皇室认为这是祥瑞之兆,因此,历代的神子和神女,都被迎回了皇家。
叶枝也不例外。
三个月前,司天监上奏天象异变,「五星连珠」,而在那之后出现的,便是叶枝。
她身着奇装异服,昏迷在城郊白鹿洞的万花掩映之中。
发现的农夫第一时间将此事上报给了朝廷。陛下得知后龙颜大悦,一声令下,将叶枝送入东宫。
彼时我的夫君百里临寒着一张脸领旨谢恩,我站在他身侧,温和平静地跟着行礼。
宣旨官走后,他却叫住我。
「你就没什么话想同孤说?」
我思考片刻,回答:「臣妾定会照顾好那位姑娘。」
「只是如此?」
百里临迫近我,周身带着不妙的威压,一向雍雅沉静的眉眼阴郁得叫我害怕。
我不明所以地退了一步。
「……太子殿下想听什么?」
百里临没说话。
他站在与我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定定地注视我,骨节匀亭的手攥紧圣旨,最后,狠狠拂袖而去。
5
我搞不懂百里临。
他把叶枝丢进西偏苑,终日不闻不问,不晓得在跟谁怄气。
起初,叶枝整日整日地发呆。
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不说话、不理人、甚至不吃不喝,像个行尸走肉。
我见她还受着伤,于心不忍,便日日带了药去找她。
找到第十五日,叶枝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你不怕我伤好以后,抢了你的太子夫君?」
她的字里行间满是讥讽,但我并不生气,只回答她:「不怕。」
我说:「若殿下喜欢我,无论是来了叶姑娘还是张姑娘都没什么要紧;若他不喜欢我,我一味强求也没什么意义。」
她躺在榻上,望向我的眼神像春猎时受伤的狼。
「我是穿越来的人,你不讨厌我吗?」
「为何要讨厌?」
「因为我是女子。」
我蹙起眉,仍然不解:「女子,为什么不能喜欢女子?」
她怔住。
我认真地凝视她:「我家中娘亲温柔,阿姊清雅,妹妹天真烂漫。平日里交好的小姐们,无不善良真诚。我很喜欢她们。」
她静了静,看我的眼神更复杂了几分。
许久,她很轻地说:「我有一个朋友,曾经也说过这样的话。」
6
那天之后,叶枝逐渐与我亲近起来。
她说她在现代还有许多必须要做的事,为此,她必须找到回家的方法。
我想起了一个人。
「或许,我们可以问问十三驸马。」
「十三驸马?」
「就是长乐公主的夫婿,」我坐在庭院的秋千上,向她耐心解释,「长乐公主百里念,外号叫胭脂斧。她的夫婿,是在十二年前现世的神子。」
正值莺月,春阳正好,叶枝跟着在我身边坐下来。
「他是什么样的人?」
「天才吧,」我尽量言简意赅地概括,「他会造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叶枝问:「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我想了想,有些抱歉地道:「这个,或许得等殿下空一些的时候。」
我的夫君百里临是华阳建国以来最勤勉的太子。
从我与他五岁定下婚约,到我十五岁及笄嫁入东宫,见过最多的,就是他伏案的身影。
即便是与我大婚之夜,他也在书案前坐了一整晚。直至床边红烛燃尽,我昏昏睡去,才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他进了帷帐,将我浅浅拥进怀中。
我常常想,百里临他或许根本不喜欢我。
我只是他貌合神离的太子妃,但不是他命中注定的心上人。
对此我并不意外,也并不怨恨,只是偶尔,会有一点点难过。
叶枝听完,一脸不可置信。
「你们成婚几年了?」
「到今年三月,恰好满两年。」
「两年……你们还根本没有……那个?」
我眨眨眼:「哪个?」
她倒吸一口冷气。
「百里临,他是不是不行啊?」
叶枝显出头痛的神色,几度欲言又止,最后着急地站起来,握住秋千的绳索。
「那你们做到哪一步?」
「什……」
「接吻了没?」
她低下头,与我离得很近,几乎触碰到我的鼻尖。我陷在她投下的阴影里,不知所措到忘记逃避。
忽然,我听见了百里临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7
我被百里临拉到了院外。
他攥着我的手腕,声音是难得的急切。
「阿鹊,你不必这样。」
「殿下说什么?」
「孤绝不会娶她,」他微微拔高了声音,「你不必逼着自己同她处好关系。」
我听得愣神,停了一下才说:「臣妾没逼着自己……」
我回头望了一眼叶枝,笑着说:「叶姑娘是个好人,臣妾很喜欢她。」
百里临脸色发青。
「你喜欢她?」
「是呀,」我弯起眼睛,「她生得好看,武艺高强,还见多识广……」
话未说完,百里临忽然头一低,抵在了我肩上。
我哑了声,而他微凉手指松松笼住我的后腰,迫使我靠向他。
沁人心脾的书墨香荡漾开去。
「林鹊,」他低低地唤我,语气里有微妙的委屈,「你从来,没说过喜欢孤。」
8
记忆中,百里临几乎从未向我流露过这样脆弱的情态。
我认识的百里临冷静自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最沉稳,也最重礼。
在外人面前,我们极少亲密。我甚至记不清我们上一次牵手是在大婚还是除夕。
如今他是受人尊敬的太子,是励精图治的储君,是皇子们奉为楷模的兄弟,独独不像我的夫君。
对生在王侯将相之家的我们来说,爱意太过奢侈。
奢侈到能在漫长的一生中惊鸿一瞥,都已是需要藏匿的幸事。
眼前的这个拥抱温暖又陌生,我垂着眼,小心地吸了吸鼻子,然后如常地扬起笑容。
「殿下,」我柔着声音,轻声提醒,「您失态了。」
百里临僵了僵,却没有松手。
他哑着嗓子嘶声问:「是不是在你心里,孤娶谁、喜欢谁,你全都无所谓。」
我答得从容:「殿下是人中之龙,凡事有自己的计较,臣妾无需多言。」
百里临搁在我腰上的手紧了紧。
我听见他重重吸气。片刻后,他颓然垂下手,紧握成拳,而我退后两步,若无其事地为他整理弄乱的衣襟。
百里临站着一动不动。
半晌,他苦笑:「不管什么时候,你总是这么平静。」
我不置可否,专心致志地抚平他领口上的褶皱。
「谢殿下称赞。」
想起不远处院内的叶枝,我又道:「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百里临的眼睛倏然亮了亮:「你说。」
「臣妾想见一见十三驸马。」
「你是为了叶枝,」百里临蹙起眉,脸色有些难看,「你和她……还是不要走得太近。你性子单纯,孤不放心。」
我收回手,只当没听见他的话,利落行礼。
「殿下如若为难,臣妾想别的办法便是。不劳殿下挂心。」
9
百里临走后,叶枝站到我身侧。
「他好像生气了。」她说,「你不哄一哄吗?」
我摇头。
叶枝将我的神色收在眼底,道:「何必这么累。」
我笑着偏头:「枝枝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怎么做呢?」
叶枝似乎没想到我会问她这样的问题,错愕地扬起了眉。
零星的梨花顺着风飘过来,落在她的鬓边。她屈起手指在唇边按了半晌,才缓声答:「会告诉他。」
「嗯?」
「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清清楚楚地对他好。不问缘由,不求回报。」
爱恨随心,尽力而为,绝不后悔。
这也便是叶枝了。
「真好啊,」我笑眯眯地说,「真羡慕枝枝。」
叶枝奇怪地看着我,似乎不太明白我在顾忌什么。我转了点身,望向庭院角落的梨花树。
「你知道吗,殿下小时候,会躲在那棵梨树下面哭噢。」
叶枝一本正经地惊讶。
「我还以为他生下来就有二十岁呢。」
我被逗笑:「哪有,他也不是生来就那么老成。小的时候,他喜欢牵着我的手去玩捉迷藏。有一次我躲去了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他一直没有找到我,但我牢牢地记着他说,不能被除他之外的人发现。所以就算到了深夜,就算外面找我的人来来去去,我都忍着害怕,忍着啜泣,乖乖地等着他。」
叶枝静静地听着,然后问:「后来呢?」
「后来他就成太子啦。」我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我们再也没有玩过捉迷藏。」
叶枝没有再多问。
她没有问我是怎样被找到,也没有问我百里临受到了怎样的处罚。她一直是个很合格的倾听者,总能知道该在哪里停下。
春光暖融融地照在我们身上,梨花盛大地开了满树,像一场姗姗来迟的落雪。
我没有告诉叶枝,那一次捉迷藏,最后以百里临跪在陛下面前狠狠挨了几十下藤条告终。
陛下亲手打的他。
大雪飘飞的天气里,年仅八岁的百里临被打得鲜血淋漓,血落到台阶上都结了霜。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呼一句痛,掉一滴泪。
他说是他错了,是他把我弄丢,是他找不到我,是他一时幼稚贪玩,险些铸成大错。
那一天,丞相家的嫡女林鹊在冷宫的假山中被发现,素来顽皮的佑王殿下百里临抱着她泣不成声。
还是那一天,前方来报,皇太子百里赐在南下赈灾时被流民所伤,不幸身亡。
自那以后,百里临就变了。
他变得不再像百里临,而林鹊,也再做不成林鹊。
此时此刻我站在树下,没来由地又想起入东宫前,阿娘对我说的话。
她说,阿鹊,你要笑。
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端庄温柔地面对所有人。
你是林家的女儿,必须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才配得上那个尊贵的位置。
你的夫君并非常人,将来必然会有许多姬妾。你须宽容隐忍、温婉知礼,不可心胸狭隘、刁蛮善妒,惹人厌烦。
心动的时候,喜欢一个人的心情会变成丝线,缠绕心上人,也缠绕我自己。
我都知道。
所以我只敢远远地眺望我的夫君。
所以我把握分寸,进退得宜,与他相敬如宾。
我不能不喜欢他,也不能太喜欢他。
否则我怕到了某一天,那些丝线,会将我扯得很痛很痛。
10
昨日百里临负气离去,第二日,东宫的侍卫却带着马夫来探问我,想要何时动身去长乐公主府。
不用问也知道,是百里临的手笔。
我若无其事地叫上叶枝,一路上却一直心不在焉。
半个时辰后,我和叶枝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十三驸马。
众所周知,十三驸马易见是个妻管严。
我们走进长乐公主府的时候,恰好撞见百里念满院子撵着易见跑,那样子不像夫妻,倒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见着我来,百里念直接怒气冲冲地拎着易见的领子,将他扯到我们身边,高声道:「嫂嫂,你来评评理!」
叶枝面上不动声色,一边略略侧身靠近我耳朵。
「这长乐公主什么情况?」
「等会跟你说。」
我小声回了叶枝,然后向前走了几步。
易见生得斯文,不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成小辫,白净挺拔的鼻梁上挂着片圆溜溜的眼镜。眼镜边缘被打磨得很光滑,看起来像是自制的。
此时他脸红到了耳根,连带着手也无所适从,一会儿推眼镜,一会儿动领口。
我忍俊不禁:「这是怎么了?」
「西夷那边送来一批稀有的金刚石指环,本公主喜欢得很。这小子抬杠,非要说这金刚石一文不值,是碳什么……」
「碳元素。」叶枝出声。
「对!」百里念忙不迭点头,「他这不是放屁吗!」
易见好不容易挣脱,嘴上却不认输:「钻石本来就是由碳元素组成的,和石墨一样……」
百里念横眉竖眼:「你还说!」
易见闭嘴了。
百里念鼓着腮帮,像只生气的金鱼,娇憨的样子惹得叶枝也忍不住扬起唇角。
「金刚石确实是由碳元素组成的,但就像我们人都是由血肉组成一样,同样的成分,也可能绽放出不同的光辉。」
百里念明白过来,又扭头骂易见。
「就是!那我们人生来都是一坨软肉,和狗一样!我养你不如养条狗!」
易见红了眼睛,要哭不哭,委屈巴巴地扯着百里念的袖子,弱气道:「不是嘛……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这种东西,你给我足够的金刚石砂,我也能给你做出来……」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反应过来,猛地看向叶枝。
「你怎么知道碳元素?」
12
听说叶枝也是穿越来的现代人后,易见一下就来了精神,嚷嚷着要和叶枝对暗号。
很显然,叶枝不太想理他。
「背一下《滕王阁序》。」
叶枝沉默了一会儿,干巴巴地回:「『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
「那是《岳阳楼记》。」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那是《阿房宫赋》。」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那是《出师表》!」易见崩溃了,「你绝对是故意的吧!」
叶枝无辜地移开目光。
13
百里念坐在我身边,拖着我的手臂,娇娇地看两位现代人打机锋。
单看她现在的样子,任谁都很难将她和那个战场上剽悍泼辣的长乐公主联系起来。
「嫂嫂,」她忽然转过头喊我,「皇兄最近对你好么?」
「挺好的呀,为什么这样问?」
百里念噘起嘴,将侧脸靠在我的肩膀上,软绵绵的脸被挤得变形,却莫名显得更为可爱。
「那便是不好了。」她嘀咕,「皇兄那个闷葫芦,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当真无趣得要命。」
我笑着去捂她的嘴:「没大没小。」
百里念东倒西歪地躲闪,也跟着笑:「嫂嫂还是要这样笑才好看!平日里那样笑,我看了都替你累得慌。」
叶枝与易见那边却又嚷了起来。
易见喊得大声,我和百里念想不注意都不行。
「什么!你想回去?」
叶枝漠然地抱着胸,看易见的眼神有点像在看傻子:「我想回去很奇怪吗?」
「不是……你回去干什么?你回去也是单身狗啊。」
「单身狗也比老婆奴好。」
易见被叶枝噎了一口,恼羞成怒地睁大眼睛:「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你不是公主殿下的狗么?」
易见涨红了脸,不死心地争辩,接着就是一连串难懂的话:「公主殿下的狗不能算狗……我宠我老婆,能算当狗么?」
百里念「噗嗤」一声笑了。
周围的气氛变得快活起来。
叶枝一脸了然,问:「所以,到底怎样才能回去?」
「等五星连珠,」易见挂在百里念身上,不情不愿地回答她,「五星连珠的时候,我给你画一个法阵,你就能回去了。」
叶枝沉默着望了易见半天,目光更怜悯了。
「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你爱信不信!」
「我是唯物主义者。」
「什么唯物主义唯心主义,我是百里念主义,」易见大言不惭地回击,「你都穿越了还计较这个,就离谱。」
叶枝略一沉吟,再度发问:「你这个方法,以前对谁成功过吗?」
14
回去的马车上,叶枝坐得端正笔直,神色却很恍惚。
风吹起车帘,带着寒意的春风吹得人清醒不少。
我问:「还在想十三驸马说的话?」
叶枝回过神,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问我:「太子赐是个怎样的人?」
自我出生以来,华阳有过两任太子。
一位是我的夫君,民间称之为太子临;另一位,便是百里临同父同母的兄长百里赐,民间称之为太子赐。
当年的所有人,包括百里临在内,都以为百里赐会是华阳的下一任新君。
可惜,世事无常。
我叹了口气。
迟疑片刻,我回答叶枝。
「我对赐殿下的印象很模糊了。毕竟我那时不过五六岁,见赐殿下的机会也不多。我只记得,赐殿下是个很活泼明快的人。临哥哥……现在的太子殿下总喜欢黏着他。」
方才,易见将我们叫进他的工作室,然后关上门,告诉了我们一些鲜为人知的事。
百里赐和辛娓的事。
当年百里赐去世后,举国皆悲,却很少有人知道,当时的太子妃辛娓在那之后因为受了太大的打击,几乎无法正常生活。
易见说,以她当时的病情,回到现代是唯一的活路。
为了帮她,他翻遍各大藏书阁,结合星象天文学,终于误打误撞地找出了绘制传送法阵的方法。
「她也是穿越者,」易见推了推眼镜,「甚至跟我是一个大学的。我总不能看着她死。」
叶枝忍无可忍:「你们这个国家到底有多少穿越者。」
「谁知道呢,」易见把我和叶枝丢在一边,低头摆弄自己的古怪器械,神色说不上是麻木还是云淡风轻,「大部分穿越者都是普通人,从现代被丢进这里,就像被丢进大海里的一滴墨水,不死就不错了。你以为,多一个穿越者能改变得了什么?」
叶枝沉默了。
易见接着道:「还有,我和你不一样,我是魂穿。刚来这边的时候,我十岁的身体,二十岁的脑子,不是没有做过男主梦。」
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在我看来有些悲凉的笑。
「但那也只是梦。」
我突然想起来,这位十三驸马在十二年前,确实一度风光无两。
他改良了火药的配方,并以铜制造出一种名叫「火统」的武器。虽尚无法普及使用,但其威力已然震惊诸国。
奇怪的是,在那之后他便杳无音信,再无惊人之作面世。
陛下命他去给刚刚回宫的十三公主做太傅,那也是后话了。
叶枝自言自语:「果然改变不了啊。」
「怎么改变?」易见打了个哈欠,「出去大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然后被拖出去砍头吗?」
他自顾自细细地打磨着什么东西。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这道理我懂。有些东西我能造,有些东西,我即便能造也不能造。我现在的想法很简单,待在念念身边,做个不让她丢脸的丈夫,一起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就足够了。」
「那辛娓后来成功回去了吗?」我问。
「有,也没有。」
易见的手指被器具锐利的边缘划破了一点,渗出血滴。他皱起眉,不讲究地吮了吮。
「她死了。」
15
辛娓死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春日。
死的时候,怀里还抱着百里赐的剑。
那年立春刚过,春风得意的易见向陛下求了特令,兴冲冲地捧着图纸去找辛娓,却撞见一帮人摇头叹气地从她住的地方出来,说她自尽了。
他知道辛娓状态不好,濒临崩溃,只是没有想到会这样快。
之前百里赐的死讯传来时,辛娓一直没有接受,但她没有哭喊,也没有大闹。
她只是像以前一样,非常平静地亲手做一日三餐,非常平静地等百里赐回来。
甚至,辛娓会雀跃地跑出宫门,扑住一个并不存在的人,叽叽喳喳地同他说今日见闻。
阖宫上下都觉得她疯了,但对辛娓来说,这还不是最致命的。
立春过后,与百里赐一道南下的将军,带回了一个怀孕的女子。
叶枝挑眉:「这关辛娓什么事?」
「那女子怀着的是百里赐的孩子,」易见意味深长地补充,「而辛娓一直向百里赐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如遭雷击,刹那失语。
而易见看着叶枝,像在提醒,又像在警告。
「很傻,对不对?」他发出一声苦涩的嗤笑,「那百里赐是什么人,堂堂太子,天潢贵胄,贤能又自负,无情又多情。她竟敢向他要这个。」
叶枝没什么反应,我站在她身边,却忽然好像心口中了一剑。
仿佛被辛娓抱在怀里的那把剑,越过这漫长的十二年,居然这样准确无误地刺进了我的心里,疼得我不由趔趄一步。
叶枝却好像注意到了一些别的什么。
她皱起眉,有些犹疑地向易见道:「你和辛娓……」
「只是故人。」易见低下头,眉眼藏进额前碎发的阴影。
故事的最后,易见向陛下叩头请旨,说想要以现代的习俗为太子妃送葬。
陛下准了。
辛娓头七那天,恰好五星连珠。
大风猎猎,易见拖着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年幼身体,在祭坛上绘制法阵,在边缘燃起大火。
烟熏得他两眼是泪。
层云尽暗之时,辛娓果真消失。
16
马车仍在向前疾驰。
叶枝垂着眼,看起来有些低落。
我平复了心情,去握她的手。
「枝枝,」我唤她,「很多事,我们是无能为力的。」
叶枝僵了一下:「我没有难过。」
「你有。」我笃定。
「我只是惋惜。」她漆黑的眼珠浅浅转动了一下,瞥向我,「我觉得她懦弱、可悲,觉得她不该有这样的结局。可是,我并不觉得她有错。」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在这样的时候,我的附和只会显得虚假,反对又显得恶毒。
叶枝似乎也没有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她恢复冷静的样子,看向了窗外。
「为什么她不能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叶枝侧着脸,我望不见她的眼睛,只觉得她无波无澜的语气里,夹杂了一些什么别的东西。
我垂下头攥紧指尖,说出的话不知道是在安抚叶枝,还是在安抚我自己。
「……男人从来三妻四妾。」
叶枝望向我,眼神像冬日屋檐的新雪:「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的心上像是有琵琶的四弦被重重拨动,锐而明亮的琴声一瞬破空,振聋发聩。
窗缝漏进的光照在她精致的眼睫上,灿烂地投下阴影。
「易见说得对。时间的长河奔流不息,不会因任何人停止。作为被裹挟在时代中的人,与其蚍蜉撼树,不如顺势而为。」
她的后半句话声音渐低,仿若呓语。
「可是,林鹊。人人平等没有错,错的是没有足够能力实现平等的我。」
17
长乐公主府在宫外,离东宫颇有一段路程。
同叶枝谈完心,我靠在她肩上浅浅眯了一觉。醒来时日暮鼓动,外头的集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我故作不经意地向外张望,却在瞧见街头艺人喷出火来时没忍住,鼓起了掌。
察觉过来后,我讪讪地放下手。
叶枝不着痕迹瞧我一眼,轻飘飘地问:「下去看看?」
我坐正身体,清了清嗓子。
「不必了。我不喜欢。」
「我喜欢。」她理所当然地睨着我,言语间有责怪的意思,「我来了这么些日子,什么好吃好玩儿的都没见过。作为地陪,你这是失职。」
我张口结舌:「我……」
叶枝才不管我说什么。
她抓着我的手将我拽下车,末了还要损百里临一句。
「你学谁也别学百里临。想要的东西永远不说,谁知道你想要?」
我觉得好像哪里不对,本想还嘴,一下车却立即被周围琳琅满目的景象引去目光,没顾得上反驳。
盛世总是好风光。
踩高跷行走的戏子,英姿飒爽的刀马旦,香气扑鼻的小吃,挤挤攘攘地堆出一派人间烟火气。
我常年养在深闺,少有这样的机会,跟在叶枝身边看得乐不思蜀,只觉得上下左右都新鲜,开心得不得了。
东宫的马车停在街口偏僻处,我和叶枝越走越远。
人潮拥挤,叶枝不得不将我牢牢捉在身边。待转过一个路口,她低声道:「你还没告诉我,长乐公主是怎么回事。皇室怎么会有行事如此乖张大胆的女孩子?」
「念念的身份,其实有些特殊。」跟着她走到略微空旷一些的大道上后,我挽过她的手臂,「她是山匪的孩子,十岁才回的宫。」
饶是叶枝闻言也吓了一跳:「山匪的孩子?」
我点头:「她母亲是长庆郡那边的山匪头子,有一次陛下微服私访路过,一时不慎,就被绑进了山寨里……」
「好了你不用说了。」叶枝咬牙揉着太阳穴,看起来头很痛。
「念念刚回来的时候,全皇室乃至民间都不待见这位公主。觉得她……粗鄙无文,有辱皇家颜面。」
「……啧。」
「不过,后来就不是了。」我颇得意地微昂了下巴,「念念十三岁那年,自请去领军。陛下约莫是觉得正好叫她吃点苦头,就允了她。没成想这小妮子虎得很,一进军营就立威,将一对系着粉色绸带的板斧立在演武场上,直接开了擂台,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打得全军都服了她。」
叶枝「嚯」了一声。
「还不止呢,」我兴致勃勃地补充,「后来东瀛大军犯境,她带着一小队人马千里奔袭,反复滋扰,最后仗着自己身轻个小、身手敏捷,生生取了那敌将的项上人头。班师回朝的时候,民众的呼声都快把王都掀翻啦。」
叶枝听得好笑,往我嘴里塞了块甜蜜饯:「说得这样高兴,跟你亲眼见过似的。」
「见倒是没见过,」我有点不好意思,「你知道,我不太能出门。不过,念念真的是个厉害的姑娘,陛下封她为『伏波将军』,城中男子亦十分敬她。」
「他们不是敬她,是敬强者。」
我嚼着蜜饯,不太明白叶枝的意思。
天逐渐黑了,显得街道的灯火愈发明亮起来。叶枝立在光里,一身深竹月的轻衣朴素又孤冷。
「畏惧强者,是人的天性。尊重弱者,才是人的教养。」
她语调轻松,话锋一转。
「还想吃什么?」
我忙指街角:「李家鸡杂!我馋那家好久了。」
「好。」
叶枝往街角的李家小吃走了几步,望着那边挤得密密匝匝的人群皱了眉,退后两步,将怀里装着蜜饯的纸包塞给我。
「你就别去了,在这等我。」
18
叶枝迅速没入人群。
我百无聊赖地站在原地,看着过往行人或喜或嗔,倒也别有一番乐趣。
忽然,我听见不远处传来喧闹声,似乎是当街起了什么争执。
我虽没有看热闹的爱好,但那帮人动静太大,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连人潮都散开了不少。
循声望去,几个彪形大汉正对一名弱女子拳脚相加。
那女子身材纤瘦,被为首的大汉掼到地上拖行,已然满身血污。
有围观的人看不下去,试图阻拦,被那大汉一个眼神狠狠逼退。
「少管闲事!老子管的是自家婆娘!」
人群便又退了几分。
我站在街边,周遭的议论声顺着夜风飘进耳朵。
「被打得这样惨……怕是偷男人了……」
「可说呢……她若要没错,这男子何至于此……」
「这男子看着也是老实人,定是被逼……」
那女子却倏然从地上狠狠抬起头来,声嘶力竭地吼道:「我同你没有关系!」
「装贞洁烈女!你也配!」
大汉攥过她的脖颈,又是力道十足的一巴掌。
女子被打得几乎痛晕过去,一双手脚却依然死死地挣扎着,甚至张了口狠咬。
大汉愈发狂怒,周围人面露惧色,愈发不敢上前。另几名男人作壁上观地看着这一幕,仿佛不是在看着一桩恶行,而是在观赏一场好戏。
我攥紧指尖,只觉胸中怒火翻滚,灼得人窒息。
旁人或走或避,我听见有人低声道:「快去报官。」
我回过头,远远望见叶枝正拎着一篮子炸货,穿过人潮,向这边行来。
大汉没有停下的意思。我走出去阻拦,伸手扯他的手臂。
周围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正打得眼红,几乎是立刻就使力将我甩远。
「滚开!」
19
「简直是胡闹!」
回到东宫后,百里临震怒。
「谁给你的胆子上前阻拦!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立在他跟前,望着满地的碎瓷片,垂着眼没有应声。
他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只是可惜了那只黑釉茶碗。
彼时闹市上我被男子甩翻在地,好在只砸出几块瘀青,磨破点皮,外在并不容易看出来。
之后叶枝和官差先后赶到,叶枝百般忍耐下,并未对闹事男子下重手,只将其压制在地,用一副银晃晃的镣铐将其束住,以便捕快带回官府。
得知我的身份后,一众官差大惊失色,快马加鞭地一竿子捅到了上边。
于是不止端坐东宫的百里临,连相府都被惊动。若非宫门落锁,大约我爹娘今晚就要来东宫兴师问罪。
问我的罪。
百里临见我不答,怒气更盛。
「为什么不即刻回宫!为什么要去抛头露面!你心里,究竟还记不记得你是东宫的太子妃!」
「臣妾记得。」
「孤原以为你行事一向谨慎,最是懂事知礼,断做不出这样的事。可这次若非那个穿越女出手,官差又恰好赶到,你会变成什么样子,你的名声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想过吗?」
我顿了一瞬,依然低着眉:「她不叫穿越女。她有名字,叫叶枝。」
百里临被我气笑,捏紧了拳。
「林鹊,你现在是为了旁人在顶撞孤?」
我抿着唇,没有言语。
我望见他玉白绣金的袍摆,灿烂华贵的五爪龙纹由金线织就,即便在夜里也熠熠有光。
是了,我的夫君,是尊贵的皇太子。
我怎么能忤逆皇太子呢。
肩上的伤隐隐作痛,时刻提醒着我闹市那一下摔得有多重。
可我不能动。
「孤在问你话!」
我忍着痛,温声回答:「是臣妾的错。臣妾思虑不周,给殿下添麻烦了。」
百里临的拳似乎攥得更紧,声音却既低且痛。
「你总是这样……看似事事顺从,却所有情绪都向里收,不给孤半分机会。孤在你眼里,就这样不可依靠?明明以前……」
死寂。
不知为何,百里临生生止住了话。
窗外风声鼓噪,我沉默着,拖着身体跪下。
百里临的手落在身侧,连骨节都用力地泛着白,而我就像一个被人操纵的木偶,继续兢兢业业地,重复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是臣妾的错。让殿下失望了。」
百里临紧盯着我,随后,骤然掀翻桌上的砚台。
「不成体统!」
墨汁溅了我一身。
他怔了怔,好像连自己都没预想到这个后果。
他的眼神显而易见地慌乱起来,神色却依然强自镇定地维持着体面。
甚至,他的身体还违和地向前一步,下意识地伸手想替我擦净墨迹。
我头一偏,避开了。
「不敢叫殿下脏了手。」
丫鬟柳絮在一旁不敢上前,欲言又止。
百里临莫名其妙地又发起了火。
他的手在半空滞了一会儿,僵硬地放下。
「谁敢替太子妃说话!就一道跪着!」
「你骂够了吗?」
叶枝从门外迈进来,语气微愠。风尘仆仆的样子,大约是刚从官府被问完话回来。
她伸手想将我拉起来,我守着规矩,竭力定在原地没动。
见状,叶枝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索性将我打横抱起来。
身子倏然悬空,我怎么也没料想到这个发展,慌忙想要挣脱。
她却轻巧地控住了我。
「别动。你不是受伤了吗?」
当时的情况,她果然还是看见了。
我心虚地没作声。
反倒是百里临闻言,神色顷刻苍白至极。
「阿鹊,你……」
叶枝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她抱着我,转身就走。
百里临咬着牙追了两步,习惯性地命令:「放下她。」
叶枝不理他,自顾自地向外行去。
百里临吼道:「孤叫你放下她!」
「生气?那你报警吧。」
叶枝大步走到门口停下,有恃无恐地回头,与他对望。
「妻子遇险,你一不问她是否受伤,二不问她是否受惊,三不问她事件因果。翻来覆去、字字句句,满口规矩体面、女子名声。怎么,当街行凶的是她吗?她给你们皇家丢脸了吗?」
我和百里临都听得愣怔。
叶枝却好像当真动了怒。
「什么规矩体面!什么女子名声!你不是太子吗!百里临!让这个国家长治久安,天下太平,不是你们这些皇权者的责任吗!你的本事,就只是在家中对着妻子恶语相向吗!」
百里临被她震慑,一句话也说不出,望向我的眼神复杂难辨。
我揪着叶枝的肩,小声道:「枝枝,够了。」
叶枝却仍不愿放过他。
「去吧。去告诉官府,告诉他们小鹊儿犯了多大的错,把她抓起来吧。去啊!」
她盯着他,眸光狠厉,咄咄逼人,像是笃定着什么一般,狂妄而嘲讽。
「百里临,你舍得吗?」
20
直至叶枝将我带到房中匆匆放下,我都有些没缓过神。
回过神后,我第一反应就是想要回过头找百里临。
叶枝一把拽住我。
「你还没被骂够?」
「不是的,」我着急地解释道,「太子殿下没有那个意思,他只是……」
「他只是担心你。」
我被抢了话,一时不知如何接下去。
叶枝却好似会读心一般,有条不紊地将我心里的话说了个遍。
「『他只是不善表达』,『他只是不知道我受伤』,『他只是有身为太子的责任,身不由己』。」
窗外是清丽无匹的月色,叶枝站在月下,方才的戾气消散无踪。
「人都喜欢给自己喜欢的人找借口。小鹊儿,你没发现吗?你真的好会帮百里临找借口。」
我有片刻的窒息。
仿佛心底那些无色的丝线,一瞬间都似海潮一般,层层叠叠地翻涌上了满是月光的海面,争先恐后地,扑向岸边。
叶枝望着我,眼神柔润冰冷,像一杯在夜里放凉的龙井茶。
「承认吧,林鹊。你根本没有你自己以为的那么不在乎百里临。」
21
我沉默,叶枝跟着我沉默。
许久,她问:「今天走出去救那个女孩子的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
「不对吧。」叶枝道,「你这样的性格,不可能什么都不想。」
我强撑起一个笑:「我不过一介女流,能想什么。只是头脑发热,就那样做了。」
「不,」她否定,「你知道市集人多,那些人无法逞凶太久;知道我正向你这边走,必会出手;知道有人报官,官差正在赶来。你还知道,那个姑娘虽被打得惨烈,但如果真去了官府,这类寻衅滋事十有八九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是再有些弯弯绕绕的路子,或许连府衙大牢都用不着进。但是,如果这事牵扯到你,那就不一样了。」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
「你是华阳的太子妃,如百里临所说,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室的脸面。但也正因如此,不论是皇家还是相府,都不可能放任你被一个平民伤害。你可能会挨一顿骂,那个凶手面临的却会是极其严酷的惩罚。那个姑娘,也就得以获救。」
叶枝顿了顿,言之凿凿。
「林鹊,你是故意的。」
「你想多了,」我扬起笑,「这都是你以为。我并没有这样想。」
「是吗。」叶枝靠近我,伸手碰了碰我的眼下,「那你为什么要哭?」
啊。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随后,我的喉咙就像是被水糊住一般,难以发出声响。
我再说不出狡辩的话。
我拼命地想要擦去眼泪,奈何刚刚溅在我身上的墨点有一些就沾在脸上,被这样一抹,更显得我狼狈不堪。
「别弄了,小花猫。」
叶枝叹了口气,去拧了块湿帕仔仔细细地给我擦脸。
「原先我觉得你单纯,现在看来,倒不好说。大小姐,我是该说你聪明,还是说你傻?」
我红着眼睛,垂头不说话。
她说:「凡事都有万一。如果那个男的突然发疯呢?如果他被你激怒,不打那个女孩,掉过头来打你呢?他又不知道你是谁,他把你打死,大不了一命换一命。你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这样煞费苦心,以身涉险,你都不会害怕的吗?」
刚刚停下的眼泪又接连不断地滚了出来。
我压抑着抽噎。
「害怕,」我呜咽着说,「叶枝,我好害怕。」
我怕痛。
怕见不到爹娘。
怕到死也没听百里临说一句喜欢我。
怕我不在,叶枝会被其他人刁难,怕她不能顺利回家。
有些情绪并不是一瞬间袭来的。
就像下雪的时候,我并不会觉得有多寒冷,但到了雪化那天,我却会被冻得发抖。
此刻,我也在发着抖。
叶枝像哄小孩儿一样拍了拍我的背。
我哭得更凶了。
在她的面前,我心上日积月累才勉强搭就的铜墙铁壁,仿佛顷刻间化作了不堪一击的纸张。
我好像又成为了那个藏在假山中的小林鹊,一语不发,一声不响,却期盼着能有一个人穿过无边黑暗,心领神会地找到我,抓紧我,拯救我。
以及,照亮我。
我埋进叶枝胸口,大哭着,断断续续地说话。
「可是……如果我不帮她,就没有人会帮她了。」
22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多善良的人。
更不觉得自己能成为什么英雄,济世苍生。
我怕死、怕痛、怕黑,甚至怕路边飞舞的小虫。
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告诉我,我要适可而止,要明哲保身,要绵里藏针。
最好,我要摒弃我的善良,深藏我的爱恨,扼杀我的不忍,去成为太子临乃至未来新帝,最宁定的一方砚。
皇室就像一座囚笼,以前的我,总是平静顺从地望着那些鳞次栉比的笼条,从未想过反抗,也从未想过逃脱。
毕竟这一切从来如此。
但在看到那个被打得血淋淋的姑娘时,我破天荒地想要任性一次。
我撞上了那个鸟笼。
我问叶枝:「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叶枝摇了摇头。
她用掌背抹去我的眼泪,语气带着令人舒畅的凉意。
「做得很好。」
我的脸上依旧泪水涟涟。
叶枝耐心地抚着我的脸颊,道:「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林鹊是怎样的人,也比谁都清楚林鹊想成为怎样的人。善良、勇敢、温柔,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东西,是许多人终其一生都要追求的东西。你不应该觉得难过,而应该感到骄傲。」
「我可以做自己吗?」
「当然可以。」
月光慈悲地照进窗棂,在地上投下了阴影。
然而叶枝却放开我,退两步,袖起了手。
「回去吧。」
「欸?」
「不是想去找他吗?」
我愣愣地看着她,好久才反应过来。
叶枝移开眼:「还不去。是要睡我这吗?」
我下定决心,转身去拉开门。
门外皎洁的月光无遮无拦地落在了我身上,她却又倏然唤我的名字。
「林鹊。」
「嗯?」
我回过头去,叶枝依然不看我。
她微微拧起眉心,像是有什么话在嘴边,却犹豫着,迟迟没有说出口。
我疑惑地喊:「怎么了,枝枝?」
我站在透亮的月光里,而她站在窗棂交织的阴影下,侧脸半明半暗。
她说:「就当我是多管闲事吧。」
我有点没听清:「什么?」
叶枝叹了口气,神色透出一丝挫败和无可奈何,但到底是将话说了下去。
「老实说,今天这件事发生后,我是挺担心你的。」她停了停,又道,「但是,我担心也没什么用。」
她望着繁复的窗格,声音轻淡又温和。
「我只是一个朋友而已。」
「是重要的朋友。」我纠正。
叶枝自顾自地说下去:「或许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世界。到了那一天,我没办法再给你买莲花酥,没办法在你危难的时候出现,更没办法在你难过的时候,替你骂百里临,或是给你一个可以痛痛快快哭出来的地方。」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她打断我,「你看上去不是那种不好惹的类型,如果有人想要欺负你,你不可以对这种人善良。这世上很多事情没有对错,生活中也没有完美的处世之道,你一定要学会取舍。」
我明白叶枝的意思,今天的事,我到底还是冒险了。
「抱歉,」我自责道,「我这样的人……一定让你觉得很麻烦吧。」
「我没有觉得你麻烦。我永远不会觉得你麻烦。但是林鹊,变强吧。」
叶枝终于看向了我。
「变得更聪明,变得更坚强。只有你真正地强大起来,才能去面对这世上所有的险恶,才能好好地保全你真正想做的自我。」
「我不是说你现在不好,但真的,成长吧。」
「自信些。」
「骄傲些。」
「强势些。」
「坚定些。」
「那我就不会总在深夜里,多出些无用的担心了。」
她的目光像皎月一般清亮坦荡。
有一些东西仿佛就在夜色中浮沉。它们无法触摸、无法捕捉,就像今晚的明月,虽然照耀着我,却永远不可能为我停留。
月亮会落下,太阳会升起,叶枝会离去。
起风了,晚风依然很温柔。
叶枝走过来,将我推出门外。
「我刚刚想说的就是这些。晚安。」
23
我回到寝殿时,百里临不在。
柳絮说,他一个人在我的寝殿外站了很久,最后扭头去了书房。
柳絮问:「娘娘……要去找殿下吗?」
我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不去了。」
百里临本来就很少和我睡在一起,东宫的书房反倒睡得更多。
身为皇太子,他一向政务繁忙,大约今晚也是焦头烂额。
没必要去打扰他。
我心事重重地睡下,第二天醒来,柳絮却支支吾吾地告诉我,相爷和夫人来过了。
我惊坐起来:「阿爹和娘亲现在何处?」
「他们来得早,被太子殿下挡回去了。殿下说娘娘您受了惊,不让打扰。相爷为此还骂了好一阵,说殿下太惯着你。」柳絮嘀嘀咕咕,「殿下哪里惯着您了,明明昨天还……」
我缓了一口气,接着问她:「太子殿下呢?」
「殿下交代完就出去了,走得很快,像是急着去处理什么事。」
「知道了。」我说。
柳絮却站在我身侧,吞吞吐吐地似乎还想问些什么。
我缓声问:「怎么了?」
「娘娘……今日给太子殿下的汤,还送吗?」
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该要送汤的。
百里临用功太过,时常不知缘由地头疼。于是我问御医讨了方子,每隔三日便做药膳给他,也会根据季节时令调整配料。
我幼时就对行医制药很有兴趣,还有幸跟着府上的名医学过一阵,只是后来,百里临成了太子,我也成了准太子妃,阿爹就再不让我学那些了。
有时候想想,我还是很喜欢以前。
曾经,百里临也坐在朱红的宫墙上,眉扬目展地向我描述他企盼的那个未来。
他说:「阿鹊,我要成为华阳最厉害的大将军!成为赐皇兄的左膀右臂,替他上阵杀敌!到时候,你就和我在一起!」
「和临哥哥在一起做什么?」
「你……你不是想做大夫吗?你待在我身边救死扶伤,我们就是最厉害的将军和最厉害的大夫!你医治我,我保护你!」
幼小的我听得欢欣鼓舞,紧紧握住他的手指:「好!一言为定!」
那个时候,百里临的眼睛里好像放了一整轮太阳,灿烂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目光,又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
我与百里临,究竟是怎么一步一步到了这样的境地呢。
「娘娘,」柳絮唤我,「您在听吗?」
我回过神。
「要送的。」我说,「去准备吧。」
「可是……」柳絮红了眼眶,「殿下昨日对娘娘那样凶……那个砚台,是娘娘十三岁那年特意找工匠定做的,上边还有娘娘拿回来之后亲手刻的小章。殿下平日也一直放在书房,宝贝得很,怎么能……」
「不碍事的。本宫找人再做一次就好了。」
柳絮赌气地咧咧:「那也不是原先的那方砚了。」
「你怎么比本宫还难过似的,」我板起脸,「不许哭!姑娘家家,哭了就不好看了。」
柳絮一向听我的话,闻言立即拼命忍住,两包眼泪蓄在眼眶打转,看了好不可怜。
我哭笑不得。
「好啦,真是傻姑娘。」
此时叶枝一身劲装,神清气爽地走了进来。
柳絮缩了缩脖子,倒是没逃。
叶枝瞥了一眼她的红眼圈,诧异道:「怎么,我就这么吓人?」
柳絮别扭地嗫嚅:「不是……不是你。」
叶枝往她怀里丢了包糖,小姑娘登时两眼发光,忘记要哭了。
「玩儿去吧,」叶枝道,「我和你们娘娘有事要说。」
24
一大早,叶枝就去打听了情报。
她告诉我,昨晚当街行凶的那泼皮,原是附近的一个泼皮,仗着自己表舅是个小官,在附近的街市作威作福。
「他叫姜浩,强抢民女不是一两次了,」叶枝坐在红檀木太师椅上,悠悠地抿了口茶,「追不到就死缠烂打,死缠烂打不行就霸王硬上弓。把姑娘弄到手,然后玩完就丢。」
「……畜生。」
「更可恨的还在后头。那姑娘叫蓝心,原本已经和心上人定了亲,只差过门。运气不好,洗衣服的时候,被姜浩看上了。」
叶枝眼眸低垂,手拨拉着茶碗。
「那之后,姜浩便缠着蓝心,蓝心自然是誓死不从。直到有一天,姜浩找了个机会,将蓝心抓走。」
我攥紧手指:「她被……」
叶枝点头。
「这是皇城!」
我气得发抖,难以置信。
「她未婚夫呢?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欺负?」
「未婚夫?」叶枝嗤笑了一声,「姜浩将这事大肆宣扬,蓝心的未婚夫婿听闻后,立即与她解除了婚约,很快求娶另一家的『清白』女子,还骂蓝心是『不知廉耻的破鞋』。」
「为什么……」
「很奇怪吧。」叶枝静静垂眼晃着茶碗,「明明她是受害者,明明她痛苦、惨烈、无辜,可最后被辱骂、被诟病、被瞧不起的人却是她。那个姜浩,倒是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凶。若是没有你,不知还要逍遥法外多久。」
我难受得说不出话,拿着茶碗的手不住地颤抖,几乎拿不稳。茶水泼在裙摆上,晕出一块深色的茶渍。
「蓝心呢?」我问,「蓝心她后来怎么样?」
「已经送到医馆了,大夫说好在没有伤到要害,休养一段时日,应该没什么大碍。」
我松了一口气。
「至于姜浩……」叶枝补充,「不用担心。你夫君已经亲自去办了。」
25
午间的时候,外边传来消息,姜浩被干净利落地赐死,午时就行了刑。
我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百里临的缘故,不过我很庆幸,至少往后蓝心不必再受到骚扰和威胁了。
我为百里临炖好汤,坐在书房等他,想着等他回来后与他好好谈谈。
然而,我等到晚膳的点快要过了,也没见着百里临半点影子。
我忍不住走出去,正好见着一名侍卫在外请求通禀,见了我后,立即毕恭毕敬地行礼。
「属下有事禀告太子妃。」
我便问他:「是太子殿下命你来的吗?他为何还未回宫?」
「回太子妃,属下正是来禀告此事,」侍卫道,「太子殿下被摄政王殿下逮住,抓去喝酒了。摄政王殿下说,太子殿下冥顽不化,他替太子妃调教调教,叫太子妃不必谢他。」
我听得笑起来:「呀,六皇叔回来了?」
「是,主子今儿个刚回来,」侍卫也笑,「给太子妃和各位公主、娘娘都带了礼物,想必不日便会送来。听说,给太子妃的礼物还有几分特别。」
「皇叔费心了。替我向皇叔道谢。」
「还是太子妃亲自谢吧,」侍卫朗笑道,「主子可喜欢来东宫了。」
侍卫拜别我,闪转腾挪,转瞬就消失了,看得出身手不凡。
叶枝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旁,感慨:「什么时候东宫也能有这种侍卫。」
我笑着去晃她的胳膊:「东宫这不是有你吗?」
她一脸无奈地用手指把我往上凑的脑袋顶开。
「少来。」她假意凶我,又朝侍卫离去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那摄政王又是什么人?摄政王不待王都,他摄哪门子的政?」
「你说六皇叔?他可是个妙人。」
左右叶枝来了,我也不再急着等百里临。
近日春光好,日落的时间也逐渐变晚,我同叶枝立在院中,正望见壮美的夕阳。
远处暮霭沉沉,晚霞漫天,倒是一幅叫人心旷神怡的好景致。我索性让柳絮端来茶具,又取了去岁的雪水,细细地烹了茶。
「六皇叔百里晃,是先帝最宠爱的孩子,天纵之才,文武双全。说起来,当初先帝还是一度属意他做新君的,」我将第一泡沸水冲过的茶汤丢进茶洗,随后将第二泡茶呈给叶枝,「但六皇叔对做皇帝半点兴趣也没有,整天沉迷诗词歌赋和琴棋书画。因为这个,他当初没少挨先帝爷的打。」
「怎么会有皇子不想做皇帝?」
「好像不止是六皇叔,」我回忆了一下,「我阿爹说,那会儿谁都不愿意即位。只是六皇叔嚷得最大声,说什么,『皇帝就是倒霉蛋,谁做谁是大傻蛋』。最后,还是如今的陛下下棋输了,认命接过了这个担子。」
叶枝无语凝噎,半晌说:「……先帝是被他们气死的吧。」
我抿了口茶:「至于『摄政王』这个名头,是临殿下刚任太子那会儿,陛下设的。陛下将六皇叔抓回来,逼着他辅佐太子。后来太子殿下长大了一些,六皇叔就甩手不干了,只是这摄政王的名号还是保留了下来。六皇叔说,这称呼挺威风的,留着也好。大家就继续这样叫了。」
叶枝沉思了一会儿,一脸嫌弃地评价:「听起来像个有大病的。」
26
叶枝喝完茶就说冷,猫回她的侧殿里去了。
我知道她定是又要翻墙出去逛,但也言笑晏晏地没点破。
她身上一直带着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比如上次街市上用来束缚凶徒的镣铐,与我以往见过的镣铐不同,更为轻便耐用。
我至今不知叶枝究竟都带了些什么,只知道那些工具结实冰冷,都有特殊的用法。
告别叶枝后,我回小厨房将汤又温了一遍。
看了几卷书,及至月上中天,百里临都未回来。
我脱了外衣,如常就寝,几乎就要睡着时,却依稀听得门开的动静。
我强撑着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唤:「殿下?」
帷帐重重,随着来人的行止旖旎翩飞。
视线因为突然涌入的光亮还有些模糊,我尚未看清来者,便被那人扑了个满怀。
清雅的书墨香混杂着辛辣的酒味浩荡地袭来,我措手不及地接住他,倒在了榻上。
鼻尖认出了他的气味。
但,身上的伤口被压得有些疼。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伸手推了推他,小声道:「殿下,好重。」
27
百里临埋在我怀中,手臂渐渐收紧。
月光从窗外打进来,稍稍擦亮了空旷的寝殿。
寂静浓稠的黑暗中,百里临的呼吸烫得叫人无法忽视。我费劲地半支起身,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
「阿鹊。」他闷声道,「我知错了。」
我挣开他,手指拂过他的鬓角:「殿下喝了多少酒?」
百里临不答,顺势将侧脸贴上我的手掌。
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发烫,鼻息几乎将我的掌心灼出氤氲的水汽。
那些水汽汇成溪流,琤琮地流进我的心里。
我想将手抽回,却被百里临使力握住,微微偏了头,像是不解。
他抬起眼,光在他微湿的瞳仁中明灭,衬得他像一只被遗弃的幼犬。
我感到荒诞。
他望着我:「对不起……我惹你生气了。」
「殿下醉了,」我耐心道,「臣妾唤人来照顾您。」
百里临仿佛没有听进去。
他垂下眼,卑微而虔诚地亲吻我的手心。
我被激得蜷起手指,心上像是被砸下无数刀剑,疼痛而沸反盈天。
我努力撑起笑,回过头去哄他:「臣妾没有生气,殿下松手好不好?」
「不好。」
我生出一丝与小孩子对话的无奈感:「为何不好?」
百里临静了静,声音极涩。
「我不想再弄丢你了。」
28
夜风幽咽,百里临将我扯回去,从背后环住。
我若是有尾巴,这会儿应该已经炸了毛。
风撞击云窗,发出微弱的脆响。我慌乱得像一把拉满的弓,紧张到极致,反倒显得平静。
可过了许久,百里临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我略略找回声音,试探性地唤:「殿下?」
没回应。
他的额抵在我后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羞耻的热度。
听着他的呼吸逐渐平稳,我小心翼翼地转过身。
百里临已经睡着了。
他本就不擅酒,即便这几年宫宴迫于太子的头衔应酬,也都是浅尝辄止,遑论喝醉。
过去百里临说:「君子慎酒。」
此时,我却有些庆幸他今夜的放纵,让我得以在这样混沌的暗夜之中,久违地端视他的面孔。
这些年来,百里临究竟改变了多少?
他不再劲装疾服,策马长街;不再会在看到我时扬起唇角,笑着招手;不再抓着我的手,肆无忌惮地跑过宫道。
东宫的风这样冷,冷到能将一个少年眼中的火焰尽数吹熄;东宫的风又这样重,重到能将所有的企望、所有的幻想、所有的任性,都沉沉压进一个人心底最深处。
我的少年本该做烈烈燎原的山上火,偏偏被捧上山巅,做孤冷无俦的云间月。
我何尝不知他难过。
他一步一步朝着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攀登,而我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嘴角的笑一日日淡去,看着他的眉间逐渐皱出痕迹,看着他从神采飞扬,变得正言厉色。
就像一把剑,悄无声息地沉入海底。
我什么也没法做。
陛下缠绵病榻,黎民翘首以盼,他是皇室的太子殿下,不是我一个人的百里临。
我伸出手,认真抚平他的眉心,偷吻他紧闭的眼。
百里临似乎在睡梦中感觉到了什么,本能地将我拥紧,含混地喊:「阿鹊,你在哪啊?」
「我在这呢。」
帷帐缭乱,我摸索着捉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
「你没有弄丢我。」
29
第二天清晨醒来时,百里临却并没有躺在我身边。
殿外鸟雀啼鸣,日光和煦,想来是个好天气。
晨起口渴,我哑声喊了几遍柳絮,都没得到回应,只得散着头发,独自披衣起身。
吹进殿内的风带着甜腻的花香味,我取了木簪绾起长发,用清水将自己收拾妥帖后,推门出去。
意外地,我在门前见到了百里临。
「殿下,」我小小地惊呼了一声,「您怎么坐在这儿?」
百里临坐在檐下的台阶上,身上穿的还是昨晚的锦衣。听见我的声音,他回过头望,耳尖悄然泛红。
四下无人,侍从和丫鬟们都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我冲他伸手。
百里临犹豫了一下,将手放上来,局促地握紧了我的指尖。
我将他拽起来,他站定后,却又略略向我靠近了一步。
「昨晚,」他目光闪烁,耳朵已然彻彻底底地红了,「弄痛你了么?」
我迅速地回忆了一番。
百里临进门那会儿,我的淤伤确然被他压得有些疼。
于是我诚实地点了头:「是有些疼,不过不碍事。殿下不必自责。」
百里临的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懊恼。
我不由伸手扶上去:「殿下怎么了?脸这样烫,怕不是染了风寒。臣妾这就去找……」
「别去!」
百里临倏然拉住我,将我扣进怀中。
我愣在他怀里,好半天才道:「……御医。」
「孤没生病。」
「可是……」
「阿鹊,」他语气沮丧,「对不起……」
我被动地环住他的后背,有些许不知所措。
「我是个混账……明明这样的事应该你情我愿,但我……我不清醒。我逼得你很疼,是吗?」
30
刹那间,我脑中乱七八糟的东西轰然炸起,如电光石火一般掠了过去。
昨夜百里临喃喃好热、难受,我担心他睡得不舒服,就替他去了外袍。
那会儿他嘴上虽嚷着热,手却将我抱得死紧,怎么也不愿松开。我颇费了一番工夫,才将他的外衫鞋袜剥了去。
夫妻之事,从前相府里的嬷嬷倒有浅浅教过我,但终究是雾里看花,没有学得太明白。
此刻回过味来,我也有些脸热。
所幸现下我藏在百里临怀中,他瞧不见我的神色。
「是我强求,」百里临喃喃,「成亲是,此事亦是……」
我被他说得一头雾水。
我与他成亲怎么就变成是他强求?
虽说是陛下和阿爹的意思,但我哪里表现过不情愿了?
百里临却还将我抱得更紧:「……我对不住你。」
我听着他的话,冷静下来,突然就起了捉弄的心思。
「是呢,」我压着笑,「昨夜殿下未免太不饶人。」
百里临的身子明显又僵硬了几分。
我踮起脚,俯在他耳边吐息:「就这样喜欢臣妾么?」
百里临张了张口,并不应声。
他避开我的目光,眼里满是羞恼。
我放下脚跟,又道:「殿下昨夜醉酒,说什么都要睡在脚踏上,臣妾怎样劝您都不听。将您弄上床,确实累得臣妾全身都疼。」
百里临静了静,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半晌,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喊:「林、鹊。」
恶作剧得逞,我立即挣开他,笑着向院里逃。他却果断地抓住我的后衣领,好整以暇地将我拖了回去。
我就像被捉住后颈皮的猫,瞬间没了张牙舞爪的底气。
百里临步步紧逼,手掌护着我的后脑,将我撞在廊柱上。
我不由缩了缩。
他低头睨着我,一双眼邪气流窜,凉得几乎翻出下三白。
「孤的太子妃,什么时候学会捉弄人了?」
不妙。
我好像……有点得意忘形了。
背后是冰冷的石柱,百里临扣着我的腰,愈发靠近。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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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易家夫人诞女那天,京城红霞漫天,金光照室。
某云游道士大呼此乃大吉,似有凤凰之象。
然而该道士未曾预料到的是,易家此胎乃双生女。众人皆笑,凤凰怎能同时存在两个?
于是招摇撞骗的道士被打出了京城。
只有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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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唤易安,是在漫天红霞下出生的易家嫡幼女。
我有一个姐姐,她早我一炷香面世,唤易笙,为易家嫡长女。
我家是历经四代的将门,守卫大启上百年,堪为大启的军之脊梁,无数先祖英魂葬送沙场,至我出生,嫡支男子只余我父亲与我兄长。
所以我们双生姐妹的名字很朴实无华,谐音「一生平安」。
我从小就知道,我的姐姐与我是不同的。
她不喜欢使奴唤婢,能做的事情总是自己做了,穿衣、吃饭、布菜等;她还很聪明,很小就通晓了千字文上的字;睡觉前,她还喜欢给我讲故事,我记忆最深的是,一个丑丑的鸭子有一天变成了天鹅。
所以我年幼时一直错误地以为鸭子就是年幼的天鹅。
姐姐告诉我,我们出生的时候红霞漫天,其实就是「火烧云」。
火,烧,云。
这三个字组成的词我依旧不理解,但我已经习惯我姐姐说些我不明白的话了。
我很小就觉得,我的双生长姐就是道士说的凤凰。
至于我,可能是凤凰破壳而生时不小心掉落的碎壳吧。
但我一点都不嫉妒我姐姐。
我姐姐的奇思妙想很有趣,但她也有很多不擅长而我擅长的地方。
她总是写不好毛笔字,理解不了夫子讲的《女诫》,掌控不了绣花针,发自内心地不理解世家最常见的三妻四妾现象,与夫子讨论孔孟之学都能以独特的角度把他气出学堂。
我只好压着她写好几张道歉信,挑出写得最漂亮的一张,然后乖乖地替我姐姐把夫子哄回来。
夫子常痛心疾首地让她与我这个世家贵族模板的妹妹学学。
只有我知道,因为姐姐不擅长,所以我才逼自己成为了表面模板。
本质上,我极其喜欢听我姐姐与我说史,说经以及说一些不知哪来的「众生平等」的学说,我觉得我的姐姐与世间所有人的姐姐都不一样。
她最厉害,她也最爱我。
她会管我的看书时间,她会教我放松眼睛,她会与我说久坐不好拉我兜圈,她也会将父亲买来装儒雅的围棋顺出来带我玩一种五个棋子连成一线就算赢的游戏。
2
五六岁的时候,姐姐喜欢上了教人认字。
姐姐认为读书要安静,也要有树木环绕才能保护眼睛,于是在征得娘亲允许后,她挑了一个靠山的僻静院子做学堂,让小丫鬟们轮休时过来学千字文。
彼时是少有夫子教丫鬟认字的,于是我和姐姐就成了易家丫鬟们的小夫子。
我和姐姐用了一整年的时间,培养出了第一批认全千字文的丫鬟。然后就由新丫鬟作夫子啦。
那几年,易家的丫鬟因个个识字闻名满京城,出府嫁人都被抢破头,易家双生子的夫子事迹在世家中流传了好一阵子。
读书识字自古乃世家专属,虽我们只教了千字文,但世家内心是否真正认可此事我不知道,倒是百姓口口相传,易家千金一时风头无两。
不过很快,易家丫鬟要干的活突然增多了,母亲延缓了丫鬟学堂的教学进度,此事也就慢慢地淡出了京城人们的闲谈中。
白驹过隙,我们到了豆蔻年华。
这十几年因为大启无战乱,百年将门易家很安稳,驻扎西北的兄长也能时常归京与父母相聚。
母亲常开玩笑说,我和姐姐的名字真是取对了,易家一生平安。
兄长有点黑,小时候见到给我们带礼物的黑大壮兄长时,我感觉他看起来凶凶的,忍不住往姐姐背后缩了缩。
姐姐小声与我说兄长是守家卫国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然后拽着我与兄长眉飞色舞聊起了边疆军旅生活。
我的长兄长姐啊,眼里有光,嘴角带笑,说到热情处,恨不能勾肩搭背大口吃肉喝酒。
这就是我的兄长与长姐啊,有奇才,不坠易家威名。
我就做个岁月静好的世家嫡幼女吧。
姐姐不擅长的琴棋书画、世族谱、女诫经纶,这些我来替她会。
我的姐姐易笙,合该一生潇洒肆意。
3
大启女子十五及笄,娘亲疼爱我们,待我们十四时,便少了许多课,也允我们时常出门。
娘亲有时会与我们念叨,女子松快的时光就这几年了,让我们多出去看看。
姐姐不以为意,她私下会与我说人的世界应广阔如大海,方才不负来这个世上一遭。
我笑着点头表示知道了,我姐姐的世界一定会广阔如大海的。
我会帮她。
十四岁这个春天,蕲州生了瘟疫。
姐姐拿出从小到大的所有私房钱,留下封信半夜带着些许家丁打马想去蕲州抗疫。
被我拦下了。
我抚慰担忧的爹爹娘亲,再三做了保证。
最后是在家荣养的沙场老将爹爹拍板做的决定:
「我易家乃大启脊梁,食万民应护万民,儿郎守家卫国,女娘也胆识过人,决不于国难时独坐深闺!」
这句话被母亲下了禁令,不允仆人外传。
自此,我们带着自愿前往的大夫,买空了京城的药材,拿着父亲的手书前往蕲州。
蕲州地处平原,空气湿润,春雨淅沥,柳树摇曳。
湿润有风的天气最有利于瘟疫蔓延。
我们花费两旬时间,到达蕲州的时候,蕲州哀鸿遍野,生灵涂炭,城内药物不断地烧着,四周的树木都失了颜色。
城外一片孤寂,方圆五十里已无人烟,蕲州恍若被世间遗弃的死城。
一位憔悴麻木的士兵确认我们的身份后,伸出黝黑枯瘦的手帮我们开了城门。
于铺天盖地黑云的蕲州,我们邂逅了同来抗疫的世家白家子,白守竹。
4
大启的百姓信神佛道,瘟疫在他们眼里乃上天赐下的罚,我们进城路过破庙时,时能看见里面挤满了衣裳褴褛的难民。
早来一旬的白守竹与我们言,更有甚者,偷偷将感染的家人置于庙里的金身背后,祈求上天降下福祉,恩赐众生。
上天的恩赐就是庙里栖息的百姓十有九病。
长在京城富贵窝的我感到深深的茫然与难过。
姐姐在短暂的低落后就振作了起来,成为了我的方向,或许说是我与白守竹的方向。
白家公子擅调度,懂人心,爽朗慷慨。他不懂如何应对疫情,我也不懂,但我无所不能的长姐懂。
在我们来之前他出人出力帮着大夫行事,在我们来之后他划拨了一队人随我们行事,自己也来往城中随时看顾。
大夫抗疫以纱巾蒙面,长姐对此做了改良,蒸药时将纱巾隔空置于蒸药炉子上熏,再浸没在稀释的药渣水中,最后折叠成双层覆面。
无论大夫还是士兵,无论老少,无论得病与否,皆以此蒙面。
长姐还要求任何人勤洗手,固定用餐碗,不准串用,日常相处距离最好间隔一米。
长姐还在城内边缘寻了片宅子,取名「众生所」,与白守竹商量,配备了士兵和大夫,以及打下手的医女。
戴着药纱的长姐站在城中央,大声呼吁百姓将病了的家人送入众生所,免费吃住的同时,还会配备最好的大夫免费治疗,若能生则送出,但很抱歉若死亡尸体不能与之见面,得直接于宅子后的空地处焚烧。
时人讲究落叶归根,在我们来之前,很多病人临终前都被想方设法带回了家中,于家中逝去。
焚烧,会被人们认为是对已逝之人的侮辱。
那天的蕲州城的天空很灰,我看见了在微风打圈儿的药材碎,随着无声的寂静飘向远方。
姐姐、我、白守竹在众目睽睽下率先住进了众生所。
那天夜里,姐姐抱着我,卸下了白天的成竹在胸,哽咽地与我说:
「安安,姐姐只能帮他们到这里了。
「姐姐不懂医术,这是姐姐能做的极限了。
「安安,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取名众生所吗?」
我说我知道,众生所,希望住进这里的众人们,皆能获得生机。
第二天,没有人入住众生所。
第三天,有些许重病患者不愿拖累家中,自愿入所。
……
第七天,入住病人已达一千,因为病人的配合,大夫研究出初步药方。城中人皆赞颂易家姐妹,言乃上仙降世。
……
第十天,少量病人死亡,焚烧,只给予了家人一盒烧完后的灰。
第十一天,死亡人数略微上升。
……
第十七天,现实判定初步药方无用,死亡人数当日上百,累计已超三百,城中谣言四起。
……
变故是在第二十天晚上发生的,当日死亡人数累计超过五百,我与姐姐焦心劳碌了一天,刚准备洗漱睡下。
众生所被百姓围了。
没有钱打火把的百姓,拖着残破的身躯站在门前,众生所大门边的烛灯被风吹着,一晃一晃的,莹莹地照在百姓黝黑的脸庞上,光线从药纱晃到骨骼突出的颧骨,映出了每双眼睛中的愤恨。
姐姐不让我出去,但我还是跟了出去。
我们站在众生所的石阶上,尝试用语言解释事情的合理性。
我们的声音淹没在了人群的唾骂中。
闭上眼睛的瞬间,我于嘈杂中听见了「魔鬼临世,堕易家威名」。
下一秒,有什么圆圆的东西碎在了我的脸上,黏黏的液体流到了我的唇边。
我尝了一下,腥的。
5
意料之中的暴乱发生得猝不及防。
我感受到了姐姐的怀抱,于蛋清黏液中勉强睁开眼,只来得及看见姐姐惊慌却果断地将我推进了门内。
「关门!护好二小姐!」姐姐凄厉地下命令。
一瞬间的愣神后我看不见姐姐了,眼前红棕木铸的高大阔气的门紧紧合着,我发了疯似的想挣脱禁锢我的嬷嬷们,她们哭着死死地拉住我。
有很多人在骂,也有很多人在哭,隔着一道门,虽然有个声音很小,但我还是清晰地辨别出,那是我姐姐的哭声。
我那潇洒恣意的姐姐在哭啊,求求你们去帮帮她,求求你们放我出去。
求求你们啊。
想象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我看见我无力地跌坐在地,为了更好地听见外面的声音,我不敢哭出声。
外面的喧嚣声,从远处逼近,到最后恍若响在耳边;你们知道拳头砸肉是什么声音吗?那是一种厚重而沉闷的膨膨声;你们知道拳头砸骨是什么声音吗?咔擦声闷在肉体中不再清脆,但仿佛响在人的心里。
我很清晰地记得,那天的天空有星星,时间过得很漫长。
一炷香的时间漫长得我仿佛看见了人间尽头的奈何桥。
……
喧嚣停了,门缓缓地打开。
眼中带煞的白守竹抱着发丝凌乱衣着尚算整齐的姐姐,一步一步地朝我走来。
姐姐闭着眼,垂下的发丝被风吹得一晃一晃,顺着裙摆滴落的血迹,映着门外被光照亮的大片血迹,灼在了我的心上。
……
蕲州暴乱被白守竹以强势手段雷霆镇压。
据统计,暴乱当夜,百姓死亡三百余人,士兵死亡五百余人,受伤者过千。
后来的时光很安静。
姐姐安静地躺在房里,屋里的木头仿佛都散发着药味。
我学着姐姐之前的模样,打理着众生所的事物。
众生所继续收治病人,人数不减反增。
我知道是白守竹把控着城里几乎所有的药材,派人半自愿半强迫地把他们送入众生所。
我刻意不再关注着众生所外的一切,全权交给了白守竹。
第二十八天,大夫们研出了新药方。
……
第三十二天,新药方初见成效。
……
第三十七天,大夫宣布姐姐能进整碗流食了。
白守竹让我别怪姐姐,她不是故意糟蹋自己身体的,她只是不能躲到门后。
我说我知道的。
我知道的啊,那样沸腾的环境里,百姓必须有一个宣泄的口。
为了守卫易家先祖的名声,为了保护门内的我,为了证明众生所没有错,柔弱又坚韧的姐姐以身作墙,站在了门外。
……
第四十天,第一个病愈者踏出了众生所的大门,感受到久违的阳光。众生所外由寂静到喧嚣,喜悦的欢呼声、感谢上苍的声音透过了红棕木大门。
……
第四十五天,病愈者累计过百。
……
第五十天,病愈者累计总数首次超过感染者。
……
第六十天,蕲州城内的瘟疫虽未完全灭除,但已在可控范围内。
第六十一天,姐姐伤势初愈,已被准允离床,并可以小范围地走动。
……
第七十天,我决定带姐姐离开蕲州。白守竹与我们同行。
姐姐说,安安,你不要怪他们。
我说好。
我真的不怪他们,可是我心里难受。
我不愿让姐姐留在蕲州养病。
离开蕲州的那天,已是夏末,是个难得的大晴天。阳光穿过云层照在人群中,照亮了蕲州的蓬勃生气。
百姓自发地守在出城必经的路上,给我们送行。
我在城门看见了一些熟悉的面孔,记忆中我在那个嘈杂恐惧的黑夜里见过。他们很瘦,黝黑的手不安地交叉在一起,嗫嚅着嘴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我们与蕲州渐行渐远的时候,我撩开车帘探出头,往后看了一眼。
碧空如洗的蓝天下,安静又熙攘的人群一直站在那。
距离拉长了我的视线,我没有看见人群的尽头。
6
白守竹将回京路程推进得很慢。我很满意。
缓慢的路程利于姐姐将目光放在自然风光,以疗愈身心的伤。
白守竹也像我们的兄长似的陪伴着我们。
我们经过了许多城池,凑过小镇赶集的喧嚣,蹭过乡村成亲的喜事,走过江南的园林,也上过西湖上摇曳的画舫。
脱离蕲州的白守竹,浑然不像暴乱那夜的阎王,如墨君子,温文儒雅。
那日姐姐虽被护卫舍命护着,但早已昏过去。
所以姐姐一直以为他本质上就是个温文儒雅的君子。
君子端方。
七夕那夜,我们到达凉州,距京城仅有三天路程。
凉州桥上,我沉迷绚丽多姿的河灯,一个转眼,身旁唯余婢女护卫,眼前仿佛还有姐姐与白公子离去的残影。
公子如墨,美人如玉。
我迟钝地意识到,白守竹想做的不是兄长,他想做的是姐夫。
我面无表情地一个人放了十盏河灯。
希望我的河灯能把下游姐姐和某人的河灯挤得无路可逃。
晚上姐姐回来后,一脸心虚地来见我。
我盯着她不说话。
脸上重新长了些肉的姐姐,眨巴着些许怯的眼睛悄悄看着我。
罢了罢了,我举起双手投降。
然后姐姐狡黠一笑:
「我就知道安安最好啦!」
……
我俩回京后,娘亲好一顿生气,将我们禁足一月。
但这止不住某人的相思。
白府借着蕲州情谊时常携礼来拜访,每次叨扰的人中都有白守竹。
至于礼物也夹带私货。
于是在姐姐收到一大批珍奇的同时,我也被爱屋及乌地送了许多小玩意儿。
「……」
我的心情很复杂,我不讨厌白守竹,我觉得有手段的人才能护住我的姐姐。
我一直记着,在蕲州,于乱民中,是他护住了我们。
但我着实不想天天看着他们你来我往。
于是我自告奋勇去帮娘亲打理庶务。
眼不见为净。
7
十五岁,我们的及笄礼办得盛大而隆重。
娘亲是我们的主行笄者,为我们绾髻加簪。
高朋满座,观礼女眷夸赞声不绝于耳。
荣耀的是,宫里也赏赐了珍宝,派人前来观礼,为我们做足了脸面。
唯一的遗憾是,驻扎西北的兄长本想回京参加我们的及笄礼,却在启程前夕因羌国的异动绊住了脚步。
他送了一大批奇珍异玩以及告饶信回府。
易家家训,忠君护国。
我归整礼单封库时发现,太后娘娘的赏赐中,有一支未写在礼单上的红霞白玉凤凰簪。
昏黄夕阳映得它晶莹剔透,冰冷刺骨。
我顿了顿,什么都未说,安静地将随礼记册封存。
……
及笄礼后,白家与家里的走动愈发频繁。
双方父母都默认了此事,并为此乐见其成。
姐姐与白府正式下定前一天,我问她真的想嫁白守竹吗?
姐姐说,七夕那天她就想好了,山无棱天地合,这一辈子就是他了。
姐姐说,他允诺今生仅她一人。
姐姐说,她很怕疼,蕲州时白守竹听人说美好的事物能减少疼痛,于是笨拙地搜罗了半个城的兰花摆在她睁眼就能看见的窗外。
姐姐还说,她会幸福的,安安也要幸福。
我说好,姐姐会幸福的,大家都会幸福的,就像我们的名字,易家会一生平安的。
深夜,姐姐睡熟后,我安静地去了父母住的上房。
月光明亮照室。
我稳稳地跪在父母面前,接过了那支红霞白玉凤凰簪。
8
赐婚圣旨如约而至。
彼时姐姐已成为白夫人一月有余,白守竹疼她,她得以时常归家坐坐。
与家里人谈起白守竹时,姐姐的脸如初春的杏花,眼角眉梢都带着羞意与欢喜。
这样就很好,我想。
我也时常会幻想,我的皇帝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后来,我穿上了凤袍,迈过了红瓦宫墙,住进了凤仪宫,成为了大启的皇后。
洞房花烛之夜,弱冠的皇帝稳重之余带着些赧然。
帝后恩爱和睦传为美谈。
我和皇帝一起逛过御花园的每个角落,一起点评过每一道御膳,他会与我分享他的苦中作乐,我也会在他疲累时为他按摩额角。
成为皇后的第二年夏天,我怀孕了。
我与皇帝微服去七夕灯会放河灯时,我想,原来是这个感觉啊。
这次我没有再放十盏灯。
闪烁着微光的河灯汇入如海灯流,寄托着谁的相思。
抬头的瞬间,我在皇帝如星河般璀璨柔和的眼中看见了我的倒影。
唇角含笑,面目含春。
次年春天,我诞下了大启嫡长子,皇帝赐名「殷云舟」。
同年,皇帝初次大选,入后宫者十余人。
皇帝开始雨露均沾。
贤良的皇后表示理解,并贴心地维持着后宫雨露的均衡。
9
第四年元月初一,命妇进宫朝拜。
凤仪宫内,朝拜后姐姐与母亲被我单独留下。
姐姐如常逗弄着小云舟,娘亲劝她要个孩子。
姐姐与白守竹成婚近五载,虽未有子嗣,白守竹却未纳一人,对姐姐体贴如初。
京城内的女娘们都羡慕得绞了帕子。
姐姐安慰母亲,笑着说别担心。
转月,我于御花园中闲逛时,皇帝的新宠祁贵人抚摸着还未显现的孕肚,拉长着娇俏的声音:
「这生不出孩子的女子啊,再得夫君宠爱又如何,白家老太君可是最注重子嗣的世家贵女,你且看以后吧。」
京城祁家,三十年前以文而立,祁老太爷在世时还像模像样,近两年文不成武不就,走了许多旁门左道。送进宫的祁贵人就是旁门左道之一。
皇帝喜欢她娇俏的性子,最近颇得宠爱。
我踩碎了脚下的枝丫,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
我还没来得及为难祁贵人,姐姐就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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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一个穿越女,怎么斗得过世家贵族培养了十几年的大家闺秀。
被囚禁十余年后,我的母妃吞金自尽了。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不堪受辱,却不知那些生金是我偷偷塞给她的。
这是我们母女联手设的局。
她以命作注换我的通天路。
冰冷的宫阙,终于成了我的掌中物。
1
我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在冷宫默默无闻苟了十几年,没想到在今日声名大噪。
大名鼎鼎的谢镜竟然亲自来冷宫寻我,还被我的皇姐抓了个正着。
谢镜,字子鉴,谢家嫡长公子。
我皇姐文宁公主的梦中情郎。
不用看我都知道皇姐此时的表情。
唉,第一万次,我在心里感叹男色就是祸水。
我恨恨地瞪了谢镜一眼。
谢镜不动声色地将没递出手的东西藏进袖中,淡定拱手行礼:「见过文宁公主。」
「谢郎,你来这贱……皇妹这儿,作什么?」文宁一边强自欢笑,一边试图用眼神凌迟我。
我木着张脸,假装自己是个死人。
谢镜:「下官不过遥看此处桃花开正好,想过来采上几枝赠与家妹。」
他意有所指:「不曾想凑近一看也不过如此。便罢了。」
文宁瞬间转怒为喜。
两人在我面前你一言我一语聊了起来。准确地说是文宁叽叽喳喳,谢镜适当捧哏。
我的大脑逐渐放空,眼神盯着鞋尖。
终于,文宁发觉自己在木头眼前秀优越没意思,强拽着谢大公子去她宫中吃茶点去了。
我长舒口气。
气还没舒完,冷宫里唯一的艳色在我眼前倾塌。
娇娆的桃花枝砸在我脚前,被故意走近的老奴踩进泥里。
文宁派人毁了我的桃树。
它不是我的人生中第一件被毁去的所有物。
我已然习惯。
我脚步一顿,绕过了它的残骸。
真烦,今年夏天吃不到桃子了。
更麻烦的是,我还得去应付那一位。
祂一定在我殿中气得跳脚,骂我不争气。
2
祂果然在发火,殿中一片狼藉。
我淡定地走上前捡起凳子,轻门熟路地找出工具修理它。
祂愤怒至极:「蔚蓁,你是废物吗?!」
「就现在,随便拿些什么来供奉我!我弄死那群狗东西。」
「不。」我断然拒绝。
等文宁派来的人都走了,我才出了殿门。
废弃的偏殿后方,是我开垦的秘密菜地。如今夏天没了桃子,更得精心侍弄它。
日暮西垂。我回殿中点起一根蜡烛,珍惜地拨了拨灯芯。
刚刚点燃,一阵邪风吹灭了它。
继续点、继续灭。
如是反复再三。
在我发火之前,祂沉声问:「蔚蓁,你是不是嫌弃我是邪神,才不供奉我?」
我不理祂。
「算了,我不杀她就是了。你别不高兴。」 祂别别扭扭地用腕足卷起枕头轻轻砸在我身上。
我挪开枕头:「我没有不高兴,别担心。」
我的尾指激动地颤了颤。
祂越来越听话了。
快了。
邪神显然不是很相信我的说辞。
祂犹豫再三,伸出一根腕足递到我身前,声音悲痛:「你好久没吃荤的了。吃铁板烧吗?」
「炭烤也行。」祂说着说着自己好奇了,「我还没尝过自己。要不炭烤?」

大可不必。
我的良心隐隐作痛。
3
被笨蛋邪神缠上,得归功于文宁。
那时候我还不满五岁,生活在宫外,还是个快快乐乐的小姑娘。
阿娘会偷偷摸摸带我出去吃小零嘴,阿爹会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骑大马。
直到尹皇后和蔚文宁出现,我才知道,阿爹不是阿娘一个人的夫君,也不是我一个人的父亲。
他是天下之主,是尹皇后名正言顺的丈夫,也是蔚文宁孺慕已久的父皇。
蔚文宁打小就痛恨我。
她比我稍长几个月。但我还没有出生,就夺走了她的父亲所有的期待和宠爱。
尹皇后把我们母女带回了宫。
我无忧无虑的童年结束在朱红色的宫门阖上的那一刹。
那一年发生了太多太多可怕的事,以至于被蔚文宁关进阴森的冷宫,我都不觉得恐惧。我只是抱着膝盖睁着眼望着漆黑的墙壁。
蔚文宁的婢女在一墙之外绘声绘色讲着在这间殿内惨死的妃嫔往事。
阵阵阴风刮过,宫女的声音越来越紧绷,时不时还会颤抖和顿住。
我一点不怕。
我早已亲眼目睹比鬼神更可怕的事。
祂便是这时候来的。
当然,用祂的话来说,这叫降临。
祂的腕足缠住多嘴的宫女,一拧,颈骨断裂的声音响起。
祂高傲地对我说:「凡人,我收到你的祭品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信徒。」
沉浸在悲痛之中,满心无神论的我:?
我问道:「你是?」
「我是神明!」祂挥舞着触手得意地问,「需要提供抛尸服务吗?只要向我献祭,我就可以帮你做到哦!」
我诚恳发问:「人不是您主动杀的吗?」
怎么还管杀不管埋?
邪神沉默了,祂想了想:「你说的有道理。」
我:……
我惹上了邪祟,我惨然地想。
但好消息是,祂好像不是很聪明。
4
邪祟没有杀我。
祂说,将来,我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
祂还说,名满天下的谢公子是我未来的夫婿。他会成为我的裙下之臣,为我赴汤蹈火。
可惜十年过去了,我还只是苟活在冷宫,活得比宫女还不如。
所谓谢大公子,更是见都没见过。
我只听说,我的皇姐和他青梅竹马,对他一往情深。
这种男人,只会成为我的麻烦。
可惜邪祟不死心,祂总是能搞来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谢镜吃剩的桂花糕、谢镜最喜欢的茶盏、谢镜绣了云纹的苦茶子。
……
我:!
一看就贵得要死、贼拉滑溜的布料放在我床边时,我只想除魔卫道、除了这个不要脸的邪祟。
我叉着腰破口大骂,让祂滚蛋:「您去找别的信徒吧,我不会成为您幻想中的人。」
邪祟的腕足气得四处乱飞舞:「你大胆!」
「只有全天下最厉害的信徒,才配得上我这样厉害的神明!」他的腕足颜色变成了得意的淡粉色。
给我气笑了。
「显然,那个信徒就是你。」祂语气坚定。
我不是很认可祂对我以及对祂自己不适当的自信。
我警告祂不要再惹是生非。
我说:「我只想顺顺利利地活到及笄,然后出宫嫁给一个不好不坏的人。」
嫁给一个纨绔子弟也好,甚至和亲也好,只要能离开这座宫廷,我都心满意足。
每一次,我都这样说。
不论是谁问我。
我是冷宫里扶不上墙的烂泥,从不向往天光和春鹤。
5
没想到在及笄前,我还是见到了谢镜。
彼时,尹皇后命我去她殿中。
一如既往,她先让我跪着领略她的威仪。
她令我睁大眼睛,好好看着领我前去的小宫女如何被生生缢死。
求饶、尖叫和血迹。
尹皇后笑着说:「你瞧,真可怜,又有人要因为你和你娘死掉。」
看着我识相地流泪,她才兴致缺缺地起身:「去吧,她想见你。」
我垂着眼跟着她往殿后走。
殿后是皇宫最高的楼阁,四面挂着层层白幛。风一吹呼呼作响,像是狐鬼的哭声,十分瘆人。
我的母亲,当朝珍贵妃就被囚禁在这里。
她听见声响,立即扭头望向门口。
当着我的母亲的面,尹皇后手下聋哑的仆妇把我按在地上,拆下我的发饰,剥光我的衣服,像是乡野摊贩杀鸡除毛一样在我身上粗鲁地摸索。
确认身上不藏有任何利器,她们才放我去母亲身边。
十年了,我们都习惯了这样的羞辱。
我平静地望着阿娘。
别哭。
其实她早就已经哭瞎了眼睛,流不出一滴眼泪。
娘向我伸出双手,以便能第一时间抱住我。
一炷香过。
尹皇后问:「接下来的一年有什么大事会发生?」
她走过来,纡尊降贵亲自掐住我的脖子:「林箬,你想好了再回答本宫。」
娘点了点头,目光锁在她的手指上。
皇后的指尖已经掐进了我的皮肉,血顺着她火红的丹寇流下来。
「您放开她,我会说的。」我曾经古灵精怪、浑身小脾气的娘亲卑微地伏在地上,哀求她的宿敌不要再折磨她的孩子。
接下来她要说的我自然不配听。
我被赶出了凤鸣殿。
我就是在此时初次见到谢镜的。
深红的宫墙,浅碧色的天。他身着绯色的官袍,容仪俊秀,肃肃如松下风,从那头信步走来。
而我衣衫凌乱,脖子上满是血色的掐痕。
我们擦肩而过时,犹如蒲草倚上玉树。
哪里都不相配。
我低着头加快了脚步。
真晦气。
6
这段初遇实在糟糕,连我们的 cp 头子邪神都沉默了。
祂萎靡不振了好几天,直到今日谢镜来寻我,才勉强振作起来。没想到这一切都被文宁毁了。
夜深人静,邪神用腕足尖尖戳了戳我:「我今日瞧见谢镜往袖里藏东西了。就是文宁过来的时候。」
「什么?」我睡得迷迷糊糊。
祂变戏法一样掏出一个小盒子:「我偷出来了!」
我无语地睁开眼。
是一小盒药膏。
手指捻一点,膏体细腻,清清凉凉,药香中混着淡淡的木樨香。
「是治疗外伤的。」邪神语气荡漾,「那天他看见你脖子上的伤了。」
我赶紧泼冷水:「这只能说明人家人美心善,对我心怀怜悯。不然,他看上我图什么?」
「图我处境艰难,还是图我人?志短?」
邪神沉吟片刻:「说不定你们人类的爱情遵循田忌赛马原则,上等的人得爱下等……」
祂惊恐地匆匆闭嘴。
晚了。
我冷着脸把它给我压被角的腕足绑在一起并打了个蝴蝶结。
笨蛋邪神笨拙地想给自己解开,腕足忙乱地动作着,却把自己彻底缠成了一团。
「救、救救我。」
啊!我深吸口气。
夜半,没用的公主给她没用的神明大人解开缠在一起的腕足们。
哈哈。
祂自觉丢脸,用触手尖尖举起膏药盒子借花献佛:「镜子照不清楚,我给你涂药吧。你脖子上的伤还没好呢。」
我颔首,伸手拢起长发,露出脖子。
黑雾状的触手小心翼翼地抚上雪白的脖颈。
夜深了。
祂漂浮在我上方,触手四泻而下把我笼罩起来,隔绝了透进屋内的月光,像是一座惊悚的囚牢。
但只有我知道,内里最娇嫩的触手们正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脊背哄我睡觉。
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
像这十年的每一个夜晚,我很快睡着了。
这次,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十年前那个无助的夜晚,蜷缩在墙角的小女孩没有遇见震撼登场的邪神,而是遇见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
他走近,小大人一样厉声呵斥正在恐吓她的宫女。
他把她从黑暗中拽出来,让她别害怕。
他说:「我是谢镜。」
7
公主的及笄礼都很隆重。
文宁长于我,及笄礼自然在我之前。
约莫出自炫耀的心理,她特地派人「请」我去观礼。
她打扮得极漂亮,长裙迤逦,站在人群中,像一只骄傲的凤凰。
尹皇后如今膝下只有她一个,恨不得将国库都砸在她身上,奉首饰的执事都足足安排了百人。而按礼制,人数当为三。
文宁挺直了脊背,得意地望向我。
她走过我身边,压低嗓音:「蔚蓁,你瞧瞧,我的及笄礼耗资甚巨。皇家如此奢靡,这怎么是好?」
「不如,你的及笄礼就别办了吧?」她的语调上扬,眼角金粉描成的凤凰笑成一条线。
我学着她也压低了声音:「姐姐。」
人生第一次,我喊她姐姐:「我为你准备了一份贺礼。你会喜欢的。」
我扯出一抹笑。
我猜这抹笑一定不那么讨人喜欢,因为蔚文宁竟然被吓得往后退了半步。不少命妇的目光都扫向她。
「你做了什么?」她恨不能以眼为刀掏出我的心肺。
可惜乐声奏响了,预示着仪式即将开始。
文宁住了嘴。
乐作,下一步是宫嫔奏请皇帝升御座。
御座上的那个男人拎着酒壶,披散着头发,一眼都不曾瞧她。
一壶酒罢,他将壶砸在脚下,施施然起身欲离去。
文宁惊慌地看向母亲。
「陛下!」尹皇后开口唤,她撑出个笑,眼带威胁,「宁儿的及笄礼,您作为君父……」
皇帝冷笑着打断她:「朕算哪门子君父?」
他指着御座:「这位置,还是皇后坐吧。」
尹皇后的笑容僵在脸上。
乐声戛然而止。
尹家长媳看了皇后一眼,低下头率先跪倒,额头重重叩地。转瞬间,乌泱泱跪了一大片。
文宁抖着嗓子含泪喊了声「父皇」,得到一个充满厌恶的眼神。
尹皇后闭了闭眼,拽着文宁跪了下去:「臣妾不敢。」
皇帝没理会她,大笑着扬长而去。
这是尹氏掌权十余年来,皇帝第一次当面给皇后难堪。
在她女儿的成年礼上。
满座噤若寒蝉,没人敢再提及笄礼。
文宁猛地扭头看向我。
我笑着用口型说:「生辰吉乐。」
8
后来发生的事堪比闹剧。
受了刺激的文宁尖叫着朝我扑过来:「母后,都是她,都是她捣的鬼。」
我惊慌地往旁边躲,却还是「不慎」让文宁长长的丹寇划破了我的侧脸。
我捂着脸,泪花在眼中盘旋:「皇姐何故如此?我素日……」我难以启齿般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讷,脸也涨得通红,「我不曾有幸得见天颜。」
迎着尹皇后探究的目光,我怯懦地抖了抖,随即膝行到她脚下,四肢伏地行了大礼,声音哽咽:「母后明鉴。」
「您知道,我不敢的。」我拽住她的裙踞,仰起头哀求地望着她。
她知道的,我久居冷宫,从来不被准许见皇帝;
她知道的,我胸无大志,从来都只奢求能出宫。
尹皇后别过眼神,众目睽睽之下,她到底还是要留几分体面,她不轻不重地呵斥了声:「宁儿,不许胡闹!」
文宁哭得梨花带雨。
文宁,今日,朝野上下所有有品阶的命妇都在此地。
她们看见你极尽豪奢,看见你不得君父喜爱,看见你失礼、狠毒、愚蠢。
从今往后,她们看着你的目光将永远带着几分讥讽。其中不乏有人能嗅到时局的变化,她们将告诫府中儿郎,绝不可尚文宁公主。
比如,谢家。
文宁,帝后撕破脸是我送给你母亲的礼物。
而这,才是我送给你的贺礼。
你且收好。
9
一切结束后,文宁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声名受损,一连几天都忙着要再办场盛宴挽回颜面。
她腾不出手,便派了个嬷嬷说要来教我宫规。
邪神跃跃欲试:「需要我解决她吗?」
祂的声音带着蛊惑:「把她作为你的猎物献祭给我。这样你既解决了她,还能用她来向我交换些别的。」
我:「那我用她换皇位。一锤子买卖,干不干?」
邪神颓了下去。
祂在殿内撒泼:「你就是嫌弃我废!」
我:「确实。」
邪神愤怒地决定今晚不给我压被角,让我在倒春寒的夜里被冻死。
10
幼年意识到惹了邪神后,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利用祂反杀回去。
可惜我很快发现,祂空有神名,却并不能对这个世界的「实在」进行过多干涉。
比起我幻想中的所谓主宰者,祂更像是异时空的旅者,靠着与和我强行签订的契约羁留于此。
甚至于,我想要什么,都要与祂进行「等价」的交换。
在确定交易中我需要付出的上限是什么之前,我绝不会放纵自己去轻易向祂索求。
秉承给一棒槌要加一甜枣原则,我哄道:「我开玩笑的,你最厉害了。我只是担心她死在这更麻烦。」
「这样吧,我和你做交换。喏,这是我亲手做的草环,和你交换今晚的压被角,好不好?」
邪神瞬间转怒为喜。
祂思考了一会儿,由着触手们左右互搏、彼此厮杀。最后,胜出的触手得意地把草环戴在了腕足尖端。
「哈!很好的贡品,我很喜欢。」邪神陶醉地转圈圈,「我想到了,我还可以干些别的。」
知道你很喜欢,触手都变粉了。
我急着复盘最近发生的事,没把祂的话放在心上,随意摆了摆手:「嗯嗯,你去玩吧。」
没想到到了夜间,文宁派来的嬷嬷毕恭毕敬地表示要伺候我梳洗。
我吓了一跳。
她游魂般地向我走近,目光呆滞,口中喃喃着「伺候殿下」。
邪神得意的声音响起:「我们族中厉害的神明都会精神污染,不过我技艺不行啦。只能控制她一会儿哦。」
看出来祂技艺不行了。
因为在我阻止了嬷嬷后,她站在那里疯狂复读「伺候殿下」,声音阴森,调子拉得老长,俨然有念一晚上的架势。
我和邪神相对沉默,最后不得不打晕了她。
邪神尴尬地将触手蜷缩起来。
我笑了笑,勾住一根要往后躲的触手:「大人,这个被您污染的嬷嬷,还算不算我的祭品?」
邪神颔首。
「那么,我想要交换一刻钟,在我生辰那晚。」
「请您帮我,像控制这个嬷嬷这样,控制几位随从。一刻钟便好。」
我要去送别我的阿娘。
她将死在我生辰的那天晚上。
11
四月二十六是我的生辰。
同往年一样,没有人给我献上贺礼。
或许是存了几分疑虑,又或许是单纯的惩戒,尹皇后闭口不提我的及笄礼。
我静静地等待着夜晚的来临。
此时,在凤鸣殿高阁中的阿娘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正望着天光,度过自己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天。
天黑得可真快,仿佛就是眨眼间,暗色就吞噬了光明。
邪神用触手团团缠绕着我,飞向阿娘所在的地方。
只要祂不想,没有人能够看见祂。
「最多只有一刻钟哦。」祂叮嘱我。
怕引起皇后注意,阿娘穿着和往日一样的衣服,安静地坐在圆台中央。
看见我,阿娘惊慌地看了一眼四周:「蓁儿?你怎么来了?咱们不是说好了吗?」
她奋力想站起来,但常年的监禁已经彻底摧毁了她的健康和活力,她只能无力地待在原地,朝我摇头。
我快步走近她,凝视着她的眼睛:「没人会注意到我们的。我最后问你一次,我有法子带你走,你走不走?」
阿娘眸色哀伤,她摇了摇头:「我哪里都不去。我只想离开这个世界。」
「我厌恶这个世界。」
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蓁儿,为你死是娘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你别恨我。」
阿娘再没有看我一眼。她掏出藏匿起来的生金,毫不犹豫地就想吞了下去。
她当真对这个世界再无留恋。
我拽住她的手:「还有一刻钟,我们说说话,好不好?」
这是这十年,也将是此后的无数年,我唯一能够拥有的和母亲自由说话的时间。
请和我再说说话吧。
我的眼泪终究还是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阿娘温柔地给我擦了擦眼泪:「别哭,我只是要回我的世界了。」
12
阿娘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自一千多年后穿越而来。
这是当年母女分别时,她匆匆附在我耳边说的话。不过彼时,她是为了宽慰我,证明自己超级厉害,绝对能斗得过尹皇后。
可惜,这个世界上,最先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就是尹皇后。
阿娘的故事有个俗套的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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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姐落水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她恬不知耻地跑去找晋王,说要助晋王登上帝位,只求晋王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大姐听闻此事,勃然大怒,命人将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凌迟处死。
「不过是一个穿越女,怎么斗得过世家贵族培养了十几年的大家闺秀?」
晋王知晓此事,作此评价。
我站在他旁边唯唯诺诺,不敢吭声,因为我也是穿越女。
01
我穿到大晋已有五年,但我不求上进,再加上身子骨不好,便整日窝在院里不肯动弹。
原主是丞相府的三小姐,上头有嫡亲的大哥和大姐,还有庶出的二哥和二姐。
丞相才华横溢,只是心中有个白月光,偏偏又为了权势娶了大夫人。
大夫人也是心善之人,不仅同意抬那位白月光做妾,还拿了不少奇珍异宝给她,只求她安分守己。
只可惜,兰姨娘不甘做妾,在生了二小姐和二公子后,便盯上了正室之位。
那时大夫人怀着原主,兰姨娘命人下药,以至于原主一出生就带着病根。
兰姨娘再受宠,也难逃一死。
妾就是妾,怎能与正房相提并论?还敢毒害正室,当真活得不耐烦了。
大夫人到底是心善,没有将兰姨娘生的二小姐和二公子送到别庄,而是放在府中好生伺候着。
用大夫人的话来说,大人的错,怎可牵扯到无辜的孩子?
府里人都瞒着兰姨娘的死,但总有几个嘴碎的,听不进主子的话。
原主十岁时,二小姐终究还是知晓了亲娘的死因。
那时正值腊月,原主在花园里赏雪,二小姐突然出现,将原主推入湖中。
寒风刺骨,更别提那池冰水了。
我穿来的时候,还在湖中挣扎,进了水的袄子像铁一般,将我拽入湖底。
绝望与无助涌上心口,刺骨的寒意像刀般钻入骨子,窒息感让我本能地张大嘴巴,可进入口中的只有湖水没有空气。
在我快要精疲力尽之时,一个人影跳入湖中。
等我再次醒来,已是三日后。
身上的被褥压得我近乎喘不过气,我伸出手,想要推开这些被褥,却被一旁的大姐拦住了。
「太医说,莫要让你着凉了。」大姐姐端来一碗白粥,「先吃点热粥垫垫肚子。」
一碗平平无奇的白粥,却有千百种滋味。
一碗尽,我还意犹未尽地看着已经光了的碗底。
大姐轻笑道:「可不能再吃了,吃太多,会消化不了的。」
我悻悻地收回目光,而后直勾勾地看着大姐。
她长得真的很美,鹅蛋脸柳叶眉,大气端庄的古典美人。
大姐脸微红,娇嗔道:「看我作甚?好好歇着,回头身子好了,大姐带你赏梅去。」
说到梅花,我想吃梅花糕了。
我咽了咽口水,好像更饿了。
大姐却笑了,「你该不会想吃梅花糕了吧?回头大姐让人做。」
我冲大姐一笑,大姐人真好。
02
我穿越之前,也就只有十九,还在读书。
大姐也是十九,但已嫁人,嫁的还是当朝太子。
听到原主落水后,她便火急火燎地从东宫赶了回来。
她只是稍稍一问,便知道推原主入水的,正是二小姐。
太子妃勃然大怒,即便丞相万般不舍,也不得不将二小姐送到别庄。
若是不出意外,二小姐这辈子都别想回京了。
至于和二小姐一母同胞的二公子?
他倒是个聪慧人,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也算是一条明路。
03
原主身子本就不好,但有太医调养,身子骨也算是渐渐好转。
可那次落水过于严重,毁了前十年的调养,以至于我走一步都要喘一喘。
我身子薄弱,即便吃得再多,也长不出二两肉,这可愁坏了众人。
每当看到我时,大夫人都要捶着胸口自责道:「我对不住你啊,若是当初把那个贱婢处理干净,就不会生出这么多事了!」
我握着她的手,跟她说,这事都不怨她。
大夫人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又哭又笑,眼中有欣慰也有悲怆。
04
因为落水一事,丞相记恨上了我。
哪怕,原主也是他的亲生女儿。
我天性爱吃,整日窝在院里,不是捣鼓吃的,就是准备捣鼓吃的。
至于琴棋书画,用晋王的话来说,活不了多久的人,还学这些,是准备给阎王表演吗?
因为这话,晋王挨批了。
但晋王说得在理,大夫人便跑来问我,到底想不想学。
我说,我只想学厨艺。
大夫人便特意请师父教我做菜,甚至还在府里养起了鸡鸭牛羊。
丞相知道这事后,气冲冲地找上了大夫人。
「不学琴棋书画学厨艺?当真是丢人!」
「当我丞相府是什么地方,什么畜生都往府里领,不嫌脏吗?」
「我才是一家之主,你个妇人,在这放肆什么?」
我手里端着刚做好的糕点,想要送给大夫人,却听到了这些话。
我忿忿不平地将手中的托盘递给了下人,提起裙摆就往里头冲。
「你个没用的东西,靠着我外祖家才当上丞相的,还敢对我娘指手画脚,什么玩意!」
「小畜生?我可不就是因为流着你的血,才成的畜生!」
「气死你得了,我这就去给你买纸钱,省得你没了我娘后,在下面都寸步难行。」
「我就是目无尊长,我就是狗仗人势,你再骂我娘,我不仅要找大姐夫告状,我还要找圣上告状!」
「别以为萧家没人了,就可以随意欺负我娘,我告诉你,圣上还有大晋子民,都记得我萧家的满门忠烈!」
我叉着腰,狠狠地瞪着丞相。
才华横溢又怎样,大晋从不缺才子。
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凤凰男,要不是靠着萧家,有什么资格当上丞相?
我戳到了他的痛处,他指着我的鼻尖,愣是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来。
最后,他拂袖走人。
他一走,我就大口喘气。
这破身子,在气头上的时候,壮得跟牛似的。
气一没,就跟快要咽气似的。
大夫人心疼我,让我莫要动气,那人说就让他说去,反正又掉不了肉。
「哼,我就要说他,说他狼心狗肺、不知好歹!」我一边喘气一边说,「反正,他就是不许说你,你是天下最好的人,谁都说不得。」
大夫人点头说好,夸我乖巧懂事,都知道心疼娘了。
我看着她鬓间白发,生了几许心疼,而后紧紧地抱着她,依偎在她的怀中。
我喜欢大夫人,也喜欢大姐和大哥。
因为他们身上有家人的感觉,而这正是我所渴望得到的。
哪怕身子骨再不好,有他们,一切都值得。
「娘。」
「我家乐乐都肯喊娘了,真乖。」
05
一转眼,我在大晋生活了五年。
因为有大夫人和大哥大姐的呵护,我活得倒是自在。
晋王是太子一母同胞的弟弟,有时来找大哥探讨文章。
他来的时候,我最开心了。
因为他总会带来些新奇玩意,有时是琥珀,有时是洋种,只是他送东西时,总爱用怜悯的目光打量我。
我装傻充愣,直接无视了他怜爱的目光。
其实我都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
虽说大姐把这个消息护得紧,可黄太医把脉时总爱皱着眉头、唉声叹气。
太医说,我万万不能再动气了。
但那个渣爹还是会找茬,虽说他每次都悻悻而归,可总是会把我气得不轻。
最后,我娘大手一挥,直接带我和大哥,搬回了萧府。
我们前脚刚走,渣爹后脚就把二小姐接回了府中。
只是二小姐刚回丞相府,就落水了。
小柳眉飞色舞地描述着当时的场景,恨不得带我去丞相府,亲眼瞧瞧二小姐落水的画面。
可谁都想不到,住在乡下的二小姐落水后,竟然会大放异彩。
当我看到那些诗时,我才意识到,那个二小姐,竟然也是穿越者。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呵,没点才艺,倒是爱蹭的。
06
丞相府二小姐在陆老夫人的寿宴上出尽风头。
一首静夜思,道出了她五年来的思乡之情;
一首悯农诗,道出了她在别庄的感慨万千。
那些等着看她笑话的人,转而对她称赞不已,夸她是大晋才女,比安家大小姐还要出众。
「还比我姐姐出众,啊呸,我姐都不屑与她比。」安悦容翻了个白眼,「越想越晦气,我姐竟然要跟这种人相提并论,侮辱谁呢!」
「话说,那些诗当真是她写的?五年前,她都没这才华,在乡下待了五年,还能突飞猛进,一跃成了京城才女?」安悦容抓了一把瓜子,「我瞧啊,指不定是你爹提前写好,给她出风头用的。」
我笑而不语,哪怕悦容再三追问,也只道自己对二姐姐的事一概不知。
见问不出什么,悦容转头问起了我日后安排。
我命不久矣,哪还有什么日后安排?要我说,安心过好眼下日子,才是要紧之事。
悦容安慰我,说我近来面色红润,指不定上天怜悯,许我一生安康。
不过,说着说着,她又说起了婚事。
她婚事已定,但夫婿在边塞任职,还需等到年末才能回京操办婚事。
比起自个儿的婚事,她更关心我的婚事,话里话外都在打听着我与晋王的关系。
正如悦容所说,我与晋王确实亲近,但这亲近也仅限于兄妹之间,绝无男女之情。
「当真?」
「当真。」
听到这,悦容莞尔一笑。
「那我给你介绍个公子?」悦容拿出藏在袖中的画像,「骠骑将军家的二公子,陆熹合,你瞧着如何?」
「怎的,你与他有仇不成?竟想着把我介绍给他。」
「呸呸呸,怎么能说这种话。」悦容把画像放在桌上,「他说整个京城,就数你最顺眼,他娘这才托我娘,让我过来探探口风。」
「我跟他都没见过面,他怎么知道我顺不顺眼?」我将那副画像卷好递了过去,「只怕是不想成婚,拿我当推脱罢了。」
「也是,那我回头就跟他娘说,说你娘怜惜你,舍不得你往外嫁,如何?」
「甚好。」
07
悦容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去。
小柳怕是随了她的性子,走路疾如风,好似踩了风火轮般。
「二小姐还会医术,我亲眼瞧见她救活了快要咽气的人!」
小柳喝了一壶茶,这才手舞足蹈地说起她今日的所见所闻。
从大夫断言病人时日无多,到二姐姐妙手回春,再到病人当场跪谢,小柳说得那叫一个精彩。
没想到这位穿来的二姐姐竟这般了不得,我消了先前的偏见,对其多了几分敬佩。
可说着说着,小柳又来气了。
「我去找她,想让她给你看病,可她却说,她只凭心情看病。」小柳气得脸都红了,「明明是她害的你,要是她真有本事治,凭什么不治?」
「说不定她也治不了我的病呢?再说,只有你去请她,这是咱们怠慢了人家。」
「是她害的你,要我说,她就应该主动上门给你治病。」
「咱们现在是有求于人,那姿态自然得放低。再说,治病可不是寻常事,不想治,再逼也没用。」
而且,要是真算起来,推我入水的人也不是她,她若是不想治,我也不能说些什么,毕竟有医术的人是她。
小柳把二姐姐救人的事告诉我娘后,我娘便急着出府。
她说不管结果如何,总归要试一试。至于当年之事,究根溯源,也是兰姨娘种下的因果。
可皇后的速度比谁都快,我娘还没出门,就听到二姐姐进宫给皇后看病的消息了
二姐姐这一去,就去了足足三日。
等她出来的时候,便得了黄金万两和郡主封号。
二姐姐的医术被传得神乎其神,不少达官贵人登门求医,却都被拒之门外,就连我娘也不例外。
但二姐姐有皇后撑腰,那些贵人们求医无果也不能多说什么,只有我娘铁了心地想要让二姐姐来萧府一趟。
我娘与父亲已经和离,又带走了丞相府大多银钱,而今自然是进不了门。
但这也难不倒她,她带着百来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堵在丞相府前,我去劝她,她也不听。
直到皇后宣她入宫,这事才就此做罢。
皇后的表态,让二姐姐风头无两,一些府邸开始打听二姐姐的婚事。
可谁都料不到,二姐姐竟然会当街拦下晋王的马车。
08
晋王封地禹杭,不过常年住在京城,因为朝中提出对外通商,他才回封地督促此事,今个儿才回京。
说是督促,倒不如说是回去做做样子。
朝廷推行海禁已有四十年,不过晋王得到封地后,就让默许底下人跟洋人做生意。
得亏他是嫡次子,若是换成别的王爷,怕是早就被皇上削了封号。
算算日子,晋王已经去了封地三四个月,应该是寻到了不少好玩意。
和我猜的差不多,晋王回京时带着五六十辆马车,比藩王进贡还要热闹。
只不过,那些马车上大多是外国商人。
当晋王的马车被拦下时,不少人驻足旁观,而那些商人纷纷下车看热闹,黄发碧眼,又引来了不少看客。
整条大街被堵得水泄不通,还撞上国子监放田假,最后九门提督亲自出面,才疏通了道路。
至于二姐姐,她最后还是上了晋王的马车。
听小柳说,二姐姐囔囔着要替晋王治病,才拦下晋王的马车。
至于他们在马车上说些什么,可就没人知道了。
09
我亲眼见到二姐姐,是在半月后的寿宴上。
大姐已怀胎数月,我先前怕她沾上我的病气,便怎么也不愿进宫见她。
奇怪的是,自打用了娘从宫中带出来的泉水煮药后,我觉得身子愈发暖和。
黄太医过来把脉的时候,也不再皱着眉头,而是感慨神灵庇佑,听见了太子妃与夫人的日日祈祷。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黄太医总爱皱着眉头,不是因为我时日不多,而是因为我身子愈发硬朗。
他说,他每次给我把脉时,都会怀疑自己是否医术不精。
不过,他的困惑已经解了,至于怎么解的,他就不愿再往下说了。
我猜,或许跟那罐泉水有关。
身子好转,姐姐又想我得紧,我便借着太后的寿宴进宫,好与姐姐聚聚。
只是刚进东宫,我就被林侧妃拉了过去。
「离你二姐远点,我嗅到了她身上的妖气。」
听林侧妃的口吻,她最近应该是在看捉妖的话本子。
「你别不信我,我虽然比你大姐小,但我的直觉很准的。」林侧妃一脚踩在凳子上,「而且,我家祖上就是捉妖的,我掐指一算,你二姐铁定是邪祟入体。」
「林姐姐,你上次还说你家祖上是摸金校尉。」
「捉妖盗墓两不误,反正,你二姐绝对不是什么好人。」林侧妃撇了撇额前碎发,「她第一次进宫的时候,我就瞧见她故意往太子身上撞,现在还当街拦晋王马车,她要是好娘们,我的话本子都白看了!」
说着说着,林侧妃就拿出了一叠厚厚的纸张。
「这是姐姐总结的宅斗宫斗十部曲,有了它,你就放心的大杀四方,到时候别说小小妖魔,就是甄嬛来了都得喊你祖宗。」
是的,就是那个甄嬛。
不过又比那个甄嬛还要厉害,故事情节还要多,许是融入了作者的亲身经历。
而我早就留意到,这个世界上远不止我一个穿越者。
10
太后心疼百姓,怕劳民伤财,寿宴向来从简。
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二姐姐竟然会穿着一身素衣登场。
她一出场便万众瞩目,那身浅白色的襦裙显得十分格格不入,发间的那朵白花也像是在隐喻什么。
更要命的是,她竟然比太后还晚到。
大姐怀着身孕都已早早入座,而她却不紧不慢地拖到现在才登场,偏生还选在太后等人刚入座的时候。
许是顶着郡主的封号,又得了皇后的宠爱,看守的太监才敢放行吧。
太后是什么表情,我也不敢细看,只能暗自感慨,幸好娘已和离。
我朝着渣爹的方向望去,他此刻竟然还红了眼眶,莫非是从二姐姐身上看到了故人的音容?
原本喧哗的宴席此时已经没了声响,就连福王都低着头不敢吭声。
彼时一道男声响起,打破沉默。
「穿得跟送丧似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丞相死了,你来这哭坟呢。」
敢这么说的人,只有晋王。
二姐姐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看向晋王,双眼间尽是失望。
不过,晋王的话也算是化解了尴尬。
太后佯怒道:「奕儿,快给丞相道不是!」
渣爹从回忆中惊醒,他看向太后,才想起这会儿是太后的寿宴,连忙带着二姐姐磕头认错。
太后连声夸赞二姐姐生得国色天香,一身白衣让她想起了年少时光,此事才就此作罢。
而皇上和皇后,正坐在高位窃窃私语。
我突然觉得,不久后,丞相可能要换人了。
11
一番客套的过场话说完后,皇上便带着太子匆匆离去。
太后让大家随意,一些交情好的便围在一起喝酒说话,安悦容则趁机坐到了我身边。
「她在陆老夫人的寿宴上也这么穿,老夫人怕她尴尬,就夸她穿的好看。没想到,她竟然还真以为寿宴穿白衣,美得似天仙了。」
「说来也是奇怪,你这个姐姐怎么出了宫就不给人瞧病了?旁人也就算了,连你的病都不看,我娘那堆老姐妹可没少说这事。」
「不看也就罢了,前些天又跑去给晋王看,晋王身子壮得跟牛似的,总不会是得了隐疾吧?」
「话说,你当真不考虑考虑陆家的二公子?哝,就在那,长得还不错呢。」
我往悦容的碗里夹了一块樱桃肉,「这可是李御厨做的,比我做的还好吃。」
「真的?那我可得好好尝尝。」悦容往嘴里一塞双眼放光,「好吃,我得把我娘那桌的也拿过来。」
我浅笑不语,用这招堵悦容的嘴,回回奏效。
等她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已经有人往御花园走了,我拉着悦容去消食,正好撞上赏月的晋王,二姐姐则站在他身旁。
见到我后,二姐姐冲我一笑,而后亲昵地将头靠在晋王肩上。
不知为何,我竟然觉得这个二姐姐是故意向我炫耀,我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二姐姐却笑得更加灿烂了。
我突然,有点想骂人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二姐姐长得像渣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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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4-03-13 09:53:05  更:2024-03-13 09:5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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