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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人文]跪求哪种死虐死虐的短篇小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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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像问题: 跪求那种齁甜齁甜的短篇小甜文!!!?
我是祁家少爷的白月光,却死在他最爱我的那一年。
第二年冬天,他带着新女友来看我。
「安安,她长得好像你呀。
「但你放心,我不爱她,谁都比不上你。」
我飘在半空中,泪如雨下。
「祁言,可她是无辜的呀。」
1
这是我和祁言分开的第二年,他带着新女友来墓园看我。
那个姑娘很安静,穿着白色羽绒服,长得竟与我有七分相似。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走吧,我要和安安单独说几句话。」祁言吩咐道。
穿白色羽绒服的姑娘走了,我望着她的背影发呆。
我一眼就看出来,她心里有祁言。
我在心里默念,祈祷祁言不要把她当我的替身。
这对她不公平。
我死了,可祁言的生活还要继续。
如果有人爱他,我就放心了。
「你让她走了,她不会难过吗?」
我飘在半空中,说出的话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听得见。
「安安,你说她长得是不是特别像你?」祁言开了口,自问自答,「是吧?我也觉得很像。」
「但你别难过,我不爱她,我只是觉得她和你长得太像了。
「安安,谁都不能和你比,谁都比不过你。」
祁言说话带着颤音。
「安安,我好想你呀。」
「你在那边,心脏还会疼吗?」
下一秒,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待他松手,我清晰地看见,他的掌心里残存着一抹血。
「安安,你为什么一次都不来看我?
「我真的好想去找你呀,可是我答应你要好好活着的……」
2
祁言用手抚摸我的墓碑,眼泪一滴一滴地掉。
转瞬之间,他晕倒在了墓园里。
脸色苍白,眉头皱得让人心疼。
我心心念念的少年,变得和我一样病弱颓败。
我想触碰他,手却从他的身体穿过。
细碎的雨洒在我的身上,风有点凉。
我怔怔地抬头,看着他被保镖带走。
他不该……是这样的。
他要学会走出来了。
我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还是跟着他们来到了祁言住的公寓。
我太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祁言的房间里,到处都是我的照片。
桌面的 A4 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三个字——沈安安。
他真的,远比我想象的更爱我。
我死在去年的初冬,死在手术台上。
先天性心脏病。
尽管我各种小心,还是没活到 22 岁。
我带着残缺的心脏入葬,从此独留祁言一个人。
由于担心祁言,我死后一直不愿意转生,徘徊在墓园里,只愿他来看我时我能多看他一眼。
3
「安安,安安……」
家庭医生不知道为祁言注射了什么,他开始有了意识。
他不停地呢喃着叫着我的名字。
「安安,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呀?
「我真的很想你。
「我想你想得快疯了……」
「祁言。」我凑过去。
谁知下一秒,祁言的手穿过我的身体。
他抱的是空气,我却湿了眼底。
不是说鬼不会流泪吗?
原来只是人看不见呀。
「安安,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我吓得结巴:「你……你能听见我说话……能看见我?」
「当然可以。」祁言脸上漾开一抹笑,「安安,我终于把你骗回来了。」
我有些迷茫。
这时,祁言带去墓园的那个姑娘进来了。
她把热腾腾的汤端了进来,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
「安安,别看了。
「你放心,我不喜欢她。」
我靠在墙角,泪如泉涌。
「可是,祁言,她是无辜的呀。
「你不能伤害她……」
4
祁言还是想触碰我。
但上天又一次让他失望了。
从我死的那个冬天起,他就再也触碰不到我了。
「安安,她不是我的女朋友。」祁言急于解释,竟咳嗽了起来,「你放心,我也没有把她当替身。
「我记得你说过的话,一直都记得。
「你说没有人愿意当别人的替身,我都听你的。她只是我找来和我一起骗你的,我只是想让你回来看看。
「安安,你放心吧,我……咳咳咳咳……我只做你让我做的事情。」他不停地咳,咳得我的心都碎了。
「你觉得不好的,我都不干。」
我看向祁言,他全然已经红了眼。
「安安,我不会把别人当成是你的替身的,因为没有人可以与你相比。」
祁言的嘴唇越发没有血色。
「安安,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回来。
「只有你回来了,我才能看见你。
「之前在墓园里,我都看不见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祁言有些手足无措。
5
下一秒,我看见他手臂上满是伤痕。
密密麻麻的,全是快好的、未好的血痕。
我愣在了原地。
「疼不疼?
「祁言你疼不疼呀?
「你该有多疼呀。」
我一遍遍地问,一遍遍地说。
他似乎有些迷茫。
「我有时候会忘记你,安安。
「我太害怕忘记了。
「我有时候又会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是醒着还是睡着,我过得很糊涂,我会忘记很多东西……
「人疼了,就不会记不清了。」
我泣不成声。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希望他从来都没有遇见我。
祁言太害怕失去我了。
这样真的……太苦了。
6
我和祁言从小就认识。
他是四九城祁家唯一的孩子,一个接连失去一切的人。
他的父母早已离婚。一个和别的女人组建了家庭,甚至早有了私生子,却在度蜜月时死于飞机失事。
另一个,在离婚的第三年,因救人死在火场里。
从此,只有他的祖父母守着祁家,守着他,并等着他长大。
而我,沈安安,沈家的独女,从小享受着所有亲人的爱。
我们两家的老宅离得很近。
从小,身边的人都说祁言聪明懂礼貌。
只有我知道,他重感情,而且脾气特别倔,热衷于找替身。
笔丢了,他就买十支一模一样的,但是再也不会用这种笔。
他养的小狗死了,他就再买一只一模一样的,但再也不会上心了。
那时他已经被诊断出神经衰弱了。
他总是这样患得患失。
他太害怕失去了。
7
祁言比我晚出生半年,但一直固执地让我叫他哥哥。
因为我是早产儿,从小身体不好,又一直生病,所以祁言一直比我高出很多,他总是自告奋勇地要保护我。
那年,我和他都八岁,祁言抱着死去的笨笨不松手。
我劝他:「你还会有其他的小狗的。」
「可是那再也不会是笨笨了。」他很固执。
谁知过了两天,祁言重新买了一条小狗,和小时候的笨笨长得一模一样。
他给那只小狗也取名「笨笨」,逼它吃笨笨喜欢吃的胡萝卜,带它去笨笨最喜欢的公园散步。
但唯独有一点,他不允许这只小狗亲近它。
他说只要自己不上心,小狗死了以后他就不会这么伤心。
看着他推开围着他打转、讨他欢心的小狗,那时我非常难过,又有些无措。
他低着头向我解释:「代替笨笨没有什么不好的,它可以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可是,没有人愿意当别人的替身啊,小狗也一样。」
我开始劝祁言真心对新来的小狗好,可他却做不到。
他说他想笨笨了,笨笨肯定不高兴他有新的小狗。
再后来,祁言把小狗送了人,再也没有养过狗。
那时我以为自己是正确的,认为祁言不应该把新买来的小狗当替身。
可是现在,我后悔了。
或许总有一天,新来的小狗会打开祁言的心结,取代笨笨在祁言心里的位置,给祁言多一些念想。
可是……
我却断绝了这种可能性。
我总是这么自以为是,自作聪明。
8
「安安,我根本不具备爱别人的能力……」
我只知道爱你,我只想陪着你。」
祁言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的心又开始疼了。
祁言他太苦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
人终将会为年少得不到的东西所困,不得往生。
「安安,你明明说过你不会离开我的……」
祁言的手僵在半空中:「你不知道得到后再失去有多疼。」
我突然很后悔。
祁言把新来的小狗送走那天,我拉着他的手告诉他,我一定不会离开他。
——我不该给他承诺的。
给了他希望,却又让他绝望。
那时我还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直吃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和同龄人一起跑一起跳,更不知道我长大后连那句戏言都实现不了。
「祁言,你要是没有遇见我,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祁言手里的水杯滑落,水溅了一地。
他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碎片,连呼吸声都轻了很多。
门被猛地推开,进来的还是那个姑娘。
她先是把地上的碎片处理好,然后用略带歉意的眼神朝我这边看过来。
我愣住了。
她……她也能看见我?
我跟着她出去了。
我太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9
我跟着她去了二楼的小客厅。
「你好。」
我主动和她招呼,但又不确定她是否能听见。
「安安姐好,我叫夏河。」她眼里满是歉意。
「我刚才不是故意进去打扰你们的,我只是听见屋里有玻璃碎掉的声音,一时心急。」
我犹豫了片刻:「你也能看见我?」
「这是祁言的新住处,自从安安姐你走后,祁言就搬出了老宅,他说那里太空旷了。
「待在这里,所有人都能看见你。」她停顿了一下,「所以祁言才千方百计想让你回来。但出了这个门,我们就看不见你了。」
「你一直都待着这里吗?」
「我……我是在墓园遇见祁言的。那时我去看我的一位老师,她的墓碑与你相邻。祁言说我长得很像一个故人,问我愿不愿意陪他演场戏,我说愿意。
「但其实他忘了,我们很久之前见过面的。
「那时我在希望小学,安安姐你的父母来我们学校进行捐款。
「老师告诉我们,跟在他们身边的少年,一个是沈家的小姐,另一个是祁家的少爷,都是四九城里的富贵人家,让我们趁你们在这儿的半天时间里和你们打好关系,这样我们就有可能会改变命运。
「那两个人,就是你和祁言——但是,你们太好看了,宛若天仙,我们根本不敢靠近。」
说完以后,夏河看向我,满眼悲伤。
「对不起。
「对不起,安安姐。
「我没想过取代你的,我只是想着,我……我只是想陪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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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修ing
我等了三年,终于等到男友任务归来。
他失忆了,身边还多了一个女孩。
他希望我放过他。
「我已经对不起你了,我不想再对不起她。」
可是凭什么?
明明他最不该对不起的人,是我。
1
第一次见到赵薇薇,是在医院。
江以延的病床前。
和我分别三年的男友,终于完成任务,一朝荣归故里。
他屈指刮她的鼻尖,眉眼间,尽是宠溺。
清晨的阳光落在他们身上。
美好得如同一幅画。
有多少次,这种场景的主角,是我和他。
这些动作,从前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很清楚,有什么东西,从我手里悄悄溜走了。
阳光亮得刺眼。
2
他们终于察觉到我的存在。
江以延看见病房外的我,客气又疏离:「请问你找谁?」
他眼里有疑惑。
没有半点我预想的惊喜。
是真的。
他真的失忆了,他不记得我了。
我动了动唇,话说得艰难而又缓慢:「……找你。」
赵薇薇很快会意:「你是延哥的朋友对不对?进来坐啊。」
她招呼我的动作,像极了女主人。
3
她兴冲冲地问我:「延哥失忆前是什么样的人?也这么严肃吗?」
江以延笑着伸出手,要去捏她的鼻尖。
赵薇薇敏捷地躲开,朝我吐了吐舌头。
我说是。
他向来不苟言笑,很少有人能让他笑得这么开怀。
她问我:「那我是特别的吗?」
是。
你和曾经的我一样,在他眼里,都是特别的。
可我开不了口。
怕一开口,出来的都是哽咽。
我是个很胆怯的人。
我知道,我应该吵,应该闹,应该质问他:
「你凭什么不记得我了?」
「是你要我等你的。」
「是你许诺,等你回来,我们就结婚。」
可是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
只有胸口隐隐作痛。
眼睛酸涩得厉害。
4
江以延的目光终于从她身上挪开,分了一些给我。
他问我:「你是谁?」
「盛绵绵。」
他拧着眉,复述一遍:「盛绵绵。」
像是呢喃。
我心里升起了热切的期待。
我以为他多多少少会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这个名字,他叫了十五年。
每一次,都温柔缱绻。
但是没有。
他只是点了点头,说:「我们以前是很好的朋友吧?你好像很了解我。」
望向我时,那疑惑陌生的目光,像一把刀子,扎得我血流如注,遍体鳞伤。
我说是,我们一起长大,是朋友,最好的朋友。
我的笑容一定很难看。
所幸没人在意。
我的余光瞥见赵薇薇似乎松了一口气。
「嫂……嫂子,你怎么来了?」
黎洛的声音从走廊里清晰传来。
气氛突然静默。
江以延的瞳孔陡然放大。
这是一个他没有想到的答案。
黎洛解释:「嫂子,江哥失忆了,你别怪他,他……」
我说我知道。
我说不认得也没关系。
「重新介绍一下我自己吧,江以延,我是你的女朋友,盛绵绵。」
他的眉毛高高地皱了起来。
5
赵薇薇「呀」了一声。
手里的水果刀猝然落地,哐当一声。
「怎么不小心?」
江以延握住她的手指,一脸焦急。
顾不得骨折的右腿,竟就要下床,带她去洗手间冲洗伤口。
「延哥,我又不是什么小孩子,我自己去处理。」她看着有些得意,却故作善解人意,「你们先聊吧,我等会儿再过来。」
江以延这才坐下。
目光却一直追随她。
等看不到她了,他才扭头看我。
眼里多了几分责怪。
他在怪我,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表明身份,惹得赵薇薇失神,划伤了手指头。
他对她的偏爱明目张胆。
这样的江以延,让我好陌生好陌生。
有一滴泪,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6
「嫂子!」
黎洛跟着我跑了出来。
他告诉我,半年前,江以延跌落江水里,磕到脑袋,失忆了。
是赵薇薇背着他,走过十里路。
是她日日夜夜守在他身边,等他好起来。
也是她,在组织的人找到他们时,配合其他人,才能将犯罪集团一网打尽。
他们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理应在鲜花和掌声中,步入婚姻的殿堂,迎来最美好的结局。
而我,只是这部爱情童话中,一个小小的配角。
谢幕时,连姓名都不配拥有。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
我等了他三年,不是为了这个结果。
我想过的,他不一定会活着回来。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替他照顾奶奶,替他好好活。
我会像爱他一样,试着去热爱生活。
可我从未想过,他回来了。
但是却不属于我了。
我从没想过这个结果。
「嫂子,其实江哥失忆了也好,他之前做卧底,做了很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那些事情,不记得好。」
原来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还希望,他记起我。
我突然觉得可笑。
笑着笑着,鼻尖一酸。
「嫂子,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不是想要江哥不记得你!」
「江哥最爱你,你们的感情可以培养,他会重新爱上你……」
我摇了摇头。
我是个很无趣很俗气的人。
离开他为我加持的光芒,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在他眼里,和路人没什么区别。
「你们认识了十五年啊!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他!」
是啊,十五年。
人生,有多少个十五年?
我拢共才活了二十五岁,他的存在,占据了我大半生的光景。
「嫂子,你真的甘心吗?」
我不甘心。
我得为自己争一争。
就算他没选择我,我也要得到明确的答案。
7
次日,我又去了医院。
她在闹,他在笑。
看到我时,眉头都不约而同地皱了起来。
他们并不欢迎我。
我默默放下手里的东西:
「我做了山药排骨汤。」
赵薇薇一愣:「绵绵姐,延哥不喜欢这个。」
我万分笃定:「不,他喜欢。」
我给他们都盛了一碗。
赵薇薇摆手:「我过敏,吃不了。」
在我的注视下,江以延有些迟疑地喝了一口。
我承认我有些病态。
我将希望寄托在这一碗汤上,以为凭借熟悉的味道,多多少少能唤醒一点他的记忆。
可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我,出于礼貌地说:「很好喝,谢谢你。」
我突然明白。
其实他并没有偏爱这一碗汤,只不过是我做的,只不过我喜欢。
可他不记得我了。
所以连带着,也不再喜欢这碗汤。
怎么会有人忘得这么彻底?
十五年,十五年还不够养成习惯吗?
心抽抽地疼。
赵薇薇盯着我,眼神里有藏不住的敌意。
在她眼里,我是一个外来者。
是一个试图夺走她幸福的失败者。
我低下头,装作收拾餐具,以此避开她的目光。
她不看我了,转而捧着脸看向江以延:
「延哥喜欢这个的话,那我下次也做给你吃。」
江以延揉了揉她的发顶,语气里尽是不赞同:
「你过敏,就别瞎折腾了。」
如果没有我,这该是多么美好的画面。
8
又过了一会儿,黎洛来了,说要带赵薇薇去派出所登记信息。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拐到了缅北的寨子里。
这次回国,她想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赵薇薇人生地不熟,江以延不放心,也想跟着去。
黎洛拍拍他的肩:「江哥,你还是好好养伤吧,有我在,你怕什么?」
江以延看了我一眼,这才坐下来,目送他们离开。
空气静默半晌。
他问我:「我们以前,真的是男女朋友吗?」
我抬眼看他。
阳光照上他的侧脸。
他眉眼深邃,眼里有细碎的光芒。
见他的第一眼,我就觉得自己要溺死在这一汪深泉里。
我点点头:「是。」
为了唤醒他的记忆,我准备了很多东西。
相册、日记、聊天记录。
他翻阅着那些东西,神情宁静,波澜不惊。
「这是你为我亲手捶打的戒指。离开这里前,你给了我一个承诺。」
我一直在等他回来。
等他亲手为我戴上这枚戒指。
江以延拧着眉想了半晌:「对不起。」
我摇摇头,将戒指收进盒子里:「不记得也没关系。」
他盯着我手上的伤口。
煮汤时太着急,食指被烫出了水泡。
他轻轻叹了口气,颇为无奈:
「其实你……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
我看向窗外。
这座小小的城市,有太多我们熟悉的回忆。
我想等他伤好以后,带他一遍又一遍地走过那些地方。
再告诉他我们的过往。
我设想了那么多。
我做了那么多安排。
都被他这一句话,轻易扼杀了。
指甲狠狠掐进掌心。
我扬起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给你讲讲我们相识的故事吧。」
9
我和江以延的故事,其实很俗气很普通。
和所有的青梅竹马一样,我们相伴着长大。
他是江奶奶捡回家的孤儿。
而我,被离婚的父母丢给了奶奶。
他大我三岁,很早熟,举止间总带着同龄人没有的沉稳。
这样的孩子,总是很容易吸引其他孩子的目光。
更何况,他相貌绝佳,一眼就能在人群里看见。
不像我,那时候的我,生得很不好。
一副小鸡仔的模样,总受人欺负。
江以延从小就富有正义感。
在我被骂野孩子时,是他将我护在身后。
义无反顾,奋不顾身。
可双拳难敌四手,他还是被打趴下了。
我们都挨了打。
但那次,我却不像以前那么难过。
他让我别伤心,他也没有爸爸妈妈,也活得很快乐。
我告诉他,我有爸爸妈妈的,只不过,他们并不喜欢我。
他说大人总有很多烦心事,有时候会顾不上孩子。
他说他们爱我,只不过不知道怎么爱我。
我默默地听着,没有反驳。
他让我开心点,用泥巴为我捏了一只绵羊:
「送给你,盛绵绵。」
他是我黯淡童年里,一束照耀我的光。
人总是向往光明的。
所以我总在追随他的脚步。
为了他,我拼命地学,连跳两级。
终于,我和他之间,只相差一层楼。
两小无猜,两情相悦,在我们身上,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后来,我们去了同一个城市上大学。
再后来,他成为了自己一直想成为的英雄。
这些年,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
我理所应当地认为,我们是世间最契合的两个灵魂。
所以相似,所以融洽。
我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
可是这场失忆,毁了这一切。
故事说完了。
他若有所思:「原来我以前是这样的啊。」
这是让我最难过的地方。
他从来不抗拒我的努力。
可自始至终,他都像个局外人,像个旁观者。
冷漠,平静,像是在听别人的经历。
10
随着季节的更替,我逐渐焦灼起来。
他的记忆没有半点变化。
他依旧不记得我。
赵薇薇对我的敌意越来越明显。
有时候黎洛会过来,支开赵薇薇,为我们创造独处的机会,但收效甚微。
这一次,赵薇薇哭着跑开。
他们之间爆发了很激烈的争吵。
很少见。
应该是因为我。
江以延坐在床边,背影寂寥。
很久很久,他都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天色渐暗,病房里没有开灯。
窗外有霓虹灯亮起,衬得他的脸半明半暗。
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恍惚。
他真的是江以延吗?
如果真是我的江以延,他怎么会舍得我这么难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抬头,嗓音涩然:
「算了吧,盛绵绵,算了吧。」
他说了两遍。
是在强调,是在说服我吗?
他脸上有显而易见的疲惫。
他累了。
我又何尝不累?
我曾经拥有的底气,都来自于他对我的偏爱。
可是他忘记我了。
他的偏爱给了别人。
这些天,我像是在钢索上行走的小丑。
踽踽独行,战战兢兢。
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悬崖,粉身碎骨。
「这对我不公平。」
我放缓声音,尽力压下嗓子里的哽咽。
却还是有呜咽声,从喉咙里跑了出来。
多丢人。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
然后,他挪开目光,不再看我。
我呢喃:「你至少要恢复记忆后,再做选择。」
他盯着我,眼瞳浓黑:
「医生也说了,我可能这辈子都恢复不了。难道要一直这么耗着吗?」
「盛绵绵,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这些天,我所做的努力,在他眼里,不过是负担。
都是徒劳。
他们本该迎来美好的结局,是我的出现,弄糟了这一切。
「我知道这么说很残忍,但是我没感觉。」
从他眼里,我看到了茫然和痛苦。
他和我同样无助,同样不知所措。
「如果我从前真有那么爱你,为什么现在的我,一点都感受不到?」
他的话,像是一根根藤蔓裹住我的心脏。
尖刺扎得我生疼。
满目疮痍。
为什么?
我也想问为什么。
他明明那样情真意切地爱过我。
怎么会说不爱就不爱了呢?
「我已经对不起你了,我不想再对不起她。」
我瞪大眼睛看他。
这种话,怎么会从他口中说出来?
我捏紧拳头,不自觉地发抖。
「离开我,她什么都没有了。至少你还有父母,不是吗?」
我盯着他的眼睛,从里面看到了坦然。
他真这样以为。
他错了。
我从来都只有他。
是什么时候知道,爸爸妈妈并不爱我的呢?
是妹妹走丢后,他们说:「为什么不是你?」
我永远忘不了他们的目光。
那样的目光。
是责难,是厌恶,是难过。
唯独没有庆幸。
就好像我活该替妹妹背负这一劫难。
妹妹走丢了,所以我也不该再出现在他们眼前。
我从来没有一刻那么希望自己没有降生过。
他们明明不爱我,为什么还要生下我?
没过多久,他们离婚了。
好像对于他们来说,妹妹就是连接这个家庭的唯一枢纽。
她走后,与她相关的一切都支离破碎。
我也没有家了。
11
「就算没有我,你也会遇到另一个人,对吧?」
我没有答话,他就自顾自地说:「日子还那么长,你总会遇到其他人。」
他真残忍。
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抹去了我们的十五年。
还好心地替我想好了以后。
有泪水争先恐后地从眼眶里跑出来。
我输了。
输得很彻底。
他的记忆,是一张白纸。
他们之间,那些轰轰烈烈的过往,早就在纸上划了浓墨重彩的几笔。
和他们的过往比起来,恣意热烈的青春,情窦初开的少年时,又算得了什么呢?
所以他根本记不得。
在这一刻,我终于承认——
属于我的江以延已经死了,死在滔滔的江水里。
是造化弄人。
是有缘无分。
就连这些时光,都是我偷来的。
我说「好」。
「我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他似乎皱了一下眉。
是疑惑。
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萦绕在他眉间。
应该是我的错觉。
他应该高兴。
他不会为我难过。
我擦了一把泪,笑着道:「祝你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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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说要娶我的少年,如今用长剑指着我,手一丝都没有抖。
血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我穿着十五岁那年的红裙子,坐在大殿的龙椅上,轻笑一声:「我把命还你。」
1
我是太子沈谦的正妃,成婚以来,人人都赞我们青梅竹马,夫妻恩爱,但他登基一月有余,迟迟没有下旨封我做皇后。
三天前,他从外面接进宫一个女人,名叫苏瑶,苏瑶进宫的第一天就是贵妃,和我平起平坐,沈谦还想封她做皇后。
这让我很不高兴。
所以我带了些薄礼,去拜访这位沈谦藏了三年的美人。
沈谦走进来的时候,苏瑶正好倒在我的脚边,满地的珠翠混合着她流出来的血,漂亮极了。
沈谦发疯一样冲过来质问我,「是你干的?你为什么要杀她?」
铃兰接过我的匕首,递来一方帕子给我擦手,我淡淡地说:「别这么激动,杀个人而已。」
沈谦那时候大概把一切能想到的词都用在我身上了,他说我蛇蝎心肠,恶毒至极。
他越说我就越兴奋,笑得花枝乱颤。
我蹲在沈谦面前替他把眼泪擦干:「人都死了,别哭了,一国之君像什么样子。」
「朕要杀了你!」
「嘘,」我将一根手指放在他嘴边,「陛下,话可不能乱说。」
「这大楚的皇后必须是我也只能是我,你这皇位本就是我林家给的,记住,是你不合时宜的宠爱害死了她。」
我随手捋了捋他的头发,摸着他的脸颊,温柔地笑了笑,「既然一开始就假装深情,往后余生,你也得给我继续装下去。」
沈谦双眼猩红地坐在地上,一袭龙袍拖地,沾染了不少血水,流出的眼泪没入苏瑶的头发里,看着刺眼得很。
我大声唤人:「来人啊,送陛下回宫。」
「林月卿!!」
「臣妾在。」
而且会一直都在。
我要亲眼看着他痛苦,他喜欢的我都要毁掉。
就像他当年毁掉我一样。


2
我本该是将军夫人的,在战火纷飞的边关,陪在卫峥的身边。
但不可能了,我被永远的困在了这座四四方方的宫殿里。
满地的血染红了我的裙摆。
想起自己穿着嫁衣的那日,卫峥来拦了花轿,只不过他是拿剑对着我的。
他站在长街上,手持长剑像地狱里归来的杀神,这个神走了太久的路,到我面前时已经有些疲惫了,依旧倔强地拦在路上。
「如果你现在下喜轿,我就带你走。」他对我说。
我被绳子捆得紧紧的,花轿里,我拼命挣扎着,可始终发不出一点声音。
卫峥苦笑一声,他说:「你说让我相信你,我信。」
「你一遍遍说,我一遍遍信。」
「哪怕我卫家十数人因此沙场埋尸,生死不见。」
「最终我等来的是你凤冠霞帔,风光大嫁,做太子妃的消息。」
「林月卿啊,你可真会骗人。」
他每说一句,我的心就被拉扯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多想告诉他我不是自愿的。
但双手双脚皆被束缚,嘴里也被灌了药。
眼睁睁看着他将我送他的玉簪摔碎在地。
连一个不字也说不出来。
「从此你我再无关系了。」
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眼泪随着四散的玉片一起落在长街上。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我突然觉得一切都了无生气。
花轿前往东宫的路上,我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安安静静地拜天地行大礼。
揭开我的盖头时,沈谦眼里是带着忐忑的歉意的。
我什么都没说,也没有闹,只是对他笑笑,「夫君。」
他僵硬了一瞬,然后过来抱着我,在我耳边重复着对不起。
还记得我及笄那年,姑母给我戴的簪,她问我:「卿儿,想不想做太子妃?」
我摇摇头,我有心仪的人了,那个人等我等到了十九岁,还没娶亲,我可不能辜负他。
姑母看我的眼神带着怜悯,只是我当时没读懂那是什么意思。
3
苏瑶死后,沈谦册封我做皇后。
那天,远在边关的卫峥回来了。
我已经快三年没见过这个人了,丝竹之音弥漫的宴会上,卫峥来到席间,不似从前那般光风霁月,多了些狠厉和成熟。
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女子,高发束起,素色的衣裙,眉眼间还带着些英气。
和我一点也不一样。
大概是我的目光太强烈,卫峥抬头看了我一眼,侧身挡在那女子身前,这双眼里满是警告。
我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问:「卫将军身边这位是?」
「臣的未婚妻子。」卫峥的语气很淡,他大概是不想同我说话,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得不回答我的问题。
沈谦好像终于抓住一个能羞辱我的机会,他仰头大笑,端起酒杯敬卫峥:「恭喜卫将军得觅良人。你说是吧,皇后。」
我同沈谦对视,他眼里的戏谑不加掩饰,我直接笑出声来:「是啊,陛下还不给他们赐婚,成全一对佳人。」
「家国未定,战场上刀剑无眼,臣怕耽误她,等边关战事平息之后,臣会带她回来向皇上皇后谢恩。」
他说得平淡,我的眼睛却酸得很。
他从始至终再未看过我一眼。
「朕有你,心甚安。」沈谦和卫峥遥遥举杯,一饮而尽,犹如当年。
小时候的沈谦经常被欺负,有次被打得狠了,卫峥和他身上都挂了彩,他擦干净眼角说:「我长大了,是要做皇帝的,到时候我要给小月儿穿数不尽的红裙子,给卫峥很多很多财宝,我们就再也不用和人打架了。」
「那我就做大将军帮你守疆扩土。」
「那我就做将军夫人。」
每每这时,卫峥都会拍拍我的头说:「那你可要快点长大,晚了我就娶别人了。」
那时候多好啊,可是人是会变的。
4
丝竹声吵得我头疼。
「臣妾不太舒服,先回去了。」
刚站起身就被沈谦拉住手腕跌坐在他怀里,他亲昵地贴在我耳边说:「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心里不舒服?」
「有区别吗?」我搂住他的脖子,端起桌子上的酒杯递到他唇边,「我不痛快的时候,会让你加倍不痛快,陛下何必这样呢。」
他张嘴饮了我手里的酒,伸出舌头将滴到我手上的酒水一起吃进嘴里。
外人看起来就是一片帝后恩爱的场面。
「你心尖上的人,可是一眼都没看过来,他早就不在乎你了。」
「我确实很不痛快,」我的手指从他的眉毛一直划到胸口,「我想想有什么能让陛下痛苦的,哦,苏瑶还没下葬,万一宫里的狸花猫不小心去了她的院子,又没吃又没喝……」
「你敢!」
「哈哈哈,逗你的。」看到他压抑着怒气的面孔,我很开心,「猫也是很挑食的。」
提到苏瑶他的脸色立刻就变了,眼里是藏不住的杀气,从牙齿里挤出两个字:「疯子。」
我靠到他耳边,嘴唇就贴在他的耳朵上:「是你亲手捆在身边的疯子啊,哈哈哈。」
我从沈谦的怀里起来,大方得体地同所有人告别。
离开宴席后,我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
卫峥甚至不需要对我流露出多少厌恶,仅仅只是无视,就让我觉得痛不欲生。
「娘娘,你怎么了?」
我这才发现铃兰一直跟在我身后。
我勉强站起身,对她说:「送本宫回寝宫吧,宴会太吵了。」
「是。」
凤仪宫。
这三个大字还是先帝亲手为姑母写的。
只可惜,人都死了,才给这些虚名,有什么用。
沈家的人,个个都虚伪。
我将所有人关在门外,把宫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依旧怨气难消。
6
我十六岁的时候,家里拒绝了卫峥的提亲,因为皇上疑心重,他不喜欢会对他有威胁的事情。
可是我不懂,和父亲大吵一架偷跑出家门,在半夜叩响了卫家的大门。
见到卫峥,我直接扑到他怀里哭诉:「爹爹不让我嫁给你,所有人都不让我们在一起。」
他一边摸着我的头发,一边说:「没事的,反正这辈子除了你,我不会有别人。」
「真的吗?」
「嗯。」
「哪日你要是有了别人……我就……我就……」
「小月儿就怎么样?」
我直接张嘴咬到他的肩膀上:「我就把她嫁给别人,再杀了你。」
「好,要是有那一天,我就把脖子递到你的刀刃上。」
战场上说一不二的少年将军,在我面前,总是极尽所能地展现出所有的温柔。
我怎么能不爱他呢。
我闹着不肯回家,他也不强求,就让我住在卫府,每日变着法地给我弄些好吃的好玩的。
外面关于我的流言颇多,他把我小心地保护起来,一丝一毫都不让我听见。
我很喜欢画他。
因为喜欢他,想画他,所以学了丹青。
整个京都也没有谁比我画得更好。
现在我又想画画了。
刚刚铺开宣纸,外面传来声响,我怒道:「不是说了谁都别来烦本宫吗?」
我刚走到门口,一柄长剑就横在我的胸前,冷得人心寒。
「皇后娘娘。」
卫峥的声音比寒冬腊月的雪还凉,我顺着声音转过头去看他,扯出一个绝美的笑容:「将军怎么有空大驾光临,是对妾身旧情难忘吗?」
「只是来提醒你,别对阿芙有不该有的心思,不然我敢保证娘娘这个皇后随时会成为这宫中的一具尸体。」
阿芙,叫得真亲密。
我看着他,眼里毫无惧意,靠近他的剑:「原本没想对她怎么样,但是看你这么在乎她,我不太开心。」
手握上他的剑刃,鲜血顺着手腕往下流:「你当真要为了她杀我?」
卫峥直接抽出我手中的剑,锋利的剑刃划开了我半个手掌,可见白骨。
可惜了,以后怕是握不住笔了。
他看见满地狼藉,看着我的眼神带了些许嘲笑:「皇后娘娘看起来心情确实不太好。」
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偏头一笑:「顾家的小公子,好像还未娶妻,倒也算是夏芙小姐的良配。」
他的脸色立刻就变得冰冷异常。
我看着他笑得疯魔,我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卫峥一把掐住我的脖子,双目猩红。
可他离我这样近,又让我觉得欢喜。
哪怕是恨,我也要他的眼里有我。
我抬起半残的手掌,想要摸摸他的脸,被他嫌弃地躲开了,掐住我脖子的手越收越紧。
「是你食言了!你说过这辈子除了我不会有别人!」
他像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松开手将我丢到一边,碎瓷片钻进我的膝盖里,疼得我冷汗直流。
「那时候是我瞎了眼。」
「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别消磨我的耐心。」
「我偏不!」
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徒留我一个人演这出独角戏。
没过多久铃兰进来了,什么都没问,妥善地帮我处理伤口,「这手……」
「不过就是废了而已,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垂着眼睛看向我的膝盖。
「京城里我的舞跳得最好,曾经有多少人费尽心思想看我一舞都没能如愿。」
「娘娘……」
「但我只想跳给他看,前年他回京,为了给他看,我跳给了所有人看。」
「可是他不想看见我。」
铃兰始终低着头,淡蓝色的碧水簪被烛火映衬成了墨色。
「你今晚看见什么了吗?」
铃兰一边给我的伤口敷金疮药一边说:「娘娘打碎了瓷瓶,不小心摔倒划伤了手掌。」
我用另一只手挑起她的下巴:「你要一直这么聪明。」
7
我下旨将夏芙赐婚给顾家的三公子,一个不学无术,每日流连花街柳巷的废物。
夏统领就这么一个爱女,从小到大,宠爱得不行,就连她想去军营,也由着她胡闹。
我如今这一出,倒是将他惹怒了,他手上掌管着京城里一半以上的兵力,沈谦还是要顾及他的情绪的。
沈谦跑来质问我为什么这么做,但是,当他瞥见我手上的伤时,他原本的愤怒变为了嘲讽。
他一把捏住我受伤的手,血迹才凝固不久的伤口又裂开了,一大片红色晕出白色的布条,触目惊心。
他捏得很用力,让我觉得疼了。
「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就算死你也是我沈家的人。」
「臣妾一直记得很清楚。」
沾了血的手指捏住我的脸,留下一道道血痕:「你为什么就不能乖一点,那样我们还能回到从前。」
「回到从前?你能让卫家的人活过来吗?」
不能。
我们三个的关系早就分崩离析,回不去了。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沈谦说着,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他狠戾的眼睛里看到了湿意。
可是我的手好疼,那就只能让他更疼了。
卫峥在夏芙嫁人那天劫了喜轿,带着她逃到了边关。
再后来,卫峥反了。
那天正好是中秋节。
7
想起之前的某个中秋佳节,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可那时候我和家里闹掰,赖在卫府不走。
所有人都知道我在这,但谁都不能提。
林家更不能上门要人。
所有人都在保护着我的颜面。
各色的彩灯迷了我的眼,泪水顺着眼角落到花灯上,烛火忽暗忽明。
一双带着薄茧的手轻轻为我擦去眼泪,卫峥问我要不要回家。
我抬头看着他,然后直接扑进他的怀里,涌出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衫,他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什么都没说,任我发泄情绪。
我问他:「要是有一天父亲把我嫁给了旁人怎么办?」
「那我就去抢亲,带你逃得远远的。」
「要是皇上要抓我回来呢?」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也对。
是我无理取闹了。
皇命怎么可以违抗呢。
「那就掀了这朝堂。」
「什么?」
我吃惊地看着他,生怕自己错听了一个字。
「我愿意为了你做乱臣贼子。」
那天的风很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楚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无关以后,只这么一刻。
他说了。
我信了。
那么我愿意为了他做任何事,哪怕死。
8
卫峥劫走夏芙的那日,我就站在城墙上。
我目送着他驾马离去,夏芙火红的嫁衣和夕阳融为一体,他们像是在浴火前行,彼此交融,两人之间再也容不下别的人。
明明是一开始就预想好的结局,可风吹过来,脸上还是凉凉的一片。


「娘娘,该回去了。」铃兰过来为我披上衣服,望着卫峥离去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皇宫里人太少,有些寂寞,告诉礼部,该选秀了。」
宫里人多了,也就热闹了。
沈谦也有过几个孩子,但都胎死腹中。
沈谦震怒,命人调查。
他首先查的就是我。
「是你吗?」
「不是。」
这些妃嫔怀孕之后,我一直闭门不出。
他也不让我去看,就连东西都不让我送一点,他这样防着我,可这些孩子还是没了。
「林月卿!」
「我说了不是我!」
他被吼得有些懵,手指微微蜷缩着,我嘲讽地看了他一眼:「就算真的是我,你能废了我吗?你敢废了我吗!」
我冷笑道:「有这时间,你不如多给菩萨上柱香,说不定是因为你手上的鲜血太多,所以上天要你的孩子来抵。」
「林月卿!」沈谦额头上的青筋暴起,被戳到痛处,他恼羞成怒了。
「噗。」我掩着嘴笑,一只手捂住胸口,娇嗔道:「陛下,你吓到臣妾了。」
沈谦最后拂袖离开,顺便打碎了我宫门口的花瓶。
和以前一样长不大。
如果说一个孩子是意外,那接二连三还说是意外,谁都不会信的。
「铃兰。」
「奴婢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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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完结】
《如山》
祝你无忧。
周肖婧的作文比赛拿了奖,省级一等奖,题目是《如山》。
高中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夸她争气,眼睛弯着,眼角是岁月留的皱纹,对周肖婧的作文大夸特夸,说她作文里情感深厚,用词真切,完完全全体会到对父母的爱。
周肖婧看着桌子上翻开的语文课本,听着语文老师说话的声音。她妈早上塞给她的汤还放在保温桶里,保温桶放在她脚边,脚碰一下发出一声轻微的“叮“。
作文在下课被贴到班外面的展示栏,周肖婧站在过道旁,扶着栏杆往楼下看,一楼的艺术班门口有很多好看的女孩子在说话。周肖婧看着闹嚷的人群里个子高的男孩,跟旁边人带着笑玩闹。
上课铃响,周肖婧在外面等到铃声落,看见男孩手里拿着画笔进了教室。
转头进教室的时候,铃声的尾音落下来,她看一眼没贴牢的作文纸,被风吹得动两下。
晚上到家已经十点,离高考不太远。保温桶放在书包里,周肖婧把桶放在桌子上,进了房间。
她妈叫赵霞,跟在后面问她考试成绩,她含糊应着,关门的时候带上反锁。
赵霞在外面问她成绩有没有进步,她隔着门说:“跟上次一样。”
赵霞没再说话,外面安静下来。
快到凌晨,赵霞敲了周肖婧的门。周肖婧披着头发出来,眼睛里带着点困意,她妈拿着一杯牛奶站在她面前。
“给奶喝了,快去睡觉吧。”赵霞把杯子递给她。
周肖婧应一声,接过去,当着她妈的面喝一口。
在赵霞转身的时候,她带着困劲儿说:“妈,你早点睡。”
凌晨一点,月亮挂在天上,缺半轮圆半轮,春末的风吹过树叶,外面是沙沙声。
周肖婧开着小台灯,坐在书桌前画画,牛奶杯子放在旁边。
她头发从耳边垂下来,落在画的红色花朵上,红色花朵的绿色叶子被涂完最后一笔。
她轻轻咳嗽一声,把画锁进抽屉里,脑袋那块带着些熬夜久了的困乏与痛感。
第二天早上,周肖婧嘴里叼着袋奶出门,赵霞硬把保温桶塞她手里。
周肖婧提着那个保险公司送的绿色保温桶,出门的时候用脚给门勾上。
她爸坐在桌子上吃早餐,她妈说要给老师打电话了解她成绩的尾音落下来,关在门里。
周肖婧在路上边走边从书包里掏MP3,耳机带在耳朵里放出来的是首纯音乐,叫《昨晚睡得好吗》。
她站在路口等绿灯,对面有个女孩站在红灯那拍照片,和“18”的数字合了个影。
这是最近社交平台上很流行的一种方式。
周肖婧看着女孩和周边朋友笑,穿着校服,眼睛弯着。
她的生日也快到了。
韦朝从前面的胡同口走出来,黑色书包很大,有半个周肖婧那么高。
绿灯跳灯,周肖婧跟在韦朝后面。
这是昨天那个在楼下拿画笔的男生。
周肖婧看着他的书包晃晃荡荡,像她的马尾辫一样,在背上一下一下地拍。
周肖婧一言不发地走,韦朝路上遇见朋友,抬手高高兴兴和人家打招呼,说话时带着不灭的少年气,胳膊抬起来,悬在空中和人挥手。
周肖婧从他旁边走过去,她步子虚浮,被旁边人撞,身子往一边斜,马尾辫蹭过韦朝的肩。
韦朝看她一眼。
“对不起。”周肖婧稳住身子,扶了下眼镜框,声音低低道歉。
韦朝没来得及说话,周肖婧从他旁边径直走过去。
周五没有晚自习,下午放学的时候,赵霞从老师办公室出来,周肖婧正在收拾书包,听到周边有同学说她妈又来学校。
她没理,低着脑袋把书塞进包里,彩铅留在兜子里最深处,用书盖好。
下楼之后就看见赵霞,穿着双高跟鞋,涂着正红的口红,跟她招招手。
周肖婧停在原地。
她站在原地,跟她妈对着看,赵霞的手落在半空中,脸上的笑还挂着。
周边有人从周肖婧旁边经过,韦朝背着画板,在和一个女孩说话。
周肖婧眼睛落在韦朝和他的画板上,抬手扶了下眼镜框。
“婧婧。”赵霞叫她。
回家的路上,赵霞在跟她分析成绩,周肖婧安静听着。她妈非要帮她背着书包,周肖婧不让,她强硬拿过去。
赵霞把书包背在背上,手里拿着上班的小包,脚上的高跟鞋在地上发出踢踢踏踏的声响。
周肖婧听见她妈说高考还剩多少天,她的成绩能跟多好的大学挂上钩。周肖婧一言不发,走到早上有人拍照的红绿灯。
鞋带散开。
她蹲在路边寄鞋带,赵霞说去马路对面买肉,回家给她炖汤。
鞋带被寄成一个蝴蝶结,赵霞在绿灯的斑马线上走过去。
周肖婧看见她的脚被高跟鞋磨出来一道伤,走路带点不稳。街上车水马龙,红绿灯的数字一下一下地变。
赵霞挺着背,背着她女儿的书包,鞋子不合脚,走一步磨一下,带着一身的疲累去路对面买肉。
红绿灯跳了三次灯,赵霞那双黑色高跟鞋又出现在她面前。
她系了两个蝴蝶结防止鞋带开,看着她妈手里大包下包,背上还背着她的书包。
“我提着吧,妈。”周肖婧伸手想去接。
赵霞往后稍了下:“别别别,你啥也别拿。”
周肖婧的手在空中虚握。
夕阳落下来,周肖婧走在赵霞的旁边,被太阳要散尽的光蒙上一圈金边。
赵霞大包下包,鞋子磨脚,也不肯把手里的东西分一点给她女儿。
小区楼下的画室不断有人进去又出来,周肖婧路过的时候把眼睛落过去,看见有几岁的小孩蹦蹦跳跳走进去。
赵霞说明天早上还要给她炖鸡汤,新的牛奶还放在冰箱里,今天菜场上有新鲜的胡萝卜。
周肖婧一言不发。
风吹过小区门岗那里挂的风铃,碰撞到一起发出脆响。
周肖婧看着那个带着古朴色彩的风铃,不再和她妈平直着走。
她快步走在她妈前面,赵霞在后面感知到她的生气,却不知道生气的缘由,骂她是“狗脾气”。
她迈着步子上了楼。
楼下画室和韦朝有些关系,这件事是周肖婧偶然知道的。
她下楼去买本子,画室那里有很多小孩聚在一起说话,周肖婧从门前经过,过了两步路,听见有人喊:“小韦老师。”
周肖婧的长发被风吹着动,被叫小韦老师的人笑着应了声。
步子顿一下,周肖婧听着声音回头看,头发在空气里画个弧。
韦朝在画室门口,弯着腰和小孩说话。眼角带着笑,手指捏了捏其中一个小男孩的脸,说他今天上课有进步,没有闹人。
周肖婧安静站着,春末的树长了新芽,空气里有糕点的甜香。
韦朝被悬在天上的太阳打上光,脸上的绒毛与空气的浮尘都被看见。
周肖婧拿手碰了碰自己的心脏。
“你们画室收高中生吗?”周肖婧走到韦朝面前。
他抬头看她,眼睛里带点惊讶,一只手还放在小孩脑袋上,跟她说话的时候缓慢收回来。
“这边主要是教小朋友的。”韦朝回她。
“啊,好。”周肖婧单调地接话,不好意思地笑,“谢谢。”
韦朝点了点头,唇角弯上去,牙齿露出来,周肖婧看着他脸上的绒毛。
拿着本子回家的时候,赵霞刚把饭菜放上桌。她爸坐在桌子上等开饭,看着手机,没有一点帮忙拿碗的意思。
周肖婧拿着本子往卧室走,赵霞让她洗手吃饭,又讲她“买个本子怎么这么慢”。
周肖婧随口应了声,先进了卧室。
卧室里只亮着桌子上的台灯,周肖婧坐在椅子上看着新买的本子,一言不发。
她止不住地想起韦朝,韦朝的画板,韦朝的画笔,韦朝站在画室门口。
周肖婧靠着椅背,正对着桌子的抽屉,那里面锁着她的画。
眼睫毛垂下来,周肖婧安安静静看着抽屉上的锁。
桌子上快没电的小闹铃微弱的滴答滴答,走秒的声音响在屋子里,周肖婧把手放在锁上,一下一下地摸。
外面响起敲门声,赵霞的声音响起来:“婧婧,快来吃饭。”
小闹铃的电耗尽了,滴答的声音停止,指针停住不动。
脑子里有根绷着的弦在那一瞬间突然断掉。
她开了门。
周成在看电视,电视里是一些新闻报道,周成边吃边发出一些评价。
赵霞坐在饭桌上给她夹菜。
周肖婧安安静静看着眼前的两个人,鸡毛蒜皮的小事拌两句嘴,对新闻报道随口说两句话。
一筷子萝卜放在周肖婧碗里,周肖婧顿了下筷子,又夹起来,一口一口缓慢地咽下去。
赵霞在跟周成说:“婧婧的成绩有进步,进年级前十了。”
周成抬头看她一眼:“可以呀,爸给你转个钱,你看你想要什么礼物。”
周肖婧眼睛亮一下,一个“我”字卡在嘴里被打断。
赵霞筷子敲一下碗沿:“婧婧,你们老师推荐了两本数学资料,一会我给你说,你用你爸转你的钱去买啊。”
周成附和一声,最后落一句“好好学习”又转头去看电视。
周肖婧的眼睛落在她爸妈脸上,三秒后眼尾落下来,夹了她妈给她的胡萝卜放在嘴里,应了一声。
脑袋里断掉的弦又缓慢拉紧,比之前更紧,绷在脑袋两边。
再次和韦朝说上话是在午休。
周肖婧坐在操场看台的最角落背单词,拿着本记的笔记。
“give up,abandon,放弃。”周肖婧念念有词,春天的风吹过来,阳光打在看台上,半阴半暗的界限分隔开,前面的位置有人坐下来。午休的结束铃要响起来,周肖婧看了眼腕上的表,站起身的时候抬头,看到前面的人。
周肖婧放慢速度从他身边走过,听到他嘴里在背:“躬耕于南阳,苟......苟......”
韦朝的“苟”字卡在嘴里,实在憋不出来,带着点恼羞成怒的劲儿准备去翻书。
“苟全性命于乱世。”周肖婧说。
韦朝看过去,她站在阳光跟阴影的交界线上,手里捏着笔记本,跟他对视。脑子动起来,韦朝的记忆回拢,想起来这个人。
“你是上次问我画画的......“他手摩擦着膝盖上的语文书。
周肖婧笑了笑,没来得及应,午休结束铃响起来。
“是我。”周肖婧和着铃声回他话。
“我叫韦朝。”韦朝顺着话就往下接,“你要是感兴趣就有空来画室玩。”
周肖婧愣一下,只当他说客套话,报名字的同时眼神落到手表上,五分钟的课间还剩三分钟。
“快上课了,我先走了。”
韦朝是语文课逃课惯犯,大大咧咧应一声,又坐回看台。
周肖婧下楼的时候回头看他一眼,看他把语文书翻得哗哗作响,看他眉头皱起来,看他外套里面露出来的白t,上面是他自己画的图案。
当天晚上下晚自习,周肖婧在收拾书包,后排的姑娘们在说话,声音很低。
“她妈怎么天天来?”声音断断续续落她耳朵里。
收拾书包的手顿一下,周肖婧听见这句话就知道是在说谁,抿了抿唇,把那盒彩铅和画满画的本子塞进桌兜最深处。
出门的时候,有住校的同学在往寝室走,周肖婧背着书包,看到在等她的赵霞。
春天气温在慢慢回暖,一到晚上温度又降下来,赵霞穿着件上了年头的大衣,手里拿着一件老气的厚外套。
周肖婧被赵霞叫,慢吞吞走过去。
厚外套被赵霞披在她身上,宽大的外套罩着她。
周肖婧低头看这件老旧款的玫粉色外套,怪异,丑陋。
“妈,你下次能拿我的外套吗?”周肖婧把手伸进衣服袖子里,周边是来来往往的同学。
“你那几件外套太薄了,厚的还没来得及洗晒。”赵霞拍平展她身上的外套。
“我说我可以自己洗的。”周肖婧跟着赵霞走。
“你洗什么?剩多久高考了,你现在要好好学习,起码考上一所211!”赵霞带着点激动,把“211”着重重复,咬字重到像是要给她咬回来一所211。
周肖婧没再说话。
赵霞却喋喋不休:“你现在不要只想着好看衣服,你考上学校,将来找到好工作,你想要什么没有。”
周肖婧看着自己和赵霞的影子,两个影子并排在地上,看起来就很和谐。
“我这样,我每天白天上班,还要给你做饭,还要接你回家,还要给你洗衣服。”赵霞的话停不下来。
周肖婧看着路灯下并排的影子,看着泛黄的灯光,逆着去寝室的人潮往校门口走。
她听见赵霞最后收尾的那句话:“我和你爸这样不都是为了你吗!”
出校门了,影子消失了。
周肖婧在赵霞身边永远低着头,想起来在看台上背的最后一个单词。
放弃。
凌晨一点,周肖婧做完了一套数学卷子,脑袋疼得厉害,她以为是神经衰弱的毛病,喝了最后一口牛奶就关灯睡觉。
周肖婧的神经衰弱在初三得的,为了考重点高中。
赵霞也是每天这样接她上下学,当时别的小孩几乎都在住校;也是这样每天给她炖汤,逼她喝牛奶,别的小孩都在吃学校餐厅;也是这样不允许她有多出来的爱好,当时她们班有个成绩不错的姑娘市级舞蹈比赛上拿了一等奖。
赵霞一直都这样,把她的想法强加给她。
周成倒也一直一个样,中国男人的育儿方式他贯彻到底。
没给她开过家长会,没问过她要考什么大学,也从来不帮赵霞做家务,偶尔和赵霞吵架,听见他说:“我工作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赵霞说:“我和你爸还不都是为了你。”
周肖婧太阳穴一跳一跳,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复盘她爸妈永远在重复的那几句从不过问她真实想法的“为她好”的话。
为谁好呢?
再到周末,周肖婧跟赵霞说去买数学资料,下了楼就站在画室旁边的小楼梯上,画室门口进进出出,周肖婧隔着大玻璃窗往里望,小朋友整整齐齐码一排,每个人面前一个画板,板子上是五颜六色的色彩。
“喂。”周肖婧被人拍肩膀,她转身回头看。
韦朝站得近,脸在周肖婧面前放大,她往后退一步,脚蹭到后面的楼梯,被韦朝拉了一下才稳住身子。
“这么喜欢,”韦朝看着她,“人都快望进那块玻璃里了。”
周肖婧站在比他高一级的楼梯上,身高快和他持平,眼睛平视着他眼睛,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张开嘴又闭上。
周肖婧皮肤白,人长得乖,窘迫的样子带着点傻。
韦朝被她看进眼里,他一下子就说不出来话,耳朵肉眼可见地变红,他跳下楼梯,和周肖婧拉开距离。
“你要不要进来看?”
周肖婧跟着韦朝一前一后走进画室,有小孩看见他想说话,韦朝手指放在嘴边,眼帘垂下来,眼尾带笑,冲他们比了个“嘘”的手势。
孩子们闭上嘴。
周肖婧眼睛落在他竖起来的手指上,他手指很长,指尖带着一点点红色,是冲不掉的颜料色彩。
“画室是我舅舅开的,就带些小孩,教些最基本的东西,我有空就来这儿看看。”韦朝带着周肖婧在画室里逛了一圈,最后站在最里面那间屋子。
门打开发出吱呀的声响,里面立着一块画板,放着些画具,韦朝进去拉开窗帘,外面的阳光照进来。
“这儿是间杂物室,我有时候来这儿画画,这屋子比我家采光还好。”韦朝的脸上落上光,周肖婧站在他后面,看着这间说是杂物室但很整齐的屋子。
“你想学画画,怎么不报个班。”韦朝把旁边放的模型整理好。
“家里不让。”周肖婧一直跟在他身后,听他说个不停,韦朝自来熟又带点话痨。
“你是不跟我一届,那就等高考完之后学嘛。”
周肖婧笑了笑,没再顺着话往下聊。赵霞不会同意的,在赵霞的眼里只有学习一件事。
高考完了还有大学,上了大学还有奖学金,之后还有考研和考公。
她的人生路线和韦朝的路线差千万里,规规矩矩的赚钱,过赵霞眼里的好日子,可是为什么好日子要剥夺她为数不多的兴趣爱好,周肖婧一直没想明白。
“你是哪个班的?”
“23班。”
“嚯,文科尖子班。”韦朝笑,语气里有夸她厉害的意思。
“我是插班复读生。”周肖婧带着点被夸得不好意思,想要说些什么来衬托自己好像没那么厉害。
“能进一中尖子班的复读生也厉害。”韦朝笑,笑起来就露出来牙齿,他穿的黑色外套吸热,整个人看起来暖洋洋的。
周肖婧拿着资料回家在两个小时后,赵霞想要骂她回来太晚,周肖婧说资料不好买,跑了三家店。
赵霞的话被堵回去,进厨房时嘀咕着:“你老师说这资料很好买的。”
周肖婧进房间关上门,把她说话的声音留外面。
抽屉被拉开,周肖婧看着里面自己画的画,厚厚一沓。
她也没有想去报个绘画班,她只是单纯喜欢画画,倒是赵霞从小到大就没给过她碰兴趣爱好的时间,她从小在课外补习班泡到大,画画是唯一的兴趣爱好。赵霞刚开始没管过,直到周肖婧在初中考试掉出前二十,赵霞翻出来她的画本问她是不是不务正业,然后她当宝贝一样的画变成碎片落在地上。
赵霞喘着气坐在沙发上,周肖婧看着她妈,站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
从那天开始,她意识到,她人生的每一步,都必须按着赵霞的规划走,无论那条路对她来说是不是最优解。
周肖婧第一次见韦朝的画,比见韦朝这个人要早。市中心的艺术活动,在第一次高考等成绩的间隙她去看过。
韦朝的画占了很大的幅面,画的颜色搭配很漂亮,周肖婧看不出太高级的东西,但是她感知的到喜欢和不喜欢,那是一副生机勃勃的画。
韦朝那副色彩艳丽又不杂乱的画一下子落在心里,旁边有来来往往的人看。
“韦朝,你可以呀。”落款上的名字炸在耳边。
周肖婧循着声音侧头看,几个人聚在一起,被叫名字的男孩打了旁边的男孩一下,在笑。
那天外面下雨,雨砸在展厅两侧的玻璃上,声音发出来,周肖婧听见雨声被放大,看见男孩的手搭在旁边的人肩上,头发有点长,额前的刘海遮眼睛。
周肖婧看了他很久,一直在心里想是谁画的这幅画,现在看到人,觉得跟想象的一样也不一样。
韦朝注意到视线,眼睛落过来。
周肖婧看见他眼睛,眼角还留着笑意,眼睛很大,直直看着她。
周肖婧迈了步子,从画前离开,鞋子落在展厅里,发出声响又被淹没。
外面落下一声闷雷,周肖婧和韦朝在那一瞬间擦肩,韦朝在和旁边的一个女孩子说话,周肖婧的脚步声被淹没,但她听得清楚,后面的人鞋子擦地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出了展厅,周肖婧听见心跳声,外面的雨比来时要大很多,她右手拿着伞,靠着门前的那根柱子,那幅画在脑海里出现又消失。
十分钟后,雨有减小的趋势,周肖婧撑开伞,后面有人说话的声音落进耳朵,韦朝和朋友一起出了展厅,先听到说话声,接着才精确定位到脚步声,在人快走到身边的时候,周肖婧踏进雨里。
身后的韦朝在撑伞,看着面前打着透明伞的女孩,视线落过去又收回来。
周肖婧高考成绩出来的第二天,赵霞就决定让她复读,周肖婧连话语权都没有,全程从头到尾,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
周肖婧成绩不差,能上一所不错的一本,或者一般的211,只是成绩确实又比平常差了一些,赵霞不满意。
周肖婧没跟她争过这件事,去学校的时候就跟着去,找到教室位子放好书,坐下。
复读的事情就这样尘埃落定。
周肖婧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外面是走廊,学校实行军事化管理,两节课有一次课间,数学老师在讲卷子最后的一道大题,周肖婧永远搞不明白这种题,她看着窗外,眼睛被阳光照着,晃得人眼睛疼。
周肖婧看着看着脑袋就开始泛疼,再起来,是被人叫起来的。
往位子外面看,查课老师手里拿着一本课外书,周肖婧被逮到上课睡觉,站在位子上不知所措。
下课之后被罚出去打扫卫生,她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情,以为睡个觉被罚站就好,打扫卫生的时候人还是懵的,扫完第一层楼梯拿着大扫把往上走,旁边同样被罚的姑娘坐在楼梯上和她唠嗑,周肖婧有一句没一句地应。
她不知道这事会不会到赵霞那里去,如果到赵霞那里去这事没算完,脑子里杂七杂八地想。
楼梯间有人走上来,周肖婧站在最高级往下看。那人把校服外套拿在手里,身上套一件黑色t,手里抱着球,被太阳打着,额上全是汗,抬头往上面看了一眼。
这是逃了语文课去打球回来的韦朝。
周肖婧一下子愣在原地,这个人的眼睛她记得,说话带笑,眼睛很大,不说话时眼睛有点凶。
韦朝和她擦肩而过。
这是周肖婧和韦朝第二次擦肩,男生的汗滴在地上,落下圆的印子。
蝉鸣阵阵,透过楼梯间的窗玻璃看到外面的树,叶子上是光斑。
一个会画画的好看男孩。
周肖婧站在原地,直到被旁边拿着拖把的女孩叫。
之后她和韦朝擦过很多次肩,但没关系,暗恋总是在擦肩。
上课睡觉这件事确实没结束,那天回家,周肖婧被赵霞拿着家里的板子打了二十下手板。周肖婧平静的接受这件事,从小到大,这是家常便饭。
赵霞打在她的手上,打完之后说这是为她好。周肖婧点点头,喝着面前放的排骨汤。
她有时候不太能搞懂赵霞,在赵霞为她好的逻辑里,究竟到什么程度,走哪一步,才叫为她好。
去过韦朝的画室之后,周肖婧没再去打扰过韦朝。
她从小到大没什么朋友,赵霞带着她游离在集体之外,她从没合过群,所以她怕自己没有界限感,怕自己行差踏错吓走这个人。
韦朝倒是有天拿着球上楼找人看见她,高高兴兴跟她打招呼。
韦朝在冬末考完艺考,就每天都很松散,他艺术课和文化课都不差,家里也不施加压力,即使语文成绩差点,也能保着他上个好大学。
周肖婧举着胳膊回他的招呼,手放在半空,嘴唇翘起来。
韦朝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总是一副有点呆的样子,笑着问她怎么最近都没来画室玩。
周肖婧只说是课业太重了。
韦朝一副我懂的样子,球夹在胳膊上,要找的男孩从隔壁班出来,拍一下他的肩。
韦朝把球扔男生怀里,留给周肖婧一句:“有时间来画室玩。”
男孩和朋友跑过走廊,韦朝的背影和当天湛蓝的天一样好看。
周肖婧看着大热天非要穿外套的男孩,外套跟着跑起来的人动。
周肖婧有一瞬间的失神,脑袋开始泛晕,她往后退一步,靠在教室墙上,脑子嗡嗡地响。
上课铃声把她人拽回来,周肖婧按了按脑袋,跟着铃声落下步子踏进了教室。脑子最近很差,有时候泛疼,有时候忘事情。
周肖婧也没跟赵霞提,她从小到大没因为生病请过几次假,赵霞每次都是开完药就送她去学校,即使她发烧快39度。
周肖婧坐在座位上,按着脑袋想,如果生病了,也就那样好了。
当个以这样模式生活的正常人,真痛苦。
高三的学生没有什么假期,课业几乎堆满每一个时间段,一周一天假也变成两周一天,中间周的周六下午休息七个小时,晚上接着上晚自习。
中午十二点下课,班里就零零散散留几个人,周肖婧坐在位子上写作业,教室前面的钟表安静地走。
一张文综卷子做完,周肖婧坐在位子上吃完赵霞做的中饭,脑子有点懵。
步子踏在楼梯上,周肖婧想去顶楼放放风,鞋子和地板摩擦,记了两次蝴蝶结的鞋带打成死结,不容易松开。
周肖婧推开顶层虚掩的门,门发出开合久了的老旧声音。
往天台里面看,背影先露出来一半,然后是全身。
韦朝靠着水泥墩子画画,耳机戴在耳朵里,白色的耳机线连着口袋。
周肖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天上的光照在韦朝身上,韦朝和下午半落不落的太阳打出来的漂亮色彩融为一体。
天台的顶棚是被涂了白色颜料的镂空墙壁,留出的距离很矮,一抬手就能摸到顶,风从镂空的形状里吹进来,吹过整个天台,往侧边看,可以看到教学楼中央高大树木的头顶。
有鸟飞过去,有飞机飞过去。
周肖婧站了很久,直到韦朝发现她。
韦朝扭头看见她,先惊讶然后笑。
第二架飞机也飞过去,镂空的天台顶把声音都放大。
韦朝不用说话,周肖婧先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你有喜欢过一个人吗?
你会想让这个人为你停下来吗?
韦朝叫她名字,“周肖婧”这三个字都被带上春天的气息。
周肖婧走过去,韦朝的画放在水泥桩上,楼下往来的人变成铅笔印在纸上的画,耳机被塞在耳朵里。
周肖婧那天第一次听乐队唱歌,歌曲叫《南方》。主唱的声音响在耳朵里,低头就看到韦朝的画,抬头就看到韦朝的侧脸,男孩的头发有点长,白色耳机连着两个人。
楼旁边的树一直在晃,树叶是绿色,很少会有叶子掉下来,韦朝的鞋带散开一只,白色鞋带落在地上沾上灰。
周肖婧走进半落不落的太阳构成的画里。
如果喜欢一个人会想要这个人为你停下来吗?
如果喜欢一个人会舍得这个人为你停下来吗?
周肖婧被春天的风吹得松散下来,韦朝终于发现鞋带开了,把耳机递给周肖婧,一边寄鞋带,一边抱怨鞋带很容易开。
周肖婧蹲下来看着他,韦朝刚打完结,抬头和周肖婧对视,四目相对。
周肖婧把手放到韦朝鞋带上,帮他打第二个蝴蝶结:“系两个就可以,就是不太好解,但不容易开。”
韦朝看见周肖婧的头顶,女孩的头顶有个旋儿。
耳机都没戴在耳朵上,歌曲放到尾声,周肖婧帮韦朝寄完鞋带,韦朝的耳朵红起来。
画纸被风吹响,起身的时候,耳机从膝盖上掉下来,飞鸟飞过天空。
喜欢一个人,不会舍得他为我停下来。
这是周肖婧的答案。
于是,周肖靖终于交到朋友,周三大联考放假之后,晚上和韦朝约了散步。
周肖婧做完两套数学卷子才出门,赵霞不让她出去,非让她把多的那份数学卷子也写了,周肖婧看着赵霞,求了很久,说就一个小时,就下楼一个小时,赵霞才勉为其难地同意。
韦朝的家在巷子里,那天下了雨,雨很小,路两旁是上了同色涂料的房子,有花覆在墙面上,路灯照着花和湿掉的路,韦朝站在路边等她,在盛开的最红的花下。
周肖婧看着红色的花,绿色的叶子,挺拔的少年,被路灯反着光亮晶晶的水洼。
周肖婧看着这样的场景,眼睛弯起来,韦朝走到她身边,问她要不要吃东西。小巷子里收摊早,那时候已经八点,没几家开门的店铺,路边也没剩几家小吃摊,周肖婧指着稍远一点的老奶奶:“买饼吃吧。”
老奶奶头发花白,剩几个饼放在摊子上,大概是要卖完才回家。
韦朝买了所有的饼,付钱的时候让奶奶早点回家,奶奶听着话友好地对他俩笑,少收了韦朝一块钱。
周肖婧看着韦朝给钱,侧脸映在她眼里,男孩唇角带的笑也落在她眼里,周肖婧看着他,看着看着唇角就勾起来。
少年跟少女有多无聊,两个人窝在路边啃饼,看着对方笑,灯光洒在头上,周肖婧说他的画真好看。
周肖婧说好羡慕他。
周肖婧说遇见他真幸运。
韦朝摇晃着脑袋,说:“谁遇见我这么个大帅哥不幸运”。
韦朝把耳机拿出来,插进手机里,带她听歌。那条路周肖婧和韦朝走了三四趟,歌曲换了好几首,韦朝有时和她聊天,有时安静陪她听歌。很多东西周肖婧从来没接触过,但这短暂的一个小时,周肖婧觉得她在跟全世界打照面。
灯光影影绰绰,韦朝踩水坑弄湿鞋子,周肖婧骂他有点蠢,韦朝踩水溅湿她的鞋。
你能年轻多久呢?你能有多少时光遇见一个人,成为你没有出路的生活里唯一的变化。
周肖婧看着他,看他有多幼稚,看他有多可爱,看日子多平常多不剑拔弩张。
耳机里歌曲的声音掉进人心里。
“总有些温柔,无法带走。”
哪怕只能做这一阵子朋友,哪怕只能和这个人画一阵子的画。
“分别就像一场决斗。”
如果认识这一次,如果人生到尽头。
“Good night yesterday.”
出联考成绩排名那天刚好是休息日,周肖婧第一次掉出年级前十五,排名第三十二。成绩她还没来得及和赵霞汇报,赵霞下午就来了学校。
放学的铃声响起来,轮到周肖婧和几个同学打扫卫生,班里面有些人还没走,坐在位子上做作业。
周肖婧洗完拖把回来,就看到赵霞翻干净了她的抽屉兜,赵霞站在她书桌前,桌子混乱,一本一本的书摞在一起,一沓一沓的卷子堆在一起,桌子上东西都放不下,地上放着周肖婧工工整整的作业本。
所有的东西赵霞都看不见,赵霞只看见放在最上面的画本和彩铅。
周肖婧拿着拖把站着,站在赵霞后面,一言不发。
赵霞拿着画本扭过头来看周肖婧,嘴唇都在颤,周肖婧安静站着。
赵霞把画本扔在周肖婧面前,扫地的女孩子们聚在一起,不好意思说话,表情之间就把所有事情过了几个来回,有几个男生一直在这边看,试图得知八卦事件的始末。
韦朝出现在班门口,脖子往教室里面伸。
“你老师说你成绩退步,说你最近和楼下艺术班的男生玩。”
“周肖婧,你想干嘛呀?”
周肖婧看见韦朝,和韦朝对视。
“你要高三了,你在抽屉里藏个本,你想干啥?”
赵霞说话都破音,像是周肖婧干了十恶不赦的事情,像是周肖婧以后再也走不上好的生活。
周肖婧的眼眶都发红,赵霞一直在骂她,围观的人聚在一起,韦朝站在门外不知所措。
周肖婧的自尊心被一寸一寸地磨。小孩没有自尊心,是生来就没有,还是在出生到长大的年岁里,被人打压得干净。
赵霞不问她考试那天身体有没有不舒服,有没有发烧,有没有头疼,有没有遇见不好的事情,只是一味地指责她周边的所有,一切外因都成内因,一切内因没人在乎。
韦朝看了一半,想进来拦着赵霞,周肖婧在他抬步子的瞬间摇了摇头。
“妈,回家吧。”
周肖婧捡起来地上的作业本,放到抽屉里,拿着彩铅和画本扔到垃圾桶。东西落进垃圾桶发出碰撞声,周肖婧听见声音响在耳边,响在脑子里。
喜欢一个人,不舍得他为我停下来,不舍得总是打扰他。
那么为什么,赵霞爱她,却总是试图在掌控她的人生,试图让她停下来。
爱要多伟大。
爱是否伟大。
出门的时候,赵霞看见韦朝,眼睛落在韦朝身上,又落在周肖婧身上。
话就落到韦朝脸上:“别老找我女儿,少耽误她!”
韦朝从小到大没被人骂过,张着嘴想呛回去声,看着低着头的周肖婧,最后又忍回去。
周肖婧跟在赵霞后面,她和韦朝擦肩而过。
暗恋总是在擦肩,周肖婧向来就知道。
但在擦肩的那一秒,眼泪还是掉下来。
赵霞在回家的路上走得飞快,周肖婧背着书包,张开嘴叫她:“妈,妈。”
赵霞看都不看她一眼,步子踏在地上,走过红绿灯的街道口,天上有大片乌云,夏天马上要来,暴雨也要跟着来。
赵霞到家直奔周肖婧屋子,只留了一句话:“周肖婧,你这画不是第一天背着我画的吧,东西挺齐全!”
赵霞试图把周肖婧锁在门外,周肖婧拿脚抵着门,赵霞索性不拦,当着周肖婧的面翻箱倒柜。
周肖婧把画锁在抽屉里,藏在床垫底下,藏在枕头套里,和衣服放在一起。
屋子被翻了底朝天,画纸变成废纸,堆在一起,周肖婧拿起来展平,赵霞指着她的鼻子骂过之后再把纸团成团。
眼泪一直在掉,赵霞看着她哭,也红了眼眶。
赵霞要张嘴,周肖婧看着她嘴巴开合。
“我都是为了你好。”赵霞说。
“我都是为了你好。”周肖婧想。
“我不这样做你的人生怎么办?”
“我不这样做你的人生怎么办?”
“婧婧,你不要怨妈妈,我只是不想你以后受苦。”赵霞哭着跟周肖婧说。
赵霞这样的话说过多少遍,周肖婧听到开头就知道后面的每一句是什么。
她看着赵霞的眼泪落下来,为什么呢?
为什么每一次在骂过她指责过她毁掉她的人际关系之后,都要比她哭得还要激烈,每一次在惩罚过她打过她偷看过她的日记撕毁她的画之后,都要跟她说“我只是不想你以后受苦”。
周肖婧看着在地上成一团的画,脑子像是被棍子搅,眼泪砸在地上,她不再看赵霞。
她拿着书包,蹲下来把画都塞到书包里,和书本混在一起。
周肖婧初中之后再没跟赵霞反抗过,觉得牛奶味道很腥就闭着气咽下去,不爱吃胡萝卜就囫囵吞下去。
赵霞要跟她讲很多大道理,即使时代在改变,生活在变好,人的营养不必要靠一样菜,靠一杯奶。
她小时候喝完牛奶就吐,赵霞在她耳边念牛奶的营养一遍又一遍。
生活这么久,性格被打压,自尊被磨灭,期待的大学生活是摆脱家的途径,可是赵霞依旧觉得复读就能获得好结果。
赵霞逼着她这一场复读必须获得好结果,压力一天一天地长,饭每天换着花样做。
你看,我都是为了你好。
周肖婧拉书包链子的时候力气大,链子被拉坏,她没管,拿着书包,出了门,还有三天是夏至,天空落下春末的最后一场雨。
“你去干嘛!”赵霞喊她。
周肖婧把声音关在门里,背着露着口子的书包,走进雨里。
街上人来人往,有人穿着雨衣骑着电车出门,有人淋着雨回家。
周肖婧走进街边都是小贩的美食街里,路边都是打伞的人,有人买菜,有人买吃的,下着雨也还是很多人。
周肖婧抱着书包走,眼睛直视着前方,被旁边跟朋友打闹的人碰,拉链本身就坏掉,包里的东西掉了一地。
周边的人来来往往,撞她的人转身就走。
她蹲在地上捡一本本的书,有故意恶作剧的小孩从她身边过去,把书踢一下。
周肖婧不说话,低着头把所有东西放到包里。
起身的时候看看四周,每个人都顺着一个方向走,她逆着方向拿着露着大口子的书包,听到不同人说话的声音。
书包举过头顶。
周肖婧很用力地把包砸在地上,刚装好的书又掉出来,落一地。
画的漫画也落下来,被风吹起来,被人踩下去,被雨打上烙印。周边有人停步看她发什么疯。
周肖婧看着掉在地上水洼里的纸张,一言不发地转头就走。
雨把纸张打湿,水洼反着周肖婧的样子和白色的纸,书包躺在地上,周边的书本被电动车压过去,留下车辙印。
周肖婧混进人群里,马尾辫拍打在背上。
她一次都没回头。
天黑下来,雨还没停,周肖婧全身湿着,口袋里放着MP3。
周肖婧坐在有遮雨棚的便利店门口,去里面买了面包,耳机带在耳朵上,耳朵里面放着《南方》,打了两个蝴蝶结的鞋带变成黑色。
外面的雨怎么都不会停,韦朝站在她面前。
周肖婧抬头看,男生剪了头发,额前的刘海推掉,头发变成寸头,他看着周肖婧。
四目相对。
周肖婧往旁边移了移,韦朝把伞收起来,没坐下,径直进了便利店。
周肖婧闭了闭眼。
交朋友很容易,付出真心就可以,所以她交到了。但是维持友谊有点难,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和人把友谊维持下去。
热奶茶放在她面前,周肖婧抬头看,韦朝把奶茶和一份关东煮递给她。
周肖婧看着他的手,男孩手指修长,往上看又看见他的眼睛,带点不服带点凶,带点别扭。
周肖婧眼眶变红,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奶茶和关东煮抱在手里,韦朝的外套披在她身上,他坐在她旁边,一言不发地吃东西。
“对不起。”周肖婧说。
韦朝继续嚼东西,不开口搭她的话。
把一串关东煮吃完,他开口:“没关系,等你高考完,还来找我玩。”
周肖婧低着头,赵霞说的话就是要打在韦朝脸上。
不管耽误没耽误,这阵子你先离我远点,万一高考出问题,锅别撂我身上。
韦朝很给情面了,被赵霞那样骂,还能看见她之后给她买吃的,还能借她外套穿,周肖婧坐了很久,回他:“好。”
暗恋开始在上年夏天,暗恋截止在今年春天。
暗恋无声无息,暗恋永不止息。
赵霞和周成终于找到她,赵霞看见被雨淋湿的周肖婧,眼泪落下来,一边拍着她问她去哪了,周成的脸黑成锅底。
回家赵霞让她先去换衣服,周成坐在沙发上,忍着要骂人。
她爸她妈从来认识不到错误,多少年都是这样,赵霞掉了眼泪表达担心。
周肖婧知道担心是真的,爱是真的,爱失衡,爱变质也是真的。
周成坐在沙发上,周肖婧出来之后就让她跪在客厅里,整整一个小时。
周肖婧的头发凌乱,长发遮脸,她抠着手指,低头看着大理石地板,反着她的轮廓。
赵霞要怎么跟周成说这件事:“她不务正业,我骂了她,她就离家出走。”
周成也从来不管周肖婧在过怎样的生活,他一直上班下班,休息日就玩手机躺沙发,没有过多的情感交流,也不太和周肖婧聊天,遇到周肖婧犯了错就罚跪或者挨打,也从不帮赵霞做家务,周末就出去和别人吃饭喝酒,心安理得的看着赵霞上班回来做饭洗衣打扫卫生,日子就那样过。周肖婧时常看着赵霞,想不明白这样的日子她怎么忍了二十年。
周肖婧看着地板上的自己,那是个年轻姑娘,她能年轻多久,她有多久这样的日子。
手指落在地板上,她摸过那个女孩,那个女孩像她的画一样,落在大雨的水洼里,被打湿,被反射,被挤压。
变废纸。
周肖婧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差,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先去厕所吐,一起床就头晕。
终于在这样的状态持续三天后,她晕在跑操结束的操场上。
人群聚在一起,韦朝和朋友跑操结束后往寝室走,看着围在一起的人,有人在叫。
他朋友爱凑热闹,非要拉他过去看。周肖婧的老师反应过来,想找个周边的男孩把周肖婧先送到医务室。
“我来。”班主任的手指还没落到男生们身上,韦朝蹲下来让人帮忙把她放在背上。
韦朝把周肖婧背到医务室,但周肖婧再醒来是在医院。
白色消毒水的味道,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周肖婧醒过来先开始缓神。
赵霞出现在她眼前,周成站在旁边。
周肖婧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直到医生给她检查完,周成去办了住院手续,周肖婧才终于感觉到问题不对。
她从小到大没住过院,这是第一次,赵霞不急着让她去上课,周成早早下班坐在她身边陪着她。
周肖婧靠在靠枕上,她这一阵子种种的反应与表现,让她自己有一些感知。
“妈,我什么病?”周肖婧问她。
赵霞一边帮她整被子,一边告诉她不是什么大事,不用怕。
周成帮她办了休学,周肖婧每天窝在被子里,看着白色的天花板,赵霞每天在她耳边说,说她不是什么大病,马上就会好起来。
周肖婧从不相信,如果很快就好,赵霞不会这么对她,她跟着赵霞周成去听他们跟医生聊天,终于知道自己生了什么病。
周肖婧得的是癌,脑癌,是能活多久算多久的那种病。
她一直平平淡淡,平平淡淡接受每天的检查,接受每天很多很多的药,接受哪一天要做手术,头发就要被剪掉,接受父母瞒着她,接受哪一天父母再瞒不了她。
一周后,韦朝出现在病房门口,赵霞在楼下打水,周肖婧坐在病床上,看窗外的艳阳天。
手放在门把手上,韦朝靠着病房门,学校里风言风语传过来,周肖婧被他们班人唏嘘,也被人添油加醋。
韦朝听见别人讲周肖婧,拗着脾气去跟男生打架,指着那一小撮说“她有个这样的妈,得病也不稀奇的”的女生男生们鼻子骂。
校领导里面有个主任是他叔,听到韦朝这事,在办公室骂了他一下午,才免了被记过。
韦朝出了办公室想办法打听了周肖婧的医院,就往医院跑。
他认识周肖婧没多久,可是周肖婧永远笑得柔软,不跟人争吵,乖乖巧巧的,韦朝想不明白,她怎么会得这样的病。
那样一个弯着脑袋跟他说“韦朝,我在画展见过你的画,我好喜欢,你好厉害”的女孩,原本应该有好长好长的人生路走的女孩,怎么突然就得了这样的病。
韦朝站了很久,久到赵霞回来,赵霞看见他。
韦朝和她四目相对,赵霞拿着水壶,眼睛直直看着他,过了很久,赵霞打开了门。
她走进去,韦朝跟进去,周肖婧看见他。
空气安静,韦朝像个笨蛋,空着手来。
赵霞把水壶放下,出去给她打饭,屋子里就剩他们两个人。
周肖婧看了他一阵,他不开口,她只能说:“你好。”
说完之后,空气更静,两个人看着看着,突然就笑出了声。
韦朝站到她身边,她看着他:“谢谢你来看我,我在这可闷了。”
韦朝跟她耍贫,骗她这是最后一次来看她,周肖婧情绪down下去。
韦朝笑她,把口袋里的MP3拿出来:“我把我歌单里的歌都导进来了,你无聊的时候听。”
白色的耳机线,白色的MP3,周肖婧拿在手里。
“我平常画了画拿来给你看,我有空也来教你画画。”
周肖婧点点头。
“没事,周肖婧,我有空就来看你。”
周肖婧把MP3捏在手里,看着韦朝长长了一点的头发,看着韦朝那双她见一面就再也忘不了的眼睛。
“韦朝,其实我不是特别害怕,你看我之前的生活,其实也没好到哪儿。”
“我以前一直觉得,那不是我的未来,那不是我的人生,可是那好像也不是我爸妈的人生,其实我不知道我在替谁过日子。”
赵霞带着饭推开门。
周肖婧最后跟他说:“韦朝,好好高考,好好画画。”
好好活。
韦朝笑,唇勾起来,看着周肖婧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走的时候跟赵霞说:“阿姨再见。”
赵霞点了点头,站在他身后把门关上。
赵霞老了很多,头发变白,辞了工作照顾周肖婧。
周成每天都申请加班,每天都辛劳的工作,得到空不再玩手机,而是坐下来和周肖婧聊聊天。
没人再逼她学习,没人要求她读书到零点,没人逼着她吃不愿意吃的,没人再让她下跪打她手板心,也没人再拦着她画画。
生了病唯一的好处,是周肖婧不再是她爸妈的附属品。
进入夏天之后,连韦朝这样的捣蛋鬼都投进学习里面,高考在前方站着,千军万马跟它打照面。
周肖婧窝在床上听歌,韦朝的歌单她一首一首从头放到尾。她开始化疗,头发大把地掉,干脆剃个干净,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带走。
周肖婧忘不了赵霞和周成跟她说她生病的样子,赵霞眼眶明明红着,却一直摸着她的头,那个时候头发还没剃掉。
赵霞把病症说得尽可能的轻,周成在旁边点着头,说:“头发很快就会长出来。”
周肖婧安静看着,安静听着,脑子里想:怎么周成的背就会被压垮。
外面是太阳,挂天上,又亮又热。
周肖婧的背被太阳照着,后背发烫,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她说:“爸妈,我不怕。”
赵霞眼泪憋了好久,泪还是掉下来,她拿袖子擦眼睛,嘴里说:“别怕。”
周成出去了。
韦朝那天来看周肖婧,电梯等了快十分钟还没下来,他走楼梯上去,楼层不高,在八楼。
韦朝走进楼梯间,看见周成,周成把烟咬在嘴里,没点着。
韦朝站在拐角的楼梯处看着他,周成突然蹲在地上,小小声地哭。
韦朝看着他,一言不发。
脚步很轻地踩着下楼的台阶,他转到第七层去等电梯。
周肖婧拉着赵霞的手,看着病房门上的磨砂玻璃,太阳西移,光影偏了位置,韦朝站在电梯前,站了很久,最后按了向下的按钮。
周肖婧扭头看了一眼窗外,赵霞说:“妞妞,会好起来的。”
周肖婧把手放到赵霞的脸上,笑着看着她。
暖黄的光多漂亮,母女的影子被打上光晕。
“爸妈,我不怕。你们别怕。”
太阳落下去。
再见韦朝是在一周后,韦朝考完模考放假。他人生很少有逃避的时刻,上一次站在楼梯间看周肖婧的爸爸掉眼泪,体内的一些东西缓慢地流动,他第一次认识到——这不是一个得了病的女孩。这是一个生了病,会疼,会痛,会和他总有一天见不到面的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个人要走,总有一天要走。
他站在电梯门前,看着自己的手,上面是黑笔印子。
电梯打开,走到病房门口,门虚掩着,韦朝透过病房门看她,穿着病号服,唇很白,脸很小,黑色的头发被剃掉,曾经那个女孩的头发落在他的画本上。
韦朝总是跟自己说,要高兴见她,别让她不快乐,别让她感受到不快乐。
但是看见她变成那样的那一秒,韦朝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
长大要有多痛,听那么多歌,画人生百态,都没有你见过一个人这样出现在你面前来得疼。
韦朝进了门,他洗了把脸,进门的那刻依旧嘻嘻哈哈看着她。
周肖婧没问他“她现在这副样子是否奇怪”,韦朝也不提,只是跟她叨叨赖赖无聊的话,拿新的画给她看,抱怨他不会的语文题。
韦朝成绩不差,他脑子好,文化课中上,专业课很厉害,倒是这辈子没办法和语文和解。
周肖婧看着他说话的时候手要跟着动,他怎么看都很好笑,笑出声来。
韦朝看着她,脸色很差的女孩,唇角弯起来,眼睛弯起来,弯起来的弧度和那天站在路边说“我好羡慕你”的女孩重合。
韦朝听见心在跳,一下,两下。
第三下的那一秒他跟着周肖婧笑出声来,周肖婧弹他的头,韦朝不躲,窗帘拉得不完全,太阳光影影绰绰,打在地上,全是光斑,旁边的病友在看手机,声音时高时低,桌角的橙子滚在地上。
韦朝翻出一张照片给她看。
照片是他来的路上拍的,是医院旁边一家大型超市的广告牌,主题叫“世界留给你什么”。广告牌很漂亮,设计人是韦朝很喜欢的艺术家,是为了一个主题活动造势。
世界留给你什么?周肖婧看着那几个字,歪着脑袋想,想了很久,说:“空气。”
说完就自己笑出声来,韦朝歪着脑袋看着她,他很凶的眼睛弯起来变柔软。
世界的列车在行驶,轰隆隆在人耳边响过。周肖婧和韦朝站在大广告牌下面,她留着长发,他戴了棒球帽,毛笔字体的世界留给你什么配着广告牌的光,在路灯下面把两个人照亮。
韦朝把帽子戴在周肖婧头上,周肖婧抬手的时候带着吊带裙的裙摆动,灯光不暗不明,人群来来往往,只属于两个人的定格画面被保存。
世界留给你什么?韦朝问周肖婧。
“空气,我心存感激。”
这么大的广告牌,黑白灰三种颜色,旁边的公告板上有很多便利贴,大的梦想小的梦想聚在一起,爱人亲人的名字排排坐,世界留给人很多,只留一物也够多。
世界留给你什么?周肖婧问韦朝。
“画画。你。”
列车呼啸而过,人生的路有些人走八十年,有些人走二十年,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和你在广告牌下见一面。
天暗下来,周肖婧坐在病房里,有个女孩站在广告牌下面,转头看向医院的方向,手机上的灯光一闪一闪,周肖婧让韦朝把那张图转给她,赵霞在外面坐了两个小时之后准备回来看她,周成在加班,办公室里的灯很亮。
“晚安。”韦朝站在门口说。
开门的声音响起来,周肖婧安静地听。小时候想拯救世界,后来想环游世界,结果这么大,除了学习连兴趣爱好都没捞着半分。
如果,世界是一列列车,那么它看过的就是我看过的,所以拜托它,替我看看这世界,或者替我看看世界留给我和韦朝的广告牌。
“晚安。”周肖婧说。
“下次见。”韦朝站在门外,回她话。
时间再怎么走,还是马上走到了五月的当口,周肖婧的语文笔记给了韦朝,他的破烂语文成绩能救回来一点是一点。
赵霞开始信佛,给周肖婧买了一个说是开过光的链子挂在她身上。
赵霞总是看着她,她说:“佛祖保佑。”
周肖婧被世界的风震荡,看着白了头发的赵霞和变得拘谨的周成。
“我爸妈爱我。”周肖婧想。
周肖婧做了一场手术,在icu住了两天,赵霞每天隔着玻璃看她,回家收拾东西的时候,总会在一些地方找到周肖婧的画,有些笔触稚嫩,有些日渐成熟,赵霞看着那幅画,想起来那个在便利店门口的周肖婧,湿着衣服,抬起头看着她。
是在问她话,对吧。
她女儿那双眼睛是在控诉她。
赵霞和周成去了一趟寺里,夏天正热的时候,树叶茂盛,天特别好,地上是很多光斑,周成和赵霞走到第二层,石质的楼梯凹凸不平,赵霞站在梯子上往下看,看到一个站在树下面,拉着妈妈手的小女孩。女孩穿着粉红色的裙子,紧紧扣着妈妈的手,妈妈穿着白t和八分的玫粉色裤子带她向着楼梯走,旁边的香炉里是两个人插进去的香,烟在空气里散开。
这是世界上所有的母亲和女儿,这是世界上唯一的母亲和女儿。
赵霞的额上是太阳照着的汗,周成拉着她上楼梯。两个人去买了香,站在香炉前虔诚地拜了拜,空气里是松香和太阳混在一起的味道,有僧人走过回廊,走上石板梯子,梯子旁是一个又一个的同心锁。
上面有很多很多的我爱你,有很多很多的身体健康,有很多很多的学业有成。
寺庙的最高层,有一尊很大的佛像,旁边是祈福的牌子。赵霞又遇见了小女孩和她妈妈。
小女孩看着她。
这个阿姨站在佛像的面前,很认真地抬头看着,阳光晃眼睛,阿姨揉了一下眼睛,站在佛像前说些什么。
她妈妈买了红色的牌子,在上面写希望她健康平安,然后和妈妈一起把牌子挂在杆子上,一连串的牌子发出碰撞声。
站在佛像前的阿姨和叔叔跪下去,阿姨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小女孩和妈妈弯腰拜了拜,赵霞的泪被阳光吸收掉,那是第一次,她终于认识到,原来来不及了。
原来我总以为等她长大,让她成人,过上我以为的好的生活,是我这一生的宿命,是我一定要做到的事。
她必须要上好的大学,按照普世社会里所讲的最好的人生轨迹去活。
我以为,来得及的,等她长大,她想做什么都行。
可原来不是啊,原来她连长大的机会都没有。
我总想着等她长大和她说:“你别怪我,我真的爱你。”
赵霞的头落在地上,佛像看着她,她嘴里一直说:“为什么来不及呢?为什么会来不及呢?”
当初周肖婧在她肚子里成长的每一个瞬间,她都觉得她能出现在她面前都好不容易,可从周肖婧出生之后的每一秒,生活都变成了“她活着是为了我让她变得更好”。
变成了“社会层层叠叠赋予在她身上的并不应该给母亲的责任。”
赵霞问周成,是不是她太差了,所以才这么对待她。她拉着周成的衣服,问周成,是不是因为她没好好照顾她。
周成的胳膊被泪打湿,他接不上她的话。
到底是谁没照顾好周肖婧。
旁边的小姑娘挂完祈福牌和妈妈一起下楼梯,妈妈拉着她,她蹦蹦跳跳。
赵霞和周成站在佛像面前,风吹过来,头发被吹动。
“我们总以为来得及的,却总是想不明白,怎么就来不及了。”
周肖婧五月末回了家,终于走出医院的门,在医院待了快两个月,脑子和身体一起变迟钝。出租车在熟悉的路上跑,周肖婧看着熟悉的红绿灯。
赵霞求来的链子挂在脖子上,周肖婧摸了一下它。
总以为就这样会好起来了,剑拔弩张的生活终于平稳下来,但原来不是。
好像走进家门,赵霞就依旧觉得她女儿还是那个任何事情都应该由着她来的人。
赵霞依旧没学会尊重她,在医院即使有些摩擦,周肖婧早就习惯了忍一忍。收拾了衣服放在沙发上,墙上的表一下一下地走,做饭的时候赵霞依旧把萝卜扔在汤里。
周肖婧看着她:“妈,我不吃萝卜。”
赵霞手顿一下,那套有营养的话又出现在嘴边。
周肖婧看着她,突然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赵霞以为这样就可以证明她在好起来。
门外隔壁邻居家的狗叫得厉害,她出门去喊说让管一下狗,理由是她女儿生病。
周肖婧意识到赵霞做这件事情是为了什么,她怨我,怨老天爷,连门口的狗叫她都怨,就是不怨自己。就是为了不怨她自己。
她怨,她只是不说。
她怨,她只是不承认。
周成跟赵霞两个人,即使她生病了,这两个人也拒绝把她生活里的一些苦痛承担在他们身上。
生病是天灾,那么她二十年漫长的让她对生死都不抱有期望的人生,要由谁来担责任。
家长从来不会认为自己错了,拒绝把任何对子女的心理责任归在自己身上。
明明她可以跟邻居家的叔叔说狗叫是扰民,但偏要把责任变成会打扰她生病的女儿休息。
她是生病了,但不是避免矛盾和夺取同情的挡箭牌。
周肖婧看着回来继续熬汤的人,萝卜依旧在锅里。
她到现在都不知到她之前的每一次因为菜生气的原因。
这是在大人眼里的“屁大点事”,对于小孩来说,这就是把发声与自尊磨掉的武器。
周肖婧坐在沙发上,把洗漱用品收一下,赵霞出来很大声地喊她:“别动。”
周肖婧知道她要说什么,只是觉得很辛苦,不想让她辛苦这件事很辛苦,想在最后陪她的时光里让她感受到快乐这件事很辛苦。
周肖婧想不明白,想不通,为什么回家第一天事情就会变成这样,她看着赵霞,想要说的每一句话都被堵住嘴巴。
眼泪掉下来,赵霞问她怎么哭了。
她脑袋疼,气喘得急,墙上的玻璃表盘有裂痕,表盘上的指针缓慢地转,夏天的蝉鸣声响在外面,太阳多漂亮。
周肖婧不说话,赵霞怎么问也不说,眼泪一直在掉,周肖婧终于又听到了同样的话,和以前一模一样的话:“你哭什么呀,周肖婧,我每天一天天都在伺候你。”
“我在为谁活啊,我能怎么办呢,你这样对我。”
“周肖婧,我在为你活啊,全家人都在为你活啊,你能不能不要让人这么操心。”
蝉鸣声在教室里听起来最清晰,那个周肖婧上课的教室在讲数学的最后一道大题,外面的墙上贴着她写的作文,她写:“父母的爱像山一样厚重,有时候推着人走,有时候让人掉眼泪。”
但其实,有时候让人愧疚,有时候变成枷锁。
周肖婧不止一次地看到赵霞和周成被岁月催着老去,愧疚感一寸一寸地叠增,有多少次希望时光慢一点,或者时光带她走,生了病之后的心理负担和家庭负担都加重,很多个晚上一个人掉眼泪,赵霞也掉过眼泪,周成也掉过眼泪。爱明明无处不在,爱却总是带来苦痛。
赵霞说:“你看,全家人都在为你活。”
周肖婧跪下来,墙上的钟表裂痕好像更清晰,那是周成和赵霞因为她吵架留下的,沙发上面还铺着没叠好的床单和生活用品。赵霞站在墙前面。
周肖婧说:“我求求你了,妈。”
“实在不行,我不治了,你不用再为我活。”
她低着头,头上是假发,夏天的风吹过树叶,太阳明亮,学校的放学铃响起来,教室外面的作文纸摇摇欲坠,在和风相接的那刻,终于掉在地面上。周肖婧一遍又一遍小声地说“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作文纸被人拿脚踩在地上,赵霞看着她女儿,再次想起在便利店门口的那双眼睛。
那天下暴雨,今天天很蓝,有鸟停在树枝上。
周肖婧就那样跪着,赵霞因为她说不治了生气,要说出口的话被厨房里的水烧开的声音打断,赵霞缓慢反应过来,眼睛最后落在周肖婧身上。从小到大跪过那么多次,从没有哪一次是她女儿跪在她面前说“求求你”。
赵霞没说话,空气安静,蝉鸣静止,韦朝最后一个走出校园,手里拿着周肖婧的语文资料,学校里没有别的声音。
一切都停下来了。
周肖婧傍晚出了家门,她没跟赵霞再说话,原本跟韦朝约好的,说今晚去找他吃饭。
赵霞以前从来不让她多花时间在玩上,何况现在生了病,她出门从赵霞和下班的周成旁边擦肩,换了鞋子,开门的声音响在楼道里。
赵霞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在沙发上坐了一会,拨了一通电话。
周肖婧到韦朝家要走十五分钟的路,路中段有条路灯坏掉的路,周肖婧快走到路口的时候停一下,韦朝喊她名字,没说要来接她的,但这个人现在站在这。
韦朝笑,手里拿了一束花,花是蓝色的无尽夏,上面还带着水汽,一看就是在花店刚买的。
周肖婧接花的同时听他说话:“恭喜出院。”
周肖婧指给他看头上的假发,她眼睛亮亮的,肤色很白,韦朝红着耳朵,低头看她手里的花。
夏天的太阳落下去了,但夏天的光留在每一刻。
周肖婧第一次去韦朝家,两层楼的小洋房,他一个人住,他爸妈常年出差,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一次。
周肖婧说要帮做饭的韦朝打下手,韦朝找了本画册给她,让她在一旁慢慢看,边往厨房走边留话:“我手艺好着呢,你等着吃。”
周肖婧笑,摸着发尾点头应她,眼睛一直落在画册上。
里面有很多韦朝儿时画的画,笔触歪歪扭扭,线条颜色都很可爱,周肖婧边翻边笑。
时间走得快,韦朝把饭菜端上桌,周肖婧才看到第二本画册。
韦朝催着她快点上桌,周肖婧一边缓慢合画册,一边缓慢应他。韦朝被她慢吞吞地样子搞到没脾气,勾着她肩膀给人按到位子上。
韦朝做了三菜一汤,清淡的菜色放在一起,摆盘也清爽,倒是在韦朝要给她盛汤时,周肖婧动作滞一下。
韦朝把汤给她,周肖婧慢吞吞地嚼菜,边嚼边看电视,她本身吃饭就慢,韦朝给她盛了很大一碗萝卜汤,她嚼菜的速度变得更慢。
周肖婧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电视上,面前的汤没动过,韦朝品出味儿来:“不爱吃萝卜?”
周肖婧含糊地应。
韦朝笑:“你尝尝看。
周肖婧喝了一口韦朝煮的萝卜汤,萝卜的味道散在嘴巴里。
她以前跟赵霞说她讨厌吃萝卜,赵霞却很喜欢,有时候她工作忙,也非要给周肖婧做饭,就只炒一个菜或者只做一个汤,做完又逼着她吃,周肖婧的反抗从来没用。
韦朝笑着看着她,手肘撑在餐桌上,手背撑住下巴,眼睛一动不动地落在她身上。周肖婧嚼了一口,眉头皱起来,嘴里的萝卜吐在垃圾桶里。
还不如赵霞做的。
韦朝拿杯水递她,周肖婧安静喝着水,水杯放下,又再一次想要叨块萝卜放在嘴里,心理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不太礼貌。
韦朝弯着的眼睛更弯下去,他笑出声来:“不想吃就别吃了。”
“不喜欢吃萝卜,又不是什么大事,干嘛还要逼自己吃。”
周肖婧没说话,抬头看他的那瞬间韦朝低下头喝汤。
那顿饭吃完到八点,周肖婧要帮她收拾桌子,被韦朝扶着肩到门口站定,他一边拿着手机拨了电话,一边抬手拿衣架上的衣服:“你别收拾了,你该回家了。”
和韦朝走在回家的那条路上,韦朝跟她讲要高考的事,周肖婧的外套衣角被夜风吹动,听韦朝跟她说:“有空来画室完。等我高考完,来找我玩。”
周肖婧点着头应。
时间还有多久,脑子里有颗炸弹,什么时候生,什么时侯死。
高考很近了,还有半个月,高考又好远,还有半个月。
韦朝看着周肖婧敷衍他,他停在全黑路段前面的拐角处,头上是开在别人家的花,花墙的花是正红色,和着路灯的昏黄在他头上漂亮地开。
“周肖婧,等高考结束,我就带你去画画,你要是乐意呢,就天天来画室。你要是想出去逛逛,去别的地方走走,我就在这儿等着你,哪怕你一年来一次也行。”
“但你要记得来,不为别的,来看看我。”
周肖婧笑他古怪:“干嘛,又不是不见面了。”
她手里拿着无尽夏,天上是月亮,耳畔是夏天的蝉,拐个弯的全黑街道都没那么可怕。
韦朝说:“那要多和我见面。”
周肖婧打了下他的肩。
韦朝和他走过拐角,他走在后面,踩上她的影子,月亮被房子挡住,花朵消失不见,只剩下周肖婧手里漂漂亮亮的无尽夏。韦朝侧头看她,其实那句话是——
“如果可以,那就朝朝又暮暮。”
“如果不行,那就岁岁又年年。”
不管怎样,我想怕陪着你。
踏过拐角,走上那条全黑的路段,韦朝停下来,周肖婧听见赵霞的声音,她侧头看,赵霞和周成站在一起,在这个路口处等她回来。
韦朝向她挥手告别,周肖婧和赵霞周成站在一起,不知道说些什么。
周肖婧在前面走,四面八方的风在吹。赵霞和周成跟在后面,赵霞红着眼睛,看着她女儿的头发被风吹起来,看着她女儿低头看地面。周成一言不发,眼睛直视着前面,却不聚焦。
三个人的脚步落在安静的街道上,只能听得见脚步声。
这条全黑的路很短,几分钟的路程,周肖婧走路的时候不小心被绊一下。
赵霞好像突然反应过来,她点开手机的手电筒,把光打在地面上。
她说:“你往前走,我给你照着灯”
有片叶子落下来,落到无尽夏的花团上。
周肖婧步子停一下,有点无法自处的不从容。
“我们走后面,没事,就给你照着灯。”周成说。
周肖婧抬步子的那刻眼泪就掉下来。
她在晚上和韦朝聊天,说起赵霞,韦朝问她知不知道赵霞有什么爱好。
周肖婧想了想,很久,才说:“其实我真的很希望我妈有一个喜欢的东西。”
“在我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希望我妈可以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但是其实也不是她没有机会,好像大家默认她就要为她的孩子活一样。”
“但其实我希望她不要为我活,不要把所有希望都放在我身上,也不要总是觉得我以后过不上好的日子就会埋怨她。”
“她特别怕我长大责难她,但其实韦朝,她把小孩太不当小孩了,我不知道别的孩子怎么样,就是即使今天我跟她吵架,我也不会一直记她的仇,我也不会觉得她不爱我,如果今天她要去做自己喜欢的事,要去过她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也不会觉得这不对,我爱她跟她爱我一样,但我真的很希望她活得快乐。”
无论什么时候,周肖婧都只是希望赵霞能为了自己快乐。
永远永远。
“但这个道理我妈不太明白,她会把她的想法加在我身上,其实我根本没那么想。”
赵霞和周成都不太明白,或者说,很多父母都不太明白,孩子生下来的第一件事,不是“我要找谁来教育他,我要去哪里找最好的教育教育他”,而是“我要怎么教育他”。
如果父母有去摸索一个基本正确的教育,他和他的孩子就都会明白自己是个个体,明白责任无可推卸,明白生活属于自己。
周肖婧的眼泪无声地流,后面的手机灯只能勉强照清一点地面,那条路三个人无声地走完,周肖婧走进有路灯的地方,回头看一眼她的爸妈。
周成和赵霞站在要透进光来的地方,周肖婧朝赵霞走了一步。她看着她妈,把手里的那束花放进了赵霞手里。
无尽夏真漂亮,赵霞低头看,上面的水汽早没了。
小时候,周肖婧送她康乃馨,说“妈妈,母亲节快乐”,赵霞觉得她浪费钱,小时候,周肖婧拿得奖的作文给她看,说“妈妈,我爱你”,赵霞让她好好学习就是爱她,到现在,赵霞看着那束花,眼泪掉下来,一滴一滴掉在花瓣上。
周成看着她掉眼泪的妻子和女儿,抬手摸了摸周肖婧的头。
周肖婧哭出声来,从她有记忆开始,这是人生第一次,她爸不摆当爸的架子,把手放在她哭泣的女儿头上,试图告诉她没关系,别哭。
眼泪一直掉,人类的反应缓慢,总是在苦痛之后才意识到要改变,人类的和解总是在伤害与灾难里来。
六月八号那天是阴天,天灰一层,风大,树摇摇晃晃,周肖婧站在家旁边的高考考点,考完最后一门的韦朝吊儿郎当地从校门里面走出来,白衬衫的衣角被风撩起来,书包拉链没拉好,里面装的书半掉不掉。
韦朝爸妈在他出门考试时候问他用不用人陪,他让他俩别管他,他妈说“刚好懒得接你”,他爸在他出门时照着他屁股轻踢一脚,让他好好考。
韦朝咬着颗苹果躲过那一脚,跑进屋里装了个东西就跑。
他现在跑到周肖婧面前,头发被他考完之后洗脸的水打湿,刘海全垂下来,他眼睛弯着看周肖婧,在带凉意的天气里,像只落水小狗。
“走走走,去吃饭。”韦朝接过周肖婧递给他的甜筒,有点化。
他拿过甜筒就咬一大口,另一只手拉着周肖婧的衣服边,周肖婧跟着他走的同时开口:“你怎么老拉我衣服。”
“嫌你走得慢。”韦朝几口给甜筒吃完,嚼完之后又补一句,“怕你走丢了。”
周肖婧和他并肩走上那条之前听歌的路,路的一半没走到,夏天那没征兆的雨就落下来,雨滴砸得刚考完试的韦朝人都懵一下。
他拉着周肖婧快步进入旁边的小超市,问店老板有没有伞,老板努了努嘴,意思是最后一把刚被人买走。
于是两个人一人上身一件偏大的雨衣,韦朝没太穿过这种雨衣,琢磨了好久,一直在给周肖婧整理。他从来不说,但在他心里,周肖婧确实是个瓷娃娃。
韦朝在给周肖婧拉雨衣前面的链子时,低着的脑袋一直擦过周肖婧的下巴,她一边躲一边笑,韦朝带着笑音让她别笑。
外面的雨打到小卖店的塑胶门帘上,声音很脆,店老板看着两个在她柜台前打闹的小孩,笑着指导韦朝怎么穿那件雨衣。
风吹到玻璃窗上又离开,韦朝和周肖婧准备去就近的小店里坐一会就回家,周肖婧骂韦朝别闹她,韦朝跳出店门,转头扶着周肖婧胳膊下台阶。
“你少闹腾了。”韦朝笑她。
雨打在雨衣身上的声音很好听,两个人的前额刘海都被雨变得带湿意,韦朝帮她拢一下雨衣,问她冷不冷,她摇摇头。
周肖婧摇头之后侧头看一下,韦朝问她去哪家店,没人回她。韦朝看她一眼,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路口拐角处是之前卖饼的老奶奶,下雨天人太少,她收拾东西是准备回去,但推车前轮出了点问题,老奶奶很吃力地推。
“韦朝,”周肖婧说话,“帮帮忙吧。”
老奶奶晚上回去的时候在风里走很长的路,周肖婧和韦朝帮她推着车,雨水打在树叶上,打在屋棚上,打在水泥地面上。天上没太阳,路灯亮得早一些,黄色路灯铺下来一面旧旧的光,街道上空无一人。
韦朝认真地帮忙推着车,让周肖婧一边歇着,别啥活都想上手。
周肖婧就在看他推不动的时候伸手帮一下忙,路程好像很长,周肖婧看着湿漉漉的地面,听着雨滴落地的声音,脚步轻快地踏过地面,韦朝努着劲儿推车,鞋子被水坑溅湿,像是回到第一次散步就踩水坑的幼稚场面。原来时间过了这么久,原来还是可以回到那个时刻。如果时间不走就好了。
如果时间不走就好了。
推了不到半个小时,两个人推到奶奶的家,老奶奶跟他们道谢,拿了好几个饼给周肖婧和韦朝,夸他们很久,最后叮嘱他们早点回去。
周肖婧拿着饼,笑起来,说:“好,谢谢奶奶。”
韦朝在一旁笑着,满是少年气的眼睛弯起来,听着她说话乖乖的语调,摸了摸她的头。
周肖婧一把给他拍下去,一边跟奶奶告别。
生活有时是放孩子出去,有时是等孩子回来,老人的孩子在外地工作,回来的次数很少,或是闲不下来,或是为孤独,就每晚出去摆摊子。
家庭向来如此,有时候父母裹挟孩子,有时候孩子裹挟父母。
回去的路上依旧空荡又安静,这条路的路灯一副半灭不灭的样子,韦朝穿着不合身的雨衣,雨变很小,有些落在眼睫上。
“周肖婧。”韦朝叫。
周肖婧啃一口热气腾腾的饼,一步步往前走着,饼的热气散在空气里,氤氲着周肖婧的脸。眼镜被熏住,路两旁有不知名的很香的开花的树,空气里是甜腻的味道。
“干嘛?”周肖婧看他一眼。
韦朝就笑起来。
天阴沉沉,黑压压一片,空气里是湿气,是雨滴,是花香,是两颗心。韦朝用手机带她听歌,第一首是《在我成为井井有条的大人之前》。最后把周肖婧送回家的那段路,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韦朝在离开的时候眼睛落在她眼睛上,和她对视,周肖婧撇过脸,问他干嘛。
韦朝的耳朵突然就变红,干笑两声:“回去吧,我走了。”
周肖婧应一声,头也不回地进了小区。
韦朝在后面揉了揉耳朵,心跳很快。
周肖婧的背影消失在眼前,韦朝踮起脚看了一下,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
“韦朝,我到家了。”周肖婧的声音传过听筒。
韦朝笑起来,用下到最末尾的雨一样的温柔声音,回她:“好。”
心如擂鼓。
心动在哪一秒?
在上一秒,在下一秒。
在这一秒。
周肖婧生日那天,是韦朝录取通知书下来的第三天,她现在开始长头发,在韦朝的面前放得开,连假发都不戴。和赵霞周成的相处都有所缓和,她有时候会跟周成讲,让她带赵霞出去玩,让她帮赵霞做一下家务。
她在偷偷地锻炼,如果她消失在某一天,他们如何生存为自己,为彼此。
生日那天中午和周成赵霞一起吃蛋糕,周肖婧闭眼许了三个愿望。
蜡烛吹灭,屋里的窗帘拉上,灯关着,房间很暗。这是她从小到大过的最好的一个生日,没有做不完的题,没有被加上考多少名才有可能实现的奖励,没有必须讲出口的生日愿望,终于有一块不被说不健康的生日蛋糕,即使她只能吃一点点。
蜡烛灭掉的那一刻,周肖婧看见了,赵霞掉了一滴眼泪。
爱会变成爱的,爱向来不圆满,但爱是否伟大,爱总会伟大。
下午周肖婧和韦朝见面,韦朝带着她站在红绿灯口非要在马路对面给她拍合照,周肖婧摇着脑袋说不用,她当时羡慕的不是那个拍照方式,是那个生日方式。
韦朝很执着,他觉得想做的事情就要去做,分个屁的拍照方式和生日方式。于是周肖婧站在马路对面,韦朝掐着红灯的倒数,拍了张周肖婧笑起来看他的照片。
周肖婧的生活里总是有很多想要做的事,有很多从没做过的事,韦朝每一次靠近她都希望能帮她实现她想要完成的愿望。
周肖婧说晚上想窝在他家吃饭,韦朝就带着他往家走,路上人群熙熙攘攘,周肖婧又踏上那条她扔书本的路,这条路和她逆着走的人远比正着走的人多,但是韦朝在她身边,把她护在里面,右手缓缓落在她的左手手心,韦朝牵住她的手。
周肖婧慢慢把手握紧,眼角被阳光铺上光,睫毛扬起又落下。
怎么总是有话要讲出口呢,“我喜欢你”这样的话,不说也会被人懂。
两个人拉着手走过那家便利店,韦朝拉她坐在便利店门口的椅子上,他从书包里翻找东西。
他高考完想给周肖婧的,但是拖了这么久,就到了她生日。
韦朝翻出几张纹身贴,是他自己画出来的款式,找了很多家纹身贴制作的店去沟通,终于做出来他最喜欢的。
周肖婧有很多没有做过的事,例如纹身,例如夜晚散步,例如听乐队唱歌,例如和喜欢的人做想做的一切。
韦朝把纹身贴贴到她的手臂上,相依偎的花,花朵聚在一起,旁边是藤蔓,周肖婧看着小小的纹身贴,感知到韦朝手指擦过他皮肤的触感。
她轻轻笑起来。
韦朝帮她贴完,把胳膊递给他,袖子撩起来。
周肖婧看见韦朝的纹身,是相依偎的花,是攀附生长的藤蔓。
生日快乐。
周肖婧轻轻摸过那块地方,少年多勇敢。
周肖婧说:“你干嘛要搞这个?”
眼泪落下来,下雨了,便利店的椅子带上潮气,像是那天下雨的夜晚一样。
他理着寸头,衣服落在她身上,骨节分明的手递给她关东煮。
现在,他举着胳膊给她看,是在任何季节都不枯萎的花,是永远盛开的花。
——我要记得你。
周肖婧有时候会怕韦朝在她死之后要记得,他希望韦朝大胆地活,大胆地走。
如果有些人注定要离开,那么和别人构建的回忆少一点最好。
但是韦朝选择记得她,永远记得她。
周肖婧听见了雨声落在地面,和韦朝对视的那一秒,看见他有点凶的眼睛,她眼睛里是水花,他眼睛里是坐在面前的漂亮女孩。
少年的成长里包含着全世界最澄澈的爱。
周肖婧在韦朝家里等他做饭,她继续翻上次没翻完的画集,他做饭选菜的时候特地把萝卜排在外面。
韦朝做完饭去叫坐在飘窗前看画集的周肖婧,外面是万家灯火,天上是漂亮月亮, 又圆又大,星星闪烁。
“周肖婧,去吃饭。”
周肖婧回头看他,她问他这副画是什么时候画的,韦朝低头凑过去,周肖婧侧头看。
鼻子碰鼻子。
空气安静,厨房里温着汤,客厅里电视开着,中央空调发出嗡嗡声。
四唇相贴。
周肖婧再一次看见韦朝的眼睛,带凶气,又落下去,眼睛里有很多很多喜欢。
韦朝和周肖婧在万家灯火里接吻,把青春跟爱意铺满,把死亡留在之前与之后,反正今天不去想,纹身留在手臂上,少年的纹身掉不了,少女的纹身落心上。
十指相扣,落地窗漂亮,影子印在墙壁上,女孩靠在男孩肩上,抽象也具体,美得像副画。
是最后一个生日。
日子过得实在太快,走着走着就走到韦朝上大学那天,韦朝走的前一天,在周肖婧小区外站了很久,想跟她说的话明明就那么几句,但是却怎么也说不腻。
临走之前,韦朝说:“等我回来。”
这是最想说的话,又是最无力的话。
周肖婧拿着拍立得,和她站在暖黄灯光下,按下快门键。两个人被光打得带暖意,周肖婧拉了下韦朝的卫衣带子。
“好好画画,”周肖婧说,“快有出息。”
韦朝就笑。
于是时间就这么慢慢地熬着走,数过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末,韦朝放假。
周肖婧在这中间去过很多次医院,赵霞晚上出去跳广场舞,把碗留给周成洗,她做菜即使做了萝卜,也没再逼周肖婧吃。
周肖婧画了很多画,周成买了个画集,把她的画都塞进里面。
如果人们不刻意想起病痛,生活看似有在好起来。
韦朝回来那天是圣诞节,街上有很多节日的营销,上街的人比平常要多。
韦朝和周肖婧并肩在一起走,他碰着她的手,感觉她指尖带凉意,后面是棵彩灯圣诞树,又高又大。
“你冷吗?”韦朝问她。
“不冷。”周肖婧脚尖点地,身上穿着件毛绒外套。
韦朝又碰了碰她的手,第二次问:“你冷吗?”
“不冷。”周肖婧说。
韦朝有点生气,好像一定是要周肖婧承认她冷,他说:“你穿好薄。”
周肖婧晃了晃绒面的衣服,看着韦朝笑,和“你妈认为你冷”是一样的道理。
周肖婧歪了下脑袋看他,眼睛里是星星点点,路边人群来往,她张开嘴想说话,韦朝先伸出手,把她的手握在手里。
从生病开始,所有人都惊弓之鸟,怕她冷也怕她热,怕她被任何小的疾病侵袭
韦朝拉着她,她体寒,手冰凉,他不再问她冷不冷,只是沉默着把她一只手放在手心,这边暖热了,就去暖另一边。
周肖婧看着他。
有点笨拙,但爱嘛,笨拙也好。
那天晚上回家,周肖婧站在自家小区门口,声音稍高地冲他喊:“韦朝,我好喜欢你。”
韦朝看着她的背影。
那个时候,他一定以为时间还有很久,还有很久,她等着他去爱,她来去爱他。
在韦朝快开学的前两天,他妈在临市生了胃病,要住两天院,他爸当时在别的省走不开,韦朝就跑去照看他妈。
他窝在病房一角画画,他妈在病床上看电视剧,窗户开着,外面的风吹过来,又离开。
韦朝看着那副还没来得及画完的画,他画的画是一轮圆月,怎么看都不太顺眼。这副画韦朝撕了将近一百张,他想要画的那一轮月亮,是那天周肖婧冲他喊“我喜欢你”的月亮,那天的月亮很圆,光很亮,韦朝站在周肖婧的小区门口,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月亮照着她往前走的路。
这副画画了很久很久,韦朝终于打出满意的雏形。他蘸着颜料一点一点的上色,圆月渐渐变得丰满。
画笔一下一下落在纸上。
刚上大学的时候,开始遇见处理不好的人际关系,和周肖婧打电话,聊人生究竟是不是非黑即白的课题。
周肖婧说:“韦朝,人生这个课题很难聊的。”
就像她跟她爸妈,她爸和她妈,这个东西不是非黑即白的事情,生活像是一个学校,但有些人可能到四十岁都没办法从里面毕业。
周肖婧说:“他们学会生活中的一切,却怎么都学不会做一个自己看得上的人。”
在那个他在上大学,周肖婧经常去医院的日子里,他们尽力认真生活,赵霞和周成也尽力认真生活。
韦朝画最后一笔,落笔的时候心跟着跳,周肖婧曾在他毕业典礼时告诉他:“希望你无论在哪里走出来,都毕业顺利。”
最后一笔结束,周肖婧的电话打过来,两个人依旧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话,韦朝说他过两天就回去,周肖婧轻轻地笑。
电话挂断的那一刻,韦朝碰到画笔,颜料盘歪一下落到地面,外面的风骤然变大,树叶哗哗作响。
手机落到地面。
死亡是人生的必修课,对不对。
韦朝是跑着去医院的,他站在廊道上看见赵霞和周成在一起哭,两个人眼泪砸在地面上,空空荡荡的走廊,尽头是手术室,那里面有一个漂亮姑娘,将来也许会成为一个艺术家,好不容易走出象牙塔,满怀赤诚与善良。
她曾站在昏黄的灯光里,拉着他的卫衣带子,说: “你一定一定要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人。”
韦朝手里拿着那幅画,他靠在墙壁上把画攥在手里,圆的月亮变扭曲,橙黄的光穿不破一张画纸。再过三天,有网传的超级月亮。
韦朝看着自己系了两个蝴蝶结防止开的鞋带有一只脚散开,明明在来之前已经系得很紧。
赵霞和周成彼此搀扶,周肖婧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要娶我妈”“为什么娶了我妈之后又把所有明明该两个人承担的责任都交给她”,周成一言不发。
岁月漫长,他好像终于学会了如何做一个好的丈夫,大概在岁月里,也学会如何做一个好的父亲。
韦朝看着前面并肩两个人,他的眼泪就那样落下来,昨天和他通过电话的人,今天一睡不起,连告别的机会都没留给他。
韦朝把画抚平,放在手术室外的座椅上,
他看着这副画,原本他想这是他开学前留给周肖婧的礼物,原本他以为,他还有很多机会再见她。
原本有很多的以为,原本他以为,周肖婧的以为都能成真。
他想起来周肖婧的话——没有多少人能从生活毕业。
这个冬天很冷,新年那阵子他还带她在街上走,一起跨年,一起许愿。
他希望病魔少折磨她。
她离开得这么早,也不知道老天有没有听见他的愿望。
周肖婧从手术室里推出来,赵霞在叫她名字,韦朝遥遥看着,把画留在椅子上,出了医院。
他想说的——“周肖婧,毕业快乐。”
画纸被空气地晃动带起一角,韦朝在背后署了名,还有一句抄来的话,他万千珍重,希望她能够活得灿烂。
周肖婧曾送过他一幅画,上面是他和她躲在便利店下吃关东煮,便利店的灯光只落在两个人身上。
韦朝走在路上哭哭笑笑,想起来她送他画那天,想起来他们躲过雨,吃过关东煮,送过老奶奶回家,贴过纹身贴,穿过不合身的雨衣,还有一束无尽夏盛开在少女的怀里。
韦朝一直走,一直哭,街边很多人看他,这条路怎么这么长,他想问问周肖婧,这条路怎么没尽头。
冬天马上要结束了,春天要来的。
韦朝在马路边站了好久,胳膊上的纹身隐隐作痛,赵霞怎么都喊不醒周肖婧,周成一边扶着他,一边掉眼泪。
人类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死亡来得毫无道理,毫无预告。
我还有很多话没说,我还有很多事没做。
她的父母刚学会怎么爱,就被爱的痛苦反噬。
天慢慢要黑下去,韦朝的那幅画依旧放在椅子上,背面写着那行从网上摘抄来的话——“祝爱者永远有爱,无爱者自由。”
时间走很快,韦朝的大一生活过完,在暑假的某一天,他要去高中取一个档案。
翻出来高中用的书包,在里面刨某项资料,在夹层里,突然看见一个耳机和mp3。
那是他给周肖婧的mp3,她之前让他帮忙导歌,结果后面找了很久找不到,原来是掉到破了口子的夹层里。韦朝看着耳机的磨损,那是一个人活着的痕迹。
脑子里克制不住地想起来最后一次见面,分别的时候,周肖婧突然看着他,带着点哭腔,声音很低,说:“韦朝,要是可以,你忘记我的时候还是尽可能慢一点吧。”
至少,至少在你成为真正的画家之前,起码让我知道你成为我和你都想成为的人了。
她怎么会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要告别,又怎么会不明白,自己总要学会告别,她希望韦朝有好的生活,大胆走,但在死亡面前,还是很想让时间久一点,他记得她久一点。
韦朝翻出来周肖婧留给他的盒子,这是赵霞交给他的,周肖婧把一切事情都分配好,留给韦朝的,留给父母的。
韦朝看着那张拍立得里他和周肖婧笑得灿烂,那个时候他刚去上大学,她送他走,但等到他大二,再没有一个女孩来送他走。于是从始至终,他和周肖婧只拍了这一张合照。
赵霞那天穿着高跟鞋来见他,赵霞和韦朝聊周肖婧,提起来却又不知道聊什么。
周肖婧把赵霞所有的高跟鞋都粘了后跟贴,跟周成和赵霞一人编了一根手链,她好像有很多话要对赵霞和周成讲,但是最后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周肖婧也许想说的是“对不起”,是“我已经尽力了,对不起,还是没有让你们满意。”
但那个时候赵霞只想要她回来,如果她的女儿站在她的面前,那件事本身就够让人满意,她别的都不再奢求。
赵霞很想她,她想带她逛街,聊天,说后来她渐渐再也不跟她聊的话。
周成很想她,他还没来得及和她好好聊聊天,还没来得及做一个合格的父亲。
韦朝很想她,很想很想。
所有人都爱她,但爱如果在该是爱的时候是爱就好了。
韦朝摸着周肖婧的照片掉眼泪。
他很想她,真的很想。
韦朝无数次地想,希望周肖婧在最后的时光里,没有什么事情会后悔。
周肖婧从不后悔,她十九岁生日那天闭眼许愿。
她希望:她爸妈为自己而活,而韦朝好好画画,过想要的生活。
最后一个愿望是——有机会抬头看一看月亮。
看到了,就没关系。
月亮落在她眼里,落在她心上,月亮教导她自由,教导她释然。
周肖婧最后的时光里没有遗憾,韦朝一定会懂,所以别替她后悔。
韦朝去学校拿档案,艺术班的朋友们聚在一起,韦朝穿着短袖,眼睛弯着笑起来。
窗外的树叶晃荡,蝉鸣声阵阵,高一高二的小孩们在课间聚在一起闹。
韦朝拿着档案的时候被老师夸,他低着声说:“谢谢。”
跟他关系好的几个画画的朋友,都考上了还不错的大学。韦朝看着一个刚从画室代完课赶过来的朋友,手上沾着些彩的没洗干净的颜料。
出门的时候,他抬手拍了拍人的肩。
外面是高一高二的小孩午饭时间,广播里在放着歌 。
韦朝站在原来艺术班的地方,往楼上看, 正对着的,是周肖婧的教室。楼上有个不吃中饭的姑娘往下看,眼睛落在艺术班这边,韦朝顺着视线转过身,在左后面,站着一个在笑的男孩。
无论是喜欢画画,还是爱上少年。
都好。
韦朝笑了笑,太阳透过树叶,光斑打在地上。夏天永远炎热,永远年少,永远青春又张扬,永远绵长而有未来。
学校里的广播声音露出来,在来校的路上, 刚巧路过市广播中心,在广播中心对面的饭店里韦朝遇见了周肖婧的爸妈。 两个人在一家做鱼的饭馆里吃饭,他在外面安静看着。
两个人出门的时候,周成把遮阳的帽子戴到赵霞头上,太阳直直照下来。
周成说了句话,赵霞笑了笑,手腕上是周肖婧给两个人编的手链。
韦朝走在去校门口的路上,校广播的读诗栏目传出来一个姑娘的声音。
他听见姑娘念:“你的孩子其实不是你的孩子,纪伯伦……”
番外:
韦朝成为业内小有名气的设计师,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那时候也才研究生没毕业多久。
韦朝和同事们窝在KTV里喝酒,庆祝刚签下的一笔生意。他被KTV的灯光晃得眼睛疼,酒气烘到脑袋上,耳朵和脸一起泛红,他抬头看正在唱歌的姑娘。
姑娘是刚来的实习生,个子矮矮的,皮肤很白,说话的声音带着怯懦,韦朝有一次听她跟家人打电话,跟爸妈吵架,谁也不服谁,她爸妈不信画画赚得到钱,她拗着脾气不回去。
韦朝看着他们拉扯,手里拿着刚买的咖啡,咖啡留在了窗台显眼位置,便签写了张祝开心的纸条。
安慰人的话在这个时候没用,韦朝也没办法保证为自己活是好的,也没办法保证听父母的话就会顺利。
顺利与否不在于怎么选,韦朝觉得,人的一生上天定好了,不然周肖婧怎么会19岁就死。
他留给女孩的咖啡,就像是和周肖婧推车回家的晚上,和周肖婧听《在我成为井井有条的大人之前》,周肖婧说让他多为自己活一点,多没边界一点。
周肖婧希望他善意留存久一点。
又两杯酒下肚,有人要给他介绍女朋友,他说不急,酒流过喉管,韦朝觉得人还是要被社会磨平的,他确实没有当年那么不被打磨的勇气了。
他一次次想起周肖婧,周肖婧的善意留存一定会长一点,因为她本来就这样,本来就勇敢,本来就灿烂。
有人递烟给他,他摆摆手拒绝之后起了身,旁边的人问他去干嘛,他说去吹风。
出了KTV,夏天的热气扑到人身上,他不在家乡,这个城市繁华又现代化,这里的风要比家乡热得多,这里的蝉鸣听起来却不像家里那么脆。
旁边大楼的LED显示屏上是八三夭的歌词:我不想改变 残酷的世界 我只是不想 被世界改变
KTV出来就是马路,韦朝看着人群来来往往,红绿灯一直跳,LED屏一闪一闪,下一张图片是公益广告的重启计划,韦朝时隔多年,又看见了那张“世界留给我什么的”广告牌。
大楼上的钟一点点地走,指向十一点五十八,韦朝突然就哭出声来,眼泪一直掉,一直一直往下掉,他怎么擦都止不住,他蹲在马路边哭得声音好大,刚刚人来人往的人群好像突然消失掉,世界空空荡荡。
我好想她。
韦朝看见了周肖婧,她站在红绿灯的牌牌下面,上面的数字一直在跳动,这个世界的灯光不断地变,这个世界的时间一直走,这个世界的爱也不永恒,思念也不永恒,但疼痛永恒。
周肖婧站在红绿灯下面冲他笑。
我好想你。
韦朝想说。
但是他没有,他站起来,站在她面前,把衣服弄服帖,把眼泪擦干净,规规矩矩地立正站在她面前。
他身上穿的是自己画的联名t,这件t销量很好,很多人跑到他的微博下面夸他,他的微博认证是插画师,设计师。
大楼的时钟指向十一点五十九,红绿灯的数字跳到20的倒数。
韦朝指着自己对对面的周肖婧说:“你看。”
十二点整,十九的倒数,周肖婧笑着向他挥手,消失在风里。
韦朝那年二十六岁,周肖婧还是十九岁。
所幸,韦朝还没长成一个井井有条的大人,正尝试着从生活这所大学里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毕业。
恭喜长大,韦朝。
十九岁的周肖婧说。
生日快乐,周肖婧。
韦朝每一年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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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4-03-06 15:00:08  更:2024-03-06 15:1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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