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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人文]有没有大格局的女主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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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大格局的女主好文?
我在宫中杀了四年的猪,凡斧所劈,皆无活口。
每杀一头猪,就念一声佛。
我娴熟的杀猪技巧受到皇子赏识,被他收为心腹。
我做夺命屠刀,他做挥刀屠夫。
杀人砍头,阿弥陀佛。
就地掩埋,善哉善哉。
1
世上人人都有病。
天下疫病横行,但放眼望去,没有人的病能重过晏帝。
晏帝顽疾缠身,他的药引是处子的脑仁。
君上有言:美食不如美器。而盛放脑仁的头颅,就是储食的容器。
杏眼、琼鼻、樱唇、雪肌,人美,便是器美。
紫金檀桌上挖了个与脑颅大小契合的洞。宫人命美人爬到桌下,将头伸出桌洞。
桌洞的尺寸,恰好能卡住美人的小半个脑袋。
嬷嬷以斧劈下,药童以钳撬开,晏帝步出屏风,手执玉箸,享用这道佳肴。
民如羔羊,如此遭人宰割,竟也只会一声不吭。
她的人生结束了,盛筵没有结束。我同许多被卖入晏宫的处子一样,跪于殿内,等候发落。
轮到我钻桌洞的时候,出了点差错。我说错话了。
晏帝卧于屏风后,我看不清他。只看见在阶下手捧火钳的少年,稚气未脱,玉质金相,好似观音座下仙童。他的眉心有一点红,那是颗极小的朱砂痣。
金銮殿富丽堂皇,和我四处漏风的家不一样。我忙着左顾右盼,快乐地大叫:「好暖和啊!」
这句感慨让晏帝怀疑我的脑仁不宜入口,便命人将我丢出了殿外。
2
专砍人头的嬷嬷领我进了偏院。
我便同她搭话:「看来我不用被你砍头了,我真高兴。」
而她语重心长:「孩子,你白高兴了。」
不傻是死,真傻也死,装傻更要死,不论我是哪种,晏帝都要我死。
嬷嬷抡起铁斧,吓得我吱哇大叫,满院乱跑。
两只布鞋被我甩脱,一颗浑圆的金豆滚落,嬷嬷拾起了它,细细打量。
「你喜欢它?」我小声说,「我送给你,你别砍我。」
嬷嬷当真没有砍我。晏宫常有投井的宫人,嬷嬷捞了具女尸去交差,把我塞进了膳房。
她叮嘱我,没事别瞎开口说话,若不想死,就扮个哑巴。
嬷嬷杀生无数,但一心向佛。她相信因果循环,善恶有报,故在砍人之余,不忘抄经焚香。
她手把手教我如何杀猪。十三岁,我在膳房杀得一手好猪。
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
刚杀完猪,满身是血的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3
嬷嬷年纪不小了,抡斧的力气越来越小。
入冬,她的膝盖会疼。我把手搓热了替她捂着。有天夜里,她长吁短叹:
「这当父母的忒不是个东西,把你这么个好孩子卖进宫里。」
话头抛出,却迟迟没得到回应。嬷嬷说我没有礼貌,我委屈地嚷嚷:「是你叫我扮哑巴的。」
嬷嬷很尴尬,于是顾左右而言他,顺势问起了我的身世。
我叫观棋,我没有爹。在十二岁那年,娘染病去世,我只身一人,去晏都投奔舅舅。
我娘说过,舅舅贫苦时受她接济,这厢我家有难,他不会不帮。
我抵达晏都时,舅舅一家热情相迎。饭食丰盛,我饥肠辘辘,但强忍着没有动筷。
我娘还说过,寄人篱下要讲礼貌,主人没动筷,我也不能动。
我在舅舅家住了三个月。舅母漂亮又温柔,待我极好。有天夜里,她要我帮她穿针。
我抿了抿线头,失去知觉,再睁眼时,就已经跪在大殿中了。
「啐!俩不要脸的畜生!」嬷嬷拉住我的手,「记住,越漂亮的人越会骗人。」
我说,那我只信嬷嬷。嬷嬷说,不会说话,你就少说点话。
4
春蛙秋蝉,寒来暑往。有天嬷嬷去了大殿,却没再回来。
无头的尸体被搬出大殿。听说晏帝吃腻少女的脑仁,就试了试老妪的滋味。
嬷嬷的贴身太监苏公公整理了她的遗物,发现了她写下的信。
我看不懂字,交由苏公公读。苏公公读:「待我死后,钱财悉归苏进宝所有。」
苏公公把嬷嬷的几袋金豆全带走了,只留下一样东西,那把斧头。
我抡起这把铁斧,在膳房四处奔波,砍完猪就去佛前忏悔,心中默念阿弥陀佛。
佛念久了,我开始想念嬷嬷。人死都要立碑,我也想给她立块碑。
我把膳房补窗的木板拆了下来,把它埋在晏宫的密林中,就把它当作嬷嬷的碑位。
无人看管的时候,我会用食盒装点泔水,摆在嬷嬷碑前的破碗里。
泔水失窃,膳房的伙计觉得非常奇怪。这得是个多不挑食的贼,连泔水都不放过。
我也觉得非常奇怪。为何被我用来祭拜的泔水,会在翌日不翼而飞。
5
直到十五岁的某夜,我照例拎着食盒去密林祭拜,却撞见在碑前狼吞虎咽的少年。
月色森森,照亮他轮廓精致的眉眼。他的眉心有颗勾人的朱砂痣。
嬷嬷从前教过我,如何辨明宫中各位主子的身份。她告诉我,十三皇子是最好认的。
十三皇子名为晏慈,慈悲的慈。他的眉间有一小粒血红的朱砂痣。
晏慈的生母曾是冠宠六宫的燕贵妃。奈何她恃宠而骄,毒杀太子晏清的母亲靖皇后。
晏帝龙颜大怒,把燕妃贬为燕奴,罚她在浣衣局劳作,不发月俸。
晏慈被撤去皇子的待遇,不能念书,只能做侍奉晏帝的药童,领少得可怜的月银。
晏帝的药引是处子的脑仁。而药童做的事,就是撬开处子的脑壳。
嬷嬷说,四百七十二个。我说,什么?嬷嬷说,我总共砍下过这么多美人的脑袋。
我掰指头数数,原来十三皇子晏慈,总共撬开过这么多美人的脑壳。
幸运的是,我认出了十三皇子晏慈。不幸的是,我认出他的时候,他才刚杀完人。
苏公公的脑壳被粗暴地撬开,身下还淌着半滩尿,滑稽非常。
我有点想笑,又觉得不太礼貌,只好边咧嘴边忏悔: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6
月黑风高,杀人放火。我却在此,巧笑倩兮。
「你不跑么?」晏慈略带狐疑,「你这个年纪的女孩见了我,只会惨叫连连。」
我的手语已经打得很熟练了,我比划道:「我是哑巴呀。」
「可怜。」晏慈冰凉的手蛇一般攀上我脖颈:「下辈子投胎,可要选个好人家。」
他的手掌兀然收紧,窒息使我胡乱扑腾,一脚踹翻了食盒。
冒着酸气的泔水淌了出来,臭不可闻。晏慈迟疑片刻,松开了扼着我咽喉的手。
「这些吃食是你放的,为何不说?」他皱眉,「你好像不太聪明?」
嬷嬷常说大智若愚。既然大智若愚,那便愚若大智。其实不聪明,也是一种聪明。
我点点头,偷瞄他脸色,壮着胆子爬到尸体旁,脱下了苏公公的鞋袜。
几颗圆嘟嘟的金豆从苏公公的鞋里滚了出来。我忙不迭地拾起它们,殷切地捧给晏慈。
晏慈捻着那几颗金豆,嗤嗤发笑:「小哑巴,你在膳房都做些什么?」
他能从我的比划里看出我是哑巴,却看不懂我的手语。我比划半天,他才勉强猜中意思。
「杀猪?」晏慈才看见我背在身后的铁斧,虚心求教,「怎么杀?」
7
向晏慈展示拿手绝活这年,我十五,他十七。
苏公公是猪,我是屠夫。我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将这头猪剁成了二十四块。
剁完之后,我站在二十四块白肉前,虔诚念佛。
我专业的杀猪手法被晏慈相中,免于一死。他说我口不能言,目不识丁,正适合存放秘密。
我存放的第一个秘密,是苏公公被晏慈杀死的原因。
晏慈做药童的月银,要养活自己与生母属实不易,在宫中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
苏公公去祭拜嬷嬷,却不幸地撞见了偷吃泔水的晏慈。
见钱眼开的苏公公恶向胆边生,见晏慈大势已去,便借由此事,向晏慈索要利好。
晏慈忍无可忍,撬他脑壳,命我将他碎尸,分地掩埋。
我们在他身上翻出了嬷嬷的那封信,我说我看不懂,晏慈说没关系,他念给我听。
「棋啊,嬷嬷很坏。大家都记得恨嬷嬷,你要记得想嬷嬷。」
念完信,晏慈把苏公公的头扔进春水池里。头颅沉下碧波,咕咚,搅动一池春水。
「好听吗?」晏慈帮我仔细地叠好信纸,「好听就是好头。」
8
苏公公的头颅是我和晏慈的秘密。晏慈说,知道他秘密的人,只有心腹和死人。
好吧。于是我成了他的心腹,学着做心腹该做的事,譬如行窃。
生母体弱多病。晏慈买不起好药,只好行窃。但太医阁看管极严,实在不好下手。
他瞧上了膳房炖药膳的珍材。每晚三更,我会翻进膳房,预备行窃。
月色从木架上流淌下来,波斯制的琉璃罐摆成整齐的一列,罐面浮着莹润的光。
膳房每日都会称量贵重食材,所以我只敢勤拿少取,以免露馅。
四更天,我轻手轻脚地将琉璃罐搁在架上,便听到窗外传来狗吠,这是离开的暗号。
有回我刚翻出窗便狂吐不止。因为我看见了膳房新进的珍材。
剔透的琉璃罐里装满金黄的酒液,里头泡着新鲜的肉块,那是从孕肚里剖出的胚胎。
晏慈被我吐了一身。他说什么心腹,我看你是心腹大患。
膳房的伙计又感到奇怪了。他们非常纳闷,为何那个偷泔水的毛贼,不再光顾了。
因为我转行偷剩菜了。剩菜不是很好偷,但确实很好吃。
9
总而言之,我成为了晏慈的心腹。他带我去见了他的娘亲,大家唤她燕奴。
她像一颗蒙尘的宝珠,虽经风霜,难掩光彩动人。
我称她娘娘,娘娘是极好的。得闲我会帮娘娘熬药,她很讲礼貌,会说谢谢。
怀慈宫中已无下人侍奉,依旧被娘娘打理得井井有条。
院子里栽了棵桂树。入秋金桂飘香,娘娘让晏慈摇桂花,自个儿在树下兜桂花。
桂花被娘娘捣作头油,她看我头发毛躁,也送了我一罐。
隔天夜里行窃,晏慈嗅见我发髻上的桂花香,饶有兴致地问:「你不怕她下毒吗?」
我比划道:「桂花头油香香的,娘娘为什么要在里面下毒呢?」
「因为她毒死过人,浣衣局的人把她视为恶人,怕她偷偷下毒,避她如避蛇蝎。」
我抬手反驳:「但娘娘会说谢谢。浣衣局的人,从不跟我说谢谢。」
10
娘娘染疾,晏帝允她不去浣衣,在怀慈宫内养病。
她很欢迎我去看她。我们在院里晒太阳,她会教我做事,譬如怎么栽绣球花。
晏慈从不干涉娘娘的课堂,只有一次,那时娘娘想要教我识字。
「母妃。」坐在树下的晏慈忽然开口,「儿臣以为,观棋这样就很好,不必识字。」
娘娘蹙眉:「说不了话写不成字,她要怎么叫人明白自己的意思?」
「儿臣明白。」晏慈语气温和,「别人不明白她不打紧,儿臣明白她就可以了。」
娘娘问我想不想学,我摇头。杀猪血滋呼啦的,可比念书带劲多了。
入了冬,我会到怀慈宫替娘娘烧药渣。有天,晏慈忽然盯着我执扇的手看。
「小哑巴生冻疮了。」他说,「等内务府分了炭,我也给你两盆。」
不久炭送来了。晏慈在寝屋里点炭,他喊我伸手,帮我在手背涂了油亮亮的蛤蜊油。
晏慈用来撬人脑袋的火钳被搁在炭炉里,被炭舔得红彤彤的。
窗外风雪大作,屋内暖意融融。炭块燃烧哔哔作响,像娘亲唱歌,叫我直打瞌睡。
此事让我有点愧疚。晏慈说不怪我,怪这炭太熏人。人好。炭坏。
11
寒冬腊月,内务府送来的炭次得很,烧起来烟熏雾缭。
晏慈诘问管事的太监,对方只打哈哈:「是太子殿下专管此事的,奴才替您去问问?」
我记得太子晏清的生母靖皇后,是被晏慈的母妃毒害身亡的。
晏慈领着拎食盒的我向晏清求情,晏清牵着鬣狗,身后跟着书童,一脚踹翻了食盒。
晏清大笑:「这么小的鱼胶,你也好意思向我行贿?」
「文穆。」他嗤笑一声,回身叫那书童扎马步,「来个人钻过去,我兴许会赏你点炭。」
天下竟有这等好事!我喜出望外地从书童的胯下钻了过去。
「晏慈,你从哪儿捡的这条好狗?」晏清朝他挤眉弄眼,「狗钻了狗洞,你怎么不钻呢?」
晏慈下颌绷紧,握紧拳头,最终还是从书童的胯下钻了过去。
「好!再没有比这更好看的戏了。」晏清抚掌大笑,「文穆,吩咐内务府给怀慈宫送好炭去!」
此后晏清食髓知味,就此许诺,晏慈钻一次胯下,便得一两好碳。
每日傍晚,晏清都会带着书童早早离开,不知所踪。他是去刁难晏慈,自然要避人耳目。
晏慈的膝盖一片青紫。我替他涂红花油,比划着问他为何不去告状。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说,「若想毁掉一个人,就要一击毙命,斩草除根。」
12
好容易熬过春寒,暮春,晏帝胃口不佳,只喝得下参汤了。
宫中又进了不少药引,治他的顽疾,晏慈忙得不可开交,手里的火钳断了三把。
入夏,晏帝病重,御医放血祛毒,说以形补形,需要皇血来补。
晏帝的子嗣很多,但敢放血救父的人却寥寥。
最终是晏慈跪在榻前割腕,他恭敬地举起手臂,让晏帝啜饮血液。
那段时间,我常偷御膳房内的鸭血,妄图以形补形。晏慈说,不是什么都能被补好的。
我们见面的时候,他给我看腕上的割伤。白皙的腕上是狰狞的刀疤。
晏慈问我,丑不丑?我比划,有一点。他说,你再仔细看看。我比划,我仔细看过了呀。
他竟然因为此事生气,很执拗地下令,要我比划很多遍,漂亮漂亮漂亮。
一只鼯鼠从我们脚下爬过,晏慈掐死它,提起它的尾巴:「观棋,知道五灵脂是什么做的吗?」
「五灵脂是鼯鼠粪便,风干磨粉可以入药。」晏慈说,「它与人参,正好相冲。」
13
早秋。喜讯传来,顽疾终有起色,晏帝龙颜大悦,同意让晏慈回到学子监读书。
晏慈的地位水涨船高,可以和皇兄皇弟一般,平起平坐。
他把我从膳房截走,要我帮忙搬炭。在去内务府的路上,我们又一次遇见晏清。
晏清照旧对他冷嘲热讽:「靠卖血爬上竿的贱种,难登大统。」
「大统。」晏清走后,晏慈忽然满脸疑惑地问我,「观棋,为何我不能荣登大统呢?」
这是他向我吐露过的第二个秘密。我眨巴着眼,直视他的野心。
我知道晏慈手腕非凡,他什么都跟我说,包括晏帝忽然加重的病,也是他的手笔。
一块冰。冰里填了五灵脂的粉末。要半个时辰,冰才会完全融化。
太医说晏帝是性属火,需要用冰来压他的热毒。秋老虎势猛,晏帝每天都喝冰参汤。
晏慈端着那盆汤,步行、入殿、验毒、盛汤,恰好需要半个时辰。
14
野心像匹马,一旦摘下束缚它的缰绳,便再也收不住了。
娘娘从怀慈宫的地窖里发现了动过手脚的冰,也发现了晏慈脱缰的野心。
五更天,我去怀慈宫送吃食,看见晏慈跪在院里,双唇青紫。
那天恰好是初雪,我想上前帮晏慈把雪拂落,却被身后的娘娘厉声斥退。
「不忠不义!」娘娘抄起帚条抽他,「我就是这么教你的!糊涂!」
「忠君敬父是忠是义,助纣为虐也是忠是义吗?」晏慈冷笑,「母妃,您才糊涂。」
「你看看十六皇子晏湛是如何忠君敬父,治洪驱疫,声名远扬!」
「那我有得选吗?」晏慈近乎咬牙切齿,「我是罪人之子,有谁愿意追随我?」
「是我喜欢撬人脑壳?还是我喜欢夜夜行窃?我喜欢杀人分尸?」
「谁不想当人人景仰的英雄?」晏慈的睫毛上落满冰霜,「我也想,但我根本没得选择。」
娘娘拂袖而去。晏慈仍在跪着。为了哄他进屋,我揭开食盒的盖子。
「是烧鲈鱼,不吃要凉了。」我躬身挡住落在食盒里的雪,好腾出双手比划,「咱进屋吃。」
猝不及防地,跪在地上的晏慈伸手搂住我的脖颈,失态地嚎啕大哭。
温热的泪自我颈边滚落,风一吹就凉飕飕的。我觉得晏慈很像他的眼泪。又烫又凉。
15
争执过后,晏慈遵照了娘娘的意思,把剩余动过手脚的冰块,全都融在雪里。
茫茫大雪掩盖万物。怀慈宫恢复往日的平静,私下却暗潮涌动。
晏慈安分不过半年,便约我三更碰面,坐在御膳房窗下,分享蜜薯和他的谋划。
「若父王死了,即位的是太子晏清。若晏清死了,便是美名在外的晏湛。」
他喃喃道,「毒杀父王之前,要先搬走这两块石头。观棋,你说,该怎么整治我的好皇兄?」
我比了个杀猪的手势,他笑:「他比猪蠢,可杀他比杀猪要难多了。」
身侧的灌木忽然传来动静,打断了晏慈要说的话。猫叫传来,晏慈道:「野猫要来觅食了。」
晏慈话音未落,我已看清他的手势,忙不迭蹿进灌木中,逮住来人。
被我捂住嘴的书童惊惧不已,晏慈拨开灌木,语气森森:「原来不是野猫,是太子殿下的家猫。」
此人是晏清的书童,文穆。听说文穆善写梅花小楷,宫中无人能出其右。
对我来说,梅花小楷不如梅花甜羹。让我对文穆印象深刻的并非他的好字,而是他的胯下。
我和晏慈都钻过文穆的胯下,我钻的时候,他还坐在我头上,嘻嘻哈哈。
16
晏慈慢条斯理地烧着火钳,十分礼貌地请文穆不要大叫扰民,阐明来意即可。
被五花大绑的文穆吓得裤裆溢出尿,就差把底裤的颜色也交代了。
他说,他只是来撒尿的。他说他只听见了一句话。那就是晏慈说的「野猫要来觅食了」。
晏慈微笑:「永清宫在东边,你跑这儿来撒尿,你夜里闲得慌?」
他最恨人说谎,本想用菜刀撬文穆的指甲,却在下手前自言自语:「那可写不成字了。」
晏慈问我最害怕什么东西。我指了指自己的牙齿,我害怕拔牙。
晏慈跃跃欲试,说把虎钳烧红了再拔。临动手前,又转身把那通红的钳子浸在水桶里。
「可惜。」晏慈无不遗憾地开口,「拔牙他会乱叫,还是撬指甲吧。」
晏慈来来回回地改主意,文穆上上下下地吊着胆,血还没淌一滴,汗已浸湿了脊背。
文穆单手被绑,手握枯枝,哆哆嗦嗦地用枯枝在地上写字。
他写一行,晏慈念一行,我扫一行。他写了那么多,啰里吧嗦的,左右不过一件事。
晏帝的病犯得蹊跷,晏清对晏慈的所为起了疑心,于是遣人探听。
17
唬来唬去,文穆左右只挤出这么点东西。问是问完了,但该如何处置他呢?
晏慈说,不管他听没听到,一律算作听到。听到了,就得死。
好吧,看来又要杀猪了。我磨刀霍霍,文穆大惊失色:「等、等等,不能杀我!」
他语速飞快:「我是晏清的书童,我死了,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晏慈拎起他的火钳:「观棋,三皇兄身侧人才济济,为何要对区区书童委以重任?」
不等我作答,已有温热的液体沿我的面颊,一摸,是殷红的血。
电光石火间,文穆像无数个被送上晏帝餐桌的少女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在我杀猪前,晏慈问我:「观棋,你还会给我带烧鲈鱼吗?」
我点头。他揉揉我的脑袋,说动手。我手起刀落,像收拾苏进宝一样,收拾了文穆。
埋完文穆的身子,晏慈带走了文穆的头颅,末了又折回来。
头是最容易看出一个人身份的部位,我想他大概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把头藏了起来。
溅了血的鞋袜与外袍被我脱下,用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我手脚冰凉,靠着火取暖。晏慈把我裹进大氅里,惬意地眯起眼:「观棋,暖和吗?」
阿弥陀佛。血暖和,碳暖和,晏慈的大氅,也很暖和。
18
文穆失踪,晏清向学子监告假,牵着他的鬣狗寻人,掘出了一截惨白的大腿。
宫人议论纷纷,我挤进人群看热闹,颇为失望:这有什么好看的?
倒是仵作看得津津有味,他将这截大腿翻来覆去,良久道:「殿下,尚不能断定死者身份。」
「废物。」晏清面色阴沉,「你倒说说,何时能确认死者的身份?」
「殿下息怒。待您的爱犬寻出所有尸块,拼凑其原本相貌,小人便能断定死者的身份了。」
「过来牵它。」晏清转身喝令太监,「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掘出来。」
仵作领了赏钱,谄媚地连连躬身:「殿下圣明。遗骨重见天光之日,定是元凶偿命之时。」
暮色沉沉,天边失火,绚烂的火烧云,将整片天空染成迷人的橘色。
晏宫的红墙金瓦在此时更显艳丽,镀了层美丽的赤金。但无人有心欣赏这片美丽的景致。
围观的宫人交头接耳,面露戚戚,有人说是鬼怪,有人说是恶徒。
我不是鬼怪,那就是恶徒了。大家总说恶人自有天收,可我还没活够,不想被天收走。
衣衫可以焚烧,屠刀可以沉塘,但我沾了血的手却无法折断。
鬣狗能闻见死人的尸骸,也能闻见我手上残存的血气。如果鬣狗咬我,晏慈会救我吗?
还是会像晏清抛弃文穆一样,毫不犹豫地抛弃我。
19
接连掘出的尸块搅得宫中人心惶惶,霎时间,诸多说法甚嚣尘上。
我在刮鱼鳞的时候罕见地走神,划伤指头。当值的厨娘银桃问:「观棋,你怎么了?」
银桃天赋异禀,对我的手语一知半解,却能一直跟我谈得有来有回。
有回我的背很痒,想请她挠挠。她看着我比手画脚,恍然大悟:「你是个猴,你想吃桃?」
她送我桃子,我拿人手短,偶尔会当银桃的树洞,她说心事,我听心事。
银桃有个喜欢的人,她为此感到烦恼。我不理解她的烦恼,因为我是一个烦恼很少的人。
但现在我也有烦恼了。我忧心鬣狗会嗅出我的所为,然后吃掉我的双手。
我窝在碳灶边熏腊鱼,闷闷不乐。银桃挤过来摸我的手,咂舌道:「呀!跟冰块碴似的!」
为了逗我高兴,她给我带了个大桃子。我不想要大桃子,我想要大斧子。
如果我有一把大斧子,就可以用它砍碎所有我讨厌的东西,砍鬣狗、砍污吏、砍昏君。
20
晏慈得圣恩后,已经不再需要我给他偷东西了。但他会在夜里来膳房看我。
今夜灯影幢幢,造访的晏慈并不像往日那般怡颜悦色。
晏慈站在炉侧翻动火钳,未熄的炭火泛着莹莹微光,映在他眼底,似两颗剔透的琥珀。
火星子喝醉酒似的,晕乎乎从炭炉里飘出来,绕着火钳打转。
「一个非死不可的人,怎么死更好?」他徐徐发问,「是因为向主人说谎,被撬开脑壳好?」
「还是因为谋财害命,被五马分尸好?观棋,你替她选一选。」
膳房内闷热得可怕,晏慈索性打开了膳房的门,他向我微笑:「回答我,我知道你会说话。」
我蜷在桌底发抖,看见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斜长,像只怪物。
影子缓缓向我靠拢,笼罩我。我抬头,看见晏慈蹲在桌前,手撑着桌沿,低着头打量我。
「是不是很好奇?」他轻声道,「好奇自己在哪里,露了破绽。」
装疯卖傻已不能蒙混过关。我爬出桌底,凝视他艳丽却暗藏杀机的脸庞。如此危险。
如此迷人。
「殿下。」实在太久没说话了,我的腔调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声音细若蚊喃,晏慈便俯下身子听我说。我伸出一根手指,钩住他的衣领,将他拉得更近。
我在他耳根呼出一团热气,嘶哑道:「我知道,破绽在哪。」
21
我们的脸凑得极近,温热的吐息交错,挠得彼此心头作痒。
我舔了舔干涩的唇:「打从我四年前初入晏宫,殿下同我头一遭碰面,就知道我会说话。」
「就像殿下明知道我会说话,依旧装作相信我是个哑巴一样。」
我略作停顿,继续道,「我明知道殿下聪颖过人,过目不忘,依旧装作相信殿下把我忘了。」
「晏宫步步惊心,我甘愿扮个杀猪的哑巴,只是为了活命。」
晏慈伸出手,手指上的薄茧刮过我的唇瓣,留下微妙的痛感:「你说,我在故意配合你装傻?」
自然。我是观棋,我是一枚沉默不语、即用即丢的棋子。
晏慈既想报胯下之辱,又想全身而退。最好的方法就是借刀杀人,届时弃刀保身,作壁上观。
我就是那柄将要被他抛弃的刀。他今夜来,来取我性命。
我朝他灿烂一笑:「殿下想杀我,原因无非有二。一是遭我欺瞒,对我心生嫌隙,意欲行罚。」
「二是东窗事发,你不信任我这个帮凶,意欲灭口。」
「殿下何必对我赶尽杀绝?我有一计,既能免于一死守口如瓶,又能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电光石火间,我的手探进微热的炭炉,捻起碳粒,囫囵吞咽。
这是场豪赌,失去性命,或者失去声音。我疼得几欲昏厥,蜷缩在地上抓挠自己的咽喉。
半刻之后,命运这位阴晴不定的庄家,向我揭开了它的底牌。
吞下的炭粒并没有让我当场毙命,只是烧坏了我的嗓子。我输掉了声音,赢回了性命。
22
吞碳一事后,我在晏慈心里的地位发生了改变。
我从他的心腹大患,荣升成了他的心腹。
搜寻进展神速,文穆的遗骸仅剩头颅未被寻出。若仵作瞧见颅骨裂痕,便什么都懂了。
我不害怕,我很好奇。晏慈要施什么法子脱身?
偏偏这时,晏慈说娘娘染了急病,要我代他出宫买药,若不放行,就说是晏帝有令。
他要我谨记:不出声、不露面、一到寅时不许逗留。
晏慈掏出壶冰过的酒囊,自个儿打开喝了一口,递给车夫。车夫连声道谢,揣进怀里。
马车摇摇晃晃,我蜷在车内,低头查看药方。
类目繁多,又是夜半三更,恐怕到寅时都凑不齐单上的药材,就要火急火燎地回宫。
黑夜笼罩着宫殿,犬吠阵阵,其间夹杂着粗粝的男声:
「给我擦亮眼睛,好好找找!若找不到那书童的头,太子殿下可就要砍你们的头了!」
宫墙外的打更声由远及近,长夜当真漫漫。
23
几乎跑遍小半晏都,我都没能在寅时前买全单上的药。
寅时一到,我便推开了怀慈宫的院门。
晏慈提着小灯笼站在院中,面无表情,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灯烛摇曳,他眼底跟着烧起两团金黄的野心。
狂风刮过,殿前的灯笼摇晃不止。光源变幻,院中那棵桂树的影子,也跟着一起张牙舞爪。
「进去煎药吧。」晏慈轻声道,「她在殿内等着。」
对危险的预感叫我浑身紧绷,我犹拎着那几包药,才上台阶,一股奇异的气味钻进了鼻尖。
浓烈的桂花香气与铁锈味杂糅,竟然如此臭不可言。
隔着门,我听见了滴滴答答的水声。响在空旷的室内,声音聚拢,每滴水声都能震颤耳膜。
心兀地沉下,我缓缓推开正殿大门。几只鼯鼠仓皇逃窜。
最先和我对上的,是娘娘圆睁着的一双妙目,我的视线匆匆掠过她灰败的脸,最终定格在她血肉模糊的腹部。素白衣裳兜不住她淌出的血,滴滴落在地上。
娘娘是端坐在椅上死去的,腹部被剖,手握刀刃,像个破碎的娃娃,棉絮被人扯出了半截。
滴答。滴答。血蔓延至门边,我松开手,药摔在地上,摔在血里。
24
晏慈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观棋,你说她是为何而死的?」
时值盛夏,院里盛放着大朵大朵的绣球花,密密麻麻的小花像一颗颗圆睁的眼睛,企图窥探世间的秘密,像一张张嘶吼的嘴巴,企图揭露晦涩的谜底。
晏慈的手指轻轻掠过朵朵花蕊,这只白得几近病态的手,他的主人,就是这世上最大的谜团。
「你知道吗?观棋。在遥远的瀛州,人们都管它叫紫阳花。」
「这种花与逝者息息相关。紫阳花下,是逝者安眠的地方。紫阳花开,是逝者有话要讲。」
「为什么活着的时候不讲。」晏慈折下花枝,「要死了才讲呢?」
院墙外透着明明灭灭的光亮,我突地听见衣料摩挲而产生的簌簌响声,似乎有人来了。
「下官乃大理寺右寺丞林绍棠,奉十六殿下晏湛之命,稽查文穆一案。」
有人叩门:「燕娘娘,十三殿下。下官在怀慈宫前掘出了文穆的头颅,烦请开门受查。」
无人回应,拍门声愈发焦躁,那人又道:「太子殿下与十六殿下正等着呢。」
25
「废那劳什子话!」晏清嚷嚷,一声巨响,院门轰然倒塌,举火把的宫人蜂拥而至。
「晏慈,文穆的头找着了,死因也已验明。他被人撬开头骨,当场死亡。」
怎么回事?文穆的头颅并非如我所想那般沉在春水池里,而被晏慈埋在了怀慈宫前。
火光照亮晏慈的满脸泪痕,晏清自人群步出,锦衣华服,趾高气扬。
「如今你可是万般抵赖不得了。我的好皇弟。」晏清走近他,颇为自得,「我要你偿命。」
「我杀了文穆。」晏慈道,「然后把他的头埋在了怀慈宫的门槛下。」
众人哗然,林绍棠似乎没想到此案会如此轻易便了结,捋着胡须道:「既已认罪,缉——」
「林大人!」小侍从惊叫一声,顾不得失礼:「您看、看那里……」
众人不明所以,抬头看向半掩着的正殿大门,皆是倒吸一口凉气,面如土色。晏清尤甚。
林绍棠面色突变:「快去,请十六殿下进来瞧瞧,快去!」
——棋啊,你记住。
「林大人,您判案无数,能否也为我这罪人判上一案?」噙泪的晏慈美而易碎,嗓音发颤:「太子晏清滥用职权,逼良为娼,有悖人伦,天理不容。」
——越漂亮的人,越会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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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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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乌鸦一族,最怕的一种病就是「黪」。
生了黪,就要被烧死。
直到后来我得了黪,才知道这不是病。
这是我们的「脑子」。
有脑子的乌鸦,是金乌。
金乌,会要了天下之主——凤凰的命。
1
我是在距离雾里镇数百里的荒野老树下遇到崔宝儿的。
当时夕阳渐沉,山风乍起,只有我一只鸦蹲在树杈上哭。
荒郊野外,一只乌鸦扯着嗓子嚎,看起来是挺骇人的。
所以当崔宝儿经过树下,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汗毛竖起地望着我时,我一时忘了哭,也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
「见鬼。」他说。
「不是鬼,是乌鸦。」我纠正。
「啊,要死了!撞邪了!我一定是在做梦,神归庙,鬼归坟,妖魔鬼怪归山林,我不看我不听我不信……」
他一边语速极快地念叨,一边背着破篓子,捂着耳朵赤脚狂奔而去。
我扑棱着翅膀,赶忙追上了他:「啊,小哥你别走,我害怕。」
「……啊!你别过来!我更害怕!」
我追了他二十里地,成功又把他追回了枯藤老树下。
崔宝儿几乎要哭了——
「……你这妖怪,到底想干吗!我生平未做过坏事,且又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不是妖怪,我是蓬莱飞过来的神鸟,叫铃铛。」我也快哭了,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你别走,我怕。」
我是真的怕,荒野了无人烟,而我已经在树杈上蹲了三天。
十日前,我和哥哥一起从蓬莱飞过来,结果回去的时候遇到海面雾霭,我掉了队,只好又飞回这里,等他们回来找我。
一等就是三天,我是第一次来人间,附近崖上又不时有鹰盘旋,自然是怕的。
崔宝儿衣衫褴褛,头发乱糟糟,但眸若朗星,亮得出奇,我觉得他应该是个好人。
他果真是个心地良善的好人,惊惧过后,听闻了我的遭遇,松了口气般,卸下背篓坐在了树下——
「好吧,小乌鸦,那我便陪你一会儿。」
「我叫铃铛。」
「哦,我叫崔宝儿,家住青牛村。」
天完全黑的时候,崔宝儿已经在树下坐了一个时辰,还与我分享了山里采来的浆果。
「我该回去了。」他说。
「你别走行吗,我会报答你的。」我哭了出来。
「哈,你一只乌鸦,怎么报答?」
他笑出了声,声音揶揄,接着又四面环顾,光脚爬上了树。
「那好吧,小爷我大发慈悲,不过我怕夜里有狼,便陪你在树上待着吧。」
一轮山月,一人一鸦,在寂静山野就这么做伴聊了起来。
他说他们青牛村很穷,如他这般家徒四壁的多的是,虽说靠山吃山,但到了寒冬,总会饿肚子。
我说我们蓬莱是仙境,神鸟凤凰统领天地,护世间安稳。
他说镇上的赵缙绅是方圆百里最有钱的人家,家里的耗子养得比猫大。
我说我们乌鸦一族也很厉害的,蓬莱那么多神鸟,就我们和凤凰能飞出黑瘴林,穿越东海。
最后,他给我讲宋人耕田,守株待兔。
我想了想,也给他讲了个乌鸦喝水的故事。
这故事没什么稀奇,世人大都是知道的,但在我的叙述中,那只乌鸦来自蓬莱,且下场很惨。
「……它发现一个陶罐,罐里的水太少,它便衔石投入罐中,最终成功喝到了水,可是回到蓬莱后,它便被族长烧死了。」
「为啥?」崔宝儿果然惊奇。
我道:「它病了,头里面生了黪,那是你们人间的一种瘟毒,只有我们乌鸦才会染上。」
「咋看出来它生了黪?」
「它会衔石投罐,还说扶桑树上的神鸟像是三只脚,十五个爪趾。」
「哈哈哈,哈哈哈……」
「崔小哥,你笑什么?」
「……铃铛,你说的那个黪,我觉得在我们这儿可能还有个名字。」
「什么?」
「脑子。」
「脑子?那是什么?」
我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一脸不解,崔宝儿正色道:「一种智力,也称开窍。」
我依旧不解,摇了摇头:「我不懂,听上去很可怕。」
「……难怪你们被称为笨乌鸦。」
「对呀,我们本来就叫笨乌鸦。」
我理所当然道:「如果黲叫脑子的话,那我们不需要,因为脑子很可怕,会吃掉我们。」
「谁说的?」
「所有乌鸦都这么说。」
「……你们好蠢。」
「谢谢。」
「完了,蠢得没救了。」
我与他闲谈之时,山野上突然光亮骤降,伴随着一声响彻长空的锵鸣,天际阴阳薄动,风起云涌,震得心尖儿疼。
崔宝儿吓得抱住了树,啊啊啊地大叫。
我面露惊喜,欲展翅飞去,又对他道:「你有时间就去山上采矿石,差不多的都留下,一年后我让哥哥来收。」
「啊?」
「我走啦,凤凰族的大殿下来接我了。」
2
蓬莱仙山,一碧万顷,云霄缭绕处的神殿广袤无垠。
大殿下自回到紫元宫,便神情漠然,眸光沉沉。
他是凤帝嫡子,名虞阳君,是整个蓬莱最耀眼的神君。
虞阳君仙姿隽永,长眉入鬓似含黛的远山,月射寒光的眸,裁若柳叶的两片薄唇,仿佛蕴着风华艳光,将天地毓灵藏于脸上。
我貌似骗了崔宝儿。
其实我们乌鸦一族在蓬莱,地位卑微。
这主要是蓬莱仙境的神鸟族太多了,丹雀、赤燕、金雕,个个部族强大……而我们乌鸦,被称为鸦奴,生活在环境最恶劣的癫崖下。
崖下寒冷,族人们身披蓑羽,住茅屋,本也可以凑合着过。
只是那里寸草不生,长不出仙草和仙虫,没有吃食,日子也就相当难熬了。
好在凤帝慈悲,怜悯我们日子艰难,特意将飞出蓬莱交易原石的任务交给了我们。
乌鸦族家家户户,每隔一年便要去人间褪下羽衣,扮作商人采购原石。
原石在人间叫矿石,带回来之后会交到凤凰族手中,用以他们炼丹。
虽然并非所有的原石都能用,但凤凰族总会给出相同数量的仙草仙虫当作报酬。
我们很感激他们,所以也会在数量庞大的族人之中,挑选出格外周正的,送去云霄神宫做仆从。
凤凰是统管天地的神鸟,能侍奉他们,自然是无限荣光。
我叫铃铛,一百岁时便被送到了凤后身边,在她身边长大。
若问我有什么过人之处,只能说出生时脖子上挂了只铃吧。
这事罕见,据说当时凤帝凤后听闻此事,还命人将铃拿来瞧了一瞧。
我爹抱着刚出生的我,兴高采烈地跟着去了。
那小铃其实很普通,连铜舌也无,响都不会响,没甚意思。
凤帝凤后果然失去了兴趣,只凤后问道:「孩子可起了名?」
我爹回答:「叫呱。」
乌呱。
哦对了,我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叫「哈」,一个叫「哇」。
感谢我爹,没有叫我「嘎」。
更感谢凤后,说「呱」不好听,携铃而生,就叫铃铛吧。
乌铃铛。
凤后很和善,她还道:「这孩子看着很乖,百岁之后,送来云霄神殿吧。」
我爹可高兴了,回去之后有族人跟他打招呼:「哈哈爹,你回来啦?」
「对对对,我见到凤帝凤后了。」
「欸?你吃饭了吗?」
「你咋知道我们呱不叫呱了,她现在叫铃铛,凤后给起的名哦。」
「铃铛?真好听。」
「你又知道啦,我们铃铛百岁之后,是要送去云霄神殿哦,凤娘娘说她乖。」
「哎呀那太好啦,我们快去请来老族长,为你家铃铛祈福。」
所谓的祈福,便是大家在老族长的带领下,手拉手聚在一起,扯着嗓子齐呼——
「东夷有旸谷,嘿呀嘿!旸谷有大木,呀嘿呀!九日居扶树,嘿呀嘿!神鸟来送福,呀嘿呀!福气送给谁,嘿呀嘿!送给小铃铛,呀嘿呀!」
……
我一百岁的时候,长成了女童。
与我同在凤后身边的,还有丹雀一族的朝薇姐姐。
她可厉害了,是丹雀族族长之女,之所以也养在云霄神宫,据说是因为她日后要嫁给大殿下的。
虞阳君那时也不过五百岁,却是仙姿绰约,少年出尘绝世端于明月迢迢,望不可及。
等到我们也到了他那个年龄,正值妙龄,他已是愈发冷月如霜,眉眼深沉。
我从不敢与他多说话。
因为朝薇姐姐说了,殿下不喜欢鸦奴。
云霄神宫有很多鸦奴,我虽然是在凤后身边长大的,凤后待我极其和善,但心底还是极其自卑,觉得我同其他鸦奴并无区别。
我们乌鸦族一向在其他部族面前低了一等。
在凤凰族面前,就更抬不起头了。
因而我在云霄神宫,从小就乖巧老实,老实到凤后有时都看不下去,嘱咐朝薇姐姐要多带着我玩儿。
朝薇姐姐时常叫我小呆子。
她说私底下凤娘娘是这样说的——
「铃铛在我身边长大,却仍改不了乌鸦本性,呆头呆脑。」
朝薇姐姐有时带我去紫元殿玩。
偶尔金雕族的灿阳公主也来。
我很怕她,她唤凤帝舅舅,在云霄神宫来去自如,手持一把金鞭,嚣张跋扈惯了的。
她一向与朝薇姐姐不和,私下总爱嘲讽她同五彩鸡是近亲,气得朝薇姐姐咬牙切齿。
大殿下以帛书打发时间时,殿内案几香炉袅袅,他身上的锦袍流光夺目,熠熠生辉,而我永远只窥得到那衣衫一角。
通常那时,朝薇姐姐也很安静,若灿阳公主在,二人便是夹枪带棒地说话,谁也不让谁,彼此窝火。
但只要大殿下抬眸看她们,冷冷瞥过,大都会立刻闭嘴。
她们在殿内时,我便在院中树下摆弄石头玩儿,顺便给树浇水。
因我是和朝薇姐姐一同过来的,紫元殿也没人管我。
只是朝薇姐姐每次出来都会笑话我,说那是星辰树,周天星辰本源所孕育的神树,有先天灵根,不需要浇水。
我抬头看那不甚粗壮的树干,枝头倒也长出了叶子,但总显得稀疏,无精打采,毫无神树枝繁叶茂的威风。
朝薇姐姐又道:「它夜里才会有精神呢,会吸收星辰之力为食物,而且现在还没长大,长大后会结出果实的。」
灿阳公主若是在场,便讥讽一句:「她是乌鸦,懂个屁,你是跟这笨东西待久了,也蠢了吧。」
……
话虽如此,下次过来,我还是会给树浇水。
我还在树下埋了些花种,待到花开,红的紫的白的黄的都有,五颜六色,长势甚好。
朝薇姐姐惊讶地问我:「你在殿下的树旁种了什么,我原以为只是一些草。」
「种了花儿。」
我老实地回答,做错了事一般,不敢抬头。
因为那仙姿绰约的大殿下,此刻正站在檐下,眉眼清冷地看着我。
他声色淡淡道:「为什么种花?」
「……小树太孤单了,院里就它自己。」
「噗嗤。」
朝薇姐姐忍不住笑出了声,眉眼弯弯:「铃铛,你真是只笨乌鸦,那可是神树,神树是不会孤单的。」
她说得不对,神树当然也会孤单。
我不会告诉他们,我在这棵树下百无聊赖地玩弄石头时,偶尔困了会靠着它小憩,它那并不茂盛的枝干,会随着太阳的方向变化,努力在我头顶遮一遮艳阳。
它很孤单,这是我感觉到的。
但我不会说,说出去了朝薇姐姐也不会信,怕又要笑我。
大殿下自然也不会信,他问我道:「你可知这是什么花儿?」
「不知道,上次回家时,在路边捡的花籽。」我低声道。
一百岁时,我来到云霄神宫,凤后仁善,许我每年都可以回家一趟,去癫崖看看族人和爹娘。
花种便是上次回家途中捡的。
大殿下的目光落在那些数朵簇生的花儿上,神情冷淡:「这是午时花,又叫太阳花。」
他顿了顿,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又似乎已经言尽于此,转身离开之际,对一旁的侍从道:「铲掉。」
声音极淡,听不出情绪和悲喜。
朝薇姐姐却怪了我,回去路上生气道:「下次不带你来了,殿下本就不喜鸦奴,你偏还这么多事。」
「今日灿阳不在,若是她在,又要把我同你扯在一起,侮辱一番。」
3
朝薇姐姐再去紫元殿时,果然没有叫我了。
我倒也没闲着,因为我娘托了信来,道是大哥要成亲了,问我能不能回去一趟。
第二日我便飞回了家中,还带上了凤后准备的一百条「长蛮」。
蓬莱仙境,广袤无垠,生长仙草和仙虫的地方却有限,且早已被各部族所占。
长蛮是仙虫的一种,青绿至剔透,圆滚一条,总爱眠于上古大椿叶下,吃起来味道香甜,有灵力凝聚于身,整个人都暖乎乎的。
毫无疑问,那是很宝贵的仙虫。
因此我娘十分震惊道:「咱们与他们交易原石,通常给的都是咸咸虫和小蹦跳啊,凤娘娘竟然给了你一百条长蛮!一百条!长蛮!」
我道:「因为大哥要成亲呀,这是凤娘娘给的贺礼。」
「哇,她一定是因为很喜欢我们铃铛。」
「这是给大哥的,不是给我的。」
「既然是给你的,你要赶快收好呀。」
说罢,娘抓起桌上的小青袋,又塞到了我怀里。
那小青袋还是朝薇姐姐送给我的,是千岁蓍草根茎所缝,看似很小,实则里面很大,便是装上几百条长蛮也很轻巧。
我正要说话,二哥推门而入,憨憨道:「娘,你叫我?」
「我没叫你。」
「你刚才说,哇。」
「那便是叫了,我告诉你哦,铃铛有一百条长蛮。」
「长蛮?!哪里来的长蛮?!」
「凤娘娘给她的。」
「哇,她一定是因为很喜欢我们铃铛。」
我又要说话,二哥转身高兴地出门去了……然后不多时,整个部落都知道了我有一百条长蛮,以及凤娘娘一定很喜欢很喜欢我。
我乌铃铛,早就是整个乌鸦部族的骄傲,大家全都以我为荣。
大哥成亲那日十分热闹,晚上族人们身穿蓑羽,举着火把,于严寒之中围在一起大声唱跳。
白胡须的老族长还被请了过来,一起为新人祈福。
我们举着火把,阵仗浩大,扯着嗓子齐呼——
「东夷有旸谷,嘿呀嘿!旸谷有大木,呀嘿呀!九日居扶树,嘿呀嘿!神鸟来送福,呀嘿呀!……」
苍穹之下有蓬莱,蓬莱之中有癫崖。
癫崖下有茅草屋,还有一群傻傻的乌鸦,在这一方苦寒之地,燃起了火把。
围在中间的大哥和那位皮肤黝黑的新嫂嫂都有些害羞,手拉着手,彼此不好意思地看着对方。
光亮映在他们脸上,也映在他们亮晶晶的眼睛里,真是好看极了。
我们全家都感动哭了。
半个月后我回了云霄神宫。
临行之前,将那一百条长蛮偷放在了新嫂嫂的屋里。
我回去之后,最高兴的莫属朝薇姐姐。
因为我走后不久,大殿下便也离开了云霄神宫,去了西夷的凤麟洲。
待我回来,他便也回来了。
实则我比他回来得还要早些,在他来见凤后时,朝薇姐姐欢喜至极。
可大殿下似乎并不欢喜,他一如既往清冷的面色上,染了比平日更重的郁色。
待他走后,凤后叹息一声,接着便告知我,今后去紫元宫听大殿下使唤,留在那儿,不必回来。
我和朝薇姐姐皆是一脸愕然。
而我的愕然,更多是来源于害怕。
谁不知道大殿下不喜鸦奴,他的紫元宫至今一个鸦奴也没有。
朝薇姐姐自告奋勇要代替我去,一向待我们和善的凤后,竟训斥了她:「胡闹,你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一句话,朝薇姐姐吓得闭了嘴,我也吓得闭了嘴。
随后我便收拾了东西,老老实实地去了紫元宫。
乌鸦注定形单影只,我的身影在夕阳余晖下拉得很长。
也视死如归。
朝薇姐姐心生不忍,安慰我道:「殿下只是不喜鸦奴,又不是要吃鸦奴,你离他远一些就好了,别怕。」
怎么可能不怕,我一向胆子很小的。
正因如此,我到了紫元宫压根不敢去见他,孤零零地抱着包袱,站在前院的星辰树下,一直站到了晚上。
可怜的一只傻鸟,明知大殿下就在前方殿内,连上前觐见的勇气都没有。
最后我站累了,坐在星辰树下,伸手环抱它并不粗壮的枝干,把脸贴上去,眼巴巴地望眼欲穿。
朝薇姐姐说得没错,星辰树到了晚上是很精神的。
可我们乌鸦到了夜里是需要休息的。
所以我抱着树,迷迷糊糊地便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再一耷拉脑袋,猛地清醒,映入眼帘的便是大殿下芝兰玉树般的身影。
夜色正浓,他一袭素白锦袍,流光潆洄,似是将月光披在了身上。
身后金碧辉煌的殿宇,衬着那双冷漠如斯的眉眼,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蹙了下眉,缓缓道——
「铃铛,过来。」
4
我似乎明白了凤后让我到紫元宫的原因。
大殿下受伤了。
西夷凤麟洲,之所以被称为凤麟洲,因为其四面弱水,为险恶之地,便是凤凰神鸟想要越之,亦会被弱水所伤,凤麟残落。
我不知大殿下为何要飞去那里,相传那儿多山川池泽,长有罕见神草。
看似云淡风轻的大殿下,衣袍下的胸膛和后背,皆是触目惊心的撕裂伤口。
震惊之余,我抬头看他,正对上他幽深的眸子。
我明白了,凤娘娘是要让我为他清理伤口。
我们乌鸦的唾液,具有促进伤口愈合的神奇功效。
云霄神宫那么多鸦奴,凤娘娘却让我来,可见是极其信任我的。
我自到了这儿便知,他们凤凰一族与我们乌鸦族不同,我们部落里只有一个老族长,大家什么都听他的。
凤凰神鸟族,除了凤帝和凤后,还有五大长老,十方神君。
并非所有的凤凰都能涅槃成火凤凰。
也并非所有的火凤凰,都能被称为神君,那是以杀戮和战力赢来的地位。
大殿下很厉害,是凤帝之子,也是蓬莱凤凰族最年轻的神君。
正因如此,他受伤之事不易张扬。
他们凤凰族,虽是凤帝统领,实则分了几大派系,颇是错综复杂。
我当时并不太懂那些,只激动于凤后对我的信任,眼睛黑亮亮地凑过去,跪在大殿下怀中,用舌头去舔他的伤口。
大殿下闷哼一声。
我吓得立刻抬头看他。
距离挨得很近,他的下颌便在我头顶,顺势也低头看我,我几乎与他面对面地贴着,鼻尖快要碰到了,清楚地看到那浓密如蒲扇的睫翼下,琥珀一般的深沉眼眸。
大殿下长得真好看,乌发一泻而下,面上美玉无瑕,薄薄的唇,色淡如水。
他身上有乌木沉香的味道,好闻到令人心颤,又因头发散着,衣袍轻敞,显得妖冶至极,莫名地有种邪佞之感。
「疼?」
我有些害怕,怯怯地问他。
他盯着我瞳眸紧缩,倒吸了一口凉气,接着又微微抿唇,声线低沉:「不是。」
他手指纤长,轻扣住我的脑袋,又带入自己怀中。
「快些,我怕伤到你。」
我有些懵,不明白伤到我为何意,难道帮他清理伤口还会有性命之忧?
但也无从多想,我一向是只听话的乌鸦。
几日后,大殿下的伤口便已经呈愈合之势。
他依旧是清冷疏离的,我依旧是乖巧胆怯的,我们很少讲话。
只是他在殿内看帛书时,身旁多了个安静的我,老老实实地盯着香炉发呆,心思早已飞去了云霄之外。
那几日不知是何缘故,朝薇姐姐竟然也没有来。
想来是凤后想要大殿下养伤,提点了不准她过来。
在紫元宫当然也是有好处的,我可以日日见到那星辰树了。
除却侍奉大殿下,我其余的时间几乎都和它待在一起。
我的脸贴在它的枝干上,笑嘻嘻地挠它痒痒,总忍不住问它:「你怎么还是这么秃?」
「你什么时候结果子,先给我尝尝好不好?」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几日,直到朝薇姐姐和灿阳公主过来。
她们仅待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因为大殿下不在,去了他叔叔元瞿神君那儿。
灿阳公主离开时,狠狠地给了我一鞭子。
这不是她第一次打我了。
犹记上次,还是她同朝薇姐姐撒野,又不敢打她,目光瞥到了一旁的我,金鞭猛地挥过来——
「你在这儿做什么?!滚!」
那一次,下手虽重,打的却是身上。
这一次,她打在了我的脸上。
「蠢货,你也配在紫元宫!」
灿阳公主打人,从来都是随心所欲,没有缘由,更何况是一个鸦奴。
因她的缘故,我一直很怕那些金雕族和鹰族。
朝薇姐姐生气地同她理论几句,最后不欢而散。
她那鞭子真的很厉害,我疼得一身汗,抖着手按压止血,直到大殿下回来,仍旧是一道绽开的口子。
从上耳根蜿蜒至下颌,血黏腻地糊在脸上,沾染至脖子里。
很不舒服。
因而大殿下回来,我没敢往他面前凑,低头在殿外行了个礼,便要悄悄离开。
他却在殿内唤了一声——
「过来。」
声音是一贯的冷,也是一贯的不容抗拒。
我低着头上前,又低着头跪在了他面前。
他又道:「头抬起来。」
我依言抬起,对上他的眼睛,又很快把头低下去,惶惶不安。
那张脸想来是惨不忍睹的,我眼睛很红,额上都是汗,浸湿了头发。
身子微微地还在抖。
鞭子打在脸上,真的好疼。
大殿下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一瞬间,眼含怒意:「谁打的?」
我惶恐地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不疼。」
「我问谁打的?!」
「不能说。」
谁不知道灿阳公主报复心极重,被她抽一鞭子是小事,被她记恨却是大事。
大殿下冷笑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
说罢,他竟要起身离开,被我一把抱住了脚:「殿下要去哪儿?」
「起来。」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呜呜呜。」
我是一只傻乌鸦,还是一只没有骨气的乌鸦,更是一只怕事的乌鸦。
也难怪大殿下不喜欢鸦奴,实在是太卑贱了罢。
但是即便卑贱,我如今也是他紫元宫的人,想来这一鞭子让他面上无光了。
我哭得好大声,生怕他去找了灿阳公主,「不要,呜呜呜,都是我的错,我该打,与灿阳公主无关。」
「……松开,我不去找她。」
5
先前我给大殿下清理了几日伤口,现在换成了他帮我敷药。
脸上的口子较深,他说若不仔细,恐留下伤疤。
我赶忙表示:「没关系,我不怕。」
大殿下闻言看我一眼,乌黑长睫下,敛着意味不明的眸光。
我立刻缩着脑袋不说话了,只害怕地低下头去。
他轻笑一声:「面上留疤都不怕,却怕我?」
我的头更低了。
他慢条斯理地敲了下案几,两道沉沉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缓缓道:「怕我作甚?」
「……殿下不喜鸦奴。」
「……是。」
隔了很久,他才开口说了这个是字,言语之间微微怅然。
我忍不住问:「为什么?」
「蠢笨,可悲。」
说罢,他又道:「可怜。」
我茫然地看着他:「我爹说,乌鸦本来就是蠢笨的,祖辈都是这样,这是天性,正因如此大家才群居在一块,遇事互相帮助,邻里友善,从无坏心,这难道不是优势?」
「凤凰族能放心地将交易原石任务交给我们,不也是因为我们蠢笨吗?笨鸟才会格外用心呀,殿下说我们可怜?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一点也不可怜啊。」
「我们在崖下有茅屋,身上长蓑羽,还可以用原石跟凤凰族交换食物,我们的族人生活得很好,大家每天都很开心的。」
我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心中忐忑,不解地看着大殿下。
他却轻笑了一声,望向我的目光中含着怜悯:「铃铛,你不懂。」
我当然不懂,以我当时的那种脑壳,怕是永远也猜悟不出什么的。
所以我顺势地低下头,又变成了一只忐忑的傻鸟:「殿下,我以后会离你远一点的,绝不惹你烦心。」
大殿下先是沉默了下,继而叹息一声,声音竟少了许多冷淡和疏离,他道:「你不一样的。」
怪哉,他说的那些话,我是越来越不懂了。
哪里不一样?因为我是凤后身边长大的?没族人们那么蠢笨?
肯定是,大殿下如果这么认为,我还是颇为高兴的。
因为我乌铃铛,在癫崖时便是整个乌鸦部族的骄傲。
大殿下不知给我用了什么样的仙草,我的脸日复一日地好了,竟没有留疤。
负伤的大殿下和烂脸的我,都恢复如常了,这真是可喜可贺的事情。
只是不知为何,打这以后,灿阳公主有日子没到云霄神宫来了。
连朝薇姐姐也很少到这紫元宫来。
我有次在门外看到了她,她道是凤娘娘遣她来送东西的。
东西放下她便匆匆走了,连话都不愿同我多说。
她看我的眼神变得怪怪的。
乌鸦蠢笨,也迟钝,我竟没有察觉出异常。
大殿下近来时常外出,有时好多天才回来一趟。
他去做了什么我自然是不会知道的,他也压根不会告诉一个鸦奴。
我在紫元宫的日子,不知不觉就这么过了一年。
好消息是我没那么怕大殿下了。
兴许真如他所说,我在他心中与寻常鸦奴不同吧,他同我说话时,虽仍是那副不冷不热的神态,但话却逐渐多了许多。
殿下在殿内时,香炉袅袅,我也能乖巧地看着他,好奇地问一句「星辰树为何比我们老族长还秃」了。
大概是我话逐渐多了些,他偶尔也会勾勾嘴角,啼笑皆非地看着我。
我同他道:「我大哥叫乌哈,我小时候他常带我去崖上,教我怎么飞,怎么俯冲而下,每次我娘找我们,都会冲着天上大喊——哈哈哈哈哈。」
「我们若是没有回应,她便疑心是自己声音不够大,拉着我爹和我二哥,一起朝着天上喊——哈哈哈哈哈。」
「有一次,好心的邻居们也帮着喊,我们乌鸦一族都是热心肠,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是都跟着一起喊,整个部落都回荡着哈哈哈哈哈的声音。」
「然后听闻外面传言乌鸦族疯了,凤娘娘还派了人前来查看……殿下,你知道这事吗?」
「……知道。」
大殿下揉了揉眉心,没忍住,笑了。
这一年,又到了我回家探亲的日子。
恰逢大殿下不在,我便得了凤后应允,飞回了家中。
也便是这次,大哥和二哥要飞出蓬莱去交易矿石,我激动得不行,也嚷嚷着要同去。
爹娘本来是不许的,他们道人间不是个好地方,有浊气,还有瘟毒,若是沾染上了,会使我们生黪。
我早就是听这话长大的了。
我们乌鸦一族,最怕的就是头上生黪。
这就好比人,最怕得瘟疫一样。
我幼时是见过一只生了黪的乌鸦的。
当然,它并不是喝水那只。
生了黪的乌鸦眼神很可怕,它看着我们,像在看一群异类,冰冷骇人。
它的眼珠泛红,滴溜溜地转动,那样犀利,那样阴沉,也那样绝望。
这真的很可怕,我爹说它已经不是一只乌鸦了,它被黪吃掉了,成了魔。
崔宝儿不会懂,东海蓬莱之边的旸谷,那棵根茎硕大,高耸巍峨的扶桑树上,悲悯的神鸟像从来都是两只脚,十足。
就像我不懂他口中说的脑子是何物。
那次,我还是跟着哥哥飞出了蓬莱。
因为大哥二哥实在疼我,劝爹娘说乌鸦生黪的机会很小,且近几年都未曾发生,只要不脱下蓑羽,不同人类长久接触,是不会出问题的。
铃铛五百岁了,是该出去见见世面了。
于是我同他们穿过了黑瘴林,飞过东海,在人间的雾里镇,将蓑羽化作蓑衣,戴上斗笠,蒙着黑纱,扮作了蓬莱商人。
同我们交易的是镇上的员外赵缙绅。
听哥哥说,这是爹之前铺好的路,赵缙绅很守我们的规矩,将我们视为座上宾。
但我们并未久留,哥哥留下金谷子,我们便带着矿石回去了。
一来一回,也就十天左右。
也便是这次,海上起了雾霭,我分明听到二哥在前面喊着——
「铃铛!跟紧了!」
可是待我飞过去跟紧了他,他猛地扑棱翅膀,打在我的头上,将我扇得晕头转向。
反应过来时,我这蠢哥哥已经飞远了。
再后来,我遇到了崔宝儿。
再再后来,大殿下接我回了蓬莱。
回到蓬莱之后,他一直没有说话,负手立于紫元宫,眸色沉沉。
我心里顿时又有些忐忑,不安地站在一旁:「殿下,你不高兴了?」
「是。」
「因为铃铛吗?」
大殿下未曾言语,我傻乎乎地以为他在怪我回家时没有告诉他,赶忙解释:「殿下一走就是数日,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所以我便请了凤娘娘应允……」
「铃铛,明日随我去趟旸谷。」
6
东夷有蓬莱,蓬莱有旸谷。
临海之地,听得到浪拍礁石,呼啸声起。
盘根错节的万年古木枝繁叶茂,扶摇而上。
耸立枝头的神鸟像泛着金光,颈长而白。
神像呈展翅状,翎羽分明,居高俯视的眼睛,睥睨四方。
那是精卫鸟。
蓬莱所有的神鸟族,自小仰望过的上古神鸟。
大殿下问我:「神鸟像几足?」
我不解地看着他,答道:「两足。」
他的神情竟微微释然,很快又蹙了下眉,道:「你在人间待了三日。」
「对。」
「今后,不要再去。」
大殿下自昨日起,便显得心事重重,结合这番话,我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道:「殿下放心,化作人形后我一直跟着哥哥的,没有跟人接触,不会生黪。」
我急切地看着他,他亦眸光平静地望着我,最后伸手摸了下我的头——
「走吧。」
我们没有立刻回云霄神宫。
而是先去了一趟癫崖。
大殿下立于崖上等我,我匆匆地回了趟家。
果真,我爹和娘正急得团团转,出去寻我的哥哥还未回来。
看到我,他们如释重负。
我叮嘱他们,待哥哥回来,告诉他们明年去青牛村找一个叫崔宝儿的少年。
怕他们忘记,我又对嫂嫂叮嘱了一遍,才飞去找了大殿下。
至此之后,又过三年。
我仍旧还在大殿下身边,紫元宫的星辰树仍旧没有结出果子。
我问大殿下:「它都没有从前那般秃了,也长大了许多,为何还没结出果子?」
大殿下道:「不曾开花,如何结果?」
「它还会开花?」
「当然。」
「那它为何还不开?」
「神树非常力可左右,自然是随心随性。」
「……我知道它为何不开。」
「为何?」
我犹豫道:「它可能,太孤单了,院里就它自己。」
大殿下回头看我,一如从前平静,声无波澜:「铃铛,你可以在树下种花,但不能是午时花。」
「为什么?」
「它是星辰树,日月岂可同辉。」
「日和月高悬于天,都可发光,为何不能同辉呢?」
我不是很理解他的意思。
换作从前,也定然不敢这样同他说话。
可我在他身边又待了这三年,深知大殿下是真的极好。
他面上冷淡,神情多郁,话也不多,但当得蓬莱最耀眼的神君。
十洲之内常有妖兽异动,若属蓬莱管辖之地,凤帝常派他前去,每次都平定而归。
其性情稳重,明理知行,又谦卑自牧,自有海纳百川的心胸。
这样的大殿下,逐渐了解之后,我是真的不再怕他。
当然,不怕他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乌鸦比较蠢,认知单纯。
我不怕他,自然敢傻傻地与他对视,直看得大殿下笑了一声,摸了下我的脑袋。
他道:「铃铛,日和月,便如同云与海,注定有跨越不了的距离,永远不能在一起。」
「我不懂,殿下,这跟我种花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星辰树喜欢我的太阳花,它们不是日和月,也不是云与海呀,它们只是一棵树和一朵花,可以在一起的。」
我恳切地看着他,他望向我的神情含着几分悲悯,随后却又笑了:「对,是我想多了,它们只是一棵树和一朵花,你若想种,便去种吧。」
因他这句话,我开心好久,迫不及待地便去寻了那花种。
太阳花易成活,不需精心照料,且开的时候花色繁多。
我摸了摸星辰树:「这下你可开心了,要赶快开花结果哦,不要辜负我和殿下的心意。」
转而又对大殿下得意道:「殿下你看,太阳花开了,它会永远陪着这棵树,因为它很好存活,是很坚韧的花种。」
此后,我喋喋不休,在花期还采了一捧漂亮的,做了个好看的花罐,放在紫元殿的案几上。
「殿下闻一闻,是不是很香?」我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他颔首看我,虽未真的去闻了那捧花儿,但嘴角勾起,是含笑的模样。
常言道,乐极生悲。
后来那星辰树果然没有辜负我的心意。
它报答我的方式比较特殊,夜深人静时,于我窗前投下树影,发出沙沙响声。
待我揉着眼睛醒来,光脚前去,发现并不是它开花了,而是它生虫了。
神树长出的虫子,看着比长蛮还要肥美,圆滚滚剔透一条,月色下泛着白色荧光,色泽诱人。
当时院里就我自己,做梦一样。
夜风吹拂,万物生长,抬头可见星空,赤脚踩着花丛。
仙虫掉落在我掌心,我瞪大眼睛,在要不要留给大殿下的想法中,吞咽口水,一口给吃了。
印象之中,大殿下不吃虫子,即便是大椿叶下的长蛮。
长蛮在我看来是顶好的仙虫了,像我们乌鸦一族,大都是见都未曾见过。
我倒是有幸吃过,但万不及星辰树上这一条。
仙虫吞下,我便感觉体内火热,灵力横冲直撞,蔓延四肢百骸,又寻不到出路。
我当时真是被这棵树坑惨了。
以我的修为,压根消化不了它的虫子。
后果便是,面红耳赤的我,晕晕乎乎,脚步虚晃地在树下转圈圈。
若说那时的感受,便如同你们人类醉酒一般吧,我大概是醉虫了。
身子像是踩在半空,脑袋懵懵,偏还保持一丝清醒,很舒服也很惬意。
于是大殿下出现的时候,我已经不在树下转圈了,我飞到了树杈子上,坐在枝头仰天大笑。
他大概,是被我豪放的笑声引来的吧。
大殿下站在树下,玄衣长袍,冷冷清清,声音染着几分被吵醒的哑——
「铃铛,下来。」
「……殿,殿下?」
我眯着眼睛看他,不住地摇头,总算确定了不是自己眼花,然后赶忙地便要下去。
结果便是踩了空,掉落在大殿下怀里。
凌空而下,我啊的一声,反应过来已经勾住了他的脖子。
大殿下并未放我下来,他抱着我,大概是看出了异样,眉头微蹙:「吃了什么,脸这样红?」
「虫子。」
「哪里来的虫子?」
「树上的。」
我晕晕乎乎地贴着他,不住傻笑:「殿下,你好香,让我闻闻……」
若是平日,打死我也是不敢如此同他说话的,但那日我不仅说了,还蹭了,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
我还嘤咛了一声:「真好闻,我好喜欢殿下,好喜欢……」
我后来才知,星辰树上长出的虫子,名为「百灵」。
那当真是极难得的东西。
星辰树以星辰之力为食,百灵虫亦是精华中的纯粹,吃下之后,若宿主消化不住那灵力,便会逮哪儿钻哪儿,连心底那点不为人知的念想和理智,也顺便被燃烧,叫嚣着放大。
我大概是自己也浑然不知,早就对大殿下心生爱慕,藏匿心中。
大殿下身子一顿,继而呼吸凝重起来,他钳制住我一只作乱的手,握于掌心,极轻地笑了一声:「什么都敢吃,贪嘴。」
「……殿下,我好晕。」
「嗯。」
「好痒。」
「哪里痒?」
「心里痒。」
我再次勾上了他的脖子,拉近了距离,凑上去亲吻他的唇。
「……好喜欢殿下,我好喜欢。」
呢喃的话语,似乎也一并燃烧了大殿下的理智,他眸光深深地看着我,眼梢潋滟着薄红,呼吸也开始紊乱。
然后用手扣住我的脑袋,天旋地转间,一声惊呼,我已经躺在了星辰树下的花丛。
大殿下近在咫尺的脸,鼻尖相触,我们面对面贴着,他轻颤的眼睫好痒,温热呼吸印在我唇边——
「真的喜欢?」
「喜欢。」
我睁眼看他,顺势又要去勾他的脖子,他却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又慢慢地与我十指紧扣。
「乖,你要老实一点,我怕伤到你。」
低沉的声音,含着诱惑的沙哑,我恍惚又想起初到紫元宫时,为他清理伤口,他轻扣住我的脑袋,带入自己怀中时说的话——
「我怕伤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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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越的十五年里,一直谨言慎行,不敢露出半分与别人不同的样子。
然而,在我及笄的这一天,我娘拿出一本小册子,告诉我,女儿家更要明理。
于是,她给我讲独立人格,讲妇女解放,讲德先生与赛先生。
黑色的字,越看越红。
我的娘啊,你也是穿来的?
1.
我穿越了。
穿成个刚出生的小团子。
产婆把我抱去我爹那里的时候,我爹脸拉得老长。
因为,我又是个女儿。
我还在襁褓里,用尽了力气挤了个笑容看向他。
满院子的人啧啧称奇,皆称这定是天赐的父女缘分。
我老爹这才把我从产婆的手里接过去,可算是有了点笑模样。
从那个时候我便知道,穿越到古代做女儿,绝没有古言小说里那么美好。
2.
在最初的几年里,我有时仍会想想那些古言小说里的情节。
睡觉前,想象着自己拿了大女主剧本的故事入睡。
但很快,封建时代向我尽情地展现了它的丑陋与恐怖。
我七岁的时候,被我娘送去了女学。
和我一起的还有李大人家十岁的女儿。
我最喜欢她绣的帕子,我冲她撒娇非要让她送我一条兰花的,再送一条梅花的。
她把我当成黏人的小妹妹,笑着应了我。
随即又红着脸叫我也不要淘气,好好学绣花,毕竟以后得给自己绣嫁妆。
我伸手戳戳她粉嘟嘟的脸蛋,逗她不知羞。
她气得拿纸团丢我。
下学前,我和她约好,明天先绣那个兰花样的。
可是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我想她,想问她那两个帕子绣完没有。
我去问夫子,夫子面色沉沉不语。
我想找她,却发现自从来了这里之后,我能看到的就只有这四四方方的天。
后来,我听丫鬟婆子嚼舌根,才知道。
她那天回家下轿时崴了脚,不小心摔在了旁边马夫的怀里,那马夫下意识伸手托了她的胳膊一把。
却不想,被人瞧见了。
李大人怕她玷污家里门楣,当晚就叫人拿刀把她的手砍了。
3.
我得知消息后,在窗子前坐了一宿。
我想找点什么东西纪念她,却什么都没找到。
我没有那么幸运穿越到一个开放些的盛世,也没能穿成王妃公主。
什么宅斗权谋,才子佳人都与我无缘。
或者说,与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女性无缘。
礼教与三纲五常,沉甸甸地压在头顶。
我怕疼,也怕死。
我不敢再有任何出风头的想法,只想苟住自己这条命。
4.
渐渐地,我的早慧与识礼得到了先生的认可。
毕竟我的灵魂已经三十多岁了,学东西总比别人要快。
我认真地背着女德与女训,哪怕心底翻了八十个白眼。
认真地绣花。
认真地认命。
5.
我马上就要及笄了,也该议亲了。
先生对我识礼明慧的评价,成了我能尽量挑选一个好夫家的筹码。
来说亲的媒婆不少,有好几个勋爵人家的子弟竟也来打听我。
我爹第一次因为我乐得合不拢嘴。
天天自吹自擂他当年向我外祖家提亲的决策多么正确。
娶了我娘,他这个大老粗的武将也能生出个才女来。
我外祖家官虽然不大,但是世代文官清流。
我娘更是饱读诗书,别有气度。
6.
是的,别有气度。
我从小一直觉得我娘的气质和其他夫人不一样。
我爹出去打仗,她利落地给他装行李,从不哭哭啼啼,贴心程度完美。
我爹娶小老婆,她从不刁难,贤惠程度完美。
仆人犯了错,她从不打杀,还经常放了奴籍出去,仁厚程度完美。
要说我爹如今官声不错,我感觉一半都是我娘的功劳。
但我总觉得,我娘,她心里有事。
7.
直到我及笄当晚,我娘拿着个小册子走进我的房门……
妇女解放、德先生与赛先生、三座大山、人的尊严、独立与解放……
听着我娘慢慢讲述的声音,我的大脑皮层忽然炸裂!
各种熟悉的词汇让我……
DNA 动了!
我一把抓住我娘的小手,几乎是眼含热泪地说出了那一句:「奇变偶不变?」
我已经想象出了我娘对出口号的下一句后,我们两人抱头痛哭的场景。
我一定要控诉她,娘,你把孩儿骗得好苦啊!
早知道咱都是老乡,关起门来唠嗑不行吗?
8.
然而,上述场景并没有发生。
我娘微微瞪大了水汪汪的杏仁眼,有些迷茫地看着我:「鸡、鸡什么?」
9.
我也蒙了。
咋回事?
暗号不灵了?
10.
我抓着我娘的手没松开,反而紧了紧。
「娘,你也是穿来的对吧,从现代社会穿越来的。」
听到这话,我娘的脸色有些变化。
半晌她才幽幽叹了口气:「穿越,形容得还挺贴切。」
「只不过,现代社会是?」
这回轮到我瞪大了眼睛:「娘,你从哪年穿过来的?」
「1940 年。」她看了看我的眼神,又补充了句,「民国三十二年,你呢?」
11.
我沉默了好久。
「我从 2023 年来,我从新中国来。
12.
堂前有风起,那风似卷起旧时空里历经百年的时光。
兜兜转转地拂动我娘鬓边的碎发,又吹过我的额前。
我娘的杏仁眼瞪得更大了,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手有些颤抖。
声音也在抖。
「2023 年?那、那……」
我知她想要问什么,喉头也有些紧。
我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山河仍在,国泰民安。」
13.
我娘有些怔住了,杏仁眼里闪过一些极复杂的情绪。
猛地抓住我的双臂,脸上全是急切与希冀。
「小鬼子呢?」
「打跑了。」
「咱们赢了?」
「是的,我们赢了。」
「还打仗吗?」
「不打了。」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的眼眶滚落。
砸在我的手上。
有些烫。
我感觉我的心口也有些烫。
「还有人欺负咱们吗?」
「没有了,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咱们,他们只会忌惮,然后害怕我们。」
14.
我一直觉得我上辈子英年早逝,才活到 26 岁就被车撞死,太亏。
可我娘上辈子才活到 17 岁。
没享过一天福,在贫瘠与痛苦中挣扎的 17 年。
我静静地听着我娘给我讲述她的故事。
才知道什么叫作纸上得来终觉浅。
历史书上短短几行,就是他们的一生。
波澜壮阔青史留名的只有几人。
大多数人都像我娘这样,被滚滚前进的历史车轮碾碎,成了乱世硝烟中的一抹灰。
她是当年的联络员,专门帮根据地的队伍们传递消息与情报。
「刚打来的时候,我也怕。」
「可是我爹死了,我娘被他们欺辱完扔在路旁的臭水沟里,我弟被他们用尖刀挑死,肠子流了一地。」
「从那以后我就不怕了。」
星星之火慢慢燎原到她所在的地方,她毫不犹豫地加入,然后被发展成了一名联络员。
我问她,她是怎么就义的。
「他们把我抓了,想问我八路的据点,但我不肯说。他们就拔了我的指甲,又拔了我的牙,钉了我的手,又划开了我的肚子。」
15.
我娘有些哭累了。
我搂着她,轻声给她讲了很多故事。
我给她讲了侵略者的投降,给她讲十月一日典礼上的礼炮。
我还给她讲了鸭绿江岸的大雪,讲了西南密林里的硝烟。
还有上山下乡,下海经商。
电灯电话,电视电脑。
手机平板,大厦桥梁。
讲到词穷,我扯了几张纸,开始给她画。
画了一面大大的五星红旗。
画能飞上外太空的火箭,画能修成大裤衩形状的楼。
画能装下所有书的芯片,画能在地下跑的列车。
我娘像个初学字的小孩一样,眼巴巴地坐在一边听我讲,看我画。
我手舞足蹈地连比划带画,她则努力地想象。
想象那些对我稀松平常,却是她从未见过的一切。
等她实在想象不出来的时候,就会笑眯眯地说,「好,真好。」
她眼里的情绪太复杂。
我看不懂。
但我想哭,我好遗憾。
遗憾不能真的让她看到后来的新中国。
16.
天蒙蒙亮的时候。
我娘推开房门,拿了些黄纸在我的后院烧了。
她蹲在地上,整个身子就小小的一团。
她迎着火光,说着些什么。
热泪滴到火里,那火反而更旺。
我猜,她也许是在和她当年的同志们汇报吧。
17.
马车出了城门之后,我还是有些困得睁不开眼睛。
「娘,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我娘眨了眨眼睛,「根据地。」
「啊?」我来了精神,「娘,咋的,还有老乡啊?」
「……」
下了马车,面前是一处很普通的院子。
可进门后,迎接我的竟然是前年被发卖出去的王嬷嬷。
当时她不小心打碎了我祖母礼佛用的香坛。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祖母发了好大的火。
因为那香坛是她花了一百金求来的。
在佛堂前,祖母亲自拿了鞭子狠狠地抽了好几鞭,还要找人牙子把她卖去凉州做苦役。
我娘拦了下来,还发还了奴籍放她出府。
祖母觉得我娘忤逆,想让她去站规矩。
幸好这事儿传出去,人人皆夸我娘仁厚亲善,祖母这才作罢。
王嬷嬷见了我高兴得很,直夸姑娘长大了。
我见了王嬷嬷也高兴,但更多的是好奇。
我觉得她好像活过来了。
以前在家里做仆人的时候,总觉得她灰扑扑的,不是指人脏,而是指感觉。
而现在,穿的依旧是当初的素棉衣服,但整个人都亮了起来,充满生机。
王嬷嬷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当初她被赶出来之后,再没有人家收她做奴婢,又没有一技之长。
我娘找到了她,给她饭吃,还教她识字。
现在她已经能当先生,教别人了。
她带我进到后院,屋子竟然被改成了两间学堂。
其中一间里面有很多半大孩子,正在跟着先生认字。另一边则有一位老师傅,正在教稍大一点的孩子织布。
我凑到我娘身边,挑了挑眉,小声道:「陈什茉同志,你这地下工作开展得不错嘛。」
我娘无奈地摇了摇头,回了句,「多谢组织夸奖。」
我愣了愣。
「哈哈哈哈哈哈。」
我突如其来的笑声把我娘吓了一跳。
瞪了我一眼,把我甩在后面自己进了一间厢房。
18.
「陈什茉同志,你这是恼羞成怒。」
我自己走到我娘对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看着我娘有些红的小脸,没忍住,又笑了起来。
我看我娘有些要抽我的趋势,急忙敛了神色。
「娘,开学堂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娘伸手摘下我鬓边的双股钗。
「锦儿,你知道你这钗可以买多少斤粮食吗?」
「大米可买一百五十斤。如果买杂粮就更多。」
我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其实也是很开心的。」
「我从来没有过过这样好的日子,顿顿都能吃上大米白面,还能穿上这么软的衣服。衣食住行还有人伺候。」
「可以说,我确实被这些糖衣炮弹腐蚀了。」
我娘抿了口茶,目光沉沉。
「出嫁前,我随我娘去了我的嫁妆庄子。」
「你知道的,你外公家只是个小官,但是给我的铺子与田地也能岁入几百两。」
「我看着那些瘦弱的农民,看着他们黝黑又干瘪的脸颊。」
「就像看到我曾经的爹娘。」
「我发现我还是农民的孩子,我是曾经在旗帜下发过誓,要为信仰奉献生命的人,我怎么能踩在这些人的头顶,吸他们的骨血享乐呢?」
我明白,见过光明的人,不会愿意在黑暗里装瞎。
19.
我娘出嫁后,除了婆婆难伺候些,我爹不是个多事的。
慢慢得了些自由。
她就拿了嫁妆银子开了这家学堂,表面上则称是善庄。
京中豪门贵族多开善庄,逢年过节施粥出去,彰显恩德与慈悲。
所以我娘这家有些偏僻的小庄子并不显眼。
她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乞儿,或者上不起学堂的穷苦孩子。
无论是男是女,无论资质如何,都可以来这里上学。
还找了些年纪大了,没有铺子愿意要的老师傅,每月给上一两钱的工钱即可。
所有人的三餐免费,想要住宿的就只是大通铺。
即便这样,对于那些平日里只能寻得片瓦遮身的乞儿来说,已经是近乎天堂般的存在了。
学生长大了,想要谋生路的可以自行离开。
学而有成的,还可以留下任教。
还有一部分人,被我妈塞进了自家府里做活,花匠杂役账房管事,我掰着手指算了算,不禁咋舌,家里的实际权柄大概都被我妈掌握了十之八九。
不愧是我娘,发动群众力量的能力相当有一套。
还有一部分学成的,已经被她送出京,开了分校。
这几年的学生也要有个几千人了。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我娘说,她要做的,就是成为那一点火种,点燃星火。
20.
我拿过我娘的分校图与账本。
细细翻看了几页。
「娘,你有没有想过,分校一开,你藏在善庄之后的想法就会暴露出来?」
我心头有些发紧,「除了王嬷嬷外,还有几人知道你的身份?」
「如果传出去的话,在世人眼里,你抛头露面,又私立学堂。不说朝廷,就是程家就能治你的罪。到时候各种大大的帽子扣下来,你可怎么办啊?」
我娘四平八稳,「那又如何?」
看她的样子,我更急了,「官府如果发现了你的企图,是会杀头的。」
我娘面上没有一丝波澜。
「我知道。」
「那你……」我急得挑眉。
「上辈子,我做的事也是会杀头的,但总要有人去做,不然岂不是要亡国?」
「而且,听了你的故事,不是更证明那是值得的吗?」
21.
「我听你爹说,南边的沿海城市,有很多坐船来的金发碧眼人。」
「他们在请求和我们通商。」
我心下一沉。
「王朝腐败、故步自封、叛乱四起,再走下去,还是我们之前的老路。」
我娘抬头隔窗看向旁边屋子里,那些一脸朝气的孩子。
「我不希望这里的人、这片土地,再承受一遍那样的痛苦。」
「哪怕我做的事情依旧是徒劳无功,但哪怕只改变一点点呢?」
我娘的杏仁眼亮晶晶的。
我忽然明白了些什么,有些心慌。
「娘,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娘收回目光,看向我。
「中华儿女多奇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22.
我怔了半晌,明白了她的想法。
手脚变得冰凉。
我有些怕。
真的。
但又觉得心口有些热。
我娘叹了口气。
她告诉我,她带我来这里真的没有别的想法。
只是她太孤单,没人能懂她,直到终于遇到我,这个和她来自同一片时空的灵魂。
她说她原本只想教我一些进步思想,这样不至于在未来蹉跎一生。
但现在看来不用了。
这样就很好了。
至于这里——
「锦儿,这是娘要做的事,和你无关。」我娘认真地说道。
23.
只是,真的能无关吗?
24.
回来后,我就一头躲进了我的小院里。
我想了一宿。
我在想,要不我还是就这样吧。
就当今天没去过那里。
我好好地认命,挑一个差不多的人家嫁过去。
不就是侍奉公婆,绵延子嗣嘛。
忍一忍就过去了。
老公讨小妾,我就当看不见。
本来也没什么感情。
起码有人伺候,吃喝不愁。
就这样过完一生吧。
就当上辈子的新中国是场梦,解放什么的,太遥远了。
我就是个生在和平年代的小弱鸡。
我没什么战斗经验。
也没有我娘那一代人的理想和信念。
放弃吧。
算了吧。
迷迷糊糊中我睡着了。
梦里我好像真的就这么嫁人了,还生了个女儿。
女儿拉着我的手想要出去玩儿,但下一秒那只手就被砍断了。
鲜血糊了我一脸。
我抬头看过去,却发现女儿的脸变成了李家小姐的脸。
她满脸泪痕地看着我。
就站在那里看着我。
25.
第二天一早,我推开了我娘的房门。
我抱着一摞纸,冲着我娘笑了笑。
「你好,陈什茉同志。程锦向您报到。」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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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龙传说》已完结
中原有个传说,天山以南有片叫龙堆的沙漠。
掘地几尺,能挖出龙肉。
龙肉食之,可使人起死回生。
每次我和爷爷听到这种话,都气到破口大骂。
不守信用的中原人,天天想着来挖我们家的坟。
1
我叫云离,和爷爷生活在西域天山。
这里冬夏有雪,冰川河流随处可见,平原绿草肥美,野花遍地。
那日,我同往常一样,赶着马儿在湖边吃草,遇到一商队由北而来。
为首的男子,说他叫程嘉。
程嘉是中原人,他说来赤谷城做生意,结果那帮乌孙人贪婪狠毒,出尔反尔,不仅劫了他们的货,还杀了他们的人。
原本十几人的商队,只剩七人,且还有一人昏迷不醒,被马驮着。
程嘉说,那是他表弟元宗。
元宗几乎被长刀贯穿了,仅简单包扎了下,性命堪忧。
他向我打听了个地方,叫龙堆。
中原有个传说,天山以南有片叫龙堆的沙漠。
地下几尺,能挖出龙肉。
程嘉说:「龙肉食之,可救表弟性命,还请姑娘帮忙指下路。」
我道:「这种传闻,西域从不当真,反而你们中原人,竟然肯信。」
程嘉很无奈,脸色微微地白:「实不相瞒,在下也是没办法了,只想救表弟性命,还望姑娘好心告之。」
他们确实挺惨,个个狼狈,且身上有不同程度的伤。
我叹息一声,认真地指了路:「朝着南山的方向去,西出阳关,在沙漠南缘。」
程嘉道谢,一刻也没耽误,直接出发了。
我适时地又叫住了他:「哎,要走很远呢,你表弟可能撑不住,我这里有粒参丸,你拿去给他含在嘴里。」
说罢,我从腰间系袋取出一粒药丸,递给了他。
程嘉有些犹豫,没有接。
我笑道:「我家就住在湖东的穹庐,我不是坏人,这参丸是我爷爷用天山上的参做的,能帮你表弟多撑些时间,你们在龙堆挖不到东西,就赶紧回去帮他找大夫吧。」
「多谢姑娘,敢问姑娘尊姓大名?在下货物被洗劫一空,身上银两不多……」
「云离,我爷爷叫我阿离,我不要钱。」
2
程嘉带人离开后,我牵着马,慢悠悠地回了家。
半道还摘了一捧野花,回去后插在了瓷瓶里。
爷爷听闻我给中原人送了参丸,气得吹胡子瞪眼,说我多管闲事。
我不服气道:「比你差远啦,我送的参丸而已,又不是龙肉。」
爷爷顿时不吭声了。
很久以前,龙堆下确实是能挖出龙肉的。
因为那地方是我们家的祖坟。
我和爷爷都不是人。
我们祖辈生活在天山附近,是龙族。
西域白龙,与那些四海的龙不一样。
我们这一脉数量少,能力也不大,修炼化形本就艰难,还曾被西域妖僧追着迫害过。
现如今,此地只剩我和爷爷两条龙了。
是以我们隐姓埋名,一直以人的身份活着。
一百年前,中原有个姓黄的老头,在西域做瓷器生意,意外结识了我爷爷,一见如故。
黄老头整天乐呵呵的,话很多,爱下棋。
他教爷爷棋局对弈,爷爷经常去找他,玩得很痛快。
他们视对方为知己,相谈甚欢。
直到黄老头说他的瓷器都卖光了,要回中原。
他还说自己年纪大了,家里人不放心,此后应该不会再来这边做生意了。
程嘉说乌孙人贪婪狠毒,其实不仅是乌孙人,西域三十六国,有的是性情暴躁,兼营强盗生意的人。
他们乔装打扮,最喜欢抢劫中原人的商队。
黄老头想着自己货物都卖光了,一时大意没走官道,被劫杀了。
爷爷听闻后,去了天山以南的龙堆,挖了块龙肉出来,救活了他。
白龙是生于天地毓灵间的灵兽,死后不腐不僵,尸骨埋的时间长了,还是一味可治病救人的药材。
爷爷救活了黄老头,黄老头感激涕零,他说自己分明都已经看到鬼门关了。
他问爷爷给他吃了什么。
爷爷认为,二人是彼此信赖且心灵相通的朋友,于是没有隐瞒,说了龙肉。
但是他又怕黄老头真的说出去,对他道:「食龙肉者,万不可对外说出『龙肉』二字,否则会有雷霆降下,将人劈死。」
之后,黄老头回了中原。
二十年后,中原突然有了西域龙堆下能挖出龙肉的说法。
打听一番才知,黄老头老死之前,憋不住秘密,将吃过龙肉的事,告诉了自己的儿子。
我和爷爷连夜迁了三天的坟。
爷爷骂骂咧咧,从此再也不相信任何人。
尤其是中原人。
3
我以为,再不会见到程嘉等人了。
谁知当天晚上,他竟只身一人背着表弟,浑身是血地昏倒在了我家的穹庐外。
我吓了一跳,将他们拖进了屋里。
爷爷不让,吹胡子瞪眼,跟我起了争执——
「人的事少管,小阿离,咱们之前可发过誓,绝不能为了任何人再去挖坟,生死都是他们自己的造化。」
我知道他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于是赶忙道:「爷爷你放心,我不会去挖坟的,但是人家昏倒在了门口,也不能见死不救吧。」
爷爷哼了一声:「反正,明天一早让他们走。」
穹庐内用帘布隔开了一间屋子,我端了水来,给程嘉和他表弟擦洗干净,在伤口上了药。
程嘉还好,除了肩头的刀伤深了一些,其余伤口不算严重。
他表弟就惨了,伤口溃烂成了黑紫色,人也昏迷不醒,脸上的灰败分明是将死之人才有的尸气。
注定是救不活了。
我叹息一声,觉得奇怪,因为表弟身上不仅是刀伤,还很明显是中毒了。
乌孙人劫货杀人,都是直接开干,他们向来瞧不起中原人,没有下毒的习惯,也没有劫到货物之后,还穷追不舍一心置人于死地的规矩。
是夜,我走出了屋子,于夜风中凌空跃上了庐顶,然后晃动了手腕上那串红石珠链。
珠链叮铃作响,声音细微又清脆,远处山脉烟岚云岫,雾霭聚拢着涌来,在黑夜之中弥漫在了湖的四周,慢慢消散。
此乃障眼法,没有任何人能找到我家。
之后我煎了药,硬是给程嘉灌下去一碗。
至于他表弟,反正没救了,也就没再折腾。
程嘉身上的衣服满是血渍,实在太脏了,我又去找爷爷要了一身干净衣裳。
爷爷哼了一声,不愿搭理我,我便自己拿了件他的翻领袍胡服。
那晚,程嘉睡得很不安稳,他不知做了什么样的噩梦,一头冷汗,反反复复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周元亨,周元亨,我杀了你……」他陷入梦魇,咬牙切齿。
我想,他一定是恨极了那人。
4
次日程嘉醒了。
他看了一眼身上干净的胡服,再看向我时,白皙面上染了几分赧然。
「云离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程嘉没齿难忘。」
「程公子不必客气,你现在饿了吗?要不要先喝点马奶……」
我话音未落,这厢帘布一掀,爷爷一手提壶一手拿碗,极不耐烦地走了进来。
「来,喝吧,喝完赶紧走。」
他倒了一碗热腾腾的马奶酒在桌上,目光落在程嘉脸上,也不知为何,又突然态度大转变,笑眯眯起来:「也不急,慢慢喝,反正你那小兄弟是喝不上了,你替他多喝几碗。」
程嘉看了一眼躺在另一张床榻上的表弟,想来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声音倒没什么波澜,只是面上无比苍白。
「云离姑娘,他是死了吗?」
「还没,但是也快了。」我诚实道。
程嘉眼中浮现出痛色,他走到了床榻边,握着表弟的手,半跪在他面前,身子颤抖:「元宗,是我没用,护不住你。」
他正伤心时,爷爷突然探出脑袋,看了一眼躺着不动的元宗,在我耳边笑眯眯道:「不错,这个长得也不错。」
我疑惑地看他,他干脆将我拽到了门帘外面,神神秘秘道:「昨晚天黑没看清楚,这俩人模样都不错,乖孙女,你喜欢哪一个?」
「什,什么呀?」
「别装了,又是送参丸又是送衣服的,以前怎么就没见你这么热心肠?中原人虽然不守信用,但是确实长得白,相比之下西域这边的小子,就跟黑熊成精似的,也难怪你瞧不上。」
「爷爷,你说什么呢?」
「爷爷在为你打算,你如今三百岁,算是成年了,可以挑选喜欢的人,借他们生小龙。」
「……」
「乖孙女,你可不能让咱们白龙这一脉绝种啊,那俩人你要是都喜欢,爷爷都给你留下,到时候多生几条小龙,爷爷带它们去天山上修行……」
「程嘉的表弟就快死了,你不是说不可以再挖坟吗?」
「傻孩子,生小龙是天大的事,老祖们会理解的。」
「……」
「两个都喜欢,是吧?」
「没有,一个就行。」
「哪个?」
「程嘉公子。」
5
那日我在湖边放马,看到程嘉的第一眼,心跳得很快。
西域男子多粗犷,我不喜欢。
中原来的男子也遇到过,但没有像程嘉这样的。
他面容白皙,双眸含星,言行举止难掩矜贵,即便是带着表弟死里逃生,仍旧温润得像一块玉,也像天山上的熠熠白雪。
我本以为,指路过后,与他再无交集。
后来他却告诉我,我与他是命定的缘分。
那时元宗表弟尚未咽气,程嘉思来想去,仍不死心,还要去沙漠南缘找龙堆。
他将身上所有的银票和铅钱都给了我,想让表弟暂留于此。
我没有接那些东西:「我不要。」
程嘉不知想到了什么,脸有些红,低声道:「姑娘的救命之恩,我知道难以报答,这些东西实在拿不出手,中原的银票在西域也难花销,但你可以先收着,日后有机会到长安的话……」
「没机会的程公子,我不会到中原去。」我认真道,「中原太远了,很危险。」
程嘉愣了下,笑道:「我头一次听人说中原危险,云离姑娘,你相信我,中原比你们这里安全得多,长安城热闹繁华,晚上千灯万火,连宵禁都没有过,不像你们这边,白天走官道都有可能被劫杀。」
唉,他不会明白,他口中的危险,和我所说的危险,不一样。
中原当然繁华,长安城有长长的青石板路,茶楼酒馆林立,飞檐伸展。
西域缺少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等,他们应有尽有。
小孩可以读私塾,青年可以考状元,人人都读圣贤书,知礼义廉耻。
这些,除了过往商客,我在扜泥城的朋友奇莫经常讲给我听。
早前黄老头还在的时候,爷爷也曾跟我感慨过:「中原真好啊,像梦一样。」
很久以前,那便是属于我们俩的一场梦。
可是,西域天山的白龙,靠龙脉修炼化形,离开了这里,撑不了多久就会显形成龙身。
所以我们虽然向往,但不会真的去中原。
黄老头将龙肉的事情泄露出去后,就更不会去了。
爷爷说:「其实中原也没那么好,老黄还声称自己是长安人氏,呸,知个屁的礼义廉耻,不守信用的中原人。」
我:「对,中原一点也不好,我才不喜欢长安城。」
爷爷:「我也不喜欢,我从来没有去长安看看的念头。」
我:「我也没有。」
爷爷:「我对他们的围棋象棋也不感兴趣,有什么好玩的。」
我:「我也是,藕粉桂糖糕和冰糖葫芦,名字听上去怪怪的,能有多好吃?我才不相信它们好吃。」
爷爷:「阿离,我听到你咽口水了。」
我:「我没有,我只是突然想到黄老头说中原的三圣山上有个棋艺了得的老和尚,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爷爷:「我一点也不想跟老和尚切磋下棋!」
我:「哦,我知道,爷爷,就像我一点也不想吃藕粉桂糖糕一样。」
爷爷:「哼,不想就是不想,我讨厌中原,也讨厌和尚。」
我:「爷爷,你用手抓木头干吗?」
爷爷:「爪子痒痒,不行吗?!」
我:「……」
6
元宗表弟快不行的时候,程嘉说要再次出发去找龙堆。
然后爷爷找他谈了话。
我耳朵贴在门帘上,听到爷爷告诉他,龙堆下能挖出龙肉,压根就是谣言,根本不可能的事。
程嘉沉默了下,道:「老伯,我无法眼睁睁地看他死,但凡有一丝希望,我都要去试了才死心。」
爷爷感慨道:「很久没见过你这样重感情的年轻人了。」
爷爷先是对他们的手足情深表示了肯定,然后话锋一转,又问他:「为了救他,你做什么都愿意?」
程嘉道:「是。」
「拿命换也愿意?」
「愿意。」
他没有丝毫犹豫,声音坚定,爷爷于是满意地笑了。
接着他便告诉程嘉,我家祖上传有一味极珍贵的药材,名叫万年蕈。
那万年蕈仅此一株,可救元宗小兄弟的性命。
但程嘉必须答应他一个条件才行。
话音刚落,程嘉已经跪在了地上,恳切道:「老伯,只要能救元宗,我什么都答应。」
「那好,你跟我孙女阿离成亲,永远留在西域,答应了我便救人。」
我站在门帘外,一瞬间心里有些紧张。
程嘉大概没想到爷爷提的是这种要求,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只要云离姑娘愿意,我答应。」
7
三个月后,元宗表弟的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仅比程嘉小半岁,是个容貌端正的男儿郎。
但他性格有些阴郁,黑沉沉的一双眼睛,透着股冷意。
程嘉说他生来就是这样的性子,少年老成,不爱说话,让我不必在意。
我自然不会在意,他既是程嘉的表弟,我便也将他当作表弟来待。
那段时间,为了方便元宗养伤,我和爷爷带着他们俩,搬到了鄯善的扜泥城。
鄯善是西域有名的城郭之国,它东通阳关,西到乌夷,南面有婼人羌人等部落,中原与西域的南北官道在此交汇,是个很热闹的地方。
扜泥城曾有很多来此做生意的中原人,但近些年官道一度荒废,鲜少有中原人来此了。
奇莫对此愤愤不平道:「都是那帮该死的强盗,中原人根本不敢来这边做生意了,我们想跟他们交换茶叶、瓷器,还要亲自带着货物跑去中原。」
我和爷爷在扜泥城有家药材铺,曾经也有很多中原人来找我们交易苁蓉、红麻等药材。
随着后来中原人的减少,我们没了生意,也就搬去了天山附近的穹庐去住。
奇莫是羌族人,是我们在扜泥城的邻居。
他十八九岁,长得又黑又壮,笑的时候一口大白牙。
他和他叔叔在扜泥城收购动物毛皮,懂缂织手艺,会做精美的毡毯和羊皮软靴。
他的阿布阿母还在草原部落养了几百匹马儿。
奇莫的叔叔经常带着他,装很多货物跑去中原做交易。
有时也赶着良马过去。
他说中原人很热情,喜欢我们的东西和我们的马儿。
我和爷爷到扜泥城的第三个月,奇莫刚好和他叔叔从中原回来,见到我他很开心,跑过来跟我聊天。
「阿离,你们搬回来了?」
「是呀,我们可能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太好了,你等下,我有好东西给你。」
奇莫高兴地回了他家的铺子,没一会儿拿了个毯子包裹的东西出来了。
「阿离,你看,这是我上次在中原看到的手帕,黄色的,上面绣了牡丹和蝴蝶,你不是没见过牡丹花吗?我特意送给你的,中原的掌柜说这是他们当下最时兴的样式,长安的小姐们都争着买……」
奇莫兴高采烈地从层层包裹的毯子里取出一块手帕,动作小心地递给我。
黄色的丝帕,上面绣了朵大红色的花,还有两只蝴蝶在花儿上飞。
我拿在手里,忍不住「哇」了一声:「真好看,谢谢你,奇莫,我太喜欢了。」
「丑死了。」
我和奇莫正沉浸在喜悦之中,一旁突然有人嗤笑一声,声音冷冷地说丑死了。
奇莫的脸顿时黑红黑红的,我望向那人,也跟着皱眉道:「元宗表弟,你别胡说,这手帕很好看。」
元宗又是一声轻嗤,懒得看我们一般,别过脸去。
奇莫拉了我一下:「阿离,他是谁?」
「哦,忘了跟你介绍,他叫元宗,是我夫郎的表弟,奇莫,我要成亲了,我的夫郎叫程嘉。」
8
元宗表弟好像要回中原了。
那晚我去找程嘉,听到他们在屋外谈话,元宗说已经联系上了魏名,他正带着护卫赶来,长安事了,是时候回去了。
程嘉沉默了下,继而对他道:「回去后,你便告诉他们,我已经死在了西域。」
元宗笑了一声:「你不会真打算留在这儿吧,开什么玩笑,他们祖孙二人确实对我们有大恩,但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可以带他们一起回长安,以后府邸大宅,锦衣玉食,亏待不了他们。」
「他们不愿去中原。」
「那就从中原调一队人马过来,丫鬟、仆役都带着,想要什么就给什么。」
「元宗,他们只想要我这个人。」
程嘉神情认真地看着他,平静道:「君子一诺千金,怎能出尔反尔,失信于人?你不必再说,我也不会再回去,从此以后,中原再无程嘉此人。」
「你!」
元宗像是生气了,气恼了半天,扔下一句「随你」,而后转身离开。
待他走了,我站在程嘉身后,有些忐忑:「你真的不会回去吗?」
程嘉转过身来。
夜晚的扜泥城很安静,月光洒在连绵的城郭上,也洒在屋外土墙,镀上一层好看的银光,衬得程嘉身如玉树般。
他穿了件胡人的翻领袍。
那是我来到扜泥城后,找人做的袍子。
西域的联珠兽纹锦是质地很好的锦缎,颜色也漂亮,但穿在程嘉身上,远不及他皎月般的脸。
他实在生得好看,眉眼如鸦,纤薄的唇。
见我忐忑,他笑了下,朝我伸出了手。
「阿离,过来。」
我立刻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西域民风开放,扜泥城的姑娘喜欢穿红色裙子,上穿袒胸襦和半臂衣。
我也总是这样穿,腰系宝石腰带,额上一串珠玉发饰,手腕缠着红石髓珠,走起路来叮铃作响。
程嘉早知我在身后,他自到了扜泥城便养成一个习惯,将我唤到面前,伸手将我半臂衣上的系带重新扎紧,遮一遮胸前裸露的地方。
那时他已经习惯了我经常当众去牵他的手,从一开始的脸红,逐渐面不改色。
但第一次伸手拢紧我的半臂衣时,他目光不自然地瞥向别处,耳朵红了一片。
其实我有些不解,街上做乐器的阿桑姑娘,还经常穿短一些的裙子,露出半截小腿呢。
后来我与程嘉成了亲,有次问他为何总要系紧我的上衣,明明大家都这么穿。
程嘉忍不住笑,眸光映在我的眼睛里:「还是少露一点吧,气候不定,我怕你生病。」
我就知道他关心我,虽然一开始他是被我和爷爷交易留下的,但是他肯定会喜欢我。
奇莫说了,像我这样爱笑的姑娘,人人都会喜欢我。
好吧,其实也不尽然,至少元宗表弟是不喜欢我的。
自他上次和程嘉在屋外谈话,之后又找了我一次。
他问我想不想去中原,奇莫送给我的那块手帕,其实很难看,中原有许多更漂亮的丝帕和衣裳。
我摇了摇头,对他认真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不会去中原的,我的夫郎也不会去。」
元宗抿着唇,神色有些难看:「你知不知道,他在中原有喜欢的人,是定过亲的?」
我自然是不知道,而且乍一听闻,愣了很久。
反应过来后,我叹息一声:「没办法了,你们之前没有说,而且这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只能是我的。」
「强人所难很有意思吗?你为何非要如此?西域的男子你不喜欢,待我回了中原,挑最好的中原儿郎给你选,只要你放过程嘉,让他跟我回长安。」
元宗语气很不好,我本就心里有些难受,闻言也跟着生气起来,拍了下桌子,看着他道:「我说了已经来不及了,你想让他回中原,可以,把你的命还回来!」
我盯着他:「我爷爷最讨厌不守信用的中原人,所以这些话你别让他听到,不管你的人带了多少护卫过来,敢将他带走试试,你本事再大,走不出西域。」
元宗蹙起眉头,神情冷峻。
我冷笑一声:「你们中原人,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我爷爷发了善心,你才有机会站在这里跟我说话,我发了善心,程嘉才有机会留在西域,否则你们早就埋尸在天山了,有什么资格提条件。」
「我喜欢程嘉,能看上他是他的福气,事情已经这样了,什么中原喜欢的人、定过的亲,他最好忘得一干二净,我也不是非他不可的。」
嘴上说着狠话,我的眼泪已经在眼眶打转了,落下之前,我起身跑出了药材铺子。
门外程嘉刚好进来,冷不丁地撞上了我,他扶住了我的肩:「怎么了,阿离?」
狠狠地推搡他一把,我生气道:「你都听到了,是吧。想走就走,跟你表弟一起演什么?我现在有些讨厌你,不喜欢你了。」
9
当晚,我独自坐在屋顶生气,看向扜泥城外一望无际的荒野,夜幕下城垣起伏,像是一道道怪异的鬼影。
我就知道,西域这种鬼地方,中原人才不会喜欢。
程嘉想回长安,谁不喜欢长安呢,我也喜欢……一想到那梦一样的地方,有程嘉喜欢的姑娘,我好伤心,眼泪控制不住地想要掉下来。
可我不能哭,自傍晚开始,整个鄯善都笼罩在阴云之中,风沙起得老大,隐隐要下雨的样子。
爷爷察觉到天色不对,已经跑来问我为什么不开心了。
要是下了雨,他该知道我哭过了。
「阿离,你下来。」
墙下人影,被风吹得衣袂飘飘,我看都没看一眼,抱着腿继续生气。
没有办法,程嘉只得也爬上了屋顶。
他坐在我旁边,笑着看我生气,伸手捋了捋我被风吹乱的头发。
「元宗乱说话,我让他跟你道歉,别生气了。」
我别过脸去,不理他。
他又将脸凑过来,声音依旧是温润含笑的:「真不理我?听奇莫说你喜欢中原的藕粉桂糖糕,下次他们去中原,托他们带食材过来,我做给你吃,好不好?」
「你会做吗?」
「不会,但是可以试一下。」
「奇莫他们来回要好几个月,东西带回来早坏掉了。」
「可以想办法存放,比如藕,埋在土里就不会坏。」
我将脸转向他,神情仍是闷闷的:「程嘉,你别回中原,回不去的。」
「嗯,我不回,以后都和阿离在一起。」
程嘉微微勾起嘴角,他的眼睛无比明亮,含着笑意,也彰显着诚意。
我拉了拉他的衣袖:「你把中原的一切都忘了吧,只做我一个人的程嘉,我会保护你,对你好的。」
「好。」
程嘉眉眼含笑,摸了摸我的头。
然后他拉着我的手,我们俩一起下了屋顶。
不远处的墙边,还站着一人,正是元宗。
我不愿搭理他,拉着程嘉要走。
程嘉叹息一声:「阿离,等一下。」
我回头,元宗已经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来,伸手递给我一样东西——
「今日是我不好,还望阿离姑娘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就要走了,这是送给你和表兄的成亲贺礼,请务必收下。」
他这人虽然讨厌,但已经开口道歉了,我也不是不依不饶的人,当下绷着脸接过了东西。
那是他随身携带的一块玉佩。
西域盛产宝石玉石,但他的这块,极其通透,玉佩中间镂空,外圈回纹环绕。
看样子是很名贵的,拿人手短,我脾气也消了,对他道:「那就谢谢元宗表弟。」
10
元宗离开扜泥城那日,程嘉将他送到了鄯善外的官道。
听说官道六百里外,聚集了大批人马,似乎还有西域都护府的人。
那里距离长安六千一百里,但只要翻身上马,只需一个月便可以到达。
扜泥城的城垣上,看不到官道。
但我知道,程嘉若是想走,便不会回头。
爷爷站在我旁边,安慰似的拍了拍我的肩:「乖孙女,他要是走了,爷爷再想办法给你找个中原夫婿。」
我从午后站到傍晚,夕阳残红映在起伏不定的城墙上,光晕斑驳。
程嘉没有回来,眺望的远处没有马儿的影子。
我的脑子有些蒙,开始紧张、害怕。
「爷,爷爷,他真的走了。」
爷爷陪我坐了一下午,他放在城垣上的药材都晒干了,一边翻摊,一边对我道:「没关系,路是自己选的,生死也得自己担着,天下的男儿郎那么多,总有守信用的,你就别惦记一个死人了……」
我很伤心,抽泣了几声,眼泪珠子滚落下来。
爷爷晒干的药材,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雨,稀里哗啦地淋透了。
他浑身都湿了,气得跳了起来:「瞧你这点出息,一个人而已,真那么舍不得他,直接告诉他离开会死不就得了,他还敢走吗……」
我没有理他,泪眼蒙眬地哭了一会儿,突然又听他道:「来了来了!那死小子回来了!阿离,你快看……」
我猛地站起来,抹了下眼泪,真的看到远处有一人骑马飞奔而来。
但就那道影子,我知道是他。
当下破涕为笑,跳下了城垣,朝着他的方向跑啊跑。
天上的雨还在下,身后爷爷冲我大喊:「哭哭哭!就知道哭!龙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谁管他呢。
我和程嘉的距离越来越近,他骑在高高的马背上,隔着老远看到我,叫了一声「阿离」!
他挥着马鞭,飞奔而来。
最后几步,他下了马,快步上前抱住了我!
淅沥的雨将我们俩淋成了落汤鸡,他捧着我的脸,笑道:「哭了?怕我不回来?」
我点头,又拼命地摇头。
我没有告诉他,在他答应了爷爷跟我成亲那日,爷爷将他的一滴血,渗进了我的额头。
那是龙族与人以血缔结的方式,他这一生永远别想离开我。
就像我永远不能离开西域天山。
只要他踏上那官道,离我越来越远,会死在千里之外的路上。
我没有说,因为我要他信守承诺,主动回来。
我也没有选错,他就是我的夫郎,是信守承诺的中原人。
程嘉笑着看我,将我抱在怀里,在我耳边轻声道:「都说了不会走,怎么不信我呢?」
「阿离,从此以后,我只有你了。」
11
西域昼夜持平之日,羌族人称之为羊羔月。
此时草木葱郁,正是牲畜兴旺的时节。
他们会在草原载歌载舞,宰羊煮肉,围着篝火吃烤肉、喝奶酒,也会骑马射箭,摔跤玩闹。
奇莫说他的阿布阿母听闻我要成亲,执意邀请我和爷爷去部落办婚礼。
奇莫的阿母之前病了好多年,用了爷爷的药材方子,后来才彻底痊愈。
他们一家都很感激爷爷,也很喜欢我。
于是我和程嘉的婚礼,是羊羔月的时候,在羌人部落举行的。
除了奇莫一家,还有草原上的其他游牧民,大家都很热情,晚上围着篝火跳舞。
我和程嘉穿着羌族人的婚服,在浩浩荡荡的人群之中,被挤到了一起。
震耳欲聋的歌声中,他们笑着把我往程嘉怀里推。
程嘉个头高,将我护在怀里,没再松手。
那晚的氛围热烈,轰动。
大家吃烤肉、喝奶酒,大声唱歌,簇拥着跳舞。
火光之中,我看到爷爷坐在不远处,正和奇莫的阿布说说笑笑,满面红光。
再抬头看到我的程嘉,他也在低头看我。
他的眼睛映着篝火的光,细碎的光影璀璨也漂亮。
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同样映在他眼睛里,深深的眸光里,然后冲他咧嘴傻笑。
他低下头来,抵着我的额,落在我唇边一个吻。
我勾着他的脖子,闻到了马奶酒的味道,以及他身上好闻的气息,令人心安。
我问他:「程嘉,我好开心,你开心吗?」
他笑着点头,俯在我耳边,说道:「阿离,你看,天山上的月亮好圆。」
我顺着目光望去,远处那一座座雪山上,高悬的月亮似白玉盘,也似明珠一般。
我突然想起中原商客讲过的一个故事,周穆王乘坐八骏马车至西行天山,赠了大批锦绸美绢给西王母。
西王母将天山的奇珍瑰宝回馈给了他,饮酒歌曰:「祝君长寿,愿君再来。」
我才不要他们的短暂情缘,天山上最好的奇珍瑰宝,当配最好的人。
我看着程嘉的眼睛,认真对他道:「我把天山上的月亮送给你,程嘉,祝你长寿,愿我们永在。」
12
我们在羌族部落住了几日,而后爷爷回了扜泥城,说要晾晒他的药材。
我则带着程嘉,回了天山附近的穹庐。
我的马儿还养在那里,名叫雪爪。
程嘉也有一匹马,是我们在鄯善时挑选的。
我给那匹马起名霜花,它和雪爪一样,通身雪白,是大宛良马。
白天我们骑着马儿,去天池畜逐水草。
有时顺便帮爷爷挖药材。
天山上的雪滋养万物,圣洁的雪莲冰清玉洁。
晚上我们躺在穹庐外,看天上的月亮,四周万籁俱寂,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还记得成亲那几日,我们住在羌人部落。
晚上我和他在毡包和衣而睡,默默地牵着手。
谁都没有说话,很久之后,我以为他睡着了,忍不住挠他手心。
程嘉侧目看我,眼睛黑亮亮的。
我问:「你困不困?」
他摇头。
我便挪动屁股,往他怀里挤。
他顺势抱住了我,下巴抵在我头顶,低笑道:「睡吧。」
我不甘心,凑到他耳边问他:「就这么睡了吗?什么也不做?」
毡包外的篝火还有余光,映在帐子里,我期待地看他,他脸红了下,用手扣住我的脑袋,将我老老实实地按在怀里,声音低哑:「不行,影子会落在毡帐上,被人看到。」
我满不在乎地抱紧他:「没事的,大家都这样,我还看到过呢。」
「不行。」
他在我耳边又重复了一遍,轻拍了下我的屁股:「非礼勿视,以后不准再看。」
「……」
我的脑袋埋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的气息,实在有些心动:「可是我要生小龙。」
「嗯?」
「小,小孩,我想生小孩。」
程嘉的心跳得好快,扑通扑通,怀里也好暖,热得厉害。
我抬头巴巴地看他,他呼吸一滞,耳根红透,手慢慢摸进我衣服里,落在我的腰上,然后又埋头在我颈间,失笑道:「别心急,再等等。」
他可真沉得住气。
我一度以为他有病来着。
因为在羌人部落的时候,奇莫的阿母悄悄问我:「你们晚上为什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呢?他是不是不太好?这样不行的。」
我还在苦恼着该如何将此事告诉爷爷,让他想办法帮程嘉医治。
结果回到天山下的穹庐,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他的本性才显露出来。
天黑黑的时候,他抱着我在草地上滚来滚去,不停地滚,滚到最后我困得不行,他不满地捏我后颈:「起来,生小孩。」
我哼哼着不理他。
他用巴掌拍我,揉我耳朵,继续哑着嗓子哄:「阿离乖,起来生小孩,再坚持下。」
我觉得程嘉没之前那么可爱了,有些坏。
但是我依旧很喜欢很喜欢他。
我们后来又回了扜泥城。
程嘉什么都懂,西域盛产畜类,喜食肉,他用他们中原的方式来烤,还说可以腩灸、涮烫。
他还会酿葡萄酒,味道居然比我们常喝的香甜。
在我吃腻了胡饼和肉干的时候,对程嘉的喜欢简直达到了极致,被他投喂得脸都圆了一圈。
我们周围的邻居,也都很喜欢他的中原手艺,乐器店的阿桑姑娘还跑来问我,哪里认识的程嘉,她也想找一个他这样的中原人成亲。
她三天两头地往我们这儿跑,程嘉做什么她都要尝一尝。
阿桑的袒胸襦和半臂衣敞得很开,她的裙子还比我的短,晌午的时候露着小腿,围着程嘉问喜不喜欢胡琴,她弹得可好听了。
我站在一旁有些生气,上前拿过她手里的胡琴,自顾自地乱弹了起来。
阿桑的脸色顿时不太好看,白了我一眼。
弹完之后,我凶巴巴对她道:「你再勾搭他,我用胡琴敲你脑袋!」
阿桑哼了一声,拿着自己的胡琴离开了。
我回头,看到程嘉满脸笑地盯着我,忍不住冲他嚷嚷:「你不准看她。」
他无辜地挑了下眉:「我没有看她。」
「也不准跟她说话。」
「哦,那不行,这样对我不公平。」
我瞪大了眼睛,刚要说话,程嘉伸手将我捞到怀里,敛起了笑,一本正经:「你上次和奇莫一起去他阿布那里看刚出生的小马,结果在那边住了两天才回来。」
「有,有什么问题吗?」
我结结巴巴,程嘉勾着嘴角,似笑非笑地看我。
我突然一阵心虚,想起上次奇莫的阿母拉着我的手,试图说服我:「中原人不行的,别要他了,你和奇莫在一起吧,奇莫是个好孩子。」
可是当时是在羌人部落,程嘉不可能知道这些啊。
我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程嘉叹息一声,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阿离,我不是傻子,所以你以后能顾虑下我的心情吗?」
他若不说,我还没有意识到,自从回到扜泥城,我和奇莫还跟从前一般,他几乎天天都来找我,我们俩说说笑笑,能聊很久。
奇莫每年都要亲手做一双羊皮软靴给我呢,我们俩关系一直很好。
所以当他说他家刚出生的小马没有尾巴,我立刻来了兴趣,忘了跟程嘉交代一声就跑了。
而后在羌人部落玩得很开心,住了两个晚上。
当时我还在想,应该带程嘉一起来的,怎么把他忘了呢?
如今脑子开悟了一般,我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太不好了,对程嘉很不公平。
作为一个中原人,他在此地没有朋友,平时除了跟我在一起,便是和爷爷一起下棋。
偏爷爷棋艺高超,赢了他几次之后,没啥兴致了。
爷爷应该更喜欢奇莫吧,他经常看着奇莫,幽幽地感慨一句:「长得白一点就好了,怎么这么黑呢?全身上下只剩一排牙了。」
我有些愧疚,伸手环住了程嘉的腰:「抱歉,我以后不会了。」
程嘉又是一声轻叹,看着我道:「阿离,我是因为你留下的,你让我把中原的一切都忘掉,但你能保证自己不变心,一直喜欢我吗?」
「能!我能的!」我赶忙回答,举手发誓。
程嘉笑了笑,又凑到我耳边,低声道:「我们回天山住段时间,好不好?」
「为什么?」
「我喜欢住那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看着我笑,眸光幽深,落在了我眼睛里:「这里不方便要小孩,也看不到天山上的月亮。」
我张大了嘴,好一会儿才高兴道:「那我们明天就回去。」
13
我和程嘉再次回到扜泥城,已经是半年之后了。
这期间奇莫去了一趟中原,回来的时候不仅带了程嘉要的莲藕和糯米粉,还给我买了支簪花钗。
他兴高采烈道:「中原掌柜说这种珠钗他们那的姑娘最喜欢,送给你,阿离,你喜欢吗?」
我眼睛亮晶晶的,刚要接过,好巧不巧地看到程嘉站在一旁,双手环着手臂,似笑非笑地看我。
我咽了咽口水,冲奇莫摆了摆手:「不要了,奇莫,我都已经成亲了,你送给别的姑娘吧。」
奇莫不解道:「你成亲之前我都送你东西的,你每次都很喜欢啊,成亲之后怎么就不能送了?我特意给你带回来的,你不喜欢吗?」
「……」
这傻小子,好像对感情还没怎么开窍,我支支吾吾,不知怎么跟他说。
程嘉叹息一声,走过来接过簪花钗,对他笑道:「在我们中原,发钗这种东西不能随便送的,只有丈夫会买给妻子,所以这钗子我向你买了,因为阿离的发钗只能我来送,懂吗?」
奇莫抿了抿唇,有些不高兴:「我不卖。」
程嘉「哦」了一声,还给了他:「那你拿回去吧。」
奇莫接过簪花钗,又递给了我:「阿离,给你。」
我继续咽口水,偷偷看程嘉。
他继续似笑非笑地看我。
我实在不敢接,败下阵来:「我不要,你送给别的姑娘吧。」
奇莫生气了,拿着簪花钗转身离开:「阿离,你变了,再也不是我的好朋友了,我不理你了。」
我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有些伤心,程嘉歪着头,继续用那副表情看我:「要不去哄哄?」
「可以吗?」我问。
他脸上的笑顿时敛起,睨了我一眼,也转身走了。
我在朋友和男人之间苦恼不已,最终选择追上了程嘉的脚步。
毕竟他手里还有中原带回来的莲藕和糯米粉。
几天后,程嘉果然做了藕粉桂糖糕给我吃。
我开心地拿起来尝了尝,他笑道:「好吃吗?」
「好吃。」
我眯着眼睛,连连点头,他便也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又放下了。
「怎么了?」
「味道不对。」
「怎么不对了?我觉得很好吃。」
「用的不是桂花糖。」他应该是想解释给我听,但仅说了这一句,又没了话语。
最后轻叹一声,摸了摸我的头:「你慢慢吃吧。」
我感觉到,程嘉心情不太好。
他独自一人,去了城垣坐了会儿。
我没再吃那桂糖糕,去了他身边,陪他一起坐。
傍晚残阳如血,程嘉望着扜泥城外的荒野,开口道:「阿离,我娘还在长安,藕粉桂糖糕也是她喜欢吃的东西,我只有她一个亲人了。」
我心里突然有一种难过的情绪,握住了他的手:「你想她了,对吗?我们可不可以把她接到西域来?」
「她不能来。」
程嘉回握住我的手,没有解释她不能来的原因,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她不能来。」
我正要再说些什么,他已经收敛了情绪,笑着看我,眉眼温柔:「下次吧,下次奇莫再去中原,让他买些桂花糖,我重新做给你吃。」
14
其实程嘉不知,他第一次做的藕粉桂糖糕,我已经觉得很好吃了。
因为我从来不知桂花糖是什么味道。
就像我从来没有去过中原和长安。
那时我不会想到,一年后,我会为了程嘉,踏上去中原的路。
在他跟我提起他的母亲不久,西域都护府突然来了一人,到扜泥城送了一封信给程嘉。
看过之后,他的脸瞬间变白了。
那信上说,中原皇室的庆阳长公主薨了。
我那时方知,程嘉的身份有多不简单。
他父亲是中原朝廷的太傅,母亲为皇室的庆阳长公主。
那所谓的元宗表弟,是中原的太子殿下。
一年前,太子被人诬告谋逆,中原的皇帝有很多个儿子,且为人多猜忌,尤其是年迈之后,对权力有很强的掌控欲,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疑心重重。
太子谋逆一事,首先要查办的便是程太傅一家。
因为当朝皇后是程太傅的亲妹妹,程太傅不仅是太子殿下的舅舅,还自幼教导于他,是他的老师。
在皇帝眼中,程家恐怕早就处心积虑地盼着太子登基。
程太傅为文官之首,在朝中威望极高,庆阳长公主又与他伉俪情深,所以太子谋逆一事刚被揭发,皇帝就迫不及待地对程家下了手。
那一场变故,逼死了程皇后,三皇子周元亨在牢狱之中又审死了程太傅。
庆阳长公主深知这次太子在劫难逃,不惜借助自己的身份,帮他逃出了皇宫。
随后程嘉便护着他,一路被三皇子的人追杀,乔装成商人躲到了西域。
他们已经逃了很久了,历经劫难,还遇到了我。
而朝堂之上,庆阳公主一直在周旋,为太子伸冤的朝臣越来越多。
程太傅已死,程家已不是皇帝的忌惮,所以他也开始念起了太子,愿意相信太子是无辜的。
随后大批禁军在民间寻找太子,直到寻到西域,周元宗风光返朝。
程嘉原名程嘉彦,为程太傅与庆阳长公主的儿子。
庆阳长公主薨了的消息传来,他脸色一片煞白,整个人都蒙了。
他跪在地上,无力地捂着眼睛,说了句「孩儿不孝」。
我看到他在发抖,上前同他跪在一处,抱住了他。
我害怕道:「程嘉,程嘉,你没事吧。」
程嘉流泪了,他回抱住我,将全身的力气都靠在我身上:「阿离,我娘死了,她死了。」
我心里好疼好疼,为这样脆弱不堪的程嘉,默默难过。
他在我怀里哭了很久,颤抖着声音,开口问我:「阿离,我能去长安看看她吗?我想给她磕个头。」
「阿离,我去去就回,中原对我已经没了任何牵挂,看一眼我便回来。」
我无法拒绝他。
所以三日之后,我将一块绿松石做成的吊坠,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那吊坠里,藏了我的一片鳞。
我道:「程嘉,不要摘下它,它会保佑你平安归来。」
他是和奇莫一起去的中原。
奇莫受我所托,承诺了会将他带回来。
可是半年后,奇莫和他叔叔一起回来,哭着告诉我:「程嘉不肯回来了,他说给你黄金千两,让你把他忘了。」
我眉头皱起,不肯信:「怎么会呢?你胡说。」
怎么会呢?我与他成亲虽然只有一年,但他一向待我好的。
住在天山穹庐时,他在草地上拥着我,看着天山上的月亮说:「阿离,你才是上天赐给我的月亮,我们是命定的缘分。」
天山上采雪莲时,我们遇到过狼群,他将我护在身后,让我一个人先走……
程嘉是守信用的中原人,他愿意为了我丧命于狼口,怎么会不肯回来呢?
我不信,可是奇莫确实带回来了一箱金子,他的愤怒绝不是装出来的。
「真的,阿离,你别信他了,我们刚到长安,程嘉就去了公主府,那个什么庆阳公主,根本就没死,都是假的,中原人太狡猾了,程嘉也不叫程嘉,他们叫他小郡王,他有权有势,还跟一个侯爷的女儿有婚约,是中原皇帝赐的婚。」
「阿离,他亲口跟我说的,说他对不起你,愿意给你黄金千两做补偿,请你把他忘了,就当从未相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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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来的贵妃开创女子学堂,到处宣扬人人平等。
太后听说后淡淡一笑:「哦,和你刚穿过来时倒是很像。」
我谦卑地垂下头,应了声:「是。」
当初我可比她风光多了。
可如今,我只是深宫中最随处可见的,一个年华老去的婢女。
1
纪贵妃将我召到了宫中。
她身前的案上放着几张薄薄的纸。
那是我这些年,闲时无聊写的日记随笔。
怕被人看见上面的内容惹了麻烦,所以我用了英语书写。
「江坠月,你也是穿越者吗?」
她打量着我,清澈的眸子里满是好奇。
我依旧恭谨地垂着头,应道:「是。」
贵妃的眸中闪过一丝不敢置信。
同为穿越女,她是名动京城的才女,是盛宠无二的贵妃娘娘。
而我,只是一个苍老枯朽,唯唯诺诺的宫女。
「别跪着了,看得我心烦。」
她的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
「你好歹也是个新时代女性,就甘心在这宫墙里为奴为婢伺候人?」
我心如无波古井,只淡淡道:
「宫中宫外本无甚区别,不过一天熬过一天罢了。」
我这副槁木死灰的模样似乎更惹得她气恼了。
「你接受过现代教育,有比古人更高的眼界和见识,居然还甘心做一个小小的宫女。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好。
「既然上天给了我们穿越的机会,不闯出一番事业,闹她个天翻地覆岂不屈才了?」
她的话语并未能打动我。
「那便祝娘娘心想事成了。
「奴婢已是风烛残年,只求能安稳度日罢了。」
纪贵妃长叹了口气。
「罢了,人各有志,我也不强求你。
「你现在是在太后宫中侍奉吧?
「要不我去求个旨意,把你调到我这里来?
「好歹我们也算是老乡,在这异国他乡彼此也算有个照应。」
难为她有这一番好意,但我仍是笑着拒绝了。
「太后娘娘待我不薄。」
纪贵妃被我的执拗弄得没脾气了,最后只能扬扬手道:
「罢了罢了,随你去了。
「你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来找我。
「看在老乡一场,我会尽可能帮你一把的。」
离开昭阳宫,回到永寿宫时,太后刚用过早膳,正在看奏折。
「如何?」她甚至眼睛都没有从折子上移开,「说说吧,那个新来的穿越女。」
2
我如实地将方才的对话,以及对纪贵妃的种种印象上报。
「天真有余,谋略不足。」
太后平静地下了定论。
随后又将眸子定格在我身上,补充了一句:
「和你刚穿过来时很像。」
我跪在地上,头颅垂得很低。
听到这话,也只是恭谨地回了句,「是。」
见我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太后又补充道:
「若她之后再唤你到昭阳宫,只管去便是,不必事事都向我汇报。」
说完,她不再看我,又将目光放回眼前的奏折上。
我知道,这是她并未将这位穿越女放在眼里的意思。
也是。
当初我当穿越过来时,可比这位贵妃风光多了。
在民间兴学堂、剿匪寇;出入于朝堂上,同大儒指点江山,与武将醉卧沙场;先皇曾亲自为我斟酒,为我封不世之功……
而当初的太后娘娘,还只是一个普通的京城贵女。
她出身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名门望族,
与先皇——当初还只是晋王,自幼定亲。
我初见她时,只觉得是一只金丝雀。
一只被封建世俗折断翅膀的,娇弱的金丝雀。
她只知道些琴棋书画,后宅之事,如何与接受过现代教育,有着远超出古人眼界的我相比?
那时的我是如此的自信。
王侯将相我尚且不放在眼中,更何况是一只小小的金丝雀。
可终究,这只金丝雀飞出了后宅,飞出了宫阙深深,飞到了朝堂之上,成了大权独揽,垂帘听政的凤凰。
反而是我,被折断了翅膀,困在了这樊笼之中,成了她身旁侍奉的婢女。
我不是她的对手。
新来的纪贵妃,也不会是。
3
太后虽不把纪贵妃当回事,但与她有关的事情仍源源不断地流进这永寿宫中。
多是小宫女们在闲暇之余叽叽喳喳讨论着,我路过时,便也听了一耳朵。
最先听到的,是关于她如何菩萨心肠,体贴下人。
她免去了跪拜一类的礼节,且事必躬亲,不让侍女伺候自己。
她还教她们读书写字,讲一些奇奇怪怪的大道理。
她还自行编纂了一些教材,不仅发给自己宫里的人,各宫娘娘那儿也都送去了几本。
我略略翻过几页,竟是一些鼓吹反帝反封建,主张男女平等,女子也可以三夫四侍的话语。
这样大逆不道的教材竟能在宫中传播,看来皇帝是真的爱惨了这位贵妃。
此外,她还时常往各宫送些小玩意儿。
有时是她自制的口红香水,有时是奶茶烧仙草一类的现代食物。
看得出来,对于这趟穿越之旅,她相当地乐在其中。
可不过半个月,参她的折子便铺天盖地,堆满了永寿宫的桌案。
朝臣们批她大逆不道、罔顾伦理纲常、不守妇道,说她是祸国的妖妃,当除之以谢天下。
小皇帝在永寿宫门口足足跪了三个时辰。
「泠儿心思善良,纯净无垢,非宫中其他庸脂俗粉所能比。
「她本是无忧无虑的飞鸟,是儿臣硬将她拘在宫中。
「母后若要罚,便罚儿臣一人好了。」
最终,纪贵妃只被罚了三个月的禁足。
太后敲打了小皇帝一番,说了些要雨露均沾的老生常谈的话。
之后的三个月里,小皇帝果然一步也没有踏入过昭阳宫中。
许是禁足期间太过无聊,纪贵妃便时常偷偷召我过去。
「你穿越到这里也有几十年了吧?
「这几十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你现在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个现代人?」
有时候,她也会对我过往产生兴趣。
我便就着一杯苦茶,云淡风轻地讲些过往之事。
4
我刚穿过来时,与此时的纪泠一般无二。
满腔的热血,觉得上天既然选中了我,必然是要叫我成就一番名垂青史的大事业的。
我靠着这一腔热忱,想要改变一个时代。
我先是凭借一些现代的小发明,积累了第一波财富与名望。
接着开创女子学堂,想帮助这些封建压迫下的古代女子。
后来听闻有匪寇危害百姓,又设计除了他们。
在调查土匪的时候,又发现他们身后,有着官府的支持。
纪泠听得热血沸腾,忍不住拍桌子。
「我就说嘛,咱们穿越的怎么能混得那么窝囊。
「没想到前辈你以前居然还有这么多光辉历史。
「那你现在怎么……」
我微微一笑。
故事的转折,就发生在那之后。
在调查那些与土匪勾结的官员时,我遇上了一位贵人。
他说自己来自京城,是奉陛下之命前来暗访的钦差大臣。
他来此处,听闻了我的种种事迹,又发现我也正在调查官匪勾结之事,便希望能与我联手,共同查出幕后真相。
「然后呢?然后呢?」
纪泠听得入迷。
「后来,我便与他产生了些……感情。
「他想带我回京城。
「可到了京城后我才发现,原来他早有婚约。
「他的未婚妻是一位名门千金。
「我知道真相后便想离开。
「可是他说唯有在京城,我的才华和抱负才有施展之地。
「还说虽然他迫为家族压力不得不娶那位小姐为妻,但他此生所爱仅有我一人。
「那时我还年轻,轻易便相信了他的话。
「委身于他,甘心成了一名妾室。」
我尽可能轻描淡写地带过那段历史,隐去了一些微末的细节。
「再后来,便是他另有新欢。
「而我,则被没入奴籍,送进宫中。」
纪泠愣住了。
显然,她没想到故事后面的发展会如此的急转直下。
她有些咬牙切齿道:
「所以你现在这样是因为遇上了渣男?
「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帮你报仇!」
「不必了。」我微微一笑道,
「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他早就不在世了。」
纪泠还是有些气不平的样子。
「要我说,你就不应该相信渣男的甜言蜜语。
「他要是真喜欢你,怎么可能让你做妾。」
「哦?那娘娘又是如何甘心,委身于陛下?」
我意有所指。
当今圣上虽刚过弱冠之年,后宫佳丽却是不少。
正宫皇后乃是太后的亲侄女;
惠丽华三妃皆是出自钟鸣鼎食之家的名门闺秀;
贵人美人才人等等,更是不计其数。
贵妃,贵妃?
说到底,也不过是皇后之下,最尊贵的一个妾室罢了。
纪泠显然没想到我会如此反问,不由哽了一下。
「他、他不一样……」
她声音有些弱,但我仍能听出其中的一丝丝不服气。
「他是皇帝,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
「有些事情,他也身不由己。
「但我知道,他心中真正爱的只有我一个。」
「哦?」
我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纪泠脸上闪过几分得意。
「从我进宫起,他就从没碰过后宫的其他女人。
「哪怕我现在禁足了,他也没有翻过别人的牌子,而是一直在御书房独寝。
「他承诺过我,会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只是现在朝中太后跟其他权贵掌握大权,他才不得不为了平衡各方势力,纳了无数妃子。
「他答应过我,等到他彻底掌控大权的那一天,就散尽后宫,立我为后。」
她说这些话时,脸上有种近乎可笑的天真。
我能明白,我能明白!
那样纯粹而不带丝毫怀疑的天真……
当一个人陷入爱河时,便往往会变得如此可笑。
当初,那位伪装成钦差微服私访的晋王——即后来的先皇。
他用柔情蜜意将我哄骗到京都时,我便是怀着如此天真而愚蠢的热忱,踏入了这个深不见底的牢笼之中。
5
在知道他有婚约后,我第一反应便是离开。
我所受过的现代教育,不允许我与其他女人分享同一个爱人。
更别说,是当一个卑劣的第三者。
可他用我的野心和抱负绑住了我。
如果我想改变这个世道,想发光发热,京城就是最好的地方。
他说,我是翱翔于天际的自由的鸟儿,他不会用小小的后宅困住我。
我应当用这一身的才学,齐家,治国,平天下。
他恳求我留在他身边,以一个客卿的身份。
助他扫除敌人,登基为帝。
到那时,他便封我为相,让我能一展抱负。
他要与我共同开创一个海清河晏的盛世。
我被他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语打动了。
我以为,他识我、敬我,视我为知己。
于是我便也收去了那些小女儿家的情怀。
为了报答知遇之恩,我女扮男装,以客卿的身份,留在他身边。
靠着领先这个时代数千年的知识与技术,以及他在背后的默默支持,我很快成为朝堂上炙手可热的新贵。
文臣们谈论着我那令人耳目一新的策论。
武将亦瞠目于我一套又一套从未听过的军事理论。
我的升迁速度快得超乎想象,不到一年便连升三级。
可就在我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一切在眨眼之间,便轻而易举地倾覆了。
除夕宫宴,我被人引到了一座废弃的宫殿中。
在那里,我看见了他,被下了药,双眼通红。
他不由分说地将我压到了身下。
再后来,我与他酒后私通的事被人撞破。
且不说秽乱宫廷,光是女扮男装欺君罔上一事,便足够砍了我的脑袋。
他不顾一切地保下我,为此不惜被圣上杖责、禁足。
我虽侥幸保住了一条命,却只能褪去官服。
我被一顶小轿抬着,成了晋王府的一名侍妾。
可笑的是,那时的我还感动于他的不离不弃。
觉得若不是他一力保我,自己恐怕早就身首异处了。
同时,我还愧疚于他为我做出的种种牺牲,发誓要好好辅佐他登基称帝。
可如今看来,那不过是拙劣到令人发笑的骗局罢了。
什么酒后下药,私通被人撞破,全是他一手安排的。
不过是因为那时的我锋芒太盛,让他感到了威胁。
他怕再无法控制拿捏住我,便想折了我的翅膀。
让我成为他后院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妾,我的才智只能为他一人所用。
可笑我被人卖了,还感激涕零地为他数钱呢。
6
如同现在的小皇帝和纪贵妃一般。
我刚入王府的时候,晋王也夜夜宿在我房中,一刻也不愿分与她人。
那时,我只觉得王妃很可怜。
古代女子自幼被教导三从四德,丈夫就是她的天。
而她从未得到过晋王的爱。
虽然她面上总是淡淡的,想必心中也有怨吧。
出于某种愧疚之情,我时常撺掇着,让晋王去多看看王妃。
每次他都会生气,说我怎么总是一个劲把他往别人那里推。
每当这种时候,我心中便既酸又甜。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实在是过于自大。
她可怜?
她是当朝太师的嫡亲孙女,父亲是一品的大臣,母亲是世袭罔替的侯府贵女,兄弟各个争气,无不担任着朝中要职;
她是当今晋王的正妃,日后还会是太子妃、皇后、太后、太皇太后……
百年以后能与晋王生同衾,死同穴,能名垂史册,光耀古今的唯她一人。
而我只是一个来自民间的孤女,一个声名尽毁的侍妾,我凭什么觉得她可怜?
难怪后来她会说我是「天真有余,谋略不足。」
从一开始,我就不是她的对手。
别说是她,便是王府上其他姬妾,也从未把我放在眼里。
背地里,她们只把我当作一个玩物、一个笑话。
而我却天真地觉得,自己抢了她们的丈夫,她们肯定十分痛苦难过。
为了消去这一份愧疚之情,我便常常向这些古人输出一些自以为进步的价值观。
我告诉她们,女子也可以有自己的事业,并不是一定要围着男人们转。
我告诉她们,男人能做到的事情,女人未必不行。
我告诉她们,凭什么男人能三妻四妾,女人却只能待在后院里,巴巴等着丈夫的宠幸?
每当我说起这些「歪理」的时候,她们虽然面上不显,但眼神中隐隐有鄙薄。
唯独王妃沈扶若——
她面色依旧平静如水,看向我的目光,却若有所思。
7
三个月的禁足很快就过去了。
解除禁足后的纪泠似乎长了些记性,不再发表一些惊世骇俗的言论了。
但我知道,她非但没有收敛,还更疯狂了。
「这个图纸你帮我看看。
「你穿越前是学什么的?
「文科生还是理科生?」
纪泠递给我的,赫然是一批手枪的图纸。
「你疯了?
「且不说我根本没学过枪械相关的知识,这些图纸你给我,我也看不懂。
「就算你的图纸全无错漏又能如何?
「以古代的技术水平,根本不可能对枪械零件进行精密加工,更别提批量生产了。
「脱离时代背景和生产力实际水平的空想,根本就是扯淡。」
我也顾不得那些礼仪尊卑了,只想狠狠地把她敲醒。
然而纪泠眼中的热情却丝毫没有被我的冷水扑灭。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说着,她又拿出了另外几张图纸递给我。
我粗略一看,白糖、玻璃、肥皂……
穿越者必备套装。
我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
「纪泠,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放下图纸,冷冷地看着她。
她用同样平静的视线回望我。
「我想助陛下,开创一个太平盛世。
「为此,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知道你侍奉沈太后多年,与她有着深厚的感情。
「但这个天下,终究还是姓赵的。
「坠月,我们老乡一场,我不想看你走到一条死路上。」
呵,死路。
我看她倒像是走上了恋爱脑的不归路。
作为过来人,我岂能不知道她的心思。
无非是觉得小皇帝雄才大略,只是奈何时运不济,被沈太后跟朝中权贵压着,不能一展宏图;
无非是觉得自己心爱的男人可怜,想要帮他罢了;
无非是觉得,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能帮小皇帝将权力从太后手中抢回来;
无非是觉得,自己帮了他,就能让对方感恩戴德,更爱自己。
觉得一个男人可怜,往往就是女人所有不幸的开端。
「你说要为陛下开创一个太平盛世,那我问你。
「太后娘娘垂帘听政这些年,厉行节俭朴素,与民休息。
「现如今,国家政治清明,外无战事,内无乱局,百姓安居乐业,国力空前强盛。
「这怎么就不能算是太平盛世了?
「还是说,非得是陛下开创的盛世才叫盛世,其他人都不行么?
「你想要的,究竟是一个百姓的太平盛世,还是一个『陛下』的太平盛世?」
你所怜悯的,究竟是这亿兆生民,还是那个虽然享受着锦衣玉食,但却被架空了权力的「可怜」男人?
你做的一切,是为了天下黎民,还是为了他与他的权欲之心?
似乎是被我戳穿了心中所想,纪泠有几分恼羞成怒。
「那又怎样?
「陛下都即位这么多年了,沈太后还垂帘听政,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牝鸡司晨。
「她早就该还政于陛下了。
「如今,我只不过是推一把罢了。」
牝鸡司晨?
名不正言不顺?
我冷笑道:
「你现在做的事,不也是牝鸡司晨,名不正言不顺?
「怎么,我们穿越女可以像男人一样,做出一番事业,古代的女子就不能么?
「若沈太后倒行逆施,瘦天下以肥一人的话,你要扳倒她我自然无话可说。
「可在我看来,她是个极好的统治者。
「反倒是你的陛下,好高骛远,眼高手低。
「算计不少,度量却不多。
「真将权力交到他手中,未必就能做得比沈太后好。」
纪泠简直被我的话气疯了。
她本来是想策反我,让我做插在沈太后身边的内应。
没想到我非但拒绝了,还将她的心上人贬低得一无是处。
说完这番话我也有些后悔。
宫廷之中,隔墙有耳。
我这一番言论若是传出去,够砍十次脑袋了。
只是眼前的纪泠,和年轻时候的我实在是太相似了。
我忍不住想要拉住她,不要走上那一条不归的道路。
然而深陷爱情的她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纪泠看向我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冰冷。
「希望日后,你莫要后悔。」
8
那日之后,纪泠再没有召见过我。
但这后宫中遍布沈太后的耳目,我想知道些什么,实在是太容易了。
纪泠依旧没有放弃她那些可笑的幻想。
她不停淘着脑海中的知识储备,试图做出超越古代技术水平的发明。
那些图纸全都被她献给了小皇帝。
小皇帝则自以为隐蔽地命心腹将这些图纸带出宫外,暗中安排了一批匠人,进行制作。
此外,小皇帝还暗中派人乘船去了海外。
不说我也知道,这是想要远航到美洲,提前引入玉米、土豆、番薯等高产量的作物。
天真,太过天真了。
且不说当前的航海技术尚未发展成熟,根本无法支撑如此规模的远航;
现代的农产品能如此高产,是经过了科学家们一代又一代改良,培育出了优良种子。
古代环境下引入玉米土豆这类作物,不能说是全无用处,但效果也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粮食问题这一困扰了华夏民族几千年的难题,怎么可能如此简单地就被解决?
这也就罢了。
她的那些发明,绝大多数都超出了古代的技术发展水平。
以她半吊子的知识水准,根本无法提供完整的理论基础和技术支撑。
学了个化学方程式就觉得自己能工业制碱?
看过手枪零部件示意图就觉得自己能批量生产?
哪有这么简单!
纪泠不知道的是,她现在试图做的事情,
当初的我,全都做过。
为了帮助晋王登上皇位,那时的我也是如此拼命地想搞出跨时代的伟大发明,试图对古人进行降维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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