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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人文]有没有女主智商在线剧情又不拖拉的古言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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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皇帝病重,阿爹笑眯眯地把玩泥巴的我送进宫冲喜,顺便争个宠。
我坚定地点头,「好,家破人亡,满门忠烈的那种。」
就这样,我被一顶轿子送进了宫里。
可后来我才知道,什么冲喜、什么争宠都是假的……
阿爹早就和太后合计好了的。
我进宫,援军到。
丧钟响,逆贼诛。
1
老皇帝病重,阿爹决定送一个女儿进宫冲喜。
听闻此事,大姐跳墙与书生私奔,二姐连夜骑马逃出城。
老爹笑眯眯地往向了玩泥巴的我。
「这天大的福气,终于轮到我宝贝闺女了。」
「侯爷,您真要三小姐进宫?」
府里的下人们一个个来问,瞪圆了眼,满脸不可置信。
「对,进宫做娘娘,帮沈家固宠。」
老爹霍霍磨刀,眉开眼笑地点点头。
刚挨完一顿收拾,抱头躲在桌底下的我也坚定点头:
「对,家破人亡,满门忠烈的那种。」
一句话,下人们四处逃窜,连连喊着:「老侯爷疯了。」
是,我爹真疯了。
老皇帝连日重病,人人避之不及。
只有想表忠心的老爹上赶着,要送女儿进宫冲喜。
冲喜也就算了,毕竟怎么排,都轮不到我这个小草包。
谁不知道——
骁勇善战的忠勇侯,膝下三女一子。
大姐仙姿玉色,蕙质兰心,引得多少世家公子上门提亲。
二姐洒脱练达,不输须眉,多少豪气男儿是她手下败将。
大哥临风玉立,姿容俊朗,是多少闺阁小姐的梦中少年郎。
我呢?
爬树翻墙,捉鸟掏窝,打起架来,还会骂娘。
哥哥姐姐们一天得多少夸,我就要挨老爹多少顿骂。
只是没想到,圣旨一下,大姐与书生跳墙私奔,二姐骑马连夜逃出京城。
急得火烧眉毛的老爹,一度想把进宫的人选换成我大哥。
可到底,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来来回回转了一夜,只能盯上了我这个不成器的草包。
「宫里有你堂姑母,受了委屈就找她……」
「说话要有礼貌,不许打架不许骂娘……」
进宫之前,老爹把我摁在怀里,哭得老泪纵横。
我强忍眼泪,认真开导他:
「老东西,你好好活,等我成为宠妃,会好好收拾你的。」
老爹的嘴张张合合,想说些什么。
愣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话:
「快给老子滚。」
滚就滚。
我麻溜地滚进轿子,晃晃悠悠地被抬进宫门。
正当我沉醉于精彩绝伦的宫斗戏时,十丈宫墙内却传来肃穆的钟声。
没等我数清多少声,便听哭号遍天。
老皇帝……
他驾崩了!
2
七岁的我,把老皇帝冲死了!
冲死了,要不就调头回家。
可回头才发现,宫门不知何时关上了。
庄严的宫道上,乌泱乌泱冲上来好多人。
就在这时,一个小宫人跌跌撞撞地跑来,挥手大喊:
「快抬……快抬三姑娘去慈宁宫。」
老爹总说:
我生下来没了娘,体质偏弱险些丧命,是堂姑母把我接到宫里,不眠不休地照顾好的。
先皇驾崩,堂姑母成了太后,自然得住在慈宁宫。
进了慈宁宫我才发现,太后才没有老爹说得好嘞。
她知道小孩子怕黑,却命人把我关在黑黢黢的屋子里。白天不许开门,晚上不许点灯。
她知道小孩子最不耐饿,可我每次都饿得饥肠辘辘,宫人只给我些硌牙的干粮。
她知道小孩子最怕打手心,可我悄悄挪了板凳,想撬开窗户爬出去时,却被嬷嬷打得嗷嗷乱蹦。
进宫第三天,我正蹲在地上画圈圈,用毕生所学诅咒老妖婆,旁边传来一道软软糯糯的声音:
「外边危险,母后是在保护我们。」
她就是与我同岁的温昭公主。
堂姑母最疼爱的小女儿,太子温聿最疼爱的小妹妹。
保护?
是能饿死人的那种吗!
见我一脸防备,温昭乖巧认真地解释着:
「不然我怎么也被关在这,也整天啃干粮……」
少女歪头打量着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似小鹿灵动,让人瞬间不忍心反驳。
直到两日后,慈宁宫的大门终于被缓缓打开。
我才懂了温昭口中的「保护」是什么。
放眼望去,那是怎样的皇宫啊?
尸骸遍地,血流成河……
宫人们打水奔忙,卖力擦拭着被血浸染的玉石台阶和宫墙。
许多年后,我依旧难以忘记那个如噩梦般的日子。
景和元年,先帝丧,宁王反。
老爹与大哥率军平叛,诛杀逆贼,护年仅十岁的太子温聿登基称帝。
奉先皇遗诏,太后垂帘听政,姜相和靖北侯辅幼帝,老爹与大哥守江山。
那年春日,人人忙着定国号,举办登基大典。
可私奔的大姐和出逃的二姐去哪了?
人人欲言又止,却又忍不住红了眼。
3
进宫第二年。
太后看我带着温昭胡闹,便找了几个世家女入宫,请了老先生教我们读书。
课堂上,老先生问我们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想了想,坚定仰头:
「要成为像大姐和二姐那样的人。」
「成为她们那样,让沈家和老爹无比骄傲的人……」
话音刚落,全堂哄笑。
笑得最起劲的,就数姜丞相的女儿姜芙。
她与我素来不对付,整日打扮像只花孔雀,有事没事就是「我爹是丞相」。
她笑我沈家家门不幸。
笑我大姐二姐败坏名声,又笑我这个傻子满嘴荒唐言。
我看她笑得太大声,发了疯般地把她按在草地上,打了又打。
春雨骤歇,草地泥泞。
好斗的花孔雀,一边揪着头上和脸上的泥巴,一边哭着大骂:
「我爹是丞相,是托孤重臣,你怎么能打我?」
你爹!你爹!又是你爹!
我打你,就是因为你拼爹。
花孔雀咬咬牙,跺跺脚,又抖抖满身的泥巴,哭着跑着去找正在宫里的丞相爹。
话还没说完,又被亲爹一顿毒打。
姜相提溜着闺女来赔罪的时候,我和温昭正被太后罚跪在怀恩殿。
温昭在尚书房乖巧,这事原本和她无关。
可谁让我打姜芙的时候,她朝姜芙身上倒泥巴。
这事是我们三个的矛盾。
姜相却让姜芙跪在地上,对着怀恩殿的满墙画像磕头赔罪。
那一日,被揍两顿的姜芙,边磕头边掉泥巴。
磕到殿中那两幅崭新的女画像时,她「哇」一下子哭出声来:
「沈宛辞,你大姐二姐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就因为这句话,我们三个决定桃园结义、歃血为盟。
4
杏花开了又败,雀鸟南飞又回。
不知不觉,我们三个已经十二岁了。
临近中秋节,姜芙带着我们去长河放灯许愿。
看着放在灯芯的心愿,随水流越漂越远。
姜芙问我:「你许的什么愿望?」
不知为何,我又想起了那年的怀恩殿,以及远在边关的老爹和大哥。
「我要成为叱咤沙场的女将军,跟随父兄收失地、战沙场。」
姜芙转过脸,神情有些迷惘:
「你不想当皇后吗?」
见我坚定地摇头,女孩的眼里顿时星光点点:
「那我长大就当皇后,你为黎民戍边关,我陪皇帝守江山。」
八岁那年,怀恩殿的满墙画像,烙在了我的命里,也被她藏在了心里。
那是大周开国所建的宫殿,里边挂着数不清的功臣画像。
他们都是报国而死、血染疆土的沈家忠骨。
有我的曾祖父、祖父、三叔、大伯……
最后那两幅让姜芙泣不成声的画像,便是与书生跳墙私奔的大姐,以及连夜骑马逃出京的二姐。
世人宁愿笑掉大牙,也不愿相信。
如今的江山社稷。
是沈家那两个伤风败俗的女儿,用自毁清白的方式铺就的。
先帝病重,我被一顶轿子抬进宫。
什么冲喜、什么争宠……都是假的。
疼我爱我的皇姑父早就没了,他逝于我进宫的半月前。
龙体殡天,秘不发丧,只因拥兵自重的宁王,率十万精兵围攻京城,妄图篡位。
与书生私奔的大姐,实则是奉先皇密信,去接应被困在定州的太子温聿。
连夜出逃的二姐,实则是拿着父亲的兵符,调动了离京城最近的天策军。
阿爹率军守城门,与太后秘密约定。
我进宫,援军到;丧钟响,逆贼诛。
景和元年,血染宫门。众人以死相搏,护幼帝登基。
也是在那一年,我的大姐与乔装书生的副将,被乱箭射杀。
与援军一起杀出重围的二姐也身受重伤,不治而亡。
五年了。
距离那场浩荡的宫变,已经过去整整五年了。
即便史官将她们记录在册,即便太后亲自设了灵牌。
可依旧没有人相信。
沈家的两个女儿,为大周江山做的一切。
只因她们是女子。
女子,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呢?
落在街头巷尾的,最终也只剩下私奔和出逃的丑闻。
夜空浩渺,繁星点点。
性情乖巧的温昭也双手合十,对着漂远的河灯拜了又拜。
可无论我与姜芙如何闹,她都闭口不言自己的心愿。
闹累了,我们三个便依偎在一起,目送承载心愿的河灯越走越远。
那真是一段快乐无忧的时光啊。
一个皇家公主、一个将门之女、一个忠臣之后……
满心盼着快快长大。
长大了,随父兄们守江山、收失地、肃朝堂……
少年就是少年,总把人生想得太简单。
只喜花常开,不想人离散。
却不知再回首时,已是沧海桑田。
5
景和七年。
太后一道懿旨,随父驻守边疆的大哥奉命回京,进宫教我们习武。
太后说,我大周的女儿,不该只学绣花针,更要手握红缨枪。
「你大哥沈云舟,是个怎样的人物?」
穿着绯红春衫的姜芙放下手中的画笔,满脸八卦地凑过来。
我大哥?那当然是世间最好的儿郎。
「他十岁上战场,十三岁斩敌首。去年春日,又以三千精兵,胜了北羌近万人的大军……」
我掰着手指头,一件件地数。
温昭托着下巴,一句句地听。
唯有姜芙,不耐烦瘪瘪嘴:
「宫里又不是没有武师,为何非要你大哥进宫呢?」
一句话,我们都沉默了。
我作为沈家的幼女被困在宫里,也就罢了。
大哥这样的好儿郎,应该随父守边疆……
可到底,他还是来了。
大哥拍拍我的头,笑得涩然。
他说,为七年不曾相见的小妹,也为他相伴长大的兄弟温聿。
太后有意让女子学武,可我们已经十四岁了。
况且,京城世家女多是娇生惯养,有几个对舞枪弄棒感兴趣呢?
曾经叽叽喳喳、吵得云雀也头疼的尚学宫,最终只剩下我们三个女孩。
温昭是皇室的公主,生来就在皇宫,她无处可去。
我是忠勇侯的幼女,从小养在宫里,根本出不去。
姜芙是姜相嫡女,来去自如,可她不愿出这皇宫。
长枪耍起来很累,十四岁的姜芙学了几招,就开始哭爹喊娘。
这些年,她最喜作画,索性坐在杏枝探头的窗下,一笔笔地将日子入画。
她笔下的我,一袭红衣,墨发高束,抢来大哥的红缨枪就跑,笑得热烈张扬。
她笔下的大哥,身姿挺拔,铁骨铮铮,站在一旁看我们闹,像极了高山上常年不败的孤松。
她笔下的温昭,乖巧恬静,也灵动如小鹿,总爱提着裙摆踩在大哥的影子里,眉眼是藏不住的欢喜。
春去秋来,姜芙画了又画。
画得最多的,还是与大哥一起练枪的皇帝温聿。
作为先帝的嫡长子,温聿自小被当作储君培养,气质斐然。
或许从小到大都见这张脸,我并不觉得他有什么好看之处。
可姜芙最愿意将他入画。
只因那年温聿路过宫苑,帮她捡回了挂在树上的风筝。
少女开口闭口,再不是「我爹我爹」,满心挂念的,成了她那气质清朗、面如冠玉的「皇帝哥哥」。
她画花影错落的宫苑中,十七岁的帝王衣衫华贵,眉眼温润。
她画杏花飘香的春日里,手持长枪的温聿如清朗玉石,整个人熠熠生辉。
对,该是这样的。
少女怀春,她眼里的意中人,该是这样的。
登基七年,从未真正厮杀于战场的温聿,该是这样的。
放下画,我顺着姜芙的视线望去,却觉得背脊寒凉。
宫苑中,正与大哥比武的温聿,一把长枪已经舞得出神入化。
可一招一式里。
我分明瞧见了他眼底的杀意。
那是尸山血海中,浮沉出来的凌厉杀意。
他的枪指向何方,他的恨从何处来……
那几日,我将尚学宫的史册翻了又翻。
字里行间,尽是功高盖主、狡兔死、走狗烹……
是战功赫赫的阿爹与父兄吗?
是功高盖主的忠勇侯府吗?
还没等我想明白,便见风雨至、杀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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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撒花~】
1
我自小便是个不受宠的公主。
是以好事从来轮不到我头上。而当外族入侵,边疆告急的时候,我倒是头一个被扔上了战场。
此时,我正被一个男人抵在石头上,用手中的剑狠狠顶住他不断向下压来的刀锋。再多一寸,他的刀就会立刻割断我的喉咙。
男人的脸近在咫尺,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喷在我皮肤上的温热。他的眸色极浅,像是晴天散落在草原上的海子,有种异族人独特的俊美。
只是现在这双眼眸闪着锐利的寒光,因为我的剑若上挑一寸,照样也能割断他的咽喉。
战场上短兵相接,非要你死我活的分出个胜负不可。
我咬紧牙关,猛的向下一缩身子。男人的刀瞬时落了下来,只不过他削断的不是我的喉咙,而是我的发冠。
丝丝缕缕的发丝散落下来,我透过头发的缝隙盯着他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准备再一次还击。可这次,他的刀却迟迟没有向我砍来。
我们不约而同的各自后退了一步,喘着粗气对峙着。
我这才注意到,他腹部的衣服不知何时被划出了一道口子,血水洇湿了一大片。
原来也是个受了伤的残兵。
「女人?」男人捂住伤口,眼神中是不加掩饰的讶异。
我惊异于他的汉话竟如此流利。
可我却没工夫与他废话。昨夜的一场奇袭,双方打的昏天黑地,烧焦的土地上还躺着我那些战友的尸骸,我几乎失去了理智,只想扑上去一剑劈死任何一个异族人。
我红着眼睛又冲上去与他撕打,男人刀背朝外用力一搡,我又被撂倒在了地上。
显然,他的武力是在我之上的。
我费力的用手掌支撑着地面想要爬起来,可我身上也带着伤,过多的失血已让我没有力气支配自己的身体。
男人正居高临下的看着我,我声嘶力竭的吼道:「你杀了我,杀了我啊!」
他举起手中的刀,刀尖向前朝我掷了过来。我闭上双眼,从容的迎接我的命运。可臆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只是耳垂上一凉,接着又是难以忍受的灼烫。
男人的刀擦着我的耳边飞过,镗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我不杀女人。」
他只丢下这一句话,继而转身,一瘸一拐的背着朝阳离开。
我的情绪忽然就崩溃了。我一边哭,一边撒气一样的冲着他大喊道:「你今天若不杀了我,那日后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顿住脚步,转过身来却对我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意。
「那好啊。至少下次见面时,我们都还是活着的。」
2
太阳越升越高,将大地的轮廓慢慢描摹清晰。
那个人的身影消失后,无垠的旷野上便只剩下了混着血腥的风,与在风中呜咽的破碎的战旗。
我擦干眼泪站起身来,在废墟中一点一点寻找着是否还有活着的兄弟。
可是没有,一个活人都没有。最后我只在河边找到一个被马蹄踏的变形的酒囊。这个酒囊是沈四哥的,就在昨天夜里,我们还一起坐在军帐外,一边喝酒,一边说话。
这段时间,我都跟着沈涟在白水河一带驻守。
沈涟是位神箭手,军营中相熟的人都称他一声四哥。他左脸上有一道长及眼尾的刀疤,却仍掩不住他身上透出的浓浓书卷气。
昨夜,我们就坐在军帐外,一起看着高筑的瞭望台。台顶上燃着彻夜不灭的火把,照耀着上方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军旗。
夜色中,沈四哥递了一囊酒给我,问我说:「能喝点吗?」
我犹豫了片刻,却还是接过酒囊朝嘴里灌了一大口。辛辣的烈酒自喉咙翻涌直下,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我抹了一把被辣出的眼泪,忽然很想念我的九哥哥,我唯一的亲哥哥。
沈涟被我的窘样逗笑了,接过酒囊豪爽的饮下一口,笑问道:「九殿下好像是第一次喝酒。」
我心虚的点了点头。他不知道,军营里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我其实并不是朝廷文书中所写的九皇子萧淮,而是深宫中不怎么有存在感的清宁公主,萧若鱼。
两个月前,乌桓人南下把大周朝的边境砸了个稀巴烂。我们这个千百年来以农耕自立的汉人王朝,人人自危。
周朝的安宁日子过了太多年,人们在温柔乡里泡软了骨头,于是诗词书画取代了刀枪剑戟,文人墨客盖过了兵士武将。朝中可用的将才少之又少,皇帝又不放心将举国兵力交给那几个常年不入京的边将。因此,选派一位皇子作为出征的副将便成了个折衷的办法。
当父皇说出这个决定时,太子看天,三哥看地,六哥咳了一声,捂着嘴小声说:「父皇,儿臣晕血。」
七哥抚着腰间挂着的金线香囊,笑的一脸谄媚:「父皇,何必那么急着出征?不是还有议和的一条路可以走么,或许让清宁去和亲,乌桓一高兴就把兵撤了呢。」
我被传召到建安宫时,看到的就是这一群虎狼要把我分而食之的景象。
太子替皇帝对我说道:「清宁,为了家国的安宁,你要大度些。」
我只低着头,安静的看着自己的脚尖,喉中堵了一口郁气。却未及开口,便听到一人在身后高声道:「清宁当然不能去!」
我回头,见一人坐在轮椅上,面色苍白的自殿门处徐徐而来。
那是我的九哥哥,从小到大唯一会护着我的人。
他摇着轮椅从我身边路过,环顾着衣冠满座不避直言:「我大周自立国以来,不割地不纳贡不和亲。若是自我朝却送了公主去求安,岂不是折了君父英明。」
我瞧着九哥的背影。他说的虽然和缓,但我能觉出来,他心里应该是压着火气的。
父皇看了一眼九哥盖着毯子的腿,沉思片刻后问:「那你说,谁能去应战?」
九哥低下头,搭在膝盖上的手在袖口下暗暗攥成拳。我知道,他正在心里自责他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靠近他,轻轻在他背上拍了拍。而后我抬头看向高座上的帝王,开口道:「父皇,这场仗,我自己去打。」
3
那之后,周朝正式向乌桓下了战书。
奉上谕,九皇子萧淮为副将,自京城押送粮草至边塞与大军汇合。
只不过,这其中还隐了一道暗度陈仓。出征打的是九哥的名号,而实际去边疆的人,是我。
我挽起头发,穿上战甲,将所有的女儿柔肠都抛在皇城,一路向北而去。
虽只过了两个月,可当在边疆粗犷的风霜中思及京城种种时,仍觉恍如隔世。
星幕下,我偏头看向身边的沈涟,转了话题:「沈将军,大家都称你一声四哥,那大哥二哥三哥都在哪呢?」
沈涟的眼眸中倒映着远方的火把,可我却觉得他目色中的光倏然黯了下去。
他起身,负着手向前走了两步,一声轻叹中满是苍凉。
「他们……都牺牲在战场上了。」
继而,是良久的沉默。我有些后悔,自己为何偏要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沈涟转过身看向我,声音在风中沙哑却平和:「殿下,战场上的厮杀远比你想象的要残酷。曾经,我与赵三哥正说笑着在河边饮马,不过转瞬,一支箭就射穿了他的喉咙。可我连为他难过的时间都来不及有,就得提着剑上马与敌人去作战。」
风从他的鬓边吹过,我不经意间发现,他仍是血气方刚的年岁,鬓角却已生了华发。
「战争,它会不讲道理的在顷刻间夺取任何你所珍视之人的性命。就像此时,我们还能在一起说话,可谁知是否在明天,我就会永远沉睡在这片土地上了呢?」
就在他说完这番话后不到两个时辰,敌军毫无预兆的发动了奇袭。
在乱军的激战中,我眼睁睁的看着沈涟射尽了他箭筒中所有的羽箭,殊死拼杀时,被一柄弯刀穿透了胸膛。
他是仰面直着倒下去的。望着天空,他缓缓的闭了眼,嘴角噙了一抹笑意。
我哭喊着想奔过去救他,可眼前横着无数的刀光剑影。我们明明离得那么近,但又好像远的永远都够不到他。
混战之中,我被敌军的铁骑洪流冲翻了,跌入白水河中,失去了意识。
待我在河边醒来之时,一场战役已经结束,天地安静到仿佛我被世人遗弃。
我浑浑噩噩的朝着我们曾经驻扎营地的方向跑,却偶然遇到了那同样受了伤的异族人。
其实在他掷掉手中弯刀时,我很想问问他,是否他心中也同我一样如此悲凉。
4
我坐在河边,捧着沈四哥那只变了形的酒囊,一直发呆到日上三竿。
我想起在昨夜对话的最后,我问他,沈将军,如果有一日仗打完了,你想要去做什么?
他想了想,笑的有些腼腆。最后他说,或许去当个教书先生吧。
我的嘴角不由得向上扬了一扬。我把那酒囊收在怀中,轻声自语道:「沈四哥,愿你的英魂保佑我活到战争打完的那一日。你所希望的事,我去帮你实现。」
我站起身来,迎着阳光向东方走去。我要回中军大营去,还有其他仗等着我去打。
我不眠不休的在草野上行了三日,终于在第三天的傍晚,在地平线上见到了大军的轮廓。
天空与大地的缝隙间,整肃的军队静默以待,有种言语难以形容的庄严与肃穆。
瞭望台上放哨的卫兵看到了我,长长的哨声划破天空渐次响起。不多时,一人骑着马自军营中向我疾驰而来。待他走近些,我认出马背上的人是裴宣。
裴宣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他扑倒在我面前,眼泪一下子就漫了出来,哭的泣不成声。
「公主,您可算是回来了……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属下,属下……要如何向九殿下交代啊?」
裴宣是我九哥的人。他不善言辞,却练了一身好武艺,但这些年为了不给哥哥惹太多锋芒,一直在藏锋。
我把裴宣扶起来,抿唇挤出一丝笑容。
「怎么跟个媳妇一样?堂堂七尺男儿,倒哭的梨花带雨。」
裴宣抹了一手的鼻涕眼泪,抽抽噎噎的说:「公主伤到哪里没有?属下带您去疗伤。」
我轻轻摇了摇头,只说到:「裴宣,帮我绾下发冠吧。」
理好了发髻,我的女儿身份又被安好的掩藏了起来。我只用凉水洗了把脸,便径直往中军帐走去。
刚走到帐外,就听到了里面激烈的争吵声。
一个年轻意气的声音高声道:「你怎么就不能给我几个兵让我去把那群乌桓人一锅端了?难道就让沈四哥和殿下这样白白送了命吗!」
真行,穆子嵘跟他爹又吵起来了。自打我来军营起,就没见这对父子心平气和的说上过超过三句话。
我揉了揉被震的发疼的太阳穴,思索着要不要待会再进去,免得误伤。
直到一只从两片帘子中间飞出来的茶杯砸碎在我的脚边。
我在心里骂了句娘,挑了帘子走进去。营帐中一老一少见到我,立时都噤了声,上下打量着我,仿佛在确认我究竟是人是鬼。
我瞪了穆子嵘一眼:「我还没死呢,又跟你爹在这瞎吵吵什么?」
穆将军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眼眶微微泛红,好像有点想哭。
我朝他抱拳行了军礼:「大舅,三日前我军在白水河被偷袭的详情,末将有要事禀报。」
5
此次征讨敌军挂帅的主将穆琅,是我十几年未曾谋面的亲大舅。
小时候,我仰着头问我娘,大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娘总是笑着答,他啊,有时候固执的像头牛,拉都拉不回来。
我一直以为她是在打趣自己的哥哥,而如今见了真人我才明白,我娘压根没有骗我。
我大舅这个人,就像刀劈过塞北的风,骨子里带着几分蛮不讲理的刚硬。
以及,我隐约觉得,他好像并不太喜欢我。
或许是因为知道我是个女孩子吧。毕竟在武将眼中,扛得动刀枪才是硬道理。
穆子嵘被穆琅骂出了门,于是帐子里就只剩了我们两人。
我细致的向他禀报了敌军的方位,人数,战术。听罢,穆琅只是良久的看着作战舆图,若有所思。
我告退的时候,他却叫住了我。
「小鱼儿,以后你就在中军营好好呆着吧。炊事兵那边少人手,你去补个缺。」
凭什么?
烧灶的士兵大多都是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兵,可我手脚都还健全着呢。
刚拼杀过的热血还未凉下去,我脱口问到:「末将是哪里做的不好了吗?我可以改。」
他的神情冷了下来:「你需要做的只是服从命令。」
服从?我从那个破皇宫里做小伏低了那么多年,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服从。这两个字我早就听厌了。
我负气的走出了中军帐,心中暗诽道,穆琅这样的脾气,难怪这些年在朝中得不到重用。
出了营帐,太阳已快吻上了起伏和缓的山丘。我寻了辆粮车,蜷在背风处,从怀中取出我自己记录的行军笔记。
我用唾沫润了润已经写秃毛的笔,翻开笔记的新一页,草草勾勒了几笔白水河周围的地形。
我标记出了我与沈涟驻军的位置,闭眼回忆着那天敌军杀出来的方位,推断出敌军潜伏的方位大致会在……
还没来得及落笔,两道黑影落在了我的笔记上,把光挡了个严实。
我抬头,见裴宣与穆子嵘正一左一右的盯着我。
穆子嵘噗一口吐掉了嘴里叼着的草根,蹲在我身边勾住我的肩膀:「兄弟,老头子刚跟你说什么了?过两天翻雪山你应该会跟我们一起去的吧?」
裴宣的脸立时就黑了,他将穆子嵘的手从我肩上拎走,咆哮道:「跟你说了多少次别动手动脚的!」
这个军中,除了我大舅,就只有裴宣知道我是个姑娘了。
穆子嵘被裴宣拧的嗷嗷直叫:「行了行了我不动,就你们家殿下金贵碰不得!」
我快烦炸了。穆琅把我拘在中军也就算了,还得想着怎么面对这俩货。
我挥了挥手里的那只秃毛笔,指着穆子嵘说:「穆子嵘,你要是再发出噪音,信不信我把你头发薅的跟这支笔一样。」
「嚯,这么暴躁。」他嘟哝了一句,而后盘腿坐在了我对面,很认真的说,「殿下,沈四哥的事我与你一样难过。但你能不能给我讲讲这次遇到的乌桓人都是什么样?我也想为沈四哥报仇。」
6
乌桓人。
我的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出了那个眸色如海的异族人。
我犹豫着开了口:「我……遇到了一个乌桓人,一个汉话很好的乌桓人。」
「汉话很好?」裴宣立刻皱起了眉。
我挑了挑眉毛示意他接着说下去,他好像比我多知道些什么。
裴宣道:「殿下,您该不会是碰上贺兰渊了吧。」
贺兰,是乌桓王族的国姓。
我问裴宣:「贺兰渊,是谁?」
他答道:「那是乌桓的二王子。听说他的母亲是个汉人,所以在皇族中远不如他的长兄受重视。此人生长与草野,却饱读汉家诗书,故而总是兵行诡道。若之后与他遇上,我们还是要小心。」
原来如此。难怪他看起来并没有王子的意气风发,而是一种破碎的刚强。
有些像我九哥。
「你说他在乌桓皇室中并不得宠,是吗?」
裴宣点头:「殿下您想,哪个得宠的皇子,会亲自去冲锋陷阵呢。」
唔,揽镜自照,这话说的倒一点都没错。
贺兰渊或许不会想到,在他的敌人当中,也混着一个不受宠的公主。虽然我们处于敌对的两端,可在境遇上却……真巧。
我陷入了沉默,穆子嵘却恰到好处的嘁了一声。
他在裴宣大腿上捏了一把:「你不就说那狐狸精吗?还文绉绉的讲那么大一堆。」
裴宣瞪了一眼穆子嵘的手,洁身自好的往远处挪了三寸。
我倒是好奇了起来:「什么狐狸精?」
「嗐,就是贺兰渊呗。」穆子嵘摆了摆手,「这个人狡猾的很,像狐狸一样。我们背地里就给他取了个诨名,叫狐狸精。」
想起贺兰渊那副皮相……这个名字倒挺适合他。
我没有告诉穆子嵘和裴宣我与贺兰渊的近身交锋,以及他放了我一马的事情。
我想起贺兰渊离开时对我说过的那句话。
「至少下次见面时,我们都还是活着的。」
我有种感觉,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他似乎是个还不错的对手。
7
穆琅不是让我去烧灶么,好啊,那我去。
放饭的时辰一到,军营里的兵士在灶前排起了队,每人手中都捧着一个碗,安静的等着我把粥舀进他们的碗中。
我垂着眼皮,没有感情的重复着一遍又一遍的动作。
直到一只碗伸到我面前,我都把粥盛满了,这人却还守着不离开。
我抬起头,见穆子嵘正笑嘻嘻的盯着我看。
我横了他一眼:「我忙着呢,别在这碍我事。」
「兄弟,你咋还这么暴躁呢?」穆子嵘端着碗晃荡到我身边,吸溜了一口碗中的热粥,「嘿我跟你说,老头子给我们下军令了,过两天要跟乌桓人去抢达拉山头。这可是场硬仗,你想不想跟我们一块去打?」
我心头的无名火一下窜的老高:「你看我这样去得了么!」
「我说你是不是傻啊?」穆子嵘意识到他的嗓门有点大,立时又压低了声音,「大营需要炊事兵,我们就不需要人管饭了?你在哪做饭不算做?」
嗯?他成功的引起了我的兴趣。
「说详细点。」
穆子嵘凑近我说:「老头子忙得很,他才不管本将军挑了谁去管补给。你这两天老实点,少在老头子面前晃悠。等到出征那天,我让大壮替你在营里的差事,你跟我们走,则何如?」
「兄弟,看来我平时还真没白罩着你啊。」我邪性的挑了挑嘴角,胳膊肘搭上了穆子嵘的肩,「也就是你,才能想出这种馊……搜肠刮肚都想不出的好主意。」
穆子嵘和裴宣出征那天,营地起了一场风沙。狂风将战旗吹得猎猎飘扬,穆琅的训话在刚硬的风沙中破碎成一段一段不完整的词句。
这样的天气却给我打了极好的掩护。我跟大壮换了位置,混进了押送补给的队伍。等我坐在锅灶上欢呼这一场出逃时,中军营帐早已在黄沙中模糊不清了。
我们此次的任务,是要抢在乌桓人之前,摸索出一条能让大军和辎重顺利到达达拉山主峰的道路。
达拉山地形复杂,易守难攻,是守护汉地西大门的一座天然屏障。因此这片高地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我们与敌人都对这里虎视眈眈。
现在正值隆冬,大雪封山,进山的路险阻重重,但我们必须要从冰天雪地里硬蹚一条路出来。我们难,乌桓人也难,先下手为强,谁能抢占先机,谁就掌握了一半的胜算。
坦白讲,我并不认为乌桓人比我们更能忍受这种辛苦。
但进山之后,我们很快就发现,这里的环境度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酷得多。
我陷在齐腰深的雪地里,身上的棉衣都快被雪水浸透了。积雪混着冰渣子从脚腕一直往裤筒里钻,开始生疼,到后面也都没有知觉了。
穆子嵘走在我前面,用力将面前的雪推成一块平地。他转过身向我伸出一只手:「来殿下,先上来!」
我拽住他的袖子,一咬牙奋力爬上了地面。我掸了掸身上沾着的雪块子,接过穆子嵘手中的铁锹,说:「你先歇会,换我们接着来!」
这一路上,我们这一队人都是这样艰难且缓慢的行进着。山中的雪太厚,我们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踩下去会遇到些什么。
于是我们便想了这样的法子,打头的人先在积雪中清出一条安全的通路,跟着的大队人马再依次通过。打头的清雪累了,就换后面的人顶上,循环往复。
我挥着铁锹一铲一铲的楔在冷硬的积雪上,裴宣在我旁边,也是埋头苦干,速度要比我快上许多。
趁没人注意的时候,裴宣靠近我悄悄说:「公主,您先歇会吧。剩下的属下来做,这些哪是姑娘家能做的事?」
我抹了一把毡帽下沁出的汗,很快又在指尖凝结成了冰。
「什么姑娘?哪里有姑娘?」
裴宣盯着我,噎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个……公主,九殿下嘱咐过卑职要照顾您的……」
我促狭的朝他眯了眯眼:「就我九哥嘱咐你了吗?小棠不会没找你吧?」
裴宣的脸腾一下烧红了,磕磕巴巴的说:「也……也嘱咐了。她说……说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要把我给……给……」
我噗的一下笑出了声,还是这招最管用。小棠是我的贴身侍女,别看裴宣往日里一脸正直,可是我知道,他在偷偷喜欢我的小棠。
我成功堵住了裴宣的嘴。其实我也不是故意想捉弄他,离开家出来打仗的这些人,天天过的都是刀尖上舔血的生活,谁又能照顾的了谁呢。
裴宣不说话了,继续埋头跟面前的积雪较劲。他不过比我靠前了半个身子,一脚往前一踩,整个人却骤然向下陷了下去。
「裴宣!」
我下意识的伸手去抓裴宣的肩膀,却被一股大力带着,也向前栽了过去。
8
裴宣陷进了雪窝里,瞬间被积雪淹到了脖颈处。
我趴在地上,死死抓住裴宣的衣服,可身子却控制不住的也一点点往低处滑去。穆子嵘见了,忙带人扑过来帮我一起拉住裴宣,拼了命的将他往雪窝外面拽。
我咬着牙说:「裴宣,坚持住,坚持住啊……」
裴宣的牙齿在不住的打战,嘴唇一点点的由青变紫,看起来痛苦非常。
半个时辰后,我们终于从雪窝中将裴宣救了出来。这时我们才发现,在他的左脚上,竟钳着一只捕兽夹。冷硬的尖铁死死咬入他的血肉,深可见骨。
随行的军医给裴宣做了包扎,可他的伤很重,如果还想保住这条腿,他一定不能在雪地中继续行走了。
这天晚上,我们在这片空地上就地扎了营。围着火堆,一整支队伍都陷入了沉默,是对此刻的无助,是对将来的未知。
我稍走远了一些,找了块石头坐下,从怀中掏出酒囊,仰头灌下一大口。我抬头看向远方,主峰就在流云下,在夜色中披上了一层清冷的月光。那里看起来那么近,可为什么,却那么难到达。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沮丧。
「你什么时候染上喝酒这毛病的?」
穆子嵘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后。
我木了一下。我自己好像都未曾察觉到这种转变,或许是在沈涟战死后用以消愁,或者是在冰雪行军中用于取暖。
穆子嵘叹了口气,坐到我身边。
「殿下,之后的路线该怎么走,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思索了片刻,道:「改道吧。裴宣这次是掉进了猎户入秋前为捕猎挖的陷阱里,看来之前这里应是野兽经常出没的地方,那这附近的陷阱绝不会只有这一个,可现在下了雪咱们根本识别不出来。像裴宣这样,伤了一个,就还需要两个人来抬他,咱们现在,经不起这样的损失了。」
穆子嵘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我们现在探的这条路,是通向主峰最近的道路。如果现在改了道,绕远自不必说,那之前的努力也全都白费了。
许久之后,穆子嵘掐了掐眉心,苦笑道:「也只能这么办了。至少,我们也算是排除掉了一条错误的路吧。」
我站起身,向着主峰的方向走近了两步。山峰就在那里无言耸立着,静谧,安详。
我喃喃自语道:「就快到除夕了吧。我好想回家啊。」
9
改道之后,情况并没有好上许多。
在腊月的最后几天,山中飘起了雪花。开始只是零零星星的雪片子,到后来却越来越大,俨然成了一场暴风雪。
我用手掌挡住不断往脸上袭来的雪刀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队伍最后,去看军中的伤员。
由于长时间在雪地中行进,有不少士卒已经吃不消了。冻伤的,病倒的,累垮的,他们都急需要休息。
裴宣的担架放在一棵松树旁边,我半跪在他身边,凑近他问:「裴宣……裴宣你怎么样?」
裴宣艰难的睁开眼,气若游丝:「公主……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就把属下弃了吧。我这样……这样对于大家也是个拖累……」
「不行……不行!」
热泪就在眼角,滚下来却很快化作了冰。
我不能丢下他们,这些弟兄们一个都不能少。
我找到穆子嵘,隔着呼呼的风雪对他大喊道:「子嵘,咱们得找个避风处,先把这场风暴给躲过去!」
幸运的是,在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发现了一处山洞。
将大部队安置在密林中后,我与穆子嵘先行到洞口探查。
穆子嵘高举着火把,橙黄色的光亮让山洞上方崎岖的怪石投下层叠暗影,在跳动的火光下如一群在黑夜中潜伏已久的怪兽。
我屏住了呼吸,这里安静的让人觉得有些悚然。
山洞的地面上叠着厚厚的松针,踩上去会发出窸窣的声响,在这万籁俱寂的雪谷中显得格外清晰。
穆子嵘在山洞中环顾了一周,转过身来对我说:「这个地方足够大,应该可供咱们休整一段……」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一刹那间,一个黑影却骤然从石缝中闪现了出来,直接将穆子嵘扑倒在了地上!
穆子嵘的火把脱了手,滚落到地上很快熄灭。山洞中倏忽间暗了下来,我能听见穆子嵘和另外那人缠斗在一起的声音,双方肉搏的极为激烈,恨不得你死我活的要弄死对方。
我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已经凝固了。
这个地方有乌桓人!
10
我摸出了藏在袖口的短刀,脱了刀鞘也加入了他二人的搏斗中。
顷刻之后,那乌桓人便落了下风。他将弯刀架在了穆子嵘的脖子上,而我将手中的短刀抵上了这乌桓人的喉咙。
我将刀刃又往他皮肉深处用力了些,低哑着说:「放了他,不然我立刻杀了你。」
穆子嵘怒吼道:「兄弟,别管我,宰了这兔崽子!」
「别动,我没想伤你。」这乌桓人终于开了口,他顿了顿,接着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心平气和的与你们谈一谈。」
我手下的刀莫名迟滞了一瞬。这低沉的声音,这流利的汉话,我绝不是第一次听到。
「你是……贺兰渊?」
男人背对着我低低笑了一声,并不惧我手下的刀锋:「既然是熟人,那就更有必要好好谈谈了。」
三声倒数之后,我与贺兰渊同时松了力道。
我将穆子嵘拽回了我身边,贺兰渊站在离我们三尺远的地方,双方之间仍戒备非常。
贺兰渊燃起了一束火折子,小小的一簇火苗之后,是他那双沉静如海的眼眸。他喉咙处的油皮被我的刀割破了一点,有血水漫出来,染红了他的领口。
贺兰渊打量着我,蹙眉思索了片刻,旋即恍然:「之前白水河一战与阁下有过交锋,幸会。」
「我幸你个大头鬼!」穆子嵘在我旁边狂吼道:「就是你们害死了沈四哥!老子要你偿命!」
贺兰渊眉心皱了皱,似乎是觉得穆子嵘有些吵。
他并没有理会穆子嵘,转而看向我说:「方才提到的那人如果是你们的好友,那我很抱歉。但请相信,那次战役中我们也并没有在你们身上讨到任何好处。我也有很好的兄弟,在白水河畔死于你军之手。」
穆子嵘还想再吼些什么,我及时拉住他让他闭了嘴。
我看向贺兰渊,冷声问:「你想谈什么?怎么谈?」
贺兰渊平声道:「休战。在这场大雪停下来之前,我们双方可以共享这座山洞。」
我们。他用了这个词。那说明这里并不只有他一个人,还有隐藏在不知何处的乌桓兵。
就像现在密林中正在潜伏着的汉军一样。
我的脑子里在飞速打着算盘,我并不清楚对方的状况如何。这究竟是个一举歼灭敌人的机会,还是在一触即发的绞杀中难得的生机。
我故作镇定的问道:「如果我不应呢?」
贺兰渊耸了耸肩:「那无非就是打。但我可以断定,贵军一定占不到什么便宜。我们的漠北草原上时常经历风雪,雪中行军的经验要比你们丰富得多。若阁下打定心思要同归于尽,我方势必奉陪到底。」
他的神情中,甚至夹杂着一丝轻蔑。
我与穆子嵘无言对视了一眼。我俩都明白,以汉军现在的状况,根本打不起一场硬仗,我们不敢冒这个险。
我转向贺兰渊道:「那好,我方可以同意休战。但你拿什么保证,你不是在故意使诈?」
贺兰渊无声笑了笑,眸色中却是毫无波澜的沉肃。
「君子之盟。」他将手中的弯刀刀尖朝下,脱手向地上掷去。
随着刀刃没入地面的声音,我听见贺兰渊说道:「苍天在上,我贺兰渊不做阴诡狡诈之事。」
11
半个时辰后,在深山中的这一方小小的山洞里,出现了这样一幅奇异的景象。
往日里打的不共戴天的汉军和乌桓军,此时安静的坐在山洞的两侧,大眼瞪小眼的互相对视着。
为了节省燃烧的木柴,山洞中央只点一个火堆。这跳抖的热量好似一道无形的楚河汉界,将山洞中的人划分成泾渭分明的两端。
但也的确没有人想在此时来调节这尴尬的气氛。因为我们两边都在忙着照顾自己的伤员。
在乌桓兵露出真容后,我很快发现,我们还是被贺兰渊摆了一道。这只乌桓队伍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强大,他们当中受伤的人也很多,显然也是历经了一番辛苦的。如果真打起来,谁输谁赢还真不一定。
贺兰渊……难怪穆子嵘会管这个人叫狐狸精。想起他方才谈判时的那副神色,我不由得恨得牙根痒痒。
他那时心中一定比我更慌张。可他到底是有多强大的内心,才能在未知面前表现得如此镇定自若。
不过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我与贺兰渊至少在一点上达成了共识。在这种鬼天气下,只有短暂的休战,我们双方才都能活。
在山洞中暖和过来之后,伤员身上的疼痛在逐渐苏醒,原本沉寂的夜晚中开始蔓延阵阵忍受剧痛的呻吟。
我跪在裴宣身边,不住的帮他擦去额头上渗出的冷汗。他的状况很不好,已经不知道断断续续的高烧了多少日了。我悄悄撩开他的伤口看过,那里的皮肉已近乎溃烂,几欲见骨。
「喂,你们那个伤兵,是被捕兽夹伤了吗?」
我转头,见贺兰渊站在界限的另一边,正在端详着裴宣。
我没应声,谨慎的揣度他的意图。
下一刻,他却从袍子里掏出了个什么东西,朝着我扔了过来。我气息一屏,下意识的想要躲,不知那又是什么有杀伤力的武器。
贺兰渊挑了挑眉:「这种药比你们汉人的东西管用,或许能救他的命。」
我将信将疑,用眼神唤来军医。军医打开药包闻了闻,微微向我点了点头。
我看向贺兰渊,他对我摊了摊手,撩了袍角又盘腿坐了回去。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好像在憋笑。
12
折腾到后半夜,伤兵渐次睡去,醒着的人却都感觉有些饿了。
我与穆子嵘坐在离火堆不近不远的地方,掏出了贴身带着的干粮。
这烤饼本来时间就有些久了,再加上从雪地里冻过那么一遭,一口咬下去,好家伙,嘎嘣脆。
我和穆子嵘看起来都很严肃,实际上牙口间都在跟这烤饼较劲。我觉得自己嚼了都快一百下了还没把这破玩意嚼烂,腮帮子累的生疼。
对面的乌桓人显然也都饿了。贺兰渊与他身边的人低语了些什么,接着,几个乌桓人从他们的大氅中取出了……几只冰冻了的兔子?
乌桓人将兔子穿在未点燃的枯枝上,几个人围着篝火,慢条斯理的烤了起来。
不过一会,滋滋的冒油声伴着烤肉的香气飘来。油花滴在烧红的木柴上,嗤的一声,翻起一处绚烂的火花。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么?
我清晰的看到,穆子嵘直愣愣的盯着那团火,喉咙上下一动咽了一大口口水。
贺兰渊低垂着眼睫,火光明明灭灭的映在他的侧脸上,棱角分明。他身上本就有一半的中原血统,在昏暗的光线下,他并不像个异族的将帅,更像是个在油灯下苦读的读书人。
我的目光也不自觉的被吸引了过去,不知是在馋那几只流油的兔子,还是在有意的看贺兰渊。
贺兰渊一直低着头,在烤兔子这件事上,他都做的如此认真。我逐渐放松了警惕,光明正大的端详起他来。可猝不及防的,他却抬头向我望了一眼。
四目相对。我打了个激灵,忙移开了目光,可心口却还怦怦的跳个不停。
有些轻微的响动传来,是有人在拨弄火堆里的木柴。我没有抬头,接着却听到那人轻声问到:「要过来一起吃吗?」
这句话好像一根针刺入我的天门。是心中所想被别人看透之后的慌乱。
我忙抬起头来想口是心非的拒绝,却发现贺兰渊问的人,其实是穆子嵘。显然,在想吃兔子这方面,穆子嵘表现的比我明显多了。
有那么一瞬,我忽然很希望穆子嵘能答应下来。
然而,他很有骨气的说到:「不必。」
贺兰渊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继而问:「那与你们换,可以吗?我们很少能吃到粮食的。」
穆子嵘看了看冒油的兔子,又看了看手里的干饼,从鼻子里哼了口气:「算了,丢不起这人。」
这话说完他似乎是觉得有点没面子,又很快补了一句:「你别得意,我们周朝好吃的东西海了去了,这回输给你,不算。」
「谁要跟你比了?」贺兰渊都被气笑了,他摇摇头,放弃了与穆子嵘的对话。而后他又转向我,说:「那这位姑……」
在他把后面那个字说出来之前,我噗的一口喷了出来。我怎么把这茬忘了,贺兰渊知道我是女儿身,他要是说漏了嘴那我怎么办!
我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拼了命的给贺兰渊使眼色,五脏六腑都震的生疼。
贺兰渊好整以暇的看着我,一侧的眉毛微微挑了起来。
他唇角翘的有些痞,懒散的拉长了声音:「哦——那这位……公子,是否愿意接受在下的邀请呢?」
该死。我好像又被贺兰渊给拿捏了。
13
最终我还是没有吃贺兰渊递来的兔肉。
我从军后,我大舅教给我的第一课便是,即便被敌军拿捏住了把柄,也绝不能束手就擒。
好在贺兰渊并没有为难我。只是在这些无声的交锋中,我好像又欠了他一个人情。
我与穆子嵘和其他几个将士商量好了轮流守夜,乌桓那边同样也都有士兵醒着。
我和衣而睡,可是却总睡不踏实。换岗的时间还没到我便醒了,于是替了穆子嵘去睡觉,然后一个人走到洞口处,席地而坐。
大雪还在簌簌落着,万籁俱寂。洞外的黑暗一点点变浅,黎明清洗掉夜色,还给雪地以素白。
天亮了,新的一天又到来了。今天,是我们的除夕啊。
我站起身来,想出去再多寻些枯枝回来。除夕之夜,我想让洞中的火把燃的再旺些,至少让我们的将士能在温暖中过个年。
一只脚还未迈出洞口,却听一清冷声音问到:「你要去做什么?」
片刻后贺兰渊便已大步走到我身边,目光阴晴不定的审度着我。
他太谨慎了。他这是在担心附近还有其他的汉军援兵,怀疑我是要出去通风报信的。
我如实答:「去捡些枯柴,今天我们过年。」
贺兰渊顿了顿,说:「那我跟你一起去。」
经过这一天一夜的落雪,地上的积雪又松软了许多。有些被大雪压折的松树枝落在地上,我在雪地中一边扒拉一边捡,不一会手指就冻得通红。
贺兰渊就在我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我。无缘无故的被人不信任,我心里的气有些不顺。我转过身冲他喊到:「喂,我真的是来拣柴禾的。这些干柴你们乌桓人不用?就杵在那等我一个人拣啊?」
「嗯?噢。」被我嚷了一顿,他显得有些不太高兴,却还是向我走了过来。
我懒得理他,抱着枯枝往后退了两步。可好巧不巧,我一脚踩在了什么凹地上,身子失了平衡,仰面向后倒去。
「喂!」贺兰渊目色一厉,迅速向我奔来,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他的力道实在有点大,拽得我猛的往前一倾,一脑袋结实的扎在了他的胸口上。
我还惊魂未定,便听到贺兰渊斥道:「我说你能不能小心点?你要是万一伤了,跟着你的那个愣头青不得以为是我下的黑手?」
看我们之间这岌岌可危的信任哦。
我觉得自己应该道声谢,但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我想正一正自己歪掉的毡帽以掩饰现下的尴尬,然而却发现了一件更为尴尬的事。
我的手还握在贺兰渊的手里。
14
我飞速将自己的手从贺兰渊的掌心中抽回来,背到了身后。
「抱歉。」他的手在空中滞了片晌,才缓缓收了回去。
在战场上时,所有的情绪都会在刀砍剑劈下灰飞烟灭,剩下的只有失去理智的愤怒。但在现下这种情境下,一旦有了肌肤相处,都无法避免一个事实。他是个男人,而我是个女人。
我会恼怒,会脸红,也会羞涩。
飞雪在我们身边飘过,很缓,很慢。
「你……」
「你……」
我与贺兰渊同时开了口,却又如蜻蜓点水般,同时收了回去。
「你生气了?」最后还是贺兰渊先打破了沉寂。
说真心话,我是有点生气的。但我是在生自己的气。如果是被我所厌恶之人冒犯,我应当是要一巴掌扇回去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承认,面对贺兰渊,我本能上并没有把与他的接触当成一种冒犯。
可我说出口的话却是:「我生不生气很重要吗?」
我的心跳的炽烈,但我却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冷静过。
「贺兰渊,你不要忘了,我们是敌人。只是鉴于你我的君子之盟,雪停之前我们之间会有短暂的和平。但若日后在战场上见了,我绝不会对你手下容情。」
「嗯。」他低低的应了一声,说了句:「我也是。」
听他说的那么无情,我反而倒松了口气。
「但是,我还是想谢谢你,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他颔首:「嗯。乘人之危的事,我不会做。」
我看着面前的男人,他的教养是如此之好,那种谦和会让人忍不住心生恻隐。但在战场上,这种恻隐并不意味着对他的宽恕,也许更多的是,对他破碎之后的惋惜。
他的破碎感,源于他过于清峻的相貌,却不合时宜的披上了流血的伤痕。譬如他现在的模样。
方才拉我那一下他用了大力,咽喉处被我割破的那道伤口又撕裂了开,有血水漫了出来。
「贺兰渊,我并不想欠你什么。」我长呼了一口气,从袖口拉出一方随身带着的帕子,「我帮你包扎下伤口吧。」
15
贺兰渊下意识的向他脖子中间摸去,触到伤口时,疼的吸了口凉气。
这个地方他自己看不到,此时又没有镜子,他就更无从下手。
我弯了弯唇角:「来,我帮你吧。」
贺兰渊比我要高些,他这样直站着,我必须踮着脚才能将帕子覆到他伤口上,有些不得力。
我皱了眉:「你蹲下些。」
贺兰渊很听话,微屈了下膝,将双手搭在了膝盖上。
我绕到他身后,将帕子缠在他的伤处,在后面打结系好。这帕子的边角处绣着几条游鱼,这些绣花起伏不平,在打结时有些碍事。
「别动。」我说到。
贺兰渊轻轻嗯了一声。
我的嘴唇不自觉的抿成了一条直线。果然是刀剑拿的久了,这种精细活都搞不定了。
忽而我听贺兰渊问到:「你们军中,为什么会有女孩子?」
我并不奇怪他会问出这样的话,不管他是出于对我的好奇,还是对汉军情报的刺探。但我是不可能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他的,萧若鱼的名字永远不会被写入这场战争中,我只能是个被掩藏在深处的秘密。
我漫不经意的答他:「因为不想嫁人。觉得自己还能提的动刀枪,那就来了。」
「哦。」
我下手似乎有点紧,勒的他忍不住唔了出来。
「你想杀了我吗?」
他语气很淡,却让我有些猝不及防。
我点点头:「坦白讲,白水河那战之后,我是真的很想杀了你。但不是现在。」
我在说着这么有戾气的话时,语调竟然很温柔。
「嗯。」
贺兰渊扭了扭脖子,好像是蹲的有些不太舒服。
我啧了一声:「别动,就快要好了。」
他立刻老实的定住了身子。
过了一会,他又问:「那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我正好把最后一个系扣掏出来,绷着嘴没有吭声。这回总算是弄好了,我拍了拍手,示意贺兰渊站起来。
他的神情好像有点低落。
我仰头看向他说:「哎,我叫小鱼儿。」
16
我和贺兰渊每人都拣了一大抱枯枝带回去。
进山洞之前,贺兰渊将他毛氅的领口向上拉了拉,遮住脖子上的素巾。
我回去的时候,穆子嵘已经醒了。见到我和贺兰渊一起回来,他立刻站起身挡在了我与贺兰渊中间,目光中满是敌意。
「子嵘。」我在背后拉了拉他,解释到:「我们只是出去拣些干柴,他没把我怎么样。」
我把满抱的枯枝交给穆子嵘,交代他说:「把火再烧的旺些,今天咱们好好过个年。」
我冲贺兰渊轻轻点了下头,而后我们走回了各自的阵营。
这个除夕夜,没有桃符,没有爆竹,也没有美酒佳肴。有的只是我们这些离家的人,骨子里对这个节日的执念以及坚守。不管是受伤或没受伤的人,都默默围在篝火旁一直守岁到天明,祈盼团圆,祈盼安康。
新年第一天的清晨,下了几日的雪终于停了。阳光倾泻于新雪之上,映出晶莹而纯洁的光。
我们可以离开这方山洞了。同时也意味着,我与贺兰渊之间的君子之盟结束了。
离开的时候,我们站在阳光下,对这队相处了两天的乌桓军人,抱拳致意。他们同样,将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处,以乌桓人的礼节向我们告别。
而后,两队人马向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雪地上空留下一串串脚印,没有人再回过头。
自此之后,如果再度遇见,便是兵戎相向了。
我们将继续在这茫茫雪域中行进,为后续军队的全面进攻找到一条稳妥的道路。
一个月后,我们携带的物资基本都告罄了。但同时也有了些不菲的收获。
我们摸索出了一条通往主峰相对安全的道路,虽然比起之前找到的路有些绕远,但好在没有什么太大的险阻,可以保证先锋部队和后勤补给以最快的速度到达顶峰。
收工,回营。
我看着笑的满脸灿烂的大家,心下慨然。
出发时一个个斗志昂扬的小伙子们,在经历一场雪山的洗礼后,双颊上都落下了些冻伤的残红。来的时候纵马扬鞭,回程的路上却要互相搀扶。
这些鲜活而热血的生命啊,我好爱他们。
17
离中军大营越近,我的心里却越发不安起来。
虽说这次任务完成的不算丢人,但我当初是偷跑出来的,违抗了穆琅的军令。如今回去,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此时离大营还有些路程,我强迫自己沉下心来,想想之后的说辞,祈祷不要搞得太难堪才好。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远远的,我看见一队人马疾驰而来,马蹄踏过的地方黄土飞扬。等那帮人走近了,我看到领头的正是穆琅。
主将来迎,我身边的兵卒兴奋的沸腾了起来。我混在欢呼的人群中,笑的有些发苦。我大舅这似笑非笑的表情吧,至少不能用高兴来形容。
穆琅与将士们寒暄了几句之后,终于把注意力向我们这片投来。他的目光在我,穆子嵘还有裴宣的脸上一一扫过,没有起伏的说了句:「你们几个,跟我回去。」
我们三个乖乖的跟穆琅回了中军帐。帐帘一合上,穆琅扔下剑一把把我拽了过去:「你受伤没有?生病了吗?」
我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的答道:「大舅,我没事没事,我可好了!」
我明显感觉到穆琅长长的舒了口气。
我陪着尬笑起来,可嘴还没咧开呢,就听到穆琅冲着帐外喊道:「来人!拖出去打二十军棍!」
18
「穆将军!」
「你做什么!」
裴宣和穆子嵘同时开了口。
穆子嵘一个箭步挡道我面前,冲着穆琅顶道:「我们这次在雪山里有多辛苦你知不知道?就算是没有功劳,苦劳总还是有的吧?人回来之后一句宽慰的话都不说,上来就要打,你没老糊涂吧?」
穆琅冷笑一声,越过穆子嵘直接看向了我:「违抗军令,私自行动。你自己说,该不该罚?」
我自知理亏,从背后拉了拉穆子嵘的袖子,对穆琅说:「末将知罪,我这就去领罚。」
「将军!」裴宣拄着拐,也挡在了我前面,直视着穆琅说:「我们殿下千金之体,将军若硬是要打,那末将愿意替她挨罚。」
「那战场上你能替她去死么?」穆琅冷声道:「在本将帐下的兵,莫说是殿下,就算是皇上亲自来了,我也照样秉公办事。如果她不愿意服军法的处置,那好,回京城养尊处优去便好了,本将这里容不下这么大的佛。」
裴宣还想再说些什么,我忙拉住他:「裴宣你别说了!」
我是真的有些急了。我宁可靠自己的力气在战场上杀敌,也不愿回皇宫里再受别人的欺负。
我对穆琅抱拳行了军礼:「将军您别生气,我这就出去。」
「不许去!」穆子嵘一把拽住了我,让我动弹不得。
他脖子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凸起来,脸憋得发红,说话的声音却在颤抖。
在看着自己的父亲时,他的眼神中竟有恨意。
「穆琅,你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军法在你心里比什么都重要,我们这些人根本算不上什么。如果不是你,我哥他根本就不会死,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19
啪一声脆响,穆琅一巴掌打在了穆子嵘的脸上。
我吓坏了,赶紧把穆子嵘从地上扶起来:「子嵘你疯了?怎么跟你爹说话呢!」
穆子嵘舔了舔唇边的血迹,冰冷而仇怨的看向穆琅。
穆琅眼眶通红,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滚,滚出去!」
我知道,这种情况下一定不能再火上浇油了。我对裴宣使了个脸色,连拖带拽的把穆子嵘拉出了军帐。
安抚好这一摊烂事之后,我自己还是去领了二十军杖。
好在,对于挨板子这种事,我的经验相当丰富。况且穆琅也并没有想太为难我,不过是些皮肉伤,疼过了便过去了。
晚上,我趴在营帐里的床上,有些低烧。
裴宣跪在旁边,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殿下,对不起,都是属下没有保护好殿下……」
「行了,子嵘,你赶紧把他拉起来。」我嘬嘬嘴,让自己趴的更舒服些,「有什么好哭的,这种委屈我小时候不是受多了么。」
对啊,谁让我是个不受宠的公主呢。
我娘走的早,她病故后,便只有我与九哥相依为命。
九哥的腿疾并不是天生的。他从小身子就弱,除了书读得好些,其他与体力相关的事简直烂的一塌糊涂。
这些事,我那几个哥哥明明都知道,却还要硬逼着他去骑马。
那天,我等九哥等到很晚。直到子时都快过了,他才扶着墙一瘸一拐的走回来,满身都是伤。
我挽起他的裤腿看过,他左腿肿的都快破了皮,一看就是伤了筋骨。我急着要去找太医,九哥却拦住我说,已经是宫禁了,要是万一惊动了父皇,怕是又要遭怪罪。
第二天我去太医院,却正赶上贵妃查出了喜脉,一屋子人全都忙着讨赏去了,没人抽得出空来搭理我们这边。
九哥就那样拖了好几天,嘴硬着说不疼。等拖到实在拖不下去了,他那条腿也基本废了。
从那之后,九哥就只能坐在轮椅上了。
皇上觉得这样一个残疾的皇子有损皇家颜面,对外便只称九皇子萧淮性情孤僻深居简出,将九哥潜藏于深宫之中。是以朝中很少有人知道九哥早已不良于行。
这样一来,与九哥说话的人便更少了,只有我愿意整日陪着他。他的伤损及内里,一遇到阴冷潮湿的天气,就疼的满身冷汗。
我心疼自己的亲哥哥,就瞒着他偷跑去太医院找药。可太医院那群人都是见人下菜碟的货色,每次都糊弄我说,药正在准备正在准备,等好了就给我送过去。可是我左等右等,却连一点药渣子都没见着。
于是我急了。再去太医院的时候,正巧看见桌子上放着瓶药膏。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把药瓶往袖子里一揣拔腿就跑了。
这下可捅了娄子。
那膏药是很好用,我给九哥擦了还没几次呢,皇后娘娘就找上门来了。
皇后说,那药膏是她特地让人用名贵的药材配的止疼膏。太子正在练习骑射,身上多有擦伤,这药膏是专门给太子止疼的。
擦伤?我真是要笑了。我哥哥接断骨的时候,都是咬着牙生扛过来的,也没见过有人来给他止疼。您儿子是什么绣花枕头,连个擦伤都喊疼?
或许是我的眼神太过叛逆,皇后扬手就给了我一耳光,还骂我是小偷。
皇后把我押到了凤仪宫前的广场上,命人去慎刑司传了廷杖,要打到我认错为止。
我被太监摁在刑凳上,咬着牙一声都不吭。四指宽的朱漆板子一下一下的往我身上落,开始的时候还尚且能忍,可受的杖越多,一重疼痛叠加着一重,每一下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生烙在身上一样。
但我始终咬着牙,即便嘴唇都被咬破了,也没对皇后低一下头。
昏过去之前,我清清楚楚的记着,我被打了五十三杖。
跟那年差点被打死的那个小女孩相比,我现在挨的这二十军棍又算得了什么呢。
20
从前在宫里的时候,九哥经常骂我倔,说我有的时候简直倔的跟头驴一样。
我总是满不在乎的耸耸肩。驴就驴呗,谁在宫里还不是个牛马呢。
直到见了穆琅,我好像终于有点知道我骨子里的倔脾气是从哪来的了。
我趴在枕头上,闷声闷气的说:「穆子嵘,找机会去给你爹道个歉吧,你今天是有点过分了。」
穆子嵘从鼻孔哼了一声出来,意思是,我不去。
我啧了一声,手肘撑着床支起半个身子。
「我问你,你说的大表哥的事,是怎么回事?」
我的大表哥穆子峥,于我而言也是个活在故事里的人。他是穆琅的长子,在几年前就已经过世了,我隐约觉得,穆子嵘与他爹之间的矛盾,一定与这位哥哥有关。
穆子嵘不耐烦的抓了抓头发,吊儿郎当的倚着床:「我说兄弟,你是不是还嫌自己伤的不够重啊?要不我给你上点药?」
说着他就探手过来要撩我的衣服。
我吓得差点从床上弹起来。
好在裴宣眼疾手快的捏住了穆子嵘的腕子,我清楚的听到关节咔一声脆响。
「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动、手、动、脚!」
穆子嵘杀猪一样的嚎叫:「嗷嗷嗷快放开!你们伤了屁股和伤了脚的欺负我一个伤了脸的,过分!」
好吧,既然他不愿说,那我尊重他的秘密。
半个月后,主力军队沿着我们从雪山中探出来的路,抢在乌桓人之前占领了达拉山的高地。
据说在抢山头的时候汉军与乌桓军的主力短兵相接,打了极漂亮的一仗。只可惜,那场战斗我没能参加。穆琅把我看得太紧,我再也找不到像上次那样能摸出中军的机会了。再加上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利索,也就只能作罢。
倒是穆子嵘,浴血奋战的冲了好几次锋,算是把少将军的名头打了出去。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在我面前都有炫耀的资本了。
这一战之后,汉军在西境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乌桓人几次想要对主峰发动攻击,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到后来就变成了小打小闹,双方围着达拉山打游击。这样你来我往的一打就是一年多。
自那次山洞避雪之后,我再没有正面遇到过贺兰渊。可偶尔遇到些小摩擦时,我能感觉出对面的人究竟是不是他。虽然我们对彼此都没有手软过,也都在对方手下吃过亏,但在一场战役结束之后,赢的那一方都会将阵亡的将士安葬,不管他们是属于哪个阵营。
对于战争,我们都无能为力。但对于生命,我们都同样敬畏。
而在这过去的一年中,朝廷中的局势也在悄然发生着改变。
太子垮台了,罪名是贪墨军饷,大发国难财。
这件事的起初,是我注意到后方运来的军粮中有些混了许多麸皮,便暗中写信给了九哥。九哥抓住这条线索一路追查了下去,最后竟然查到了太子头上。
要知道,皇上还有京中的那些王公贵族们,是有多害怕乌桓人会打到自己家门口。太子在这个节骨眼上犯这种事,此种行为等同于刨自家祖坟了。
在九哥写给我的信里,我能读出他的字里行间还不乏怨气。他说,其他事我都能忍,但要让我妹妹在前线打仗还要饿肚子,我就恨不得一把火直接把东宫给烧了。
我兀自发笑,我只是觉得他的怒火都快把信纸给点着了。
再后来,三哥玩火器被崩瞎了一只眼,七哥狎妓被人伤了命根子。
六哥本就是墙头草,一看形势不对,索性直接与九哥站到了一边。
我不知道这些事中究竟有多少是我九哥的手笔。我只知道,有我哥哥在后方运筹帷幄,我们赢下这场战争只是个时间问题。
21
半年后,乌桓军在西线全面溃败,转而将兵力囤积在了虞州城以东的地方。
虞州天险,像一颗钉子一样直插在周朝北方的边境上,是我们攻克乌桓最后一块难啃的骨头。
但这个地方实在难打的很,穆琅亲自挂帅,强攻了一个月都没有在虞州城的铜墙铁壁上撕开一个口子。我军的损失不可谓不惨重,不得已只能先撤退休养。
但如果这颗钉子不拔除,就永远不算把乌桓人完全赶出周朝的土地。
虞州之所以久攻不下,很大一个原因在于,在这里驻守的人是乌桓的大将赫图。
赫图此人老谋深算,用兵稳且狠,是个极其强劲的对手。我们与乌桓打的最惨烈的那几仗,多少都有些他的筹谋在里面。
有他在虞州城中坐镇,气势上我们就先短了一截。
既然在外打不进去,那从内部瓦解,倒也是个路子。
穆琅先后派了几名精兵暗中潜入虞州去刺杀赫图,但都有去无回。
拖得越久,军中的士气就越低迷,这虞州城仿佛就成了个死局,无休无止的吞噬着我军的傲气。
夜晚,我与穆子嵘和裴宣蹲在河边,将白纸叠好的小船轻轻放在水流中。小纸船上载着点燃的蜡烛,像是载着那些阵亡将士的魂魄,带着他们回去故乡。
站起身来的时候,我们的情绪都有些低落。
穆子嵘说:「前几天派去虞州城的两个兄弟又没有回来。刺杀这种事,每次也不能兴师动众的去那么多人,但这样的伤亡总归是比强攻要少些,也是没办法的事。」
夏天马上就要到了,缓丘上吹来的风清爽而甘冽,混着塞北独特的青草味。
我望着不远处大营中闪烁的灯火,低声开口说:「我去。」
22
穆子嵘和裴宣同时愣住了。
在他们张嘴之前,我摆了摆手,把他们的话直接堵在了嘴里。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但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很久了,跟其他将士比起来,我或许有些得天独厚的优势。」
穆子嵘气急:「你除了长得白点还能有什么优势!」
我笑着摇了摇头:「等我回来就告诉你。」
我去找了穆琅,不出意外,他干脆果决的拒绝了我。
其实在两年前穆琅打了我那一顿之后,我与他之间多了一层看破不说破的隔阂。我只当他是我的上级,也再没叫过他大舅。
不过现在,我决定不再与他闹情绪了。
这个倔老头脾气依然很硬,但有一点我和他的认知是相同的。从外界强攻化解不了的事情,或许可以在内部瓦解。
就像他故作坚强的外表,以及他从不示人的内心。
「大舅。」这个称呼许久不用,我有些生疏。
我缓声问到:「你之前发配我去烧灶,以及把我打的下不来床,都是因为不想让我去战场上送命吧。」
穆琅脸色沉郁,却始终都在躲避我的目光。
我接着说:「刺杀赫图这件事,谁都可以不去,但除了我。军营里的将士前仆后继,但说到底也都是在守我萧家的天下。要是我萧家的国土连我自己都不愿出分力,还指望谁能为朝廷去卖命呢?」
「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女孩子?这些本不是该你做的事!」穆琅提高了嗓音,声线都在发抖。
我反唇问他:「那女孩子应该做什么?像我娘一样困在宫墙之中,弥留之际连见自己的哥哥一面都做不到么?」
穆琅猛的抬起头看我,双眼中满是血丝。
我沉了沉气息,继续道:「大舅,你知道么,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痛恨自己是个女孩子。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几个哥哥一样手握权势,既保不了母妃,也护不住九哥。」
「我人生的这十几年,都在追求有自尊的活着。我受够了看别人的脸色生活,也不屑于接受别人的施舍。所以我想去试一试,即便我只是个女孩子,是不是也强过皇宫里那些只会拿我的身子去换和平的男人们。我这么做,既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我九哥。」
穆琅默了默,艰难开口说:「那你凭什么,凭什么让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我站直了身子答:「末将虽无男子之膂力,却胜他人拼杀之决心。」
23
我出发的前一夜,穆琅单独把我叫去大营外,递了一壶酒给我。
他示意我与他一起在原野上坐下。弯下身时,他扶了一下地面,摇摇头笑道:「这人呐,还是不能不服老。」
穆琅拔开酒塞子,自己喝了一口,对我说:「我没有女儿,也不太知道该怎么与姑娘家交谈。既然你从不把自己当个弱女子,那我今天就用男人的方式与你说说话吧。」
他絮絮叨叨的与我讲了许多过往的旧事,这些事我之前从来都没有听过。
我的外祖父母早逝,在穆琅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年岁,还要拉扯一个比他小许多的妹妹穆瑶。
为了讨口饭吃,穆琅去参了军,年纪轻轻的便已在历练中展露头角。
可在这个文臣把持朝政的时代,即便他在边疆立了再多功,在朝廷眼中始终只是个舞刀弄枪的粗人。浮浮沉沉多年,却总难得重用。
为了能拿更多的俸禄,穆琅也曾想搏一搏功名利禄。于是在那年京城某个大官来边塞巡防时,他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讨个好脸色。
他日日陪酒陪到呕血,穆瑶不放心,自作主张去官驿寻他,却被那官员一眼看中。官员将穆瑶当做美色进献给了皇帝,自己一路高升,只给了穆琅一笔小钱打发他了事。
穆瑶入宫后,既无家世,又无心机。好不容易生了两个孩子,却又因为生产伤了身体,被皇帝厌弃。
其实在我模糊的印象中,母妃是个极欢脱的人。她在笑起来的时候,不会像其他娘娘一样矜持克制,而会把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嘴角露出一颗可爱的小虎牙。
她背后的那些辛酸,从来没有向我和九哥抱怨过。我娘她就像一朵向阳的葵花,即便在那污浊的皇宫中,也没有把我和九哥教成内心阴暗的孩子。
壶中的酒下了一半,穆琅已有些醉了。他眼神迷离的看着我,忽然对着我喊了一声:「瑶瑶。」
「大舅?」我猜,他是把我错认成我娘了。
穆琅并没有理会我,眼底却渐渐潮湿了,泪水顺着他被风霜沾染的眼角缓缓淌下。
他将脸埋在双掌间,声音沙哑的问我:「瑶瑶,如果小鱼儿这次回不来,你还会原谅哥哥么……」
我从没见过他这样,有些慌了:「大舅,我……」
穆琅摇着头自言自语道:「不会了。你不会原谅我,子峥不会原谅我,子嵘……子嵘也永远都不可能原谅我了。」
24
虞州城是周朝与乌桓交界线上的一座大城。
在太平年代,这里贸易繁昌,汉人与乌桓人相互交融杂居于此。但自立国以来,这里却实实在在是周朝的领土。
虞州城三面环山,一条乌苏江自城中蜿蜒而过,北达乌桓,南通中原。
自被乌桓人占领以来,虞州四方城门均被封锁,唯一留下一条水路,用以运送城中人所必须的军需与食粮。
于是这条粮道也成为我摸入虞州城唯一的机会。
我潜在船舱的最底部,周围堆满了即将运进城的粮食。粮船在江面上凫水而过,仅一板之隔,哗哗的流水仿佛直接贴着我的身下淌过。
不多时,周遭不再有响动,我猜是船已经抵达了目的地。夜已经很深了,乌桓人大概不急着今夜就把粮食卸下船,任由船只在江面上停着。
我等了一会,待外面确实没有了人声,我才在一袋袋麻袋间扒开缝隙,从底仓摸到了甲板上。
目之所及是一片宽阔的江面,沿江处每隔数十丈点着一台火炬,那是乌桓军巡逻的岗哨。
好在夜色正浓,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此刻成为我最忠实的盟友。我顺着船舷一荡,三两步跳上了岸。等两脚踏上了坚实的地面,我才真切的感受到自己的确已经身处在虞州城中了。
换句话说,身处在敌人的包围中了。
有风从江面吹来,混着初夏的潮湿与凉爽,继而送入城中空无人迹的街巷。
我紧了紧身上的夜行衣,深吸一口气,快步向虞州城中心走去。
自乌桓人占领这里以来,从前的虞州府衙变成了赫图的私宅。要想探寻到赫图的行踪,那里一定是我第一个要去的地方。
府衙的外墙比一般人家院墙要高上许多。我取下腰间缠好的钩锁,使劲抡了几圈,一掷而出。
哒的一声微响,铁钩咬住了墙头的瓦脊。
我拽了拽绳子以确认它的牢固,而后借着绳子上的力踏壁翻上的墙头。
墙内又是另一番景致。
琉璃瓦铺顶的房子一间连着一间,隐约能看到有成串的火把顺着府中的廊道缓缓流过,那是夜晚正在巡逻的卫兵。
我屏气凝神,朝着离我最近的一处屋顶上跃去。落下时脚下的瓦片发出些摩擦的微响,但好在身体还比较稳,没有弄出太大的响动。
我暗自舒了口气,沿着屋顶向府衙深处走去。
按照周朝建筑的一般布局,主人家寝居的房间一般在院落后方较靠东的位置。但这府衙中那么多房间,谁知道赫图会不会兴致一起换着睡呢?
我只能先摸去后院看看,期待能够发现些蛛丝马迹。
半个时辰后。
我像只壁虎一样趴在一间房子的屋顶上,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地面上的情况却能一览无余。
相比于前院,后宅要安静许多。庭院里点着的灯稀疏而温和,偶尔有人迹也是侍女偷偷出来打个盹。
我决定下到地面上去碰碰运气。
我小心翼翼的挪动到房檐边上,准备顺着梁柱溜下去。我才刚攀上房梁,半个身子还在屋顶上挂着呢,骤然一声刺耳的哨声把我原本平稳的呼吸震了个稀碎。
紧接着有人用乌桓语高声喊到:「抓贼!」
我浑身的汗毛一根一根全竖了起来。
我这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干呢,他们是怎么发现的!
25
我正飞速盘算着这不上不下的位置到底是往上跑还是往下跑更划算些,却忽然发现,涌进后宅里的这些卫兵压根不是往我这个方向来的。有一队人生生就从我旁边跑了过去,连看都没往我的方向看上一眼。
我挂在房梁上有些凌乱。莫非,今天晚上除了我,还有另外一支势力也在夜探赫图的府邸?
我的心底急促的闪过一丝狂喜。难道说,我们之前派来刺杀赫图的人里,还有人活着?
虽然对方的身份尚不明晰,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决定摸过去一探究竟。
我在离后花园不远的地方溜下了屋顶,几步之外是一片假山,这里曲径交错,还有茂密的花木作为掩护,是个极好的栖身之地。
我快速隐匿到了假山群中,向前探了两步,发现一个不起眼的山坳,正适合藏身。
我闪身钻了进去,可几乎是同时就意识有些不对劲。除了植物湿霉的味道外,这里还混着一股明显的血腥味。
「唔!」
我脑子都没来得及思考是怎么回事,有个人在背后直接捂住了我的嘴,将我拖入了黑暗中。
我发不出声音,可这猝然的变故让我的心几乎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了。
「别出声,否则你我都得死。」一个低沉的男声在我耳边响到。
他的呼吸有些粗重,喷在我裸露的脖颈上,一下,两下,汗毛战栗。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我的三魂被吓飞了七魄,整个人僵在原地,身体根本就不听使唤。
背后那人似乎是有些不耐烦了,在我的腰窝上狠戳了一下,猛的一下疼痛才让我回过神来。
我捋了捋思路,让心神平稳了些,才轻轻点了点头。
捂在我嘴上的手缓缓松开。我换了一大口气,回阳后低声道:「误会,自己人?」
那人并没有立时回复我,沉了片刻才问:「来杀赫图的?」
我的戒心打消了一半,小声嗯了一下。
他没再说话,却制住了我的双手,将一结绳子绕了几圈牢牢缠在了我的手腕上。很明显,绳子的另一头是握在他手里的。
我疑惑:「你这是在做什么?」
「别动。」他简短的答道,「确保一会我们不会走散。」
我的后背紧贴着那男人的身子,在这狭小的空间中,我的体温在一点点升高,喉咙甚至也有些发紧。我确信,身后那人一定已经察觉到我是个女子了。他的手曾搭上了我的腰,但不过一瞬,便迅速的松开了。
他身上还受了伤,此刻一定比我更加难熬。
缝隙外纷杂的脚步声响了许久,卫兵没有在这里找到我们,转而往其他方向寻去了。
我正打算出去探探动静,身后那人却拉住了我,继而说:「往上走。」
我抬头看了看,两边凸起的岩石可以作为借力的地方,只需双手一撑便能跃到高处,然后可以翻到假山后面。
我先跳了出来,那个人跟在我身后。不知他是否是手臂上受了伤,用力往上撑时,不自觉的闷哼了一声。
之后的路,便都是这个男人带着我走的。他对赫图的住处好像极为熟悉,三拐两拐,便沿着一条隐蔽的小路溜到了院墙边。
当我俩从府衙中翻出来时,才终于算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但我们不敢在这是非之地停留太久,他带着我在街上狂奔了起来。我脑子也来不及多想,只当他是我的同班,跟着他一路飞奔。
我的胸膛跑的都快炸开了。直到从侧门潜入了一座毗邻江畔宅邸,在一幢二层阁楼跟前,我与他才停了下来。
那男人极为熟稔的掀开一扇花窗,仿佛那窗子是故意留给他一样。他让我先从窗户中翻进去,他自己紧随其后。
这里仿佛是间茶室。纱灯中点着烛火,映在几案旁绘着兰花的屏风上,有种淡淡的雅致。香炉中的烟气袅袅升起,这间茶室的装潢实在过于符合中原审美,让我不禁揣测起这里主人的身份来。
可我还没想出个所以然,那个男人便已跟到了我身旁。
一进这间屋子,他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他一脚击在了我的膝窝上,我吃痛扑倒在了地上。
他将拴在我手腕上绳子的另一端绑了个死结在窗棂上,而后钳住我的下巴,将覆在我脸上的面罩一下拉了下来。
我对视上了一双眸色极淡的眼睛。他看着我,瞳孔先是骤然一缩,而后又慢慢舒展开来。
他的眼神中,甚至还带着几分……愉悦?
男人起身,背着手踱到了兰花屏风的另一边。
我心中滋生出许多不安,一边开始用力拉拽缠在手腕上的绳子,一边提起声音问他道:「喂,你要做什么?」
男人没有回答,我只听到屏风背后传来些换衣服的窸窣声。
不消半刻钟,一个穿着乌桓军服的人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我的心头狠抽了一下,脱口喊了出来:「贺兰渊?」
26
我的脑子里仿佛打了个结,糊的一转都转不动了。
为什么?贺兰渊今天晚上怎么会出现在赫图的府邸中,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吗?
贺兰渊蹲在我面前,将手肘搭在他自己的膝盖上,笑意从眼底溢了出来。
与两年前相比,他并无什么明显的变化,只不过咽喉处那道曾经流血的伤口,已经化成了一道浅淡的疤痕。
「小鱼儿,我们又见面了,幸会。」
就连开场白都是那么的似曾相识。
我该做什么?是跟他叙叙旧,还是直接骂这个狐狸精把我给诓了?
我绷着脸没有出声,贺兰渊却手指一捻,在我面前啪一声打了个响指。
「来人。」他向门外喊到。
很快,有两个乌桓士兵推门走了进来。
贺兰渊捂住他那只受伤的手臂,懒散的靠在了躺椅上,指着我说:「这人是周朝的细作,翻窗户进来刺杀本王的时候被我给制服了,你们把她关起来吧。」
啊?今天晚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不在我的意料之中。
那两个士兵把我叉出去的时候,贺兰渊又悠悠的吩咐了句:「以礼相待。」
我实在忍不了了,爆出一句粗口:「贺兰渊,你有毛病吧?」
他只是对我耸耸肩,笑的有点贱。
贺兰渊所谓的以礼相待,就是把我扔进了水牢里。
此处离乌苏江极近,这水牢里的水想必也是从江中引渡过来的。现在虽将入夏,可到了夜晚水里还是很凉,乍一进去浑身先打了个哆嗦,过了好一会才适应了温度。
稍低下来的气温却让我的神思逐渐明晰了些。我将今晚发生的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隐隐勾勒出了些自己的猜测。
贺兰渊偷偷摸摸的去赫图府邸,一定是有什么事不想让赫图知道。这样看来,他们乌桓内部的高层可能是出了什么分歧,并不齐心。
但我想不通的地方是,贺兰渊已经知道我的真实目的是为了刺杀赫图,他不杀我灭口,又是在图谋些什么?
该不会……他其实是个变态吧?像猫抓耗子一样,把猎物玩腻了再杀死,这样才更有意思?
不过我很快就停止了思考。还不到一个时辰,我便体会到了这水牢中的苦楚。
水面一直没到我的胸口处,下肢被泡的褶皱发涨自不必说,可最难受的是,这水牢四面都是光秃秃的墙壁,既不能倚,也不能坐,如果我不想被淹死,就得一直在水中站着。
我感觉全身的重量都在向我的脚掌压去,那种细密而迟钝的痛楚,正在一点一点向我的骨血中侵蚀。
我谨慎而缓慢的在水中移动着,用脚底扫着水底的地面,期待能找到些什么锐利的东西。只可惜,最终也只找到了一块断茬处有些尖刺的碎瓷片。
穷途末路。除了等死,我似乎真的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27
我不清楚自己在水牢中究竟被泡了多久,在这种幽暗且静谧的环境中,人的求生意志会一点点被消磨。
我太累了,也太困了。终于,我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顺着墙壁向水中滑去。一瞬间,冷冽的水没过了我的口鼻,窒息感充斥了我的整个胸膛,所有的感官仿佛都被封闭住了。
我的刺杀赫图尝试还是失败了。接下来,还会有人再来步我的后尘吗?他会是穆子嵘,或者是裴宣吗?还有我九哥,皇上会因为我的牺牲,而再多给他记上一功吗?还有……
在那个眼波微澜的异族人闯入我的脑海之前,有人把我从水中捞了起来。
昏昏沉沉间,我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人抬着在往前走,忽而,眼前骤然大亮了起来。
一道道烛光化作一把把锐利的剑刺入我的眼中,我下意识的抬起手挡在了面前,艰难的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以辨别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错杂的光影中,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若隐若现,像是拼图的最后一角,补全了我没入水中时眼前闪过的所有画面。
贺兰渊……
我不知道,在最绝望时为什么会想起他的模样。我自嘲的笑了笑,手掌悄悄摸上了我藏在身上的那块碎瓷片,拼劲一切力气向贺兰渊的咽喉刺了过去。
手肘处被一股大力狠狠一捏,连带着我的小臂一阵酸麻,手里握着的碎瓷片软软的脱了手,落到了地板上。
贺兰渊用一只手制住了我,用另一只手钳住我的下颌,逼着我睁眼直视着他。
他的脸干净而白皙,嘴角微微向上扬了一个弧度,说:「人都这样了,还不忘了怎么杀人,够蛮,也够野。」
他用最轻松的语气,说着最恶毒的话,他的外表越是清朗,看起来越像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我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从喉咙深处发出嘶哑的低吼:「贺兰渊,你杀了我吧,赶紧杀了我……」
他勾起我的下巴,笑着摇了摇头。
「小鱼儿,我不杀你。我们再合作一次吧,你去帮我杀一个人。」
28
贺兰渊要我去杀的那个人,竟然是赫图。
他把我扶到了一方藤椅上,而后坐在了我对面。
「为什么?」看着他的眼睛,我先问了出来。
贺兰渊不慌不忙的饮下一口茶:「你们要杀赫图,我提供机会给你,买卖做成一拍两散,何必问那么清楚?」
我的神色冷了下来:「贺兰渊,你搞清楚,我们现在是在谈判。这笔交易我可以选择做,但也有权拒绝你。」
贺兰渊笑着摇了摇头,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我会这么回答。
他并没有正面回复我,而是问道:「这虞州城中,除了你,还有多少你们的人能用?」
我摇摇头:「没有了。」
贺兰渊一侧的眉毛挑了起来,露出了些许不耐:「小鱼儿,你如果这么变着法的搪塞我,这可不像是合作的态度。」
我耸耸肩:「我这句说的是实话,你爱信不信。你把我关到水牢里,不就是想试探有没有人来救我么。你看这么多天过去了,你蹲到人了么?」
贺兰渊语塞。半晌,他才说道:「就你?」
我有点不乐意了:「对,就我一人,怎么了?所以贺兰渊,现在有没有人愿意帮你当这把去杀赫图的刀,全看本姑娘的心情。你要是把我哄高兴了,没准我就答应了你。但要是我不愿意,你就算把我杀了,你也落不着任何好处。」
「呵。」贺兰渊轻佻的应了一声,把手撑在藤椅的扶手上,俯身向我凑了过来。
「那你说,要我怎么哄。」
他的鼻尖离我仅有寸许,我甚至能看清他鸦羽般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可我并没有被他唬住,而是又微微向他凑近了些,用气息说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赫图。」
贺兰渊低低笑了一声,又坐回到了我对面。他抱着双臂,近乎漠然的吐出了两个字:「屠城。」
29
这两个字,让我的头皮悚然一麻,继而寒意蔓延到了全身。
日暮穷途之寇,绝地反攻之师,或为撤退之前泄愤,或为逼迫对方投降,在城中肆意杀戮,屠杀平民,最终城中只剩成堆如山的森森白骨。
史书之上,仅是平白的文字记载,便已让人感受到数万戚戚冤魂在控诉着屠城之军的昭昭罪行。我无法想象,在我所生长的当世,竟会有一天会离这种残忍嗜血之事咫尺之遥。
贺兰渊十指交错,审度着我说:「贺兰渚给赫图下了军令,让他屠城,但我不愿意,就那么简单。」
「贺兰渚?」我皱了眉。
「哦,那是我的王兄。」贺兰渊淡漠的应了一声,换了个姿势,「不过我跟他不熟。赫图是贺兰渚的嫡系,贺兰渚连给赫图下命令都在防着我,我也没那个能力让赫图听我的话。现在整个虞州城的兵力都掌握的赫图手中,只要他还活着一天,这座城里的所有人就是在等死。」
我问道:「那你有什么立场要救虞州?这是我大周的城池,你这么做未免也太高尚了些。」
「你还是不信我。」贺兰渊干笑了两声,眼神冷冽如霜,「小鱼儿,我不喜欢战争,也不喜欢杀人。我的母亲,她就是虞州人。我自作多情的不想毁了这座城,这个解释你满意了么?」
我忽然感觉有些愧疚。大多数的时间,我都将他当做了一个只言公事的敌军将领,而忽略了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所以……你那天晚上暗潜入赫图的府邸,是为了确认屠城的情报?」
贺兰渊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我长长的呼了口气,也借着这片刻的沉静,来给自己思索的空间。
不得不说,贺兰渊的下的这步棋可谓高超。借我汉军之手杀了赫图,若事成了,他坐收渔翁之利,若事败了,那也可以说赫图是死于周朝之手,他能轻而易举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赫图一死,军中哗变,虞州的话语权就可以落在贺兰渊的手里了。
而对于我自己来说,有了贺兰渊的助力,成功杀掉赫图至少能有七八分的胜算,于情于理,这件事对我都没有害处。
只是……
「贺兰渊,你想清楚,你这么做,无异于饮鸩止渴。如果赫图死了,我周朝大军一旦反扑,我不相信你能招架的住。」
贺兰渊懒散的瞥了我一眼:「你犯不着在这担心我。我宁可真刀真枪的跟你们拼上三天三夜,也不愿用妇孺的命去填功勋。」
我点了点头:「好,那我可以答应跟你合作。但我能给你的支持只有我一个人,如果你信我,我必会拼尽全力。」
30
我觉得,现在的局面于我而言已是最优的选择。
在事成之前,我永远有理由对贺兰渊所说的每一个字保持怀疑。他毕竟是我的敌人,我不会没有戒备到再从汉军当中调人来给他当枪使。
贺兰渊的目光在我身上一寸寸的扫过,仿佛要把我看穿。到最后,他却是双手一摊,笑了出来。
「你们汉人之中还当真是不缺慷慨悲歌之士。」他的手指在我坐着的藤椅靠背上点了点:「不过,带刺的花,若是沁了毒,也是能要人命的。」
贺兰渊坐回到我对面,问:「那你现在有什么想法么?」
我唇角向上挑了挑:「我听说,赫图好像很喜欢女人?不知我这等姿色,能不能入得了他的眼。」
贺兰渊扬眉打量着我,这样天衣无缝的计策,他竟然没有马上答应下来。他冷着脸思考了良久,仿佛在艰难权衡着什么,最终才缓缓点了下头。
在我们终于达成一致后,我却发现这件事实施起来的难度,比我预想的还是要高了许多。
我原以为,贺兰渊找个理由把我安排到赫图身边便好了,但现状根本不是这个样子。
在接连遭遇了几次刺杀后,赫图的警惕心空前提高,身边但凡有可疑的中原面孔一律射杀。但唯有一种身份的周朝人可以接近赫图,那便是女人。可赫图也不是傻子,他对被自己玩弄的女子也并非不存一点戒心。这些女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因何缘故沦落风尘,他都会调查的一清二楚。
所以,当务之急是需要贺兰渊给我伪造一个足以令人信服的身份。
于是,虞州城最大的勾栏院里,有个生了面疮的妓子,病情忽然有了起色。这女子因为生了面疮丑陋不堪,多年来都以纱覆面,也难接到什么客人。而这次病好之后,老鸨竟惊奇的发现,这女人竟生着一张精雕细琢的脸。
生了面疮的妓女是不假,一夜之间沉疴痊愈却是不真。那也是个苦命的女子,得了这病之后,老鸨嫌她是个废人,将她丢在勾栏院最污糟的地方等死。贺兰渊暗中用我将她换了出来,我自然而然的又成了老鸨新的摇钱树。
这老鸨定期会选几个看得过眼的嫩雏儿送到赫图的府上,而我现在需要做的,只是安静的等待。
我日日画着最艳丽的妆,跟着勾栏院里的莺莺燕燕混迹于那些来找乐子的男人之中,迎来送往,搔首弄姿。好在我是被老鸨看中要送给赫图尝鲜的人,用不着想着应付那些馋我身子的男人,为我省去了不少麻烦。
可偏还有那种不长眼的,紧着往我的跟前凑合。
我回到房中,准备洗个澡就寝的,可衣服刚脱了一半,有个醉醺醺的男人撞开门就闯了进来。
那是个肥腻的乌桓人,喝的脸膛发紫,嘴里念叨着美人,美人儿,一脸色眯眯的就向我扑了过来。
可真是个不长眼的。我面做惊慌,背后却早已悄悄拔出了藏在袖口中的刀。你非要往我这刀口上撞,也无怪乎我送你去见阎王了。
就在那男人的手将要抓到我胸脯的时候,突如其来的一声闷响,眼前人白眼一翻,朝地上直接栽了下去。
我惶恐可怜的神色尚未来的及收回去,便在那倒下的肥大身躯之后,见到了贺兰渊。
31
现下这场景吧,就有那么一点香艳。
贺兰渊的脸色难看之极,他从那昏死的男人身上一步跨过,脱下他自己身上的袍子,裹在了我的身上。
他颀长的身躯把我覆盖在了他投下的阴影下,那袍子与我的肌肤相处,还残存着他的体温,和一股阳光的味道。
我听见贺兰渊斥我道:「你怎么穿这么少?」
我懒洋洋的哦了一声,将手中的短刀收回鞘中,放在妆台上:「正准备沐浴来着。你要是再晚点来,我可能就自己把他捅死了。」
贺兰渊拽着那男人的领口把他拖出了门,而后一脚狠踹,让他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等贺兰渊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沏好了一壶茶。我跪坐在茶案前,缓缓用手挽了下散落到耳边的鬓发,对贺兰渊浅笑道:「难得二王子光临寒舍,何不一起喝上一杯?」
贺兰渊依旧板着脸,在我对面坐下。
我不知道他这怨气从何而来,拢了拢身上的袍子,端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贺兰渊,我们现在又是盟友了,你犯不着每次见了我还都一脸敌对吧。」
他的目光在我的手臂上落了一瞬,又很快收回。在阑珊灯火下,我的手臂白皙且纤长,好像落了一层月光。
对面的人端起茶杯默默饮了一口,旋即开口道:「赫图在跟女人寻欢时,会先给她们喝下一种药。喝过之后,那些女子便会四肢无力,任由他摆布。」
我安静的等着贺兰渊往下说。
「这种药的解药,我已经拿到了。到时候你事先喝下,见到赫图时装作软绵无力,之后伺机而动。」
这倒是好事。让赫图以为我也被下了药,他的警惕心会放低很多。
我问他道:「那凶器是?」
贺兰渊从怀中取出一只锦盒递给我,我打开来,见其中放着的是一支嵌玉的金簪,流光溢彩的异常华美。
我的指尖缓缓在簪子上拂过,听到贺兰渊说:「喂过毒的。见血封喉。」
我将簪子拿在手中,挽了个花髻将发簪别在了脑后。流苏在我的耳后轻轻摆动,我笑吟吟的问贺兰渊:「如何,好看么?」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流转片刻,给出了四个字的评价:「蛇蝎美人。」
我就当这是句褒奖了。我满意的将金簪收回到锦盒中,眼睫垂下时,却不经意的发现贺兰渊的手在隐隐发抖。
他原想是要去拿茶杯的,却不小心将杯子碰倒了,茶水洒了满桌,滴滴答答顺着边沿流了下来。
「呀!」我情急之下向身上去摸能擦水渍的帕子,却忘记了我还穿着贺兰渊的衣服。正巧他袖袋里装着一块手帕,我想都没想就把那素巾抽出来覆到了桌面上。
瞬息间,那帕子便吸饱了水,被茶渍染上了一块块不均匀的黄。
我正认真的用手帕在桌面上不停的抹着,却猝然听见贺兰渊含着怒意惊吼道:「你在做什么!」
我停了下来,向手中那脏皱的手帕看去。
那本是块普通至极的素巾,却在帕子的一角上,绣着几条游鱼。
32
我与贺兰渊之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唯有心脏,不停地跳动着,似要冲破这沉寂。
我的手不由自主的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有淋淋漓漓的水滴从我的指缝间淌落。
我低着头,试图躲避着贺兰渊的目光,没底气的小声道:「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脏了便脏了……」
我话没说完,贺兰渊却劈手将帕子在我手中夺了过去,冷声道:「对你或许一文不值,但对我却千金难换。」
「贺兰渊!」我猛地抬起头来看他,心中却一片慌乱,「这是我的东西!我想怎么用,那便怎么用。」
他反唇相讥:「你不珍惜的东西,自会有人替你珍惜。」
我定在原地,无言以对。
有些话,不必说的太明白,可我们彼此心中却早已明了。
我强迫自己按下心中的波澜,摇摇头说:「贺兰渊,你不该这样的。我们……注定不会有结果。」
「我知道。」贺兰渊低沉的应了一声,清瘦的喉结微微滚动,「可是小鱼儿,如果一片土地注定是荒芜的,那上面偶然开出的花,就一定要除掉么?」
我低下头,眼眶有些温热,可我却要忍住不能让泪水滑落下来。我们是敌人啊,我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允许自己爱上他。
我开口说:「贺兰渊,你不用对我感到愧疚。赫图这条命我是一定要拿到的,就算没有你,我也一样会这么做。」
他点点头,努力的挤出一个笑容:「那就……祝你旗开得胜吧。」
贺兰渊离开的时候,皎洁的月光倾泻在门前的沙地上,如铺了一地的霜雪。我恍惚想起了那年山洞外的雪谷,如素如练,如月如霜。
那时,清秀的男子蹲在我身前,我把那条绣着游鱼的帕子系在他的伤口上。
他问,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我笑着答,哎,我叫小鱼儿。
33
我被送去赫图府上的那日,天阴的很厉害。
层叠的黑云将天空压的很低,冷风渐起,随时会有一场大雨倾盆。
阴风,冷雨,暗光。这种天气,最适合杀人。
我被带到了一间不开窗的屋子里,直到傍晚时分,果真有人来给我灌药。
如贺兰渊安排的那样,我早已服下了解药,于是顺从的将那碗药喝下,等待着来人把我抬到赫图的房间中去。
我将身上薄透的红纱衣往肩膀上拽了拽,下意识的抚了抚头上金簪。不一会,门外便有脚步声传来,我连忙躺倒在床上,装作四肢酸软无力的样子。
进来的是两个乌桓卫兵,他们将我的眼睛蒙上,把我塞进了一顶轿子里。
在眼睛失去光明时,其他的感官会变得异常敏感。轿子晃晃荡荡的走着,有笃笃的声音敲击在轿顶上,应当是雨下起来了。
黑暗中,我想起最后一次见到贺兰渊时,他对我说过的话。
「小鱼儿,我会在外面等着接应你。我会一直等你,一直在。」
很快,小轿停了下来。有人直接把我拦腰扛了起来,几步之后,我被放倒在了一张床上。
房间中有淡淡的香气,不一会,随着一声推门的轻响,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的走了过来。我能感受到那人在床边停了下来,接着眼前一松,围在我眼睛上的黑布被揭了下来。
我眯着眼瞧去,那是个有些偏瘦的中年男人,但他那鹰隼般带着些阴狠的目光,让我一眼就能感受到,这个人就是赫图。
赫图在床边坐下,目光一寸一寸在我身上的每一处掠过,满意的点了下头。就像是猛虎进食前,最后欣赏着猎物被他撕碎前的模样。
赫图有些粗粝的手指轻柔而缓慢的从的我脸上滑过,继而顺着我的脖颈游走到胸口,而后向两峰之间的那一点缝隙探去。被他摸过的地方,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肌肤相触的不适,汗毛战栗乍起。
他有些慵懒的挑开我胸前衣服的系带,继而脱掉他自己的衣服,将头埋在我的颈窝处,顺着我的耳垂吮吸起来。
我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而我全部的注意力,都凝结在了赫图暴露出来的那三寸脖颈上。我悄悄将手摸上了脑后别着的发簪,在他最忘情之时,将簪柄紧握在手中,用力向他颈侧凸起的青筋刺去。
噗一声闷响,血流如泉水般涌出,顺着我的手臂蜿蜒流下。
可赫图却没有就此倒下。盘踞在我上方的猛虎仿佛在一瞬间苏醒,被鲜血刺激了嗜杀的兴奋,他翻起身来一下捏住了我的喉咙,我的气息瞬息一窒,只能看到他眼中狠厉的红光。
我用力掰住赫图扼在我咽喉上的手,另一只手却仍未松开簪柄,和着鲜血往他的伤口深处又多送进了一分。
他狞笑着,从袜口处拔出一把贴身的短刀,用牙咬掉刀鞘,扬起手臂向我的面门刺来。
我朝他的下身提膝狠踹,他吃痛身子偏了几分,刀尖带着极大的力道刺入了我的肩膀上。
我从喉咙中发出一声低哑的嘶吼,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人,他们的魂魄仿佛一瞬间都聚拢在了我的身边,带着恨意,带着力量。
赫图发了狠,手上加重了力道要把我的脖子直接捏断。我觉得自己浑身的青筋都暴突了起来,黑暗一点点从四周开始向眼前蔓延。
当适时,或许是金簪上的见血封喉起了作用,赫图的眼神有了一霎的迷离。
正待此刻!
我握紧簪柄向着他的喉咙狠狠划去,骨骼筋脉在利刃下碎裂,我彻底割断了赫图的咽喉。
猛兽一声呜咽,软绵的倒了下去。被褥间全是血迹,依然有血水从那致命的伤口中汩汩流出,他死的时候眼睛都未来得及闭上,失去了光泽的双目中还写着惊讶与不甘。
我捂住自己流血的伤口,忍着剧痛从赫图身下艰难的爬了出来。而后打开窗户,翻身冲入了滂沱的雨帘中。
34
大雨给我提供了极好的掩护。
我沿着事先推演好的路线从赫图的府邸中逃了出去,而后向不远处一间废弃的破庙跑去。
被风霜侵蚀的木门一关上,天地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倾盆的大雨被格挡在了一室之外,高台上的佛像慈悲的俯视着人间,一个身披玄衣的清瘦身影在佛像前默然肃立。
在我支撑不住要摔倒在地上之前,贺兰渊拥住了我,把我环在了他的怀里。
我浑身都冷得厉害。我倚在贺兰渊的肩膀上,牙齿打着颤向他笑了出来。
「贺兰渊,我……我们成功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被雨水晕开的伤口上,赫图的那把短刀还未来得及在我肩上拔出去。
贺兰渊的眉头深深锁了起来。他脱下自己身上的斗篷,将我紧紧裹在里头,而后打横将我抱起来,声音有些发颤:「走,我们回去。」
马车在破庙的后门等着。被大雨倾覆的虞州城中,所有人都躲在屋檐下等着天晴,没有人注意到,狭窄街巷中的一辆小小马车,无声无息的来,又无声无息的走。
贺兰渊把我抱回到房间中时,我的神思已有些迷离。他将我轻轻放在床上,手掌在我的脑后垫了一下,以防我会磕到。
我与他都浑身透湿,他来不及去打理自己的狼狈,将我身上的衣服撕开,去检查我的伤口。
在看到我伤口的那一瞬,他的脸却立时冷了下来,直愣愣的盯着那个地方,眉心慢慢拧了起来。
那个地方,血迹已经发黑,离刀身越近的地方,颜色越深。
赫图的这把刀上,也是淬了毒的。
贺兰渊轻轻把我的身子托起来,贴着我说:「小鱼儿,你中毒了。我要马上把刀拔出来,然后把毒血都吸出来……」
可惜我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时近时远。
我想与他说说话,可发出的声音却气若游丝。
「贺兰渊,我……我把我的命交到你手上了……」
眼前的画面像水滴在墨迹上一样缓缓晕开,原来人在极度接近死亡时,想的是要抓住人间的最后一道光。
我在心里默默念到,贺兰渊,不要放弃我,不要。
35
我醒过来的时候,周身有种很怪异的感觉。除了眼睛还可以转动,其他的地方好像都不是我自己的了。
我张了张嘴,试试是否还能发出声音。还好,我没变成个哑巴,只不过我实在是没什么力气,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完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不过很快,就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贺兰渊温和的眼眸闯入了我的视线,他手中端着些吃的,很香很香。
贺兰渊扶住我的肩膀,让我倚着靠背坐起来。我看了看自己无力的双手,抬头问他:「这怎么回事?」
他答道:「你中了毒,虽然不会危及性命,但手脚会没有什么力气,是身体里的毒还没排干净。」
这样啊……我却有些担忧,愁着脸问他:「那要多久我才能恢复正常啊?」
贺兰渊想了想,一侧的眉毛挑了起来:「嗯……我也不知道。短的话三五个月,长的话十年八年吧。」
啊?我张大了眼,憋屈的想,我不会就这么残废了吧。
贺兰渊却笑的很轻松,他把一碗粥端到我面前,轻轻吹了吹:「谁让你现在动不了呢,只能我喂你吃些东西了。」
我瘪瘪嘴,不情不愿的就着他的手喝了起来。这粥中切了些肉碎,又咸又鲜,我也实在是饿了,不一会就见了底。
贺兰渊帮我用帕子轻柔的抹去嘴角边的残渣。我眨着眼睛看他,弱弱的问出一句:「既然赫图死了,我们是不是又变成敌人了?」
他没有否认,只笑着点了点头:「我呢,不愿意杀女人,而你这只小弱鸡,现在也伤不了我。所以……」
他将手搭在膝盖上,脸向我凑近了些:「休战。等你完全好起来之后,再跟我斗心眼子吧。」
什么?他竟然说我是小弱鸡。哼,我超凶的。
不过我还是有些忧愁,要是我这浑身无力的毛病真的要十年八年才能好,我不得在这张床上生根发芽了?
36
然而我很快就发现,贺兰渊根本就是在骗我玩的。
才不过两三天,我的手脚就已经渐渐恢复了知觉,虽然还没有什么力气,但端个茶倒个水还是不成问题的。
但是我决定,也把贺兰渊耍着玩玩。我倒是很享受他每天来投喂我,我装作还是没有力气的样子,往床上一歪,张着嘴等他把吃的送进我嘴里就好了。
又过了三四天,这回轮到贺兰渊着急起来了。他把手搭在我的脉搏上,反复确认我的感受。
我有气无力的躺在床上,盯着他无辜的摇摇头,动不了,就是动不了。
贺兰渊的眉头不知不觉又锁了起来。其实他皱眉时的模样,远不如他笑着的时候好看。
但玩笑归玩笑。与贺兰渊在一起的这段时光,就像是一件偷来的珍宝,它安逸且美妙,但却终究不属于我。
我心里清楚的很,我是时候该回到我的阵营中去了。虞州城外,两个国家还在遥遥对峙,我与贺兰渊仍站在敌对的两端。
我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枕在脑下,望着床帐顶想,不知我大舅现在在做什么呢。
有些口渴了。我掀起被子的一角,偷偷溜下床去找水喝。
茶壶放在一只镂空的底座上,我一把将壶身捞起来,却立时倒吸了口凉气。
啊,好烫!
我没拿住,茶壶从我手中滑了出去,清脆的碎在了地上,水花四溅。
几乎是同时,房门被撞开,一个人步履匆忙的闯了进来。
「你怎么了!」
「贺……贺兰渊?」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个时候会在门外。
贺兰渊看着行动如常的我,眼神有些错愕,目光缓缓黯淡了下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只低着头躲避他的目光。眼神却落在了那放置茶壶的底座上。底座是特制的,里面燃着一簇小小的火苗,难怪我可以时时喝到温水。
我的心尖儿不动声色的颤了颤。
「贺兰渊,你……为什么这个时候会在我房间外?」
他低下头答:「没什么,只是想来与你道声晚安。」
37
贺兰渊没有再多言,只是默默转身向外走去。
我有些慌了,光着脚就去追他:「贺兰渊,你生气了吗?」
他不理我,还是背着身往前走。
他走一步我就追一步:「贺兰渊,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只是……」
我只是什么呢?想骗着他玩玩?
我急得直跺脚,大声喊他的名字:「贺兰渊!」
他竟然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一股热血直往我头顶上冲。我好像刚灌下了一壶烈酒,借着醉意张开双臂从他的手肘间探过去,把手臂环在了他的腰间。
他终于停下来了。直愣愣的站在原地,浑身僵直。
我就那样不管不顾的从背后抱着他,将脸贴在他的背上,听他的心跳。
他的腰很纤瘦,可他的心跳却很有力。怦、怦、怦……像一曲波涛汹涌的旋律。
「贺兰渊,你的心,怎么跳的那么快啊……」
贺兰渊就那样背对着我,我感受到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而后又缓缓的呼出。
蓦然,他转过身来,揽起我的腰身,将我抵在了墙上。
他的阴影向我压制而来,带着嘶哑,带着渴望。
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小鱼儿,你别勾搭我。」
我缩在他的影子里,抬头看他。第一次见他时,我们离得也是那么近。那时,我越过刀锋,却看到了他清澈如海的眼眸。
我望着他,轻声说:「贺兰渊,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我没有等他回答好或不好,轻轻踮起脚尖,将我的唇覆到了他的唇上。
一刹那如闪电划破夜空,黑暗中骤然被划出了炽烈的光亮。闷雷后的大雨如期而至,开始只是点点涟漪,而后愈发浓烈。
贺兰渊直接把我抱了起来,我与他交缠在一起,他抱着我向床围间走去。
什么战争,什么国家,什么公主,什么将军,在这一刻全都不重要了。这世上仿佛只剩下了我与他两个人,我们相拥,我们相爱,我们恨不得融入到对方的身体中,把两个人化作一个人。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只是纯粹的,我爱他,他也爱我而已。
38
云消雨歇过后,万籁俱寂。
我疲惫的躺在贺兰渊的身侧,听着他的呼吸逐渐变得和缓。
贺兰渊睡着了,可我却没有困意。
我撑起手臂将身子半支起来,安静而认真的端详着他的容颜。月光从窗格中斜斜的洒落进来,落在他的脸上,似为他披了一层银光。
我的手指缓缓顺着他的发际拂过。眉如剑,眼如星,的确是一副很好的皮囊。
我微微叹息了一声,而后轻声下了床,自己把衣服穿好。
极致的疯狂之后是卓绝的冷静,极致的欢愉之后是卓绝的怀念。
我把自己作为礼物送给了他,他也把自己作为礼物送给了我。可人们互送礼物时,有时是为了欢聚,有时是为了告别。
我把头发又绾回了穿男装时候的样子,趁着夜色正浓,向门外走去。
贺兰渊的这座宅邸,我早已将地形摸得一清二楚。我熟稔的走到围墙边,准备像来虞州时那样,也从高墙上翻身而过。
可就在铁钩刚咬上瓦脊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是准备要走了么。」
回首,见贺兰渊负着手站在我身后,神色平静如深潭。
原来,他也早就知道我打算离开了。
我垂下眼,点头嗯了一声。
贺兰渊叹了口气,走近我说:「小鱼儿,你想走,我不拦你。不过你走之前,我们能再一起喝一杯么?」
我没有拒绝他。
我与他对坐在几案两侧,手里拿着酒杯,默然无语。
贺兰渊将酒杯拿在手中轻轻捻着,对我说:「我的母亲是个周朝人,所以我从小就与身边的其他人长得不太一样,像个异类。我父亲不喜欢汉家的东西,可是我很喜欢,他不让我看汉地的书,把我偷偷藏着的那些书都烧了,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差。」
他抿了抿唇,接着道:「在人生很长的一段时间中,我都觉得自己很孤独。还好,我遇到了我一生最好的兄弟,他叫桑格。与我不同,他的性格热情且奔放,是草原上最自由的鹰。他告诉我说,不要急,总会有一个人出现,来完整的爱你。」
贺兰渊端起酒杯敬到我面前,轻声说:「小鱼儿,我希望你平安,希望你珍重。」
我双手捧起酒杯,与他的杯沿在空中短暂的相击,而后一饮而尽。
逆着性子喝酒,越喝越愁。酒入喉咙的一瞬,我觉得整个人都烧了起来,而后醉意渐浓,渐浓。
这是什么酒啊,怎么力道这样大。
我眯起了双眼,看着眼前逐渐模糊的贺兰渊,问他:「贺兰渊,你,怎么不喝啊。」
他平静的看着我,覆手将杯中的酒洒在了地上。
他说:「我这杯酒,敬亡魂。敬你在白水河畔牺牲的好友,敬我在达拉山中战死的兄弟,也……敬不久后的我自己吧。」
不对,这酒不对……一股沉重的力量仿佛要把我拉入无边的黑暗中。我挣扎着站起来,指着对面的人斥道:「贺兰渊,你,你算计我……」
在我失去意识前,贺兰渊抱住了我,在我耳边说:「小鱼儿,对不起,我还要再利用你一次。」
39
贺兰渊将我囚禁了起来。
为了防止我逃跑,他将门窗都上了锁,暗室之中难见阳光。
贺兰渊每天都来看我,可我只是抱膝坐在床上,不想吃他给的东西,也不想与他说话。
一天,两天,三天……
肩上未痊愈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我觉得我快撑不下去了。
贺兰渊进来的时候,我一只手正覆在伤口上,轻轻地揉着。即便他走到我身边,我也没有理他。
「是又疼了吗?」
我偏过头,我才不需要他假惺惺的关心。
他却也没在意,而是坐到我身边,把一碗粥端到我面前:「把饭吃了。」
我倔强的把脸别开,我即便饿死在这里,也不要受他的钳制。
他面沉如水,把碗重重摔在我面前:「如果你还想活到你们的军队攻进来,就把饭吃了。」
我皱了皱眉。他在说什么?我们的军队,攻城?
在我被囚禁后,第一次抬起眼睛来看他。
贺兰渊倒了杯水递给我,对我说:「把东西吃了,我就全都告诉你。」
我狼吞虎咽的把那碗粥吞下去,来不及擦去嘴角的米粒,等他兑现承诺。
贺兰渊叹了口气,缓缓说:「周朝的军队已经在围城了,三天之内,必会攻城。」
原来,在赫图被刺身亡后不久,穆琅就派探子进城打探到了消息,随即下令围城。兵贵神速,我大舅是打算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在乌桓援军到达之前攻下虞州城。
我冷笑道:「你们的援军呢?什么时候到?」
贺兰渊摇摇头,淡淡说:「我不会有援军了。」
我怀疑的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贺兰渊兀自笑了一声,眼中闪过一抹嘲讽。
「西线输的一塌糊涂,贺兰渚早就存了心思想撤兵回王庭。可他担心太过仓促,挡不住周朝势如破竹的进攻,于是骗赫图还有援兵,让他屠了虞州,拖延住汉军。可是小鱼儿,这场战争我早就打腻了,我不想再往里面填人命了。」
我没想到,局面会是这个样子。他是想用自己一个人命,去换虞州的生机,去换乌桓其他兵卒的安稳。
虞州对贺兰渊来说,已经是一座孤城。
我问他:「你早就准备好去死了,对吗?」
他没有否认。
我说:「贺兰渊,你投降吧,我可以保证你不死。」
他却答:「我放出消息说我俘虏你做了人质。只要外面一攻城,我就会立刻杀了你,清宁公主。」
我微微张大了眼睛。是啊,我应该想到的,以他的精明,恐怕早就已经猜出我到底是谁了。
我看着他:「你会吗?」
贺兰渊摇了摇头。
「为什么?」
「舍不得啊。」
40
才过了不到一天,攻城的号角就吹响了。
贺兰渊的确是一个玩弄人心的好手。我虽然如此渴求着我们的胜利,可在号角吹响的那一刻,也意味着,我已经被抛弃了。
我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在战争的洪流面前,任何的情感都太微不足道了。
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回到九哥身边,好好地与他一起吃一顿饭,喝一碗汤。
我麻木的坐在暗室的阴影中,不知过了几个白天和黑夜。忽而有些遥远的嘈杂声断断续续的传来,我侧耳细细辨认,恍然明白过来,那应该是汉军攻城时震天的喊杀声。
一个念头陡然闯进了我的脑海中。贺兰渊,他现在还活着么?
这个念头一起,我的心却立时慌乱了起来,是无助,是恐惧。我踉跄着向房门跑去,拍着门板大声喊道:「贺兰渊,贺兰渊!」
我用力撞过去,门竟松松垮垮的打开了。原来搭在门外的那把锁,是虚锁着的。
我不管不顾的向外跑了出去。
此时正是黄昏,整个虞州城被呛人的硝烟笼罩着,百姓全都紧闭着门户,街上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乌桓兵。
他们有的在搬粮草,有的在填火药,还有更多的人,在源源不断的从四方城门往城里运送伤兵。那些身上满是血污的年轻的人们,躺在担架上呻吟着,抽搐着,流失着他们的生命。
我在混乱的人流中逆行着,疯了一样在找寻贺兰渊的身影。他在哪,他还活着吗……谁能来帮帮我,没有一个人帮的了我……
我在虞州的街巷中拼命的奔跑着。终于,在日光将被地平线吞噬的时候,我看到了站在城墙上的贺兰渊。
他满脸都是烽火中拼杀出来的污痕,夜风吹过他散落下来的碎发,黑暗掩盖了他战袍上浸满的血色。
他回头,看到了站在台阶下的我。
我逆着风向他跑过去,紧紧的抱住他,我好怕我一松手,他就会消失在夜色中。
「小鱼儿……」他的声音中满是疲惫。
我捧着他的脸,几乎泣不成声:「贺兰渊,我求你了,你投降吧。你的王庭背叛了你,你不值得为他们这样做。」
贺兰渊轻轻拍着我的背,帮我将方才跑散的发丝拢到耳后。
他很温柔的对我说:「小鱼儿,不管值不值得,我身后是我的祖国。那片土地给了我生命,即便统治它的人与我并非同路,我也愿意用自己的血肉报答包容过我的山,滋养过我的河,以及那些曾经给予过我善意的人们。」
我哭着摇头:「贺兰渊,不要,我不想你死。」
他轻柔的在我额头上落下一吻:「小鱼儿,死在战场上,对我来说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他是如此的清醒。于乌桓而言,他是违抗王命的谋逆者,于周朝而言,他是罪行累累的侵略者。除了一死,没有人会容得下他。
只有我,我能容他。
城外的汉军在做最后的休整,天亮之前,他们就会开始新一轮的攻城。
在进攻的号角吹响前,贺兰渊狠狠的推开了我,让手下把我带回江边阁楼中去。
「贺兰渊,我自己会回去的。」我安静的看着他,浅浅笑了,「你还有酒么?」
他愣了愣,解下系在腰间的酒囊,递给了我。
我没有接,却看向他副将身上的酒囊,问道:「能借我用一下么?」
我拔开酒囊的塞子,举到贺兰渊面前:「贺兰渊,最后在陪我喝一杯吧。」
他默然应许,准备一饮而尽。
我叫住他:「哎,这次不这样喝。」
我拉过他的手,将自己的手腕在他的腕子上缠绕,才把酒囊送到了口边。
「小鱼儿,你这是……」
我冲着他展颜笑了起来:「贺兰渊,这在我家叫做交杯酒。这样喝过酒的两个人,从此就是……就是拜把子兄弟了。之后无论沧海桑田,我都不会忘记你。」
他点点头说:「好。」
41
江边的小楼,静默如旧。
无论外面打的多么轰轰烈烈,虞州城内的百姓并未受到战争太猛烈的冲击。
我从来不知道,等待的时间原来可以如此漫长。
过了许久,许久,这个空无人际的地方,房门竟吱呀响了一声。
我抬起头,继而看到一张分外熟悉的脸。
「裴宣?」
「公主!」裴宣身上仿佛被火烧过一遍一般,满是焦糊味。
见到我,他的眼神中闪过太多的情绪,几乎要喜极而泣。
他奔到我面前跪下:「公主,您还活着!卑职就知道您一定还活着的!」
我抱住自己缩了缩肩膀,有一股深入骨髓的冷包裹着我。
「裴宣,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近乎兴奋的答道:「我们强攻之下在城北先撕了一条口子出来,卑职先行进城来探查您的情况。外面的乌桓军已经快顶不住了,殿下,咱们收复失地指日可待了!」
我没有情绪的哦了一声:「好事啊。」
这场战争,我们马上就要赢下来了。而在战争中流离失所,粉身碎骨的人们,哪个又是真正的赢家呢。
裴宣把我扶起来:「殿下,趁着外面正乱,咱们快走吧。九殿下要是知道您无虞,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呐!」
「嗯,好。」
我是该回去了,毕竟那里才是我的家啊。
离开的时候,我却还是忍不住顿住了脚步,向那天夜里的那座城墙回身望了望。
裴宣拉了拉我:「公主,咱们从这边走。」
我嗯了一声,忽而问道:「裴宣,那座城墙上,还有活着的人吗?」
裴宣有些摸不到头脑,却还是答道:「这个,卑职也不清楚啊。但那里是进攻最猛的地方,就算还有活人,也抵挡不了多长时间了吧。」
贺兰渊,我现在正在看着你在的地方呐。你现在在做什么?你……疼不疼啊。
我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没有眼泪。我不能在裴宣面前哭啊,我怎么能,为了一个敌人而流泪呢。
42
虞州光复了。
我没有亲眼见到汉军攻入虞州城时的盛况。九哥亲自给裴宣下的命令,一旦接到我,就立刻马不停蹄的把我送去后方。
我想先去给我大舅报个平安,可裴宣却支支吾吾的不让我去见他。再三追问下,他才说了实话,穆琅被剥夺了军权,监禁候审了。
我很震惊:「为什么?」
裴宣叹了口气。
我去虞州刺杀赫图这事,是先斩后奏的,等这件事传到京城的时候,我都已经上了进虞州的粮船了。九哥知道这件事后立马就急了,给穆琅发了数道急旨,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我追回来。
可这件事最初本就是我自己愿意的,水都已经泼出去了,还怎么收回来呢?
穆琅没有解释太多,只是说一切都因他领兵不力,自愿卸去一切职位谢罪。
这件事在朝堂上闹得轰轰烈烈,穆琅自己担下了一切攻讦,我却被传成了英勇无畏的英雄。
还好我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不然真是把我大舅给坑惨了。
我接着问裴宣:「那穆子嵘呢?」
裴宣又是重重叹了口气,继续给我讲。
穆琅戴罪候审之后,是穆子嵘挑起了攻下虞州的大梁。就在他准备下令发动总攻的时候,得到了我被贺兰渊俘虏的消息。
贺兰渊的威胁还是起了作用的。穆子嵘想了整整两天,才终于吹响了攻城的号角。
裴宣说,在那两天的时间里,他从未见过穆子嵘如此颓丧的模样。穆子嵘不睡觉,不喝水,在虞州的城墙外来来回回走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能想出一个两全的办法。
拖到不能再拖的时候,穆子嵘在虞州城前痛哭了一场,而后亲自吹响了攻城的号角。
在那两天的时间里,裴宣也从穆子嵘的口中得知了穆子峥的故事。
穆子峥是穆琅的第一个孩子,比子嵘大上五岁。年纪轻轻的他,便已经在军中崭露头角,一手红缨枪耍的倜傥俊逸,军中的年轻人没有不佩服他。
穆子峥在军中有几个很好的兄弟,他们在一起拜了把子。穆子嵘行一,陆英行二,赵绥行三,沈涟行四。
在穆子峥十七岁那年,有一小股乌桓军队南下骚扰。打了几个回合之后,汉军一直把持上风,穆子峥乘胜追击,却中了乌桓人的埋伏。
那时候,穆琅手下俘虏了几个乌桓残兵,其中有个人竟是个将领,级别在乌桓军中不低。
乌桓给穆琅送信来说,如果还想让你儿子活命,就用我们的将军把你的儿子换回来。
可是穆琅没有答应。
他说,我不可能用一个将军,去换回一个士兵。
穆子峥在乌桓无声无息的死去,连尸骨葬在哪里,到现在都不知道。
我听完之后,早已泪流满面。在京城时,我理所当然的以为人生就应该没有战乱,安定繁华。
周朝哪来的那么多年的太平日子啊。原来早就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为无数黎民挡住了兵戈。
43
我让裴宣帮我去给穆子嵘带句话,说我不怪他,我仍然当他是兄弟,我们还可以和从前一样。
可穆子嵘自己心里过不去,扭扭捏捏的不敢回来见我。
我亲自给他写了好几封信,让他回来之后一定要当面与我喝顿酒,结果全部石沉大海。真是又好气,又有点好笑。
但我也没等到穆子嵘自己将心结解开的那天。因为京城发来急信,让我立即启程回京。
皇帝快要不行了。
那天我风尘仆仆的赶回皇城的时候,星月已挂上了树梢。我下了马径直向皇宫中跑去,在帝王的寝殿前,见到了独自立在夜色中等我的九哥。
由于其他皇子的接连倒台,九哥的雄才大略在皇帝面前渐展露了头角。他如今是皇帝最倚仗的皇子,不用再卑微的祈求他人的怜悯,现在有最好的御医为他治疗。
我的哥哥,他现在可以站起来了。虽然还需要拄一段时间的拐,但看到他站起来的样子,我的眼眶还是无可避免的一热。
我扑到我哥哥怀中,抱住他,在他的肩膀上贴了许久,许久。
九哥缓缓抚着我的背,看了看身后的大殿:「小鱼儿,你也再进去看看他吧。」
寝殿内的龙涎香清幽舒缓,与塞北刚烈的风霜截然不同。年迈的皇帝躺在床上,仅有一息尚存。这个人,是我的父亲啊。我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的端详过他,没有了华冠龙袍,原来他也是这样一个沧桑且脆弱的老人呐。
血缘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在我的人生中,他没有给予过我半分作为父亲的宠爱,但当我坐在他面前时,过去对他的那些怨恨,仿佛却也都烟消云散了。
我与九哥并肩坐到大殿的石阶前,望着天上的星星,絮絮说起小时候的事。
在我娘生病的那段时日里,我和哥哥怕她咳嗽的时候要喝水,在她睡着时就一起坐在门外的石阶上守着,双手合十祈祷她的病能快些好起来。
九哥拍着我的肩膀,就像小时候他哄我时那样。
「小鱼儿,从今往后,哥哥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了。」
我靠在他的肩上说:「哥,这两年在外面,我一点都没觉得委屈。我其实,还挺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的。」
平心而论,我觉得自己在很小的时候起,骨子里就是带着股叛逆的。
我顶撞了自己不该顶撞的人,打了自己不该打的仗,到后来,还爱了自己不该爱的人。
可这就是最真实的我。我享受把选择权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我愿意以我自己的方式,去度过自己的一生。
我抬头望向苍茫的夜空,有一颗星星格外闪亮。
我在想,那会不会是那个也在思念着我的人。
他孤独着,他不被理解着,可是他仍旧在自己认为对的路上走着,至死方休。
44
三年后。
我在京城养好身体后,就又回了边塞。
那场战争结束后,贺兰渚向我九哥递了降书,愿意向周朝年年上缴岁币,不再南下侵扰。
我九哥在先皇手中接过来的,也是一个金玉其外的烂摊子。他并无意一定要打到乌桓王庭去,于是见好就收,把精力投向内政,休养生息。
再后来,边境上逐一开放了多个关口,两国的商旅畅行,北方的几个大城日渐繁荣了起来。百姓们从那场战争的阵痛中慢慢恢复,重新打起精神,用双手搭建新的生活。
我向九哥讨了个闲职,时常游走于边境上这几座繁华大城的街巷中。我很喜欢这里的烟火气息,有的时候也自己支个摊,在集市上坐上半晌。
来往行人的笑脸令我欢喜,我在用心感受,贺兰渊把生命交付的地方,现在所焕发出的生机与活力。
裴宣做了我九哥的禁军统领,他娶了我的小棠,三年抱了两个神兽。
穆子嵘接了我大舅的衣钵,在年轻一代的武将中初露峥嵘。再加上新皇对边防提起了空前的重视,他作为新一代将领中的佼佼者,未来大有可期。
我大舅上了年纪,那场战争后也落下了病根,于是卸去了一切职务,养花种菜,顺便给穆子嵘寻摸媳妇。
不过他不知道,前两天穆子嵘来找我的时候,不小心撞翻了一个乌桓姑娘的摊子。人家小姑娘可不乐意了,指着鼻子要让他赔。我好不容易帮他料理好这麻烦,穆子嵘却不知怎么的,跟人家小姑娘看对眼了,三天两头的去人家摊子上买东西。
而我呢,闲人一个。反正现在身边人都知道,我是当今皇上唯一的亲妹妹,大周朝最尊贵的长公主,即便我现在横着走路,都没人敢管我。
当然了,除了萧淮。
我在边境心早就玩野了,根本懒得管他在京城是不是焦头烂额。反正现在这天下是他的,该操的心就让他自己去操吧。
所以当我知道,天子决定御驾巡幸虞州的时候,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我严重怀疑,萧淮这趟过来边境,就是为了把我逮回去的。
可是亲哥都找到门口来了,我还能躲着不见?没办法,马不停蹄的往回赶。
皇上的架势果然非同一般。自打我来虞州,就没见过府衙的阵势这么整肃过。
穆子嵘亲自带兵护驾,我溜溜达达的往里走,他捅了我一下,小声说:「嘿,兄弟,我看陛下的脸色可不怎么好看啊。」
我从容的在他肩上拍了拍:「兄弟,没事,莫慌。」
果然,刚走到屋门外,就听见九哥气急败坏跟大舅控诉我的声音。
「舅舅,您也帮我管管这丫头!你说这些年,我给她寻的夫婿还少么?首辅的儿子她嫌娇气,工部尚书的侄子她嫌不好看,好不容易来了个哪哪都不错的新科状元,结果她说人家拿不动刀打不过她?你看看我这往外钻的白头发,全都是被萧若鱼给气出来的!」
我大舅只能在旁边陪着笑脸:「啊对对对,陛下您说的都对。」
我故意咳嗽了两声证明我的存在感,找了把椅子跷二郎腿坐下。
「萧若鱼!」九哥一见到我,毛都要炸了,「你这次跟朕回家去,等什么时候完了婚,什么时候再出来野!」
「我不。」我抱起了臂,「现在后宫住的全都是你的妃子,我可不愿回去听她们哭哭啼啼的。」
「你!」九哥气得都要揍我了。
我大舅吓得立时挡在了我面前,夹在我与九哥之间赔笑和稀泥:「陛下,消消气消消气。您要不听听公主是怎么想的呢?」
九哥深深的喘了口气,把他心头的怒火强压下去。他尽量和颜悦色的问我:「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恹恹的答:「长得好看,读书好,武功厉害,心眼子多,有时候正直有时候贱,还有就是,永远都不会离开我。」
我以为九哥又要发火,不想却听他说道:「哎,我想起来个事儿。」
他在我身边坐下:「当时虞州城被攻破的时候,俘虏了一批乌桓的伤兵。后来那批人被送到白水河附近养伤,伤养好后,就让他们在那附近做劳工修筑防御工事。」
「这段时间,跟乌桓的关系处的还算不错,所以两边商量着在交换战俘。现在已经送了两批人回去了,按说这事那些俘虏应该都争先恐后才对,可是当地的守官却发现了一个怪人。」
「这人当初伤得很重,光把身子养好就养了半年多。痊愈之后,这人也不跟旁人说话,大家都以为他是个哑巴呢。交换战俘的时候,原本想在第二批就把他送回去的,谁知这人说什么都不愿走。」
「开始守官以为他是因为在乌桓没有什么亲人了,便也没太在意,把他的名字在名单上划掉就好了。可就是最近,因为个什么事,好像是有人抢了他一条帕子,他冲上去就把对方暴揍了一顿,竟然还破口大骂了出来。周围人这才知道他不是个哑巴,审问过之后才发现,这事儿可大了。你猜这人是谁?」
我索然无味的敷衍他:「谁啊。」
九哥一拍桌子:「乌桓的二王子贺兰渊!」
我的耳边嗡的响了一声。
九哥还在喋喋不休的说道:「你说这事可怎么办才好呢?这些年朝廷跟乌桓王庭交涉的也算太平,但贺兰渚自来把这个弟弟视为眼中钉,要是硬把他送回去吧,好像朕成心在堵心贺兰渚一样。可你说就把他放在周朝吧,那到底是养着他呢,还是让他自生自灭呢,好像怎么也都不合适。」
「所以,小鱼儿,」九哥往我跟前又凑了凑,「哥哥现在想呢,如果跟贺兰渚说,让他把这弟弟送给周朝就算是和亲了,既给朝廷挣了面子,又解决了他尴尬的身份,倒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听说这个贺兰渊长得还不错,那你要不要也考虑一下……」
没等九哥说完,我就已经站起身来:「他在哪?」
「啊?」九哥没想到我的反应那么激烈。
我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他现在在哪!」
「就,白,白水河旁边的工兵营啊……」
我飞也似地跑出了门,跨上马向白水河的方向疾驰而去。
45
我不眠不休的在旷野上打马飞奔了一天一夜。
没有了战争,白水河附近的草场渐渐丰茂的起来,地广天宽,茵茵的草原上散落着成群的牛羊。
离白水河越近,我却越情怯起来。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想念,我太怕,太怕自己会空欢喜一场了。
我问过工兵营值守的官兵,他们给我指了个方向。
我下了马,独自向那个方向走去。在不远处的一个缓坡上,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身边有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他是个爱马之人,轻柔的用手拍打着骏马的脖颈,用梳子缓缓理顺它的鬃毛。
我想,这一定是我这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刻了。我没有立刻走上前去,只是站在不远处安静的注视着眼前的画面,我想将这番景色永远印在我的记忆中。
蓝天,白云,绿草,红马。有微风轻轻拂过,吹动着那个人身上的衣袍。
终于,贺兰渊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他缓缓的转过身来,手中的梳子掉在了地上。
他还是那么温和从容,只是唇边多生了一圈青茬。
我走过去,无言的环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了他的怀里。
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是阳光的暖,是青草的香。
「小鱼儿……」他的声音在颤抖。
我贴在他的胸口上,闷声闷气的问:「贺兰渊,你怎么不回乌桓去呢?」
他答:「因为我的亲人不在乌桓,而在周朝啊。」
我赌气道:「胡说,你在周朝哪有什么亲人。」
他抱紧我,低低笑了出来:「小鱼儿,我读了那么多汉家的书。你以为我当真不知道,交杯酒是什么意思么?」
那一瞬,泪水汹涌而出。
我看着他,边哭边说道:「贺兰渊,我想吃烤兔肉了,你烤给我吃。」
从前的那些年,有好多好多我想与他一起做却不能做的遗憾,我全都要补上。
贺兰渊捧着我的脸,温柔的替我擦去脸上的泪痕。
他说:「好。我什么都应你。」
尾声
我与贺兰渊成亲了。
九哥也知道,京城是关不住我了,索性在边境给我划了块封地,由着我逍遥。
我与贺兰渊在虞州开了家书馆,他很喜欢在这里读书写字,教那些父母忙于生意的孩子们念书,分文不收他们的学费。
我给这家书馆起名叫清涟书院,这也是我当初对沈涟许下的承诺。
我还跟我九哥夸下海口,我们要从这家书院中给他教个状元出来。
贺兰渊对我很好很好,好到让我觉得,我似乎都不是个人,而是他养着的一个什么小宠物。
我枕在他的怀里问他:「贺兰渊,你脾气怎么这么好,都不会跟我吵架的嘛?」
他眼含笑意的揉着我的手腕:「夫人说什么都是对的。我对自己发过誓,我的余生,都要好好补偿你。」
我直起身来看他:「你补偿我什么?你又不欠我的。」
他摇摇头,轻轻把手搭在了我肩膀上的伤疤处:「在虞州那次,我让你一个人只身去犯险,我永远都不能原谅我自己。」
我努努嘴:「唔,这件事啊……你当时心眼子是挺多的,像蜂窝煤。」
贺兰渊对我这没有任何文化底蕴的比喻哑口无言。
我不怀好意的凑近他说:「贺兰渊,我说什么你都同意么?」
他挑了挑眉毛看我,答:「对。」
我抱住他的脖子,用气息在他耳边说:「贺兰渊,那我们要个孩子吧。」
他很久没有说话。我正对自己的这番调侃心满意足,准备全身而退的时候,贺兰渊却从身后抱住了我。
他一个翻身把我压在身下,痞笑着说:「好。」
我咯咯的笑出了声。
来吧,贺兰渊。往后余生,我会珍惜每个与你共度的朝暮。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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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临死前,留给我一张帕子。
及笄之后,我用它丢过全城的郎君。
可惜丢得帕子都卷边了,也没能嫁得出去。
这几日,听说有崔氏子自上京来到滁州,要在城中竹林举办雅集,我连忙穿上家中最好的行头,带上帕子就出门了。
(一)
侍女小梅为了衬托我的美貌,主动把脸涂得黢黑,到地方以后,只用一对雪白的眼珠子四处张望。
「咦,那个郎君眼生。」
青林翠竹,曲水流觞。
我将眼神投向少年们聚集的地方,那中间的确站着个陌生面孔,再听人群中大呼小叫,唤的皆是崔小郎。
「他就是崔家子?」
对方品貌俊秀,一张容长脸儿,看着还有些许稚嫩。
在大邺,崔氏虽不是顶级世家,但也不算末流,且这崔小郎虽然是养在嫡母名下的,却只是个庶子。
如此,可以下手。
我朝小梅使了个眼色,正要行动,就听耳旁人声一清,落针可闻。
少年少女们纷纷朝我身后望去。
有风鸣竹,贵人将至。
我连忙拉着小梅退至小径,身后,木屐的声音走过石板地,在竹席前停下。
此际清晨白日,将来人映照如姑射之雪,仿佛日光再浓便会化去,两名女御为贵人脱去木屐,刬袜轻轻步上,在青竹坐席上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之声。
澹静而优雅。
只见崔小郎越众而出,面色殷殷:「表哥。」
(二)
要说全城男子都受过我的帕子,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至少有一个我万万不敢沾惹。
那就是王家嫡子,王玙。
王家乃世家之首,哪怕是庶子,也不是我一个小小末等氏族庶女可以攀附的,更何况此人少有清名,更有一个长公主出身的母亲。
因此我和小梅躲在林下,眼睁睁看着王玙与那崔小郎叙了许久,直到其他人都散入竹林飞觞,崔小郎才别了王玙,渐渐往深处走。
我瞅准了空子,随即带着小梅抄近路,将帕子扔在他必经的竹道上。
这之后,便施施然往前走。
不到一息,便听到身后紧追而来的脚步声:「女郎,你帕子掉了!」
我会心一笑,缓缓回头。
肩要平,眉要舒,唇角的弧度要自然柔和,从每个角度看都要完美无瑕。
在对方眼中,我看到了一位窈窕美貌的少女。
一身似烟气、似云气的衣裳笼着如花抽苞的娇躯,更显身段柔美修长,恰似琼花如海,雪浪轻舟。
见他呆呆地看着我,我低头抿唇,恰到好处地一笑:「是,多谢郎君。」
见我回话,对方连忙弯腰一揖。
「小可崔湛,见过女郎。」
崔湛一副清癯容长的脸儿,神情十分温和,看起来很好相处的样子。
我越看越满意,便没有接他还回来的帕子。
「原是上京崔氏,小女子从小耳濡目染,一贯听闻崔氏开国之功,更闻贵家《崔氏家训》,乃大邺训诫子弟第一书,可惜无缘拜读。」
见我言语中多为溢美之词,崔湛激动得脸色泛红:「怎会无缘?」
「若小娘子愿意,我现在便遣仆人取来。」
「这如何使得?」
对方闻言,声音急切:「使得使得,日落之前,必将送至小娘子手里!」
闻言,我抿嘴一笑。
这之后,他陪着我沿着小径漫走,再看小梅,已经懂事地落在身后老远了。
行至深处一凉亭,还没聊上两句,前方忽然来了一老仆。
「小郎,王郎君唤你去。」
崔湛有些不舍,但还是依依离去了。
离去前,他千叮咛,万嘱咐,说自己一定很快回来,让我在此地稍稍等他。
呵呵。
我等他,那不就自落了身价了?
(三)
然而我还是等了。
这一等,便等到了日薄西山。
猿鸟乱鸣,夕日欲颓,鸟鸣兽啼渐渐沉寂,青竹落下瘦长阴影,身后的小梅攀住我肩膀,神色委屈。
「女郎,我肚饿。」
我安慰她:「再忍忍,兴许就等到了呢?」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不急不缓的步音,声音越来越近,随风送来阵阵悠远的沉水香........
我回身一看,顿时浑身僵硬。
皎皎天上月,倏忽在眼前。
再看那明月手执一方银鼠色帕子,四角都已泛白,看起来十分眼熟。
「女郎在等的,是这个么?」
(四)
北斗阑干,竹影横斜。
月下玉郎缓缓而来,一身霜色长衣,几缕发丝垂在冷白色肌肤上,衬得黑的愈黑,白得愈白,如一座冰凝的精美玉雕。
如果他的目光不那么轻蔑、嘲弄的话,就更美了。
我心里一突,表面还要强颜欢笑:「是,多谢郎君。」说着便伸手去接。
说迟但快,对方已然手一扬,让我扑了个空。
「上上个月,你失手倒了桓九一身酒水。」
「上个月,你跌了一跤,直接跌进谢二郎怀里。」
「这个月,你又来祸害崔家单纯的小郎?」
都说王玙清风朗月,有玉山之美,说这些话的人,一定没见识过他这副口吻酷烈,寒如霜雪的样子。
「崔湛虽为庶子,却是在嫡母精心教养下长大,你以为他能看上你?」
「哼,白费心机!」
面前一暗,却是王玙隔空丢来一物,眼神嫌恶,仿佛扒光了我浑身的衣裳,叫人难堪极了。
我被丢来的帕子直接打在脸上,好一阵子没作声。
王玙能历数我作为,在他眼里,我恐怕早已是个彻头彻尾,轻浮浪荡的女子了。
我平息了一下心气,这才低下头,发出细细泣声:「王郎将我了解得仔细,连我耶娘都自愧不如........」
王玙闻言,一双怠目顿时紧凝,如同一柄开刃的利剑指来。我却绞着帕子,满面娇羞地迎向对方的冷冽:「我懂了,郎君是心中爱我!」
「既如此,我不嫁崔郎了,干脆就嫁给你吧!」
(五)
语罢,我见他面色丕变,心下这才痛快了。
正要转身扬袖,潇洒而去,却不知为何用力过猛,扭头摔了个狗啃屁,一身雪浪似的衣裙全滚在泥地里,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而身后的王玙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我,完全没有要伸出援手的意思。
待我好不容易扶着小梅爬起来,只听一声铮鸣,却是对方正了正腰间古朴的佩剑,神色从容澹静。
「记住,离崔家小郎远些。」
我没有反驳,而是默然起身,扶着惶恐的小梅踽踽离开了。
一路到家,后脊早已湿透。
这位王家嫡子少入朝堂,一生顺风顺水,向来生杀予夺,说一不二,如此清高孤傲之人,又怎会容许一个小小庶女的冒犯?
此番被我言语上沾了便宜,居然立时起了杀心。
方才,若不是我跌了极惨烈的一跤,引得对方轻视,现下..........
恐怕早已是一具尸体了!
(六)
回到家才发现。
我那帕子,和节操一齐丢在竹林了。
嫡妹锦绣见我坐在廊下失魂落魄,上来便旁敲侧击:「怎样?又被崔小郎拒绝了?」
见我理都不理她,南锦绣在一旁柔声劝诫:「锦屏,若实在无人娶你,待我出嫁时,你便作我的陪嫁好了。」
我无动于衷。
第一次听她这样说,我恨得咬碎银牙,回房便将一应花瓶布置摔得稀烂,对着小娘的画像哭了一晚上。
凭什么?
凭什么她可以做妻,我却只能做妾?
后来听得多了,便也习惯了,她自己姿色平平,不过想让我代为笼络丈夫的心罢了。
想得倒是美,只不过父亲未必答应。
毕竟我上面六个庶姊,都被他卖给了高门作妾,以换取功名呢。
见我沉默不语,南锦绣更加得意,一边凑到我身边笑吟吟道:「后日弘夙大师在鸿恩寺译经,普讲《游玄论》,世家子弟齐聚,母亲会让我相看桓家子,你与我同去吧?」
奇哉怪也。
难得她如此好心,竟不怕被我抢了风头?
(七)
还不止如此。
出发那天,南夫人命自己房中的侍女为我梳妆,并送来了一件绯红的春衫,从来都是捡着南锦绣旧衣服过活的我,头一次高兴不起来。
只因这衣服剪裁合宜,显然是为我特制的新衫。
明明是给自己亲女相看,为何要给我裁衣?
心中即便再不情愿,我也不敢开罪嫡母,仍是随着齐整车马,一路浩浩荡荡往鸿恩寺去了。
晌午之后,车马行至山下,南家主仆数十人沿着曲径徐上,前方松杉掩着寺门,群山耸峙,古殿依稀。
几名僧人将我们引到山后精舍,我和南锦绣戴着面巾,一左一右伴随在南夫人身边,路过一处百十人队列的氏族队伍,她连忙将我们拉至一边。
「瞧,那便是桓家人。」
南锦绣闻言,脸上笑出花儿:「桓五郎也在吗?」
桓五是近期向她提亲的人选里家世最好的一个,虽为旁支子弟,却为嫡子,且背靠主家财力丰厚,总之南夫人是极满意的,当下便笑眯眯地指给她看。
「那前面墨绿纱袍,头戴玉冠的,便是桓五,女儿站在树下,可仔细瞧瞧。」
只那一眼,我和旁边的南锦绣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南夫人喜滋滋道:「如何?」
只见此人身长共四尺,玉冠占一尺,鞋底又厚一尺,这要是站在南锦绣身旁,倒可以被她夹在咯吱窝下,轻松提溜一圈。
「甚好,甚好。」
我敷衍过了,便见南锦绣双眼迷离,两靥漫上潮红,不知道正看哪里,我扫了一眼,心下了然。
此时桓家一列早已走远,迎面而来的是王、崔两家。
当先一人缁衣垂笼,前呼后拥,却双目怠漠,昳丽夺人,令人不敢直视,再低头看足上,那皂鞋拿金线绣了木兰纹,自鞋跟一直蜿蜒到鞋尖,有金马玉堂之贵。
直到那人已走得看不见了,南夫人带我们进了厢房,我那嫡妹仍面色晕红,神思不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窗牗轩敞,不远处的假山池中,一群漆黑大鹅正引吭咕咕,我支着颌,笑笑道:「阿妹,你想吃天鹅肉吗?」
南锦绣似乎回了神,讪笑一声:「天鹅肉有什么好吃的。」
我乐得一击掌:「是也,所谓中看不中吃。」
正要教她清醒,她忽然用双手捂了脸,眸光朦胧,眼含泪花:「若能与王郎共度一晚,教我旦夕即死也值了!」
我:「.......」
(八)
晚间用过素斋,南夫人又说要带我们结交世家夫人,拿出数根玉篦钗金步摇,插了我满头满鬓,浑如一只锦鸡。
这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才是她亲生的。
事实上,因南家频频将庶女卖给高门做妾的行为,名气早已败落,路上遇到的贵妇不少,但大多一见她便耷拉着眉眼,连敷衍都欠奉,即便如此,南夫人依旧一个个向我们介绍过去。
「那是礼部主事和他夫人。」
「左边树下是国子祭酒。」
「前方不远,便是巴郡太守庾牧。」
只见那太守年约四十许,两鬓霜白,浮肿的眼皮耷拉着,因身量精瘦,显得人有些阴鸷,而南夫人特意拽住我说话,语气压得很低。
「庾家是上京大族,族中众多子弟在圣人御前行走。若你父亲能得他举荐,仕途定然平步青云。」
说着,不待我反应过来,便将我拽到那人面前,语气谄媚。
「庾大人,这便是外子曾对您提过的家中女儿,前年便已及笄了...........」
那人本在和旁人攀谈,听她如此说,目光便转过来,渐渐凝在我身上。
他看着我,眼神浓稠浑浊,根本不若一位慈祥的长者,而嫡母唇角含笑,还将我一个劲往前推。
对此,我唯有不安嗫嚅:「母亲,我不舒服。」
南夫人充耳不闻,反倒笑得更谄媚:「我家女儿渐渐年长,平日里多仰慕豪杰,观朝堂山下,鲜有风姿胜于大人者,大人.........」
我听她满口胡诌想要挣脱,却被死死拽着,终于在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凝视里大叫一声。
「母亲!」
四野嘈杂,顿时一静。
南夫人也愣住了,我将手从她钳制中挣脱出来,便慌不择路地往回逃,连头上的华胜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捡。
一路奔至人烟荒处,我扶着树浑身颤抖,一口气没喘上来,眼泪已经糊得满脸都是。
正坐在树下哭得不能自已,前方追来一名小童,似乎犹犹豫豫地看着我,想上前又不敢。
我擦干泪,定了定神:「你是谁?」
「小,小人是崔小郎的书童。」
他见我渐渐平静下来,上前将一卷薄薄的绢册递给我:「这是我们郎君让我带来的,说要赠予南家女郎。」
我将那绢册拿在手里,确是《崔氏家训》一书,不禁心下讶异:「你从未见过我,又怎么认得我?」
小童脸红:「郎君说,南家女郎貌美脱俗,令人见之难忘,面前即便百名女子,一眼也唯见女郎..........」
然而,他的溢美之词并没能安慰到我,反而令我心下更加酸苦,忍不住手握绢书大哭起来。
那小童不意我大放悲声,直接吓跑了,树下又只余我一人。
此刻天已黑透,而我畏惧南夫人的苛责,不敢回去受诫,也唯有将那一卷薄绢牢牢抓在手里,在山上茫然行走,如同溺水之人,攀住最后一根草绳。
俯瞰天地漫漫,雾霭苍茫,竟无一处可以容身!
(九)
时已深秋,山风酷烈,可桂花还好好待在枝头,香气浓得掸都掸不开,无端让我更加心烦。
越往山顶,风越凄寒,冻得我涕泪直下,再行几步,只见前方月华似练,有一丝半线漏在山顶,却是一处六角小亭,见其内隐有灯火,我裹了裹身上轻薄的衣料,打着寒噤往山顶赶。
到了门口,却见那石台后有一人影正在看书,侧脸匿在一团翠绿的浓翳之中, 泛着玉石般的清润光泽,大袖中延出一段手腕,与雪白衣料并无二致,修姿旷逸如流云。
看清是何人后,我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站住。」
耳后一道声音清冷动听,却令我寒入骨髓。
话音未落,亭外左右前方分别走出一名剑士,荷甲严整,刀兵森寒,逼得我不得不后退一步。
这一退,又重新退回了凉亭。
「你手上,那是何物?」
下一秒,旁边有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抽走了我手中的绢书,这手像是冷冰冰的美人雕,不失漂亮和修长。
「哼!竖子!」
一声怒斥,已经表明了主人的态度,王玙似乎气得不轻,甚至于凉亭中反复踱步:「我命人将他反锁于室,不过一女子而已,他居然如此胆大妄为!」
我不敢吱声,只是默默垂头。
即便我将头垂得更低,他仍然看到了我脸上的斑斑泪痕,语气转为嘲弄:「不过一小小庶女,也肖想嫁入崔家?」
「呵,你也配?」
我忍不住反驳,声音细弱蚊蝇:「我是庶女,找个庶子,哪里不配了?」
「锦屏及笄已久,不过是为自己筹谋一桩婚事罢了,又何错之有?」
王玙闻言,冷冷一嗤:「如此,何必要找上全城的庶子?」
这便是批判我撩遍全城的意思了。
我唯有耐着性子解释:「郎君,我并未高攀门庭,只是不得已自择夫婿而已。」
「若不为自己筹谋婚姻,嫡母定会把我嫁予世家老叟,还是作妾,就如同在我前面那六位阿姊一样!」
王玙闻言,神色不辨喜怒:「只要不是我王家、崔家儿郎,任凭自便。」
闻言,我有几分犹豫。
崔小郎,已然成了现下唯一的希望。
他相貌不俗,性情纯挚,人品在上上之选,又是由嫡母抚养长大,日后前程光景定然光明,若我真能嫁给他为妻,那真是造化之极了。
我的不舍之情落在王玙眼中,使他更加不快:「我听说你父,前几日刚升了云水县县令?」
「.........是也。」
对方高高在上,漆鬓朱唇,光华昳丽,却朝我勾起清淡的,堪称柔和的一笑,仿佛正慈悲地怜望着地下蝼蚁,有种高高在上的缥缈与抽离。
那一笑,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
此刻,虽则我咬紧了牙关不低头,但心中也很清楚,这已经是他给我留下最后的体面。
正胶着着,却听外面几声惊呼,俄而一名剑客来报:「郎主,前方数百米有狼烟升起,分东、北、西三个方向往山顶而来。」
王玙前行几步,似有顾虑,又折回石台坐下:「你等三人,分三方前往打量。」
「诺。」
待那三人领命前去,我仍站在凉亭里喝风。
看王玙的意思,我不表态,他今日是不打算放我走了。
再往山下看,确有三股浓烟直上,若不是今夜月朗气清,黑烟也不会如此明显,甚至明显到有些刻意。
「奇怪!」
见我自言自语,王玙未置一词,显然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却不知为何,心头有种愈演愈烈的慌张:「为何是三股狼烟?」
他眸子一肃,总算肯正眼看我:「你说什么?」
「王郎君只带了三个甲士,山下也正三股狼烟,此事是不是有些过于凑巧了?」
除非是...........
调虎离山!
我念头刚起,便见王玙闪身而退,一支羽箭已破空而来,深深没入中央石台!
(十)
我还没来得及尖叫,王玙已经一手拽过我,将我推入了石亭后的深林中。
这里林木密集,的确对刺客的视野起到一定阻碍,但并非长久之计,我们一前一后在山林里奔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身后已隐隐响起树枝清脆的折断声。
许是久捉不到,刺客有些失去了耐心,干脆听声辨位,一簇簇流矢饱灌劲道,向我们奔逃的方向狠辣射来!
我活了十几年,从未像今天跑得这样快,甚至隐隐超过了养尊处优的王玙,路上还不忘回过头直呼其名。
「王玙,我们得分开跑!」
他的回应则是拽住我手腕,将我猛地压入前方一个矮洞中,自己则紧随其后,并撕下玄色下裳遮盖住洞口。
这之后,我们紧掩住口鼻,只听外面脚步声凌乱,飞快地从洞外越过去了!
刺客,不止一人!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稍微活动了一下身子,小声问旁边的人:「王玙,接下来怎么办?」
他的回应是一声闷哼:「...........别说话。」
我这才发现手边微微濡湿,王玙掀开那黑布,借着雪亮的月光查看自己,只见他大腿中部赫然中箭,鲜血已经往下蔓延到膝盖了。
狭窄的山洞中,一阵可怕的沉默。
许久,我喃喃道:「他们还会回来的。」
王玙一言不发,只盯着自己的伤口,神情放空——想必他也清楚,刺客听不到动静,定然会知晓他躲了起来,而这里的山头并不大,几个刺客来回搜查几遍,天亮前定能找到。
王玙是没法逃了,但我留在他身边,也同样难逃一死。
难以置信,身份地位曾给了我们带来的巨大悬殊,居然会被即将降临的死亡全数夺走。
能和琅琊王玙死在一起,甚至可能让我成为大邺少女集体羡慕的对象,简直比当皇后都要尊荣。
我想着想着,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
对方撕下自己的下裳,包扎在伤口上方止血,一面冷道:「你笑什么?」
许是人之将死,我莫名变得有些大胆:「我嫡妹说过,若能与王郎共度一晚,真是旦夕即死也值了。」
「想不到她的愿望,全数被我实现了。」
王玙:「.........呵。」
这声意味不明,又无动于衷的冷笑,足以说明他对此类言语的态度。
停了一会,他忽然问我:「你反对嫡母将你作妾,为何不反抗?」
我闻声失笑。
月光下,三两只野鼠从我们脚面上爬过,我抖了抖腿,指着那野鼠问他:「请问郎君,为何猫爱吃老鼠,老鼠却不爱吃猫?
「难不成,是那猫肉酸涩难以入口,老鼠才不爱吃吗?」
王玙闻言,沉默不语。
事实上,这位身为司马氏肱骨贵臣的王家嫡子,也同样深陷权利的漩涡中心,乃至于正风华正茂便沦落死地。
既然注定死于一处,又何必相互比惨呢?
我的目光,静静追随着仓皇逃窜的野鼠,直至再也看不见了,方低声道:「王玙,我愿替你下山。」
对方闻言,一双冰雪般的眸子终于纡尊降贵地向我睇了一眼:「你要如何做?」
「只要我一路发出动静,便会迷惑他们的判断,为你争取时间。」
他只嗯了一声,似乎可无不可,我继续说:「若我死了,不是被刺客杀死的,而是遭了嫡母的毒手,你需向人揭露她的恶状。」
「..........」
「若我活着,便向郎君讨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还没想好。」
「..........可。」
听他答应了,我伸手从他伤处卸下几段沾血的布料,接着一鼓作气从洞中爬出,一路钻进密林,往山下狂奔!
此去,几乎十死无生!
这之后我一路逃,一路将染血的丝绦扔在草丛里,树枝上,山洞里.........
身后不远处,几声呼哨渐渐逼近。
越往山下,山势愈陡,我越发控制不住平衡,甚至跌倒数次,连鞋子都跑丢了一只,刬袜也早已磨破,湿淋淋地黏在脚底。
而身后刺客已然渐渐逼近,只闻耳边嗖嗖破空声,我脚下一滑,瞬间整个人向山底滚去!
(十一)
再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面前是雪白墙壁,不远处轩窗大敞,一群漆黑大鹅正在院内的假山池中引吭咕咕。
我一惊之下坐起,只觉左脚疼得钻心,忍不住痛叫出声,声音未落,门口忽然走入一名甲士,看着还有几分眼熟。
我惊喜之下差点咬到舌头:「王,王郎君遇刺了!!就在山顶!」
那甲士连忙走近,一手将我重新按回榻上:「女郎勿忧,王郎君已安全回归。」
从对方简短的叙述中,我才知昨晚起火点不止一处,刺客于寺庙山林处放火,此时本是秋季,山火频繁,若不是我从山腰摔落,定不会引起众人警觉。
而我昏死过去时,手心还紧紧抓着一条残破的染血丝绦,上绣卷草纹样,是王玙最常见的穿着。
待我醒来,王家甲士行动迅速,已然解救王玙,并活捉刺客一名,剩下一名见势不逮,当即饮血身亡。
我舒了口气,整个人瘫软于榻。
那甲士见我闭了眼,转身延入一名女医,将我受伤的左脚泡入药盆,说要浸湿刬袜。
因为布料与血痂已经长在了一处,撕下来十分艰难,疼得我不住惨号,当场崩溃大哭。
恍惚间,南夫人与南锦绣立在我床头,一个眉头舒展,一个泪眼朦胧。
「你,你昨晚为何与王郎在一处?」
这是南锦绣。
「住口!你若能被王玙看上,又怎需母亲去讨好桓家夫人?」
这是南夫人。
王家乃大邺顶级门阀,即便是身为南家嫡女的南锦绣,想做王玙的妾尚不可得,也难怪南夫人如此艳羡!
而南锦绣手里捏着帕子,被斥得清泪长流,看着我面白如纸,呻吟不止的惨况,眼中又不由得流露同情。
从小到大,她是姊妹几个里最怕疼的,眼看最能忍痛的我都惨号连连,估计对王玙也没那么向往了.........
(十二)
大火发自鸿恩寺,足足燃了三天三夜才熄灭。
这背后几姓大族的互相倾轧,显然不是南家这种末流世家所能掺合的,于是火势一退,我阿耶便闻了风声,特地来山脚迎我们。
南家车马整装待发,将行于阔道之迹,却忽然被数十个甲士拦下。
我阿耶坐于前车,战战兢兢探出半个头:「敢问,诸位勇士何事前来?」
「我家郎君有话说。」
「你家郎君?」
正说着,后方行来一列整饬车队,俱都乌蓬金顶,四面垂纬,所驭之马俱为四足踏白之神骏,这连大邺上将军也未必收拢一匹的「乌云盖雪」,却仅为贵人拉车之用!
一根修白手指轻掀车帘,车中人仅露出一抹线条优美的下巴,清音琅琅:「琅琊王玙,特邀南大人叙话。」
对方每辆车辕上都有家徽,我阿耶自然也看到了,顿时受宠若惊:「郎、郎君请讲!」
「仆尝闻父母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若有为求仕途将子女货于高门显贵者,此举虽禽兽亦不齿。」
「南大人以为呢?」
玉吕清音,迢迢暗递,即便我和南夫人坐于后车也听得清清楚楚,更何况与之咫尺的南大人呢?
话音未落,便见我那老父面红过耳,喏喏连声。
「是也,是也。」
王玙从不插手他族之事,这已是极严厉之敲打!
再看坐于我对面的南夫人,同样面色苍白,嘴唇颤抖,一对揉着帕子的双手青筋毕露。
我脚底那如火舔燎的疼痛,忽然便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十三)
回家之后,南夫人果然不再提那日巴郡太守之事,而是紧锣密鼓地为南锦绣相看。
虽然她一力推崇桓五郎,奈何南锦绣一哭二闹三上吊坚决不嫁,她只好转而在其他世家中寻找中意的对象。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话没错。
轮到南锦绣嫁人,南夫人不光要求对方是嫡子,还要求对方的母亲性情宽厚,唯恐女儿嫁过去受磋磨。
或许我小娘还活着,也会如此为我筹谋........虽然她自己也是妾,帮也帮不了什么。
这一日,南夫人自鸿恩寺便一直板着的面孔终于回春,还着小梅去街上买了不少果食,说要招待远道而来的贵人。
原是陈郡袁氏旁支路经滁州,正值嫡子年满十七,其母正四处寻找合适的世家嫡女,一见南锦绣便喜欢上了,当即追来南家下聘。
陈郡袁氏乃是望族,即便是旁支也算南家高攀了。
南夫人喜出望外,在客厅中放了纱橱,让女儿可以隔着轻纱朦胧看一眼,而南锦绣心下忐忑,便硬拉着我与小梅同去。
这位陈家子比起桓五郎的埋汰,自然要好上许多,甚至可以算得上貌美。
只是其身为男子,却剃面傅粉,唇上施朱,打扮得比一般女郎还要精致,未免叫人心下怪异。
南锦绣问我意见,我也和前几次一般敷衍。
「甚好,甚好。」
倒是我旁边的小梅忍不住了:「陈郎君,他,他脸上的粉能有一斤重........」
话音未落就被我踩了一脚,连忙补救:「这,这傅粉涂脂本是流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南锦绣闻言,一双眼睛酸溜溜地睇我,似有无限哀怨:「若能作王郎的妾,哪个要做陈郎的妻?」
我:「.........」
在他们眼中,我能与王玙共度一夜,恐怕已然发生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关系。
也因为这层关系在,父亲与南夫人并未惩戒我,反而将我视作无物,任我每天在府院中闲逛,好一阵子不提将我嫁人的事。
(十四)
日子一滑,数月过去了。
转眼来到元宵节,陈家郎君邀南锦绣出去顽,也顺路捎上了我和小梅。
到了城中灯市,我连忙拽着自己的丫鬟下车,省得打扰那两人卿卿我我。
「女郎,接下来怎么办?」
我们沿着长街向前漫走,在路旁的小肆买了两碗水引,便就地寻了一处小桌坐下吃。
小梅一边吸溜着面汤,一边朝我小声告密:「前两日我听郎主向夫人抱怨,说那太守明里暗里,数次向他要人,恐怕不能善了。」
「他还斥责夫人自作主张,没捞着好处不说,反倒招祸上门...........」
想也知道,王玙刚放话不久,即便父亲打定主意将我送人,也得徐徐图之。
我摇摇头:「不说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吃完一碗热腾腾的水引,浑身的寒气也被驱散了不少,我们互相陪伴着,沿着红联往灯市深处走。
只见长街之上,月满冰轮,灯烧陆海,红莲遍天,前方一个瘦长人影就站在不远处,朝我飞快挥手。
「女郎!」
「南家女郎!」
我循声望去,见那人虽只见过寥寥数面,却也记忆深刻,当下便快走几步上前行礼:「原是崔家郎君!」
再打量他几眼,却越看越心惊:「郎君怎的瘦了如此多?」
「我...........」
不过几十日不见,他已形销骨立,瘦得两腮都塌进去,当下凝望着我,眼眶通红:「母亲得表哥授意,一直将我关着,这几日我以绝食相抗,她才将我放出来.........」
未料竟是这样一个答案,我沉默了。
年轻郎君上前一步,紧紧拉住我双手:「现下母亲已妥协了,同意我与女郎交往,从此以后,便不会再干扰我了!」
闻言,我自是大为感动,语气中溢满了希冀:「这么说,崔家夫人不介意我出身?」
他连连摇头:「不介意!她叫我执贵妾之礼迎接女郎,母亲心地善良,也说过会好好待你,定然不是骗..........」
话音未落,我已经冷下面孔,将双手狠狠抽离!
「我不做妾。」
对方愣在原地,一对苍白的唇急切地翕动着:「为何........为何!」
「妻妾之别,犹如天堑。」
「只要我心中爱重女郎,为妻为妾有何分别?其后又有谁能越过你去?」
闻言,我冷笑一声:「若要为妾,以我南锦屏之颜色,除了王谢二家,大邺可有我不能入之门庭?!何至于就去做你的妾了!」
崔小郎惊呆了。
或许我那日的温柔小意,与今日的冰霜冷冽实在太割裂,他始终难以接受,反而在长街上对我拉拉扯扯:「女郎定是想岔了,母亲已同意我们在一起,这明明是天大的好事.............」
我见冷眼呵斥没用,便平静问道:「郎君,若令堂令你经商,却不令你入朝堂,你愿意么?」
他懵然回复:「行商,乃下流.........」
我点点头:「是也,若你们郎君,明明可以从政,却跑去从商,此所谓自甘下流!」
崔小郎闻言,一张脸刹时苍白。
我见他不再言语,便从袖中掏出那本绢册,恭敬呈还。
「锦屏谢郎君错爱。」
(十五)
拒绝崔小郎之后,我很是萎靡了一阵子。
以往也是如此,不管那些庶子郎君人前多么信誓旦旦,海誓山盟,一旦暗示他们来南府提亲,便会很快顾左右而言他,甚至于躲避三舍,唯恐被我败落了名声。
眼看比我小的南锦绣都已订亲,我却依旧大龄蹉跎,整天困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帕子都懒得往外丢了。
想到帕子,我忽然想到了王玙,却不知我那帕子被他拿着,到底是留着,还是弃了.........
正坐在廊下发呆,南锦绣着一身鲜红烈艳的衣衫,沿着廊道向我行来,体态神色,无不志得意满,走到我附近,忽然大叫一声。
「发什么呆啊,正想你的王郎?」
「噗——」
我正端着杯子喝水,闻言气为之泄,一口气喷了自己满襟茶水,手忙脚乱之余还要心虚反驳。
「谁,谁想了?」
我的确在想王玙不错,但分明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她在我身旁坐下,宽广的裙幅散在两边,两手还在推我:「锦屏,你既与王郎有那一夜,为何不干脆求他纳了你?」
我懒得和她辩解,只是反问她:「那你呢?你就认定陈家郎君了?」
「是呀。」
她闻言忽然扭捏起来,双手捧颊,还在不住摇头:「陈郎甚好,待我以礼,就是冷淡了些。」
「不过君子嘛,如此也算正常。」
「你觉得好,那就是好。」
迎着她的话头,我又奉承了对方几句,便打算离去,忽然想起已经两天未见小梅了,又回头问她。
「对了,小梅哪里去了?」
她顿了一下,笑道:「许是又被阿娘支使干活了。」
「哦。」
我没有多想,便回到自己房内,反复思索如何向王玙开口。
王玙答应过我,只要我活着便会回应我一个愿望,我不担心他赖账,只是这个愿望必须是能长久解我困境,且又是他轻而易举能办到的。
反之狮子大开口,不仅不能让他践诺,反会令他厌恶我。
翌日。
我辗转反侧了一夜后,终于决定去找王玙。
(十七)
冬日阴沉,不知何时已漫天飘雪。
蹄声笃笃,打破了青石巷道内悠远的静谧,碾碎高空荡下的雪花,轱辘圈圈沾满了冰珠。
我使车夫停在王府别院门口,只见甲士陈列,门禁森严,忍不住心下发憷,只站在阶下瑟瑟行礼。
「劳烦诸勇士通报,南家锦屏来访。」
「女郎要访何人?」
「王家三郎,王玙。」
出乎意料,门口的甲士只点了点头,便有人返身扣下古绿兽面铜钹,大门开启半扇,将我恭恭敬敬地迎了进去。
不过一别院而已,却亭台轩敞,流水淙淙,随处可见几拳石,几抱山,堪称一步一景。行过蜿蜒长廊,甲士将我带入水桥后的小亭,躬行一礼,便无声离去。
再看小亭风雅,四面垂纬,几盏枝灯静静吐纳云烟,清雾缭绕,行入其中,如入仙境。
王玙身着轻衫,立于案后,面前展开一雪白绢幅,似乎正在作画。
我模糊看了一眼,那笔下栩栩如生的似虎非虎,似豹非豹,更像是一只慵懒大猫,角落里还有一只小鼠,大猫一只爪子按在小鼠身上,似威胁、又似玩弄。
他见我勾着头看,便将绢幅一收,神情自若。
「你来了。」
我连忙叉手行礼:「问王郎君安。」
「嗯。」
对方什么也未做,身旁的女御便斟来一碗清茶,恭敬地递在我手上。
我自是受宠若惊。
须知南家只是末等世家,即便我父亲亲临,也未必能喝上王郎的一杯茶,虽然比之其抬爱,更让我震惊的,是王玙之威信..........
对方见我怔怔发愣,淡然问道:「怎的不喝?」
我嚅嚅道:「不过讶于郎君的驭人之道罢了。」
「怎么说?」
「郎君身边无论甲士还是女御,皆是如臂使指,仿佛心意相通,有朝一日郎君领兵,定然有如神助!」
我正吹捧着,便见面前人扬唇微哂,似有自得。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非是冷笑,淡笑,嗤笑,而是真真正正,发自肺腑之失笑!
便如春风拂槛,冰破雪融,月光坠水,涟漪阵阵,又如梅花飘摇,一夕落满了南山,个中滋味,难用语言描说。
然而这一笑后,王玙见我呆呆望着他,立时便肃容相向:「你有何愿望?早早说来,休要再拖了。」
「我..........」
我正犹豫如何说,双手将衣角揉得皱成一团,而王玙一双眼睇着我浮起红潮的脸颊,神色渐渐讥诮。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你想作我的妾?」
「五百金珠便可。」
(十八)
话音掷地,四野俱寂,耳畔轰鸣阵阵,唯余风雪之声。
因为颤抖,我几乎端不住手里的茶,但仍是狠咬舌尖,尽量维持了平静的语气:「王郎说什么?我刚才没听清。」
王玙踞坐于榻,半张脸隐于阴影,一张玉雕般的长手摩挲着碧玉把件,因为用力而青筋浮动,我只瞟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下巴几乎低到胸口。
「若郎君觉得五百金珠太多,少一点也行...........」
良久,王玙轻哼一声。
「我堂堂王玙,于司马朝廷累迁太常,司徒,或将升任太尉、太保,如此贵命,难道仅值五百金珠?!」
我惊呆了!
不给就不给,这借口也忒多了!
见他油盐不进,我心里不是滋味,只好另辟蹊径:「若不给金,郎君也可于差不多的世家中为我迁延保媒,寻一人品可靠的夫婿嫁了。」
不等他驳回,我便一口气提了许多条件:「那人最好年轻美貌,饱读诗书,庶子可,嫡子更可,还要嫡母宽厚,家风清正,如此方能不受磋磨。」
王玙听我说了许多,一双眼愈发深沉,澹澹而幽冷:「还有么?」
我连连作揖,满面堆笑:「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不拘给我金珠,或者帮我嫁人,郎君只要能做到以上一样,便算回报了小女替死之恩!」
王玙沉默一会,终是唤了女御上前,嗓音清淡。
「给她金珠。」
天籁之音,不外如斯。
我霎时心花怒放,弯腰作揖:「多谢郎君。」
王玙朝我不耐烦地挥手,就差把一个「滚」字贴在脸上了。
刚出凉亭数十米,我却忽然想起了一样事物,又连忙折回去:「王郎君,那个,我的帕子..........」
此刻的王玙已然宽了外衣,正阖眼斜靠在榻上休憩。
打眼望去,他一头漆发蜿蜒于枕,轻衣与肌肤同色,仿佛一道白月光照进了人间,唯美而残忍。
我站在原地,呐呐连声,又不敢出声打扰。
「..........丢了。」
等了一会,他终是回复了,我心下一颤,忍不住再次试探,「真的丢了?」
王玙不再回答,而是侧身向里。
明白再也不会得到任何答案的我,只好跟在女御身后泱泱离开,却不知我走远之后,身后人从软榻上起身,猛地一脚踹翻了面前书案,竟是少有地怒形于色!
「做崔小郎的妾她看不上,做我王玙的妾,难不成也是自甘下流?」
侍从们不意他忽然发怒,大惊之下跪了一屋子,良久,方有甲士缓缓起身,从袖中掏出一物呈上。
「这是那日,您在竹林中扔在小女郎脸上的,小人以为郎君有用,便捡拾回来..........」
王玙盯着那一小块月白色布料,神色变了数变。
那甲士见状,又小心翼翼请示:「郎君,此帕似乎为那南家女郎心爱之物,您看?」
出乎意料,王玙的回复只有两个字。
「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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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奸臣。
而我却是被夸作菩萨心肠的娇弱白莲花。
1.
我爹是个大奸臣。
还是个话本男主配置的大奸臣。
政治上手段强硬,胆识过人,是以权倾天下,位极人臣。
早年护先帝杀诸侯,如今控制年幼的皇帝摄政皇权。
我曾遥遥见过那天子几回,虽是小儿模样,却眉眼沉静,胸有沟壑。
我爹年轻时手段过人,那胸有谋略的少年天子活的比街上的难民还要苟延残喘,因此背地里小动作不断。
我爹情爱上因得他生了副祸人的皮囊,风流缱绻,万花尝遍,得我娘倾心相待,得 108 个外室奉若神明。
我娘一代将门虎女为他郁郁而终。
青楼名妓为他一曲周郎顾,零落半生却名分无。
坊间现在卖的最好的便是《威勇候的 108 段情史》。
《攻略薛少卿的 72 计》仅仅排到第二。
然而这么一代枭雄,他的女儿我却是一朵白莲花。
弱柳扶风,白衣加身在街头施粥的那种。
身上还患有奇怪的病。
热症。
简言之就是体温高于常人,对温度的感知也异于常人。
旁人在寒冬腊月冻的裹袄穿貂时,我依旧是夏衣,才觉得舒服些。
更遑论是夏日,恨不得屋子里铺满冰块我仍旧热的大汗淋漓,衣衫湿透。
因此冬日我是亲自施粥的,夏日便遣侍女去。
十年如一日,从未间断过。
这街上大大小小的乞丐穷人我都认得。
所有人提起我们宋家,都是一句,坏到心肝里的爹,但…出了一个菩萨心肠的女儿。
然而我爹却对我的样子十分满意。
他最恨我同我娘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相像来,他要我柔弱,要我温和。
哪怕病态也没关系。
于是他亲手灌了那一碗让我疾病缠身的药。
也将我衣橱里鲜艳的衣裳同我娘的一起烧去。
我为了让他心安,柔弱了整整 18 年。
皓白而浅淡,美丽而温和。
成为洛阳第一病美人。
可是小皇帝夺权的动作愈来愈大。
我爹又声色犬马,醉生梦死于权力之眼,再没了当初刀尖舔血的戒心。
天色愈浓。
我爹只顾着醉卧美人膝。
那醒掌天下权,便只能由我来做。
美丽的花,纯白的花。
生于高山之上,却睥睨天下晦暗。
2.
今日爹爹脸色很差。
他极少如此。
早年的刀光剑影他从容淡定,如今的权利倾轧他沉醉其中。
更遑论他现在位极人臣,连小皇帝的面子都不给。
实在少有人敢能叫他心烦。
我转身去厨房做一碗汤给他补一补,出来时候府却被团团包围。
走的太急,我一口气没喘上来便用力咳嗽了两声。
为首带兵的人错开与我爹的视线,望向我。
「宗之逍遥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
看到他的那一眼,我只能想到这句诗来形容他。
白衣洁净,身姿颀长,腰间黑色金丝绣竹的腰带束起他有力的腰身。
银冠束起长发,利落而潇洒。
面若水月观音,眼睛如黑墨般深沉,望向我的那一刻只觉得心下暗颤。
在我爹这样的姿容面前他竟毫不逊色,甚至隐隐越过,展现出少年人的意气与锋芒。
只一眼他便错开眼神,拱手对我爹行了个礼。
「威勇候,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爹面色一沉,捻着手上的佛珠似乎正要动怒。
僵持了一会,大抵他也觉得同一个这样的晚辈计较并不十分体面,便召来了侯府的轿子随那人去了。
我跟去大理寺,才晓得原是克扣灾银的事。
以我爹的本事,找个替罪羔羊轻而易举。
那位现任大理寺卿更是为我爹马首是瞻,绝不敢忤逆他。
只是这个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薛屿却当了数十年来第一个刺头,非要彻查到底。
偏他又是小皇帝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大理寺卿也不好不顾他的意见草草结案,得罪了他。
「怀疑我,是要拿出证据的。」
我爹负手而立,眉眼冷峻,望着上位的大理寺少卿薛屿,似笑非笑。
我读出了他的后边半句话。
要么,拿出证据,要么,付出代价。
我敛眸低笑,看着高坐若悬堂之明月的薛屿。
这便是威胁了。
不过他倒真的拿出了证据,甚至找到了证人,尽管有几个证人见到我爹后临时翻供说是自己干的。
证据确凿。
只是,仅凭这克扣灾银的罪名就想要扳倒我爹爹,怕是太小瞧了他。
果不其然,在我爹捏着手上佛珠把玩到第九颗时,皇帝密诏下来了。
勒令此案立刻结案,不准再查。
我爹半是褒奖,半是威胁的夸了薛屿两句,被满脸堆笑的大理寺卿送到门口。
我临走之前回头看了看。
那位清风朗月的大理寺少卿,扶起瘫坐在地号啕大哭的证人,自责而悲伤的道歉。
爹爹回头见了我,把我叫上了马车。
「身子不好,到处走做什么。」
我乖巧的应下。
「走,去暖酥堂,给你买你爱吃的糯米糕。」
车里空间小,他便拿了扇子给我有一下没一下的扇风,卷起了所有的车帘。
走到半路,马车却被拦下。
探出窗外去看,是一个满脸风情,身姿妖娆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约莫刚出生的孩子。
「宋埜,你真的狠心丢下我们娘俩吗。」
她哭着跪坐在地,看见探头出来的我,便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识趣的放下车帘。
爹爹神色阴鸷,「居然把这个野种生下来了?」
他踩着车夫的背下了车,一手握住她纤细的脖子,「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别到我女儿面前来。」
「你…敢光天化日…之下杀人么!」那女人拼命捶打着我爹的手,脸色涨红,像是快要窒息。
「光天化日?」我爹手下更是用了几分力气。
「哪来的光天化日。」他嗤笑,「在这洛阳,我说这天是黑的,那他便是。」
刚刚被个刺头抓去大理寺,他此刻本来就在气头上,保不准会做出什么事。
「爹。我头有些晕。」见爹爹真的要掐死这个女人,我适时叫住了他。
我爹果然放开了她,只是低低吩咐了车夫几句。
但看那女子听到后霎时变白的脸,我大概也能猜出几分。
只是我多的便不能做了。
「芫芫,你忍一忍。」
回了府,他便拖着我去看府医。
不过,看了又有什么用呢。
不许他根治,只是开一些静气怡神的方子么。
我爹希望我柔弱。
一辈子都柔弱。
3.
最近薛屿在查天机阁。
天机阁,是个让朝廷忌惮无比的组织。
里面高手如云,夺人性命如同探囊取物。
杀人买命,明码标价。
我爹常年被拍卖到榜首。
小皇帝和我爹都想把它收为己用。
但都无功而返。
今日薛屿的命,被拍卖到 4000 两了。
天机阁的使徒在底下蠢蠢欲动,却碍于我的脸色到底没有出声。
我摩挲着写有薛屿名讳的木牌,脑海里浮现出他端坐高台,风光霁月的模样。
好一轮皎洁的,高堂上的月亮。
只可惜是小皇帝的人。
漫不经心的将木牌掷于地上,我向着伏跪在堂下的使徒笑了笑。
「去吧。」
回到街上分完今日的粥,我到底有些不放心。
便提了一盏灯慢慢踱过去。
天色渐晚,秘籍里绝顶的杀阵困住白衣素雪的少年,使徒们倒是下了血本,排名前十的高手来了三个。
想来最近任务比较少,银子有些缺了。
我早就听说这薛家二郎身手非凡,却没想到他面对如此险境依旧有所周旋的余地。
只是双拳难敌四手,一剑难挡万仞。
四千两的命,就要结束了。
我借着锦簇的槐花团掩住身形。
当那白衣少年伤躯难支却依旧背脊停止半跪在地之时,我心头一动。
高堂上的月亮,有且只有一轮。
与其让他晦暗下来,不如让他的光,为我而亮。
索性重又点了灯拨开纷繁的花簇走向他。
数把尖锐的武器破云裂空般射向我,却在我完全显露身形后猛地收住。
我看向为首的使徒,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退下吧。
走到薛屿面前,我却并不着急看他的伤势。
只是撩起纯白的衣衫下摆,缓缓蹲下身,弯起温柔的唇,「还好吗。」
少年抬起血色氤氲的脸,灰败的眸子里一下如星子散落般明亮,「嗯。」
多么灰败而错落的狼藉。
唯有这样才能显出十分的美丽。
我拿出帕子晕开他嘴角的血痕,血色变淡,破碎感却更浓。
偏那少年眼底是绝不落日的业火,像流浪许久的小狗找到主人。
看着他眼底的悸动,我嘴角的笑意深了几分。
4.
自此以后,薛屿总是一有时间便来施粥铺帮我。
可以说是,一副心思,昭然若揭了。
一袭白衣赛雪,面若冠玉,气质纯然,确实是看着养眼。
动作也很麻利。
竟比我府上的小厮还要干练几分。
见我疑惑的眼神,他纯然笑道,「小时候我娘一个人带我,她又身体不好,我就干活比较麻利挣点钱养活家里。」
一个破落世家的私生子,功成名就后才被家族承认的过程,心酸苦楚又有谁知道呢。
我看着他似乎泛着月白光晕的侧脸,再次感叹这众生皆苦。
月亮在成为月亮之前。
都是被埋在泥土里的。
「得罪了我爹。你不怕吗?」我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天下不安久矣。」他接过乞丐递来的碗,盛了满满一大勺,「一定要做出改变,一定要有人先做的。」
他悲悯的看着拿到一碗稀薄的粥都像是得到天下珍宝般的流民,转而目光炯炯的盯着我。
「为黎民,吾往而万死不悔。」
我心头一颤,被这眼神烫了烫。
「那你不该同我交好。」
「宋小姐是大爱之人。这一点,薛某第一次见你便知道。」他深深的望着我,眼里的真诚叫人不可忽略。
我笑了笑,不可置否。
可我和他不一样的。
就像他心底滚烫。
而我眼底冰凉。
「宋小姐,可有婚配?」小狗直白,但小狗眼神闪躲,满分的羞涩与天真。
「有。」
薛屿的眼神一下子暗下来,仿佛被人打上了阴影般。
「骗你的。」
啧,失而复得的湿漉漉的眼神。
真可爱。
可爱到,我都有点舍不得利用了。
5.
当今天子年幼,威勇候摄政已久,民间朝廷颇有微词。
正巧先帝遗留在民间的六皇子回来了。
朝廷上下一片哗然。
六皇子正是弱冠之年,文韬武略,可堪大任。
而且,六皇子是我爹亲自接进宫的。
时机真的太好,其中算盘,我都忍不住轻笑出声。
只是当传闻中丰神俊朗的六皇子出现在我们家的饭桌上时,我却是笑不出来了。
知道我怕热的病症,吃饭时都要身边摆满冰桶,六皇子特意覆了件厚厚的大氅。
爹爹对他很是满意。
我抬眼倦怠的瞥了他一眼,确实俊美。
可我并不喜欢野心家。
向来都是。
他的温和与笑意都未达眼底。
正如他的疯狂与野心都埋在心里。
抿了口清凉的甜汤,狼与虎谋皮,虎欲为狼王。
死生与胜负,都难料。
我爹笑眯眯的让六皇子带我去逛庙会。
他依旧想像小时候给我灌下那碗药一样,把我留在他身边。
嫁给他可以掌控的人。
或者,像我娘一样。
六皇子名贺随,字景渡。
我笑着问,「是人间百景,唯有自渡」的那个景渡吗。
他很诧异,因为这是很默默无闻的一个女词人月娘写的。
我竟然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
我点了点头,「我很喜欢她的诗词。」
「在这世上,超脱与战胜是很难的,就如同彻底的死亡与堕落一样。」
「挣扎与扭曲是常态。」
「希望与幻想更是此消彼长。」
「月娘一生颠沛流离,所遇非人,她超脱不了,又彻底消沉不得。」
我捻住一指香灰,眸光淡淡。
「她的一生,便是这芸芸大众的一生。在此消彼长的失望与偶尔感受到的光明间反复明灭。」
「贺景渡,你的名字,很好听。」
他笑着谢过我,问我的小字是什么。
「兰时。」我求了个平安签挂在树上,双手合十虔诚的许愿。
余光淡淡撇了脸色骤变的贺随一眼。
无心插柳柳成荫,当初在月娘困难时我帮扶过一把。上天的安排啊,让他的儿子来报这个恩情。
自他半只脚踏进洛阳,我就知道,他是月娘的儿子。
若他一世平凡不贪求,我倒是真的想庇护他一二的。
只是进了这群狼环伺的洛阳,他终究变成了群狼中的一只,想要将我爹,甚至是这皇权生吞活剥。
可惜,无论是我爹还是那皇位。
他都一星半点都宵想不得。
转过身去,一身白衣的翩翩少年郎此刻正站在远处死死盯着我们这边。
我抿起笑容看着薛屿。
啧,比起他这样站在我面前。
分明是前几日他满身是伤更漂亮。
6.
「薛大人。」距离太远,我实在不愿多走,便朝他招了招手。
半晌反应过来,我唤府里养的小狗也用的这手势,便放下了手。
可那身如松竹般的皎洁少年见我放下了手不由脚步匆匆了几分,似乎是害怕我等的太急。
竟比府里的旺财还要听话几分。
我弯起眸子朝他走了几步,都能感觉到他生风的步伐带起的阵阵冷意。
薛屿方才还目光炯炯,此刻站到我面前却又似乎无话可说,他盯了我许久,半晌憋出一句「你的发簪真好看。」
我忍俊不禁的抿了抿唇角,「那就多谢薛大人夸奖了。」
他耳根子蓦地一红,「你一个人来逛庙会么。」
这话说的有学问,直接把身后刚刚还和我在一起的贺随视作无物。
「没有,和好友一同来的。」我侧过身给他看我身后的贺随。
贺随却捏着手上求的姻缘签一脸神色晦暗,不可置信。
我无奈的摇了摇头,约莫看见薛屿头上沾了什么,手一个轻颤,荷包便掉了下去。
他赶紧弯腰替我去捡,我方看清了那沾在他头发的物什。
是片银杏叶,我伸手为他拂下,他却猛地一抬头,我来不及收手,便感觉到食指轻轻捻过他的额头,笔尖,与唇瓣。
摸了个结结实实。
他本就泛着红晕的脸此刻更是红的不成样子。
正巧随从跟上来对他交代了什么事,他匆匆拜别了我,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绯红的耳垂同纯白的衣襟形成对比。
漂亮的惊人。
我收紧手掌,仔细感受着那片银杏叶的形状。
短而边缘扁平。
在后山啊。
云顶寺香火鼎盛,今日又是庙会,鱼龙混杂,倒也真是个好地方。
小皇帝,终于是按耐不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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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为重生后可以快人一步,揭开白莲花的真面目,让师尊清醒一下,不要再被她所害,结果师尊反而质问我:「不管在你心中的『前世』师姐和你有过什么龃龉,如今她待你只有一片真心,你如此针对于她,是不是过分了?」
原来我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原来偏爱从来不需要原因。
那我便祝你们百年好合,身体康泰,不要血溅五步,弄脏了我的衣裙。
(一)
「你师姐是真的关心你,你怎么就不信呢?」
师尊高坐莲台,仙气萦绕的眉头轻蹙,看着我的目光,有微微的不耐烦。
我的一双手还在微微颤抖,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师尊白衣染血、最终倒在血泊中的画面,据理力争:「师姐无端到我洞府,绝对是别有居心,她走以后我……」
「你重生了,便能知晓一切吗?不管在你心中的『前世』师姐和你有过什么龃龉,如今她待你只有一片真心,你如此针对于她,是不是过分了?」
我僵住了。
我一直都知道师姐的面子功夫做得好,不仅骗过了师尊,还将所有人都骗得团团转。
却不知道,师尊中毒如此之深,为了维护她,宁愿如此恶意揣测我。
我仍旧不放弃:「徒儿没有针对师姐,徒儿只是就事论事……」
师尊一甩袖道:「她便是有错,也是为师教导无方,所有的不好,都只管算在为师头上。」
「此事关乎宗门,不是徒儿一己私怨……」
「呵,」师尊冷笑一声,「宗门都搬出来了,你是要压为师吗?」
我只觉寒气从脚底一丝一丝渗了上来,爬到指尖,爬满脊背,又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倏然清醒。
我还能说什么?师尊根本不想听。
师姐……真是好手段。
「是……徒儿冒犯了,请师尊恕罪。」
「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师尊忽然放低了声调,「只是仙途漫漫,哪能事事如意。你能重生,已是莫大机缘,心胸打开一些,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烦恼了。」
心胸打开一些?
我被气得笑了。
想让宗门免于覆灭的下场,就叫小肚鸡肠?不想看您惨死当场,是我格局不够?
我实在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了,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便告退了。
重生之后,我竟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过师尊。
(二)
我带着满肚子的无名火出了师尊洞府,直奔演武场,想要打上一场,散尽这一肚子的憋闷。
结果我一上演武台,所有师兄弟都远远避开。
眼看着没有一个人愿意上前和我切磋,我无奈之下一把揪住了唯一一个熟人——同门的小师弟,怒道:「你们都躲什么躲!」
小师弟被我揪住衣领,满脸无奈:「师姐,别这样,门派上下谁人不知你重生了,来演武场,一定是想透了对方招式的破解之法,来有仇报仇的,谁敢招惹你啊。」
我看起来有那么闲吗?
小师弟的表情告诉我,他觉得有。
我呼出一口浊气,只觉满心疲惫,只能跑去功善阁接门派任务,结果刚看上了一个任务,就有师兄来抢:「我接我接。」
我又看上了另一个任务,一个师弟冲了过来:「这个任务我早就定好了要做的。」
我蒙了,这一个两个的,这么破的任务也抢?
结果两个师兄弟洋洋得意:「师妹,你就老实说了吧,这任务报酬,是不是有什么珍贵的天材地宝啊?还是有机会获得什么机缘?你都告诉师兄,师兄分你一点,怎么样?重生一回,你可占尽了先机,也不能吃独食,总要雨露均沾给师兄弟们匀点儿,是不是?」
哦,那我送给你们了。
「这任务的执行地里面到处都是天材地宝,快去吧,师兄师弟。」
我算是明白了,不管我选什么任务,一定都会有人抢的。果不其然,见我毫不犹豫地放弃,这几位师兄弟反而露出了满脸的怀疑之色。
我干脆挑了个需要团队作战的任务,你们不是想看我有什么秘密吗?你们不是想知道本重生者到底藏着多少底牌吗?来啊,我让你们看着。
结果刚挑好一个任务,分派任务的轮值师兄就告诉我,队友是……
罗芙师姐。
此时,师姐正好推开了任务大厅的门,踏雾而来,眉目含烟,身姿缥缈,一肌一容尽态极妍,刚一出现,就牢牢吸引住了所有师兄弟们的目光。
很好。
「我不做了。」
惹不起,躲得起。
结果我刚转过头,胳膊就被拉住了:「阿英,师姐在你的『前世』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告诉师姐好不好?一回来就找师尊告我的状,还处处抢我机缘,师姐真的累了,师姐向你道歉,你不要再怪师姐了,好不好?」
哈?
我?抢你机缘?
我惊呆了。
(三)
「啪。」
师姐搭在我胳膊上的手,突然被拍了下去。
她吃了痛,将手收回,却见纤纤玉指上被划了五道血痕,愤而抬头,只见我家银虎斑灵猫大爷耀武扬威冲她伸了伸爪子,慵懒地抬了抬眼皮,二五八万地躺在我的怀里。
这臭猫。
平时摸也摸不得,碰也不让碰,急眼了就给我两爪子,我抱着它亲几口,它还冲我龇牙哈气,结果一有人动我一指头,它上得比谁都快。
这是只许它欺负我,别人不行的意思?
猫大爷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意思,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似乎在说,嗯,这铲屎的还有点觉悟。
我抚摸着它有着漂亮大理石纹的油润皮毛,冲师姐露出一个假笑:「不好意思啊师姐,我家这猫啊,太疾恶如仇,脾气暴,也不知道忍让,花言巧语也不爱听,虚与委蛇也不爱信,谁要是对我不好,它一碰就炸。伤到你了,用不用我给你上点药啊?」
师姐微微眯起了眼,眸光里闪动着我看不懂的情绪,目光在猫身上逡巡了许多圈,突然说道:「师姐记得,这猫是几年前你去云梦泽探险的时候带回来的。当时师尊本有意让我和你同去,不知怎的,我却突发急症,养了好长时间,没有成行。现在想来,我那急症……」
什么意思?
师姐捋了捋头发,叹了一声:「也不能说一定就是师妹做的,谁知道师妹那时候是不是已经重生了呢。我就是觉得这猫看着和我颇有眼缘,好像上辈子是我的猫似的……兴许只是错觉吧。你说它怎么就恨上我了呢?师妹背地里都是怎么和它说我的?」
呵,呵,呵。
她还能再不要脸一点吗?
周围人已经窃窃私语起来了:「嚯,原来她那灵宠都是从师姐那里截胡过来的呀?」
「可不是吗,那么稀有的灵猫,那么高的品阶,当时她那么低的修为,怎么搞到手的……还背地里跟一只猫说师姐的坏话,这么心虚……」
「唉你说她会不会还截胡了别人的机缘呀?」
「那可不好说,人家重生一回,还不得多捞一点是一点……」
我气得手脚发抖,却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只是一想到她恬不知耻把虎虎说成她的猫,就觉得浑身爬满蛆一样恶心。
虎虎就是我的,上辈子也是我的,我把奄奄一息的它救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说它活不了了,说它脏,说它臭,说它晦气。
我拿自己份例里仅有的那点灵食一点点把它养活了,用灵泉把它的伤口一点一点地洗好了,将它养得脱胎换骨健壮可爱,才发现它是只了不得的稀有灵宠。
灵兽宗的人来,拿着大把灵石和我换它,我都没舍得换。如今师姐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虎虎上辈子就成了她的了?
虎虎冰蓝色的眼珠转了转,突然从我身上跳了下去,跑到了师姐身边。
师姐满脸得意:「小猫猫,你也知道错了呀?来,我抱抱……」
我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眼看着它凑上去闻了闻师姐的手,马上就要被师姐抱进怀里,正想把这只忘恩负义的臭猫抢回来揍屁股,它却忽然向后一跳,躲开了。
(四)
「你躲什么呀,我……」
师姐蹙起眉头追了上去,正要再去抱,可看到虎虎的反应,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住了。
因为虎虎非常人性化地将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仿佛自己闻到了什么恶臭难当之物,急急后退了几步,爪爪按着喉咙咳嗽了几下,然后转身走到一旁,吐了。
吐了……
我和周围围观的师兄弟们,都惊呆了。
师姐再也维持不住飘飘欲仙的表情,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难以置信地看着虎虎,胸口起伏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是宗门公认的女神,她随随便便给个好脸,不知多少师兄弟会前赴后继为她肝脑涂地,每天被扔吹捧得天上有地下无,放个屁都是香的,何时被人这样羞辱过?
哦不对,不是被人羞辱。
是被猫羞辱。
我差点笑出声来,眼看着师姐恼羞成怒扬起了法器,我一把抱紧了猫:「师姐什么意思?心虚吗?」
说到这里,我也祭出了法器。
本人不才,虽然修为也就那么回事,却是宗门第一暴躁小辣椒,生平信奉准则:死生看淡,不服就干。她敢动我的猫,我就敢和她拼命!
师姐用法器指着我,双手不住颤抖,喉头滚动了数次,突然又长舒一口气,露出了一个笑容:「阿英,师姐和你闹着玩儿呢,你怎么还当真。师姐知道那次外出游历前,是我自己练功走火入魔才没能成行,不怪你。是师姐和它没有缘分,哪里是你截胡。你不会和师姐记仇吧?咱们接了同一个任务,还要做队友呢。」
「我不做了,师姐找别人吧。」
谁有耐心陪你演戏,恶心。
「阿英,你真的记仇啦,师姐和你赔礼道歉还不行吗……」
我一把躲开了她的手,一想到她话里大圈套小圈的千层意思就只想吐,结果手中猫忽然一动,挣脱我的怀抱,拔腿就跑。
「唉你跑哪儿去!」
我本来也不欲在这地方多待,顺势就追了上去。
(五)
虎虎这猫,是很有一些本事在身上的。
一扭身,再加一个飞扑,它就踪影全无了,以至于我追出去老半天,也不敢确定自己追的方向对不对。
不管了,先离师姐远点再说,虎虎一会儿玩够了自己会回来找我。
我们俩结了契约,虽然当时我技术不熟练,把和灵宠签的从属契约搞成了同心契,但是……算了能用就行。
我跑出去老远,溜达了好一阵,还是不见猫回来,感应了一下,它好像离得不远,围着我乱转,就是不出现。
还跟老子玩欲擒故纵。
我用隐身衣将自己蒙上,还动用法术掩去了自身气息,躲进树丛,想吓一吓这个臭猫。
结果刚刚将身形隐去,忽然就感觉到了一股强大无比的熟悉威压。
我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动静,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师尊?
下一瞬间,威压内敛,师尊似乎很满意周围安静的环境,召出一朵云高坐其上,然后难得地露出了疲惫的神情,轻轻靠在椅背,揉了揉眉心,对身旁说道:「你说,她是不是都知道了?」
白光一闪,他身边出现了一人,非男非女,面目冷漠,古井无波:「既如此,除去便是。」
说话的,是师尊的剑灵。
师尊轻叹了一声:「我原也这样想,不过终究没有下得去手。当初收她做弟子,本也因为她和罗芙一样,都是冰火双灵根,体质又相似,可以给罗芙做个替身,挡一挡天劫,又怕她修为跟不上,对她的修炼略上了一点心,结果……这丫头……唉。她好像还不知道这一切是我的手笔,只当是罗芙害她。罗芙哪里知道这些?反倒以为我偏心这丫头,每日的呷醋。」
我站在树后,只觉全身骨血都被冻住了。
宗门弟子里,只有我与罗芙师姐是冰火双灵根。
其他此类体质者往往资质不佳难以修炼,我们两个能踏上仙途,背后都有师尊的大力扶持。
所以,师尊嘴里的「这丫头」,除了我,还能有谁?
多少人多少次拿我和师姐比较,有的说师尊偏心貌美温婉的长女,有的说师尊偏心娇蛮泼辣的幺儿。
原来根本没有偏心不偏心。
原来师尊待我,从未用过心。
我想起我因为冰火双灵根相斥而走火入魔时,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忽而浑身高烧口角喷火,忽而被彻骨阴寒折磨得呵气成冰,是他守在我身边,宽厚大掌抚在我头顶,温温的气息流溢到我全身,一点一点缓解着我全身的痛苦,还轻声细语地对我说:「阿英别怕,有为师在,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出事。」
我脾气差,总是和师兄弟们打架,师尊每每不偏不倚两头责罚过了,又悄悄到我洞府里来,亲自替我疗伤,一边训斥我,一边什么天材地宝都舍得给我用。
师兄弟们嘲笑我不像个女孩,说我粗野刁蛮不会有人喜欢,师尊就说,像不像女孩不重要,有没有人喜欢也不重要,修真世界强者为尊,变强最重要。
我那时下定决心,要努力修炼,做个强者,做个——像师尊一样的人。
其实我老是跟师兄弟们打架,也有我的小心思。
我知道我和师姐灵根相同,又是师尊座下仅有的两个女弟子,他们老喜欢拿我和师姐比。
师姐温柔美貌,总是一副仙气飘飘的样子,我和她比这个,总是比不过,就想作上一作,看我既不温柔也不仙气的话,还有没有人肯偏心我。
算了,哪里有别人,我只是想看师尊还会不会维护我。
师尊不负我望,教我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师尊教我,我只需要变强。
师尊没有让我学师姐。
那个时候我沾沾自喜,好像赢了一样。
如今想想,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
听了师尊的话,我闭门造车,独自苦修,极少与师兄弟们来往,想来当真做了替死鬼,也不会有人为我伤心,更不会有人想帮我讨回公道;努力增强实力,那就更好理解了,师姐早我入门二百多年,我一直是一个追赶者,如果我修为不够,与她境界相差太多,那当真是做替死鬼都不够资格。
原来一切的偏爱,资源倾斜,耐心教导,衷心抚养,都是水中月镜中花;原来师尊对我所有的好,都是我以为。
可前世宗门覆灭,师尊陨落,师姐走火入魔而死,何时有过天劫?何时用我替过死?难道他在最后时刻改了心思,终于没忍心对我下手?
我始终不肯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我想到他那声叹息,想到他管我叫「那丫头」,他这样称呼我的的时候,语调千回百转,纵然一开始是想把我用作一个替死鬼,几百年的的悉心照顾之后,便是铁石心肠,也该化了一丝了吧?人非草木,他当真对我毫无感情吗?
可此时,师尊忽然又开了口,说出来的话,却只让我冰凉的骨血又结了一层寒霜。
(六)
「她不能出事,」师尊冷冷道,「本尊培养她几百年,就是为了给罗芙挡劫,此时灭了她的口,要到何处去寻合适体质的人选来,又哪里有几百年的时间可耗?你且盯紧了她吧,万不要让她坏了本尊的大事。」
「所以你将她重生的消息放了出去?」
师尊嗤笑了一声:「小道而已,本尊本不屑于用,奈何她要乱我这一盘棋,我就不能手下留情了。她那些师兄弟会怎么猜想她?自己若是有朝一日重生了,要做什么,就会将心比心,觉得她要做什么。这帮家伙,一个一个,争资源的时候像狼,却在尊长面前装得像羊。如此揣测之下,哪个还肯相信她半句话?总归不会再起什么大乱子。」
剑灵轻蹙眉头,却也没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道:「我最近一定会注意她的动向。」
挥退了剑灵,师尊又叹了一口气,再次揉了揉眉心。
可我只觉他一声令下,万箭齐发,根根扎在我的心上,将我一颗心扎成了筛子。
真的是师尊……
我就说,除了师尊,谁还能得窥天机,算出我重生的事情。
怎么一眨眼,全宗门都知道了我是重生而来。
我曾拼命地为他找补:也许是其他的某位太上长老也能掐会算发现了;也许是他不小心透露给了某位师兄师姐,对方又是个大喇叭……
师尊怎么会害我呢?
师尊怎么就不会害我呢?
在他眼中,我从始至终只是一个替死鬼而已……
只是,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师尊改了主意?
不。
应该说,前世究竟是什么打乱了师尊的计划?
好像也不重要了。
我像泥塑木雕一般傻在了原地,直到师尊离去,还是半晌没回过神来。
又过了好半天,我才想起来,哦,我是来找猫的。
虎虎呢?
稍微感应了一下虎虎的存在,我突然呆住了。
虎虎呢?
刚才还在这周围转悠的虎虎呢?
我怎么感觉不到它的气息了?
是我隐身的缘故吗?
我一把甩掉了隐身衣,又连忙解除了遮掩气息的法术,可还是感觉不到它有一丝一毫存在的痕迹。
想起刚才还在这里的师尊,又想起了他那个阴恻恻的剑灵,我只觉浑身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会不会是虎虎无意间被他们撞见,被灭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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