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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人文]有哪些平平淡淡却虐到骨子里的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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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哪些平平淡淡却虐到骨子里的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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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文
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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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哪些平平淡淡却虐到骨子里的虐文?
【已完结】

长安街是一条很长的街。
将军出征,贵妃入宫,还有我买豆腐,都要经过这条青石板铺成的平阔路。
酒家的说书人讲,四舍五入。所以四舍五入,我同将军、贵妃都是一路人。
虽然大家都叫我萍萍,名气听起来有些平平,但我绝不是位平平无奇的姑娘。
我是如此坚定且虔诚地认为,我是个不普通的人,虽然我生在一户普通的人家。
普通人家,普通人家又怎么啦。话本里、戏台上、评书里不都是这样起头的吗。
比如,有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某一天,她救了皇上,飞黄腾达。
再比如,有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某一天,她好善乐施,飞黄腾达。
更比如,有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某一天,她上京寻亲,飞黄腾达。
总而言之,我相信,我就是那个例外,是不同凡响的,普通人家的小姑娘。

酒家的说书人还讲: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为了求证我的不同凡响,我时常揽镜自照。我乐于端详镜里的自己,旁人眼里的自己。
我为人和善,有点儿小漂亮,就是有些胆小,但这对我未来的飞黄腾达应当无伤大雅。
我的童年之所以如此平静,只是因为我还没有碰到,那个让一切骤然改变的“某一天”。
所以,十岁的我执着于催化“某一天”到来的进程。
我救了瘸腿土狗,它没有变成俊美男妖,真就只是一条只会摇尾巴的黄狗。
我给了乞丐铜板,他没有双手奉上秘籍,真就只是一个在集市要钱的乞丐。
我穷尽想象,尽可能地确保,自己不会缺过每一段神奇际遇,但成效不大。
于是我又搬着板凳,带着瘸腿土狗大黄,坐在家门前苦苦地等。

我等啊等啊,等到寒冬降临长安。
我娘问:萍萍,你在等什么?
我说:娘,我在等有钱的亲爹。
我娘气炸了,她叫我贴墙站好,要给我点颜色瞧瞧。
我从街头跑到街尾,一边跑一边嚎,躲进江淼的家。
我娘叫我出来,我不敢。江淼这小子真够义气,光着脚去田里搬我爹作救兵。
我爹的裤腿卷得高高的,脚踝上还沾着泥巴,他脾气真好,对我娘说,算啦。
我们一家三口,回到了小小的家。我爹还在劝我娘:算啦算啦,小孩乱讲话。
他做鬼脸逗我娘,我娘破涕为笑,娇嗔着打他,又给我们俩夹了几块炒青瓜。
本来我不爱吃青瓜,但是这两年收成不好,有青瓜不吃,那才是傻瓜。

这是长安的冬,窗外飘着鹅毛大雪。
透过窗缝,看见巡夜的侍卫拎着把大斧,像劈柴一样,轻而易举地劈开了偷菜人的脑瓜。
雪是纯白的,血是鲜红的。
所以写话本的人总爱让大人物在这样的雪天里发生点儿能流血的故事,让主角的命运更戏剧化。
而我的雪夜寂静无声,惊心动魄的生死也与我擦肩而过。
除了几声悲切的幽咽,一滴飞溅在窗户纸上的鲜血,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我的家是小小的,里头的桌椅也是小小的,蜡油灯的光也是小小的一团黄。
窗户纸上映着我娘纳鞋的剪影,真是个平淡的夜晚。
我看赶来的大将军骂娘,一刀把巡夜的侍卫杀了,更像话本了。
反派杀人放火,主角替天行道,配角拍手叫叫好。
而我,我不是主角,不是配角,也不是反派,只是那个千家万户灯火里的平凡的一盏。
那个让一切骤然改变的“某一天”,就是在一个如此平静的瞬间降临的。
这一天,十岁的我在震惊与感伤中发现:原来我真是一位普通的小姑娘。
将军与贵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我顶多翻翻碗底,瞅瞅有没剩下菜渣。

这个发现让我失落,我甚至有些讨厌起能与将军、贵妃攀点儿关系的青石板路。
每天有成千上万的小姑娘,走过长安街的青石板路,我在其中,没有什么不同。
我不想做汪洋大海里,百千万亿颗面目模糊的水滴其中的一颗。
泯然众人并不好,脱颖而出才好,我希望自己能不同凡响。
我不和苏小跳皮筋了,更愿意掏出别人贱卖的诗集,细细看。
还有豆腐,我决定意豆腐割袍断义,因为豆腐也很平凡。
豆腐是世上脾性最好的食物,它和所有食材都合得很来。
豆腐用小葱煨有葱味,用辣子煨有辣味,用肉汤煨有肉味。
像我这样馋肉又不能顿顿吃肉的小孩,可以吃肉汤豆腐解馋。
喜欢豆腐的小孩,光在长安街,就有几十上百个。这太平凡。
所以我不得不摒弃它。

什么样的人能成为主角?非同凡响的人能成为主角。什么样的人非同凡响?
我牵着大黄,伙同一群玩伴,在长安最贵的酒家八宝斋前翘首以盼,盼着说书的陈生。
陈生说很多故事,所以我们断定他是全天下最有学识的人,有什么不懂的,就去问他。
陈生陈生,为什么小猫喵喵叫,小狗汪汪叫?因为狗是狗,猫是猫。
陈生陈生,为什么孙悟空要在如来佛的手心尿尿?因为孙悟空想撒尿。
陈生陈生,什么样的人非同凡响?聪明的人非同凡响,因为知识就是力量。
陈生陈生,为什么你说的书里,有钱人总是慷慨正义,穷人总是无耻卑鄙?
他沉默了,无言以对,只是蹲下来摸摸大黄的头。
他说,萍萍,你自己想。

后来我也没想明白。
不仅如此,我还发现,聪明的人是不好当的,知识也是不好学的。
聪明的人得看很多书,看很多书就要很多钱。其实聪明的前提是富裕。
我家里很小,那么小的家,就连装钱的盒子都那么小,我舍不得动它。
知识确实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否则怎会需要动用金钱的力量作为交换。
所幸我识字,算有一点点知识,我尝试将这一点点知识,转换为微薄的财产。
我在小巷里摆了一个小摊,笔墨纸砚都是问江淼借的,我在纸上写“代写文书”。
因为价格低廉,所以真有人要我帮写书信。我在头一个月赚到了几枚铜板。
我给江淼买了一块崔氏糖饼,他说他吃腻了,掰一小块,剩下都留给我吃。
我留一口给娘,一口给爹,一口给自己,大黄也能分到一丁点儿糖饼渣渣。
江淼说:萍萍,你真厉害,知识真有力量。
我问他:什么力量?
他砸吧嘴:填饱肚子的力量,糖饼的力量。
我微笑:江淼,你真傻,是知识的力量。

找我写信的都是穷人,而不是为我文采折腰的人。
我自诩有一点儿文采,但他们不在乎,只在乎一封信要半枚铜板。
有钱人认识字,他们自己会写。只有贫穷的人,才要托人写文书。
我以为我写的最多的会是家书,其实不是,我写得最多的是鸣冤的状书。
我记得来得最频繁的一个老人,他的儿子被县令的儿子打死了,很可怜。
他不认识字,于是来找最便宜的代笔。他说一句,我写一句,润色免费。
尊敬的县令大人,您英明神武,公正无私,草民相信您会给出合理的判决。我是崔老汉,家住某街某处,家中两口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我儿。那日我儿在摆摊卖饼,您的公子恰巧路过,要赊账讨十个饼吃,我儿拒绝了他的要求,他就将我儿当街打死......
写到这儿,我写不下去了,因为崔老汉哭了,他哭得说不出话来。
在他身后沉默的人都翻白眼,老汉儿,快点些,还有好多人等着。
他枯瘦的身子像一堆骨,畏畏缩缩地点头,小声说:“好好好。”
后来他没再来,我以为他讨到赔偿了,其实不是,他只是死了。
听说他意图行刺被棍打死,他如此怯弱,怎会行刺,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便宜的糖饼铺子没了,江淼再不能汲取糖饼的力量。

尽管有些不愉快的回忆,但我还是喜欢写东西的。
每个人都如此相同,又是如此不同,不同的际遇,打磨不同的人。
有想要和离书的,有想要订亲书的,也有想要情书的,家书的。
最好笑的是要我抄书的,富家小姐被罚抄书,打起我的歪主意。
不过我很感激她,如果她不来,我就读不到装帧那样好的书籍。
我离达官显贵最近的一次,给一位漂亮姑娘写信,她叫牡丹。
我在信里替她发问,问京中贵妃的弟弟,要什么时候娶她。
来来回回写了十几遭,她再来我已不用问她,知道要替她写什么话。
然而她不要我写,她说铜板照给,只是想跟人说说话,说她的爱情。
心上人说娶她,她同他滚了床单,最后才知道心仪公子是皇亲贵戚。
男人婚约在身,但无妨。他答应要娶她做小,只是离开后杳无音讯。
这就是牡丹的爱情,区区两行字的爱情。

牡丹翻来覆去地讲,还臆想自己嫁入豪门,风头正盛,盖过正妻。
我觉得她有点儿疯癫了,求我写下了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故事给她。
我很可怜她,我写了,她还要我同她讲讲。我只好同她讲,你看。
你看,这将军与宫中贵妃青梅竹马,势必与她弟弟万分熟悉。
你去县门状告公子骗你清白,嫉恶如仇的将军无法坐视不理。
县令的心再偏,也不敢违抗主持公道的将军,这叫驱虎吞狼。
牡丹说,真好,真有道理。
她真一意孤行,要同他对铺公堂。
败了,牡丹想死又不敢,转行做了青楼的一朵金花。
她最后再来一次,握着杆烟枪,让我写催债的令状。
描眉画眼的牡丹真是漂亮,红艳艳的唇,簪朵牡丹。
牡丹吞云吐雾:姑娘,你知道吗?
我被呛得流泪:知道什么?
她大笑:豺狼虎豹,自是一家。
十一
我一直写,写呀写呀,写到大黄骨瘦如柴,爹娘两鬓斑白。
写呀,写到江淼从傻乎乎的泥猴,变成俊朗健壮的少年郎。
价格低廉,顾客不少,书上说这法子叫“薄利多销”。
但这只是好听点儿的说法,我知道这还有种说法,叫“低价竞争”。
低价竞争,未免损害同行利益。所以我的摊子被同行砸了,没有了。
江淼陪我收拾,我哭了,为糖饼和豆腐,同时明白,我小有名气了。
第二天,我换了个地方支摊,夕阳西下,鼻青脸肿的江淼接我回家。
大黄跟在我身后,它也挨打了,我养了它好久,好心疼它。
我问他:你怎么了?
他说:惩恶扬善。
我笑了:你也惩恶扬善呀,你又不是大侠。
他说:我告诉苏小,再敢叫人来弄你,我就弄死她。兔子急了也咬人的。
江淼满怀希冀的看着我,乌漆漆的眼珠里透着亮光,就像摇尾巴的大黄。
我发现他的个头高了,肩膀宽了,不像是孩子王,像少年郎。
他功夫好,我知道,再过不久,他就真要去兵营,骑马打仗。
日薄西山,暮色苍茫,我和鼻青脸肿的大侠,手拉着手回家。
十二
走到天色抹黑,碰上将军挂帅出征,舞龙舞狮,好不热闹。
我同江淼穿梭在人群里,听见将军为贵妃出战的流言蜚语。
百姓交头接耳,带着促狭的笑,调侃将军非同凡响的爱情。
我看着江淼,看他英挺的侧脸、温暖的手掌、倦怠的神情。
这就是我们平民,与将军、与贵妃、与大人物的区别。
我们俗不可耐。
他们非同凡响。
十三
时光如流水,我照旧摆摊,大黄照旧看摊,江淼照旧接我回家。
一切如常,继而反常。京中暴雨,河岸溃堤,庄稼,全都玩完。
城郊一片荒凉景象,然而天子脚下,长安街畔,还是如此繁华。
每家每户每日都要出人,去街上走一走,才能去城郊领一碗饭。
其实那哪儿叫饭,也不配叫粥。我给碗想了个诨名,叫叮当碗。
穷人的碗,穷得叮当响。布施的粥,清得像一碗汤。
丢个铜板在汤里,砸进清澈见底的汤,叮当,叮当。
好笑吗?不好笑。没有叮当碗,我们也该玩完。
爹娘和我白日上街捧场,深夜在郊外捧叮当碗。
江淼没去兵营做英雄,去宫门前当值夜的小卒。
做小卒额外领一盆粥,做英雄,全家都吃不饱。
全家都吃不饱,还做什么英雄啊,所以他留下。
粥要喂饱七张嘴,江淼,他爹娘,我,我爹娘。
大黄舔盆底,再啃几口草。
陈生不如大黄,他饿死了。
十四
后来有人说,这当官的忒不是个东西,自己个儿关门喝肉汤,平民喝米汤。
大家群情激愤,操起扁担和斧头,系头巾,嘴里喊打喊杀,要生擒那个官。
江淼也去了,他兴冲冲地去,灰溜溜地回来,说那当官的,说话一套一套。
苦尽甘来,苦尽甘来,哎哟,你们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所以不懂我的话。
大家都被唬住了,何况官老爷说,现在放下扁担和斧头,一人领一个馒头。
谁举报了头目,就再多领十个,先到先得。这话一说,大家都忙着去举报。
大家都得到了馒头,只有那个人死了,此事就结束了。
十五
后来不下雨了,堤也修好了,但境遇却越来越坏。
死了很多人,家人买不起坟,草席一卷,就扔了。
泡尸体的水滋生了病气,瘟疫肆虐,许多人生病。
江淼爹娘走了,我爹躺在榻上,进气多,出气少。
我卖书,但书不值钱了,没有人要写信,要看书。
我去求医,行医的人是很吃香的,他的桌案上摆了许多白面馍馍。
江淼、我娘和我都不吃饭,给他一盆粥,但行医的男人说,没饱。
我只好去偷白面馍馍,人人都吃不饱的时候,只有它能吃饱吃好。
潮湿且辉煌的庙宇里,立着一尊慈悲的神像,佛祖垂眸俯视苍生。
镀了金身的神明宿在大殿里,万丈金光刺眼,烫得我溢出一颗泪。
神真的存在吗?
如果存在,神真的会渡人吗?
如果渡人,神为什么不渡买不起白面馍馍的穷人?
我们这些无名无姓的小人物,永远站在没有人看见的阴影之下。
所以我只能自己渡自己,我伸出手,偷走所有寄予希望的贡品。
神不渡我,我会死,我渡我自己,我才会活。
我又去找郎中,郎中砸吧嘴:吃馍馍,嘴淡。
他的眼神绕过我,落在我身后的大黄狗脸上。
十六
我抱着大黄回去,给匀了一小口有饭粒的白粥,叫来了江淼。
我一面哭一面提着斧头追它,它被我逼到墙角,翻起了肚皮。
肚皮是一只小狗最脆弱的地方,大黄的肚皮只给好朋友看的。
它在告诉我,萍萍,我相信你,因为我们从小是最好的朋友。
对不起,大黄,真的对不起,萍萍是个贱民,不配拥有朋友。
我把斧头高高地举起来。
大黄还在摇它毛茸茸的尾巴,它最爱转圈圈追逐的蓬松尾巴。
我的斧子用得不好,第一下没把它砍死,江淼替我补了一下。
我们给它剥皮,剁骨,剜肉,我以为我会流眼泪。
十分可鄙地,我留下了口水,我竟然流下了口水。
我留了一点给爹娘和江淼,剩下的全部都给郎中。
江淼说他想尿,反正狗肉也臊,他在汤里尿一泡。
我们所能想象到的最狠毒的报复,就是在尿一尿。
十七
郎中吃了肉喝了尿,慢悠悠地剔完牙。
他说:你叫什么?
我说:萍萍。
他说:起得不好。
我说:贱命好养。
我几近祈求地望着他:大夫,药呢?
他站起来,前后踱步,十分为难:狗肉不值钱嘛,我也没说换得了嘛。
我只好回去了,原来郎中能治病,但有一种病治不了,就是我的穷病。
我想再去偷馍馍吃,可是已经有人发现了商机,佛像镀的金都被剜了。
我咧嘴一笑,神是骗子,连自己都救不了。
十八
就在这个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城门开了,有个身着锦服的贵人,要向全城的处子,寻一味好药。
长公主的身体太差,需要一味神奇的药,来养护她那尊贵的娇躯。
不沾荤腥的处子流出的经血,风干研磨成粉,可以炮制养身的药。
那狗皇帝终于想起我们这群贱民,想的不是没饭吃,真可怜。
这皇帝想的应当是,他们没有饭吃,所以那经血一定很干净。
宫中女人的经血还不够用,终于开了城门,朝我们伸手讨要。
死了很多人,包括女人,处子就更少了,所以收购价格很高。
全国最富盛名的太医,都在太医院绞尽脑汁,研发出了一味很厉害的药。
当然不是治瘟的药。这味药可以温养处子的身体,让她们经血不断淌下。
我娘挤破了头,才抢到那药呢。我们想好了,要用它来温养父亲的身子。
父亲吃了几天,没有成效,但苏小的血都卖了好价钱了,我娘坐不住了。
十九
她抠我爹的喉咙,用碗盛清澈的黄水,祈祷那药效还没有过去。
她叫我不要喝,喝了不停来月事,我身子不好,哪儿受得了呢。
她喝了,第二天再补一颗药,那血就像溃堤的山洪,奔涌而来。
我娘瞒天过海,让我捧着那盆经血去换,只管说是我自己流的。
我们换了钱,抓了药,爹的病终于见起色,我娘又去领了药丸。
她接连吃了几天,经血来得蛮不讲理,让她整夜都要蹲在盆上。
她双腿之间,淅淅沥沥地下着腥臭的血,像一头奋力产奶的牛。
奶挤尽了,奶牛也死了,江淼陪我扒死人的草席,来裹这头牛。
二十
在这时,我家的门被敲响了。
面色蜡黄的苏小登门造访。
她平静地开口问我。
换不换?
换什么?
我听到你家有人哭丧,我家也刚死的。
谁?
我娘,拉血死的。
不换。
哦。
第二天一早。
我们默契地交换生母的尸体。
二十一
我娘没了,她留下的血换了很多钱。
带着一包袱银票来找郎中,他笑了。
他温声教导我:萍萍,钱不值钱了。
因为宫中发了太多钱,钱不值钱了。
我木木地问他:先生,那什么值钱?
他问我:你真想要药吗?
我点头:我想,我真的想。
他说:那我给你。
他把绑好的药扔给我,扔到了床底。
我只好转过身去,趴下去探看床底。
有只手掀开了我破破又肮脏的裙裾。
我没有泪流,只是想,爹爹有药了。
二十二
爹吃了几天的药。
太迟,还是死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江淼紧紧抱着我,我和他的脸贴得如此之近。
他知道我有点儿疯了,还要我相信善有善报。
他说:萍萍别怕,我保护你,我保护你,你不会死的。
他说:很快就好了,将军要回京了,不会坐视不管的。
他说:等将军把坏人都杀了,我带你吃豆腐,好不好。
我紧紧地回抱他,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我说,江淼,别抛下我,我害怕,我害怕。
江淼低下头要亲我,我撇开头去,我好脏。
他扳正我的脸:萍萍,不要怕,我保护你。
生死面前,爱是很奢侈的。
但我们还是俗气地相爱了。
二十三
江淼的工作就是守大门,他很擅长保护人。
所以,将军率兵造反的时候,他首当其冲。
这场叛乱相当突然,没有任何风声,向来忠义的将军就起兵造反了。
不只是狗皇帝,江淼,我,任何一位百姓,都为这场宫变感到震惊。
听闻将军经由皇上求血一事发现了狗皇帝和长公主的私情,他生气。
皇帝娶了他的青梅竹马作贵妃,却不怜惜,将军是为他的心上人反的。
想不到这场流血事件的发动,竟然是因为一段感情,真是儿戏啊将军。
跑,所有人都在往外跑,只有我在往宫门狂奔,我要去找江淼。
被千军万马踩踏得扁扁的江淼,就那样软软地铺在入宫的地上。
他的骨头被军队踏得粉碎,所以他只好变成了一张宽宽的人皮。
他就这样死掉了,悄无声息的。
二十四
他死掉,就像磨豆腐浆的黄豆少了一颗,没什么大不了。
没人在乎,还有人朝他吐口水,说,呸!狗皇帝的爪牙!
他不是,他没有,他只是要挣一碗粥,他是要当大英雄的。
我茫然地望向那些神色轻蔑的人。
为什么他们嫉恶如仇,却不敢违抗县令的压迫。
因为他们无耻、卑鄙、下流,所以他们才能活。
江淼温柔、勇敢、上进,江淼凭什么不能活!
我们只是普通又贫穷,我们凭什么,不能活。
我拖着江淼的尸体,他软绵绵的。
江淼,就是一块好脾气的豆腐。
二十五
可我讨厌豆腐,江淼,我讨厌豆腐。
豆腐是世上脾性最好的食物,它和所有食材都合得很来。
豆腐用小葱煨有葱味,用辣子煨有辣味,用肉汤煨有肉味。
我的筷子戳它,它就留个洞,我用勺子碾它,它就碎成渣。
它是如此温良宽厚,承受着命运残忍的烹调。
可是,承受,并不会给豆腐带来任何的好处。
豆腐就是豆腐,豆腐只会被吃掉。
二十六
夜半三更,我敲响了郎中的门。
他睡眼惺忪地来开门,说谁啊。
我就小声地说:是我,萍萍,先生,开开门。
他开了一条小缝看我,我站在月光下,低头。
他隔着门同我说:一次值钱,第二次不一样。
我怯弱地点头:我知道了,我不会要很多的。
现在的世道是很乱的,贼匪趁乱作恶,县令不管。
终于他舍得开门,一面往房里走,一面解裤腰带。
然后他怔住了,因为我的影子,映在小院的地上。
我孱弱的手臂,高举着一把斧头,杀大黄的斧头。
这把黑漆漆的斧头,就悬在他黑漆漆的影子上,像一柄铡刀。
二十七
他吓得一哆嗦,双腿软如面条,身子斜斜地栽倒在地上,溢出了一滩尿。
郎中竟然不反抗我,他只知道害怕,只知道躲,看来他也别人被欺压很久了。
我不是很会用斧头,因为爹娘溺爱我,江淼也溺爱我,他们都不要我干重活。
他们与我是如此虔诚地相信,我会读书,我会写字,我会改变所有人的命运。
何况我是第一次杀人,我也有一点紧张,这一斧头砍的不好,砍在他左肩膀。
他连滚带爬地跑,在小小的院子里疯狂地跑,一面跑一面叫:救命!救命啊!
可是,大家都吃不饱,谁管他呢?少一个馍馍,可比死一个人,重要多了嘛。
我生气了,因为他很吵,吵得我的心更烦了。
我发疯,我忍不住尖叫起来:啊!啊!啊!
我拖着斧头,它在粗粝的地面磨出凄厉的嚎叫,留下痕迹,迸溅金黄色的火花。
我的猎物在前边连滚带爬,斧头在我身后叫呀叫,我光着脚,追逐,然后挥砍。
跑呀跑,所有人都在跑,可是在身后追逐着我们的巨大阴影,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什么东西。
二十八
是命运吗?
陈生说三岁看小,可我小时很乖巧。
小时候的我是爱显摆的,我读诗的。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两岸猿声啼不尽,轻舟已过万重山。
小小一叶轻舟,如何过万重山?
为过万重山,轻舟已一无所有。
书籍、大黄、口粮、信仰、经血、贞洁、至亲。
我这个贱民,这只卑微的蝼蚁,这块脆弱的豆腐,这叶渺小的轻舟。
我已经,没有办法,我已经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向苦难献上像样的祭品。
我手里,唯一紧紧攥着的,不过是我一文不值的灵魂,自命不凡的灵魂。
既然如此,拿去,就拿去。
全部都给你,我的全部。
都给你。
二十九
我家仅剩的斧头,本来可以卖掉,但江淼说,女孩子要学会自保。
他说:我帮你磨了磨,如果有人来的时候我在当值,你就弄死他。
我说:好,江淼,谁想趁你不在弄我,我弄死他,我一定弄死他。
此刻,我觉得我正处在幸福的巅峰,斧尖和地面迸溅的火花,实在是美妙。
郎中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他白净的面皮上涕泪纵横,他说杀人是要偿命的。
我说行了行了,偿命就偿命。我不偿命,也不会长命。所以我还是要杀你。
他一瘸一拐地跑,鞋跑掉了一只,举臂高呼:我给你钱,我把钱都给你!
我哈哈大笑,抡着斧头大叫起来:先生!钱已经不值钱啦!不值钱啦!
他又喊:官大人说苦尽甘来,将军要回来救咱们,你别不认自家人啊!
三十
苦尽甘来,哦,苦尽甘来。好像吃得苦够多,吃完了,轮到吃甜头了。
我是如此的增恨这个词,与我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龙生龙凤生凤一样。
世间偶发的因果关系,传着传着,莫名成为必然的规律,真是蛮不讲理。
就像卖得最好的话本里,有钱人总是慷慨正义,穷人总是无耻卑鄙。
为什么?
为什么有钱有权就是好东西?为什么无钱无权就要扮丑角?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没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什么我们没有苦尽甘来?
天下有那么多吃苦的好百姓,他们的甜头在哪里。没有,分明没有。
吃苦,吃苦,吃苦,我们这种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吃苦,吃到入土。
三十一
郎中真是走投无路了,他开始跪下来磕头,神神叨叨地讲他自己的故事。
他讲,他太爱我了,太爱,他只是想我依靠他一个人,所以才这样对我。
他讲他不幸的童年,可怕的父母,扭曲的内心,试图证明作恶的合理性。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自己是神经病,就要把别人弄成神经病吗?
爱,去你娘的,实在是太恶心了,我感觉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
“啪”的一声,郎中的脑壳被敲碎了,白白的脑浆流了一地。
但他还没死透,这是很恶心的,他的肌肉在无意识抽搐。
我打算离开,开门的时候,看见背着手的苏小站在门口。
不好了,被她看到了,要不干脆把她也弄死吧。
我捏紧了身后的溅血的斧头,苏小我弄死你。
苏小清秀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冷酷。
她从背后抽出一把很钝很破的大菜刀。
苏小笑了,她好漂亮。
她说,萍萍,这么巧。
三十二
苏小一边大叫一边砍尸体,把这个英俊的郎中砍得面目全非。
撒完了气,我和她一起在后门口刨地,把他的尸首埋了下去。
我知道她为什么发脾气,因为苏小也是个漂亮姑娘,我知道。
她说本来想先去把县令杀了,结果被人捷足先登,真是可恨。
然后,她就想来杀这个色鬼郎中,又被人捷足先登了,娘的。
苏小小鸟依人地靠在我肩上,她说,萍萍,我们是共犯。
不会有人发现的。我告诉她,因为世道太乱,管不着的。
她点点头,是啊,大人们都不管咱们,他们也不管江淼。
我知道她也喜欢江淼,这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共同爱好。
以前,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总有点微妙,因为都爱江淼。
江淼死了,我和她反倒亲密起来,命运还真是爱开玩笑。
我们偷走了郎中的马,太奢侈了,他竟然还养着一匹马。
我和苏小准备动身离开长安,到哪儿去,不知道。
古道,西风,瘦马,苏小牵着马,我牵着她。
将军,不,新帝的马车,打从我们身边经过。
这是一场盛大的集会,百姓对将军感激涕零。
人群之中,只有俊朗的将军熠熠生辉。
这就是话本的男主角,潇洒的大英雄。
其他人,我们,都是面目模糊的水滴。
三十三
我听到有人说,大将军,冲冠一怒为红颜,真是可歌可泣的爱情。
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受了这么多的苦,原来只是伟大爱情里,毫不起眼的一抹身影。
他不反,是要皇帝给贵妃幸福。他反,是觉得皇帝已经不能再给贵妃幸福,自己给。
原来普通人受苦或者不受苦,都只是沾一位贵妃的光,一位素昧平生的贵妃的光。
曾经,我最胆大妄为的幻想,不是将军和皇上为了我争得头破血流,而是让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活下去。
我们这群卑贱的蝼蚁,低头忙忙碌碌,丑陋地算计着手里的两三枚铜板,甚至要去抠丈夫已经吞进喉咙里的药,只死死盯着生死两件大事。
而这些动动手指就能操纵我们生死的大人物,却在追逐那些不能称斤卖的爱情。
爱情,啊,去你娘的大将军,去你娘的贵妃,去你娘的狗皇帝,去你娘的爱情。
我握紧了拳头,无能的愤怒,撑得我四肢胀痛,几欲倒下。我实在是太渺小了。
我看见了如此残酷广阔的世界,却栖居灰暗窄小的一隅,我只是眼高手低而已。
什么都平平无奇的我,何时有蜉蝣撼树的勇气。
苏小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你怎么了,萍萍。
我悄悄对她说:苏小,你想不想杀人?
她面露迷茫:可是,萍萍,我们杀谁?
我说:不知道,那就全部都杀掉吧。
她愣了一下,狠狠地对我说:好!
我握住她的手:好,那我们不逃了。
三十四
狗皇帝死了,新帝即位,贵妃还是那个贵妃,皇宫大换血了。
我和苏小要去宫里做宫女,我们已经被选上了,正要去宫里。
我无聊的前半生,一直在写无聊的书信。起承转合,统统没有。
就像我的生活,平平无奇,只有冗长的旁白,无趣的对话,俗气的感情。
我是一个渺小的普通人,所以我的故事,既不波澜壮阔,也不感人肺腑。
唯一的高潮在故事的终章,没有人在意,也不会有人观看。
我是萍萍,我不是皇帝,不是将军,不是贵妃,不是侠女。
我只是萍萍,在江水里随波逐流的浮萍。
浮萍有根,细细的,所以它总能活下去。
江水干涸,它还可以继续在缸里生长。
入宫的马车里,我紧紧抓住苏小的手。
我们生如蝼蚁,绝不向命运俯首称臣。
活下去。
浮萍会活下去。
————————————
好多人啊,《萍萍》这个文是免费的,作者囊中羞涩想赚几个铜板,所以来推推五月刚上的新文《作伥》,点进下方链接可以免费试阅。它是《萍萍》在平行时空下的背景故事,是一个以穿越文女配为主角的故事。
全员恶人,疯批美人,在线砍人。
点击下方链接,进入疯批的世界:
(2023.5.7)
又见面了,宝贝。这个平淡故事叫《萍萍》。
之前我说,我想写一个配角的故事,于是写了淮南的故事。写完之后,写了篇双男主HE的,接着忍不住手痒,写了一个真·配角的故事,普通小姑娘的故事。
萍萍的生活是一条明线,大人物的爱情是一条暗线。暗线的剧情大致走向略微参考了我另一个长篇的主线(因为人设完全不同,所以大家千万不要把两个故事中同一职位的人对号入座),故事是架空的,经血入药是参考嘉靖皇帝经血炼丹的说法。(不知道是不是野史)
这一篇的题材和爽文几乎没有沾边,真就是一普通人的平淡故事。所以我一开始就没有冲着付费去(我倒是很想赚点粥钱呢),也不需要再开头写什么“我发疯我砍人”之类的噱头,娓娓道来即可。
萍萍她自己说:“我是一个渺小的普通人,所以我的故事,既不波澜壮阔,也不感人肺腑。唯一的高潮在故事的终章,没有人在意,也不会有人观看。”
是的,这是一个平淡的故事,属于它的一切都是惨淡的。所以,有耐心看到这里的宝贝,我真的,真的感谢你来看萍萍的故事。
其实,我很怜惜我的女主角们,所以不管是什么样的结局,美好的或是痛苦的,她们都不会真正地陷入绝望,她们必定会拥有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对于萍萍,虽然她深处如此水深火热的世界之中,我也不忍心写出“她冻死在街角,她藏在袖口的那把刀,最终没能刺向将军的胸膛”这样绝望的结局。萍萍是个坚韧的小姑娘,我更倾向于相信,她会努力为自己争取一个美好的结局,所以留白。
《萍萍》的脑洞源于我的另一个故事,没大纲但一气呵成,写得很畅快。手头有篇文倒是写了大纲,但是因为是我没有尝试过我的题材,所以写得磕磕绊绊的,希望能尽快跟大家见面吧。
看到这里的你,我很确信,你是我命中注定的老婆,谢谢你。很抱歉我只有一些浅薄的话语来回报你,真希望有一天,我能写出最棒的故事,为你,也为我自己。
(2023.2)
是岁,饥,民相食。
去世三年,男友带着新女朋友来看我了。
他握着她的手,盯着墓碑笑着说。
「糯糯,以后我就不来看你了。」
「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我笑容凝在脸上,半响才喃喃道,「早该这样了。」
1
我死了三年,观棋来了三年。
每周五,观棋风雨无阻到来。
他会买一束花,放在墓碑下,然后坐着絮絮叨叨说最近发生的事。
大到联合国最近发生了什么,小到今天午饭有些硬,他不喜欢。
听不到回应听不到任何回答,他就这样在我墓前自言自语了三年。
周围「邻居」都羡慕我,说我上辈子拯救了银河,才遇到这么个痴情男人。
我沾沾自喜,「还不是我魅力大。」
但实际上,我是不希望观棋来的。
他总是这样沉浸过去,不是好现象。
我总是劝他,要快些走出去,但这天真到来时,我难以把持地红了眼眶。
2
深夜墓园很热闹。
新来了邻居,是个同我年纪相仿的话唠。
她拍着我的肩膀问,「明天你男朋友会来吗?」
「他个傻子,不来才怪。」
「三年了啊。」
我纠正道,「是一千一百六十六天。」
女鬼呵呵干笑两声,「你倒是记得清楚。」
能不清楚吗,这日日夜夜,我都记在心里。
周五是个阴天,清晨落了雨。
观棋如约而至,他撑着伞看不清神色,但怀里抱着很大一捧玫瑰花。
女鬼惊掉下巴,「军报有误啊,不是说只带一束吗?」
观棋走进,我发现这家伙又帅了,
也是,这家伙上学时就是个扰乱姑娘的祸害,这些年越发过分了。
他将捧花放下,抬头笑道,「今天有点冷啊糯糯。」
「五周年快乐。」
玫瑰花上还有手写卡,一笔一划,格外认真。
每年纪念日,观棋都会带一捧玫瑰。
我靠在一旁,失笑道,「你还记得啊。」
真快啊,已经五年了。
观棋在一旁坐了下来,嗓音温温润润,「糯糯,你猜我来的时候碰到谁了。」
我嘟嘴,「你这样说谁猜得出来。」
观棋慢腾腾的,「给你个范围吧,同学。」
我和观棋从小学到大学都是同一所学校,我冷笑一声,「你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观棋和我谈话时,总是会这样走一步留一个坑,即便听不到回复,他依旧会留给我思考的时间。
时间一到,他才开口,「王胖子,高中总揪你头发的后桌,还记得吗?」
他这样一说,我忽然想起来。
高中我没和观棋一个班,我是年级里出名的娇气包,后桌是个小胖子,总爱揪我头发看我哭。
观棋那时是高中赫赫有名的学霸,但凡提起都是能惹小姑娘们尖叫。
但他那时候的性格不是现在这样温和的,也是出了名的不好惹。
一次被惹后我崩溃大哭,哐当一声,观棋踹门进来了。
我转过身,泪眼汪汪对上他的视线。
他沉着脸对上我的视线,不耐的啧了一声。
观棋二话不说就起王胖子,揪到我面前,「道歉。」
王胖子欺负我还行,对上观棋直接求饶,连连道歉。
观棋没松手,盯着王胖子,「再惹她一次,我烧了你这头发。」
教室里没人出声,王胖子是真怕了,点头如捣蒜。
观棋这才松手,低头看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糖来。
「别哭了。」
「真没用。」
「也不告诉我。」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看到观棋总是会不受控制地心跳加快。
看到他,会不由自主在心脏里绽开烟花。
3
我点头,「记得啊,怎么了。」
「他都结婚了,孩子已经会走路了。」
「是吗?」我感叹,「真快啊。」
观棋这次带的草莓,看得我好馋,我想拿起来吃一个,总是拿不到。
我搂起袖子,边听他讲话边拿草莓,但却一次次在草莓上穿过。
「也就是高中时候我胆小,换到现在,非要揍他不可。」
「不过自从你来班级里吓他以后,他再没欺负过我了。」
观棋望着远方,不知响起什么,忽然笑了,
「其实一直没告诉过你,放假后,我又找王胖子揍了一顿。」
「好啊,你这么坏。」
我张开双手就要要作势吓他,却听他说,「王胖子非要给我介绍个姑娘。」
手怔在半空,我僵了两秒,忽然没了兴致。
我也跟着坐下,「那就接受呗,你也老大不小……」
「我说我有女朋友了,温柔乖巧还爱我,」观棋摸着手上的戒指,轻柔道,「我也只爱她一人。」
「糯糯。」观棋垂着眼,「我也想和你有个孩子。」
我听着又心酸又烦躁,「傻不傻啊你,搞得这段感情怀念比过程还长。」
「糯糯。」观棋嗓音都哑了,「我好想你。」
「你想我吗?」
我红了眼圈,「烦死了你,每次来都要惹我。」
4
没等我先哭,女鬼倒是先哭出来了。
她摸着眼泪,「这他妈是科幻片吧。」
「我那死前任只会给我带绿帽。」
「我愿意用前任三十年寿命换你们白头偕老,不,全部!!」
我的泪声声被憋回去,笑道,「谢谢你,cp 侠。」
观棋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大都是一些肉麻的情话。
我想哭,但当着女鬼的面不好意思哭出来。
我推着女鬼,「你快走吧,历任邻居没有你这么没有眼力见的。」
提起这个,女鬼愣了一下,反抓住我的手。
「糯糯,你那时候说你在人间多久了?」
我一心想把她推走,观棋留得时间不久,我还想和他多待一会。
女鬼本就不好的脸色更差了,她翻出《鬼界守则》,「糯糯,你这样怎么行?」
「我乐意!」
连推带搡轰走女鬼,我又坐回观棋身边。
观棋垂眼盯着地面,雨又下大了。
他大概是累了,撑伞的手都歪了,大半雨都淋到身上。
他没再开口说话。
每次到临走前,他总是会沉默一阵。
只是今天停留的时间似乎格外长。
5
「观棋,」我叹了口气,「该为你未来打算了。」
「总跟我一个死人过不去干什么。」
观棋听不到,但每次我都要说一遍。
如果观棋能听道,耳朵估计都要起茧子了。
「重新开始吧。」
「如果可以的话,顺便帮我照顾父母吧,好吗?」
「观棋。」
「忘了我吧。」
开始总是观棋在说,结束总是我喋喋不休。
观棋静静坐在原地,某种程度来说,如同真的在认真听我说话。
「观棋。」
我重复。
「忘了我吧。」
6
观棋这次待的时间格外长,沉默很久很久以后,他忽然又开始说话了。
「其实没告诉你,前阵子搬家了。」
「搬到离这里更近的地方。」
「所以来这里更方便了。」
「家里很冷清,房间布置还是按照我们之前的一样,不过我私自做了点改变。」
「我把床单换了,我不喜欢粉色。」
「糯糯,你会不会生气?」
「不过你的东西我都留着呢,我一回家,就感觉你还在。」
「没离开过。」
「奶茶最近很挑食,但是又肥了点。」
「它应该很想你,我放你的声音时,它都会在地上撒娇打滚。」
「……」
我听着听着,忍不住哭出来。
「观棋。」
「你他妈干吗啊。」
生活到处都是我的影子。
你怎么走出来啊?
7
观棋走了。
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说,「糯糯,一周时间太久了。」
「我以后每天都来看你好不好。」
8
等观棋走后,女鬼凑了过来,眼眶红红的。
「你总说观棋是傻子,我看你才是。」
我歪头看她,「那你觉得谁更傻一点。」
女鬼撇头,置气道,「傻到极限了,分不出来了。」
我笑了出来,「我觉得他更傻一点。」
从那以后,观棋真的天天都开始来了。
他话更多更密了些。
都是一些没有营养的话,但是我很爱听。
观棋整整来了一周。
随后一阵像是消失一般。
再来时,我敏锐察觉到,他手上那枚戒指没有了。
我心猛地一冷,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看向观棋。
观棋手上这次来没有带花,他眉眼间都是笑意。
「糯糯,天气越来越冷了啊。」
他一开口,女鬼便噤了声。
诺大的地方,只剩观棋自己在说话。
他靠在墓碑上,沉默了半响,才呼出了口气。
「我忽然对这个地方有些厌倦了。」
「原来爱情都是有保质期的,我对你的爱也是。」
观棋低头笑了笑,「这些天没来,我竟然也没有什么感受了。」
「糯糯,我大概要放下你了。」
「公司新来的女孩,我久违地心动了。」
「看到她,我会下意识地心跳加速。」
「那天看到她穿着短裙在冷雨中哈气时,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响起了。」
「它说,以后都要好好保护这个女孩。」
「原来心动就是这么措不及防。」
观棋说这些的时候,眼里仿佛在发光。
一闪一闪,都是喜悦和宠溺。
「糯糯,你会怪我吗?」
我站在冷风中,感觉这风吹进了心口。
一阵阵的刺痛。
原来鬼也有痛感的。
等了这么久的话,在猛然听到的那一刹那,竟然会有些难以接受。
「怎么可能会怪你啊,我高兴还来不及。」我收回目光,大笑了两声。
笑着笑着,触碰道观棋的目光,我鼻头一酸,再笑不出来。
我盯着他半响,哑声道,「挺好的。」
真挺好的。
9
那天是个晴天,观棋再次来看我了。
老远,我便看到了观棋。
他身材优越,总是让人一眼就能看到。
观棋有段时间不来了,猛然看到忽然有种不太真实的感受。
但这次,他身侧多了一位姑娘。
我猛地站起身,全身僵硬了。
观棋带她来看我了。
他牵着她的手,盯着墓碑笑道。
「糯糯,以后我就不来看你了。」
「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10
日光很刺眼。
我睁不开眼,只能眯眼含糊道,「好消息啊!」
「我早就说了你要开始新的生活,你看现在,模样都精神了不少。」
「你还是得站在阳光下啊观棋。」
「那才是你。」
我说着说着猛然哽咽了,扶着女鬼才勉强站稳。
「我可能有点低血糖了……我……我……」
我难得的情绪失控了。
所幸观棋看不到。
他牵着姑娘的手牵得很紧,垂眼看下来的目光没有当初那份炽热了。
观棋好像,真的放下了。
都说新人是治愈旧伤最好的良药。
观棋能被治愈,我比谁都高兴。
我暗地擦了擦泪,如释重负,笑道,「观棋,我真为你高兴啊。」
「三年了,终于步入正轨了。」
他开口,像是对普通朋友般。
「曾经我以为,这一生就这样蹉跎过去了。」
「但还是让我遇到了这辈子想共度一生的人,我很幸运。」
「往日岁月,便权当做了一场梦。」
「我观棋死心,爱人时只会爱一人。」
「全心全意去爱,就再容不下别人了。」
他说话时微微收紧牵住女孩的手,这时我才注意到,两只手上的情侣戒指。
上面还带有字母,是真用心的。
是啊,观棋的爱永远都是炽热明显的。
他是烈阳,他的爱也是。
观棋从口袋里摸出一枚戒指,轻轻放在墓碑上。
「糯糯。」他嗓音温和,轻声道。
「再见。」
11
「这么快就走吗?」我猛然站起,眼眶润湿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我努力抹泪,却是怎么都抹不完。
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啊。
别让我回忆里只剩个模糊的轮廓啊。
我就是个不争气的,越是这样,泪越往下掉。
我想仔细看看,我想认真记下……
最后一面这样仓促,没有任何防备。
观棋没有像往常一般留恋,他小心牵着姑娘,准备离开。
转身那刻,我忍不住开口,哽咽不成声,「观棋……你还能……」
说到一半,观棋已经转身了。
我颤声。
「还能。」
「再说一句爱我吗?」
12
观棋走了。
这一走,带走了一切生机。
周围静了下来。
我垂眼静静愣在原地,愣了好久。
戒指孤零躺着,我对比了下手指,想把它拿起来。
我试了一遍又一遍,戒指原地不动。
我开始急了,双手扑过去摸。
女鬼慌了,开始喊我,「糯糯,糯糯?」
「你做什么?你别吓我……」
我茫然抬头,「我想戴上它。」
我指了指戒指,「我想把戒指,戴上。」
女鬼一下安静了。
她站在原地静静盯着我,眼圈红了。
我又开始扑过去。
女鬼将我牢牢摁在怀里,轻声道。
「不拿了糯糯。」
「我们不拿了。」
「三年了,你也该放下了。」
13
是的。
该放下了。
观棋这样,普天同庆。
我哈哈大笑了好久,开始疯跑,唱歌跳舞。
这墓地太安静了,需要有点声音。
跑累了,我就靠在墓碑上,懒懒的聊天。
「观棋,你下次来别带草莓了。」
「我也有点腻了。」
「我想吃小区附近早餐店里的蒸饺。」
「你帮我带一笼过来呗。」
「我们都好久没一起去吃啦……」
还有,还有广场那家的肉蟹煲,巷子里的糖葫芦。
秋天快到了,还要…
「糯糯?」女鬼猛地过来打断我,「你别这样……」
「啊?」
我回过神,「哦,他不来了啊。」
我垂眼盯着戒指,喃喃道,「挺好的。」
「白头偕老啊观棋。」
14
女鬼动怒了。
这是她第一次对我发火,扯着我问我到底想干嘛。
「观棋走了。」
「你怎么答应我的?」
「观棋不会来了!」
「你不能再留在人间了你清楚吗?」
她喊得竭斯底里。
我盯着她,忽然笑了,「震的我耳朵都聋了。」
我整理着她的发尾,「你就是爱多管闲事,历任邻居没有一个像你这么多事。」
女鬼偏头不肯看我,「你也知道是历代邻居。」
「因为别人都走了。」
是啊。
鬼不能长时间留在人间的。
我慢慢坐下来,抬眼望着远处,缓慢开口。
「从前我总是在不停赶走观棋,真当到来,我倒是接受不了了。」
「我知道我不能再留了,可我……」
「我舍不得啊……」
「我想再多停留一天,在这个观棋找了我三年的地方。」
「多停留一刻。」
我歪头望着女鬼泪流满面的脸,失笑道,「有时候我会想,观棋和她怎么相处呢?」
「会帮她擦头发吗?」
「会在她任性的时候耐着性子哄她吗?」
「应该会吧,观棋那么细心的人,不舍得让她难过的。」
「可我越想越难过。」
我自嘲笑了笑,「劝了观棋三年。」
「最终放不下的是我自己。」
16
我迟迟不走,女鬼也跟我置气了。
她说我若是不离开,那连带她一同埋了。
我缓了好半响才低声道,「你这是何必呢?」
她扯我说了许多。
我静静听她说,说到了天亮。
女鬼说今年她本来也打算和男友订婚了,但一场意外,被她发现了即将要结婚的男友居然在外还有女人。
她开车回家时却遇到了车祸,这家再也没能回。
她说人生总是会有遗憾的,每个人都会有。
「观棋能在这陪你三年,不能陪你一生。」
「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女鬼揽着我的肩膀滔滔不绝时,她视线扫了一眼我身后。
只一眼,她声音猛地卡住了,失神眨了眨眼,嘴唇都发颤起来。
我像是意识到什么,收起唇边散漫的笑。
顺着她的目光一点点扭头看过去。
落雨声滴滴答答。
一道黑色身影渐渐放大,放大。
凑的近了,连雨滴砸在伞面的声响都格外清晰。
观棋撑着伞,一步一步,走来了。
17
他在我墓碑前站的笔直,愣了半响才开口道,「想了想,还是得和你正式告个别。」
「糯糯,谢谢你的出现,让我开心了许多年。」
「我们订婚了。」
「昨天她坐了一场梦,梦到你了。」
「糯糯,你别来吓她。」
「我们都挺好的。」
「如果你能听到,就把我忘了吧。」
「好吗?」
我盯着他,第一次没有接话。
这场雨下了很久。
观棋也待了很久。
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这次我看清他的脸了,他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等雨结束时,他起身收了伞,抬头望着天空,轻笑了一声。
「糯糯。」
「最后一次了。」
「永别这个词听着挺不吉利的,再见了啊。」
「我会过得很好,希望你也是。」
观棋彻底走了。
他这次没有犹豫和留念。
我盯着他离开的方向,盯了好久好久。
收回目光时,已经流不出泪了。
女鬼轻轻扯了扯我。
「糯糯。」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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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亦芝死的那年十八岁,跳楼。
生前,她最喜欢的一部片子是《寻梦环游记》,深信人死了没人记得,就连在魂灵的世界也要消失。
所以程亦芝要一个轰轰烈烈的死法,特地挑在一个好天气。
前一天阴了一整天,黄昏时下暴雨,闪电配雷鸣。
程亦芝出卧室倒水,老太太在看新闻,女主播的声音晃进耳朵。
二十岁在逃嫌犯,杀人犯。
窗台上的花被风吹得摔在阳台上,花盆碎裂声发出来。老太太喊着程亦芝去看,家里的博美跟着吠了两声。
摔在地上的,是老太太不久前在寺庙里求来的一盆金麒麟,有多子多福的意思。
程亦芝看着边角稍磕碰些的植物,没吭声,低头弯腰把整个盆栽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
阳台对面可以看到小区外小路对面的一家便利店。下雨天路上人很少,有个男孩在路灯和暴雨的映衬下从便利店出来,头上戴着鸭舌帽。
男孩出来先往四周看,又把头往上仰。程亦芝看到红光,他嘴里叼着根烟。
人眼睛在这儿落一眼,外面雨势变大,程亦芝眼睛落在便利店口,拿出手机拨了电话。
「喂——」
程亦芝上楼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看手机,热搜上面第一条是杀人犯自杀的报道,后面跟个沸字。
评论里很多人骂,说他畏罪自杀,说他罪该万死。
程亦芝一条条翻着,甚至有人扒出来了疑似杀人犯的微博。
顺着点进去,第一条微博写我想死,第二条写我要杀人。
字字句句昭示着他是一个心理变态。
评论数字在叠增,谩骂一句句累加计数,最后汇成一句——还好他死了。
手机放到床头,她换了身衣服走出房间,出门前拍了拍博美的头,把所有声音关在门里面。
世界安静了。
六点整,程亦芝站在了顶层十八楼。
向楼下看,有个女人出现在视野里,肚子很大,扶着腰,一副慈母做派,旁边的男人小心翼翼护着她。
这是她爸妈,上次两个人回家剑拔弩张,吵架的话题永远是生儿子,在她奶奶的耳濡目染下,程亦芝从出生的那一秒开,始就走进了彻头彻尾被嫌弃的人生。
他们需要一个男孩传宗接代,养老送终,承载他们的爱意长大,变成程家的一分子,却仿佛忘记掉这个生下来的女孩子,同样篆刻着两个人的印记,是一条有无限可能的生命。
她妈在她七岁那年被检测出来身体问题,再难受孕,算命的说是第一胎命格太硬。程亦芝在那一年被贴上扫把星的标签,在这些人的眼睛里,是她断了程家将要延续的香火。
从小到大,从始至终,没有人告诉她知识有用,未来会来。他们只告诉她女孩没用,不值得被爱。
远处的天有淡淡的红色云朵,黄昏将要到来,空气却依旧好闻。
在作文里描写雨过天晴,总爱写泥土有青草的芬芳,城市变得一尘不染。
一切都是新生的意思。
对面大楼的钟快指向六点半,杀人犯自杀已经过去要十五个小时。
程亦芝跨过了顶楼的栏杆。从这里落下去不会影响别人,又能被人看到。
底层的硬质地面已经有裂缝的痕迹,头发被风吹起来。
她爸妈不知道还会不会记得她,在他们有了儿子之后。
如果不被记得,没人去墓地看她,她是不是就会在魂灵的世界消失掉。
可没关系,四七也会在魂灵的世界消失掉,因为没人记得他。
六点二十九,程亦芝义无反顾跳下去。
那时她爸在问她奶奶最近身体怎么样,她妈坐在沙发上,肚子里的孩子轻轻动了一下,家里的博美叫得很凶,狗粮盆子被掀翻,厨房里是家政阿姨刚炖上的排骨。
「咚」的一声,声音很大。
放在房间里的手机亮了一下,定时微博在她落地的那瞬间发了出去。
世界安静了。永远安静了。
张四七是个杀人犯,杀了两个人,喝农药自杀,死的那年十九岁。
程亦芝和张四七相识近十一年,这十一年都被程亦芝写在一条长微博里。
遇见张四七那年她七岁,没人爱也讨人嫌。
张四七九岁,四岁被人贩子绑走,因为脚有六指卖不出去,最后被人贩子泄愤似的切下指头,扔在路上,被一个捡垃圾的老头捡到养大。
四岁时他还不会写字,只记得家乡有棵很大很大的树,名字读起来发「四」与「七」的音,老头让他跟自己姓,叫张四七。
程亦芝和张四七,一个物质富裕,精神溃烂,一个物质缺失,自娱自乐,论起惨来,也不能分得清谁更惨,只是两个人都不好过。
张四七遇见程亦芝时,正在跟着老头捡破烂,程亦芝手里拿着一个塑料瓶子,剩最一口水。
看着他的目光,程亦芝把最后一口水喝掉,瓶子递给他。
接过瓶子,张四七向她弯了弯腰。小姑娘看着,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带着外衣袖子起来一点,胳膊上有暗红色的瘀伤。
张四七很久没吃过这种东西,他和老头挣来的钱只供得起基本生活,他也注意不到小姑娘的伤痕,他身上总是很多伤。
小姑娘把糖放在他手里,这是他的生活里除老头以外第二个人对他释放善意。
张四七见过一些不好的人,他们作弄他或者作弄老头,瓶子踢来踢去,掉进水坑或者掉进泥地,但一般见到的人都会离他们远一点。
他很脏,老头很脏,他们周围的空气或许也很脏。
张四七总是听到大人告诫小孩——这就是不好好读书的结果。
这是无可厚非的事,但张四七依旧会难过。
他没有读过书,他的三餐要靠拾荒才供得起,可这本不应是他的生活。
程亦芝给了他两颗糖,他分给老头一颗,老头没要,摸着他的脑袋让他吃。
后来他经常遇到程亦芝,程亦芝每次过路都会给他些吃的,甚至给他钱。
他不知道她的善意来自哪里,但她总是对他好。
张四七偶尔看到一些瘀痕,相比之下,总觉得她的伤轻得多,可是伤疤存在,张四七就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老头生活很差,但做人很好。
他告诉张四七要说谢谢,要记得人家,要知恩图报。每一句话张四七都理解,但没有地方可以报恩。
老头只说你记得就好,恩情总是不急于一时还的。
在张四七遇不到程亦芝的日子里,她都会被一个男人接走,男人有一对双胞胎姑娘,和程亦芝一所学校,男人来接她们放学,偶尔会捎上程亦芝。
程亦芝提到过那是隔壁的邻居,她爸妈说是个不错的邻居。在她年幼的感知里,还是在妄想着讨好爸妈。
她很乖,考好成绩,做好学生,认真懂礼,相信爸妈说不错的人大抵是个好人。她希望不用遭受骂声,摘掉「扫把星」的标签,她爸妈好好抱抱她,接她放一次学。
但在程亦芝活着的十八年里,一次都没有。
家里的博美来到程亦芝家时只有一个月,她爸在投资商那里讨来的,不是为了送她,是为了讨好投资商,拉上进一层的亲密关系。
八岁的程亦芝搞不懂成年人的商场话术,但在她爸随口说送她之后,这只狗的到来给她匮乏的精神添上一笔,构建出这是我爸妈送我礼物的虚假幻想,终于有地方可以寄托情感。
博美的名字是她和张四七一起取的,她跟张四七培养出默契,在四点放学之后总会见一面,张四七风雨无阻,程亦芝偶尔缺席。
程亦芝抱着狗到张四七面前那会儿,他刚从犄角旮旯里捡出瓶子,衣服上沾染着奇怪东西,他伸出手一下下地扒着,妄图掩盖那些很脏的污痕。
她那时心很大,想要向张四七证明她收到了父母的礼物,以此炫耀承受到了父母的爱,但是忘记掉张四七离家五年,连父母的音容笑貌都模糊不堪。
可张四七总是带着淡淡的笑看着她,他从未期待和她相依为命,同病相怜,他接受她的善意,给予她的回报也只有祈求世间所有的好处都奔向她。
在起名字的时候,张四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想用一个高大上的名字来昭显程亦芝的情感寄托。
其实那时的他还不懂「情感寄托」这样的东西,但他知晓这件事情很重要。
博美不是纯种的,脖子下面有一圈颜色深一点的毛,形状像是一个兜子。
程亦芝和张四七嘀嘀咕咕很久,张四七随手指着狗的那圈毛,说叫兜兜行不行,程亦芝顺着手指看过去,看到博美身上的一圈杂毛,趴在路边的博美叫了一声,程亦芝笑起来。
狗的名字很草率被敲定,张四七总觉得背离了程亦芝的初衷。
程亦芝却丝毫不觉,在她年幼的认知里,她会好好照顾父母送给她的狗,给它起赋予意义的名字,这才是程亦芝的情感寄托。
十二岁,程亦芝在夏日炎炎的午后,成功与小学告别,也告别了她最清白最无谓最勇敢的年少。
路两边的树投下一大片阴凉,从小学到家的那条小路,是程亦芝最后一次以孩童的身份走。
她踩在树叶透析太阳的光斑上,听到夏日蝉鸣,声音晃进耳朵一声又一声。
阳光洒在女孩的身上,脸上的细小绒毛都泛起金黄颜色,在路的尽头拐弯处站着的是张四七。
张四七在十四岁那年,终于成为孤家寡人,老头突然倒下,猝然去世,他缺席了程亦芝许多天的四点约会,又在程亦芝小学毕业那天突然出现。
程亦芝仿佛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出现,白色 t 恤洗得干净,脸也干净,身后没有常见的大麻袋,人站在背阳的地方,抬手挡住左边被太阳晒到的脸。
十四岁的张四七,身姿挺拔,面容硬朗,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递给程亦芝。
老头死在夏季初,张四七整整消失了一个月。
如何办的葬礼,如何度过的难挨时光,他只字不提,只是在她毕业的时候出现,塞在她手里一个小小的包装精美的口琴。
他不说话,但她知道——毕业快乐。
程亦芝长达两个月的暑假,让张四七高兴的是,再没在她身上看到细小的伤痕。
夏季的第一场雨来临,程亦芝走进了张四七的家。
少年的家很简陋,在角落里塞着一些塑料瓶子和破纸板,唯一值钱的东西是矮柜上一台上了年头的电视机。
程亦芝想起来老头。
第一次见老头,他笑着夸她是好姑娘,那是程亦芝第一次获得老人的夸奖,她昂着头冲人家甜甜地叫爷爷。
这是一个和她奶奶完全不一样的老人,有的老人挺直脊梁,一生清贫,也会对人释放善意。
无论是对程亦芝,抑或是对张四七,一视同仁。
张四七和程亦芝第一次一起吃饭,张四七问她选了哪所初中,小姑娘的笑容收起来。
她小升初考得很好,家里却没人在乎,图方便选了离家最近的一所普通初中。
程亦芝在十二年的打磨里,终于放弃从父母那里得到爱意。
张四七也不再拾荒,他去了一家黑网吧打工,干活麻利,端茶倒水,跟着学修电脑,日子过得终于不像之前那样差。
张四七下午有班,带着程亦芝出门时递给她家里唯一一把伞,程亦芝边接伞边和他说:「我隔壁邻居一家都搬走了。」
张四七看着她,程亦芝说过那个人是好人,他以为她在因为离别难过,想要安慰却说不出恰当的词句,又因为被催得紧,话没出来就跑进雨里。
十二岁的程亦芝站在破败房子的门口,看到十四岁的张四七被细小雨水微微打湿。邻居家的叔叔在暑假刚来就搬走了,程亦芝和他们渐行渐远。
两个人终于被逼着成长,在离别与死亡里,童年的看似快乐被隔开,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河渠。
一整个假期,老太太变本加厉地折磨程亦芝,十二岁的程亦芝已经被她满心编排着如何嫁人,拿到不低的彩礼。
她妈天天被老太太指着鼻子骂,和丈夫三天吵一次架,稀奇古怪的偏方尝试一次又一次,依旧对生儿子这件事勇于尝试,满怀热忱。
没有一个人在乎程亦芝怎么过活,除了每个月月初打钱时被骂赔钱货,连多余的话都不和她说。
整个家都从内里坏掉了,却从来没人尝试去看看生活为何是现如今一地鸡毛的样子。
初中开学前一天,是张四七的生日。
程亦芝拿着蛋糕站在张四七家门口喊:「生日快乐,张四七!」
声音穿过门板,和着屋子里热水壶的声音一起发出来。
张四七的生日是按被捡到那天算的,老头在的时候,这一天他可以吃到鸡肉喝到排骨汤。
他没被老头亏待过,只是今年的生日换了人陪他过。
年纪小的程亦芝记不住旁人生日,在讨好爸妈奶奶的路上乖巧懂事,按时回家,认真学习。
十二岁的程亦芝在小升初的夏天可劲撒野,而张四七迎来了这一生中第一个蛋糕。
窗外薄暮余晖,树叶飘下来在外面打个旋。
程亦芝从小到大没人给她过过生日,张四七从小到大没有吃过一次蛋糕。
两个少年挤在闷热的屋子里,插上蜡烛,火炉上的水壶发出「嘶」的气声,就在这样的环境下,两个人以极尽正式的方式吃掉了这一生第一个生日蛋糕。
张四七在蜡烛点燃的瞬间被程亦芝要求许愿,她一本正经看着他,一副比他还要期待愿望兑现的样子。
小姑娘轻轻笑着,她不知道,张四七其实许过很多次愿,哪怕没有蛋糕,哪怕不是节日,他十四岁之前的每一天都在日夜期待,希望有回家的一天。
许过愿的张四七看着她眉眼,跟着她笑。他好像永远都在看着她笑,认真听她说话,拿最真挚的姿态面对她。
永远是一副我会站在你这边的样子。
张四七和程亦芝的关系被很多东西相互构建,牵扯得越发深厚。
程亦芝的成绩依旧很好,她开始期待走出去,奢望一个更为明亮的人生,不用在老太太的游说下早早地定亲,到了年纪就嫁人。
老师经常站在讲台说知识改变命运,说得多了,程亦芝便坚定不移地相信。
张四七长久地陪着她,中考的门外站着许多家长,在其中混着一个身姿挺拔的少年。
程亦芝听到很多母亲说给孩子的话语,温柔的语调滑过耳朵,而她站在张四七面前,看他拍拍她的头,说出一句:「加油。」
夏季的微风吹过来,人间的事物都跟着晃动,有的家长离开去上班,有的家长为儿女留下来,张四七在其中长久地站着,等过一场又一场的考试,数过一秒又一秒的时间。
别人有的陪伴,程亦芝终究会拥有。
从考场出来,程亦芝走向张四七,他额头有落下来的汗,一滴滴滑过鼻子。门外的少年少女高声吵闹,程亦芝的目光越过张四七,看着正在过马路的男孩。
男孩走过绿灯亮起的斑马线,穿过热闹的人群,走进一家超市。程亦芝看着男孩的背影和被风吹动的衣角,说话的语速渐渐缓慢。
张四七跟着她的视线看。
视线收回的那一秒,程亦芝说出嘴里的话:「你怎么每一场考试都等我,热不热呀。」
张四七接过她的书包,拿过她递来的纸巾,「没事儿,等你高考,我也来陪你。」
是过半的夏日,是十五岁的程亦芝和十七岁的张四七。
是我期待着你高考的日子,从而走向飞黄腾达的美好生活。
可是最终,谁也没能等来三年后的高考,谁也没能走向更为明亮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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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浮梦2》(已完结)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究竟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
  他——亦或是,她。
  坐在我的面前对我如此说着。
  1
  我是这世间最后一个神明。
  刚刚才从吞噬了一缕香魂的湖岸边纵入虚空,就被莫名其妙召唤到了这个地方,一时让我都有点分不清,现在到底是何年月。
  召唤我的术法神契很古老,估计是上一代神们遗留下来的。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一个神,一个无法违逆天道的神。
  我必须遵守神契的召唤和约定,不然轻则折损修为,重则遭遇天罚。
  虽然做神要有做神的基本素质,但不妨碍我在心里把天道骂了个千千万万遍。
  天地良心!
  汲取灵力是件多困难的事情!
  要就这么折损了是不是也太冤枉了点!
  所以我被迫心甘情愿地来到了召唤我的人面前,垂眸望着他,准备依照神契的指示,满足他的愿望。
  彼时他端坐在案几跟前,抬头望着我,头顶纷纷扬扬的桃花瓣随风落在他的肩头、眼前和案几上,他在这般美景之中展颜一笑,然后冲我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为我斟上一杯清茶,推到了我的面前。
  他跟我开口所说的第一句,就是那段不知男、不知女的话。
  我听不懂。
  也不明白。
  我只想赶紧像个冤种一样,把他的愿望满足完之后,再去别的地方玩一玩,浪一浪,物色物色新的人选,没准又能看一出大戏。
  可惜事与愿违,我越急,他越慢,我越如坐针毡,他越悠悠然然。
  要不是有神契束缚着,我真的高低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不耐,他冲我谦和地欠了欠身,披散下来的长发因此顺着他的肩垂落了下来,在纷飞的桃花下,有着别样的美感。
  他向我道着歉,说不该如此冒昧地将我召唤出来,可惜他实在太希望我能满足他一个愿望了……
  “是什么愿望呢?”
  我问他。
  他顿了顿,想了想,最后还是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对我说:“或许,您愿意先听一听我的故事吗?”
  虽说没有戏看,但听个故事补偿一下,好像也不算太糟糕,毕竟我喜欢人世间的那些故事。
  所以我同意了。
  他笑了起来,将满满当当的茶盏往我这里再度推了推之后,就开始了他的叙述——
  凡从世间走过诸人,总要有一个称呼,若神尊大人不嫌弃,或许可以以这桃树为姓,虚空为名,唤我一句——
  陶三娘。
  但仅限于今日。
  回溯往昔二十二载光阴,与我擦肩而过的众生世人,可能更愿意叫我一句——陶三郎。
  究竟是三娘还是三郎,或许对于他们而言并不重要,可对于我而言,却是搓磨了我一生的梦魇。
  2
  我出生在一个商户世家,家中祖祖辈辈都是经商之人,唯独到了我父亲这一辈,才堪堪出了我父亲这一个读书人。
  他是我们整个家族的骄傲,是所有人见了,都要躬身行礼,尊称一声“相公”的存在。
  他们都说,从我父亲这一辈开始,我们家族就能彻底摆脱商贾的贱名,成为书香门第了。
  当然这件事情,仅靠我父亲一人是不够的。
  传承——才是塑造一个门第的必经之路。
  我的父亲虽说膝下子嗣丰沛,但我却始终是他唯一的儿子。
  在幼年的岁月里,所有的人都对我寄予厚望,劝我习文练字,好跟随着父亲一起,继承他的荣光。
  如果所有的一切就这样按部就班的走下去,或许就不会有今日的这场召唤。
  可惜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事与愿违,所有的一切都要从我第一次发现我与小妹之间的差别开始。
  在父亲众多的子嗣当中,唯有我与小妹是一母同胞,血脉的紧密缔连,让我们从小到大都格外亲密。
  我很喜欢她。
  我们形影不离,我们密不可分。
  我们好得就像一个人似的。
  直到有一天,母亲带着乳娘们,将我们分开。
  她们告诉我,我和妹妹是不同的。
  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注定再不能如小时候一般,同吃、同住。
  究竟是哪里的不同呢?
  我问着她们。
  她们指着我的身体,又指着妹妹的身体告诉我说,所有的地方都不同,从天地造物,决定男女之别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注定不是同一种人。
  我是男,她是女。
  我为阳,她为阴。
  我于外,她在内……
  凡此种种,纷纷纭纭,不一而论。
  即便所有的人都这么说,我却始终无法控制地幻想,假若我的言行变得和妹妹一样,是不是……是不是……我们之间的差异就会彻底消失?
  ——没有人告诉我。
  所有的人对我与妹妹的差别都讳莫如深。
  我只能自己,一点一点地去探索。
  2
  很快,我就到了该开蒙的年纪。
  父亲将我送进了家族的学堂,跟随着那里的夫子一同学习,识文练字,君子六艺。
  我喜欢书文,但我不喜欢学堂。
  因为他们所有的人都笑我,举止扭捏,像个女人一样。
  但我没有告诉他们,我也讨厌他们。
  和他们浑身的臭味比起来,我的妹妹显得那样的美好,洁白纯净、馨香优雅得就好像庭前种下的梨花树,让人一丝一毫的亵渎心都生不起来。
  他们——
  不过是梨花树下腐烂的淤泥,恶臭、脏污、吵闹,让人心生厌烦,恨不能早早远离,一点一滴都不希望那些泥点子沾染到自己身上。
  我想要逃离,但他们不肯放过我。
  他们说,陶三郎,你娘们儿唧唧的,像个什么男人?
  不不不,怕不是你就是个女人吧!
  他们大声地笑着,嘲弄着,用即便年幼的人都知道的肮脏话语辱骂着我,甚至将我围堵在下学的路上,撕去了我所有的衣服,将我摁在泥水里殴打、踩踏、侮辱。
  女人。
  就是错误的吗?
  我抱着书本蜷缩在泥水里瑟瑟哭泣,直到来寻找我的家人找到我时,仍旧不能停止。
  男人和女人,究竟有什么差别?
  我问着母亲。
  可母亲也不能回答我,她只能默不作声地替我洗去身上的泥水,然后告诉我,男女之分,是从女娲抟土造人的那一刻就定下的,无论是谁都没有办法改变。
  我是男儿,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是了,并且终其一生,都只能是一个男人。
  ——非人力所能更改。
  在母亲将我裹紧被子里柔声哄劝的时候,妹妹来了。
  她已经会走路,会挣扎着从乳娘的怀里下来,来到我的床边叫我哥哥,然后伸出小小的、软软的、嫩嫩的手在我伤口上轻轻抚摸,轻轻地吹着,对我说,哥哥,不疼,妹妹替哥哥吹吹,就不疼了。
  我望着她,又不自觉地哭了。
  她是那么的乖巧,那么的美好,轻柔的抚摸仿佛都带着神祇的眷顾,就连她细细软软的发丝,都好像带着神祇的光芒——她的身体,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东西,她的举止,也同样是这个世界上最优雅、最不可亵渎的。
  她——又岂是学堂里面的那些人能够比较的?
  就连我……也是不能够的。
  我黯然了神色,最终还是蜷缩进了被窝里。
  在妹妹离开之后,我还是没有忍住,问了母亲一句话:“什么时候,我才能变得和妹妹一样呢?”
  母亲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温柔地抚着我的脸,告诉我,三郎,你是男孩子,你有你的归属和责任,是不可能和妹妹变得一样的。
  母亲很温柔。
  但她温柔的言语对于我来说,却是种更令人难以逃离的绝望。
  3
  父亲总说,我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我想他是对的。
  因为我的身上,天生带了股读书人特有的倔强。
  在那场群殴之后,我越发执拗地耻于与他们为伍,所以换来的,是他们变本加厉的凌辱与叱骂。
  父亲虽说在族中颇受人尊敬,但在族学里,他却帮不上我任何的忙。
  毕竟论起辈分,族学里那些看上去和我年岁相差无几的孩子们,在我父亲见到他们的时候,都得称他们一句“小叔叔”、“小爷爷”甚至“祖爷爷”……
  “长辈”之言大过天,唯一的办法只有承受。
  他们每折辱我一次,我就越发厌恶自己这具肉身一分。
  我厌憎自己的这副躯体和他们一模一样,是肮脏与厄难的本源。
  ——为什么我不能拥有和妹妹一样,干净、纯洁、神圣无暇的身体呢?
  ——为什么我不能是一个女孩子呢?
  我的“扭捏”最终引起了长辈们的注意,他们望着父亲终究摇头叹息,说我妇人之相,成不了大器。
  父亲不会经商。
  读书人的身份是他在家族里唯一的荣耀。
  将我们的商贾世家变成书香门第也同样是他唯一的使命。
  但当这样的使命在我身上变得岌岌可危的时候,父亲便恼了。
  他不再是一个温文儒雅的读书人,而是拎起了鞭子、扬起了板子,露出了他作为男人暴虐的一面。
  他将所有的怒火都加注在了我的身上,我的母亲护在我的上方,哭泣着哀求他,不要再打了,再打孩子是会受不了的。
  可父亲却愤怒地呵斥着母亲,质问她就给他们家生了个什么样的怪物?
  男行女事,不伦不类。
  若是将这偌大的家业托付到我的身上,那岂不是要绝了他家的香火,断了他的门第?
  所以从那之后,父亲开始近乎疯狂地纳妾、生子。
  他要一个儿子,一个足够替代我的儿子。
  我不知道到底是神明在眷顾我,还是他不愿意帮助我的父亲。
  总之,无论我父亲纳多少妾,生多少孩子,几乎都是女儿。
  好不容易剩下的幺儿,即便拼了命养护,也没有能够熬过百日,在百日宴的前夕,就随着他可怜的娘亲一并去了。
  ——我始终都是父亲唯一的儿子。
  即便他再不喜欢我,我的身上却始终担着他传承香火的使命。
  于是母亲告诉我,不要再想那些混账话、不要再做那些混账事惹父亲不痛快了。
  当男人有什么不好?
  当女人又有什么好呢?
  她黯然着神色,低低地对我说——又或许,是在自言自语。
  在妾侍堆积的后宅,母亲和妹妹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我是见到过的。
  所以即便我再怎么厌恶自己的身体,却也只能将这样的憎恶压在心底——我不能让母亲再替我背负这样的苦难了。
  我喜欢她们,我也愿意为她们尽一份绵薄之力。
  不是因为我是一个男儿,仅仅因为我是与她们血脉相连的至亲。
  可惜无论我怎样压抑,这样的嫌恶终于在我十二岁那年到达了顶峰。
  我的身体开始出现一些无法逆转的变化——妹妹也出现了。
  4
  声音的粗哑让我耻于同妹妹交谈。
  我再也没有往昔里和妹妹一起玩闹时轻快的童音。
  ——可她还有。
  不仅如此,她的声音还越来越好听,像是天边雀跃的百灵,又像是庭前潺潺的小溪,惹人羡慕,使人眷恋。
  而我一天一天的粗恶、丑陋下去。
  她却好像是正在蜕变的蝴蝶,肌肤变得越来越光洁,眉目变得越来越清秀,雪白的脸上晃过的一抹红晕,都让人迷恋得就好像是饮酒沉醉一样。
  那时的她半垂着头,羞怯怯地坐在我的面前,问着我说,她以后是不是真的会在腹中孕育着小小的生命,就像后院里姨姨们一样?
  我便知道了。
  她在经历一件,对于女子而言,神圣却又痛苦的事情。
  所以我握着她的手,告诉她,是的,那是神祇赋予她的使命,是最美好也是最庄重的任务——但作为兄长,我希望她能在自己做好准备的时候,再去认认真真地做这件事情。
  为什么?
  她好奇地抬起头问我。
  因为……
  因为她们的身躯太过美好,不该被父亲、还有我这样的人去亵渎、践踏,碾入泥泞,然后像春天的花朵一样,转瞬即逝。
  她听不懂我说的话,垂下头,咬着下唇说着自己的肮脏,也说着族学里那些风言风语的亵渎。
  ——他们把我变得彻彻底底地厌恶自己,又怎么能够再如此玷污我的妹妹?
  于是我去做了一件对于他们来说十分男人的事情。
  我追着他们,拎起了拳头,不要命似的和他们打着架,直打到惊动了族长,惊动了父亲。
  他们气得在祠堂前面吹胡子瞪眼地骂着,骂我不像个读书人,有辱斯文!
  甚至还命我跪在祠堂里反省着一切,问我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说,知道。
  我唯一的错处就是不该投生成一个男人,被他们在族学里折辱了十年光景,乃至于他们到如今还要来折辱我的妹妹。
  父亲的巴掌掴在我的脸上。
  当着所有族老的面。
  他是族中的翘楚,平日里最看重的就是颜面。
  不仅是他,就连整个家族都十分看重自己的名声——他们不允许我有这样荒唐的、大逆不道的想法。
  他们说,当男人有什么不好呢?男人才是这个世界的天,不然怎么连“夫”字,都是“天”字出头演变过来的呢?
  怎么会有人下贱到,好好的男儿郎不做,要去做一个……一个……一个地位低贱的女子呢?
  低贱的女子?
  我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那也比他们这群有着肮脏的是非根苗的人要好——他们这样一群粗鲁、野蛮、专横、自负、刚愎自用的男人又有什么样的资格去辱骂她们呢?
  若他们不执掌权柄,独树一家之言,她们又怎么可能被锁在内宅,见不到外面的天地呢?
  可他们为什么要锁着她们?
  为什么要让她们一日复一日地关闭在深宅大院中,沉迷欢乐,生儿育女呢?
  是不是根本就害怕,一旦她们执掌了权柄,有了自己的言论,他们的卑劣就无所遁形,他们再也骗不到她们,再也无法在她们的面前,作威作福,妄称所谓的天字出头夫做主?甚至连他们所引以为豪的东西就会被她们的聪慧与机敏,碾压得连齑粉都不剩了?
  那时他们再也掌控不了她们。
  他们的懦弱无知、他们的自私自利、他们的狂妄自负、他们的獐头鼠目、他们的两面三刀、他们的色厉内荏就会统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到时候,这天下究竟该有谁来做主,谁说了算,谁又会知道呢?
  我的倔强终于惹怒了父亲和族老们。
  他们惩罚我跪在祠堂里三天三夜,好好反省自己的言行究竟有多离谱。
  母亲在外头苦苦地哀求我,求我不要像一头驴一样,和族老、和父亲作对。
  就当是想想她,想想妹妹,没有了我,她们娘儿俩到底要怎么在这深宅大院里活下去?
  ——我毕竟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我受得每一场罪,在她心里都像是刀割一般,疼得几乎要滴下血来。
  正是因为我是一个男儿,母亲才能在这院子里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妹妹的日子才会因为我的存在而无忧无虑——当男人有什么不好呢?
  是啊……
  当男人有什么不好呢?
  我阖上了眼,任凭眼泪无声地流淌着。
  就算是为了母亲,为了妹妹,我也……也得这么熬下去。
  所以我认了错。
  我说,我是一时气话,从小到大举止“扭捏”,只是因为我胆小;我说话柔声细语,只是因为我读书不精,错理解了圣人儒雅温润之言;而我行为细致轻柔,只是因为我想做一个书中所说的端方君子……
  我不是要做女人。
  我只是……
  只是学艺不精,书文不通,理解得太过粗浅、执拗、片面罢了。
  我的低头为我换来了离开祠堂的机会,也在父亲和族老的勒令下,改掉以前“娘里娘气”的坏习惯。
  他们让我学着他们一样,“豪气干云”、“大开大合”、“不拘小节”等等等等,我每如此学做一次,心中的痛苦便更添十分,每仿作着他们的言行行事一次,都恨不得干呕出来。
  我每一天都在质问着自己,这样的日子我究竟还要熬多久?这样的男人我究竟还要当多久?
  ——我生来该是一个女人。
  一个端方娴雅,温柔大方,秀气斯文的姑娘。
  而不是……
  如今这副惹人厌憎的模样。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上天却赐予了我这样一副躯壳?
  为什么我要被囚禁在这样一副肮脏的肉身里,求生不能,求死也不能?
  如果,我能是个女儿身……
  如果……
  为此我垂下头,几次扬起钢刀,但到了最后,却最终没有勇气落下去……
  5
  逃避。
  成了我唯一办法。
  我以专心备考功名为由,谢绝了绝大多数人的来访,只是兀自地将自己封闭在书房之中,终日苦读不休。
  闭门谢客,让我得到了短暂的喘息。
  可日渐临近的考期,却让我压力倍增。
  我没有人可以叙说心中的焦灼与忐忑——取得功名与否,决定了父亲在族中的地位,也决定了我们这一脉是否能摆脱家有怪物的白眼。
  那个怪物,说的就是我。
  用父亲的话说,多少人觉得他的功名只是运气、是偶然,又有多少人等着、盼着看咱们这一脉的笑话。
  我要是考不上、考不好……
  父亲严肃地望着我,眼底仿佛藏着吃人的獠牙。
  没有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夫子安慰我说,以我的能力不必担忧过虑,可父亲的压迫却让我终日胆战心惊,夜夜梦回,我总能梦见父亲露出暴戾的一面,狠狠殴打着母亲,还有妹妹。
  我再度惊醒了。
  借着窗棂间落下的皎皎月光,仿佛觉得世间孤单得只剩下我一个人。
  这天下就是一片汪洋大海,我便是这洋洋海上、滔滔风暴中的一叶扁舟,在迎面而来的万丈浪墙面前,显得那样的渺小、微弱。
  我不知道我这样一个肮脏卑劣得连自己都厌憎自己的人,一个连神明都早已抛弃的人,该怎样去抗衡这场即将到来的、犹如滔天巨浪的科考。
  我渴求着一个拥抱,一个能让我短暂安定的拥抱。
  但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东西,我却连从何处得到都不知道。
  我蜷缩在榻上,将自己牢牢地抱住。
  我不知道究竟是从窗隙间挤进来的风侵袭着身体,还是从心底而泛的孤寂侵袭着灵魂——总之,我很冷,瑟瑟发抖的那一种。
  于是我走下了床,走到了衣箱旁边,想要从里面取出一床被子,完完整整地将自己裹束起来。
  但就是在那个衣箱里,借着月光,我看见了一样东西——一套想要送给妹妹的衣裙。
  鬼使神差的,我拿起了那套衣裙。
(未完,后续见下)
(此文仅为个人片面观点与看法,如有冒犯、不周全之处,仅为剧情需要,还请见谅)
罗浮梦三·小阿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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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日本人不把汉字从日语中删掉?
如果汉朝二十四帝在九泉之下相见,汉高祖刘
想看你会翻来覆去看的言情小说,孩子已经要
有没有绝世甜文,甜到爆炸的文?
为啥古代没有大规模的女兵部队?
如何评价周作人的为人?
蒙古语现状是怎样的?
怎么理解“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
为什么2024年大选,特朗普不再带伊万卡?
你见过最毁三观的事情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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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4-01-07 13:12:17  更:2024-01-07 17:1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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