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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人文]有没有女主活的很清醒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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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很流行沙雕风嘛,我也看了不少,有些写的确实是很好很欢乐,但有些看得真让人忍不住吐槽。 就想说一句,沙雕并不完全是思想清奇、行为迥异,更不是在不合时…
我是遵从三纲五常的旧派女子,他的白月光却是受新思潮影响的厉害人。
包办婚姻将我们的人绑在一起,却绑不住他的心。
可他不知道,我也曾有一个以尊重、启迪之心待我、爱我的人。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1
我叫赵清云,出身梧州医药世家。我自幼便知道,我这样的家族,今后我必定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所以,我甚少对我的婚事有什么过多的期待。
民国二十一年,我嫁给了梧州新派陆家次子陆从文,时年十七。
陆从文很是不喜欢我,若是没有我,他本该跟他自由恋爱的姑娘共度一生的。偏偏这婚事是陆家老太爷定下的,哪怕是新派家族也断没有悔婚的道理。
成婚前,我就已经听说他有一个心爱的女子,不过出身寒微。听说那女子也是个厉害人,自己供着自己读书,深受新思潮影响,绝不肯为人侍妾。我听着这些,内心颇为佩服,是个骄傲人。
可能因着那女子千般万般好,跟我们这些旧派女子遵从三纲五常的样子甚是不同,陆从文对她用情颇深,娶我娶得不甘不愿。从大婚之夜他的表现我便知道,今后我在这家中怕是颇为艰难。
大婚之夜,我盖着红盖头等着他来揭开,饮合卺酒。我静坐了许久,红烛都快燃尽,他才喝得醉醺醺地过来。
带着一身酒气,他直接就扯下了我的红盖头。见着我的脸后,嗤笑一声:「说的跟个天仙般的人物,不过尔尔。」
我盯着他,也冷笑一声:「彼此彼此。」
许是我对新婚丈夫的态度实在一般,跟他素日见到的旧派女子颇为不同,他愣神了一会,接着又是出言嘲讽:「不是说赵家的家教甚严,你们旧派不是最讲究三纲五常吗?赵家小姐这样讲话,真是赵家的好女儿。」
「我也素来听闻新派陆家的儿子个个谦逊有礼、风度翩翩,都是人中龙凤。陆公子平时高喊什么人人生而平等,还有什么打破三纲五常,现在对我这态度,一口一个三纲五常、旧派。陆公子也是虚伪得很。」
我是出身旧派不错,但是我决计不是能够容忍我的丈夫新婚之夜对我出言不逊的人。我出身旧派,不代表我没脾气,旧派小姐的脾气就能小了?
陆从文被我堵得哑口无言,转身就想摔门而去,我站起身在后面悠悠喊住他:「你现在摔门而去,就是在打我赵家的脸,把你们新派陆家的风度教养踩在地上。你现在出了这个门,明天你们书社就会关门。」
陆从文在成婚前办了一个书社,好巧不巧,那书社是我家的地,现在还是我的陪嫁。
他转过头,脸色铁青:「你威胁我?」
「没错。陆公子要是觉得我出身旧派就活该被你搓圆捏扁,那陆公子就错了。旧派女子的做派手段,也不是你这样的新派公子哥能招架的。」我兀自走到梳妆台前,为自己卸钗鬟。
陆从文的身影倒映在铜镜上,我盯着他:「陆公子,咱们没什么感情,有些话还是先讲清楚好。」
「我平日里不管你干些什么,书社你安心开着,但是有一样,我嫁到你家算是新妇。你在外面洁身自好,要是美人在怀,你把持不住也要找个没人僻静的地方。我可不希望听见什么风言风语。」
「另外,我不求你待我如何,只是你万不可打我脸面。这么过个两三年,想和离再和离。」
我一口气说了许多,手也没停下来,等到全部说完,妆也卸得差不多了。我回过头看着他呆愣在那里,轻咳一声:「陆公子觉得如何?还是你有什么条件?」
我话音落下,他才大梦初醒般:「就……就按照你说的即可。」
我点点头,还行。复而问他:「今晚这个房门你是不能出去的,我们也不能将就一个被窝,实在是委屈你。这样吧,正巧那还有个小塌,就劳陆公子今晚去那将就一晚了。」
陆从文算是彻底回过神来一般,语气愤愤不平:「凭什么?」
嘿哟,这都还想掰扯:「是这样的,虽然陆公子讲究男女平等,但是我不一样,按照陆公子说的,我出身旧派,你还是不要跟我讲这些新道理了。」
然后,我也不管他怎样,直接上榻就歇息了。呵,气不死你。
大婚之夜说好以后,我们倒是相安无事了很长时间。其实相安无事就不错了,我跟他实在说得上相看两厌。他不喜我出身,觉得我尚未开化,满身封建。新婚之夜还加上了一条,刁蛮跋扈。我则是觉得他新派外壳旧派心,什么新派说得好听,半点风度都没有。
他平素不来找我,每月初一十五实在跑不了,才来我房间睡地板。他不来,我算是乐得清闲,他父母亲倒是通情达理的人,新派的家还是有一个好处的,我倒不必日日请安,前去侍奉公婆。
就这样,我便常去找小瑾儿。她跟我算得上是截然不同的性子,她为人温和,素日里待人很是和气,说话也是轻声细语。我倒是也惊奇过我们居然是最要好的朋友。
我去找小瑾儿,她听说了我跟陆从文之间的事情以后还很是为我愤愤不平,觉得陆从文说是新派,对自己的新婚妻子连基本的尊重都得是约定好才给。
我就说我们怎么会是姐妹,这可不就是姐妹?小瑾儿为我操心完就很是惆怅地为自己烦恼。我知道她烦什么,她是要嫁作梧州望族顾家的长媳的。
那顾家的长子也是个霁月清风的人物,也是个新派学子,他比陆从文更是新派一些,少年时期就留学法国,回国以后弃文从军。说实话这般人物,我怕小瑾儿这样温软的人降不住,被欺负可怎么办?
不过怎么说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呢?结果小瑾儿对那顾家郎芳心暗许,那顾家郎也是个如竹君子般的人物,两个人恩爱非常,如胶似漆。
这倒是我一开始没想到的,这很好,总不能我们旧派女子一辈子都得不到爱吧。这很好。
说回我跟陆从文,我们最开始是真心很不对付。不见面不挂念,一见面总是要掐上两句的。
有一次他还拿着小瑾儿来说我。他说:「那顾家长媳端庄贤淑、温柔得体怎会跟你这样的人是朋友?」
我那会怎么想的,我满心满眼都是:【这能忍?这要是能忍我就不姓赵。】
当下我就挡了回去:「我自然是不如我们小瑾儿的,人家的丈夫也是新派人,为人朗朗如日月之入怀。谦逊有礼,体贴温柔,你陆从文哪点能跟人家比?」
我们就这样又吵了几个回合。我净拣难听地说,他被我气得不行就尽挑着我的痛处下手。每次到最后,我们都是两败俱伤,气得脸红脖子粗。
其实平时小打小闹我们都已经习惯了,最严重的一次,是砸了整个房间的东西,惊动了陆家的长辈。
说起来,那件事还是陆从文自己犯贱。
那天,是初一,他按照惯例来我这睡地板。那个时候已经是成婚将近两年的时候了,我们的关系那会不知怎么地缓和了许多。他初一十五过来睡地板的时候,还躺在那里要跟我聊上两句。
我平时无聊得很,时不时回答一些,颇有点越聊越投机的样子。我还悄悄想过,我们俩说不定混得好的话能混成拜把子兄弟。
那天晚上本来聊得好好的,他突然聊起了他的白月光。一开始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一些回忆,说什么那个女孩子的眼睛里有一股倔强,还说什么那个女孩子很坚强。本来这些没什么,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那会子越听越没劲,脑海里不知怎么地就想到了小瑾儿之前同我说,她的夫君在外从来不让别的女人靠近他,还说他的夫人才是最好的。
想着想着,我也不知怎么地就接了一句:「可惜了,要是有个好出身。」
陆从文直接就跳了起来:「好出身又怎么了?赵清云你收起你的高高在上,她跟你不一样,她是新派女子,才不需要依附男子而活。她坚强、倔强、有才识,你跟她没得比。」
我事后回想起来,已经忘记我当时乍一听见这句话是什么感觉了。我只记得我坐了起来,冷笑着看着他,然后一字一句地说:「是啊,我跟她没得比,至少我嫁为人妻,她为人妾。还以为她多有骨气呢!」
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陆从文浑身颤抖,眼角猩红:「你胡说八道什么?她怎么可能!」
「最近是不是找不着她了?我告诉你,我早就知道了,不过是怕你伤心没告诉你。」
「她一定是有原因的。」
「母亲病重,弟弟要交学费是吧?你从家里拿出去资助她的钱还少了?你自己想想吧。」
「赵清云,这件事跟你有没有关系?」他几乎是吼出这句话的。
这句话就像一把箭一样,猝不及防地插进了我的胸口。我感觉我嘴里涌上一股腥甜,心口猛地绞痛一下。我抄起桌上的杯子就往他身上砸。
「陆从文我告诉你,我赵清云出生世家大族,受的是嫡女的教养,学的是中馈之术,我所做的事情光明磊落,绝对对得起我名字中的一个清字。倒是你,不分青红皂白随便污蔑我,你倒是好得很。」
我越说越来气,抓着东西就往他身上砸,他躲得狼狈,又不好还手,只能让我单方面揍他。
乒乒乓乓的,直接就惊动了陆家长辈。我们俩被叫去了祠堂,我一踏进去就跪了下去,陆从文整个在我身后呆住。哼,不是嫌弃我旧派出身吗?好啊,今天让你见识见识。
我跪下以后就开始声泪俱下:「儿媳求父亲母亲为我做主,夫君从前相好的那个姑娘为人做妾,夫君心疼不已,竟……竟怀疑是儿媳所为。天可怜见,儿媳素日里不过是去顾家同自己姐妹坐一坐,向来安分守己的。这样的帽子扣下来,儿媳可还怎么做人?求父亲母亲做主。」
「儿媳出生赵家,向来是做不出这等肮脏下作的事的。夫君竟将这样一个罪名扣下来,明日若是传扬出去,我们赵家可怎么做人,儿媳可还活得下去吗?既如此儿媳还不如死了算了。」
我咬着手帕哭唧唧,说完站起来就狂奔向柱子,我身手矫健,直往那柱子冲。刚跑了两步就被人死死拉住,我泪眼蒙眬看出来,是陆从文这个狗。
陆家夫人快被我吓晕过去了,陆家老爷脸色极为凝重,根据我的经验判断,陆从文一定会被打得很惨。于是我满意地假装自己哭晕了过去,方便他们处置。
2
我悠悠转醒的时候,心儿赶忙来跟我报告陆从文的情况:「姑爷被陆老爷好一通教训,听说是上了家法,现在正跪祠堂呢。」
我心情颇好地起身,梳妆打扮了一番,搓红眼睛,端着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就要去祠堂看望我的夫君,我可真是一个贤惠的妻子。
心儿把祠堂门口的小厮支开了去,我一路畅通无阻,成功见到了跟秋霜打的茄子一般的陆从文。
陆从文是真心有些狼狈的,我怀疑那应该是他活了二十年最狼狈的时刻。
他见我来了,倒是有些平静,比我想得要平静很多。我的设想是他见了我会不会直接扑过来掐死我。现下,他只是目光复杂地盯着我,其余的动作都没有。
我慢腾腾走到他身边坐下,刚想开口说两句,他倒是先开口了:「对不住。」
好了,现在轮到我大惊失色了:「爹把你脑子打坏了?」
他脸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我有些理亏,干巴巴地开始打圆场:「那什么,我也不好,我不该……」原谅我,我真的没有想到有什么不好的。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样做。
我的话没头没尾,他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他的:「虽说娶你不是我的本意,你也是无辜的,我不该将自己的情绪牵连在你的身上,你说得对,且不论你是我的妻子,哪怕不是,我也应该对你以礼相待的。至少我不该那样说你。」
我想我当时的眼神一定很复杂,因为我真的没有想到,挨揍还能把人的脑子揍好的。
陆从文见我半晌没有说话,好像有些羞赧:「你干吗不说话,我知道是我错了,但是你好歹说句话不是?」
我清了清嗓子:「你知道你做错了,我说不说话你还有意见了?行了,这件事我也不对,我不该拿这事去戳你痛处的。」
他勉强地笑了一下,表情还是有些凝重。我就跟他这样相顾无言,安坐半晌。我实在有些无聊,伸手戳了戳他:「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陆从文转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她是个独立的人,人生怎么样是她自己选的,我还能怎样?」
剧情是不是不太对:「可是她不是你喜欢的人吗?你不是对她念念不忘吗?」
此话一出,陆从文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她不是我喜欢的人!我帮她只是因为我欣赏她一个女子倔强、坚强,一个人照顾生病的母亲,还要供自己和弟弟上学颇多不易,平时作为同学能帮则帮而已。你从哪听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的?」
呃,民间小道消息真是不靠谱,丢人了。不过也是,他平日说得最多都是那女子如何倔强、坚强。语气中颇为敬佩,却唯独少了怜惜。
我结结巴巴地为自己找补:「那你天天在我面前提她,还是半夜聊天的时候,你这不是怀念是什么?」
陆从文的表情好像更委屈了一些:「那是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嘛。」
我一哽,谁能想到在外面引领学生运动的领头人会不知道说什么呢?
又是一阵相顾无言,我在旁边坐得昏昏欲睡,半睡半醒的时候,我听见陆从文突然发问:「你有念念不忘的人吗?」
我整个人直接惊醒,这是怎么?搞突然袭击!我立马坐直,警惕地看着他:「没有,你是知道的,我们旧派出身的女子,哪能随便去结交朋友?」
陆从文打量着我,突然笑了起来:「可是,你不像是个旧派女子。没有哪个旧派出身的儿媳是梳着油条卷,穿着法式衣裙的或者新式旗袍的。你的言谈举止也不像是那种旧派女子般压抑而拘束。这么说来,那顾家长媳才是旧派女子的模样。」
末了,他定定地看着我:「赵清云,你敢爱敢恨,敢哭敢笑。这不是一个旧派家族长成的女子的模样。所以你说你没有念念不忘的人,我一个字都不信。」
「赵清云,你是不是跟新派的什么人有过接触?」
他一字一句,步步紧逼。他的话像利刃一般轻而易举地划开了我刻意遗忘的记忆。
3
其实,在嫁到陆家之前,我也曾真心实意地喜欢过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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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军攻陷洛阳。
我那九五之尊的丈夫跪在叛军脚下瑟瑟发抖,如待宰的羔羊。
「皇后在椒房殿,别杀朕……」
我嫁给他五年,生下女儿河清公主,危急关头,他义无反顾地将我献了出去。
1
胡家之女敏蓉,生来就是要做皇后的。
这是我外祖家同宗族的一位表舅舅所说。
表舅舅叫徐荀,是位白衣飘飘的道师。
五岁那年,我被母亲拥在怀里学写字。
徐荀入府,见我第一眼便对父亲道:
「小女郎天生凤命,贵不可言,将来前途不可估量。」
我父胡之贺喜出望外,大摆筵席,对徐荀感恩戴德。
那时我年幼,不懂。
疑惑地看着母亲,方见她也一脸喜色地告诉我:「阿蓉你是个有福的,此事成了,将来胡徐两家复兴有望。」
泰山胡氏是世家大族。
我的曾曾祖父,曾是大魏文昌右相,曾外祖父,曾官至一品平南大将军。
可惜到了这一辈,我父亲只是个侍郎官,族内的叔伯也都没什么大出息。
自外祖父过世后,舅舅们也没能撑起徐家。
辉煌过后的平庸和没落,让人如此不甘。
复兴的执念,刻在了大家骨子里。
那位表舅舅徐荀,乃是大魏梁王赵漼身边的谋士。
他能到胡家见到我,实为我大舅舅徐瑾的引荐。
我自幼便是家中的宠儿,母亲将我养得很好。
天真烂漫,不谙世事,也乖巧听话。
直到我十四岁嫁给赵陵,成为大魏的皇后,才逐渐明白,世家荣宠就是一场笑话。
惠成帝时,他们原打算把我嫁给太子伦。
可惜那家伙不听话,梁王他们寻了个由头,把他杀了。
后来他们又立了已逝的前太子嫡子为储君。
据说那小皇孙身子不好,也不知怎么后来也没了。
我在胡家懵懂天真时,压根不知,我未来的夫君一直在换人。
直到太苍元年,九月初十,我嫁给了赵陵。
景文帝赵陵,年十七,风华正茂。
太极殿上,天高云阔。
凤冠霞帔,长裙曳地,缀满珠宝。
我按照母亲嘱托,抬起下巴,以一种良好的教养姿态,来展现一个皇后应有的端庄。
少年天子,穿八团锦绣龙袍,面如冠玉。
椒房殿金堆玉砌,东桌置「皇后金册」,西桌置「皇后金印」。
金葫芦、玉如意、珊瑚翡翠摆了一屋子。
赵陵乃惠成帝直系亲侄儿,是被梁王推上皇位的。
早在他祖父宣宗帝在位时,大魏政权便已经开始割裂,纷争四起。
惠成帝时懦弱无能,宗室诸王又开始夺权厮杀。
最后梁王伙同庆王,杀靖南王,成为新的赢家。
可他依旧没能登基,因为宗室子弟有不服者,会接着造他的反。
此时惠成帝那一脉的继承人都死光了。
便轮到赵陵做了这傀儡皇帝。
十四岁的胡敏蓉,彼时还不懂朝局,活在家族编织的美梦之中。
母亲告诉我,只要乖乖听话,这一生荣华不衰,我会是大魏最尊贵的女子。
她说得没错,成为皇后短短两年,我父胡之贺,从侍郎升至尚书郎。
又从尚书郎迁为光禄大夫。
如此又三年,他比我曾曾祖父还要威风,官至相辅,还封了个晋国公。
但赵陵并不喜欢我。
新婚之夜,红烛燃尽,都没有主动同我说一句话。
殿内烛火轻晃,倒是我眉眼弯弯,冲他一脸笑,先说了句:「陛下跟阿蓉想象中一样,阿蓉喜欢陛下。」
我家中有三位兄长,堂兄弟无数,除他们之外,很少接触外面的男子。
赵陵登基时,自幼抚育我的奶娘,便悄悄地告诉我,新帝乃前邑王三子,相貌一等一地好,有俊容姿,是位难得的俏郎君。
奶娘还说:「小姐见了一定喜欢,他也定会待小姐好。」
少女怀春的年龄,我第一眼见到赵陵,只觉似珠玉在瓦石间,皎洁耀眼。
可他神情很淡,在我望着他笑的时候,眸子极黑地看着我,眼底了无波澜。
「陛下怎么不高兴,是因为阿蓉长得不好看?跟您想的不一样?」我有些忐忑。
人都道,胡氏敏蓉天生丽质,自小就是世家公认的美人胚子。
莫非都是假的?定是她们在哄我。
他不言语,面无喜色,我便沮丧起来,努了努嘴,又不甘心地去勾他的手指:「别不开心啦,书上说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方遇鸿蒙,阿蓉与陛下有缘,已经是您的皇后了,今后一定与您夫妻一体,共赴鸿蒙,我会乖乖听话做一个好皇后的。」
那日,若我细心一些,会发现他疏离的眼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嘲讽。
但我不够细心,他也仅是收回了手,声色淡淡道:「朕累了,皇后安寝吧。」
2
新婚那晚,赵陵和衣而睡。
此后两年,再未踏足椒房殿。
我与他的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朝政不会经他的手,一个傀儡皇帝,有大把时间可以用来荒废。
我见不到他,只能是因为,他不想见我。
这着实令我黯然神伤了好久。
但我是胡家之女,梁王选的皇后。
纵然被皇帝不喜,宫内仍是人人哄着,敬着,想办法讨好我。
年逾四十的梁王叔赵漼,还差人送过一些新鲜好玩的玩意给我。
一时间,我这个皇后当得比皇帝还体面。
那时我尚未及笄,在他们眼里大抵还是个孩子。
我母亲胡徐氏入宫,除了感叹「我儿长高了」,偶尔也会告诉我:「你父亲得梁王赏识,如今为尚书台大夫,在朝中也是说得上话的,阿蓉贵为皇后,就该安享尊荣。」
初时,她绝口不提赵陵待我如何。
后来,随着我父亲官职越来越高,她也跟着无礼起来,有一次竟然道:「赵陵那小儿算什么,阿蓉无需将他放在眼里,他若是个识时务的,便夹起尾巴当这个皇帝,好生捧着你,否则迟早有一日……」
「母亲,你在说什么?陛下是我夫君,怎可如此不敬。」我目瞪口呆,吃惊地看着她。
「傻孩子,母亲且问你,他待你如何?」
「待我很好。」
「撒谎,昭华宫不是还有位宋修仪,听说皇上很喜欢她,整日和她待在一起。」
「没撒谎,宋修仪是谏大夫家的女儿,年前选进宫的,此事你们都知道,陛下确实喜欢她,但也当真对阿蓉很好,宋修仪亦没有对我不敬,她很恭顺。」
胡徐氏嗤笑:「七品官之女,也配和我的女儿相提并论,母亲且告诉你,咱们胡家今时不同往日,赵陵若不老实,将来给你换个夫君也不无可能。」
胡徐氏说这话时,我已经入宫两年。
彼时年满十六,耳濡目染,不知不觉意识到了什么。
母亲意有所指,当也是父亲的意思。
父亲的意思,极可能是梁王的意思。
赵陵不老实?兴许吧。
但我并未撒谎,他后来待我很好,也是真的。
我做皇后时,身边的宫人和内官都哄着我,洛阳城最好看的杂技班子,一连请到宫里表演了数月。
御园景山的海棠树都砍了,重栽了十里桃林,只因我随口对崔内官说了句:「五柳先生写桃花源记,忽逢桃林,中无杂树,落英缤纷,那景色想想就极美,可惜无缘得见。」
宫中御厨知晓我喜欢吃甜食,各类点心、果子,做得好看又香甜。
带进宫的丫鬟彩娟和宝梨,以及奶娘等人,贴心服侍。
放风筝、划船、蹴鞠、诗酒茶花,一派热闹。
日子过得甚至比从前在胡家还要自在。
那时贪玩,相比之下,赵陵的不待见,暂时被抛之脑后。
我也曾主动找过他。
崔内官新做的折扇,我拿去找他题词。
因景文帝赵陵幼时师从大家,写了一手好字。
我兴冲冲去找他时,宋有淑正半躺在他怀中,云鬓若烟,柳弱袅袅。
她举着半截玉臂,喂赵陵吃葡萄。
衣袖之下,肌如白雪。
宋有淑是宋谏议之女,年长我两岁,颇有才貌。
她是个知礼的,看到我来,赶忙起身。
赵陵撩起眼皮,漫不经心地问我:「皇后有事?」
我提裙上前,眉开眼笑地说明来意,求他道:「陛下的字千金难求,您就帮臣妾写一下吧,写完了臣妾立刻离开,绝不缠着您。」
我很早就清楚地意识到,赵陵不喜欢我。
难过固然是有的,也曾试图改变过,做一些讨他欢心的事,可惜他无动于衷。
胡敏蓉并非骄纵之人,也学不来强求。
大魏皇后,一生荣华不衰,福气俱全。
若赵陵喜欢我,愿与我举案齐眉,再好不过。
若他不喜欢我,也改变不了我已经是皇后的事实。
余生还很长,不急。
或许有一天,他会发觉胡敏蓉亦是明珠一颗。
若不曾发觉,那便是我的命。
奶娘说过,我性子软,又乖巧率真,这世上若有人不喜欢我,定是那人有眼无珠,绝非我的过错。
我觉得她言之有理。
3
赵陵怕我缠他,答应了在扇面题词。
他让我将扇子交给苏内官,明日差人来取即可。
问我提什么字时,我道: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他「呵」了一声:「皇后年龄不大,倒是洒脱。」
我道:「臣妾也不小了,去年及笄,陛下还差苏内官送了金簪,您忘了?」
「忘了。」
他倒是实在,看也未看一旁的苏内官,又道:「无事便回吧。」
我带着彩娟离开了,临走之时,还不忘让她把殿门带上。
「宋修仪穿得太少了,莫要让风吹到她,会得风寒的。」
后两日,崔内官送了只鹦鹉到椒房殿。
我一门心思放在教它说话上,竟忘了差人去取扇子。
待到想起来,亲自带人去取,才发现赵陵也给忘了。
见我来讨扇子,他方才命宫人研墨。
我接过那墨锭,一边推磨,一边笑道:「陛下好好写,可不许糊弄人。」
赵陵看了我一眼,神情平和。
下笔时,他忽然问我:「听说皇后喜欢看杂耍,经常请洛阳城东的杂技班子入宫。」
「是呀,他们耍坛子可厉害了,那老班主还会抓七盘,陛下看过角抵戏吗,东海黄公,赤刀粤祝冀白虎……」
我眉开眼笑,说个不停,赵陵难得地没有不耐,道了句:「听上去挺有意思。」
「陛下如果想看,过几日让崔贺把他们请进宫来可好?」我立刻道。
「不必麻烦。」
「不麻烦,臣妾也许久没看了,就让他们过来吧,再演一回角抵戏,到时候陛下可以带着宋修仪一起来看,还有王才人和郑才人,人多一些更热闹。」
我是位宽容大度的皇后。
在这后宫之中,除了宋有淑,赵陵还有两位妃子。
但他只喜欢宋有淑。
因为宋有淑,是他自己选的。
郑才人和王才人,一个是淮安王送进宫的,另一个曾是梁王府上的歌姬。
二人出身不高,也知道身份敏感,为赵陵不喜,故而平时谨小慎微,对我也很恭顺。
在我逐渐看清朝堂局势时,对赵陵是怜悯的。
一个受人擎制的皇帝,一生如困于牢笼,若他有那么一些真心喜欢的东西,我想我愿意成全。
而怜悯男人,却是件不幸的事。
赵陵开始利用我。
杂技班子入宫时,有人混入其中,进宫面圣。
这在赵陵算计之内,他的一举一动,皆在梁王的监管之下。
但没人会怀疑皇后胡敏蓉。
他后来又利用过我几次,给外面邑王府的旧日仆射官传递消息。
母亲说他不老实,是对的。
可他们想让他做一条狗,是错的。
大魏定国,是太祖皇帝马背上打来的天下,也曾有过康宁之治,海晏河清。
他登基为帝,想要掌权,天经地义。
这条路很难,所以关键时刻,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他手上的棋子。
他利用我多次,而我每次都乖乖上钩,心无城府。
如此一来,竟使他心生不忍,对我的态度好上许多。
九月初十,赵陵破天荒地来了椒房殿。
他安静地陪我用膳,听我欢天喜地地说了许多,忽然道:「皇后进宫两年了。」
「对呀,今日九月初十,正是两年前我与陛下大婚的日子,陛下是不是要赏臣妾东西。」
我托腮看他,喜笑颜开。
他亦是看着我,眼眸幽深,「有梁王和胡徐两家当靠山,皇后想要的,应有尽有,何需管朕开口。」
「此言差矣,我既嫁了陛下,便只有陛下才是我真正的靠山,臣妾想要的东西,也只有您能给。」
「你想要什么?」
「想要陛下一绺头发。」
我道:「大婚那晚,陛下心情不好,合鬓之礼尚未完成,臣妾一直耿耿于怀,今日管您要一绺头发,不过分吧。」
我盯着他笑,一脸俏皮,他也终于神色松动,道:「朕于你,并非良人。」
「可是我们已经是夫妻了,陛下没有回头路,我也没有。」
胡敏蓉乖巧率真,可她并非傻子。
我以为他懂,几次三番的密谋,总有疏漏,那日崔内官要亲自清点杂技班子时,是我借故将他喊走。
崔贺一直都是梁王的人。
赵陵心思敏锐且聪明,他定然是心有所感的,可他什么都没说,可见依旧是不信任我。
那绺头发,最终也没有给我。
我是胡家之女,但其实,我孤身一人。
母亲自幼教导我孝悌礼义,移忠作孝,潜移默化之中,皆在告诉我,乖乖听胡家的话,听父亲的话。
世家大族的礼义廉耻,便是将我送入宫中,当一个很好拿捏的棋子。
他们爱我,所以我的意愿从来不重要,我的夫君是谁,也不重要。
十五岁及笄那晚,梁王赵漼出现在椒房殿,发现我仍是完璧之身时,那惊喜和蛮横的眼神,还记忆尤深。
惊惧之中,我虽拿簪子刺伤了他,可根本无力反抗。
崔内官本就是他的人,守在殿内的奶娘等人,亦是瑟瑟发抖,不敢吭声。
后来,我沐浴清洗,搓红了肌肤。
母亲闻讯赶来,开口竟责怪我不该刺伤梁王,因为我父即将出任相辅一职。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原来,她知道啊。
爱我吗?
大概是爱的吧。
自小娇养,捧在手心,也会满脸心疼地把我抱在怀里,一遍遍地安慰:「没有下次了,你父亲当了相辅,亦是权臣,还有你舅舅,管着宫中防卫,明日让他调派人手过来,那老匹夫今后会顾忌咱们的。」
都知道啊,原来他们都知道。
世家大族的体面,至高无上之权,底下劣迹斑斑,生疮流脓。
他们把我卖了。
但好在,卖得价格很高。
也果真如母亲所说,梁王后来没再来过。
4
宋有淑有了身孕。
我听闻此事,让彩娟和宝梨送去了无数赏赐和补品。
回来之后,彩娟告诉我,皇上也在昭华宫,但脸色不太好看,宋修仪哭得眼睛都肿了。
自此之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赵陵再未踏足的地 RGB。
他一反常态地,有次竟在椒房殿待到很晚。
我都已经很困了,忍着哈欠提醒他,夜深了,陛下明日还要早朝。
他看了我一眼,不紧不慢道:「殿堂之上,不过虚座,朕即便不去,梁王他们也不会说什么。」
我于是强撑着精神陪他下棋。
期间他又问我:「东海黄公,赤刀粤祝,反亡于虎口,皇后觉得可惜吗?」
我落下一子,脱口道:「有什么可惜的,技不如虎罢了。」
「那日看戏,为何哭了?」
殿内灯火明亮,赵陵坐于我对面,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棋盘上,鸦羽长睫投下暗影,声音漫不经心,不动声色。
我凑近他,笑眯眯道:「当然是被感动的。」
四目相对,他挑了下眉。
我道:「西京杂记写,黄公佩带赤金刀,红绸束发,立兴云雾,坐成山河,可是为何偏要去招惹那白虎,可见此人狂妄自大,白虎好端端的也没惹他,他非要作死,结果被咬死了,臣妾每每看到这场戏,都觉得大快人心,为白虎高兴,感动得落泪。」
「……皇后这番见解,倒是异于常人。」
「呀,被陛下发现了,臣妾就当您在夸我了。」
赵陵难得地笑了,开口问我:「会喝酒吗?」
「不会,但可以试一下。」
赵陵随即命苏内官去取酒。
酒未喝上,昭华宫来了婢子,称宋修仪哭哭啼啼,砸了一地的东西,喊着要见皇上。
自她入宫,赵陵便待她极好,二人感情深厚。
我原以为他会过去看她。
结果他并未搭理,只命人打发了那婢子回去。
后来,夜深人静,他拉着我爬上侧殿的琉璃瓦,坐屋顶上喝酒聊天。
我记得那日万籁俱寂,隐约听得到虫鸣,月亮悬于长空,为四周镀上一层银光。
风从耳边拂过,吹乱头发,我抓着赵陵的手,因为怕高,吓得哇哇大叫。
我的手很凉,他紧紧攥着,倒也没有笑话我,只道:「别怕,慢慢睁开眼睛。」
漫天星河,入眼如画,无边无际。
按他说的,不往下看,逐渐便也放松几分。
但我依旧坐得很谨慎,也很紧张,怕不小心会掉下去。
赵陵笑道:「便是掉下去了,朕也拉得住你。」
他姿态肆意地往后仰,枕着胳膊半躺,高抬的下颚,线条流畅。
赵陵面容清俊,白璧无瑕,目若朗星。
他长得应该像他的父亲,听说前邑王殿下便是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
当年在洛阳城富有美名。
可惜他死得早,由长子世袭王位。
那晚,赵陵喝了酒,跟我说起旧时邑王府的趣事。
长兄幼年袭位,因而少年老成,颇是严厉。
他与二哥常常跟他作对,把捉来的虫子偷放到他的茶里,看着他面不改色地品茶。
二人以为他未曾发觉,沾沾自喜,直到晚膳,在饼里吃出半条肉虫,抠着喉咙呕吐,才看到长兄噙笑的嘴角。
下雪天,长兄看着他们在府内玩雪,也会唤过二人,叮嘱他们装几罐屋檐上的雪,日后用来泡茶。
待他们爬上去,却又命人将梯子搬走,让他们自己想办法下来。
……
父亲早逝,长兄虽世袭封王,却腿有残疾,是个跛脚,因而被皇祖父不喜。
宣宗帝孩子多,且本身就是个没有实权的皇帝。
本来长兄带着他们,在封地养几千私兵,自给自足,过得好好的。
直到洛阳来人把他二哥抓了去。
兄友弟恭,长兄率府兵反抗,却敌不过他们的人马。
他们还砍了他的那条残腿。
不久,长兄便逝世了。
再不久,洛阳传来了二哥的死讯。
据说是梁王与庆王,因政事不和产生分歧,二哥成了牺牲品,被庆王毒杀。
接着梁王杀了庆王,又转而将他推上了皇位。
这是赵陵第一次跟我说这些。
我知道,这代表着在他心里,我不再是梁王那一派的人。
婚后第三年,他终于开始试着信我。
这之后,赵陵开始留宿在椒房殿。
然而我们什么都没发生。
往往是棋局对弈,探讨诗文,夜深之后,我昏昏欲睡,被他抱去了床上。
而他仅是睡在屏风之外的长榻上。
宋有淑也开始来椒房殿。
赵陵不肯见她,她便站在殿外,孤零零一个人。
霜重秋意浓,入夜之后还是很冷的。
我劝赵陵出去看她,他态度颇为冷淡。
虽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到底于心不忍,我命宝梨带上披风,出去想劝劝她。
宋有淑平日对我很是恭顺的,可这一次,她十分孤傲。
「妾与皇后娘娘没什么可说的,您以为陛下是真心喜欢您?他只是在生我的气罢了,待他气消了,定会重新回到我身边。」
原来如此。
之前对我恭顺,不过是因为赵陵不喜欢我。
如今这么大敌意,不过是误以为赵陵喜欢我。
我命宝梨把披风交给她,道了句:「宋修仪身怀有孕,陛下气消之前,还望保重身子。」
说罢,也不再管她。
但心里实在好奇得厉害,有次趁赵陵心情不错,我忍不住问他:「宋修仪肚子里的娃娃,是陛下的吧?」
赵陵嘴角一抽,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你说呢。」
「……那陛下为何不去看她,分明是件喜事。」
「皇后会知道的。」
他说这话时,面容太过平静,以至于宋家因朝政阙失,被梁王下狱抄斩,宋有淑身怀六甲,亦被牵连羁押,我心中突然觉得,他似乎早就料到了。
而从始至终,他都没想过去救她。
我急声道:「她腹中有陛下的孩子。」
「那又如何。」
「她会死的。」
「自己选的。」
赵陵在练字,我张嘴看他,一颗心突然就凉了起来:「陛下为何如此绝情?」
「她若对朕有情,又何至于此。」
「我不懂。」
「你不该来求朕救她,因为最想让她死的,是你们胡家。」
「朕早就跟她说过,大局未定,朕不可能有孩子出生,即便要生,也必须是皇后所出。」
「她说她明白的,只求朕待她好,可转而就瞒着朕偷怀了个孩子,朕身受桎梏,朝不保夕,这般处境之下,她们家想的却是如何诞下皇长子,顺杆往上爬。」
「鼠目寸光之辈,看的永远是自身利益,且蠢不可及,口口声声待朕真心,却把朕当傻子糊弄,真心便是这般下作的东西和手段吗?」
赵陵抬头看我,眼底极冷,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又道:「皇后说朕绝情?朕分明给过她机会,让她把孩子打掉,她没有选,还在幻想母凭子贵,也认定朕会站在她这边,保全她们宋家,利用的又何尝不是朕的真心。」
我知道,赵陵此时不会同梁王翻脸。
昔日邑王府的仆射,已来了洛阳城,在宫外召集正义之师,等一个机会清君侧,诛逆臣。
宋有淑,已经被他完全地舍弃了。
5
我不该管这些闲事的。
但那时,我的心还没有完全僵硬,尚存仁善。
我命崔贺摆驾出宫,去了胡家。
赵陵远远地看着我,面容平和。
他说得对,最想让宋有淑死的,是我们胡家。
不只是胡家,还有我外祖徐家。
宋家之罪,没有我二位舅舅与那位表舅徐荀推波助澜,梁王何至于想起来去抄一个七品小官的家。
只有他们,才会在乎宋有淑肚子里的孩子。
母亲常赞我乖巧。
可那日在胡家,我第一次发了疯。
因为我要保宋有淑,他们却告诉我,晚了。
宋有淑已经被毒杀在牢中,一尸两命。
我愤怒地将桌上茶盏扫落在地,嘶声问他们:「皇长子必须我来生?我为什么要生!生下来也做一个傀儡,任由你们摆布吗!」
「你们既瞧不上赵陵,又何必一定要我生他的孩子,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你们自己的利益,为了胡徐两家能够呼风唤雨,砥柱中流,便要不顾我的死活,利用到极致吗!」
胡之贺狠甩了我一巴掌,八字髯抖动。
「混账东西,为父费尽心机助你登上后位,为你筹谋,便是让你来气我的吗?!」
胡徐氏哭出了声,「阿蓉,你在发什么失心疯,家中图谋至此,不都是为了你吗?」
「为了我?把我当作交易献给梁王,也是为了我吗!」
「父亲大人,他可是比你还要老上几岁啊,卖女求荣,滋味如何?」
「你!竟敢这样跟为父说话,放肆!反了你了!」
胡之贺气得手抖,冲上前又要打我。
家中兄长拦着,一脸痛惜,指责我一向懂事,不该这样跟父亲说话。
胡徐氏的哭声中,我冷冷地看着他们,一步步退后离开。
「名门世家,肮脏做派,丑态毕露。」
离开胡家时,天色渐晚。
我在轿撵之中瑟瑟发抖,神情惶惶,无助至极。
而后很快又发现,回宫的方向不对。
质问崔贺时,方见他低垂着头,嗓音尖细:「娘娘,方才梁王府来人,请娘娘入府一叙。」
脑子嗡的一声,我脸色顿白,「不去,我要回宫,立刻摆驾!」
崔贺没有说话。
我探身向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崔贺,送我回胡家。」
「奴才只是个奴才,做不了主。」
「我会死的,你知道,我一定会死的。」
自我入宫,便是崔贺主张椒房殿一切事宜,想着法子哄我开心。
我自认为是个仁善的主子,哪怕知道他是梁王的人,也从未迁怒于他。
因为我知道,如他所说,他只是个奴才,是梁王的一条狗。
反抗主人的狗,没命可活。
而他死后,还会有张贺、钱贺。
张贺、钱贺,却不见得有他好说话。
崔贺伴我三年,多少有几分主仆情面。
因而他沉默了下,道:「娘娘若不去,咱们这些人也都会死的。」
顿了下,我的手缓缓收了回去。
崔贺忽又压低声音:「娘娘莫急,彩娟等人方才已分了三路,往国公府和徐家传递消息,陛下那边,也派了人去。」
「他们不会来的。」
心如死灰,绝望之中,反倒使人镇定下来。
且不说我刚刚和胡家翻了脸。
他们若会来救我,当初便不会弃我。
而赵陵。
罢了。
曾捧在手心的宋有淑,怀着他的孩子,尚且能无动于衷地看着她死。
我又何德何能,能让如此凉薄之人为我出头。
胡敏蓉,合该死在今晚。
我缓缓闭上眼睛,片刻又决绝地睁开。
他们逼我至此,既然要死,便要拉个人陪葬。
即便杀不了赵漼,也要拼尽全力,戳瞎他的眼睛、咬烂他的脖子。
梁王府上。
赵漼推门而入时,我温声唤了他梁王叔。
满脸横肉的男人,浑浊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喜,随之佞笑:「小乖乖,你能想明白再好不过,赵陵那厮废物一个,黄口小儿,尚且护不住自己的女人,又何必跟他蹉跎了。」
「只要你愿意从吾,本王什么都能给你,江山如何易主,敏蓉尊位不变。」
「梁王叔此话当真?」
「当然,一言九鼎,敏蓉闭月羞花之貌,本王爱不忍释。」
赵漼色眯眯地看着我,一只手抚上我的腰。
我适时推开了他:「梁王叔急什么,妾身一身尘埃,尚未沐浴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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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敬是个风雅的男人,不愿相亲。
他说他喜欢我。
于是喊我卖他个人情,跟他假扮情侣。
可对方清纯可人,二十三岁,高材生,连恋爱都没谈过。
而我已经三十二岁,高中文凭,整天浓妆艳抹,还离过婚。
风雅够了,他遇见我,想过一过庸俗日常。
十月初的秋老虎十分狠毒,晒得人昏昏欲睡。
常敬这两天有点感冒,出门前吃了片药,这会儿药劲上来,更困得厉害。
他今天要去春圃镇办事——头一次来,没想到路这么刁钻,左拐右拐的,跟着导航还走错了好几次。
安全起见,他索性把车靠边停下,眯了一会儿。
昏沉间,听见有人在敲自己的车窗。
一睁眼就看见窗玻璃上贴了张女人的脸。
浓妆艳抹,吓他一跳。
这女人长了张圆脸,看着也就二十出头,但妆化得很显老。
她的卷发又长又密,铺满了整个肩和背,像炸毛的雄狮。
雄狮张开血盆大口——她口红涂得又红又满,是年轻女孩很少用的猪肝色,此刻,这红唇叽里呱啦,不知道在说什么。
还有那双正在拍窗玻璃的手,手上的美甲钻被阳光一照,晃得常敬眼睛生疼。
他不喜欢庸俗的人,于是在半梦半醒间,由上至下瞟了这女人一眼。
这一瞟不要紧,一身装扮更令他蹙眉。
紧身的包臀裙堪堪盖住大腿根,领子开得又低,一眼看去,实在是上下失守。
硕大的宝石项链掉进领口那一道缝里,她趴低身子说话,胸脯就全挤在他窗玻璃上,白花花的一片。
往下看,腿上穿了条透肉的裤袜,配了双粉色带毛毛的高跟鞋,招摇得像只求偶的火烈鸟。
庸俗的女人,是常敬对孟桐君的第一评价。
他对她的初印象,实在是很糟糕。
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将车窗按开一条小缝:「有事吗?」
女人手扒着那一小道缝隙:「帅哥,帮忙看看车呗,坏路上了。」
常敬顺着她的手指往后看,路边停了辆小轿跑——是台好车,被她全贴了芭比粉色的车膜。
简直暴殄天物。
人家都说,先敬罗衣后敬人,看她穿成这样,常敬本来有点防备,如今看见她开着这么好的车,心里有点诧异。
孟桐君接着说:「刚才开得好好的,这会儿忽然熄火了,我是真不懂车。」
常敬没讲话,开了车门走到那台粉车旁边去,引擎盖已经打开了,他叉腰站在车头看。
孟桐君出溜出溜跟在他身后,她平时不怎么求人帮忙,有点局促。
「谢谢啊,那个,你看你想喝点什么?」
常敬没搭茬,手悬在半空问:「手套有吗?」
孟桐君一愣:「哦,有,我给你拿。」
普通的绝缘手套被她缝了朵花,常敬看得直皱眉头,勉为其难带上。
「你这应该是起动机出了点问题,不用换,可以修。」
孟桐君长舒一口气:「太好了,那现在……」
常敬本来就不怎么想跟她说话,加上感冒又被大太阳晒,这会儿已经有点站不住了:「你打电话叫拖车吧。」
「行行,太谢谢你了。」她满口答应,眼神却有些彷徨。
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拖车一时半会很难来。
她打完了电话,彷徨地站在那里踢石子。
常敬不知道是搭错了哪根筋,眼盯着那条踢来踢去的腿,鬼使神差地降下车窗喊她:「要不你上来等?」
孟桐君一愣,身子前倾,夸张地指着自己的鼻子,很是受宠若惊:「我啊?」
常敬点头。
于是女人一路小跑,哒哒哒几步过了路,笑嘻嘻攥住车门把手:「谢谢啊!」
常敬看她这样,忍不住扶了下太阳穴:「你也真不怕我是坏人。」
孟桐君小手一甩,十分豪迈:「你不怕我是坏人,我就谢天谢地了,帅哥!」
这人真是令他难以适应。
不论是她浮夸的装扮,自来熟的性格,脆亮的声音,还是那一声声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帅哥」,都在常敬的心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笔。
定睛一看,写成了两个大字——庸俗!
庸俗的孟桐君关注的事情也很庸俗。
她左右环顾,而后感叹:「这车不错呀,多少钱?」
常敬说:「顶配落地,和你那台差不太多。」
孟桐君一愣:「喔!我还以为我那车不值钱呢!」
原来车不是她自己买的。
在这一刻,常敬对孟桐君的偏见,又深了一分。
转念一想,也对。
平心而论,虽然打扮浮夸了点,她也依旧是个漂亮的女人,穿着这一身奇装异服,居然也硬生生扛住了,更扛出了点「艳光四射」的味道。
有男人给她买车,不算稀奇。
常敬那个时候还没有意识到,一直自诩风雅的他,有时依然会下意识对女人进行苟且的揣测。
也就是这个毛病,后来导致他被孟桐君当街扇了好几个嘴巴子。
此刻,还是陌生人的孟桐君从包里掏出口红,自来熟地拉开副驾的镜子补妆。
从镜子的夹缝里轻飘飘掉了张纸,弯腰捡的时候瞟了一眼,上面写了个地址。
孟桐君于是问:「你找这地儿?」
常敬伸手拿回纸条,点头,一个字都没多说。
「干吗去?」她又问。
「办点事。」
「什么事?」
「有点事。」
这罗圈话说的,比罗圈屁还没劲。
孟桐君早就听出这人不爱搭理自己,于是抱起手臂,哼笑一声:「不就参加婚礼吗?」
常敬非常困惑地看了她一眼。
孟桐君恍然:「你不是来参加婚礼的?」
他又摇头。
「那你白来了。」孟桐君一摊手,「这家今天办喜事。」
常敬将信将疑。
她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女人,当即「嘶」了一声:「我骗你干吗呀,真的!喏,红包!」
孟桐君从手提袋里掏出个鼓鼓囊囊的红包,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她的名字——孟桐君祝二位新人百年好合。
得知自己可能白跑一趟,常敬心情更差,歪着脑袋靠在窗玻璃上。
孟桐君又看出来了:「我打听打听,你要办什么事啊?」
常敬闭着眼,全装没听见。
「买画?」她开始猜。
这下常敬睁开眼睛,扭过头看着她。
猜对了,孟桐君笑弯了眼,一拍胸脯:「真是买画呀?那包我身上了!」
常敬要找的地方,恰好是孟桐君小姑子家,他要找的人,又恰好是孟桐君的前夫。
今天小姑子办喜事,前夫也来帮着张罗。
孟桐君的前夫叫李椰,江湖人称「李爷」,是个挺有名气的艺术家,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很能摆谱。
想找他买画,那是难如登天,常敬好不容易说服他,让他跟自己见一面,没想到被安排在了婚礼上。
按理说,婚礼属于家宴,他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来凑热闹,算怎么回事?
孟桐君宽慰他:「李椰就那样,脑子缺根筋。」
听着这熟稔的语气,常敬琢磨了一番,估计两人关系匪浅,难得多问了一句:「你们俩是?」
「哦,他是我前夫。」孟桐君伸手一指窗外,「那原来就是他的车,分给我了,我贴的膜。」
常敬不自觉张开嘴,让风吹了下后槽牙。
他知道李椰结过婚,有个前妻,但对方一直很神秘,不曾露面。
李椰还曾给她画过一幅《梦中的婚礼》,从此名声大噪,这幅画最早拍卖了五十万,后来经手几人,又被李椰高价买回来收藏。
他看过那幅画,觉得那画里满溢着清高与自由,桀骜与狂热。
常敬觉得,画中的新娘一定是清雅如白天鹅的女人。
怎么会是眼前这只庸俗的火烈鸟呢?
孟桐君眼看着他瞬息万变的表情,乐了一声:「你是不是想说,不合适呀?」
又被看穿了心思,常敬诚实地点点头:「嗯,感觉你和艺术不沾边儿,跟艺术家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孟桐君忍不住苦笑一声:「哈!所以这不是离了吗?当初人家说,大俗治大雅,也不知道是我不够俗,还是他不够雅,谁也治不了谁。」
常敬没兴趣听她的家事,尤其是情史。
直至此刻,他对这个无比浮夸,又格外庸俗的女人,都抱着一种高位面向低位面的,不动声色的鄙视。
孟桐君却料事如神,冷不丁冒出一句:「你不用挂着个脸,帅哥,咱俩又不认识,你犯不上鄙视我。」
常敬听后,心里一沉,猝不及防出了声:「啊?」
他不是个把情绪写在脸上的人,但孟桐君能一眼看出他心里那点小九九。
这人透过窗玻璃,由上自下瞟自己的那一眼,那点不耐烦。
看见自己这身打扮时,脸上那困惑又防备的表情。
屈尊降贵帮自己看车时,那仿佛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一样的傲慢。
以及看见自己的豪车时,那装都不装一下的惊讶。
所有这些,孟桐君都看在眼里。
如果是无恩无怨的陌生人,敢这么猜想她,她兴许会说上几句。
但今天常敬帮她在先,又是她求着人家,这才没计较。
直到刚才,听说她是李椰的前妻时,他脸上那一句呼之欲出的「配不上」……
现在孟桐君觉得,她得说点什么了。
「帅哥,你要是觉得我靠男人,我没什么好说的,毕竟前夫也是男人。不过拿多拿少,那都是法院判的。判给我什么,我就拿什么,不判给我的,我一分不多要。」
被戳中了心思,常敬有些慌,嘴闭得很紧。
但她说话时笑笑的,声音也很柔和:「你看见我浓妆艳抹了,就觉着车是男的给我买的,我看你长得也挺帅的,手上还戴一浪琴,我是不是该猜你委身于哪个富婆呀?」
常敬让她说得满脸通红——想叫她放尊重点,惊觉自己全然没有资格。
孟桐君依旧笑眯眯,神采飞扬的眼睛弯起来:「要这么说的话,咱们俩谁是高雅的,谁是低俗的?谁是纯洁的,谁是龌龊的?」
常敬不自觉地想要抖腿——从小家里就不许他抖腿,但他一紧张,还是会偷着抖。
他不由得扯了下领子,病中更觉得头昏脑涨,咳嗽了两声,撇过脸去:「你叫的拖车呢?」
「呵呵呵,别紧张,我不是批斗你。」打了一巴掌,她丢来一颗枣,「我呢,文化不高,俗人一个,你可别真跟我生气,我还得谢谢你收留我呢,外边多晒啊!」
一番话,直接将常敬架到了老虎背上,上不去下不来。
「对不起。」他咬咬牙,最终说。
「嗨,哪的话呀!」她却很痛快。
孟桐君看出来了,这人表面是个绅士,内心里,其实隐隐有些大男子主义。
现在这世道啊,女的说「对不起」如同吃饭喝水,男的说句「对不起」,就如同钝刀割肉。
不过她也懒得再掰扯了,萍水相逢,何必废那么多话呢?
她是个俗人,最信奉「伸手不打笑脸人」,因此跟谁都很少红脸。
就连李椰那么难搞的人,跟她也算是和平分手,俩人离婚时,孟桐君没少分钱。
当了几年阔太,离婚后她照样拉下脸,去婚庆公司干了两年策划,攒了些人脉,如今自己也开了个小公司,就更懂得人情世故的重要了。
常敬这人气度不凡,绝非池中之物,她犯不上得罪他。
说实话,她今年三十二岁,结过婚,也离过婚,干过农活,也坐过写字楼,当过家庭主妇,也做过小老板……
人生到了这个阶段,早明白过日子不是爽文,那些一争高下,好勇斗狠的劲头,对她来说已经是可有可无了。
她常教育手底下人,说走江湖,嘴巴要甜,脸皮要厚,跟人打交道,心气儿不要太高,赚钱又不寒碜。
但常敬的处世之道,恰恰与她完全相反。
常敬从小没吃过苦,人家说「富不过三代」,他家祖上八代都富得流油,又是书香门第,普通 985 在他们家,那得算文盲。
因此这人心气儿极高,还有点愤世嫉俗,简单地说,就是瞧不上这个,又瞧不上那个,一边当阔少,一边觉得铜臭味儿难闻。
在他眼里,孟桐君这种人连 new money 都算不上,顶多算一土大款。
刚才被她暗讽「低俗龌龊」,自己又哑口无言,常敬有点生气,一生气,鼻子就更塞了。
听见他咳嗽,孟桐君扭过头:「感冒啦?」
她自顾自伸手,绕到他脑后,扽住后颈的一块儿皮,掐了下。
常敬吓一跳,伸手去挡,但很快惊觉鼻子真通了气,一时间觉得很神奇。
孟桐君笑了笑:「你自己按按,可管用了。」
「有人说过你特别自来熟吗?」
「有啊,你不是人吗?」
常敬沉默,觉得自己被她气得头昏脑涨。
「哈哈,我跟你开玩笑呢!」她笑起来很爽朗,说话更不掖藏,「放心吧,我拿你当小孩儿看,对你什么想法都没有。」
常敬气结,难得大声呛人:「你几岁呀!」
「猜猜。」她还是笑呵呵的。
常敬本来想猜二十三——他觉得这女人要是化个淡妆,再换身青春靓丽的衣服,也就二十三岁。
但此时他心里有气,故意幼稚地报大了两岁:「看你怎么也得二十五了吧?」
孟桐君大笑:「帅哥,真谢谢你,我二十七。」
常敬胃里冒火,张嘴就能吐出条火龙来,但脸上还绷着那股子云淡风轻的劲儿:「哦,我也二十七。」
其实他二十五岁,这么说,只是不想让孟桐君拿他当小孩看。
至于理由嘛,一时半会儿,他也说不明白。
这下,孟桐君前仰后合,花枝乱颤:「帅哥,你怎么这么逗呀!你是不是故意想把我往大了猜,结果还给猜小了?」
常敬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一个劲儿的抖腿。
「其实我三十二了。」
「下去!」
他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面对这个庸俗的女人,这只招摇的火烈鸟,他总是想捶胸顿足,想大声喧哗,想亲手毁了自己的体面和风雅。
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他在她面前,居然冒出了这么恐怖的自毁倾向!
拖车来了,孟桐君笑呵呵下了车。
常敬刚才还嚷嚷着叫人下去,这会儿又大发慈悲,下意识嘱咐:「别跟他们说你不懂车。」
车窗外,女人穿着那条不算端庄的紧身裙,站在拖车工对面,一手挡着太阳,一手握着手机。
手机壳背面,四个金色的大字——和气生财。
常敬不再抖腿,突然笑了出来。
那两条白花花的大腿晃来晃去,实在是站没站相,但又不得不承认,十分赏心悦目。
他盯着她,顺着足踝往上看,想要一直看下去。
车外,孟桐君伸手比了个「八」,像要开枪似的:「八百?这离春圃镇都不到十公里,没不让你赚,可你不能坑我呀。」
对方也给了还价的余地:「那你说!」
「四百。」
「有你这么杀价的吗!」
做力气活的人,说话声音难免大了些,常敬在车里,听不真切,以为打起来了,没多想就下了车。
「怎么了?」
拖车工看他一眼,又问孟桐君:「这你男人?」
不等她回答,常敬蹙眉,又问了一遍:「您直接说事,怎么了?」
「兄弟,你评评理,她们女人不懂车。」
「谁也不是生下来就懂的。」顿了顿,常敬问了第三遍,「您说,怎么了?」
「从这跑十公里到春圃镇,大热天的,给四百!」
「十公里,四百不少了。」
对方一噎,却没再硬犟,横下心:「五百。」
常敬扭头看了孟桐君一眼,在询问她的意思。
其实如果是他,这钱怕是就给了。
他不缺钱,缺的是时间,为了一百块钱顶着大太阳磨嘴皮,他觉得不太划算。
但孟桐君抱着膀子:「就四百,你电话里要是说五百,我都不会让你来。」
工人一扬手:「就不爱跟女人做生意!」
常敬没反驳,孟桐君也没反驳。
常敬没反驳,是因为他不是女人。
孟桐君没反驳,是因为她也没打算跟这人做生意。
工人着手拖车,她扭头问常敬:「你还买不买画了?」
「嗯?」他想了想,觉得今天的场合实在有点尴尬,「要不算了,我回去了。」
「帅哥,你这么拉不下脸来,是赚不到钱的。」
他蹙起眉:「我不倒卖,我买来收藏。」
「哦,了解,搞艺术。」她找出一支笔,咬开笔帽,要在那枚丰厚的红包上添字,「尊姓大名呀?」
常敬不解。
「啧,我不欠别人人情,你帮了我,我就帮你。」她下巴一扬,又问一遍,「叫什么?」
常敬有些动了心——他脸皮薄,又真心想买画,如果真有人帮忙,就太好了。
「常敬。」他说。
「噗,肠镜?还胃镜呢!」前半句说的大俗,后半句语出惊人,居然大雅,「常清常静,常清静矣?」
他有点吃惊,回答:「不是,敬而远之的敬。」
听他选了这么一个词,孟桐君更想笑了:「走吧常公子,别误了吉时。」
耳边渐渐听见敲锣打鼓的声音,车轮子轧过一地鞭炮纸,远远往前看,红通通一片。
李椰前些年赚了大钱,是名副其实的村中首富。
其实他们一家人已经搬进城里去住,只是因为老人爱显摆,才在镇上也摆了席。
常敬不认识李椰,但对他有艺术家滤镜,没想到这样的大雅之人办喜事,也是又吹又唱的。
车开到村口,呼啦啦围上来一群小孩,咧着豁牙问他们要红包。
常敬没见过这样的阵仗,神情肃穆,噤若寒蝉。
孟桐君掏了一沓零钱出来,都是她提前换好,五块十块的。
她把钱顺着窗户缝塞出去,嘴里大声吓唬:「行了行了,我都知道你们是谁家的!这车可贵,摸坏了我找你们爹妈赔钱!」
小孩并不怕她,嘻嘻哈哈的,孩子王撒丫子跑出去:「李椰!你老婆改嫁啦!」
孟桐君伸头大骂:「我去你的!」
镇上摆的是流水席,席头坐了个戴眼镜的小老头,正在收礼金。
「叔。」孟桐君熟络地叫了一声,「这是我们俩的。」
小老头捏了捏红包,又将眼镜卡在鼻梁上,看了她半天:「找新人啦?」
「您看走眼了不是?这是李椰的朋友,我捎来的。」她笑眯眯的,没去怼这八卦的老头,「咱家小光也该结婚了,到时候找我,我给你们打折。」
说完,她拽着常敬往里走,去找李椰。
李椰他爸走得早,长兄如父,待会儿得他上台讲话,正背稿呢。
瞧见孟桐君,李椰本想伸手招呼下,看见旁边站了个男的,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他跟孟桐君离婚的时候挺和平,但可能就是太和平了,导致他老有一种错觉,那就是孟桐君没有爱过自己。
至少是没有轰轰烈烈地爱过。
他扪心自问,自己可是轰轰烈烈地爱过了她的。
此时此刻,面对前妻身边突然出现的男人,看见了男人手腕上的浪琴,他提了下袖子,露出了自己的江诗丹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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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完结】
“喂,您好,你哥哥现在……”
“没钱,你们直接撕票吧,对了,你们要是有什么门路,就把他卖到缅甸柬埔寨去,家属绝不报警。”
“哎不是,你误会了,你哥哥他……”
“有完没完啊!给你脸了是吗!滚!”
1
像这样的催债电话,我一天能接八百个,一开始还小心翼翼,生怕惹恼对方。到最后破罐子破摔,随便,怎么样都行,求求你们赶紧撕票。
挂断电话,我接着打起精神改第十二版PPT,应付吹毛求疵的客户。
我没有正式工作,因为学历是初中肄业,现在随便哪个公司招聘,学历要求都是大专起步。而且我的征信极差,上了无数黑名单。
好在我脑子还算够用,跟着网上免费的教学课程自学剪辑、做PPT、排版。等学得差不多了,在一些平台上接接碎活。
我交稿快,便宜,并且是出了名的脾气好,创下过收100块钱,给顾客爸爸剪了三十版五分钟视频的王者战绩。
PPT改到剩最后两页,我备注为傻比的那个人又发来五六条长达60秒的语音。
他说,你能不能帮我设计个logo,我那个方案做得不算很好,你顺手帮我也改了呗。
我强忍怒火回复:亲亲,咱们接单前谈好的,做内容排版和页面优化,不负责修改具体内容的哈。
对方执着发长语音:“这很简单呀,你顺手就改了,增添点项目背景,做下行业调查,再写点竞品分析,网上找找资料贴进去不就行了。”
我深吸一口气,扔下鼠标准备出去透透气。
走到赵姨坟头,我坐下来跟她打招呼,絮絮叨叨讲这堆破事。
我住郊区一坟场边上的平房里,红砖头垒出一个四方小院,开出一小块菜地,门口种着两棵枣树。我给人守墓园,一个月八百块钱,包水电,管住不管吃。
我混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拜李星所赐。
李星,我生物学上的亲哥哥,如果能选择,我宁愿自己根本没出生。
李星大我八岁,我上初中时,他在外面认识了几个大哥,从此吃喝嫖赌样样都沾。
挥霍完家里所有的存款,卖了房和车,他开始借高利贷,等到追债的人堵上门,他早就不知道躲去了哪里。
催债的人说我哥欠他们八百万,如果不还钱,就剁了他的手,砍了他的腿,我妈两眼一翻,差点昏死过去。
我爸当然舍不得自己儿子受苦,把躲在角落里的我推出去,然后说出了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我女儿,十三岁,白嫩漂亮。”他掀起我散落的头发,强迫我露出脸,我爸冲着收债的人笑得谄媚,“能用她抵钱吗?”
上门要债的那几个大概是上岗时间不长的小喽啰,还没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呆愣片刻才说他们不要人,只要钱。
要债的人刚走,我爸就找了一大圈人咨询,人家告诉他,高利贷是非法的,可以走司法程序,但是需要偿还本金。
他千方百计联系上宝贝儿子,询问他到底欠人家多少本金,李星理直气壮地说,跟三四十家公司借过钱,他也记不清了, 大概欠三百来万而已。
而已。
我一方面震惊李星这种一穷二白的无业游民都能贷款三百万,另一方面震惊他不要脸的程度出神入化。
后来我才知道,他早就拿着我们一家子的身份信息去网贷,就连我名下都欠着钱。
把我卖了都不一定能换三百万,我爸真的想把我卖了。
他四处打探哪家需要接娃娃亲,或者要童养媳。
如果不是因为杀人犯法,他说不定会直接了解我去配阴婚,来钱快,无后顾之忧。
我妈想出了个绝妙的点子,一个字,躲。
为了不被人发现,她和我爸偷偷转移,等追债的人再次找上门,只剩下家徒四壁的屋子,和放寒假刚刚从寄宿学校回来,就喜提被抛弃命运的我。
他们没有为难我,甚至有个年轻点的男人于心不忍,出去给我买了个面包和两瓶矿泉水。
这个房子是租的,我们家的房子早就卖掉给李星还钱,冬天外面冷得能把人冻死,我没地方去,只能死皮赖脸守在屋子里。
房东收到消息后赶过来,我爸妈不仅搬空了人家的家具家电,还欠她两个月房租。她冲着空房子破口大骂,我缩在角落不敢出声。
老太太到底心善,没动手打我,甚至还替我骂了几句不做人的爹妈。她只是狠狠剜了我一眼,临走还给我扔了二百块钱,让我赶紧滚蛋。
捡破烂的赵姨在垃圾堆旁边把我捡回去,起码有口饭吃。
我没有拿到大女主的剧本,即使我深知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在那样的环境下逆袭,成绩也是一落千丈。
李星欠了太多家高利贷,并不是所有人都像那几个人一般好心,他们找不到李星和我爸妈,于是隔山差五在我学校门口堵人,严重影响了其他学生。
新学期开学,我没钱交学费,再加上因为我,学校门口天天聚集着一堆二流子,学校自然不让我接着念书。
为了躲那帮人,赵姨带着我一路流浪。
我们南下到江城,暖和,冬天没有那么冷。赵姨找了个给人看坟场的活。
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祖坟,林林总总有近三十个墓,我和赵姨每周去打扫一次,主人家定居国外,回来一趟不容易,碰上先人忌日和特殊节日,会额外给笔钱让我和赵姨替他们祭拜。
赵姨拿着攒下的钱给我买了一堆二手书,书的种类乱七八糟,里头有教辅书,历史哲学书,世界名著,也有武侠言情小说,甚至还有几本讲计算机C语言。
她没有能力送我进学校,只能用这种方法,让我多学点东西,不至于是个文盲。
赵姨去世后,主人家找人帮着料理了后事,将赵姨埋在距离墓园不远的地方。看坟场的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过了两年主人家回国办事,特意来墓园祭拜,他们并未提前打招呼,来了之后发现我将整个园子打扫得一尘不染,毫无颓圮之势,甚至连墓碑都擦得锃光瓦亮。
女主人看着瘦弱黢黑的我当即落泪,她问我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怯生生开口,问他们有没有不用的旧电脑,可不可以给我一台,我想学点东西。
她给我买了台新电脑,牵了网线,甚至还送了我一个新手机。
攒下的钱,一部分被自动划走还账,一部分用来过活。
2
我刚坐下,手机提示音再次响起,是一条短信。
“您好,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我是阳市第一医院肿瘤科医生林霄阳,你哥哥出车祸受重伤,一直没有脱离危险。车祸发生时他救了我妹妹,我们全家心怀感激,联系你也是想讨论一下后续治疗以及向肇事司机进行索赔的事情。”
我看完毫无波澜地选择删除,这种诈骗手法实在是过于老套。况且李星怎么可能会出手救人?他把人推出去挡死还差不多。
能这么客气打感情牌,应该不是之前接触过的那帮高利贷,估计就是个骗子。
他怕我不信,还给我发来好几条彩信。
一张医院办公室,一张我哥重症监护病历卡,还有一张自拍照。
照片上的男人带着一副金边眼镜,文质彬彬,温润儒雅,符合我对高级知识分子的所有幻想,只是他气色谈不上太好,眼底有些倦意。
这年头骗子都内卷到去盗人家生活照了吗?
我一直没回复,他又给我打电话。我刚刚受了一肚子气,不敢骂客户,骗子我总能骂吧。
我一肚子脏话还没骂出口,对方已经简明扼要自报家门。
这个叫林霄阳的男人声音低沉悦耳,带着种能安抚人情绪的神奇魔力。
鬼使神差的,那些骂人的话全部被我咽进肚子里。但我依旧不相信他,电光火石间,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求证方法。
我让他等一等,然后一路飞奔回小院。
我站在床上拿柜顶上的书,那是赵姨收废品的时候淘来的,一本巨厚的医学科普,内容太过晦涩枯燥,我没有细看,但是我记得其中一个板块讲的就是肿瘤。
翻到那一页之后,我问林霄阳:“你说说看,肿瘤标志物五项检测是什么?”
对方显然是没有料到我会整这么一出,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认真回答了我的问题,和书上写的一样,他甚至还做了一些延伸,虽然我没有听懂。
我又问了几个别的问题,他都能第一时间回答上来。
我讪讪地阖上书,不好意思地跟他道歉。
“没关系,你有戒备心可以理解。现在可以谈谈你哥哥的事情了吗?”
至于为什么联系上我,而不是我爸妈,因为他们早就下落不明,像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
林霄阳给我买了第二天去阳市的车票,告诉他会去接我。
我很少外出,翻箱倒柜找出一身勉强算新点的衣服,一件红色针织衫,和一条肥大的运动裤。
到站后我跟着指示牌往外走,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出站口的林霄阳。
他真人比照片帅太多,宽肩窄腰大长腿,穿着身剪裁利落的衬衣西裤,我认不出牌子,只觉得很贵。
我努力扯平皱巴巴的衣摆,走到他面前和他打招呼。
林霄阳看见我先是一愣,良好的素养让他很快收起了探究的视线:“李梦真是吗?你好,我是林霄阳。”
他妥帖地接过我手里已经洗得泛白的帆布包,和我隔着两拳距离,带我去停车场。
包被塞得满满当当,除了一两件换洗衣服,剩下的全是我从树上打下来的枣。
他替我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我坐上去系好安全带,座椅的角度不太合适,但我不会也不敢调,弓着腰坐了一路。
我抱着包,过减速带时一个抖动,枣子哗啦啦滚下来大半,全部掉在副驾驶座椅下面。
我急的要掉眼泪,林霄阳按住了要弯腰捡枣的我。
“这会儿路不太好走,当心撞头,没事的,不急。这枣真大,颜色也漂亮,是你们那边的特产吗?”
“是我自己种的,想带过来当赔罪,我不应该在电话里面骂你……”
“你还会种水果吗?很厉害啊,我等会一定尝尝。小姑娘本来就应该有防范意识,我没有生气。”
林霄阳在医院附近的酒店给我开了一间房,我偷偷拿手机查价格,一晚上一千五,我心疼得要死,要是能直接把这钱给我,我愿意去睡公园长椅。
解决完住宿问题,林霄阳带着我去医院看李星,他躺在重症监护病房里,身上插满了管子,我没有任何难过悲伤,忍不住想笑,真是天道好轮回。
我甚至阴暗地在想,我要不要装作和李星感情极好?这样能不能让林霄阳一家更加愧疚?我能不能得到更多好处?
我站在门口泪流满面,不是为李星而哭,是为我有这样的想法而哭,我想起赵姨教我,做人要有良心,要有底线。
可我要良心和底线有什么用?命运善待过我吗?
我的眼泪果然让林霄阳慌神,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同情愧疚感愈发浓烈。
这份愧疚在李星抢救无效死亡后达到了顶峰。
后来我看过那段车祸现场的视频,五六个人过马路,李星和林霄阳的妹妹林筱雅走在中间,突然一辆失控的货车闯红灯冲向他们。
李星一把推开林筱雅,对方一个踉跄摔了出去,碰巧摔到安全区域,只是受了点轻伤,而李星被撞飞出去好几米远,还有一个男人也被撞得不轻。
林霄阳一家由此认定李星是救命恩人。
巧的是林霄阳与李星同岁,我与林筱雅同岁,这样的巧合,为这场车祸增添一抹命运的悲壮感。
我并不打算解释这个阴差阳错的误会,李星只不过是下意识想把在前面挡路的人推走罢了。
到死他总算是做了件好事,也算是死得其所。
在假话里掺杂一些真话,那么假话也会成真。
于是坐在林家别墅沙发上时,我声泪俱下地编造父母借高利贷,我和哥哥相依为命早早辍学打工挣钱的故事。
我虽然穷,但是有骨气,我只要肇事司机应给的赔偿,拒绝了林家的感谢费。
眼眶里蓄满泪水的那一刻我抬头望向林母,楚楚可怜地讲:“林筱雅和我差不多大,想来哥哥救她的时候,应该是很开心的。”
我的眼泪不要钱似地砸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上,吊顶的水晶灯照下,泪渍折射出点点水光。
我在用行动告诉他们,因为你的女儿,你的妹妹,我失去了唯一的哥哥。
3
林母养尊处优,一辈子没吃过任何苦,存着份天真过头的善良。她抱着我,说要认我当干女儿。别说收养一个我,收养一百个我对林家来说都轻轻松松。
只要我不作死,我后半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感谢李星,我决定逢年过节给他多烧点纸钱。
我很会察言观色,林父和林霄阳虽未开口,算是默认林母的行为,可他们看向我的眼神别有深意,带着些我可以理解的防备。
林家不是一般的家庭,平白无故多个干女儿,也会生出许多不必要是麻烦和口舌。林父是个商人,没道理给自己找个隐藏的麻烦。
我当即谢绝了林母递过来的机会。
我擦干眼泪,说这样哥哥见义勇为的行为就变味了。
可我哥哥为了救林筱雅失去生命这是不争的事实,不妥善安置好我,林家照样要面临舆论风暴。
我提出了一个双方皆大欢喜的解决方案。
我说我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养花遛狗样样都会,能不能让我以管家助理的身份留在林家,我确确实实需要一个庇佑所,还希望他们能为我解决我身上遗留的债务问题。
林父当场答应我的请求,我这样大大方方说出自己想要什么,反而赢得了他的一些好感,他最怕我无所求。
我就这样住进了林家,说是管家助理,实际上没人让我干活。
林筱雅和她妈妈一样善良过头,作为直接受益者,她是真掏心掏肺对我好。最新款的漂亮衣服,名牌包包和鞋子,只要她有的,一定也会给我买一份。
林母让人天天给我炖高级燕窝,吃贡品级阿胶,每周带我去私人会所做美容项目,我本来底子就不差,不然我爸也不会起一些歪心思。
按照他们这个拼命砸钱的奢侈养法,不到半年,我脱胎换骨,从丑小鸭变成白天鹅。
林霄阳还是之前那副翩翩公子的样子,不管我是丑是美,他都对我很好。
我当然不会沉醉在这样纸醉金迷的生活当中,这样的幸福生活太过缥缈,我很怕有梦碎的那一天,于是我找到林霄阳,说我想学习。
我已经二十岁,再去念高中也不合适,他给我请了私家老师,还给我报了商科班。
我十分有眼力劲,也很懂分寸,有客人来拜访,我要么早早外出,要么在房间里一整天不出门,尽职尽责做一个不惹一点关注的小透明。
这份善解人意的乖巧,让我博得了更多好感。
获得同意后,我在花园南边的角落里开了块小菜地,倒也不是为了立什么人设,我是真的想念赵姨。那些辣椒和蒜苗的种子,都是我和赵姨一茬一茬留下的。
可我万万没想到,花园的布局别有洞天,看似最隐秘靠里的角落,实际上与林霄阳的兰花圃仅仅只有一木之隔。两块苗圃之间放着几盆高大阔叶植物,将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不知是辣椒生虫还是味道太呛,在我获得大丰收的那天,林霄阳精心养护的兰花死了大半。
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林霄阳从医院回来,我耷拉着脑袋站在他面前认错。林霄阳沉默着看着他的兰花,揉了揉眉心告诉我没事。下一秒他就一言不发地把所有兰花都搬到对面,远离我的辣椒和蒜苗。
我很少见他这幅表情,林霄阳大概真的很难过。
晚上吃饭,厨师特意用了我种出的辣椒,林霄阳吃着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他养的兰花娇贵,养护期也极长,短时间内我根本买不到同款。
于是我吃完饭就开着车去了家精品店,买了编织、羊毛毡、热溶豆和黏土各种五花八门的手工材料,对着教程通宵给林霄阳做了十几盆永生兰花。
第二天他一推开门,就看见蹲在门口的我。
我顶着硕大的眼袋和黑眼圈,站起来把手里的小篮子递给他。
林霄阳看着篮子里那些造型各异的兰花傻眼,呆愣了好几秒才伸手接过。
“手怎么回事?”
“哦哦没什么。”
我连忙把手背到身后去,那个热溶豆兰花钥匙挂件高不过五厘米,最后一步需要用熨斗高温烫平,我当时串珠子串到两眼昏花,一走神手腹就被烫出两个泡。
林霄阳把托盘放回房间,掏出药箱拽着我的手要给我上药。
最大的黏土摆件被他放在床头柜上,他把书桌上的水晶装饰随手放在书架上,把我的羊毛毡放了过去。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我的兰花侵占了林霄阳的房间,那些五颜六色略显粗糙的小玩意,在他奢华的卧室里有些格格不入。可林霄阳依旧把它们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最后他把钥匙扣和车钥匙挂在了一起。
“原谅你了。”他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其中有夹杂着几分对我通宵行为的不满,“现在还早,快回去睡觉,我等会和祝奕联系,让她下午再来讲课。”
祝奕是是林霄阳的学妹,我的授课老师之一,据说是欠了林霄阳人情,被他抓来给我上课。
她空有一张冷艳御姐脸,实际上无比随和且八卦。唯一让我头疼的是,她咬死我和林霄阳关系不一般。
“你和老林什么情况?他和我说你累着了,是我理解的那样吗?行啊姐妹!能把林霄阳追到手。”
做了一晚上手工能不累吗?我到现在还困得睁不开眼。
我无视祝奕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写完她出的试卷。
见我不理她,祝奕一边检查试卷,一边给我讲起林霄阳的事迹:“你别不信,林霄阳这个人,面热心冷,看起来和善,实际上是根本不愿意跟人深交。他很有原则,你不踩雷,那相安无事,你要是踩雷,那他绝对不会让你好过。”
祝奕喋喋不休的话像是催眠曲,在听到雷区那两个字时,我瞬间来了精神。
“林霄阳有什么雷区啊,他看起来脾气很好。”
“他最讨厌有人对他撒谎,哦还有,林霄阳很宝贝他那些兰花。”
不困了,我彻底不困了。
我从一开始就在骗他。
4
为了谎言被揭穿的那一刻不会死太惨,我对林霄阳的上心程度再次升级。
他回家我冲去门口迎接,他看书我送去水果热茶,他工作上遇到什么烦心事,我虽然帮不上忙,但力争多说几个笑话逗他开心。
我拿出所有伺候甲方的本事,将林霄阳哄得开开心心。
过了段时间,林霄阳亲自验收了我的学习成果,然后把我安排进他朋友的公司做文员。
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进入一家大规模的正经公司,尤其是在得知我的同事们学历极高后,更是兢兢业业打起十二分精神上班。
我绝口不提与林家的关系,也丝毫没有关系户的架子,我对所有人都很和善,积极参加各种活动,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与周围同事相处很是融洽,但我从不与人深交。
我怕交情再多一分就会露馅,被人看见我空洞乏善的大脑,看见我敏感自卑的灵魂。
即使林家在我身上花了许多钱,带我见过许多世面,我依旧是那个四处流浪的人。
上班第一个月,我拿到了七千元工资,打算给大家买礼物。林家什么都不缺,因此心意才是最重要。
林父在家偶尔会说几句家乡话,与赵姨的口音极为相似,我听保姆们私下里讲过,林父穷苦出身,白手起家,生意刚有起色,就和林母的父亲谈合作,对方很赏识这个后生,介绍女儿给他认识,两个人碰巧看对了眼,成就一段良缘。
赵姨曾经教我纳过千层底,据说是故乡的特色,还是非遗文化。我去市场上买最好的材料,回来比对着林父常穿的鞋子描尺码,失败了好几次,才做出一双拿得出手的千层底布鞋。
林母的护肤品动辄成千上万,我自然不会去送那些,我买了两只CL萝卜丁权杖口红,沉稳大气的颜色极衬林母。
前段时间灵云寺的祈福十八籽手链火爆网络,林筱雅也提过两次,可购买程序很是繁琐,要填一大堆东西,手链限时限量还限购。
我凌晨三点起床出发去排队,赶上了第一波,拿到第一个购买名额。想到林筱雅这两天总是拿着手机笑得神秘兮兮,我又加钱请师傅加了颗开过光的粉水晶。
等到了林霄阳,我着实有些犯难,最后决定送他一封手写信。
写着写着便收不了尾,在这封长达八千字的信里,真真假假,我第一次对旁人袒露心声。
我对林霄阳,有股说不清的依赖情绪。
这封信将我欲说还休的少女心事讲得淋漓尽致,但我很是克制,懂得将它们归为感激之情。
当天晚上吃完饭,我将礼物拿出来送给他们,再次郑重地表示感谢。
就连林父都有些动容,连声夸赞我是个好孩子。
林霄阳知晓我一部分难以启齿的秘密后,对我愈发上心。
他曾经在法国留学,一口法语讲得十分地道,配合低沉的声音,慵懒又迷人,我央求他教教我。
林霄阳并未拒绝,他上班极忙,可晚上仍然会挤出一些时间与我独处。
他教会我的第一句法语是:Cinq tests pour les marqueurs tumoraux。
他读一遍,我跟一遍,最后结结巴巴能顺下来。我问他什么意思,这样长,也不像是你好,谢谢。
林霄阳嘴角勾起笑容,看着我求知若渴的眼神,他伸手揉揉我的头发说:“这句话翻译成中文,意思是肿瘤标志物的五项检测。”
我的脸噌地一下通红,扔下笔站起身子佯装要打他,可一下子重心不稳,人直直往地上栽下去。
林霄阳眼疾手快拉住我,结果我们双双倒下,我趴在林霄阳身上,他做了肉垫。
地上铺着厚重地毯,索性并无大碍,可是这样的姿势实在有些暧昧过头。
林霄阳闷哼一声,随即空气都凝固,只剩下我噗通乱跳的心跳声。
我的脸上带着手足无措的茫然,天地良心,我确实存着想和林霄阳关系更进一步的心思,可绝不是想要现在这种局面。
我慌乱地找着支撑点,撑着林霄阳的肩坐直身子,然后意识到这个动作更加糟糕。
林筱雅最近迷上了美式辣妹风,拉着我跟她一起做辣妹,衣服风格概括起来就是上短下也短,我今天穿件着紧身短款短袖,和一条长度在膝盖上方两拳的深褐色百褶裙。
我双腿岔开坐在林霄阳腰腹间,因为我的动作,上衣往上卷了许多,露出大半腰身,而裙子则堆在大腿根。
他僵硬地把头扭向旁边,可泛红的耳根、微颤的胸膛、与一些不可言说的变化,依旧出卖了林霄阳的真实情绪,我从他身上爬下来,飞速逃出书房,将自己埋进被子里。
我当然喜欢林霄阳,他值得这世间所有光明磊落的称赞。
可我从未肖想过林霄阳,他是高悬天上的皎皎明月,我是泥潭里的枯枝朽木。月光照洒在我身上,已经是恩赐。我怎么敢去将月亮拉入泥潭之中。
我做这些无非是想让他们与我有更深的情感羁绊,能保我这辈子无后顾之忧。
敲门声打断了我混乱的思绪,我本想装死,可门外的人显然很有耐心,叩三下门,停几秒,接着叩门,颇有我不开他就不罢休的意味。
我打开门,外面站着林霄阳。
他不由分说地进来,将我逼得一直后退,直到跌坐在沙发上。他顺手拖来椅子,坐在我的对面。
林霄阳耳垂上的那抹红还未消散,他不自然地轻咳两声。然后深情与我对视:“真真,做我女朋友吧。”
我宕机的大脑罢工了许久,久到林霄阳眼中的热烈一点点褪去。
我语无伦次地开口:“我觉得,就是,我当然喜欢你的,但是你太好了,好到对我来说有些不真实,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一想?”
林霄阳欣然同意,虽然他说是给我时间思考,可对我愈发亲密起来。这份亲密很快引起林父的注意。
5
他自然不可能允许林霄阳和我在一起,只要触及到林父的底线,什么恩情都不复存在。
他找我谈话,我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于是趁着大家还未将话头挑明,还未撕破脸皮。我借口说公司离家有些远,想要搬出去。
还说最近有个男生在追我,我对他也颇有好感,但是我见识短,涉世不深,希望伯伯有机会能帮我看看人。
他见我如此懂事,在公司附近给我买了套公寓,说让我和那男生先接触,等感情稳定些见一见,要是真有缘分,他一定出份丰厚嫁妆。
我搬家那天,林霄阳没有去上班,他靠在门框上,看着我将衣服一件件收进行李箱。
等我收拾得差不多,他突然走过来一脚将箱子踢开,粗暴地攥住我的手腕将我压在床上。
密密麻麻的吻落下,林霄阳往日里的矜贵儒雅统统消失不见,他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不顾牙齿磨破我的嘴唇。
我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回应他,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神平静地望着林霄阳。
他显然没有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有些尴尬地从我身上离开。
我起身关上门落锁,脱掉外衣,只剩下一条短裤和背心。
“你要是不解气,可以睡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也不会纠缠你。”
林霄阳气急,握紧的拳头青筋暴起。
我看他不说话也不动,知道他不会想在这种时候和我做点什么,于是我又将衣服穿好。
“没什么事的话,我可以接着收拾行李吗?”
他冷笑一声,上前捏着我的下巴,逼我抬头与他对视。
“李梦真,你可真是识时务,有分寸。”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下巴疼,嘴唇也疼,心脏也疼,但我依旧收拾着东西,楼下林家的司机还在等我。我今天必须离开。
他永远不会懂,一份安稳的,不用担惊受怕的,不用任人摆布、受人拿捏的生活对我有多重要。
我没有骗人,公司里确实有很多男生在追我,肖远就是其中之一。
在那些追求者中,他相貌家世样样不出挑,可是他性格好,包容随和,说话慢条斯理,人也优秀,名校毕业,靠自己打拼出一份事业。
别人送我珠宝首饰,他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带早餐。别人约我去高档场合,他担心我穿高跟鞋会不会磨脚。
最重要的是,肖远人际关系很简单,自幼父母离异,他跟母亲,母亲五年前离世,我的父母给我留下了极深的阴影,十分害怕面对家庭关系。
这几年林家送我的财产已经足够我过好后半辈子,再加上借着林家的力,我如今也有了能养活自己的本事和人脉。
我又跟肖远相处了两个多月,他成熟稳重,哪怕我偶尔会说一些谎话,做出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举动,他也会包容我。
我想要一份简单稳定,细水长流的感情,肖远是最佳人选。至于我爱不爱他,这不重要。
我向肖远坦白自己的想法,他只是笑笑,他说,梦真,没关系的,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已经很开心了,我对你一见钟情,也可以等你对我日久生情。
肖远成为了我的男朋友。
我们一起请林家人吃饭,林霄阳一言不发只顾着喝酒。
席间我去卫生间,刚出来就被人扯进一个漆黑的包厢。
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并未挣扎。
“你当真是一步也不愿意朝我走过来,是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是我哥哥,大家还在外面等我们,求求你,不要把事情闹得难看,好吗?”
在我将落未落的眼泪里,林霄阳败下阵来。他松开我,先一步回到包厢。
和肖远在一起的日子很平淡,他知道我还没有完全接受他,于是和我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最紧密的举止不过是牵手拥抱。
我感激他这一份体贴,也开始试图说服自己,我对林霄阳没有一丝一毫想法。
命运并没有放过我,那把高悬在我颅顶的剑再次斩下。
即使我小心翼翼,低调万分,从不跟着林家一起参加公开活动,我还是被爸妈找到。
他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面前,在小区门口拦下归家的我,他们目的十分明确,要钱,要大房子,要我赡养他们。
他们用最恶毒的话骂我是没良心的白眼狼,用哥哥的命换富贵,怎么死掉的不是我。
我大脑一片空白,发疯一般推开他们冲进小区,保安认识我,看见我这样,尽职尽责地拦住了要跟上来的他们。
他们扭头就去找林家,可林家人哪是那么容易就能见到,况且最近林家出国度假,根本不在国内。他们接连失败后,竟然去找了肖远。
他们在肖远面前声泪俱下地控诉我的种种罪行,可肖远并不相信他们,直言如果他们再来骚扰,他就报警。
我爸妈当然不会善罢甘休,等到星期一,他们去公司楼下拉起了横幅,白布上用黑字写着:“李梦真丧心病狂吞我儿子买命钱,肖远狼狈为奸助纣为虐威胁苦命老人。”
还有几张大字报,胡编乱造了一些他们的悲惨故事。
肖远哪经历过这种阵仗,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站在楼下报警。
去了警察局,那些过往再也瞒不住,我像是光裸着全身站在众人面前,任由他们对我评头论足,任由他们揭开我身上每一道仍未愈合的疤。
忘记最后是怎么收场,总之是我和肖远先走了出来,他抱抱我以示安慰。几度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等我走到家,收到了肖远发来的分手短信,他说梦真对不起,我就是个普通人,这事儿对我的冲击力太大了,我一时间难以消化,你是个好女孩,我知道你也是受害者。
但是我没办法,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们就到此为止吧,如果你以后需要帮助,我还是会以朋友的身份帮你。
我回复他:对不起,把你拖进这场无妄之灾里。
果然是安稳日子过太久,我竟然还是幻想拥有一段感情。
我躲在家里不吃不喝,我爸妈扯着横幅坐在小区马路对面,那不归小区管,保安也有心无力。
业主群里多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一开始他们还碍于情面有所顾忌,没有明说什么。可后来我爸妈愈演愈烈,甚至不知道从哪里淘来套音响,两个人轮流讲故事。
我的情绪处于崩溃边缘。
6
我站起来,长时间未吃饭导致头猛地一阵眩晕,撑着桌子缓了许久。我去卫生间洗了个澡,换上衣服出门。
我走到他们面前,面无表情的开口:“你们赢了,想要房子和钱是吗?跟我走。”
他们喜气洋洋地从地上爬起来。一副打了胜仗的得意样子。
“早干嘛去了,我们是你爹妈,这是你一辈子也改变不了的事情,做子女的怎么能不孝顺父母?”
他们跟着我进屋,四处打量着这套房子。
“花了很多钱吧,那家人对你可真好,你别忘了,这一切都是用我儿子的命换来的。”
“没良心的东西,自己活得潇洒,怎么没想起来找找你爹妈?”
他坐在沙发上,扭动着身子找了个舒服的角度,随意将脚翘在茶几上。
“乖乖,你这好东西真是不少。”
她拆开我的补品,抓起一把塞进嘴里。
我任由他们糟蹋屋子,他们说的对,我比他们高尚到哪里去了呢?我也是个可耻的小偷罢了。
“我去做饭。”
我走进厨房,机械地做了几个菜。
我从柜子里掏出安眠药,磨碎后统统撒进菜里。
都去死吧,一了百了吧,谁也别好过。
他们可能太久没有吃上过一顿好饭。狼吞虎咽的样子让人发笑。
即使我一口没吃,他们也没有丝毫怀疑,甚至为了那只鲍鱼归谁还大吵了一架。
酒足饭饱,二人扔下一堆烂摊子去了我的房间,舒舒服服躺在主卧的大床上。
我看着时间,估摸着药效发作后走进去,二人已经睡死过去。
我去厨房拿了把剔骨刀。
在我犹豫着是先朝谁动手时,林霄阳破门而入。
他满脸焦急地看着我,说出的话都带着颤音。
“真真,不要冲动,这样的人不值得你把自己搭进去,交给我,让我来解决好吗?”
趁我慌神的功夫,他慢慢靠近我,从背后保住我,接过我手里的刀扔在地上。
我陷入他温暖且极具安全感的怀抱之中,一时间疲惫至极。
林霄阳牵着我的手往外走,我才看见客厅里的行李箱以及门上的钥匙。
这套房子是林家给我买的,他有钥匙也不足为奇。
他打开了对面的门,我这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那个我从未见过的邻居。
林霄阳把我抱进卧室放在床上。
“你累了,先睡一觉,我去处理事情,可能需要一点时间。但是我向你保证,他们以后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你听话,不要做傻事好吗?”
我的脑子依旧十分混乱,勉强听懂林霄阳的意思后,木讷地点点头。
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去厨房给我倒了杯热牛奶,看着我喝下,他点燃香氛机,又将被角掖好。
“醒了之后,我要是还没回来就给我打电话。”
临走前林霄阳在我额头落下轻轻一个吻。
第二天醒来,林霄阳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眼底一片乌青,看样子一夜未睡。我莫名想起当初他为了自证身份,发给我的那张照片。
林霄阳见我醒过来,上前抱住我,他拍拍我的头顶,轻松地告诉我:“事情都解决了,真真,他们不会再出现了。你要往前走。”
我没问他是如何解决那两个难缠的人,他也没提。
林霄阳向我告白。
我爱你,真真,我爱你。
看穿你拙劣的谎言,幼稚的把戏,不堪的过往。我依旧爱你。
爱你顽强的生命力,爱你世故的天真。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二十岁,林霄阳如天神般降临在我昏暗无边的世界。我用我能想出的所有手段抓住了他。
二十三岁,林霄阳说他爱我。
他抱着我说了许多。
早在见到我之前,林霄阳就对一切了如指掌。他将李星,将我,将我家的事情调查得一清二楚。
只有我傻得天真,还在为骗过他们而窃喜。
一开始他是真的同情我,因此并未戳穿我的谎言,也并未对林父说实话。
他们原本想给我的,比我要的多许多。林家一直在做慈善,救一个是救,救两个也是救。干脆顺着我的意思,成全了我的心愿。
我虽然有些可笑的心机和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举动,但终究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情。反倒是过于委曲求全和小心试探的样子,让林家对我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怜爱。
事情闹得这样大,自然是惊动了林父。他再次和我谈话。
去餐厅的路上,我在想,他会做什么呢,给我五百万让我离开他儿子,还是痛骂我这个白眼狼?
他没有羞辱我,更没有让我拿钱滚蛋。
他以一个父亲的身份,让我正视自己和林霄阳的差距。
他说,梦真,你觉得你有资格做林家未来的女主人吗?学历,教养,能力,你觉得自己有任何一点,配得上林霄阳吗?你确是有些小聪明,我和阿姨也挺喜欢你,我们可以养你一辈子,但是林家绝不需要一个只会讨好别人的儿媳。
那场谈话的最后,我落荒而逃,我没有任何话可以反驳林父。
我和林霄阳说我想回家,回江城的那个小院子。
他开车带我回去。
我被林家收养后,那家人新找了个大爷守墓。我在院外远远看着,终究是没有走进去。
我指着那两棵枝繁叶茂的枣树对林霄阳说:“当时带给你的枣子,就是从这上面打下来的。”
“很甜。”
我买了花和供品,走到赵姨墓前,替她擦拭满是尘土的墓碑。
原本这些我极力想要隐瞒的过往如今一一展露在他面前。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难堪,林霄阳也没有被欺骗的盛怒。
我总是在想,如果我和林霄阳的相识能再体面一些,但现实很快让我清醒,我与他之间隔着不可平的鸿沟,如果不是这样巨大的变故,我们根本没有相识的可能。
我坐在地上,和赵姨讲这三年的际遇。说道最后,我靠在她的墓碑旁大哭起来。
林霄阳一直在旁边陪着我。
我无处可去,林霄阳把我带去启铭酒店。
我和赵姨刚来江城的时候很喜欢来这里,因为它足够高级,高级到具有人文情怀。
大堂经理为了赶我们走,往往会施舍我们许多东西,有时候是清扫客房后未拆封的洗漱用品,有时候是被淘汰的次品水果糕点。
林霄阳办理入住时我站在一旁,那位大堂经理依旧在这里上班,她与我目光相对时,微微欠身低头,露出规范得体的笑容。
我站在套房的落地窗前俯瞰整个江城,原来它的夜景是这样迷人。
我扭头看向林霄阳,向他讲明心意。
“我们在这样不对等的环境中认识,很难说清我是爱你,还是爱你做我的救世主。我永远也无法平等的爱你。我很感激林家,感激你赋予我的一切,赋予我新生的机会。但是如果我这样和你在一起,享受到不属于我的一切,我问心有愧。”
7
我离开了阳市,我告诉林霄阳,我想先学会爱自己,再去爱他。
林霄阳给我找的那些老师一个比一个厉害,我习得皮毛,已经足够用。我找了份销售的工作,不看学历,只看实力。
祝奕和林筱雅经常找我聊天,从她们口中,我知道了许多林霄阳不会同我提起的事情。
他拒绝了所有相亲安排,他和林父大吵了一架然后搬出了老宅,很多东西他都没有带走,我做的那十几个兰花倒是被小心打包送去了新房。
我生日那天林霄阳突然出现,陪着我玩了整整一天,当晚又坐凌晨的红眼航班匆匆赶回去。林筱雅告诉我,为了凑那一整天的调休,林霄阳连上好几个夜班。
他时刻关注我的朋友圈,在我进步的每一个节点,林霄阳都会为我点个蛋糕庆祝。他曾经数次前往我所在的城市,有时候会见我一面,有时候只是短暂停留,没有告诉过我。
他甚至动摇过作为一个医生的信仰,如果林家愿意接受我,那他可以接手公司,实现林父一直以来的期望。
我所在的公司搭上了行业的东风,规模扩大了许多,接触到的机会也更多。很快我们对接上了新合作渠道,要是能拿下这单,才算是在梯队里站稳了脚跟。
为此我甚至住在了公司里,通宵达旦熬方案做策划。甲方是林家的分公司,我很怕因为一些私人原因影响到竞标,和老板提议方案我做,对接让别人负责。
老板没同意,他说谁栽树谁乘凉,没道理把应得的东西让给别人,况且他自己也没把握,竞争对手里多得是比我们资历更雄厚的公司,第一次接触这样层级的项目,就当是练练手。
我没想到林父会亲自来分公司参与会议。他并未同我打招呼,在这样的场合,我也装作不认识他。
经过这两年多的锻炼,我原本是不紧张的,可林父坐在首位,我压力大到手心全是汗,面上强装镇定讲完了全部方案。
结果可以预料到,即使我们交出了最完善的方案,也给出了最大的诚意,依旧没能比得过行业头部的团队。
可没过几天对接人却恭喜我们,他们决定采用双供货商模式,老牌公司占比百分之六十五,我们占比百分之三十五。
去签合同那天,我再次碰到了林父,这次没什么外人在,他上前拍拍我的肩膀,第一次带着些欣赏的意味正视我:“你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努力,有时间回去看看吧。”
年关将至,我回到阳市,出站时第一场大雪落下,林霄阳撑着伞在路边等我。
他开车时,我注意到钥匙上的那个兰花挂件,已经有些掉色,边角也磨损了许多。
离开林霄阳的第三年,我终于坐到了销冠的位置。
在为老板签下一个大单后,他爽快地给了我一笔奖金,外加五天假期。
我报名了一场户外游,跟着领队去爬山。站在山巅俯瞰万物的那一刻,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样的好风光,应该同林霄阳一起看。
休假结束后我打算离职回去找林霄阳。
谁知道离职申请还没提交,就收到老板的调任通知,他要去阳市开分公司,派我去坐镇。
我本就喜欢这份工作,这下一举两得,自然是欣然同意。
我没有告诉林霄阳要回去的消息,那天我买了盒药,为了不被发现,特意让同事用她的身份信息挂了林霄阳临近下班时段的门诊号。
我进去时他正低头写着什么东西,我将手中的药放在他桌子上推过去。
“谢绝药代推销,麻烦你出……”
林霄阳话还没说完,抬头与我四目相对。
他将那盒药收进抽屉里,从善如流地接受行贿。
我在外面等他,林霄阳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收拾东西出来。
“如果我现在回应你三年前的告白,会不会有些晚。”
他将我拥入怀中,说他终于如愿以偿。
我问林霄阳,为什么大家叫我梦真,唯独你叫我真真。
他翻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是我送给他的手写信,其中有一句,你是我做过一场的美梦。
“真真,我不是你的一场梦,我真实存在于你的身边。”
也算是大梦初醒,美梦成真。
我是家里最丑的小孩。
姐姐把全家合影发到朋友圈。
有人评论:「你妹不是亲生的吧?」
「怎么跟你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
1
我妈年轻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
我爸也是个英俊小伙。
我哥和我姐是龙凤胎。出生时,因为长得好看,轰动了整座医院。
所以,在意外怀上我的时候,人们都劝我妈留下。
「老大老二长得漂亮,老三必定也不差。」
可是,我让所有人失望了。
我的脸型、长相、肤色,完美避开了父母的所有优点。
我是家里最丑的人。
小孩子是不懂得掩饰喜恶的。
打小,所有亲戚家的孩子都不爱跟我玩。
至于爸妈,他们自诩接受过高等教育,不会因为颜值,偏爱任何一个儿女。
但是出门逛街,我妈永远只会跟我姐并排而行。
我如果主动挽着她,她不会立刻喝止,但几分钟后,会不经意把我的手拨开。
甚至连读书的天分,好像都是哥哥姐姐多占一些。
杨瑾和杨瑜不费吹灰之力就考上 985。
我却连初中重点班都进不去。
哥哥姐姐的升学宴上,我爸喝高了,当着众人的面,感慨:「要是只生小瑾和小瑜就好了。可惜还有个小珂。」
在场的亲戚纷纷露出赞同的表情。
我如坐针毡。
现在我已经忘记,当年只有 13 岁的我,是怎么应付完这场宴会的。
事后,我爸自知失言,郑重跟我道歉。
「是爸爸表达有误。小珂,你别往心里去。」
「爸爸是想说,高三不止苦学生,更熬家长。小瑾和小瑜考上了大学,但我不能松懈。还得栽培你。任重而道远啊!」
瑾瑜的本义都是美玉。
而珂,是像玉的白色石头。
你看,有文化的爸妈,就连起名字,都别有深意。
道歉的理由,更是信手拈来。
我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我知道爸爸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把真心话说出来而已。
我 15 岁时,爸妈银婚纪念日,去拍全家福写真。
杨瑜就着摄影师的相机拍了张图,发到朋友圈。
配文「一家五口,幸福四季」。短短几分钟,收到几十条评论。
我坐在她旁边,看得一目了然。
评论最多的,是「叔叔阿姨都很有气质!」
其次多的,是「你哥真帅,单身吗?」
还有人说:「你妹是抱来的?跟全家人都不是一个画风。」
「之前你说你妹长得丑,哥们还以为你谦虚。原来真不是谦虚啊。」
照相馆里,爸妈还在跟杨瑾商量要不要换个场景,再拍一套。
我余光看到杨瑜撇了撇嘴,把那个人拉黑。
但她转过头,对上我的目光,什么都没说。
不过好像,她也确实不需要解释什么。
她妹妹长得不好看,是公认的事实。就好像「地球是圆的」一样。
为这种事跟人辩驳,根本就是浪费时间。
但内心深处……我还是有一点失落的。
哪怕,姐姐能帮我说句话呢?
我读高三那年,杨瑾带女朋友回家见爸妈。
甚至没有人想到通知我。
那会儿,我住校。因病提前回家,恰好撞上了未来嫂子苏悦到家做客。
看得出来,苏悦很惊讶。
她立刻就捏了杨瑾一把。
「你平时妹妹长妹妹短,都没说明白,你有两个妹妹。」
2
杨瑾立刻解释。
「杨珂学校管得严,几个月才回家一次。这不,怕耽误她学习,没叫她回家。」
我妈顺势笑道:「这样也能碰上,可见小珂跟悦悦有缘分。」
我的那句「妈我肚子疼」默默吞了下去。
只好顶着一张憔悴浮肿的脸,坐到妆容精致的杨瑜旁边。
哪怕没有镜子,我也知道,对比一定很惨烈。
趁着苏悦去洗手间,我小声跟我妈说:「妈,我肚子疼了两天,你能不能陪我去医院……」
我妈瞪我一眼。
「生病也不挑个时候。你哥女朋友上门,多大的事!谁有工夫带你看病。」
我咬下嘴唇:「要不,我回房间躺一躺也行。」
「别没礼貌了。想让人家以为我们没家教吗?」
苏悦是杨瑾的校友。
虽然容貌没有杨瑾亮眼,但她家境优越,知书达理,所以我爸妈对她是赞不绝口。
终于结束了这次应酬。
杨瑾送苏悦出门。
杨瑜开始一件件翻看苏悦带来的礼品。
爸妈激烈讨论苏悦老家跟我们相隔千里,到底构不构成问题。
好像没人记得我说难受。
终于,杨瑾回来了。
他刚开车送苏悦回家。正欲脱外套,看到了我,皱眉:「杨珂,需要我载你去医院吗?」
话虽如此,他却一把将车钥匙丢进玄关的收纳筐,又开始换鞋。
这显然是不打算再出门的样子。
我揉了揉腹部。
疼痛的感觉已经变得麻木了。似乎不需要大费周章去医院。
虽然我清晰地记得,杨瑜从前痛经,我妈带她看遍了本市的中医。
杨瑜怕苦,不愿吃药。我妈耐心哄她:「乖。身体是自己的,调理好了,一辈子不难受。」
假如我妈对我,有对杨瑜一半的细心,也许我就可以早些确诊慢性阑尾炎,也不必手术了。
苏悦听说我生病,专程来看我。
她礼节很周到,给我补送了见面礼。
杨瑾在她的注视下,冲我讪讪一笑:「这事赖我,把你和杨瑜混着叫妹妹,所以苏悦误会我只有一个妹妹。」
我心知肚明,杨瑾恐怕是根本没怎么提到过我。
而全家人都没主动纠正苏悦的误解,更是很能说明问题。
虽然我在家是个小透明,但苏悦送我的礼物显然花了心思。
居然是一套祛痘的水乳。
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国产牌子。
苏悦关切地说:「我看你长痘蛮严重。这个牌子是我邻居家妹妹推荐的,你别看它包装很丑,但亲测好用。」
杨瑾嗤了一声。
「你就爱搞这些稀奇古怪的。她读高三呢,别老让她分心。」
苏悦却不赞同:「每天花五分钟洗脸涂乳液,就能分心吗?」
「治好了痘痘,心情好,读书效率更高。」
也许是体质的原因,杨瑜肌肤细腻如玉,而我的额头上,常年冒痘。
我不得不剪厚厚的齐刘海来遮挡。
苏悦的礼物,虽然听上去不太「传统」,但它是我需要的。
我诚恳地向她道谢。
苏悦对我的「特别关照」引发了杨瑜的情绪。
毕竟,从小到大,她才是那个万众瞩目的公主。
不过,在查到那套水乳的价格后,杨瑜就只吐槽了一句。
「200 块钱的东西,杨珂你也敢往脸上用?」
「不是说苏悦是个富家小姐吗?这么廉价的东西她也拿得出手。」
我小心翼翼地把瓶子从杨瑜手里接过来。
心中暗想,至少,苏悦比你这个姐姐要关心我。
这套水乳虽然价廉,但是物美。
坚持用了两个月,闭口居然全好了。
我破天荒剪了个斜刘海,露出额头和眉眼。
虽然五官还是处处有瑕疵,但至少,我敢对人笑了。
3
我妈是商务礼仪培训师。
平时,杨瑜换个腮红,我妈都能看出来。母女两个还会探讨上妆的手法。
但我的刘海剪了三天,居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我还是心存侥幸的。
我主动问:「妈,你看我有没有哪里不一样?」
然后,被推开了。
我妈一脸烦躁:「给你姐找的那个工作有点悬,我正发愁想办法,你别吵吵。」
杨瑾读商科,毕业后在自家公司帮忙。
杨瑜大学读的是播音与主持艺术。毕业后,考公考编都失败了。去企业,又不甘心。
我妈一直在托关系,帮她找电视台的工作。
我顿时失去了跟家人分享的心情。
从那之后,我似乎再没有主动跟他们说过任何事。
连一模二模的成绩,他们不问,我就不说。
也许真的是我运气好。
高考,我超常发挥,居然也考上一所挺有名气的学校。
客观来讲,甚至比杨瑜杨瑾的学校更优秀一点。
在我们这个地方,考上大学是件值得庆贺的事。大多数人家都会办升学宴,请亲朋好友沾沾喜气。
我以为,寒窗苦读 12 年,起码我也值得拥有一个升学宴。
但我妈为难地跟我商量。
「小珂,要不,咱别办了。」
理由呢?
「小瑜毕业一年都没找到工作。咱们办事,亲戚都来。问起这事,小瑜怕丢人,心情该更糟糕了。」
「你体谅体谅你姐姐。」
我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我体谅姐姐,姐姐体谅我吗?
这个本应潇洒快活的暑假,就此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如常参加同学们的升学宴,并且在同学们问我的时候,撒谎说,我爸妈还在选日子。
临近八月底,眼看是不能再拖了。
我每天发愁该怎么圆谎。
突然有一天,我妈告诉我,她决定给我办升学宴。
我欣喜若狂,同时也很好奇。
不是说为了顾及姐姐的心情,我不可以办升学宴吗?
「你姐姐工作找好了,她不用担心被人家说闲话了。」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妈花了多少力气才把杨瑜塞进电视台。
但是不管怎么样,能有升学宴,总是好的。
我没几件适合露脸的衣服,反而是杨瑜,因为读播音主持专业,买了很多礼服。
妈妈想让我借一件姐姐的旧衣服来穿,我却偏生执拗起来,要花钱买件新的。
最后,软磨硬泡,我买了一件白色直筒连衣裙。
回到家里,却看到杨瑜身穿同色的镂空修身鱼尾裙,对镜自照。
她揪着裙子的腰身,自我评价:「还行,不用收腰。我明天就穿这件。」
裙子既张扬又妩媚,将她前凸后翘的身材勾勒到完美。
一直以来,在光彩夺目的姐姐面前,我都是相形见绌的。
但此刻,自卑到达了顶峰。
我捏紧了手里衣服的包装袋,好像这样就可以握住我最后的尊严。
我试探着问:「姐,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你明天可不可以别穿这件衣服?」
「为什么?」
在杨瑜凌厉的目光中,我硬着头皮说:「它有点喧宾夺主。你穿成这样,大家都会看你的。但,这是我的升学宴……」
我越说越没底气,好像犯了错的小孩。
杨瑜突然就笑了。
然后,她优雅地拿食指沾了沾眼角笑出来的泪,款款走过来,推着我肩膀,让我站到她的衣柜前。
她指着一排五颜六色琳琅满目的礼服,说:「你不是想让我换件衣服吗?我衣服都在这儿,你随便挑。」
自从姐姐赋闲在家,脾气就变得有点古怪。谁都不敢惹她,因为惹了她,她一定会加倍讨回来。
她嘴皮子又利索,能刺得人浑身难受。
我怕她生气,赶紧说:「姐,你不换也行……」
「换啊,为什么不换。」
杨瑜以一种「天经地义」的口吻,不屑道:「不过,我话撂这儿——不管我穿什么,所有人都只会看我。」
「杨珂,你信不信。哪怕我穿一条破布,所有人也只会看我,不会看你。」
4
我和杨瑜年龄差了五岁,所以寻常人家里姐妹争嘴的场景,在我家几乎没有出现过。
高傲的天鹅怎么会与平凡的麻雀一较高下?
在杨瑜对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但眼泪率先一步夺眶而出。
杨瑜摔下一句「矫情」,松开按住我肩膀的手,一脸厌恶地换鞋出门。
明明是杨瑜冲我发脾气,我妈念叨的人却是我。
「你姐打扮得好看,也是给你长脸,她非得穿得破破烂烂你才高兴?」
「心眼儿这么小。」
这件事,当真是我做错了吗?
我有些怀疑自己。
可是,还是忍不住反驳。
「吃喜酒的时候,伴娘也不会打扮得比新娘隆重。」
我妈显然没料到她闷葫芦一样的小女儿居然也会顶嘴。
为了息事宁人,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行了,升学宴不给你办,你不高兴。给你办,你又多事。再啰唆,干脆别办,大家清静。」
至此,这次我期盼了两个月的升学宴,我已经不想参加了。
但是我已经欢天喜地通知到了我所有的老师和要好的同学,肯定不能临时取消。
这个晚上,我几乎没怎么睡着。
翌日,宴会现场。
杨瑜说的没有错。
只要有她在,所有人的目光都会为她停留。
甚至,那个隐约与我互有好感的同桌詹程,在看到杨瑜时,足足愣了三秒。
他跟她打招呼的时候,耳根红了。
再迎上我目光的时候,詹程有一瞬间的怔忪。
看,再怎么说有趣的心灵很重要,美丽的皮囊总会夺人眼光。
曾经,繁重的课业压力下,我也设想过,假如都考上心仪的大学,我们的关系会不会更推进一步?
此刻,少女那点子旖旎的心思,荡然无踪。
我木然地站在洗手间的化妆镜前,悲哀地想,对于一个普通平凡的女孩来讲,有一个出尘脱俗的姐姐,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可是,鬼使神差地,闪出一个念头。
既然躲不掉姐姐,那就跟她靠近一些好了。
我把心一横,转身出去,主动去挽杨瑜的手臂。
她去哪儿,我也去哪儿。
杨瑜吸引人的目光,那我就站在她旁边。
那么,看到她的人,也不得不看到我。
而且我会抢先一步说话。
「叔叔阿姨好,我是杨珂。这是我姐姐杨瑜。」
仿佛强调了「我的」两个字,就真的能改变什么一样。
我不能让所有人都只记得杨瑜,而忘了今天是属于杨珂的嘉奖。
虽然,这可能也是无用功。
宴会终了,我爸夸我。
「小珂,你班主任跟我夸你性格沉稳,踏实。你做她的课代表,从来没出过错。」
「你在家里安安静静的,在学校里这么讨老师喜欢啊。」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假如他参加过我的家长会,应该早就知道,我班主任教数学。
而我是语文课代表。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很快我就要启程奔赴远方。
我以为,我的生活费会跟当年的哥姐平齐。
当年,他们的每月的生活费是 1500。
但我,只有 1200。
我问爸妈为什么给我定这个数字?
我妈语重心长:「今时不同往日。行业大环境不好,你爸爸的公司需要留出充足的现金流。」
再者,「你哥该筹备结婚了」 。
而且,「你姐在电视台的置装花销,也不少」。
最后,又免不了老调重弹。
当年为了生我,家里缴纳了好大一笔费用,现在,在我的生活费中扣出来,也是理所应当。
爸爸还不到六十,可是头发都花白了。
我感恩他养育我长大。
但是……
我又不是自愿出生的。
5
离开家庭,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
甚至,我有些轻松。
我可以做我自己,完全不必考虑,我那优秀的哥姐当年是怎么做的。
然后被人评判:「你这里那里,都不如他们」。
刚入学,大家还保持着学生思维,同一个寝室的人,喜欢一起活动。
有个妹子立志减肥,晚上带着我们一起去操场跑圈。
「除了瘦身,运动刺激多巴胺分泌,能调节情绪,缓解压力。」
我确实需要自我疏解。
常年生活在优秀的哥姐阴影之下,「不尽如人意」这几个字,是我听到就会心悸的。
跑完步,身体伸展,思想也能飘得更远一些。
运动很累。
半个学期之后,全寝室 4 个人,就只剩下我还在坚持。
或许是无心栽柳。
从前总是伏案学习,我有些轻微的驼背,但跑了一个学期的步,体态得到矫正。
而且毛孔好像也收缩了不少。
寒假回家的时候,杨瑜破天荒地,夸了我一句。
「A 市水土养人嘛,杨珂都变得像个女孩子了。」
明明是跑步的功效,她却归因于气候。
争论这些是无意义的,我嘟囔一句。
「反正是比家里好。」
过年之前,从前高中的同学免不了要聚餐。
包括我在内,不少女生都已经变换了发型和着装风格。
一眼望去,我居然不是变化最大的那个。
唱 K 的时候,詹程故意坐到我身边,笑问:「杨珂,我给你发消息,你怎么总是不回复?再忙,也不能忘了同桌吧!」
我低着头,撒谎:「不好意思,我真的很忙,没时间。」
詹程的目光暗淡下去。
看得出来,他很失望。
然而,从我在詹程眼中读到他对我姐姐的「惊艳」开始。
也许是我执拗,也许是我嫉妒。
反正,我们之间就不会再有任何可能了。
离家读书才几个月,我的卧室已经放了不少杂物。
我挨个儿把它们挪出来。
衣柜里有两个亚克力的收纳盒,乱七八糟的,塞的是杨瑜的化妆品。
我喊她搬,她却懒得动。
「有朋友送的,还有商家赞助,我用不着。你丢了吧。」
这些彩妆有的都没开封,有的只用过一两次,就此丢掉,未免浪费。
我心疼糟践东西。
但更多的,是好奇。
因为我妈妈职业的关系,打小,家里就有化妆品。
她不愿意让小孩子接触到太多化妆品,但杨瑜撒娇的时候,她会给自己心爱的女儿眉心涂一个红点。
后来,杨瑜能歌善舞的天赋展露。
我妈带着杨瑜,四处培训、比赛,每每都是亲手为她化妆。
与之相对,我没有才艺,只会死读书。
我也曾好奇妈妈的妆奁。
却只能听到呵斥。
「别乱动。」
此刻,年幼时的好奇占据上风。
我也可以试试化妆吗?
虽然我的底子摆在那儿,上妆效果可能会惨不忍睹就是了。
我把大部分化妆品通过二手 App 卖掉,但偷偷留下了几件。
每天晚上,等家人睡了,悄悄打开台灯。
初学者的手艺必然是惨不忍睹。
不过我依然乐在其中。
开学回校,趁寝室没人的时候,我还是会偶尔练习。
某次,在我顶着两条粗眉毛去卫生间洗漱的时候,恰好被隔壁寝室的一个女生撞见。
她倒退一步。
我进退两难。
不过,在我为数不多的优点中,「厚脸皮」绝对算一个。
我冲她笑了笑,自嘲:「不好意思,没吓到你吧?以前我都是自带滤镜的,今天忘给自己开美颜了。」
这个蹩脚的笑话让她忍俊不禁:「你这个妆,确实有点怪……
「要不,让我给你化一个吧。
「我也在练习,但我手艺肯定比你好一点。」
6
林白露喜欢捯饬化妆品。
不止给自己化,更乐意在旁人身上实践。
她们寝室的姑娘被她化了一遍,现在看见手残的我,喜出望外。
把满是瑕疵的五官暴露在不太熟悉的人面前,需要勇气。
但林白露天生嘴甜。
在她看来,我「眼睛小,单眼皮,中庭长,下巴短」的 bug,统统不是问题。
丢下一句:「我觉得你的脸型很适合我最近学到的一种妆」,然后,全包眼线,浓密型的假睫毛,浅棕色眼影,修容高光不要钱似的往脸上刷。
浓妆的效果让我震惊。
该说不说,林白露的手艺,也确实只比我的好了那么一点点。
不过两个新手小菜鸡都非常有恒心。
大一的课程挺紧张,但我俩总能挤出时间来,一起琢磨该怎么化妆。
各大博主的新手入门教程都被我们刷了个遍。
摸索了几个月,试错无数,终于总结出了比较适合我们的妆容。
林白露是个典型的南方妹子,娇小玲珑,妆容厚重会显得老气,所以她就走鬼马少女风格。
至于我,脸型棱角分明,不适合淡妆。
妆越浓烈,气场越足。
最开始我还有些不自信。拉着林白露,追问:「我这么化,会不会太浓了?我妈和我姐也化妆,但不会把眼妆化得这么浓。」
杏眼桃腮,淡妆素抹,是大多数人的审美。
但林白露挺满意:「谁说世界上只能存在一种美?」
为了搭配妆容,她还拖着我去染头发。
挑染齐耳短发居然当真塑造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叛逆不羁。
大一暑假,顶着这样的打扮回家,邻居阿姨几乎都不敢认我。
「这是杨珂吗?」
「读了大学,变化真不小啊。」
不过,我爸妈没空关心我。
因为杨瑾和苏悦正式分手了。
是苏悦提的,理由是性格不合。
杨瑾每天在家长吁短叹,好不落寞。
苏悦发微信给我。
她说,跟杨瑾分手,就应该删掉与他相关的联系人。在删掉我之前,她想通知我一下。
虽然只见了苏悦两次,但我对她很有好感。
我说:「姐姐,先别删我。当年你送我的礼物我很喜欢,我能不能回请你一顿饭?」
过了很久,苏悦才回复我。
「好。」
看得出来,苏悦对我哥,余情未了。
我很佩服她拿得起,放得下。
也暗中替我哥遗憾。
这么通情达理的女朋友,为什么不能再坚持一下呢?
见了面,苏悦上上下下打量我一会儿,很肯定地说:「我喜欢你的发色。小丫头好像突然长大了不少呢。」
我们吃到一半,苏悦的几个朋友临时喊她去玩。她干脆带上我,一同赴约。
众人不免好奇我的身份。
苏悦很无所谓地说:「是前任的妹妹。不过,小姑娘脾气对我胃口,就带来了。你们可不准欺负她。」
两台 SUV 把我们拉到郊区的一座新开的度假山庄。
妹子们聚在一起,亘古不变的主题之一,就是拍照。
团队里唯一的男生,是苏悦的堂弟苏行知。
是个眉目清秀的男生。
他在国外读大三,平时没什么爱好,就喜欢摄影。
这种时候,他当仁不让,发挥才能,帮忙拍摄。
所有人都拍完,苏行知喊我的名字。
「杨珂,你也站到那束光线里吧。」
夏日纯粹的阳光穿过树荫,恰好落到苏行知指的那一处。
7
可是,自从 15 岁拍过那张全家福写真之后,我就很少拍照了。
即便跟大学室友出去玩,我也只是帮她们拍,很少让她们拍我。
我瑟缩了下,笑道:「我又不好看,有什么可拍的?」
但苏行知坚持说:「没有不好看的模特,只有不称职的摄影师。你给我个面子。」
「再说,你哪里不好看了?明明好看的嘛。」
大概是苏行知笑容真诚,让我放下戒备。
又或者是苏悦从旁指点,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我照着苏悦刚才摆过的姿势,也站到了光线里。
令人意外的是,居然是我的照片效果最好。
苏悦不吝惜夸奖:「眼神还有点躲闪,但是姿势很棒。」
她的另一个朋友徐曼逸好似发现了什么宝藏,连连夸我可堪调教:「以素人来说,你的镜头表现力很不错。有没有意向做兼职模特?」
徐曼逸与朋友合开女装网店,她觉得我很适合她家衣服的风格。
反正暑假两个月也是无事可做,我爽快地答应下来。
但我们谁都没想到,就在我拍完照的第一个星期……
徐曼逸的网店销量异军突起。
类似款的商品,我拍摄的卖家秀,比其他人的销量多了三倍不止。
很快,我收到徐曼逸转来的一笔钱,作为酬劳。
我只帮忙拍了四天,就拿到了 2000 元的薪水。
对于学生来说,这个数字已经让我震惊。
然而,还有更让人惊喜的事情。
徐曼逸问我,是否愿意再帮她的朋友拍摄。
「报价是一天 800,但她要求比较高,也会累一点。」
「我听说你是 X 大的学生?你要是嫌累,我就帮你拒了。」
最近我想报名学车,不好意思跟爸妈张口。
兼职几天,就可以把学费挣出来。
说实话,很难不心动。
我答应了。
可能是新手自带好运 buff。
我上网搜了许多抱怨兼职服装模特辛苦的帖子,但意想之中的挫折似乎并没有降临。
我顺利帮徐曼逸的朋友拍完,她又将我推荐给另一个摄影师。
就这样,暑假过半,我攒够了学车的费用,甚至赚到了下个学期的生活费。
我得承认,这个时候,我是有点过于自信了。
这也是我以后此生都时常警醒自己的一个道理——切莫得意忘形。
其实现在想想,被偷拍并不算什么大事。
但以当年我的心智来说,被吓得六神无主。
对方不只发来了偷拍我在换衣间只穿内衣的照片,还用词猥琐,要我跟他「谈恋爱」。
我慌了手脚,第一个想法是报警。
但在警局门口徘徊了半个小时,还是不敢进。
羞窘之中,我想到了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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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4-01-07 13:12:17  更:2024-01-07 14:0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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