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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信息]站在大女主女儿的视角,有个风华绝代的母亲是幸还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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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个贴写个小说练练文笔
武则天和太平算不算
我的母亲是风华绝代的大女主。
她说,已为我选好了最强的干爹团,从此天下任我闯。
有痴痴守候她的深情王公,有温润如玉的羸弱君子,还有病娇疯批的少年将军。
母亲说,人人都爱她。
可她不知道,人人都想杀她。
1
「谢都督,好人妻。入青州,见刺史妇,掠之。后妇曝于荒野,刺史恸之,究起发兵,斩都督于马下。」
这便是我父母的一生。
表面上的一生。
实际上,谢都督与刺史妇,隐居深林十六载,生有一女谢蛮蛮。
我,谢蛮蛮,因与野猪搏斗无果,带着一身泥正要回去跟母亲嚎啕大哭,却撞见了决然下山的父亲。
已过不惑之年的父亲腰间佩着都督令牌,望着我神情复杂,最后对我只有四个字——好好陪她。
而我的母亲,接受不了父亲的离开,郁郁而终。
这次她是真的死了。
我在母亲坟前呆坐七日,理清了一件事,原来我的父亲,真的是当年名动天下的都督谢含之。
但父亲不知道,母亲在教我伪造一术时,就是拿他令牌做的模子。
我那时不知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便没提醒他,他带走的那枚令牌,是我学成时懒的换回来的,假令牌。
于是我带着真令牌,也下了山。
母亲临终前,幽怨不止,泛黄的瞳孔里尽是不甘:「蛮蛮、蛮蛮!问他,帮我问他……」
我总要找到父亲的,要帮母亲问问他。虽然我也不知道,她要问什么。
2
下山第一日,我夜宿城隍庙。
雷雨夜,风声不止。我听见骏马嘶鸣,穿破风雨而来。
一身蓑衣的暗卫跃马而下,带着水汽跪在我脚下:「我家大人请您过府一聚。」
「你家大人是?」
「贾南望。」
我知道这个人。
母亲教我诗书时,与我笑言过:
「当初的天下四公子之一,贾南望,可喜欢可喜欢我了,喜欢到为了我,心甘情愿结庐山下。可惜啊,真是应了这名字,他只能在南边孤单望我一辈子喽。」
我在马车上一路颠簸,终于在日光熹微时,到了贾家。
说实话,我很难将母亲口中的那个「庐」,与眼前恢宏的贾宅联系到一起去。
贾南望高坐明堂,他慢条斯理地饮茶,眉目依旧俊美,望向我时说的话犹如玉石坠地。
他的第一句话是,「在京城时,你母亲曾是我府上婢女。」
第二句话带着惘然:「我与她,也曾是良配。」
最后一句话,是问我:「你母亲手上的那把钥匙,可是传给你了?」
后来的话没来得及说下去,因为下一秒,他的儿子女儿们就纷纷闯了进来。
为首的姑娘掐着腰,脆生生道:「父亲,你带了什么孽种回来!」
说完解下腰间长鞭就要朝我狠狠劈过来。
除了野猪,我还没怕过谁。
3
这姑娘明显只学了个皮毛,我瞬间拆解出她的出招方向,反夺过长鞭,正要给她来一个皮开肉绽时,一直端坐的贾南望出了手,掷出茶盏打红了我的手腕。
他淡淡道:「你比你母亲,要心狠的多。」
我摸着隐隐作痛的手腕,笑着回敬:「您也比我母亲形容的,要薄情多。」
回程的马车上,我便大概摸清了山下的地理形势。
四周是险峻山峰,易守难攻,城中却是开阔平原,土壤肥沃。也难怪母亲最后选择此处隐居。
贾南望根本就不是为了我母亲结庐在此十六年,而是为了,屯兵马粮草。
贾南望的声音终于有了丝失控,他看着我,仿佛在看我母亲残留下的影子,一派深情:「她如何与你说我的?」
我想了想,道:「长得没我父亲好看的,妈宝男。」
4.
「唉,他妥妥一个深情男二啊。其实本来我也很喜欢他的,但他太听他母亲话了,人家都恨不得弑子夺权了,他还傻傻的言听计从,几次三番将我推入火坑,幸而你父亲相救。蛮蛮啊,一定要记住,妈宝男不能要。」
在我母亲的讲述里,她与贾南望缘起京城,那时她只是一介卑微婢女,因一场诗会大放异彩,引起了贾南望的注意,二人先后几番经历,贾南望便对她暗生情愫。
后来天下大乱,贾南望亦是雄踞一方,但他与我母亲理念不合,渐行渐远,最后更是亲眼看着她另嫁他人。
母亲告诉我的结局,是贾南望抛却功名,只愿在山下守着她,孤单一生。
但她没有见到,故事外的男人,大宅子住着,儿子女儿们生着。
似乎母亲也对贾南望解释过「妈宝男」的意思,他眼眉一蹙,似是听到了什么恶心至极的东西。
「而今天下风云再起,你们父女接连下山,各地都收到了消息,因着与你母亲的旧情,你在我这儿是最安全的。」
难怪贾南望那么快找到了城隍庙的我,看来父亲母亲说是隐居,但估计这十六年山下的各方监视根本没有停过。
贾南望徐徐说着,像是缓慢的引诱:「我不知为何你母亲没有下山,但你是她女儿,我一定会把你当我亲生孩子看待的。」
我看着一众不服气的少男少女们,摇摇头:「我母亲没有下山,是因为,她死了。」
「你知道我父亲去哪儿了吗?我不用假意当谁的孩子,我找到他就好了。」
座上的贾南望手死死攥着扶椅,指尖都洇出了血渍,他深深望着我,寂然不语。
直至他终于承受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儿女们纷纷上前,簇拥中的贾南望,蓦然流了一滴泪。
我忽觉欣慰,南望,倒也不负此名。
我母亲,到底让他终生难忘了。
5
贾南望将我软禁了起来。
他逼我穿母亲穿过的衣裳,簪母亲簪过的宫花,逼我言笑晏晏地唤他,南望。
「幸好你长得像你父亲,就算只有三分像你母亲,以那般美貌,往后日子都会很艰难。」
我不以为然:「我虽只有十六岁,来不及学透母亲几十年的积淀,但我觉得已经够用了,日子不会很难的。」
贾南望眼中悲戚愈甚:「你的这分狂妄,与她也是一等一的像。你母亲的墓在何处?我会常去祭拜的。」
「只有衣冠冢。我遵母亲遗愿将其火化扬灰了,她说要跟着风回到家乡。」
贾南望勃然大怒,留下一句「孽障」后拂袖离开了。
果然所有的白月光,只有死了才会得到升华。
晚间时,有人扣响轩窗,探出清俊一张面庞,像是林间走失的麋鹿,「谢姑娘,我带你逃出去。」
6
我认得他。
是贾南望最小的儿子,曾拦了拦当初要挥鞭向我的长姐。
他将一串钥匙扔到我怀中,嗓音犹有朝气:「快跑,城东有一家铁匠铺,是我的私人生意,没人知道,你可以先躲在那边。」
「为何帮我?」
他想了想,认真道:「长姐与你打架,鞭子差点误伤我时,长姐没有收力,是你控制住了鞭子的方向。我记着的。」
我轻巧跳出窗外:「你叫什么?」
「贾怀然。」
我刚跑出府门,便听得里头人声攒动,搜寻动静逐渐而来。
几列人鱼贯而出,举着火把在城中大肆搜寻。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躲在贾府暗处,预备等动静小些再逃,却听见里头杖刑的声音。
我趴在墙头,看惶惶火把下,贾怀然的长姐指挥刁奴十板子十板子地打的他皮开肉绽。
贾南望立在阶上,神情阴鸷。
贾怀然腰都快被打断了,依旧没有供出我的去处。
贾南望便命人在贾怀然的伤口浇上盐巴,而后不管其死活,领着众人去寻我。
我在暗处躲了一个时辰,贾怀然也昏了一个时辰。
我静静看着他,不知怎的,想起去年冬夜,一只麻雀翅膀受伤跌在我窗前,活活冻死。
我跳下树杈,蹲在贾怀然跟前:「这个家不适合你,不如你与我一道去找父亲吧。」
听到我的声音,贾怀然竟然醒了。
血肉模糊之下,他的双眼依旧清澈,用劲且艰难地告诉我,好。
7
许是想要我的境况更艰难些,我将将把贾怀然带到铁匠铺,忽起风雨。
他腰上的伤耽误不得,我在行囊里翻出药粉,麻利脱去他的衣裳,一点点帮他上药。
贾怀然因剧痛冷汗涔涔,他咬着牙一声不吭,我去外头趁着雨水清洗刀柄,正在烛火前消去污渍时,贾怀然半披外袍,在灯火下愣愣唤了我一句:「谢姑娘……」
我在半明半灭的火光中回眸,绽出笑容问他:「怎么了吗?」
贾怀然指着我脸上半掉不掉的人皮,呼吸一滞:「你的脸?」
我后知后觉,因着奔波加之雨水,原先一直带着的人皮面具已处于半脱落状态。
我干脆一起揭了,坐到贾怀然身边,小心翼翼为他清理伤口:「我母亲教过我,永远不要以真面貌示人。」
贾怀然眼中惊艳之色愈发浓:「原来你是这般模样,真美……」
我颊上忽然一温。
是怔怔的贾怀然。
他不自禁伸出手抚摸上我的脸颊,我与他不过方寸之距,随着眼睫轻颤,我们的呼吸便粗重一分。
中间隔着摇曳烛火,外头风雨大作,里头暧昧不止。
我咽着口水,脸颊朝他掌心里蹭了蹭:「你对我很好,我愿以最真实的面容面对你。」
贾怀然掌心微微一颤,仿若亵渎了什么:「从前我不懂父亲为何会对你母亲念念不忘,而今,好像明白了。」
而后像是清醒了一般,迅速收回手,局促不堪:「君、君子有言,非……非礼勿摸。唐突姑娘,实在抱歉抱歉。」
或许贾怀然并不像麋鹿,更不像鸟雀。
他是呆傻的君子。
8
贾怀然告诉我,我父亲约莫是去京城了。
那儿是群雄逐鹿之处,但此地距离京城千里之遥,我一个女儿家,前路凶险不可知,有个照应也好。
说这些话似乎用劲了他毕生的勇气,毕竟怎么听怎么像在死乞白赖缠着姑娘家。
「你为什么愿意跟我走呢?这可是你的家啊。」
明明身体都被我看光了,贾怀然仍守着君子之礼,他认认真真告诉我:「因为我也要去找你父亲。」
「嗯?」
他看着我的眼睛,字字如千钧坠地:「你母亲不在了,那么亲事只能找父亲提了。别说是千里,万里我都是要去的。」
我自小在山上长大,没听过这些话,更不知道这些话,原来会让人听得心脏砰砰跳。
跳得比被父亲押着练武时还厉害。
「贾家人人可欺我,那不叫家。」贾怀然鼓足勇气,轻轻覆住我的手:「但是,只要与你在一起,我就有新的家了。」
我脸一红。
没忍住,啄了贾怀然一口,像是宣示主权的小雀。
贾怀然怔住了,不是那种书生般的羞涩,相反的,有那么一瞬,他双目清明且灼灼,看着我,眼中竟有惋惜与失神。
「我真的没有见过你这般性子的姑娘。」
我笑嘻嘻补着:「是没见过我这般好看的姑娘。」
我与贾怀然朝夕相处了十日。
白日里我偷偷去帮他寻药,夜间则是紧盯贾南望的布防。
我们在彼此交换了当下的情报。
贾怀然对他父亲的兵力和粮草知之不多,但了解到的已尽数告诉我。他的伤已好的差不多,我们便规划好路线预备明日动身。
我没什么情报好告诉贾怀然的,但他倒是很好奇贾南望口中的「钥匙」是什么意思。
「那个啊,我父母隐居前,留了一大批银钱、兵书、军马,其实也不多,用我母亲的话来说,那些就是给我备的嫁妆而已。但不知怎的,大家传着传着就变成了无可估量的宝藏,所谓钥匙,就是这些东西的具体位置。」
「嫁妆?这么厉害的东西,竟然只是你的嫁妆。」贾怀然含笑看着我:「那我得更努力了,这一路艰险难言,不如你取出部分来,我们也好打点。」
我想想也是,「好。本来是想着找到我爹,完成我娘遗愿就回来的。但我不想你跟着我受苦,你等着我,我今夜便去取些来。」
9
更深露重。
我喝到第三杯茶时,听见了来自泥泞草地的窸窣前进声。
屋门打开,我亲眼看着二人高坐马匹上,身后跟着黑压压的士兵。寒光伴随着冷夜微风,步步向我逼近。
这一刻,我仿佛回到了初见贾南望时,他高坐明堂的模样。
只是这次,多了一身黑衣劲装兜帽加身,再不是君子如玉模样的,贾怀然。
我看着神情冷然的他,走出门与他一揖,立在马下笑道:「我就说嘛,还是黑色适合你。就像那夜在城隍庙一样。」
马上的贾怀然微微蹙眉,他目光凝在我身上,慢慢摘下兜帽,露出这些日子朝夕相处的,温润脸庞。
「谢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城隍庙的雨夜,除了来接我的侍卫,我也看到躲在暗处的你了。下次再要躲,记得把头上的玉饰摘了,否则了打雷了一看一个准。」
贾怀然不是贾家最不受宠的孩子,相反的,他是地位仅次于贾南望的才对。
贾怀然看我坦然的模样,后知后觉可能此番前来有诈,脸色骤变,正要跟贾南望说什么时,贾南望却看着我的面容,怔然失语。
「是你回来了吗……」
贾怀然不解:「父亲?」
我指指自己的脸,笑道:「这个吗?你也是傻,既然要用美男计,怎么自己不过来看看呢?这样就知道,你儿子一直喜欢的,其实是,我母亲的面容啊。」
我再次摘下面具,露出我原原本本的样子,就是城隍庙雨夜,我与贾怀然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悄然对视的模样。
也是他一直知道的模样。
只是他对更好看的皮囊动了心罢了。
母亲是与我说过,永远不要以真面貌示人。但她还有一句——
「蛮蛮啊,我说的不是面容,是心。你的面容是父母给的,无需自卑自傲。但你的心,是完完全全属于你自己的,要保护好自己的前提是,永远不要让他人看穿你的心。」
我将面具扔在贾怀然脚下:「美男计?告诉你,是美人计才对。你们男人,总是小瞧女人。」
「我和我爹朝夕相处十六年,你这般样貌,还入不了我的眼。」
10
贾怀然纵马来到我近前,他居高临下望着我,眼中情绪复杂:「什么时候猜到的?」
「我能在城隍庙被轻易找到,怎么可能带着一个你拖油瓶安生躲这么久。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这个拖油瓶,是贾府的人。」
贾怀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着我。
时光似乎回到了那十日。
他也经常这样瞧我,可那时他脸上大多带着半真半假的笑容。只有此时此地的这一份冷然,才是真实。
贾怀然跳下马,他敛去先前刻意营造的温润气质,步步逼近我,带着玩味儿:「谢蛮蛮,你好样的。既然如此,那你不如就待在贾府,好好陪我吧。」
他话音落地的一瞬,山下由远及近传来烈烈马蹄声。
在贾南望错愕之间,我轻巧跳上高树,手中拿着在此地布置好的陷阱引线。
「知道为什么选这里吗?因为这里难守易攻,方便我跑。」
我轻轻一提绳索,霎时间,四处的罗网顷刻而起,将所有人团团围住。
我把着枝叶抚掌而笑:
「幸好,你们聪明的自大,也知道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将兵马粮草信息半真半假地告诉了我。再结合我那十天白日里勘探到的地形,和贩夫走卒,商人掮客们攀谈得知的信息相结合,你们的兵力布防和粮草位置,我差不多都知道了。」
「我说过,我在母亲那儿学到的东西,够我用了,你怎么就不信呢?」
贾南望气急败坏,他吩咐手下拼命割断绳索:「你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们吗?我一定会……」
他话没来得及说完,因为另一列军队的火把已悄然逼近。
「我当然不觉得这些能困住你们,只是拖延时间,让你隔壁的宿敌来而已。」
我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贾怀然:
「我相信有一刻,你眼底的挣扎,是真的。所以我并没有告诉他们你们真实的兵力,今夜你们只会损兵折将,算是,你骗我的回礼。」
「蛮蛮。」
我第一次听到贾怀然带着这样惘然的语气唤我。
但都不重要了。
我看着贾怀然,笑道:「母亲临终前还告诉了我一句话,不要恋爱脑,做个事业批。」
我拍拍手,预备借着高树与屋檐离开。
临走前,我对贾南望道:「钥匙确实不在我这儿。我父亲下山前,一起带走了。天下大乱,你们也定是要去搅弄一番的,我要去京城找他了,也等着你们来找我。」
「哦对了,知道我母亲为什么没有选你吗?因为你只会觉得她狂妄,而不愿意相信,她是真的有狂妄的底气。」
贾南望顷刻间停了动作,瞧他茫然失措的神情,似乎我母亲,也对他说过一样的话。
最后,我朝贾怀然挥挥手告别。
算是对那十日的交代。
这一次,贾怀然没有恼怒,他笑了。
这一刻,我真真正正在贾怀然眼中看到了欣赏。
在我与他彻底分别的这一刻。
身后兵戈四起,在两路人马的叫嚣搏斗中,我消失在黑夜里。
我没有告诉贾南望实话。
其实银钱、兵书、军马,这些都是存在的,且价值不可估量,但他们不是死物,更不需要什么「钥匙」。
因为他们,都是人。
军马便指的是贾南望。
记得某一年七夕,父亲拥着母亲卧看牵牛织女,我在一旁玩拨浪鼓,母亲看了一眼我,笑道:「蛮蛮这么傻,以后夫家对她不好怎么办?」
我咧嘴嘿嘿一笑。
父亲望向我,眉目疏朗温和:「所以我会给她备下最厉害的嫁妆。」
「隐居前,我将一半兵马给了贾南望。我没告诉贾南望,那些军队只是暂放他那儿,他们只听命于我的令牌。我知道你不会甘心把蛮蛮锁在山上一辈子的,等她哪天想下山了,就带着我令牌去玩儿吧。」
我从没有想过要离开母亲身边。
也没有想过,决绝离开的人,会是父亲。
我换了好几副人皮面具,在城中蛰伏三日,确定贾南望元气大伤无暇顾及许多后,悄悄潜入他后山的兵马根据地,凭借令牌,带走了一半军马。
最后离开时,我在山道上看见了墨裳身影,他纵马山头上,月下一身光华流转。
他真的听了我的话,再没戴过玉饰。
他也没有向父亲告状,只是独自来送我最后一程。
冷静淡漠、疏离自持、心性坚韧而深沉,这才是真正的贾怀然。
我在他的注视下,彻底离开。
至于日后是否还有相见期,我与他都不知晓。
11
「谢都督,好人妻。入青州,见刺史妇,掠之。后妇曝于荒野,刺史恸之,究起发兵,斩都督于马下。」
我嘴里念叨着母亲出现在史书上的寥寥几字生平,牵着马儿进了青州城。
去往京城的路上,青州是必经之地。
母亲一生过得坎坷且壮阔,以婢女之身名动京城,引来各方公子青眼。后来几番势力倾轧之下,她为求自保,嫁给了当时的青州刺史,孟舸。
我爹思念过甚,在醉酒后吐露真言——一生所爱,已是人妻。
后来传言愈演愈夸张,传到史书中,就成了我爹,好人妻。
我母亲常笑话他:「谁让你心口不一的,傲娇就要有傲娇的代价,只要你说一句爱我,我分分钟嫁给你好吗。」
听不懂,但好像怪虐狗的。
许是缘分使然,此刻,我被一条黄狗拦住了去路。
它看中了我的酒,我正感慨着哪家狠人养出来的狗,能爱味道这么烈的酒时,黄狗的主人一身亮堂堂的黄色锦袍悠哉悠哉向我而来。
他霸占住熙熙攘攘的长街,立在道路中央,睨一眼尾巴摇的欢畅的胖狗,下巴一抬,傲气道:「你腰间那壶酒,多少钱,本公子买了。」
我看这黄袍公子,越看越像一锭傻金子。
「你身上所有的银两,你的衣服,另外你要叫我一声好姐姐。我就把这壶酒给你。」
被阻在两旁的人群一阵哄笑,黄袍好像没对付过我这种出招路数,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又傻又气地对我三连问:「你叫什么?是青州人么?不知道小爷是谁?」
我开始认真回答:「我姓谢,叫白银,字千两。」
后两个问题我还没来得及说,马蹄声便滚滚由黄袍身后而来。
黄袍的家丁自动让出一条道,黄袍好似很熟悉又害怕这个声响,立刻就要动步躲藏,去无可去之下,他拽着我的肩膀不停朝我身后躲。
璀璨日光下,骑着红鬃马的女子扬起长鞭,稳稳捆住我身后的黄袍,一把将他拽到马蹄之下。
女子翻身下马,下巴一抬的动作与黄袍一模一样,却比他多出万千傲气。
「孟争流,你爹让你去巡视,你跑去遛狗?!」
12
「诸位,我儿不懂事,碍着了你们的生意,马上我会派人与你们细细清算。」
女子豪气作揖,一一说完后,目光落到我身上,手上鞭子一抽紧,孟争流痛得嗷嗷叫。
女子直接一挥手,将捆着的孟争流送到我面前:「跟这位姑娘道歉。只听她吐纳,功夫不在我之下,你还好意思在人家面前耀武扬威。」
虽说是在训儿子,女子的话却是在盯着我的眼睛说出来的,她在试探我。
「您客气了,我也只是与父亲学了点皮毛而已。」
「不知姑娘名姓?」
孟争流被捆着也不忘抢答:「她叫谢白银,字千两。」
我眼看着女子神情由丢人到无奈接受,看向我的眼神写满了,这孩子都傻成这样了,你爱原谅不原谅吧。
棚下马儿吃舒服了,引吭一声,示意我可以启程了。
我正要作揖离开,女子眼珠子一转,将孟争流旋了个方向,拦住了我的去路。
被当做路障,且屁股摔得生疼的孟争流:??!!
「我正帮这个不肖子寻武学师父,不知谢姑娘意下如何?价钱好商量。」
「娘,不兴这样的啊!」孟争流扭成了个麻花:「况且她还没我高,人还比我小一圈!」
我这人,最经不起激了。
我蹲下身,双手拉住鞭子,在孟争流瞪大的双眼下,轻松扯断,为他松绑。
「来,喊一声『好姐姐』听听。」
女子忽然蹙眉,问我:「你如何得知他比你小的?」
如何得知。
母亲曾与我笑着打趣:「早知道嫁给孟舸避祸能给他带来一段姻缘,我老早就去找他了。你与孟争流是在攻城紧急时分前后脚出生的,也算共患难了,以后若是碰上了,高低让他喊你一声姐姐。」
而孟争流的娘,就是我母亲当初一起带去青州的婢女,程舒。
眼前女子,我该喊她一声,程姨的。
13
母亲曾说过,世上她可信之人,二人而已。
便是孟舸与程舒。
天下纷争四起,我的身份带来的只有麻烦。只是下山就有贾南望父子半月多的软禁监视,在青州待的越久,只怕引起的祸患越大。
但孟程二人,不能有一丁点事。
当然了,地上嗷嗷叫的孟争流除外。
为了尽快脱身,面对程舒的试探,我只好指着被我徒手撕鞭震到的孟争流,「他这般脾性,不是活像个臭弟弟吗?」
马儿踱步到我身边,用鬃毛蹭了蹭我,示意我快离开。
我谢绝程舒好意翻身上马要离开,一直努力刷存在感的孟争流忽然起身,抓住了我纵马的缰绳。
一身黄衫的他而今灰头土脸的,像是跌落淤泥的黄雀。
「姐姐。」
说话飘忽没个正形的孟争流,攥着缰绳抬眸望我,双颊因为在地上挣扎磕出的伤痕隐隐泛着血渍。
「姐姐。「孟争流又是一声。
「我喊了两声,一身的银钱衣裳也随你拿去,你可以当我的师父吗?」
我起了兴趣,俯身望他:「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好奇的这片刻空当,孟争流引着缰绳趁我不备一跃上马,稳稳落在我身后。还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双腿夹马,纵马向城郊而去。
「娘,我带着师父去揍个人,就回来!」
孟争流的马术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
他将我圈在怀中,臂膀与我腰肢间又隔出三寸距离,因这得体的三寸,我熄了将孟争流踹下马的心思,「你想让我揍谁?」
「皇帝派来青州的巡抚,烦得很。」
「我揍他朝廷能放过我?」
「对哦,」孟争流被我噎住,复又道:「我跟他有君子协定,比武场上不论官职,赢了最重要。」
「但听起来,你们当中并没有君子。」
「是这个理,所以到时候一旦你不行,我就上去,二打一总能打过了吧。」
我拽过孟争流手中缰绳,反客为主夺过马儿的控制权,驰骋愈发快引得孟争流嗷嗷乱叫,「不许说我不行!」
孟争流带着魂飞魄散的半条命,指路带我在城郊军营演武场停下。
我翻身下马,带起一阵尘土飞扬,我在扬沙中紧好袖口,问扶着马背犯恶心的孟争流:「揍谁?」
「我。」
不等孟争流回话,右侧瞭望高台上,稀松平静一道嗓音响起。
我迎着声音望去,日光下,青衫男子正引弓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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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恶心的人。
几十年里,我从来没有一刻不以她为耻。
她是卖国求荣的汉奸,她是汪伪政府的走狗。
民国三十七年里,她害死过无数忠烈英魂。
一、
祝曼茵死了。
她死在1997年一个艳阳高照的冬日。
赵阿婆打来电话时,已经是十天以后了。
听说是房子里散发出的腐臭味实在让人无法忍受,邻居才不得已去敲门。
她是在睡梦中去世的,她是自杀的。
二、
祝曼茵没有其他亲人,只有我一个女儿。
我不得不从香港回来处理她的后事。
回来的那天赵阿婆去村口接我,离开太久我已经记不得回老房子的路。
她说,祝曼茵是外来人,祖坟不在这里,所以只能继续把棺材停在屋里。
「处理完就赶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唉!苦命人呦……」
赵阿婆把我送到门口,便叹着气离开了。
我这才开始细细打量起面前的老房子,其实和我当年走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院子里结了一些蜘蛛网,台阶也有些松动了,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看上去像是很久没有人打扫过。
祝曼茵老了,她曾经很爱干净的。
我推开老房子的门,祝曼茵的棺材就被放在屋子的正中央。
我有些恍惚,竟然有些不敢相信她就这样死了。
纵使我和她没有什么母女情分,但看到这个场景还是有一些难言的感觉。
我犹豫了片刻,上前慢慢拉开了棺材盖,只看一眼便忍不住干呕起来。
她的脸已经烂得模糊了,身上的尸臭味难以掩盖。
我没见过她苍老的样子,只记得她过去是个风华绝代的女人。
可她却独自腐烂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独自腐烂在1997。
三、
赵阿婆说,祝曼茵刚来村子的时候,总有媒人过来说亲,但她总是以自己「克夫」为理由拒绝。
其实这样说也没错,祝曼茵结过两次婚,第一次嫁给了一个商人,第二次嫁给了一个汉奸。
算上年轻时的相好,三个人里面没有一个活过三十五岁的。
我问过她,我的父亲是他们中的哪个。
她只是很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哪个也不是。」
我又问她,那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她还是很轻描淡写地说,「纠结这个干什么,无论是谁都已经死了。」
我无言,此后便再也没有问过关于我父亲的任何问题。
赵阿婆喝了一口热酒,被呛得面红耳赤,我赶紧递了帕子过去。
「她呀,真是可惜了那么漂亮喽!当年我那个五弟弟天天围在她身边,不是送围巾就是送胭脂的,轰都轰不走喂……」
「她是上海来的,长得漂亮心气儿又高,但孤儿寡母的日子也不容易,就这么过了三年,后来慢慢还是同意了……」
「本来都定好日子准备办喜酒了,突然镇里来了几个人就把她带走了,说是、说是什么卖国贼!」
「哎呦,谁信呦!我那个弟弟就跟着去了镇里要人啊,可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就跟丢了魂儿一样,后来没多久就出去打工了,她也再没回来过……」
祝曼茵在1948年坐过八年牢,罪名是「通敌卖国」。
而我被赵阿婆收养了八年,直到1956年祝曼茵被放回来。
在我还不知道「汉奸」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它就已经深深烙印在了我的灵魂里。
后来到了结婚的年龄,也从来没人愿意给我说亲。
祝曼茵并不在意我是否能够嫁得出去,准确来说,她并不怎么在意我。
每天除了一日三餐,我们几乎并不交谈。
她最喜欢看老照片,最喜欢写日记。
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我也不是一个孝顺的女儿。
四、
1973年,我去县里打工,认识了一起做工的刘仁达。
他不嫌弃我是个汉奸的女儿,我也不嫌弃他是个跛脚的瘸子。
我们就这样一穷二白地结了婚,唯一惊讶的是,祝曼茵用不多的积蓄给我打了一条金项链。
后来没多久,我和刘仁达就去香港跟着朋友做生意,直到定居,再也没有回来过。
二十几年,我几乎快忘了祝曼茵的存在,如果不是她突然去世的话。
我将祝曼茵的遗体火葬后,就拜别赵阿婆回到了香港。
临行前,赵阿婆给了我一个箱子,都是她之前帮忙收拾老房子时整理出来的东西。
回到香港后,这个箱子一直被我放在仓库里,从未打开过。
2001年,赵阿婆去世了,我和家乡失去了最后一点牵绊。
往后的二十年,我再也没有听到过故人的名字。
直到今年,我也老了,刘仁达早就已经去世,儿女也各自成家立业,我开始慢慢对过去的事情释怀。
我最近总是想起祝曼茵,也许是人上了年纪开始怀旧,不知道她以前是不是也会这样。
我从仓库里找出那个箱子,积压了二十几年,上面已经落满了灰尘。
里面的东西并不多,除了几件祝曼茵生前的布衣外,还有一件做工精细的旗袍,一本已经泛黄的日记,一张黑白的照片,还有一枚子弹头。
照片上的祝曼茵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身漂亮的小洋装,脚踩一双高跟皮鞋,戴着网纱帽,笑吟吟地挽着一个年轻男人的胳膊。
这张照片我过去见过,因为祝曼茵几乎每天都要拿出来看很久。
我曾以为这个照片上的男人是我的父亲,但祝曼茵提起我父亲时从来不会有任何情绪波动。
慢慢地,我放弃了这个可笑的想法。
那枚子弹头我也是见过的,因为祝曼茵把它做成项链一直戴在胸前。
我将祝曼茵的几件衣服和旗袍小心挂好,回到座位上打开台灯,戴上眼镜开始翻阅那本日记。
我才发觉,我对她的了解是那样的少,少到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与其说这是一本日记,倒不如说是一本传记。
一本祝曼茵的人生传记。
它是祝曼茵在1963年写下的回忆录,也是她八十二年苦难人生的终章。
打开第一页,封面上写着几个字——
《民国三十七年手札》。
1963年4月26日 小雨
我不知道该怎么叙述我这荒唐、凌乱的一生,想写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写起。
如果在我死后,有人能够看到这本日记,请在阅后烧掉它罢。
带着这些记忆生活,实在是太痛苦了,哪怕只有一个人能够为我分担,也谢谢你了。
1910年,我的姆妈被卖给了我爸爸当小老婆,姆妈是个漂亮女子,只可惜生在了穷人家。
不过这样的世道,漂亮女子生在什么人家不苦呢?都一样罢。
我爸爸是个乡绅,家里也算有些田地,姆妈虽然经常被其他几个婆姨欺负,但也不曾短吃短用。
姆妈肚皮争气,连生了两个男娃,我爸爸很开心,姆妈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
不过那几年,真是很混乱的年份啊,不仅上海,全国各地都在起事,我爸爸不敢出头,生意也停了不少,生怕被人当街打死。
1912年,县太爷在衙门口被杀死,一群穿着西洋军装的人占了我们这里,我爸爸的田地全部都被收走了,大院子里的下人也都被遣散了。
幸好大娘花钱打点了军爷,我爸爸才保住一条性命。
田没了,我爸爸以前生意上的朋友也都不敢再和他来往,生怕惹事到自己身上。
我爸爸见家里没钱了,只好卖了刚刚九岁的大姐姐到窑子里去,人伢子嫌大姐姐年纪小,还不能做事,我爸爸求了很久才换了五块大洋。
女子不值钱的,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是卖女子的。
很快,靠卖大姐姐的钱就花光了,我爸爸又卖了二姐姐……
这样的苦日子到了1915年,姆妈又生下了我,我爸爸也想卖掉我换钱,但我还是个婴孩,会有谁想要呢?
我爸爸很生气,直骂姆妈生了一个“赔钱货”,甚至恨到都没有给我起名字。
我有什么办法呢?如果可以的话,我一点也不想出生啊。
我已经记不得我的生日是哪天,只记得是个冬天,姆妈给我起名字,叫我“冬君”。
我爸爸是个酒鬼和烟鬼,是个窝囊男人,他不再是地主了,但他放不下脸面去给别人做活,于是他逼着几个姨娘去卖针线。
我的两个亲哥哥,春生和春来,刚刚十岁就要去码头帮别人卸货,瘦得像是两道影子。
我那个时候只有六岁,是家里唯一剩下的女孩了,我每天都要帮姆妈给爸爸和几个姨娘洗衣服。
我爸爸总是说,「等再长大些,就能卖个好价钱了。」
先写到这里吧,立女回来了,我要给她做饭了。
过去的事情哪里是这么容易说清的呢?说不清的……
1963年5月2日 晴日
继续接着上次说吧,前几天做工很累,没什么精力写了……
1922年的秋天,我的两个哥哥先后去世了,他们在码头染了病,姆妈求了爸爸好久才请了郎中来家里,但郎中说他们染的是瘟疫,得去医院打针才能好。
我爸爸不想花掉买酒钱,把我的两个哥哥扔在了草房里,不许任何人接近他们,姆妈也不可以去照顾他们。
没过几天,他们都死了,姆妈也疯了。
我爸爸看姆妈没用了,就用三块大洋把她卖给了一个地痞。
我经常偷偷跑出去看姆妈,但她疯疯癫癫,已经不认识我了。
后来,姆妈消失了,有人说她又被卖到了窑子里,也有人说她死了。
我再也没有见过姆妈了。
直到1930年,我十五岁了,我不知道哪天爸爸会像卖掉姆妈和姐姐一样,把我也卖掉。
可是他没有卖掉我,他对我的态度还比以前好了很多。
他不让我再去洗很多衣服,他总是让我进屋里去给他按摩捏脚,有时候也会给我买一些好看的衣服和发箍。
他总是喜欢让我坐到他大腿上,然后用手不停地在我身上摸来摸去,他总是夸我,「冬君可真好看,爸爸怎么舍得卖了你呢?」
我很害怕我爸爸这个样子,但我不敢忤逆他。
直到有一天他把我按在桌子上开始撕扯我的衣服,我拼命地呼救并用手击他,他恼羞成怒,用麻绳将我捆了起来,狠狠扇了我几十个巴掌。
我被打得不省人事,意识模糊时清脆的敲击声突然在耳边炸开,我爸爸倒在了我的身体上,一股温热的液体也渗进了我的衣领。
我看见二姨娘剧烈抖动的身体,我看见她手里残留的花瓶碎片,我看见她眼里迸发出的强烈的恨意,还有夺眶而出的泪水。
我忘了,四姐曾经就是这样被我爸爸强暴后卖给了人伢子,被折磨死在了窑子里。
二姨娘不喜欢我,她总说我和姆妈一样长了一副狐媚相,可她哆嗦着帮我解开了绳子,把我抱下桌子后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安慰我。
我知道她想四姐了,我也想姆妈了。
1930年8月27日,二姨娘在街口被枪毙了。
提起往事实在有些哀伤,立女也快回来了,我先去做饭罢。
1963年5月6日 晴日
这几天做工做得比较多,老板说多给我一点钱,可以给立女买件新衬衫了。
今天有些空,继续写吧……
我爸爸死后,我以为我不用再被卖掉了,但大娘很快叫了人伢子来看我。
她说,这丫头长得俊,年龄也慢慢大了,贵人老爷们肯定喜欢。
人伢子力道很重地用手在我的脸上掐了一把,他问大娘,「是雏莫?」
大娘心虚看我,她不确定我到底有没有被父亲强暴,但为了多卖些钱,她仍是满脸赔笑告诉人伢子,「保准是雏,水灵得很!」
我跪下不停给大娘磕头求她不要卖掉我,她一边亲吻手里的洋元,一边关上了大门。
十块大洋,我被卖到了窑子里去,人伢子说冬君这个名字太像个女学生,他给我改名叫「红姐儿」。
我的第一晚,被一个福建来的商人用三十大洋买下了。
他们给我洗澡、画眉、梳头,穿上美丽的旗袍,我像是一个被精心包装好的商品等着顾客来验收。
他肥胖并满是臭汗味的身体紧压着我,用他那干涸裂皮的厚嘴唇吻在我的脸上、脖子上、胸口上。
他一直重复地说,「红姐儿,你真是个漂亮女子!」
账房里妈妈正在开心地数着洋元,房间里嫖客正在开心地享用他的商品。
除了我,所有人都为我的漂亮感到开心。
哪里还会哭呢?流眼泪都不是我的权利。
凭借着「漂亮」,我很快就成了街上最贵的窑姐儿之一,不过我还是比其他的窑姐儿要好一些了,我每天只需要接两到三个客人,可她们就很惨了。
不对,沦落到这里的女子哪个不惨呢?
我认识一个好朋友,她叫「翠莲」,她和我一样也是死了爸爸后,被姨娘卖来的。
她比我早来两年,她告诉我这里的窑姐儿过两年色衰以后,就要被再次卖掉,可能要卖到更远的地方去,卖到更坏的人手里去。
她说,我们一起逃跑吧,把客人送的东西当掉以后,可以换两张车票,我们坐火车去南方,虽然苦,但至少不用再受这样的凌辱。
我同意了,我们约定好三天以后的凌晨在车站碰面。
我收拾好包裹,当掉礼物换了钱,一刻也不敢停地跑去火车站。
可火车站哪里有翠莲的影子呢?只有几个拿着棍子的壮汉一早就在等我了。
他们把我抓了回去,他们把我身上的钱全部夺走,他们把我捆在凳子上用鞭子狠狠地抽。
哪里有翠莲的影子呢?
哦,原来翠莲在妈妈那里得了好去处,她举报了我就不用被再卖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我被他们打了一整个夜晚,打得昏死过去再用盐水浇醒,继续打到昏死过去。
妈妈说,不如把我的价格放低下来,这样每天就能多接一些客人。
于是从那以后,我每天都要接至少四五个客人,因为我不仅「漂亮」,而且「便宜」。
那是我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一段时光
作为一个女子我活得那样没有尊严,作为一个人我连牲畜都不如。
不说了,光是回想一下就要流泪。
现在真好,没人再去这样卖女子了,现在真好。
1963年5月12日 阴雨
立女又出门了,她每天都很辛苦,我实在不是个好母亲,我实在是拖累了她。
今天难得不用做工,继续写吧。
我在地窑子里的那几年,最怕的不是打骂,也不是刁钻难侍的客人,而是「杨梅大疮」。
春桃就是得了杨梅大疮以后被妈妈烧死的。
春桃是个好人家的女子,她不是被卖来的,她是被人伢子拐来的。
她有一双年迈多病的老父母,还有一个脑子不好的傻瓜哥哥,一家的生计都靠她一个人辛苦做工维持。
人伢子骗她说,只要她能让店门口的客人进来吃饭,就给她半斤小米。
她以为是小饭馆招客就跟着来了,可他们却把她绑起来打个半死,逼着她去做这些下九流的生意。
春桃来了只四个月,就染上了杨梅大疮。
她磕破了头,求妈妈让她歇几天养养病,妈妈不同意,她只能继续接客。
曾经的恩客老爷们看到了都嫌弃她恶心,以为她故意害别人得病,就对她拳打脚踢,她病得更重了。
妈妈赔了钱,就用烧红的烙铁去烫她的伤口,说这样才能好得快。
春桃快死了,可她还没死,就被活生生地钉死在了棺材里。
我给春桃送过两次馒头,她垂在床上抹着眼泪说,不知道她的老父母和傻哥哥是不是还活着,她说他们连馒头都吃不到了。
春桃终于在痛苦中解脱了。
我很害怕,我怕我也是这样的下场。
我没有得杨梅大疮,但十八岁那年,我怀孕了。
妈妈把我叫到屋子里去,给了我一碗水。
那哪里是一碗水,是一碗还在游的活蝌蚪。
妈妈让我喝下去,她好言劝着我,她说吞了这些蝌蚪,肚子里的孩子就被咬烂了,一点都不痛的。
我不敢喝,她就叫人死死按住我,掰开我的嘴往喉咙里灌。
我流了很多很多的血,肚子痛到像是内脏都被绞烂了,我的嘴里满是生出的脓疮,妈妈不让我去接客,也不再给我饭吃。
我知道,妈妈这是要放弃我了,因为我也没用了。
后来我身上的疮口一天比一天多,精神也一天比一天消沉,妈妈终于叫了人来,他们把我裹在草席子里扔到了车上,准备丢到乱葬岗去。
车子慢慢开动,我忍着身体的剧痛从草席里爬了出来,又趁着没人注意从车上跳了出去,我甚至很清晰地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可我真不想死,我才十八岁,我终于从那个吃人的地方里出来了,我真不想死啊。
已经快入冬了,我拖着残躯在地上爬了很久,爬了很久,但我也只能到这里了。
我想,那个年代遍地都是死人,活人也像个死人,也不少我一个了。
我终于可以安心地,去见姆妈了。
今天写了很多了,就写到这里吧……
我要去给立女缝衣服了,她的布衣已经破了,穿着这样的衣服会被人笑的。
1963年5月20日 晴日
今天做完工不是很累,继续写吧。
这几天很多次都想继续动笔,但是后面的事情实在是有些悲伤,我已经撕掉很多张纸了,希望这次不用再撕掉了。
1933年,我不再是妓女了,我成了白家的表小姐。
白女士从街边救起了我,她说她坐在车子里看到我很艰难地趴在地上,她以为我被人毒打了一顿。
她把我带到医院里,请了西洋医生为我看病,收留我在白家生活。
她真是个好人,可我不敢说出她的名字,她这样好的人还是不要和我扯上太多关系得好。
白女士是上海商委会的女老板,她是做服装和黄包车生意的。
我告诉白女士,我并不是好人家的女子,我是从青楼里出来的,我并不是清白的女子。
白女士对我说,她小时候也被卖到青楼里做过清倌儿,那个时候很多地主老爷和达官显贵都想要娶她做小妾,但是她都拒绝了。
后来她认识了一个革命党人,他们很快坠入了爱河,但由于被政府通缉,他们不得不一起逃亡日本。
他们在日本结婚生子,白女士也在那里读书留学,可在回国后她的丈夫由于革命工作屡屡失败,理想不能实现,便开始堕落吸食鸦片。
而五四运动后,白女士开始学习马克思、学习共产主义,成为了一名进步青年,他们的差距越来越大,她的丈夫十分愤恨便开始对她频频施暴。
后来她带着孩子离开丈夫,来到上海开始做起了生意,凭借着灵活的商业头脑成为了一名出色的女商人。
白女士对我说,「人是不能自轻自贱的,你只是苦命了点,可你的灵魂是清白高贵的。」
你的灵魂,清白高贵。
这句话,在过去的很多时候都支撑着我,它在我生命中最见不得光的日子里像一盏灯一样闪烁着。
我没堕落,全靠着它。
白女士说,「红姐儿」这个名字不好,「冬君」又太苦了,以后就是重新活过了。
她给我改了名字,叫「曼茵」。
芳草如茵,生机勃勃。
她说我的人生就应该这样。
因为白女士,我从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女,变成了白家的表小姐——祝曼茵。
说到这里,眼泪已经不知道流了多少,我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再去看望过白女士了,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有人记得她。
真想回去上海看看啊……
1963年6月10日 乌云
好久没有动笔了,立女昨天刚刚十八岁,我用肉票换了些猪肉来吃。
可她心情不好,回来得很晚,也没有吃饭。
我去问赵大姐,她说立女在工作时又被人骂汉奸了。
我好内疚,如果当初将立女交给周先生,或许就不是这样了。
自从上次写到白女士以后,我几乎每晚都会梦到他们,不过都是些噩梦。
白女士收留我后,她送我去了学校念书。
我没念过书,学习起来比别人吃力很多,常常有人在背后开玩笑,说我是「不裹脚的文盲妇女」。
我十分羞赧,白女士是那样的有才学,可我却大字不识几个,她会因我而被笑话的。
我于是和白女士说,我不要去学校了。
她没有不悦,只是问我,你不要读书了莫。
我说,我要读书的,但我想自己在家里读书。
白女士没有回答,第二天照常送我去学校,可等我晚上回来时家里却多了一位教导先生。
白女士对我说,「你不可以不去上学,更不可以因为别人而不去上学,学了知识才有能力去救人,去救国。」
从那以后,我不再在意别人的话语,每天都很努力地学习,从白天到黑夜。
有时晚上,白女士也会亲自来检查我的课业,她跟我讲「无产阶级」,她跟我讲「反帝反封建」,她跟我讲「民主与科学」。
她说中国需要更多读书人来挽救。
我明白了,作为祝曼茵而活着,我还有更多价值。
就这样过了两年,直到1935年,白女士的独子何先生从英国留学归来。
他是学医的,回来以后却在学校做了一名国文老师。
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医院治病救人呢。
他回答,「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
我说,你讲得真好。
他笑着答,这是一位叫做「鲁迅」的先生说的。
在何先生的带领下,我参加了很多学生运动。
我们去政府门口为被枪杀于租界的无辜工人请愿,以学生会的名义联合给《申报》投稿,成立学生话剧团义务表演剧目《图存》、《打响第一枪》等等。
可碍于政府向学校施压,我们被迫中止了一切学生活动,但没过多久我们又成立了「沪仁大学学生救国委员会」。
直到1937年,何先生暗中带我去见张启民。
他们说革命就会流血,斗争就伴随着牺牲,他们问我是否决心投身于革命的光荣事业,他们问我是否愿意为党和国家奉献终身。
我提交了我的入党申请书。
我仍然记得我说,我想用我的生命,为没有饥贫压迫的中国努力一次。
我在二十二岁那年,终于知道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我站在满是「巨人」的时代里仰望他们,又跟随他们,把为国捐躯当作最崇高的理想,把共产主义当作生命的信条。
那种英勇无畏的感觉,直到今天我仍然能在写下这些行字的时候感受到。
那是年轻的我留给年老的我的,最后一样东西。
1963年7月5日 晴日
又是好久没写了,这段时间病得厉害,我可能真的老了吧。
今天精神好些,继续写吧。
1937年,我加入组织后一直没有接到任务,上面的人只是说让我继续等候指令,暂时不要暴露身份。
我听从上级指示,从学校毕业后就在白女士的安排下进了私立中学教书。
可还没等到新任务,就先等到了接二连三的噩耗。
7月7日,卢沟事变,北平沦陷;
7月28日,天津抗战,天津沦陷;
……
直到8月13日,日本的舰队驶进上海港口,日本人端着枪闯进上海。
外面炮火连天,血肉纷飞,租界内依旧歌舞升平,不受一毫影响。
一时间,数十万平民涌入租界。
白家将几所厂房整理出来收容难民,再支了几十个布施的粥铺提供吃食。
可难民的数量远比我们想象得更加庞大,这场战争持续的时间也比我们预估得更久。
仗已经打了一个月,非但没有胜利的迹象,反而国军节节败退,日本人的行径越来越猖狂。
那段日子,报纸上每天传来前线的悲讯,各地的阵线都在崩溃失守,上海人心惶惶,不知道国军还能撑多久。
为了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暴行,何先生联同几位爱国志士再次组织青年学生上街游行。
我强烈要求跟随队伍一起,但何先生以「保密身份」为由拒绝了我,我只得在家中帮白女士一起安置难民。
但那天以后,何先生并没有回来,全部参与游行的人都被工部局以「煽动反动情绪」的罪名逮捕起来。
白女士与我万分著急,派去打听的家丁回来说,工部局为了震慑游行队伍杀了人,但还不知道死去的是谁。
白女士惊得昏死过去,我将她照料妥贴后就出去想法子打听消息。
我利用白家的人脉关系,托人疏通了当天在街巡捕的警务处队长。
他告诉我被打死的是个年轻男人,他们几次威胁劝告都无用,最后对为首的人开了枪,剩下的人见此反抗情绪更加激烈,全部扑上去甚至殴打死一个警员。
直到警务处又派来了更多警员,将老师学生们全部抓捕起来。
我不肯死心,又塞了很多钱给他,求他带我去监狱看看。
监狱里面,何先生的同事顾不及自己身上的伤口,伏在地上痛哭。
他说,何先生趴在血泊里直到断气的最后一刻,都大大瞪着双眼、咬紧牙用力念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日本侵略者!」
他说,他还没来得及为何先生合上双眼,他还没来得及为何先生合上双眼啊。
何先生的尸体就被警员拖走,丢到了海里。
我忘记我是怎样地听完这些话,怎样地走出监狱。
我应该为他哭一场的,但我实在没有泪水。
我也不懂为什么我没有泪水。
从监狱出来后,我就和家丁们沿着海边打捞何先生的遗体,找了两天两夜。
那当然是找不到的,我只能以衣冠发葬了何先生。
白女士听到何先生牺牲的消息后就病倒了,白家的企业和收容的难民只有我来支撑。
我是没有时间停下的。
半个月后,游行的人全部被释放了出来,何先生的那位同事来白家找到我,并交给我一个钱包。
他说这是何先生怕游行时丢掉,特意存在办公室里的。
那是何先生的钱包——里面只有零散的几块大洋,还有被钱包主人刻意缝住的夹层。
我用剪刀小心地剪开夹层,只是一张照片而已。
只是一张在半年前,我们一起在霞飞路拍的照片而已。
只是一张照片而已。
我终于在这张照片面前,崩溃了。
我也终于相信,他是真的已经不在了。
何先生,很多很多年了,这张照片我仍然好好带在身边。
那些没能亲耳听到的话,我已经从这张照片中,全部听到了。
我们之间,未有遗恨。
你在我心里,没有模糊,没有老去。
请你见到我的时候,也不要惊讶于我的衰老。
我真的,很惦念你,很惦念你。
1963年7月18日 乌云
自从上次写完,我失眠很久,今夜索性也睡不着,不如继续写吧。
1937年9月,我们终于盼到了《国共合作宣言》的发布,也盼到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正式形成。
然而上海的局势仍然没有向好的态势,国军接连溃败,日本人占领的地区越来越多。
「蓬莱告急!」
「邑庙告急!」
「上海告急!」
战争形势日渐分明,在日本的「花言巧语」和「受害者论」下,工部局允许日本宪兵队穿便装进入租界内搜捕前线伤员。
可他们哪里只是搜捕伤员,他们在公共租界内以「窝藏士兵」的名义大肆抓捕平民,迫使他们为其做苦力,又用严刑来逼供他们、屠杀他们。
我们写了一封又一封书信,试图让工部局来制止日本人抓捕平民的行为。
可那些书信,无一不石沉大海。
我们竟然寄希望于外人,我们竟然寄希望于唯利是图的洋人!
他们都是一丘之貉而已,外人是救不了中国人民的。
上海各界爱国人士全部十分愤懑,以「九洲大药房」为首的项老板成立了「上海商人救国组织委员会」,带头抵制日货。
白女士也加入其中,商人们纷纷自发为前线士兵捐赠装备和物资。
可这个举动却让日本人极为愤怒,他们抓走了九洲大药房内的十几名职工。
项老板为解救这些员工亲自与日本人谈判,可丧心病狂的日本人竟将他一起抓捕起来并杀害。
张启民送来消息,日本人或将进一步抓捕反日爱国商人,他提出请白女士去国外暂时避难。
我劝白女士许久,可她说,「没有人能将我从中国的土地上赶走,也没有人能杀光爱护中国的人。」
1937年10月26日,白女士被日本人以「私藏狙击手」的名义闯进公司抓走了。
我去跪求商委会的各位董事能够联名向工部局施压,逼日本人放回白女士。
但大多数董事都不愿得罪洋人和日本人,只有几位白家的世交与反日商人愿意为白女士出头。
我们带着共同签字画押的请愿书去到工部局,碍于白女士和几位董事在上海商界的地位和影响力,以及日本在租界内的一系列非人道行为造成的恶劣影响,工部局最终派出代表与日本陆军司令部谈判。
日本人说,只要白女士愿意写下道歉书,并承诺以后企业为日军服务,他们就同意放了她。
可天还没亮,我们就接到了白女士的死讯。
派去打听的人回来说,白女士在狱中咬掉了一个日本兵的耳朵,并一直怒骂日本人是禽兽,不肯答应他们的条件。
就在我满怀忐忑等待消息的时候,他们把她活活绞死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她就被活活绞死了。
她被捕的前一天晚上还说,我的字写得不大好看,要买王维贤的字帖给我练字。
她说,何先生的字写得那样好,我也绝不能落下。
可我还没有等到这份字帖,我的第二个母亲,也以如此悲怆的方式离我而去。
可我无能为力。
可我无能为力啊。
我不能杀光日本人为她报仇。
我连她的尸骨都找不到啊。
我还没有回报她,我还没有来得及回报她,她就死在了日本人的刑具下。
于是留给我的,就只剩下了半生的悔恨,还有永远无法倾泻的痛苦。
白女士,我现在已经可以写一手好看的「欧楷」,就如同您当年期望的那样。
我多希望您能来看看我,可您什么时候才能来看看我呢?
您来看看我吧,我会在每一晚的梦中等您。
我真的,好想念您。
1963年7月25日 大雨
今日继续上次写吧,白女士并没有到我梦中来,我实在失落。
她是不是怨我没有照料好白家呢?她是不是怪我把她的心血变成了日本人的武器呢?
我也好恨自己。
白女士去世后,我消沉了很久很久,这期间又发生了太多事情,已经不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
1937年11月12日,国军溃退,上海沦陷。
其间,包括太原、苏州、石家庄、大同在内的十几个城市全部沦陷。
每天都是铺天盖地的「沦陷」消息,我已经有些感到麻木。
直到12月20日,《救国时报》上刊登的一则新闻彻底唤醒了我的意志。
报纸上面白纸黑字,大大写着——《寇军倾力进攻南京 日寇攻宁大肆残暴》。
与此同时,我也接到了我的第一个任务。
张启民说,组织有意发展我做上海的地下工作,以亲日商人的身份获取日方信任,而他将作为我的单线联络人向延安传送情报。
他说,革命事业不能只靠子弹的射程,更需要隐蔽战线的力量。
他问我,能否接受作为一名优秀的「汉奸」,继续为革命奋斗。
我犹豫了。
这个任务意味着,我要接手白家的企业,并把它从一个爱国企业变成「汉奸」企业。
也意味着白女士一生高节,将在死后因我蒙羞。
但我不能拒绝。
我不能拒绝,只是为了让更多人不要失去母亲,让更多人不要做汉奸。
我接受了组织的安排,并将在一个月后坐船前往日本留学,一是为了淡化白女士的爱国形象对我的影响,二是为了日后潜伏工作的顺利开展。
我与张启民的接头地点就在「同熙茶馆」,他是茶馆的老板,也是上海地下情报小组联络员——「信差」。
我的代号是——「夜昙」。
离开之前,我问张启民,「我们会胜利的,对么?」
张启民沉默了半晌,他说,「也许我们不会胜利,但人民一定会胜利。」
人民一定会胜利。
那就足够了。
1938年,我离开上海去到东京,起先在弘文学院补习日文,而后又赴早稻田大学修习政治科。
也是在那里,我结识了我的第一任丈夫——胡先齐。
其实如果不是生活在那些年的话,我想也许他会是个好人罢,也许我会愿意做他的妻子罢。
不过世上很多事情,最可惜的,就是没有如果。
先写到这里吧,立女快回来了,我要去给她热一热饭了。
1963年8月8日 晴日
连着下了很多天雨,今天终于不再下了。
立女的衣服还没有干,只能穿着脏衣服出门去,我还要再多赚一些钱,给她买些新衣服。
上次写到去日本留学,继续接着写吧。
其实我在去到日本前一直对它有些偏见,我认为他们的学校与他们的军队一样,都是残暴不仁的。
但事实上,那也只是我的偏见而已。
我的老师山本先生是一位博学仁爱的政治学教授,他不歧视任何国家、种族、身份的人,他虽然出生在一个小资产阶级家庭中,但却是一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
他总是喜欢将自己的衬衫打理得没有褶皱,将头发梳得光亮,他总是与我探讨《资本论》,也曾提到过一些让他记忆深刻的中国留学生,例如李大钊先生。
说起来,我去读政治科也是因为大钊先生,我知道他曾在早稻田大学读过政治科,所以我在那里搜集到了很多他过去的手抄本,不过那些都早已在我第一次入狱时就被销毁了。
我的友人晴奈小姐是一位聪慧善良的医学生,她常常为我带来亲手烹饪的铜锣烧与大福饼,也教会我制作许多日本点心,她的父亲曾是大阪很出名的糕点师。
我能将「荣日饭店」做得那样好,是多亏了晴奈小姐的,我实在应该感谢她,但我却早已和她失去了联系。
事实上,这几十年里我和很多人都早已失去了联系,但那也不重要了。
我早已意识到,在人的漫长的生命中去与留都是早晚而已,只要在走到尽头前还能记起那些重要的名字,就足够了。
我很珍惜在日本读书的日子,也很珍惜和志同道合的友人交流的时光,但这些时光实在太过短暂,我在认识胡先齐后几乎就和他们断绝了往来。
但我和胡先齐的相识,实在算不得美好。
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黑夜,我从晴奈小姐家中出来准备回到租住的地方去,却在途中遇到了四个醉酒的日本男人。
他们将我掳到偏僻的地方去,他们将我围困在中间并不断逼近我,那时我的脑中忽然变得空白,只剩下最本能的恐惧和颤抖。
他们让我想起十五岁被按在桌子上的某一天,他们让我想起了些曾经在我的身体上留下污浊痕迹的男人们,他们让我想起我的父亲。
他们让我拼命掩盖的过去又一次血淋淋地出现,他们让我悲叹为何世上女子多是寻因无因,求果未果。
就在我决定殊死一搏时,胡先齐突然举着棍子从巷子里冲进来,用力击倒了其中两个日本男人。
他趁着另外两人还没有动作,就高举着棍子向他们挥去,但那两人很快就反应过来抱头逃开了。
胡先齐没有再继续追打他们,而是过来关切询问我是否要去医院。
我没有受伤,当然是不用去医院的,我只是请他能够送我一程。
胡先齐很绅士地将我一路送回了租住的房子,我们互通了姓名和学校,惊喜发现对方都来自上海,于是便相约在书舍常常会面。
我那时对胡先齐是充满好感的,他读过许多书却并不自大,他总是拥有很多新奇的观点,他实在是个绅士且细致的人。
可当我知道他的父亲是「鸿兴纺纱厂」的董事后,就对他失去了那些好感。
「鸿兴纺纱厂」是日本人在上海投资建成的,虽然名义上的董事是中国人,但实际的控股权在日本人手里,他们还抓来大量的中国人为他们夜以继日地劳作,白女士曾经就与我唾弃过胡先齐的父亲——胡仲林所作下的苟且行径。
我尝试将胡先齐剥离开他的家庭,将他视为一个完全独立的善良的好人,但我实在错得过分。
虚弱的灵魂是流淌在一个人的血液里的,不会因为他外表伪装出的坚挺而被掩盖,是他的家庭造就了他,这本就是他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但我还是接受了胡先齐的告白信,也同意与他一道回上海。
现在想想,我作为一个「汉奸」的开端,似乎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现在想想,我们都没有被命运放过,我们都被时代裹挟了。
所以,还能怪谁呢。
1963年8月17日 浓雾
近日总是胃痛,就连做工也提不起什么精神来。
昨天去了县里的药房问了西药,价钱有些贵,幸好赵大姐给了土方子,今天熬了试试,很苦,希望有用。
还是继续写吧。
1940年,我在日本提前结束了学业,和胡先齐一起坐上了回国的船。
由于离开得太过匆忙,我没有来得及再去拜访山本先生与他郑重告别,我们的书信也停在1942年,我寄出的最后一封信没有再收到任何回应,我与我的恩师就这样断了联系。
晴奈小姐是亲自来送我们的,她在码头轻轻拥抱我,用蹩脚的中文对我说「祝你平安」,因为我曾告诉她这句话在中文里是很美好的祝福,于是她在分别时这样祝福了我,可她却在1945年的广岛彻底失去了音讯。
遗失的人们,我从来不会去猜测他们的生死,这样就能心安理得地相信自己所相信的——或许他们仍然在世上的某一个角落好好活着。
回到上海的第二天,我就去「同熙茶馆」秘密与张启民会面,和他讲述了在日本与胡先齐结识的经过,以及我准备在上海开一家日式菜馆的想法。
张启民思忖片刻,让我先回去等待消息。
几日后,他传了暗信给我,大意是上级商讨后希望我能够与胡先齐结为夫妻,再利用胡家的人脉搭上日本海军司令部的线,获取日方信任。
他在信中劝慰我,他说,「祝曼茵同志,战争已到危急时刻,各省各地仍在炮火中顽强抵抗,只因不幸之国家无法容纳个人之幸福,你为组织所作的牺牲永远会被铭记,你是民族的英雄。」
我点燃打火机把信纸烧掉,其实我早已做好失去婚姻的准备,从我宣誓的那一刻起我的生命就不再属于自己。
后面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与张启民只是通过暗信往来,没有再碰面。
我与胡先齐一同去胡家见他的父母,胡仲林听说我出自白家,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他与白女士一向不合,白女士认为他是卖国贼,他认为白女士是假清高。
但在我表达了「白家如今只剩我一人操持家业」后,他也很快就表示「父辈恩怨不及子女」,此后便再也没有在我面前提过此事。
我们的婚事很快定了下来,在胡先齐的介绍下,「荣日饭店」也在上海渐渐有了些名气。
我每天以未婚妻的身份陪着胡先齐在各个宴会里推杯换盏,有些是高官要员,有些是富贾名流,还有租界军方。
偶尔有人讥讽我,「白家真乃名门,培养出的儿女能在各界大放异彩!」
偶尔有人恭维我,「祝小姐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与胡少爷堪称天作之合!」
时间长了,我渐渐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这样纸醉金迷的、醉生梦死的生活。
我也逐渐理解白女士曾经说过的,「商人是很容易失去骨气的,因为金钱会腐蚀人的脊梁,只剩下一滩肮脏的血水。」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告诉自己,人之生死实乃平常,可绝不能被压弯了脊梁,尤其在敌人面前。
死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有意义的死却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所以我渐渐理解,活着是为了更有意义的死去。
也许,仅此而已。
1963年8月20日 小雨
这几日胃病好转了些,想来是土方子奏效了,我实在该感谢赵大姐。
立女这几日外出,约莫月末才能回来。
我独自在家,继续写吧。
1941年春,我与胡先齐在沪江礼堂举办了婚礼。
感谢大家的喜欢,很真诚地感谢。
如果喜欢的话,麻烦大家帮我点个赞同。
不是大女主爽文,有点憋屈,感谢大家耐心观看。
她是这三界中最强的战神,徒手就把魔君给揍回了老家。
但是她从不让我叫她母神,她让我叫她妈。
自从一剑破开盘古秘境之后,她就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
所有人都说,她得到了秘境中毁天灭地的法宝,带着法宝归隐了。
但我知道,她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她让我有事就大声喊她,她听得到。
于是,在快被魔君捅个对穿的时候,我大喊了一声,「妈!!!」
我妈瞬间就踩着魔君的大脸盘子出现了,
「说了多少次了,这个点你妈要敷面膜别乱喊,你妈的面膜都被你吓掉了!」
「可是妈……我快挂了诶。」
1
听闻当年她带着还是婴儿的我飞升天界,一时之间震惊三界。
带娃飞升的,她可谓是第一人。
而且飞升的,还是天界空缺已久的战神位。
当时神魔大战焦灼,魔君步步紧逼,已经拿下了神界昆仑太虚殿,占据了神界五分之一的领域。
我妈把我丢给了神君代为照看,直接赤手空拳就上了战场,硬是把魔君打得没脾气,直接揍回了魔界。
一战成名之后,令无数人心生向往。
也让人好奇起了我爹是谁。
每次这个时候,她都说我是捡来的。
这谁信?
一个捡来的孩子,何至于连飞升都要带着上神界,肯定是亲生的!
但我确实从未见过我爹。
再后来她开始练剑了,甚至一剑破开了从未有人敢涉足的盘古秘境。
三界得知这个消息,都坐不住了。
在她安全从盘古秘境回来之后,所有人都庆幸她还活着,我却感觉她好像有些失神。
她对我说,我长大了,该学会一个人生活了,让我有事就大声喊她,她一定能够听得到的。
那番话听来就像是永别,对一个十八岁的孩子来说,这伤害太大了。
可她还是走了。
所有人都说她是得到了盘古秘境不得了的法宝,所以带着法宝归隐了。
但我知道,她是去了另一个奇怪的世界。
因为我趁四下无人时大声喊过她,她撕裂了眼前的空间出现在我面前,脸上还贴着一块奇怪的白布。
「妈,你被谁毁容了吗?!」
「瞎嚷嚷什么!这叫面膜,护肤的,这么晚叫你妈干嘛?」
我一把抱住她,「妈,我想跟你一起走。」
没有想象中的温情脉脉,她直接揪住我的后领,就把我拎起来了,
「想得美,你知道那边养一个孩子得花多少钱吗?」
说罢她就把我放下,撕裂空间潇洒的独自走了。
留下我欲哭无泪。
神界对我妈那是崇敬万分,但是对我,总有些异样的眼光。
因为我是个凡人。
没错,我妈飞升时,我只是个肉体凡胎。
飞升的是她不是我,我是被强行带上来的。
神君曾经大手一挥,说要替我脱胎换骨,但是我听说老疼了,就拒绝了。
当个凡人挺好的,反正在神界,所有人看在我妈的面子上对我也还算好。
魔界的人除外。
谁能告诉我,魔界的人是怎么潜入神界的!
那么多人你不抓,你抓我个凡人?!
再这样我可就要叫我妈了!
脑海里突然浮现我妈敷面膜时怒气冲冲的脸,算了,还是别乱喊她了。
那人将我掳回魔界,往床上一丢,上来就抓着我的衣领威胁我,「战神南水镜在哪?」
得,原来是找我妈的。
「不知道。」
腹部突然受了一掌,直逼得我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一言不合就打人,搞什么?!
你就不能多问我几遍吗?
我也不是那种立场很坚定的人啊!
只听见有人在喊,「少主,听说战神的女儿只是个凡人!受不住您这一掌的!」
打我那人也慌了,「你不早说!喂!你可别死啊!」
身体好像被谁托起,有温热的气息涌入体内舒缓被打乱的五脏六腑,有谁在喊让我别死,他不是故意的。
但我还是失去了意识。
痛,太痛了。
你找我妈你打我有用吗?
有病。
醒来已经不知是多久之后的事了,睁眼是一片黑红色的帐子,模样有些俊郎的少年托着头眼巴巴地望着我。
看到我醒来,他立马换了副嘴脸,嘲讽地说道,
「你真是给你母亲丢脸,战神的女儿竟然是个脆弱的凡人,连本少主一掌都受不起,真是废物。」
我刚想同他争辩,一激动又开始咳血,吓得他脸色一变,
「你别乱动了!本少主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你救活!」
气死我了!
但是我全身动弹不得,只能化悲愤去瞪他!
用眼神将他千刀万剐!
瞪久了眼睛就有点酸,不争气的眼泪滑了下来,一时之间有点尴尬。
他有些慌乱无措,
「你怎么哭了?我承认我不该打你一个凡人,可我以为你是神界中人,那点力道根本打不死人的!」
啊,眼睛好酸,又解释不了,我只能绝望地闭上眼。
却听见他语气局促道,「你别哭了,等你好了我再让你打回来行不行?」
还有这种好事?
我立马睁开眼睛嗯嗯了两声。
他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抓你只是为了引出你母亲南水镜,让她拿盘古秘境的法宝来把你换回去,只要你告诉我你母亲在哪,我就放你回去。」
这里是魔界,那眼前这个,应该就是魔君的儿子了吧。
竟然想出这种卑劣的办法,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坏得很!
我两眼一闭假装听不见。
反正谁都知道我妈已经跟盘古秘境的法宝一起归隐了,我就算不说,你又能拿我怎样?
等我好了,我一定喊我妈来收拾你们!
2
他却以为我又晕了,当场就开始进行抢救。
我相信他应该是想掐我人中的
毕竟救人嘛,常规操作。
但是谁能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插我鼻孔!
我瞪着我茫然无措的布灵布灵大眼睛,试图对他的行为进行强烈谴责。
他却一脸又惊又喜地对旁边的手下说,「掐人中还真特么有用!」
我特么……只想问候一下你的家人。
结果他的亲爹就来了。
那传说中好战的魔君,一身漆黑的华服,气场两米八,眸光似剑,沉着一张俊朗非凡的脸缓缓走来。
这该死的成熟男人魅力!
成熟男人只余光瞥了我一眼,「杀了吧。」
不是,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吧?
什么仇什么怨呐!
就算我妈揍了你,你有本事找我妈去,打不过大的就欺负小的,臭不要脸!
我心中腹诽却好似被他听见了一般,因为他面目不善地又看了我一眼。
「父君,那南水镜已经销声匿迹了,我特意抓了她女儿,就是为了用她女儿引她现身,这人不能杀。」
「此等卑鄙宵小所为,谁教你这么做的?」
不妙。
就连我都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威压袭来。
魔君生气了。
但是魔界中人卑鄙不是很正常吗,神界的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这魔君抽什么风装正派?
不过这个时候我倒希望他们能卑鄙一点,至少这样我还能暂时苟住这条命。
他们父子俩谁也不让谁,就这么僵持着。
最后魔君留了句话,说别让他再看见我,然后转身就走了。
这是放过我的意思了?
我转头看向旁边的少年,很明显他不服。
可能他还在为自己这个绝妙的点子不得亲爹赏识而苦恼吧。
为了不违背他爹,他开动了他聪明的小脑瓜子。
把我藏起来了。
藏在了魔界一个他爹绝对不会踏入的地方,花馆。
前殿是专门接待女性的地方,清一色的美男子,看得我眼花缭乱心花怒放,还有这种好地方!
没想到这小子玩得还挺花,名下竟然还有这种产业。
他用黑布将我整个人裹着,只露出双眼睛,抱着我经过时,我只恨不得自己像百目神君般多长几双眼睛。
不然我哪里看得过来。
神界的人大都一副清风傲骨的模样,一点都放不开,还是这里好。
「你看什么呢?」
一下被点,我心虚得缩了一下,故作羞涩,「就,还挺好看的。」
久久没有回应,我忍不住抬头一看,却发现他脸红脖子粗,不自然地憋着笑,
「就算你奉承我,我也不可能放你走的。」
大哥,我又没说你,你脸红个泡泡茶壶啊?
我说的是在座的各位哥哥们!
就算你一个再好看,也抵不过百花争艳啊。
看着他红扑扑的脸,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脸皮厚还是脸皮薄了。
又跨过了一条门,我突然感觉温度骤降,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前殿春暖花开,后殿却森严庄重。
「前面是用来做掩饰的地方,后面是本少主的单独住处,父君不会知道这里的,在你母神来救你之前,你就给我好好地待在这里吧。」
「等下,我不能待在前面吗?」
他眉头一皱,「你还想看别的男人?」
这话说的,「你管我看谁。」
不过我更好奇他找我妈到底有何贵干。
「你抓我找我妈,不,我母神,要盘古秘境的法宝到底干嘛?」
「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你抓我作甚?
有本事你放我回去。
不,其实好像不回去也行。
神界哪有这里好,一想到这,我嘴角就忍不住洋溢起幸福的微笑。
我又不是神界那群清心寡欲的神,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拥有七情六欲的凡人。
凡人,就应该做凡人该做的事。
贪财就算了,好色我可以。
越想越开心,以至于刚被他放在床上,他前脚刚走,我就忍不住起身迈开腿试图寻找快乐。
一下子劲猛了,忘了自己重伤未愈,直接天旋地转就一脑门磕在了柱子上,眼冒金星。
他听到动静破门而入,抓着我的肩膀就开始摇,
「就算我关着你不让你出去,你也不至于这么想不开寻死吧!」
放屁!老娘才不会寻死,老娘是要去寻欢作乐的!
「别……别摇了,晕死我了。」
他嫌我凡人之躯太脆弱,于是决定不让我单独住了,在他的超大卧室里,放了个小床就当是我的窝了。
又怕我过于脆弱容易生病,还铺了一层厚厚的白色虎皮毯,盖的是千年蛾君产的蚕丝被子。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好像什么一碰就碎的易碎品。
我有这么脆弱吗?
在神界也没这待遇,不一样活得好好的。
哦,神界没人会打我。
这个仇我记下了,我迟早要叫我妈来收拾你!
但不是现在。
毕竟现在就叫妈,我妈肯定会打穿魔界给我提溜回神界了,前殿那么多哥哥,没了我岂不是会寂寞?
一声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从刚来开始你就一直在傻笑什么呢?」
我捂住嘴偷笑,「有吗?」
他白了我一眼,就开始在他的大床上开始褪去外衫。
等下,这是我能看的吗?
我感觉自己的眼睛不受控制,睁得前所未有的大,恍惚间有一种目眦尽裂的感觉。
他可能也感觉到了我灼热的视线,深邃的眸子一敛,将发冠取下,任由长发披散而下,然后直接盖上被子躺下了。
就这?
你不换身衣服吗?
啧。
「那个,我感觉我的床有点不舒服。」
他果然起身过来,弯下腰按了按我身下柔软的虎皮毯,「平整得很,你又哪里不舒服了吗?」
我往后缩缩留出一人位,「就是有点硌人,不信你躺一下试试。」
单纯的他果然就躺了下来,「也没有哪里硌人啊,你也太娇气了点。」
他对着我说完这句话,侧身面对我,一双墨色的双眸肉眼可见地染上了慌张,甚至左右为难的抿着薄唇。
我伸出手搭在他的腰间,甚至能感受到一瞬间的虎躯一震。
上当了吧。
这还能让你给跑了?
「我感觉自己五脏六腑还是很痛,你能再像之前一样替我缓解吗?」
「能……是能,但你把手搭我身上做什么?」
「这样放着舒服一点,我可是脆弱的人类,很容易就死了的那种,你也不想我就这么没了吧。」
他咬紧牙关,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替我输送灵力,「那你不许乱动。」
我答应得痛快,「好。」
毕竟我也想伤快点好,这样我才能活蹦乱跳地去前殿与那些哥哥们再续前缘。
美美地想着,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只觉得原本沉重痛苦的身体正在逐渐变得轻盈,像是在快速地修复中。
一觉醒来,竟感觉全身轻快,再没了昨日那般浑身疼痛。
我惊喜地坐起来,却发现旁边那人脸色苍白,似乎有些不安分地闭着双眼,虚弱无力地轻浅喘息着。
3
这是,碰瓷来了?
我妈说过,还没碰到他就倒下的人,就叫碰瓷。
此情此景,十分贴切。
他额头上还冒着涔涔冷汗,恍惚间睁开了迷蒙的双眸,虚弱地抬眸看了我一眼,便想强撑着身体坐起来。
却还是力不从心又扑倒下去。
我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他手指攥紧,不服气地试图再次起身,
「还不是怕你太脆弱轻易就死了,所以昨晚上一直给你输送灵力,输得太多了,内里有亏罢了。」
难怪我的身体已经没有疼痛感了。
正内心感慨他真是个好人时,突然想起,不就是他打的我吗?
我小脸一横,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那你此前说等我伤好了就让我打回来,还算数吗?」
大抵是从没见过我这种不按套路出牌的人,他脸色有些难看,
「你们神界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狠心,你若想打便打,我说话算数。」
说罢他就两眼一闭,一副慷慨赴义的悲壮表情。
整得我倒有点不好意思下手了。
手高高抬起,却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脸上,力度之轻,就好像我在抚摸他的脸庞一样。
他睁开眼直愣愣地盯着我,耳根飞也似得红了。
我也愣了,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竟鬼使神差地说了句,「你这小白脸皮肤还挺好的。」
我觉得我是在夸他,他却觉得我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调戏他。
直接就打开我的手,想扑上来掐死我,可惜有心无力,被我给逃了。
我利落地跳下床,站在床边看着软弱无力的他,恶从胆边生,上前几步趁他不备按住他的手腕。
他无能狂怒,「你想干嘛!」
「听说魔界中人,都有一块本命石,只要本命石在,则永世不灭,我想看看它到底长什么样。」
听闻晶莹剔透,约莫拇指大小的宝石状,好像一般是镶嵌在身体的某处。
「你休想!」
见他不配合,我只好自己翻找。
先是掀起袖子看了下他的手臂,没有。
再扒开衣襟看了下胸膛,也没有。
被细碎的刘海挡住的额头有没有可能?
我拂开一看,还是没有。
难不成是藏在更隐蔽的位置?
我缓过神来,却见他被我拂开头发的眼底竟然有一丝微红。
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像是气急了,羞愤难当。
我这才发现他被我翻得乱糟糟的,连衣服也不曾穿好。
微微敞露的胸膛莫名有种吸引力。
但我妈说过,正经人从不趁人之危。
我松开他的手,又替他理好衣服,像伺候祖宗一样替他盖好被子说了声对不起,然后退下。
我看见他将被子攥得铁紧,抿着唇恶狠狠地瞪着我。
吓得我立马出门遁逃。
出了门我才想起,这不是去前殿的大好机会吗?!
那么多漂亮的哥哥们,怎能没了我?
我的步子前所未有的轻盈欢快,仿佛新世界的大门就在前方。
我满怀期待地推开了那扇门,却发现里面的漂亮哥哥们看到我的一瞬间,像是变了张脸一般。
面目狰狞,满眼的贪婪和渴望。
「是凡人,好香啊,好久没有吃人了,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
「你可别想私吞,我们大家一起看见的。」
「那就分了吃,先说好我要她的头颅,我好久都没有吃人的脑子了。」
怎么会这样?
这哪里还有半点漂亮哥哥们的影子,纯纯的就是吃人的魔鬼!
我跌坐在地上大喊道,「我可是你们少主带回来的人!」
他们顿了一下,随后继续肆无忌惮地靠近。
「你是说那个半魔半神的杂种吗?我们是看在魔君的面子上才称呼他一声少主。在这魔界,他始终不肯放弃身上的神脉,成为完全的魔,早就有人看他不惯了。」
「若有朝一日魔君不在,他在魔界就如同过街老鼠一般可笑!」
一声阴沉冷冽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你说谁是过街老鼠?」
我转过头去,便看见他脸色苍白负手而立,面上是难以言喻的隐忍。
「属下一时失言!请少主恕罪!」
这个时候他们倒是跪得快。
扑通一下跪了一大片。
我以为他会高高在上地处置掉这些人,可他却只是看着我说了句,
「这是我的食物,你们最好不要有不该有的心思。」
说罢便转身离去。
我连忙爬起来跟上他,真是一刻也不敢留在这里了。
可是他们所说的,半魔半神,还是让我很在意。
我想问,却又总觉得这个问题是个雷问不得。
他走着走着,突然扶着柱子咳嗽了起来,身形逐渐落下。
我连忙架着他快速回了房间,给他放平躺下。
他看着我,目光沉沉。
「在魔界,你最好不要到处乱跑,下次我不一定能救你。」
「那你不生气了吗?」
他别扭得把头撇过去,嘴硬道,「有什么好气的,吃亏的总不会是我。」
我积极地坐在他床边,眼巴巴望着他,「我愿意再吃点亏。」
他瞪了我一眼。
「要是你告诉我,你想用盘古秘境的法宝做什么,我就不动你了。」
见他无动于衷,我伸出罪恶的小手缓缓靠近,他脸色一变,
「是为了复活我母神。」
母神?
魔界有神吗?
不对,他是半魔半神,也就说是,他是魔君和神界之人的后代!
可是盘古秘境根本就没有什么法宝,有的只是撕裂时空去往另外一个世界的力量。
而那份力量,已经被我妈拿走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她从盘古秘境中回来时,对我说的那句,
「我找到回家的路了。」
4
她说永远不要告诉别人这个秘密。
不能让那个世界被这个世界的人所知,否则会惹来大乱。
所以我没办法告诉面前这个人,盘古秘境根本没有什么法宝,他的母神,也没有机会复活。
不过我现在更好奇,他的母神是谁。
神界中,我从未听闻过有神跟魔在一起,因为这是大忌。
余光一撇,却发现他已然闭上双眸,似乎睡着了。
算了,下次有机会再问吧。
他的睡颜倒是安分,徒留我百无聊赖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累了就趴他旁边躺会。
不得不说这人长得倒是好看,就是不太聪明。
正常人谁会为了救人让自己虚弱得都快不能动弹了?
至少我是做不到。
万一那心术不正的人趁机发难,岂不是无处可躲?
也就是我,心地善良,放在嘴边的肥肉都不吃。
他差不多睡一会就会醒来一阵,去给我找东西来吃,喂饱了我就又继续睡觉。
如此反复好几天,我都习惯了他到点的投喂。
以至于他快恢复了我才想起来,我还留在魔界做什么?
可是看他小心翼翼地照顾我,就差把我当祖宗供起来了,倒是让我有些不舍了。
除了我妈,还没有人对我这么细心过。
「要不,你娶了我吧?」
他正在给我喂粥的手微微颤抖,面色涨红,
「我抓你来这里是为了引出你母神,不是让你来找夫君的!」
竟连吹都不给我吹冷,直接就往我嘴里塞,烫得我原地起跳扑扇着嘴。
「不愿意就不愿意嘛!大不了我回神界找就是了!」
他欲言又止,「你!」
终究还是放下了热粥,捏住我的下巴,查看我嘴里有没有烫起泡。
见我没啥大问题,他松了手,就把粥塞我手里,「你自己吃吧!」
然后愤愤然离去。
至于吗?
不愿意就不愿意呗,我也没本事强迫他。
在这里吃好喝好还有美男伺候,给我整得都乐不思蜀了。
如此又过了几天,他问我为什么我母神还不来救我。
「可能是我母神隐居的地方连神界的人也找不到,所以她没收到消息?」
总不能说我妈在另一个世界根本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事情。
但是我消失这么久,神界怎么还不派人来找我?
我又闷了一口今日的鸡汤,还挺甜。
他看了我一眼,给我又端了一碗,「我感觉你这些时日好像圆润了不少。」
鸡汤突然就寡淡无味了。
「你说我胖?」
「多吃点好,才不会那么脆弱。」
我正想跟他辩驳一二,一个身着白底鎏金云纹衣衫的男子出现在了门口,还礼貌地敲了敲门,
「清梦,我们该回去了。」
竟是神界太子重华!
他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人,平日里待我也十分亲厚。
主要是他长得也好看,所以我也喜欢黏着他。
「重华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消失这么久,神界一直在找你,却不成想带走你的是魔界少主玄星河,难怪我遍寻神界都找不到你。」
说罢,他看了一眼我身旁的玄星河。
玄星河也毫不客气地就把我挡在身后,「想带走她,做梦。」
第一次有两个男人为了我而争了起来,莫名还有些小期待。
就在我以为他们还有什么狠话要放的时候,他们直接打起来了!
二位可真是能动手就绝不多逼逼……
想我南清梦有朝一日,竟然也能让神界跟魔界的两位接班人为了我打起来。
我只感觉两道光追逐着,我已经看不清他们的身形了。
但是动静挺大的,我抱着柱子不撒手,才没有被他们强大的灵力给卷了过去。
虽然我想喊停,但是估计也没人会听我的。
后领好像被人拎起来了,双脚开始悬空,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带到了高空中。
重华跟玄星河都停手了,紧张地看着我这个方向。
完了,肯定是魔君。
「上次我已经说过了,别让我再看到你。」
说罢他便把我往空中一抛,手中蓄力,试图徒手把我捅个对穿。
我看见玄星河大喊着不要朝我冲了过来,也看见了重华惊慌失措地朝我伸手,但是都来不及了。
算了,摇人吧。
我用尽平生最大的嗓门喊道,「妈!!!」
我妈瞬间就踩着魔君的大脸盘子出现了,
「说了多少次了,这个点你妈要敷面膜别乱喊,你妈的面膜都被你吓掉了!」
她用魔君的脸借力往上一蹬,单手将我夹在胳膊肘,一身短袖裤衩,脚上还穿着她以前跟我介绍过的人字拖。
悬空在所有人面前,扯下脸上的面膜,一脸睥睨众生的模样。
我讨好地挤出一个笑,
「可是妈……我快挂了诶。」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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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幸,也是不幸。
阿娘阻止我嫁给暗恋许久的少年,却想让我帮她诞下皇嗣的时候,我以为她对我所有的好,都是假的。
直到她临死之前,宁可偷梁换柱,也要让我替她坐上太后的位置,垂帘听政,站在天下之巅,我才明白,她只是想把最好的一切都交到我手中。
「永远不要为了男人放弃权势。有了权势,你缺什么,都不可能缺男人。」
(一)
那天皇帝御驾亲征回来,身上犹穿着重甲,脚上犹踩着军靴,寒气森森的一柄长剑别在腰间,散发着无边的威势。
我怕极了,缩在角落,抖成一团。
宫里的流言满天乱飞的时候,我已经想过无数次我们母女俩会怎么死,当这一天真的到来,却还是怕得双腿直颤。
皇帝的脚步,一步,一步,仿佛踏在我心口上。
母亲的脚步,一步,一步,却依然步步生莲。
她笑着奔向他,张开一双藕臂,玉一样的面容上是惊喜又欣慰的笑:「萧郎,你终于凯旋了!」
皇帝的剑锋拦住了她的脚步。
她的脸上浮现出困惑又委屈的神情,优美修长的雪颈一寸寸逼上前,抵在了那寒芒闪闪的剑锋:「怎么了?萧郎不想抱一抱我吗?」
皇帝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剑锋一退再退,为了维持气势顿了顿,军靴气急败坏地重重踏在地上:「你背着朕做了些什么,你心里清楚!」
母亲那双天生的含情目里蓄了泪,眼圈红红,我见犹怜:「萧郎是怪奴每日为军需奔走,深恐你在外有个什么闪失吗?」
「狡辩!你明明,你明明……」
「瓦剌那么冷,」母亲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皇帝的面颊,「你有没有厚棉衣穿,将士们有没有厚棉衣穿?工部户部那些老东西靠得住吗?我是后宫女子,确实不该干预前朝政事,可……可我担心陛下。若担心陛下是错,若担心我的萧郎是错,那我罪该万死,皇上不若现在就赐我一死。」
皇帝抿紧了嘴唇,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将脸转向一旁,不忍看她如玉容颜,不忍看字字句句从她花瓣一般的双唇里倾吐而出。
「中伤一个女人,多容易啊。私通,淫乱,随便一点风言风语,就足以让她万劫不复。更何况我本就是残枝败柳,本就是该守节的孀妇,我不顾念亡夫,我倾慕陛下,倾慕您少年英武,倾慕您的文治武功……本就是世人眼里最大的错。」
「你不要说了!」
皇帝捏着她的肩膀,攥得骨节泛白。
母亲抬起泪眼看他,他也低下头去看母亲。
下一瞬间,他将母亲紧紧抱在了怀中,叹息道:「阿软,我的阿软……」
(二)
后来发生的一切,不是我该看的,也不是我能看的。
乳母一把抱住了我,连拖带拽将我拉出了宫殿。
一出殿门,我立刻挣脱了她,转头便跑。
我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我不会傻站在那里不走的,哪里用她拉我。
我跑得急,没有看路,脚下忽然一绊,差点摔在地上,刚稳住身子,转过头去看,竟猛然被人啐了一口:「呸,淫妇生的小贱种。」
我这才看清来人,居然是皇帝的十六弟淳王,一身玄衣,一张冷脸,分明只比我高出半个头,却摆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我狠狠翻了他一眼:「你骂谁淫妇呢?」
他冷冷一笑:「哪个媚上欺君,秽乱宫廷,本王便骂哪个。」
我攥紧了拳,有心照着他那张自以为是的脸捶下去,忍了又忍,只道:「陛下相信我母亲,你不信,你算哪根葱?难不成,你想说陛下糊涂,被我母亲玩弄于鼓掌之中不成?」
「你……」
他气结,怒目圆睁瞪视着我,一双剑眉倒竖了起来,好半晌,才压低声音怒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天罗首辅满面通红、衣衫不整从你母亲宫里出来,你以为,就没人看见吗?」
「他他他,他不过是去与我母亲商量军机要事,哪有什么……哪有什么首尾!你莫要信口雌黄,造谣生事。」
他高昂着下巴,又嗤笑了一声:「皇兄也许会被你们母女蒙蔽一时,却绝不会糊涂一世。咱们走着瞧。」
说罢,他又推了我一把,我重心不稳,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被你踩过,路都臭起来了。」
他满脸嫌恶地拍了拍自己的袖子,转过身,大踏步离去了。
(三)
我在御花园瞎转了好久才回到宫中,此时陛下已经离去了。
母亲特意在小灶上给我温了饭,散着长发、面带薄汗、颈间红痕宛然,却只温温地冲着我笑,纤纤玉指顺过我的发,嘱咐我慢点吃,不要急,万莫噎着了。
谁能不喜欢她呢?
陛下喜欢她,罗首辅喜欢她,程都督还是喜欢她。
罗首辅进宫那天,她使人请他去园子里见,他却想不到,她正泡在池水里等他。
六月骄阳落日熔金,镀在母亲那张芙蓉桃花面,她在水中恣意畅游,笑得灿然,笑得比落日还明艳。
沾湿了的衣裳紧紧贴在她身上,雪白的肌肤隔着桃红的薄纱若隐若现,宛若莲间的花仙子下了凡。
罗首辅一直站在水边远远地和母亲对话,相隔之远,甚至无法摸到她半片衣角,一张脸却越来越红,越来越红,豆大的汗珠滴在地上,又被骄阳蒸做了一缕烟。
从此以后,他成了阿娘宫里的常客,外面的消息,也源源不断传了来。
程都督也是一样,母亲略施小计,就让他神魂为之倾倒,见了母亲,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其实也觉得母亲此举不大稳便,可当时母亲对我说:
「你我母女,一身性命,皆系于陛下。
「陛下出了事,那些大臣再立一位天子,尚有从龙之功,可你我被扫地出门已是最好的结局,说不得要为了所谓的『天家颜面』,被一根白绫、一杯鸩酒料理了事。
「阿娘不能坐以待毙,阿娘只能兵行险着。风言风语又如何,阿娘不能做聋子瞎子,我需要有自己使得上力的人。
「什么贞洁,什么名声。
「活下去,才有机会讲这些。
「若是一死,那些恨不得生吃了我们母女的人,会如何编排,岂是我们拦得住的?」
我当时觉得她说得对极了,还暗暗觉得,能让这么多男人匍匐在石榴裙下,阿娘当真是厉害。
可想到今天被推的那一下,想到淳王那嫌恶的目光,想到他那句「淫妇」,我只觉一口气哽在了喉头,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温软滑嫩的蛋花粥,到了嘴边,也不香了。
母亲见我食不下咽,问我是不是不合口味。我摇了摇头,抬头看了看她,却没忍心将淳王的话学给她听。
母亲真的太美了。
哪怕只是看着她,我都说不出淳王嘴里那些恶毒的话。
也许他们只是嫉妒。
对,嫉妒。
嫉妒母亲虽为女子,却智勇双全。嫉妒他们千方百计得不到的陛下的信任,母亲可以轻易得到。
母亲看我出神,没有多说话,又顺了顺我的头发,还捏了捏我的脸蛋:「好了,别想那些烦心事了。过几日就是阿彦的生辰,阿娘带你去赴宴好不好?」
池彦哥哥?阿娘要带我去见池彦哥哥?
我惊喜交加地抬起了头,然后便是点头如捣蒜。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那场让我期待不已的宴会,会让我那么难堪。
(三)
池彦是长公主之子,眉飞入鬓、目若朗星,奶白的皮肤没有丁点儿瑕疵,是个人见人爱的玉面小郎君,好多贵女都喜欢他。
我也不例外。
更难得的是他随驸马,性子温润,从不因为我尴尬的身份鄙夷我。
我早给他准备好了生辰礼,只等他生辰那天,便差人送去,万没想到,居然有机会亲自将它送到他面前。
去赴宴的前一天晚上,我根本就睡不好,滚来滚去,滚到夜半才睡着,次日一早险些睡过了时辰。
不仅因为我即将有机会见到池彦哥哥,更因为长公主家的宴席上,往往会有我最擅长的游戏——木射。
木射,又名十五柱球,以木制十五笋柱,上细下粗,杂相立于地下,游戏者击地球以触之。笋柱上有朱字、墨字,朱者: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墨者:慢、傲、佞、贪、滥。
击中朱字柱则得一分,击中墨字柱则扣二分,每人有三次击球机会,三次之后,得分最高者胜。
每两个朱柱之间就穿插有一根墨柱,故而想要碰倒朱柱,而不触到墨柱,极难。
我花了老长时间在家苦练,终于练就一绝技,可以将朱柱全部击倒,而不碰倒一根墨柱。
想到有机会展示自己的绝招,能有机会在池彦哥哥面前展示我的绝技,我就兴奋得难以入眠。
次日,长公主亲自下场开局,三个球投过去,横扫一片,居然把所有木柱全部打倒,得了个零分,和一个都没投中一样。
众人哄笑,气氛瞬间便热烈起来。
「唉,看来本宫不仅投壶手臭,木射也是一塌糊涂。罢了罢了,就当是抛砖引玉,」说着,她褪下了腕上一只菠菜绿的和田玉镯子,「这就是彩头了,小辈们玩吧,都图一乐,别拘束。今儿是彦儿的生辰,我们这些老的呀,就不抢风头了。」
我盯着那镯子,紧张得手心都是汗。
那镯子有极好极好的水头,色满,油润,衬得长公主皓腕如雪。
真好看。
最重要的是,池彦哥哥就在旁边看着,眉眼弯弯,微风拂起他一缕碎发,让它跳跃在额前,平生出几分易碎的美,看得我脸红眼热,不敢直视。
我强自压抑住兴奋和激动,只如坐针毡地盯着一个个上去投球的小娘子们。
宛平郡主投中了「仁、义、礼」,三分。
英国公家三小姐投中了「恭、俭」,又带倒了一个「傲」,也是零分,气得一甩袖坐到了一边,臊眉耷眼瞥了一眼宛平郡主。
荣国侯世子也来凑了热闹,众人起哄问他想赢一个小娘子的玩意,是要作何,他一揖及地:「非是为自己,小子想拔头筹,是为了家中阿姊。」
「家中阿姊?怕是为了涟涟阿姊吧?」
英国公三小姐,小名涟涟。
听闻众人打趣,她咬紧了嘴唇,伸手要去捶嘴欠的陆阁老家大公子,又被臊得坐了回去,瞥向荣国侯世子的眼神却带了甜,嘴角也悄悄翘了起来。
众人又是一阵打趣,荣国侯世子才上前击球,一球放倒了「仁、义」,又一球放倒了「礼、智」,最后一球打翻了「恭、俭」,每球都从两球之间穿过,恰恰好将之全部击倒,而不带到旁边的墨柱。三次击球,换来了满堂喝彩。
六分。
也是精心练过的,可与我的绝招相比,不算什么。
我终于站起了身,刚想上前一步,长公主已经笑道:「还有人想上来比试吗?若是无人挑战,本宫这镯子,可就归了阿帆了。至于拿到之后,他是去送阿姊,还是去送涟涟阿姊,本宫可就管不着了。」
堂内又是一阵促狭的笑声,池彦哥哥微笑着静静旁观,长睫开合,似乎也十分愉悦。
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鼓起勇气向前一步,说:「长公主殿下,臣女愿一试。」
堂中一静。
长公主脸上的笑容一寸一寸收了回去,目光在我身上逡巡了两圈,嗤笑了一声:「小郡主怎么能自称臣女呢?你既然随母亲嫁到了宫中,称本宫姑母便是,不必如此见外。」
我想说我是已故大学士曾靖远的长女,称臣女没有错,但皇帝确实因为娘亲的缘故封我做了郡主,我……
只是这一声「姑母」,我终究是叫不出口。
我不敢。
(四)
我知道我不是什么金枝玉叶,而是二嫁的母亲带到宫中的添头。
冷汗顺着我的额头慢慢滑落了下来,我咬了咬嘴唇,刚要张口,长公主已经淡淡看着我道:「瞧你这丫头,还害羞起来了。叫不出口就不要勉强了,你不是要投球吗,去吧,叫大家见识见识你的球技。」
我紧张得腿都要抖起来了,依然行了个礼,走到了场中。
我没有站在正前方投球,而是走到了侧翼,蹲下身,深呼吸了几次,眯眼瞄准了半天,对准球的方向,一指弹了下去。
球没有走直线,而是像在水上打水漂一般,跳跃着前进,先打倒了「俭」,后是「良」,再是「信」,三个朱柱应声而倒,没带到一个墨柱。
放在平时,我最高的记录,是一球放倒四朱柱。今次虽然因为紧张没能发挥出全部实力,却也不算太差,还算满意。
可是堂中是死一般的寂静,众人呆若木鸡地看着我的表现,没有喝彩,没有掌声,什么都没有。
静默像一座大山,压在我心口。
我慌乱地去看娘亲,却见娘亲表情玩味地轻轻瞥了一眼长公主,转过脸来,却对我嫣然一笑,做出了一个「放心」的表情。
我松了一口气,打出第二球,又带倒三朱柱,「让、恭、温」。
场中依然没有掌声和喝彩,但我越发挺直了脊梁。
第三次起手,我誓要拿下四柱,聚气凝神,一指屈起,正欲弹出,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切」。
我手一抖,球便是一歪,起手便打倒了「滥」,幸而紧接着球没有继续触碰墨柱,打倒了「智」、「礼」、「仁」。
我回头去看,却见那一声「切」发出的方向,淳王一双眼冷飕飕地看着我,嘴角一勾,冷笑道:「纵然手上活儿再好,终究逃不过一个『滥』字。」
热血直冲上脑,我颊似火烧,愤怒地喘息着,想质问他为何要这样辱我,想去撕烂他那张口吐恶言的嘴,却听那一只鸦雀无声的宴席间,爆发了一阵哄堂的笑声。
我像是被定在了当场,说不出半句话来。
我听得到自己全身的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感觉到满身热血是如何冲上头,又是如何流淌向下的。
抱着仅有的一丝希望,我抿起唇,抬头去看池彦哥哥。
哪怕全世界都孤立我,全世界都看不起我,只要他还能说一句公道话,就值。
可我看见他轻轻用胳膊肘顶了顶淳王,抿嘴笑道:「小舅促狭。」
一双精致的凤目,自始至终也未向我瞥来一眼。
(五)
「还有哪位想要上场一比吗?」
一旁侧坐的母亲,突然在此刻发声。她声音不大,却穿透了喧嚷不已的闹市,直冲所有人的耳朵。
场上又是一静。
半晌,罗都督家二公子轻轻一笑,上前拱手:「小子愿一试。」
长公主的目光在他和母亲身上逡巡了数圈,最后又意味深长地落在了母亲身上,没有多言。
罗二公子气势颇足,手却是极臭,噼里啪啦,打倒的朱柱和墨柱几乎一样多,比长公主还不如,直接被扣到了负分。
比完,他一摊手:「区区十五柱,竟有如此多的门道,果然非天资聪颖、勤学苦练不可得。小子甘拜下风,让大家见笑了。」
听到他意有所指的话,长公主脸上的笑容又一次渐渐消失,淡淡道:「游戏而已,当不得什么。罗公子文韬武略,何必在意此一时得失。」
罗二公子躬身表示受教,转身回了自己的位置。
母亲又淡淡问了一遍可有人想下场,陆陆续续又上来了几人,皆得分不高,连宛平郡主也不如。
算下来,荣国侯世子碰倒六只朱柱,未碰倒墨柱,得六分;我碰倒九只朱柱,并一只墨柱,九减二,得七分,是为全场最高。
直到无人再下场,母亲也不多话,只搂着我,静静看着长公主。
长公主左右环顾,最终将视线定在了我的脸上,皮笑肉不笑道:「容贵妃教得好女儿,不仅有『容』,更有才气。快来,这彩头你拿去,望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日后精研木射,打个全彩出来。」
母亲扶着我走上前去,手始终放在我后背。
我走到长公主面前,躬身行礼,双手去接。
却不想母亲忽然在背后拉了我一把,我站立不稳,玉镯脱手,一声脆响过后,它在地上,断成了三截。
那样美的一只镯子,就那样碎了,我惊了一跳之余,心口便是一痛。
「哎呀,」母亲轻轻掩口,「怎么便摔碎了呢?都说老玉通灵,这玉镯,莫不是为我柔柔挡了一次灾劫吧?近来柔柔是有些犯小人,若是如此,这镯子,还当真懂事,我代柔柔多谢长公主慷慨馈赠。」
说罢,不等铁青着脸的长公主说出一句话来,便拉着我躬身一福,大踏步离去。
回宫的车架上,我一头扑进母亲怀里,失声痛哭。
母亲轻抚我背,说,柔柔不哭,你没有错。他们针对的是娘亲,都怪娘亲没有护住你。
我不解地抬起头,去看母亲的脸,却见母亲深深叹了一口气:「皇上欲立我为后。这,就是宗室和勋贵的态度。」
她说话的时候,左手轻抚了一下小腹,最终却抽了出来,扶住了一旁的车窗,目光幽幽,看向了远方。
我以为此事已经尘埃落定,也决定再也不去招惹冷心冷血的池彦。
枉我还以为他与淳王此类有何不同,现在一看不过是一路货色。
却不想,我生辰那天,他居然来主动寻我。
(六)
听宫人说池彦在昆明池旁的银杏树下等我,我本都不想去了,可两条不争气的腿还是直往那边迈。
远远看见一个玉树临风的人影,我叹了口气,想了一下,还是转身想要折返,却听背后有人唤我:「柔柔,我在这里。」
我回头去看他,只见他静静站在树下,深深看着我,手里捧着个锦盒,也不知里面有何物。
我躬身行了一礼:「池公子,请回吧,耽搁久了,长公主要生气的。」
「柔柔,」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一把拉住了我的袖子,「上次你被众人排挤,我袖手旁观,你生气了吧?」
呵呵。
我转过脸去不肯看他,口是心非道:「哪有。」
都不是一路人,有什么可生气的。
他们这些皇亲贵胄,一直也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何必热脸贴冷屁股,徒惹烦恼。
「我很没用吧,」耳畔却传来一声轻叹,「明明心里不认同他们的作为,却也不敢为你发声,只能明哲保身。你生我气,也是应该的。」
我忍不住转头去看他,只见他抿着唇,秀美的眸子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雪色的面庞上投下了一扇小小的阴影。
他见我回头,连忙抬起头来,将手中的盒子向前递了递:「你看,上次你赢来的镯子,可惜摔碎了,不过也没什么,你手腕细,也戴不了那么大的,我请金匠重新打成了金镶玉的手链,你试试可好。」
他这么一说,我倒是好奇起来了,小心翼翼揭开了那盒盖子,被惊得瞪大了眼。
三块断掉的镯子碎片均被修成了如意的形状,一大居中,两小居两侧,两片小的被修得大小一致,均镶着金边,三片中间有金链缀连,贵不可言,美不胜收。
我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摸,只见那明绿色泽衬得我十指色淡如雪。
「我给柔柔戴上可好?」
池彦哥哥拈起手链,笑问我。
我嘴上说着不用了,却任他捉住了手腕,轻轻将金扣扣上。
金玉叮当,发出一阵美妙的脆响。我低头,只见那金镶玉琏美不胜收。
「真好看,」池彦展颜一笑,整个人仿佛在发光,「说起来,你真是厉害,轻轻一弹指,那球便跟长了脚一般,你让它到哪里去,它就到哪里去。一定下了一番苦功夫吧?」
「没有没有,随便玩玩。」
不过是苦练了几个月,把手练出了茧子罢了。
「那就是你天资聪颖了。」
「哪里哪里,愚笨得很。」
也就是比你们这些公子小姐们强个三四五六七八倍吧。
「那你下次,教我可好?」
池彦笼着我的袖子,期待地看着我。
「有机会再说吧。」
这可是我独门绝技,他若是学会了……不对,他又不肯下那样的苦功,如何学得会。
「那一言为定!」
似是没听出我话里的敷衍,池彦展颜一笑,口中说着回晚了他母亲要着急,便跑了。我还没来得及将手链拿下来还给他,他已经跑出好远了。
我欲张口说些什么,可他已经听不见了,咬了咬嘴唇,轻抚着手上的手链,正想着回去怎么和母亲解释,刚刚转过身,居然被人在背后推了一把。
(七)
我被人一推,手便磕在了一旁树上,连忙去看那翡翠手链,可想来是琏子活动,卸了力,它倒是毫发无伤。
都不用回头,我就猜到了,又是淳王。
故而此次我明明被推了一个踉跄,却干脆连头也没回,只拔腿往回跑去。
「真是贱呐,」淳王贱兮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人前不给你半点颜面,背后用本就属于你的东西哄上一哄,就又成了你的心肝了。」
我顿住了脚步,回过头,一边将手背到背后,一边冷冷道:「干卿何事?」
若不是你带头嘲讽鄙薄于我,他又何至于不敢为我出头。
「本王怕我外甥被你这个小妖女迷了心智。」
呵呵。
你那外甥比你还大上两岁,你倒管上他了,还真拿自己当个长辈。
「那你和他去说。」
我转身又走,懒得和他扯这些有的没的。
谁想胳膊居然被他拉住:「我话没说完呢,你转身就走,这是对长辈的态度吗?」
我低头看着自己被他拉住的腕子,抬头瞪着他道:「王爷不是嫌我脏,说我踩过的路都臭了吗?居然来拉我,不怕脏了手?另外,我是已故大学士曾靖远之女,与王爷这皇亲贵胄,论不起辈分。」
他被我看得尴尬,停了半晌,终于抽回了手,指头搓了搓,别过了脸去,倔强道:「你今日才满十一岁,就学会了和外男私相授受。这就是已故曾大学士的家教?」
「你!」
一而再,再而三,先是辱及家母,后是糟蹋我已去世的父亲。
我恨恨地看着他,恨不能生啖其肉,半晌,解下了手中金链,轻轻抚摸了几下上面流畅美丽的云纹,然后一闭眼一狠心,将之猛然掷入了不远处的池塘当中。
淳王一呆,刚想说点什么,我便又抬头去看他,冷冷反问:「私相授受?什么私相授受?证据呢?」
淳王那张素来自信满满的脸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怔了好半晌,方憋出了两个字:「你狠。」
我福身一礼:「无事的话,臣女告退。」
「你等等,我有……」
他见我走,又来抓我,这次扯住了我外衫的领子。
我双臂一振,干脆利落将那大袖直接闪了下去,只穿着内里的破裙和上襦,一路小跑回了母亲宫中。
一进宫门,我便觉得气氛不对,母亲身边的陈姑姑脸色铁青,母亲面上也没有一丝笑容。
我去看姑姑,眼神询问着发生了何事。
陈姑姑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难看的笑:「淑妃娘娘怀孕了。」
(八)
「从今日起,整个长庆宫上下,皆闭门谢客,对外称我身体抱恙,一切宴会、朝拜全部以此推脱。柔柔,这段时间,你在阿娘宫中,好好读书,不要出门,好不好?」
我不明白母亲此举用意,但还是本能地相信母亲,只点头道:「好。」
方才我一路上都在打腹稿,一直想着若是池彦问起,我如何解释那手链的去处,如今看来,短时间内,是用不上了。
几日后,我与母亲正在罗汉床上玩双陆,陈姑姑走了进来,看我们两个斜倚床上,你来我往,咯咯笑个不停,欲言又止。
母亲吃了我两个子,又偏过头去瞟她:「怎么了?」
「外面的流言那般难听,娘娘究竟要闭门谢客到什么时候?」
母亲扬了扬眉毛:「怎么个难听法?」
陈姑姑气结:「她们都说娘娘恃宠生娇,心胸狭隘,一听得淑妃娘娘有孕,便因嫉生恨,生生把自己气病了。」
「还有呢?」
「还有人说娘娘是装病,不想看人家生下皇子,给自己堵心。」
「还有呢?」
「还有……还有人说娘娘盛宠无二,居然怀不上皇嗣,定是……」
「定是什么?」
「定是年纪大了生不出,又说……说娘娘福薄,就是……是一撇腿一个丫头的命。」
母亲点了点头:「知道了,下去吧。对了,约束好宫人,以后少在外面行走,如非必要,哪里都不要去。还有,咱们宫里有小厨房,以后干脆连御膳房都不要跑了,宫里上下的饮食,全都自己开火。」
「娘娘?」陈姑姑满脸不解,「陛下已经好久不来了,定是听说您善妒。淑妃娘娘有喜,从皇后到低分位的妃嫔,哪个不曾送上重礼?偏咱们闭门不出,别说是送礼,门都不肯上,一应宴饮,也都推了个干净。陛下如此重视子嗣,膝下又尚无皇子,您这般态度,他怎么会高兴?」
母亲笑了,一双眸子淡淡看着陈姑姑:「本宫的话,你听是不听?」
陈姑姑一震,慌忙跪下:「娘娘恕罪,奴婢都是……」
「你无罪,」母亲面上依旧淡淡,「别浪费时间说这些。我吩咐你的事,你办好,便是。」
陈姑姑恭恭敬敬一礼,战战兢兢而去。
(九)
两个月后,淑妃娘娘小产。
整个后宫一阵血雨腥风,所有妃嫔、宫人,但有嫌疑,罚的罚,杀的杀,太监们提着水桶清洗地上的血水,来来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
而母亲由于一直称病闭门不出,又约束宫人不曾沾染半分是非,倒是因祸得福。
陈姑姑看母亲的眼神越发恭敬,我也觉得母亲神机妙算。不过这都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若是让人知道母亲早知淑妃的孩子留不住,我们阖宫上下,只怕要比外面还惨。
没几日,陛下便来了。
母亲正在案前作画,一见他进来,便把笔一丢,嘟着嘴扭头便走:「萧郎倒还记得,宫里还有我这一号人。」
皇帝几步追上去,一把从背后抱住了母亲:「软软。」
母亲任他抱着,低着头,热泪一行一行滚了下来,明珠泣露,仙女落泪,红红的眼圈只显得她美丽又易碎:「是臣妾,肚子不争气。」
皇帝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不是软软之过,是朕福薄。」
母亲猛然捂住了皇帝的嘴:「休得胡说。陛下之福,是天下苍生之福,怎可说薄?快呸呸呸。」
皇帝被她一噎,怔了一下,本不想作此幼稚之举,可看母亲嘟着嘴倔强地看着他,半点不肯让步,最终十分无奈地笑道:「好好好,呸呸呸。」
见他当真呸了,母亲便笑了,那笑里三分促狭,哪里还有刚才的严辞正色?
眼见这二人又腻歪起来,我便琢磨着要退了,刚一动,皇帝忽然看了过来:「柔柔今年十一了?倒出落得有几分大姑娘的模样了。」
我一惊,低头回道:「多谢陛下关心,臣女两个月前才过了十一岁的生日。」
「哦,朕想起来了,」皇帝作恍然大悟状,「那日朝中有事,朕忙了一天,也未及来参加柔柔的生辰宴。你可想要什么礼物?只管开口,朕送给你。」
我呆在当场,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想偷眼去看母亲,却见皇帝高大的身影将她挡得严严实实,只好道:「臣女平日吃穿用度皆有份例,也……也不缺什么……」
皇帝走近了,慢慢低下头来,笑着看我:「朕问你想要什么,为何如此拘谨?你怕朕?」
眼看着我快要哭出来了,母亲上去就推了皇帝一把:「绫罗绸缎、金银珠宝,陛下只管送来便是,柔柔还能不喜欢吗?尽欺负小孩子。」
皇帝十分无奈,任母亲捶打着他的肩头:「好好好,传朕口谕,赐嘉柔郡主贡缎十匹,珠玉若干,花色都由她自己去内库挑选,行了吧?」
母亲抿着嘴笑了,而后一指头戳在了皇帝胸口:「陛下惯会哄人。」
「哪里及得上软软啊,」皇帝猛然将她打横抱起,「在软软面前,朕和山野莽夫何异。」
母亲将头枕在了皇帝肩头,宜嗔宜喜,百媚千娇,转脸向我时,却立刻变了脸色,眼神向外一瞟,示意我赶快走。
我急忙退去,却见左右宫人看我眼神十分奇怪,似有万千深意。
我急忙忙赶回了自己的偏殿,走在半路,却听前面有宫人小话。
我放慢了脚步,沉心静听。
一人说:「我道陛下为何不介意娘娘二嫁,还把郡主接入宫中,原来是做此打算……啧啧啧。」
另一人很惊诧:「你是说……陛下想要她们母女共侍一夫?郡主不过十一岁……」
「嘘!!!这话也是说得的?你不要命了?我也是胡猜的。不过陛下今日赏赐如此丰厚,且连内库都肯让小郡主出入,难道仅仅是宠爱娘娘,爱屋及乌之故吗?」
我没敢出声让她们发现我在此处,只是扶着柱子,软软地滑到了地上,眼前发黑,再没了起身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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