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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生活]透视男人女人:十里红杏今又红[第1页]

作者:谷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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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姿嫁过来的当天晚上就明白自己嫁错了人,她穿着大红衣裳,头上带着一朵镶着珠子的红花正襟危坐在床沿边。头故意压得低低的。其实她很想活动活动筋骨,今天一整天她都在装一个新娘子应有的贤惠和端庄,这虽不比干活那么辛苦,可是一整天下来,她反而有点身心俱疲的感觉,尤其是那一双脚。她当初买这对脚上的皮鞋的时候,试穿是刚好合适的,可是今天走了那么远的路,就感觉那皮鞋小了点,她的脚后跟和脚趾头的好几个地方都咯得通。她先前好几次都想翘起脚来,脱下袜子看看,可是每次脚还刚抬起来,那个小老太太就推开门进来了,吓得她赶紧坐直了身子。那老太太叫她侄媳妇,叫得既亲热又高兴,并且还带着满意的语调,她不知道老太太是再生的婶子还是姑妈,因此就没有叫她,只是随叫随应着。老太太第一次端进来点心,第二次端进来茶水,第三次拿着只大壶进来给她房里的热水瓶添开水。她不知道老太太还会不会突然进来个第四次或是第五次。因此她就不敢有所动作,唯恐被人看见她不够体面的举动,因此就一直端正地坐着,只把头埋起来,心里开始想那个男人呆会儿进来了会怎么对待她。

    她并非对洞房花烛夜的那点子事一窍不通。娘家娶过两个嫂子,和她的关系都处得不错,冬天里一起坐在屋子里纳着鞋底嗑家常的时候,两个嫂子是不避讳她这个未出嫁的小姑的,互相说起男女间的那些事还不忘打趣在一旁一门心思听着的她。未出嫁的姑娘人事不通,生理上的发育又使她本能地产生好奇。

    两个嫂子总是说一半留一半,有时还像打哑谜似的。她听得也是似懂非懂,糊里糊涂。
    大嫂——慧兰曾说她胸前的那两只碗釉色好,男人摸起来感觉应该是很好的。二嫂——敏琴却说男人吃起来只怕像吃扣肉一样。她虽隐隐地明白可又不好发作。

    两个嫂子一通大笑后,大嫂又正儿八经地对她说:“英姿,你以后不管嫁给哪个男人,那个男人都会对你爱不够的。”

    这话仿佛是一种赞誉,她羞涩间不禁好奇地问:“为什么?”

    两个嫂子又是一通笑,笑得前仰后合的。她心里嘀咕:这有什么好笑的。

    大嫂边笑边说:“看来咱们的小姑子已经思春了。”

    等这一阵笑又一次平息下来,二嫂说:“现在告诉你还为时过早,等你结婚那天自然就知道了。”

    如今真到了这一天,想起二嫂的那句话,她心里就做着各种各样的遐想。

    新式的婚礼,也没掀盖头这回事,会不会喝交杯酒呢?新房里也没摆酒席。回想两个嫂子结婚的情形,好像晚上新郎进了洞房把门一关就完了。

    他关了门会对我做什么呢?抬起我的下巴亲亲嘴?把我抱起来往床上一扔?还是迫不及待地宽衣解带?他是温文尔雅的还是如郎似虎的呢?她激动中带着一丝害怕地胡思乱想。

    终于听到一些细微的脚步声,接着便是开门的声音,她赶紧把头埋得更低了。她明白她的丈夫,那个叫再生的男人进来了。

    她听声音知道他把门关上了,她就一直低着头等待着再生有所表示。过了好一阵,也不见他有任何反应,她的头低得有些发酸,于是就斜着眼睛偷看了一下。只见他的一双脚来回地轻声踱着步子。她见他比自己还要窘迫和紧张,心里原先的羞涩和胆怯反而少了几分,心想男人这么害羞,真是少见。

    又过了一会儿,她恶作剧的心思突然袭上来,缓缓地抬起头,以一种狡黠的目光看定他,他突然仿佛感觉到英姿的目光射在他身上,便不自在起来,怯怯地看了英姿一眼又马上缩了回去,惊恐万分的样子,那情形就像女人绣花一不小心被针扎了一下一样。
    英姿哧地一声就笑了,那笑声像银铃似的提醒再生这个房间里还有一个女人在等着他。再生又战战兢兢地看了自己的新娘子两眼,明白那笑声里是带着嘲讽的。

    他露出一副不知如何应对的神色,别别扭扭地站在原地。

    英姿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站在那里干嘛呢?站岗?放哨?”

    再生不回答。

    英姿又说:“过来坐吧。”

    再生却端了条凳子背对着英姿在屋子中间的桌子边坐下来了。

    这一下英姿真生气了,好心好意叫你过来坐,你倒背对着我坐在桌子边,这不是诚心和我过不去吗?你不搭理我,我还懒得搭理你呢。英姿这么想着便不再说话。
    过了半响,她便有点打哈欠了,勉强自己清醒一点,抬头看看那一对红烛,左边的还有一大截,右边的却已燃尽。英姿想起大嫂叮嘱过她要让洞房里的一对红烛同时燃尽以示白头偕老。她先前还好生看着的。只因再生进来,惹她生了一场气。竟把这事忘记了。男左女右,难道我会早死?先前还燃得好好的,怎么一眨眼的工夫,代表自己的那根就燃尽了呢?

    不好的预感在她心里一晃,管它呢,迷信而已,我才不信。她又瞪着再生的背影看了几眼,心里想着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说道:“咱们还要不要睡觉?”

    这一次再生却回答了她:“你先睡吧。”

    她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脱起了衣服,刚脱下外面的几件,她又突然有了个鬼主意,她以前偶尔也听到过一两句勾引男人的把戏,要是我现在只穿点肚兜和短裤站在他面前,他会怎么样呢?她心里贼笑了一回,于是站起来故意绕了一圈,从再生的眼前走过,白生生的身子在他面前扭着。走到屋角的马桶边蹲下来撒了泡尿。再生始终把头低着,她撒完尿又提起她的小短裤从再生面前走回去,心里做好了他从背后抱住她的准备。可他什么也没干,反而把头埋得更低了。

    她心里没趣得很,便不想再对他如何了,自己从水壶里倒了热水,走到僻静的角落里擦洗了身子,又烫了脚。

    然后回到床前,本来想披上衣服再等他一等,或是与他说说话,但是想到他这样无视自己就没了那份心思,一会儿,寒气拢上来,她有点发冷,心想:不管他了,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然后自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气呼呼地装进了被窝,那大红的被面在她的动作下,就像汹涌的血水一样起伏。
    她睡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那一根红烛还在努力地燃着,而且越到后面越是染得火苗高高的,照得房间里一片通亮,再生还在凳子上坠着脑袋,英姿悄悄地看了他两眼,心想:“难道他心里有人?”
    老实说自己对他也是陌生的,真要马上就干那事,她也不是那么愿意接受。还是等彼此都熟悉熟悉再说吧。
    她就一手放在枕头上,侧着身体,半支起脑袋,对再生说:“你要是不愿意上这床,就自己打个地铺吧,反正被子还在箩筐里,方便得很。”
    再生看了看还放在屋子中央的箩筐,那箩筐上还粘贴着一个大大的方块红纸,红纸上是个墨青的“囍”,箩筐上面是两床棉被,棉被的被面花团锦簇,看起来喜庆得很。
    他也抬头去看那红烛,只剩下一小截了。要是红烛熄了,难道自己真在这里坐一夜?天气怪冷的,他的双脚已经有点失去知觉了,接亲的时候,他没注意路面,踩进了一个水洼里,回到家里又忙着招呼亲友,还没来得及换鞋,再说家里只准备了这么一双结婚穿的皮鞋,他也不好媳妇一进门就赶紧换鞋,要是被有心人看见了,肯定又是一番说三道四。    几经反复思量,再生还是不愿上床,又不好当着英姿的面用她的嫁妆打地铺,于是就一直那么僵着,英姿也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了,反正第二天一大清早,她醒来发现再生伏在桌面上打盹。身上围了一床破旧的棉被,想必是昨晚自己睡着的时候,他从家里翻出来盖在自己身上了。她想不到他为了不进她的被窝,就这样熬了一夜,心里陡生许多凄凉。
    她起身穿好衣服,坐在镜子前梳头发,惊然发现自己的容颜改变了。镜子里的面孔显得那样陌生,可又说不上来哪里变了。仔细看看,仿佛还是和以前一样。她想起自己还没和再生圆房呢,可不就应该和以前一样。
    她梳洗好了,走到再生面前去叫醒他,刚叫一声“诶”,再生一惊,“叭”地坐直了身子。那棉被便滑落在地上,
    英姿说:“把我当鬼魅了还是把我当狼虫虎豹了?”
    再生不作声,躬身去捡起棉被,一股脑放在凳子上。可是凳子太小,那棉被刚放稳,他的手一离开,马上又落下去一大截,于是他又小心翼翼地去捡。
    英姿又问:“你是不是有相好的女人?”
    再生轻轻地回答:“没有。”一双手还在警戒着被子,唯恐又落下一截来。
    英姿看他这个样子,就说:“把被子放床上去吧,待会儿我来收拾。”
    再生于是就听从了,将被子撸起来,放到床上,自己将被子折叠起来,四个角折得整整齐齐,像一块方豆腐一样。然后放在英姿先前起床折好的被子上,虽然他这被子是旧的,但是放在上面竟然比英姿的新被子还要折得好看。
    英姿看他那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也知道他不肯麻烦自己,待他折好,英姿叫他去洗把脸,他从热水壶里倒水还把手烫了。
    两个人洗漱完毕来到灶间给再生的父亲奉茶。再生的父亲甚是欢喜,给了红包,又对英姿说:“以后你就是这个家里的人了,凡事不要拘谨,缺什么少什么只管问再生要。”
    英姿本来未嫁之前还听说再生的父亲是个很厉害的角色,但听他这一番话,甚是亲和,心里也少了许多担心。
    吃过早饭,英姿还回到自己的新房里,再生没有进来陪她。她自己撑开窗户的木格子看外面。
    邻居的两个孩子在玩过家家,一个做丈夫,一个做妻子。两个人用贝壳,野草,泥沙在做着饭菜。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跟一男孩子玩过这样的游戏。那时他们还说将来长大了就做真正的夫妻。可现在她嫁给了再生,那个男人也早已娶妻生子。
    想起自己嫁给再生这件事,她觉得就像做了一个梦。
    英姿的家庭成份不好,解放前有几亩薄地。照英姿的父亲的说法,那是英姿的爷爷奶奶吃糠咽菜,省吃俭用换来的,及至后来有了几亩薄地,爷爷奶奶还是半顿红薯半顿饭地过日子。
    到了土改,她家却因为那几亩薄地被划成了地主阶级。照理说那几亩薄地最多也只能让父亲得个富农,这当然是有人从中使坏。可是地主阶级所受的苦,英姿却是耳闻目睹。戴着猪牛狗羊的帽子沿街示众,群众批斗会上被红卫兵你一拳我一脚地打沙包似的吊在梁上,冬天里赤着脚为社会主义建设大业推石垒砖连工分也是没有的,还要自带口粮。她家分得的河边的一块自留地,因为刚好在河水回漩的地方,泥沙的堆积使得土地越来越宽,又肥沃,就有人见了眼红,报告了公社将土地收了回去分给了贫下中农。
    英姿没分享到解放前家庭的那一份温饱。阶级斗争的苦难她却有幸分了一杯羹。因此在嫁人这件事情上,她是抱有几丝鲤鱼跃龙门的心态的。说什么她也不愿再到另一个家庭还受阶级斗争的罪。
    虽然这已经是73年了,运动在人民心目中早已不如当初那么轰轰烈烈,生产也正常化了,各家各户分到的自留地已经越来越多,但恐怖的气氛依然还充斥着每一个人的心间,唯恐某一天再次出现“城头变幻大王旗”。为安全起见,嫁一个家庭阶级成分好的人家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再生为什么答应的这门婚事她不清楚,当时两人见面,匆匆看了一眼,英姿是连再生的相貌也没看清楚的,回到家里一回忆,脑海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个隐约的轮廓,前前后后地联想,推敲。就是觉得再生不苟言笑,斯斯文文的,样子长得不是很坏。不高不矮,身体有点单薄,虽然和她梦想中的男人有很大的差距,但是她知道自己想要的男人只怕在现实中再难找到。
    男女第一次见面都是凭第一印象的,既然第一印象不坏,自然有心生交往的意思。英姿也没仔细想过自己到底应该嫁怎样的男人,结婚这种事也没有试试的可能,总是有点像抽签一样,凭运气撞上个好的就是好的,撞上个坏的也没奈何,一辈子也就那么过。
    英姿那时全凭这种心态才不至于对未来感到茫然和恐惧。再生是贫农家庭,这一点符合她的要求。别的她也不多做计较,她的出身不好,自然不敢把要求放高了。
    那时找对象第一重要的就是出身,她也相个几个贫农家庭的男孩子,一听她是地主阶级家的女儿,男孩子倒还没什么,毕竟英姿的长相是很让对方心生爱慕的,男孩子的父母却是哼哼鼻子就走了,这让她很受伤。
    然而再生是贫农家庭,又愿意娶她,这就像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周围的人又说些她寻了门好亲之类的话,她陶醉在一种虚荣的心情里,高兴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去想别的。
    第二天晚上,再生回到房里。英姿便问:“你今晚还在桌边坐吗?”
    再生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了。”
    英姿忍不住又笑了,她接着问:“那你是打算上我的床还是另外打地铺?”
    再生这一次回了一句:“睡床上。”
    英姿于是故意走过去站在他面前,踮起脚尖,几乎是鼻子碰鼻子得对他说:“你可想清楚了?”
    他半退着身体没有接话,英姿就捂着嘴笑。这一晚英姿放了洗脚水,再生鼓足勇气和她一起洗了脚,然后不等英姿,自己先上床将那床旧棉被摊开来,自己装进去,两边掖得死死的。他是做好了各自一个被窝的准备。
    英姿见他这样不开窍,自己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就各睡各的被窝。回门之前的三天,英姿自己将这个家查看了一番,米在哪里,油在哪里,英姿都查看得清清楚楚,因此再生和父亲出工回来,英姿已经将饭菜做好了。
    三口之家围在一起吃饭,再生闷着头吃,父亲示意他给自己的媳妇夹菜,他才反应过来,偶尔就会夹一筷子。除此之外,似乎就没有多余的言语。
    英姿感觉得出来,这个家缺少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主人,新媳妇进门,家里要是有个婆婆,相处起来肯定更快就能融入,她娘家娶第一个嫂子也是这样,饭桌上,几个大男人都不知道如何应对,不过她家里幸好有她,因此大嫂子有什么话都可以对她讲。
    不过有婆婆有有婆婆的好处,没婆婆也有没婆婆的好处,她出嫁之前,啷个嫂子都这么跟她说,没有婆婆,嫁过去就能自己当家做主,不必凡事看婆婆的脸色。
    因此她是欣然接受这样的家庭的。
    回门的那一天,再生的父亲替他们准备了礼节,又吩咐他们里面的东西,哪一包是给谁的。英姿一一听着,发现再生的父亲对这些做得甚是得体,不像自己的父亲,自己的父亲做什么都舍不得,哪怕丢掉老脸也要多抠一点。
    两个人一路走着,遇到相熟的人,未免要做一番介绍,快到家门口的时候,英姿就主动牵了再生的手,想让家里人看见她们和睦的样子,再生当然理会得到。两个人手牵手进了门。英姿的两个嫂子早就在家里等着了,看见他们进来,就热情地招待了这位新姑爷。
    英姿的两个嫂子并不是那种大大方方,聪慧漂亮的女人,大嫂子是那种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女人,二嫂子却比较刁蛮,凡事不能吃亏,吃亏必不得了局。
    英姿的两个哥哥却都和英姿一样,长得英俊,只因为家里成分不好,在娶妻这种事情上便受尽坎坷,英姿的母亲早逝,父亲既不善于交际又不肯舍点钱财,当然也没有钱财,因此两个儿子都是到了二十五六还没有个媒人上门。
    好在英姿有个姑母,看见娘家的侄儿娶不到媳妇,就央人找了两个极其平庸的女子,这才了了这桩大事。
    可惜的是大嫂子嫁过来第五年,英姿的大哥——英俊就去了。她到现在还记得当时正是八月十五,队里的食堂没有好伙食,大家提议用炸药去河里炸点鱼上来过中秋。用炸药炸鱼这种事向来在大家心里不是件好差事,原因无他,就是危险。
    队长在人群里征人,叫到谁,谁也不肯去,最后叫到英俊,英俊本来也不想去,他从来也没有去炸过鱼,况且他这几天精神不太好,似乎是生了病,但是没有去就医,一直拖着,每天又吃不饱,还硬撑着在队里出工。奈何自己的身份与别人不同,他不敢当着众人的面驳回队长的话,怕队长给他穿小鞋,到时候又找个理由为难他的父亲。于是他勉为其难地去了。
    据后来从河滩上回来的人说,当时英俊拿着炸药包,几次三番想扔到河里,旁边的人却说:“再等等,再等等,不到时候,炸药包扔到河里会熄掉,浪费炸药。”于是他一等再等,直到炸药包在他手里“轰”地一声,将他的身体炸得四分五裂,他的头在飞进水里的那一刻还在说:“我好痛。”英俊就这样去了,甚至连尸首也没有捞全。
    后来河下游的人说,当天有几个女人在河里挑水,看见河水里浮着一块肉,还以为是哪个大队过中秋杀牛,炊事员洗牛肉不小心掉了一块在水里。她们还想捞上来吃。
    这是英姿家最悲惨的事,每每英姿想起她的大哥,就不可避免地想到他的死,他的死是太悲惨了,英姿想起来心里像堵得会窒息过去,然后眼泪哗哗地流。这件事对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只怕想起来都是这种感受。以致于后来谁也不愿意提起这件事。好在大嫂有个儿子,这个老实的女人从此就守着自己的儿子过日子。
    再生和英姿是吃了中午饭才回去的,吃饭的时候,再生和英姿的二哥——英明一起伸手夹菜,英姿发现再生和二哥的手简直没法比。二哥的手是那种健硕的古铜色,一用力就青筋毕露。再生的手相比之下倒像一个女人的手。她先前牵他的手时没在意,这时候和二哥一比,她不免去细细地打量他们两个,就觉得再生是太单薄了些。
    再生睡进英姿的被窝就在回门这一天晚上,不知道是夜里再生睡觉不老实还是自己趁英姿睡着以后偷偷溜进来的,反正早晨醒来,两个人是在英姿的被窝里。四目相对,再生脸一下子通红通红的。
    英姿说:“你干嘛进来?”
    再生就回:“早晚不都得进来。”
    不过接连几天再生也没主动碰她一下,并不是他不想,每晚闻着英姿身上散发出来的属于女人特有的气味,他好几次身体都起了反应。不过他就是不敢冲破心里的某道坎,于是只好努力压抑着。两个人在被窝里规规矩矩的,颇有点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味道。
    那个晚上,英姿和再生睡到被窝里,再生磨磨唧唧地想爬到英姿身上去,又不敢行动。英姿就说:“吹灯吧。”
    再生说:“不吹,我还不困。”
    “不困也要吹灯啊,难道你不睡觉还要盏灯陪着你发呆?”英姿故意问。
    再生不答话,想了半天,终于说:“咱们还没正式做夫妻呢。”
    英姿就笑,说:“我还以为你是块石头呢。”
    再生就翻了下身体,面对着英姿,说:“我就是怕自己做不好,你又嘲笑我。”
    英姿忍住笑,说:“谁天生就会?还不是慢慢学会的。”
    再生听了这句话,仿佛得到了许可,就自己将衣物脱了,英姿看着他,又窘又羞,咬着下嘴唇不再说话。再生脱完了,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面红心跳的。他挪动身体,离英姿近些,伸手到英姿身前去解她的衣扣,手不停地抖。英姿就扯住他的手,说:“我自己来吧。”
    两个人终于都赤条条的了,再生战战兢兢地爬到英姿的身上,却不知道要对英姿做些什么才好。只是看着英姿的胴体,他的下面就硬起来了。
    两个人磨磨唧唧了一会儿,再生终于找到地方,可是刚刚触碰英姿的私处,他一下就泄了。这失败的经验使他此后好些天都不敢再尝试。英姿当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于是就鼓励他再试试。两个人于是又做了多番尝试,总算进去了一次,因为方法不对,英姿很是痛楚,再生也是刚进去就完事了。
    这次之后,再生想再做,英姿就有点不情愿,不过几次之后,她倒是不痛了,但是似乎这件事也没带给她多大的乐趣。
    不过她也没有多想,只当是男女之间的这点事就是这个样子。再生每次都是没有甜言蜜语,没有山盟海誓,没有孟浪挑逗,例行公事后就呼呼大睡。
    英姿最初对新婚的恩爱缠绵和诗情画意的幻想算是彻底破灭了,她似乎是明白了,想象和实际根本不是一回事。
    不过日子总算还不错,再生和父亲挣工分,英姿干家务活,在这个突然有了女人的家里,生活一下子过得井井有条起来,再生和父亲嘴上不说,心里是感到挺满意的。
    一年后又添了一个女儿,再生对这第一个女儿就像对宝贝一样,一回来就抱在手里,女儿悠悠的口水,突然而至的尿液以及稠湿的粪便他都不当一回事。
    这倒让英姿颇得几分安慰。这个男人就算再怎么烂泥糊不上墙,至少在对女儿的疼爱上,他是没话说的,在这个重男轻女的时代,许多男人对女儿连看也是懒得看一眼,连带做母亲的也要为肚子不争气遭受白眼。
    英姿逐渐熟悉了村子里的一切,再生的三间土坯房是建在一座小山丘上,和她毗邻而居的是一个寡妇,人人都叫她王婶。王婶独自拉扯着两个孩子,英姿没事的时候会带着孩子串串门,常去的自然是邻居王婶家。
    王婶虽比英姿高了一个辈份,年龄却比她大不了几岁。一来二去熟悉了竟像亲姐妹一样。
    英姿其实有时是带着一种探求的心态来王婶家的,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英姿带着孩子串门的时候可没少听到关于王婶的那些风流韵事。她就觉得奇怪,难道做寡妇的就非得搞出那么些事来?什么风流不风流,说到底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可是大家说得绘声绘色,有头有尾,她就不免去想王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然而她从王婶那里倒是从来没有听到过是非话,连一句荤玩笑也没从王婶嘴里说出来。这就更令英姿感到可疑,要知道体验过性,生过孩子的女人是不再相信纯情了。王婶到底是人们嘴里的风流寡妇还是如她自己说的丈夫已死,她的心也跟着死了。从王婶的穿着打扮来看倒不像个招风引蝶的人,英姿嫁过来一年多了,也不见她和哪个男人勾三搭四。
    英姿有时觉得像王婶这样的女人是很可怜的,丈夫死了,公公婆婆早亡故了。连个叔伯兄弟也没有。独撑家门真的是很不容易的。英姿没事的时候也心血来潮地替王婶想想她的将来,想想她的出路。
    她还不到三十岁,都说女人三十,如狼似虎。就这么孤孤单单一辈子也真是枉作一世女人。改嫁吧,丢下两个孩子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带过去做拖油瓶吧,又有哪个稍好的男人愿意接受?况且她的两个孩子年龄都还小,大的才六岁,小的四岁,衣食住行以及上学的费用算起来可不是个小负担。
    那一天英姿抱着个孩子带着几分真诚几分试探的口气对坐在门前台阶上打盹的王婶说:“婶子,我看你一个人实在是太累了,快找个人吧,女人家何必苦着自己。”
    王婶睁开睡眼惺松的眼睛,被太阳刺得眨了几下,带着点不耐烦地说:“找谁?”
    英姿说:“你只要放出风去,总会有合适的找上门来。”
    王婶冲她笑了笑说:“行了,我还能比你想不透?你就甭替我操心了。”
    英姿心想这话说得也是,王婶不是个抹不开的蠢女人,可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英姿鼓起勇气问了一句:“难道你就真的没想过跳一步?”
    王婶说:“跳一步?糠箩里跳米箩里还是米箩里跳糠箩里?”王婶一副很不以为然的模样。
    英姿说:“当然是糠箩里跳米箩里,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
    王婶伸手拉过一条小木凳子,背对着阳光靠在圆木柱子上坐了下来,说:“你倒是替我想得挺美。”
    英姿晃晃手上的孩子,说:“谁不往好了想。”
    这时孩子突然“哇哇”地哭了起来,英姿只好一边走一边晃,嘴里“啊啊”地唱着哄孩子的曲调。
    王婶看着她走来走去,孩子还是哭个不停,便无故地觉得厌烦,说:“你坐下吧,我看你一天到晚地哄孩子。”
    英姿回答道:“不哄怎么办?把她往摇篮里放不上五分钟,她准哭。”
    王婶说:“你是带得太娇纵了,想我当初把孩子奶饱了就出去出工,干完一上午才回来给孩子换尿布,奶饱了又往摇篮里一放。”
    英姿笑说:“你那孩子听话,像我要是把她放摇篮里一上午不闻不问,她一准就哭死了,我怀胎十月也就白忙活了。”
    王婶苦笑着说:“我那也是没办法,孩子他爹走了,我又要带孩子,又要挣工分,日子苦得没法过。”王婶说着眼泪就上来了。
    英姿不无同情地加上一句:“亏得你熬过来了。”
    王婶揩揩眼睛说:“我真是眼红你,每天带着个孩子,做做家务还发劳骚。”
    英姿心里想着,和你比,我自然算得上是幸福的。可是谁又知道我内心的委屈。她没有反驳王婶的话,扯扯嘴角,算是默认了。
    话题不由自主地转到王婶的丈夫生前死后的一些事情上来。王婶嫁过来已经七年了,丈夫在第三个年头就病了。日子全靠王婶的一双手挣工分。第四个年头丈夫又去世了。去世的时候她的第二个孩子还没满月。她坐着月子披麻戴孝,料理丧事。幸亏母亲顾念她,事后在这里帮衬了几个月。公社又给了她一份救济粮…
    英姿默默地听着,不由地对她眼前的这个女人产生了几分敬畏。她是没想到王婶受过这么多苦,一心以为王婶凭着寡妇的身份从男人那里捞油水。就像外界的流言说的那样。
    自从英姿嫁过来,王婶每每去出工就把两个孩子托英姿照看照看,毕竟孩子还太小,怕万一走到水塘边掉进去淹坏了。得了人的托付,英姿也尽着一份心,她让两个孩子天天只许在两家的前前后后玩,不许下山去。
    大的叫丽丽的女孩已经能帮英姿抱抱孩子了,她做家务的时候便让丽丽帮忙摇摇篮或是抱着走走,英姿下山串门也把他俩带上,山下的大院里也有好几个像英姿一样奶孩子的女人。    几个女人凑在一起是什么样的话也敢说的。什么男人要你的时候就甜言蜜语,千般讨好啦,什么安全期啦,怎么做容易怀上孩子啦,月经太多怎么办啦。有两个连和自家男人的污言秽语也毫无顾忌地说得出口。
    英姿从来都是听,绝不说她和再生的那点事。她倒不是怕说,不敢说,而是她和再生的那点事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说出来也丢人。
    就因为她什么也不说,有一次大伙故意凑合着取笑她:“英姿,你家再生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不知道做起那事来还斯文得起吗?”
    “平时看起来越是弱不禁风的只怕是行起房来比老虎还猛。”
    “大概是被掏漉尽了,所以人尽往瘦里去。”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英姿没脸放处还不肯罢休。
    英姿先还好好的,由着人说去,她也不是不知道这群人抱的什么心思。说到后来,也不知道是哪句话惹恼了她,突然生起气来,面红耳赤地说:“你们说够了没,要是没说够干脆拉着你们的男人来这里做够。”
    众人也不知道她生的哪一门子气,只好悻悻地住了嘴,其中一个却懒懒地说:“开不起玩笑就不要往这里凑。”
    英姿冷冷地看她一眼,抱起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后来她便不怎么到大院里去。
    这天晚上,再生摸着黑爬上了她的身体,她一把将再生推了下去,说:“我是只马桶啊,你憋得慌的时候就来发泄,发泄完了就走。”
    再生被她这么一推,差点滚下床去,自己爬起来钻进被窝里什么也不说,背对着英姿睡起觉来,迷迷糊糊地听见英姿的抽泣声,他也不理会,以后他便注意看英姿的脸色。有一次行完事后英姿正儿八经地将再生盘坐在对面,苦口婆心地对再生说:“你能不能让自己像个大男人一些,能不能别磨磨叽叽,畏首畏尾。”
    再生喏喏地说:“我什么事都依你,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英姿又说:“我不要你事事都依我,我希望你做个堂堂正正的大男人,大男人,你懂吗?昂首挺胸,雷厉风行,不要像个病恹恹的女人一样。”
    再生不说话,把头低了下去。英姿只好无奈地结束了这场对话。
    生活越来越使英姿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压抑和烦躁。这期间她又怀上了第二胎,她对新生命的到来也提不起兴趣,她老想这孩子怎么来得这么快,第一个还在手里,第二个又在肚子里等着了。她挺着肚子抱着孩子一天到晚在自家房子周围转,日复一日地看日出日落,春去秋来。
    唯一使她感到好奇的便是王婶。最近她注意到有一个习惯:就是吃饭的时候老喜欢把门掩着。她心想王婶这人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这么大热的天还关起门来吃饭。就算吃荞麦、红薯又怎么样呢?谁还没吃过,有什么不好意思让人看见的。
    这一天王婶的两个孩子过来玩,她便问丽丽:“你家今天中午吃什么?”
    丽丽回答说:“吃饭,酸豆角的菜。”丽丽已经是个能干脆利索地回答大人的问题的孩子了。
    英姿又问:“你家这些天都吃白米饭?”
    丽丽自豪地说:“我家天天吃白米饭。”
    丽丽的回答让英姿更加好奇了几分。吃白米饭还藏着掩着,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我吃红薯还站在门口大口大口地啃呢。忽而转念一想,不对啊,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大家都在吃杂粮,她一个半劳动力的工分,还要养两个孩子,我们家两个劳动力的工分都在吃红薯。她家倒吃着香喷喷的大米饭。这肯定不对,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因此第二天中午她便故意端着一碗红薯敲开了王婶的门。嘴里嚷嚷着:“吃荞麦还是吃米饭呢?怕我笑话还是怕我抢吃呢?”
    一进门看见王婶正端着一碗大米饭,英姿又装着毫不知情的吃惊的样子说:“吆,果然是吃好的,婶子真是会算计,不像我们有米饭的时候敞开肚子吃,没有的时候顿顿吃杂粮。”
    王婶一把将她拉到里屋里去,说:“我就知道迟早瞒不过你。实话跟你说吧,我爹是队里管粮仓的,这是娘家接济我的。你可千万不能把这事说出去。”
    英姿说:“你放心好了,我知道什么事能说,什么事不能说。”
    王婶说:“咱俩一直亲如姐妹,你帮我保密,我也忘不了你的好。”
    王婶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布票塞到英姿手里说:“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给你未出世的孩子做件小衣裳吧。权当我谢你为我照看两个孩子。”
    英姿赶忙放下碗筷,把手中的布票还给王婶,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既说我们亲如姐妹,我自当为你保密。哪有要你东西的道理。我知道你不容易,快收回去吧。”
    两个人你推我搡了一阵,像打架似的。谁也不肯接下那张布票。
    最后王婶说:“你收下吧,收下也好叫我安心,你知道我不愿欠人人情。”
    英姿说:“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我就收下了。真叫我难为情,无意中撞见你的秘密倒像是故意来讹诈东西一样。”
    王婶深表歉疚地说:“千万别说这种话,我本就有意感谢你照看两个孩子,今天只不过是赶巧给我提供了个机会,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开口才能令你收下这么点不像样的东西。”
    接着两人说说笑笑地从里屋出来,王婶叫她盛碗饭吃,她推辞着走回自家去了。
    英姿是真有几分相信王婶的话,也确实做到了守口如瓶。且不说她收下了王婶的布票,就是什么好处也没有,她也不会在外面胡说八道。
    她没少见过流言蜚语,更没少见过恶意中伤,一句话就有可能毁了一个人一辈子。她不愿意去做恶人,也不愿去讨好某些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是她做人的原则。
    她故意去撞破王婶吃白米饭也不过是出于一种好奇的玩闹的天性,又或者是一种自做聪明的把戏,不愿让人把她当瞎子,当傻子。
    秋天的时候,英姿生下了第二个孩子,又是个女孩,再生倒没表现出什么不高兴,再生的父亲却阴着一张苦瓜脸。英姿也不把他公公的不快当一回事。再生殷勤地伺候了她一个月,做饭,洗衣,洗尿布。做得虽不像样,英姿也只装作没看见。俗话说得好,眼不见,心不烦。
    英姿有时挺闹不明白,再生也是十几岁就没有了母亲的人,和父亲相依为命地过日子。家里家外的事应该不少做,怎么就养成了个做什么都战战兢兢,呆板木讷的习性。她要是仔细看再生做事的话,只要看上两分钟就会鼻子冒烟。
    她有一次开玩笑地对再生说:“我要是哪天死了,没准就是被你气死的。”
    再生“嘿嘿”地傻笑两声说:“你不要老是这么注意我就不会生气了,日子久了就习惯了。”
    再生说的也不无道理,英姿一想也觉得平时自己是太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了,以致于越看越生气,越看越觉得别扭。
    英姿坐满月子,再生便爬到她床上来睡觉,她带着挑逗的味道说:“下去,下去,过完百日再说。”
    再生就真的下去再睡地铺。
    英姿无奈地想:他到底有没有脑子,有没有思想,这又不是她第一次坐月子。上次他又不是不知道多久就上了她的床的。
    生了两个孩子的英姿是再没有时间修饰自己了,穿着宽大的自制的布短裙,像个沙袋一样就能出门,白生生的膀子和大腿全部露在外面,不管周围有没有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她拉起衣服,把奶子往孩子的嘴里一放就奶起孩子来了。
    有时早晨起来,头发也是乱蓬蓬的散在肩上。
    她是顾不上那么多了。两个孩子才差了一岁半,经常不是这个哭就是那个闹,也没人能够给她替把手。
    再生出工回来帮帮她,又是那样得笨手笨脚。她现在能自己行动就再也看不惯再生的那付战战兢兢的样子。
    他做得不如她的意,她就大声嚷嚷着叫骂,再生抱孩子总喜欢抱孩子的腰,孩子的身子还是软绵绵的,被他这样一抱,头便往后仰,英姿就叫:“哪有你这样抱孩子的。孩子的脖子都要被扭坏了。”
    再生切土豆丝切得像萝卜条,煮茄子煮得像黑滋麻糊。烧水的火苗也是半死不活的。给孩子换尿布就像揉咸菜似的折腾半天,孩子在他身上哭得声嘶力竭,叫人心疼。
    她如今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脾气一天比一天大,哪一天不吼几声似乎心里就憋得慌。再生的父亲看不惯她,他也不喜欢两个孙女,一回来就往自己屋里去,随便再生和英姿怎么吵、怎么闹。背地里他也骂自己的儿子:“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给个女人牵着鼻子走。”
    他从不当着英姿的面说英姿,仿佛有着某种忌讳似的。一向只有婆婆和儿媳妇吵嘴,公公和儿媳妇吵嘴传出去肯定是要被人笑话的。
    他是为再生憋了一肚子气。只是不好发作。儿子又是个软柿子,他倒有心想看他们真闹起来,想看儿子发发威风,可又总是闹不起来。他偶尔也想,要是老伴在世肯定不能让她这么嚣张。
    启明星刚亮的时候,英姿就起床,趁两个孩子还在睡梦里,她就挑着一担木桶去打水,把家里的两个水缸灌满。她家离水井远离村前的河流近,房子又在半山腰上,得走一段坡路。为了方便省力,她家是煮饭用井水,其它的都用河水。打够了水又得把一家老少的衣服拿到河边去洗。这挑水、洗衣、做饭都是女人家的事。
    因此村前的那条河流就成了女人们集会的场所。女人们多的地方自然是是非和流言传播最快最广的地方。
    那一天她去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就听见一堆女人在窃窃私语。她本来也没打算细听,兀自拿着棒槌敲打着衣服。突然耳边出现“王寡妇”三个字。
    她一想“王寡妇”可不就是王婶吗?她听到王婶的流言已经够多了。不过她还是好奇,不知道这些人还能编出多少瞎话来,因此就放慢了敲打的动作,尖起耳朵听了起来。
    原来王婶的父亲前些日子不知道说错了什么话,被红卫兵拉到公社里毒打了一顿。王婶的父亲想不开,跳到河里想自尽却因为自己会凫水,想死却没死成。
    大家都议论想死的人寻死的方式居然选择跳河,不是人太蠢就是做样子给人看的。听到最后,英姿明白了王婶的父亲根本不是什么队里管粮仓的,而是被人打成了黑五类。
    可见她娘家日子的艰难,哪还有粮食接济她。

    英姿想通了这些就明白王婶那天说的都是些骗人的鬼话。至于王婶为什么要骗她。她心里已经有数了。

    不过这一次她不想捅破窗户纸。她如今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只要随便想一想,她也能体会得到一个没了丈夫、没了任何依靠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的艰难,她心里不由地升起一丝怜惜的情愫来。

    她真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女人非拿一个被命运捉弄、被生活逼迫的可怜的女人来嚼舌根。一个寡妇能碍着她们什么呢?一个寡妇做了什么又与她们有什么相干呢?为什么要用那么恶毒的语言来评判呢?

    什么“千人踩,万人踏的贱货”,什么“背着丈夫的阴灵偷汉子。”什么样难听的话都能从她们嘴里吐出来。

    英姿就觉得这些人不可理喻,心里想王婶又没有偷你们的汉子,犯得着这么恨之入骨吗?

    英姿回到家里就想起王婶送给她的那张布票,这么一来她是怎样也于心不安了。

    不行,无论如何也要将这张布票还回去。英姿心里盘算了一下.

    中午的时,她便从抽屉里找出一张布票来,过去王婶家里,把布票往王婶手里一放,说:“上次就算是我借你的,现在孩子的衣裳都有了,刚好剩下这一张,我该还你了。”

    王婶急切地说道:“那怎么行,这点小意思,你还不收下,叫我怎么过意得去。”

    英姿将王婶的拿布票的手一握,说:“什么过意不过意的,你的好我心领就是。”

    两人又互相推辞了一番,最后英姿把布票往桌子上一放,径自出门去了。

    王婶自此更觉得英姿是个好相处的体贴的女人。心里倒真有几份把她当妹妹的意思了,凡事不便和外人说的却能和英姿道出几分。

    总是能换得来真心的,这样一来两人的苦衷便有了个倾诉的对象。

    英姿虽知道王婶是有男人的,王婶不说,她也不便询问。在这件事上,两人颇有点心照不宣的意思。

    英姿是个直肠子,对再生的为人处事的不满她是一股脑儿吐酸水似的尽情地说了。

    王婶说:“再生为人是怯懦了些,好在总是愿意让着你,什么事情都由着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的性子急躁,也亏得是他才能容忍你。”

    英姿辩解道:“你是不知道,别人看着他都能急得吐血,他还是不紧不慢,木偶人也会打一下动一下,他是连打都不会动的。”

    王婶笑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你们也真是天生的一对,一个急一个慢。”

    英姿道:“我是前世造了孽,遇上这号人你还打趣我。”

    王婶还是笑,说:“你别不知足,要是遇到个利害的男人,有你好受的,你是遇到个让你的,反而贱骨头痒。”

    英姿对“贱骨头”三个字颇有点心里不舒服,王婶也意识到自己说话有点过火了,就说:“我可没有作贱你的意思。”

    英姿装着不屑的语气说:“我知道,我还能不知你的意思,我就是想这女人天生就带着一股子贱劲,喜欢被男人管制着,一旦遇到一个管制不了自己的男人,心里反而不痛快。”

    王婶说:“你知道这层意思就好了。”
    英姿有时候想想觉得王婶的话说得也没错,自己在这个家里从来没谁说过她一句不是。只有她给别人气受。要是换个人家,说不定就有窝囊气受,婆媳矛盾,夫妻争吵哪一家没有。
    这样一想,英姿倒是想通了些。
    这一年的秋季,队里评工分和评先进。英姿也带着孩子们去看热闹,大会是在大院的祠堂里举行。
    念到再生的名字的时候,不知道哪个女人高声嚷了一句:“陈再生不能吃七分,他连个半劳力都算不上。”
    祠堂里顿时叽叽喳喳地议论开了。这时再生的父亲的话响起来了:“谁说他连个半劳力都算不上?”
    那个女人的话又说起来:“你问问他,插秧,割稻谷,挑猪粪,扶犁把,哪一样他干得过一个女人了?他干不过凭什么吃七分,女人们最高才吃五分。”
    众人哄堂大笑,英姿站在那里便觉得面上无光。
    再生的父亲说:“你想吃七分,除非你脱了裤子能露出个鸡巴来。”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英姿只感到颜面扫尽,再没法待下去,一手抱着个孩子,一手牵着另一个悄悄地退了出来。
    人群里又有人悄声说:“只怕他那鸡巴连造人都比别人差一截,尽造女娃。”
    这话恰巧被悄然退出祠堂的英姿听得清清楚楚。英姿又气又恨,气的是自家男人的怯懦和窝囊被人公开拿到大众面前来丢人了,恨的是那帮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凭什么拿别人的短处来当笑柄。
    英姿回到家里突然就哭了起来,心里的委屈像浪涛一样翻滚。她突然想到:我当初是猪油蒙了心了,居然嫁了这样一个男人。
    待到再生回来的时候,英姿擦干眼泪,也不说话,一家人都心里不痛快。
    晚上夫妻两个睡觉也是背对着背。再生突然就在被窝里“呜呜”地哭起来。
    英姿生气地吼道:“你哭什么,在外面丢人现眼还不够,还要在家里来哭丧,怕人不知道你有多出息啊?”
    再生像个大姑娘似的抽抽泣泣地说:“我知道你瞧不起我,谁也瞧不起我。”
    英姿大声说:“想要人瞧得起你,你总得做出点像样的事,我平时说你,你不听,我也就将就了,可别人哪里能将就你。”
    再生哭着说:“我知道我不中用,没出息,干什么都干不好,可我尽力了。”
    英姿说:“你人又不蠢,为什么就是养成了这副懦弱的脾气,像个气球一样随人家捏扁捏圆。你要是做起事来干净利索,说起话来坚实有力,哪个敢在你面前说长道短?”
    再生不再说话。英姿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今天最受委屈的人是他,自己非但没有安慰他,反而更给他气受。
    这么一想心又软下来,轻声地说了句:“别哭了,睡觉吧。”
    可再生这一整晚都没睡着,他左想右想觉得自己天生就是来受气的,天生就是给人小瞧的。他那皮软的性情非但没能让他在别人的嘲笑里挺直身体,反而日趋一日地走进更深的自卑里。
    打击让这个缺少自信的人更加窝进了自己的世界里。别人说什么是什么,他唯求自己不要得罪人,唯求别人的怜悯能让他少受些嘲弄。
    而对于别人的嘲弄,他除了往肚子里咽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他从不想回击,他自小便只学会了逆来顺受的方式解决一切内心的矛盾。

    对门对户,中间只隔了一小块空地的两家人是没有多少秘密真的能瞒得住的。
    一天夜晚,英姿突然闹肚子痛,也来不及点煤油灯,摸着黑披件外套就开了房门去茅厕,刚拉开门栓就看见一点煤油灯的光在王婶的大门前一晃,一个身影闪身进了屋,英姿撞见这一幕不由地心里一笑,心想还是给我逮到一回了。
    她上完厕所,转回来的时候心里陡然产生一个想法:也不知道和王婶勾搭的是哪个男人,我不防躲到窗户下去听一听。
    她这么一想就来了劲,蹑手蹑脚地走到王婶卧房的窗下,从外向里观望,窗户上隐隐地透着光亮。英姿就蹲在窗户下的墙边,带着三分好奇的兴奋和三分做贼似的害怕。
    只见里面传来轻微的说话的声音,王婶说:“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我等你等得心焦。”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你真那么想我?”
    王婶说:“你还不知道我的心?”
    英姿蹲在窗户下就想王婶平时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说起大道理来就像个小老太太。没想到私下里和情人幽会,竟是这样不顾羞耻,开门见山。
    果然是在外一个模样,在家关起门来又是另一番模样。
    只听那个男人的声音又说:“要不今晚我就不回去了,咱们好好快活个够。”
    王婶说:“我也想你不回去,可是早上给人瞧见了总是不好。你只怕也是个贪睡的。”
    男人笑着说:“你真了解我,怪不得我一天到晚地想着你,隔一天不来我就憋得慌,眼前尽是你的影子在晃,睡梦里都在搂着你亲嘴。”
    王婶“哧”地笑了一声,说:“我看你不是想我,是那个东西憋得慌。”
    只听见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像是脱衣服的声音,英姿感到一阵心慌意乱,仿佛被这一番话撩动了什么,她忍不住抬起头来从窗户的缝隙里往里望。
    煤油灯的光亮是太暗淡了,她站的位置又对不上王婶的床。
    她只好轻轻地挪动自己的身体到另一侧,又找了个缝隙往里看,只见隔着帐子一个男人的身体跨在王婶身上,因为看不真切,她的脸就努力地往缝隙边凑。
    其实这种事情她又不是没经历过,可是看见别人这么偷偷摸摸又仿佛急切难耐地干这种事,况且还充满了一股不可告人的缠绵悱恻。
    她心里也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想识破天机的冲动,越看越禁不住好奇心的唆使,想看得更为清楚,竟伸出手来捅破窗户纸,把眼睛凑上去,只看见那个男人裸露的背脊显得分外雄健,头在王婶的身上扭来扭去,两个人都是赤身裸体地缠绕在一起。
    王婶说:“你快点吧,别磨蹭了,我等不及了。”声音颤抖而娇媚。
    男人不说话,依旧在王婶的身体上扭动。英姿始终只看见男人的背影,又隔着一层纱帐,若隐若现的。
    煤油灯的光亮昏暗而柔弱,更显得床上的男女的柔情蜜意和火烧火燎的情欲。
    接着男人直起了上半身,将王婶的一双腿提起来,英姿知道他们要切入正题了。
    这时她看到了王婶的脸,充满了陶醉的急促,接着男人的身体倾斜下去,王婶一声柔媚而尖脆的呻吟,男人的身体就上上下下地抽动着。
    英姿看得出了神。自己身体里仿佛也有一股火在燃烧。
    王婶的呻吟声始终不断,过了一会儿,男人直起身体,躺倒在王婶身边,将王婶的身子一搂,两人的身体又缠绕在一起。
    男人用嘴亲了一下王婶说:“快活吗?”
    王婶轻轻地“嗯”了一声,将头埋进男人的胸膛里。
    英姿这才看清男人的脸,原来是大院里那个丧妻的男人--王新民。
    和王婶也算是本家人,这人一脸横肉,平时英姿看见他的脸都有几份害怕。没想到和王婶干到一处竟是这样温柔体贴,这样深知女人的心。
    这时王新民说:“你帮我摸摸,你一摸它就又活起来了。”
    王婶的一双手就去摸那个东西了,只一眨眼的功夫,王新民又把王婶放倒在床上,自己一翻身,又跨在王婶身上。
    英姿呼吸急促地看着这一切,仿佛自己也是王新民跨下的那个女人。
    突然一阵冷风吹来,他打了个寒颤。神思便自刚才的急切中回过来了。
    理智告诉她别再看下去了,看这种事有违道德。
    又一阵冷风吹了过来,她害怕地回过头来看看四周,那一幢幢的黑影如同鬼魅。
    她突然感到一股阴森的气息直透皮肉。无形的恐惧在四周向她缓缓逼近。
    她又打了个冷颤,双手不自觉的护住胸前,偷偷地提起脚步往回走。
    不知道碰倒个什么东西,发出“咚”的一声脆响。
    屋里传出王婶急切而恐惧的声音:“谁?”
    接着不知道从哪里传出猫的尖细的叫声,像婴儿的哭泣。
    大概是一只叫春的猫,英姿吓了一跳,又不敢作声,屏住呼吸,转过墙角躲了一会儿。一阵冷汗从她头顶冒了出来。
    接着听到男人的声音:“不过是一只叫春的猫,看把你吓的。”
    英姿再不敢停留。她回到被窝里,发现再生睡得像死猪。
    英姿的脑海里老是回放着那些撩人的画面,仿佛内心的那团火怎么压也压不下去。
    她摇了摇睡在身旁的再生,再生胡乱地“咕噜”一声,翻了个身又睡下去了。
    英姿又摇了摇,再生还是翻了个身,用手在空中胡乱地划了一下。嘴里糊里糊涂地说了声:“别吵。”
    英姿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便拼命地摇了几下,又用手捏住再生的鼻孔,再生像在恶梦里回过神一样“啊”地叫了一声。
    睁开双眼,一摸,发现是英姿用手捏住了他的鼻子。
    他心里有点气恼,说:“大半夜的,你这是干什么?”
    英姿为她自己的恶作剧“咯咯”直笑,说:“你说这是干什么?”
    再生说:“你爱干什么干什么,我要睡觉。”
    再生说着侧过身体背对着英姿睡起觉来,英姿气不打一处来。
    她故意把被子一滚,再生的身体裸露在外面,他也不生气,将身体挪了挪,扯过一点被角搭在自己的肚子上,又呼呼大睡。
    英姿心里暗骂道:“就是只猪也比你通灵性。”
    第二天,英姿再见着王婶的时候,便觉得她满脸散发着青春的娇艳的气息,都说被情爱滋润着的女人是不一样的。
    英姿这时就读出这句话的真谛来了。
    相比之下,王婶倒不像一个寡妇,自己却像守了半辈子活寡似的,动不动就大吼大叫,哪里像个被男人爱抚着的女人。
    事情有时候说巧也确实是太巧了,就在这天傍晚,英姿挎着个菜篮子到自家的自留地里去拔一些刚出土的嫩萝卜和白菜,用来做晚饭的菜。
    自留地就在河边,四四方方的一块土,旁边是别人家的自留地。
    这一整条河两旁都是自留地,傍着河水的土地既肥沃又易于灌溉,长出来的蔬菜瓜果都比别的地方更鲜嫩更肥美。
    英姿弓下身子挑选一些苗头长得茁壮的。

    因这一弓身,半个腰身便随之显露在外面。
    什么时候旁边来了人她也没注意。突然背后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叮咬了一口,她下意识地反手一拍,脑袋也随之一偏,刚好看见一个男人直勾勾地看着她。
    男人见她看见了自己,忙装腔作势地咳嗽了一声,假模假式地说:”在选菜呢?”
    英姿挤出一丝笑容算是回答了他,心里想着“什么臭男人,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
    她赶忙换一个位置。
    男人笑问:“你是哪家的新媳妇吧,怎么一向都没见过你。”
    英姿一愣,真是个伪君子,这块自留地是谁家的,他能不知道?不过英姿还是忍住心里的不快,马马虎虎地回了一句:“我是再生的女人。”
    “哦,再生的女人,再生倒是娶了个好女人。”男人仿佛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一边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地浇起水了。
    也不知道他那地里种了些什么,还没有发出芽来,都用稻草伏盖着。
    天黑后英姿和王婶嗑家常便忍不住打听了一下,她问王婶:“我家河边那块自留地你知道吧,今天我去选萝卜菜,一个男人尽盯着我看,像是没见过女人似的。”
    王婶一听就笑了,说:“他没见过女人?亏你说得出。”
    英姿一听王婶的这种口气就知道这里面大有文章,便问:“怎么了?难道他在外面…”剩下的话自是不好说出口。
    王婶笑说:“他的事是人尽皆知的,你呀,最好不要惹他,否则有你的好果子吃。”
    英姿也不管什么好果子不好果子的,就想知道到底那个男人干过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搞得人尽皆知。
    于是带着几分急切的好奇问道:“婶子,你说说都是些什么事?”
    王婶就将她所知道的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原来那个男人叫张志军,就住在对面山头的那两间茅草屋里。父亲多年前就离开人世,和寡居的母亲相依为命地过日子。

    前几年有人给他介绍了个对象,听说那女的长得是一表人才,又不嫌他家境不好。
    端午节的时候他将女的接到自家来过节,女人也是欣然前来,一到他家里就帮老太太洗衣做饭。
    大家伙因为新媳妇还没过门就这么殷勤倍至,也是少见多怪,一个个就都挤到他家门口看,把个前门后门都围个水泄不通。
    老太太和他的未婚妻便客气地邀请大家到屋里坐。
    大伙儿见他那两间茅草屋也实在没多少落脚的地方,因此客气一番也没有谁真走进去坐,依旧围在门口张望。
    他见大家竟是这样的兴致勃勃地不肯离去,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可能以为大家看他的笑话吧,心里便老大不舒服,走近门来,挥着手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她是多个奶子还是少根毛了?我还没看呢,去去去,都给我滚。”
    被他这么一通漫骂,一群女人倒是有说有笑地离开了。未婚妻被他这么一说,脸上是一通红一通白的。
    有人说真是没见过这么混账的东西。什么话不好说,偏偏骂这么下流的话,女人还没进门就被他当畜生似的骂了。
    那个女人倒是忍得下,还在他家里呆了一夜。
    也不知他对女人做了什么,第二天一大清早,他将女人推出门,女人连头发都没梳洗,乱蓬蓬地流着泪回家去了。
    他事后倒是说得好,说那女人没屁眼,一看就是只不会下蛋的鸡。
    要和她睡个觉,她先是拼死不从,然后又像个死人一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我奸尸也比睡她身上有意思,像个扫把星似的只知道哭丧。”
    王婶说到这里已是笑了起来,又说:“你说说这叫什么混账话,流氓也比他好三分。”

    英姿也被这荒诞的故事惹笑了,又问:“那他母亲不管管他?”
    王婶疑惑地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他娘是个瞎眼的小老太婆,整天两只手伸在前面摸黑过日子,哪里管得了他。”
    “那他后来娶了个什么样的女人?”英姿好奇地问。
    王婶说道:“自从那事之后,哪个有良心的还敢把女儿嫁给他。”
    英姿说:“那他可不就是没女人。”
    王婶说:“你要这么说,那他也算是没女人。”
    英姿不耐烦地说:“哎呀,婶子你说话别说一句留半句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婶凑过脸来小声说:“听说他和村子里好几个女人有一腿。”
    英姿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随即又问:“那些女人的男人呢?他们难道都是睁眼的瞎子?”
    王婶说:“多半是睁只眼闭只眼。有些男人也是愿意吃脏饭的。”
    英姿笑说:“那他也算是神通广大了。”
    王婶说:“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不要脸,人家却不得不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两个人又叽叽咕咕地说了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话,说到最后,王婶笑说:“你今天被他瞪上了,保不准他哪天就来打你的主意。”

    英姿也笑着说:“我倒是不怕,好歹家里有男人,你这么个白白嫩嫩的小寡妇要是被他看上了,我看你怎么办。”
    王婶不屑地说:“老娘才不怕他。”
    英姿笑说:“真是看不出来,婶子平时可不像今天这么有气概。”
    王婶说:“我也是提醒你,别不知好歹。”
    英姿带着讨好的语调依旧笑着说:“我知道婶子为我好,我记在心上呢。”
    王婶伸出手来打了英姿一下。又突然像想到什么似的说:“有一件事只怕你还不知道,曾经有人将她秘密告到公社,公社的人将他抓起来狠狠地抽了一顿鞭子,可他就是不悔改,他又是货真价实的贫农阶级,公社只好放他一马。从此他更趾高气扬,没人能奈何他。”
    英姿笑问:“真是想不到,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公社会奈何不了他?还有公社奈何不了的人?”
    英姿对于这种说法显然是不相信的公社能将一个地主阶级整得只剩半条命,会奈何不了他这么一个无赖?
    王婶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脑袋,说:“这你还想不透?公社的那帮人会将自己阶级队伍的人搞臭吗?”
    两个女人又胡乱地聊了一通。英姿回自家去还不忘打趣一句:“婶子,晚上把门关仔细了,小心野男人偷偷溜到你床上去。”
    她本是一句戏言,说完之后又想到王婶确实有这么回事,自己的这句话仿佛带着点试探性的讽刺的味道,也不知道王婶会不会多心。
    英姿顿觉自己的话说莽撞了,王婶恰好又没有回她的话。她心里更不好受了。难道她已经知道我发现了她的事情?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王婶已经在关门了。她也就回到自己家里,吹灭了煤油灯睡起觉来。
    过了几天的一个中午,再生吃过中午饭早早地出门上工去了。英姿兀自在家里做着家务。突然就有人跨进了她家的门,她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无赖--张志军。
    英姿看他站在门边神色诡异的模样,心里就有一股害怕,慌张地问:“你来干什么?”
    张志军被这么一问,嘿嘿地笑了一声,说:“我打听清楚了,你是叫英姿吧,对,英姿嫂子,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英姿正色道:“我不要你看,你回去吧。”
    张志军嬉皮笑脸地说:“我就想和嫂子好好聊聊,我今天下午不出工,专程来看嫂子的,哪有一来就回去的。”
    英姿灵机一动,说:“你要不回去,我可要出去了。”
    英姿边说边往门外走去,刚要从站在门边的张志军身边擦身而过,没想到张志军一把就将她拖了过去,搂在怀里就狼虎一样往英姿脸上亲嘴。
    英姿又打又闹,脸蛋拼命地扭来扭去。张志军一把将她的双手反扣在她身后,她连丝毫动弹的力气都使不出,只是脸还在扭着。
    张志军揣着她就往里屋里去。两人挣扎间只听“嘭”地一声响,一根扁担狠狠地压在张志军的背脊上。打地他立时松开了手。
    这个雪人怎么样?

    
    捧着头一溜烟似的往外跑。
    他是算计好再生出门去了,却不料再生的父亲还在家里。
    英姿也是以为老头子早就出门了,平时出工他是最积极的,今天却不知为啥还没有出门。
    只听再生的父亲朝飞跑的张志军喊:“你个混账东西,下次让我看见你,非打断你的狗腿让你进地狱都过不了奈何桥。”
    英姿经过这么一闹,又羞愤又伤心地走进她和再生的卧房里,关起门来伏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再生的父亲还在骂骂咧咧:“不要脸的混账东西,竟敢欺负到再生头上来了。”
    …
    “以后行为端正些,别再跟这号人有牵扯。”这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冲英姿说的。
    这是三年来再生的父亲第一次说她。
    她心想:我行为怎么了?又没招她,又没惹她。
    他平白无故地跟到家里来欺负人,和我的行为有什么相干。
    他越想越生气,也就越觉得受了委屈,受了冤枉,哭得也就越悲伤。
    再生的父亲说完那些话大概是出工去了。
    她哭一阵了也就不怎么样了。晚上再生回来也没有说什么,英姿也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和再生提这档子事儿。因此她也不主动提起。
    再生的父亲是有那么一股子邪性劲的。什么样的话说得出做得到。远远近近各式各样的人看见他都要心生几份畏惧。
    俗话说“虎父无犬子”,偏偏在他和再生这对父子身上没有得到印证。
    英姿也曾经荒唐地猜想过他们到底是不是亲父子,可是一看他们的长相,便无可怀疑。他们有一张极其相似的脸,只是一张脸上是炯炯的目光和坚毅的神态,而另一张脸上则永远是懦弱可怜的气息。
    有时想想,这对父子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自从这次之后,张志军再也没有在英姿的眼里经过。
    一转眼,十年文革的浩劫落下了帷幕。
    再也没有什么阶级斗争,农村家庭承包责任制的落实让所有的农民都吃了一颗定心丸。
    这时英姿嫁过来已有六年了,在一派喜气洋洋中,英姿又怀上了孩子。
    再生的父亲却在这时候病了,也不知道是什么病,英姿劝老人去医院看看,她又催促再生带父亲去一趟医院,一个硬撑着,说是犯不着花那个冤枉钱。另一个总是经不起老人的一番说辞,拿不定主意。
    因此一托再托,等到终于熬不主了才到医院去看,医生直说不行了,自己回家去好生养着,能活多久是多久了。
    再生是听得迷迷糊糊,只是那句不行了的话他是听明白了。
    回到家里,父亲一天比一天没有精神,既至后来连床也下不了,身体却一天比一天肿胀,死的时候竟像一只被水泡肿的猪。
    英姿在老人的病榻前服侍得倒也周到。死之前老人还拉着英姿的手叫“英子。”
    老人本就不识字,又严重的口舌不清。
    不过“英子”这个名字听起来是很亲切的,就像是一个父亲叫自己的女儿。

    老人一走,英姿哭得肝肠寸断,感觉就像天塌地裂一般。
    英姿生产是在老人死后的两个月,生之前只是觉得这一胎比前两胎都闹腾,生的时候才知道是闹双胞,龙凤胎,女孩先临盆,男孩从肚子里出来已是憋得铁青,也不会哭叫,接生婆狠狠地拍打孩子的屁股,又将孩子的身体颠来倒去好一阵,就是不见孩子有哭声,像个死胎一般。
    接生婆于是又让再生隔着窗子敲着锣给孩子喊魂。
    再生敲一梆子,扯着嗓子喊一声“儿子诶!”嗓子都撕破了,总算把这个唯一的儿子喊回来了。
    这孩子回是回来了,却是三灾八难的。进医院竟比进自己家门还勤。
    这样一来,家里的开支便捉襟见肘了。
    偏偏再生又是个天生不会种庄稼的人,禾苗都害了病虫,菜蔬也是慢人家好几拍,等到大出产的时候,别人都吃腻了。
    拿到集市上也卖不了好价钱,日子竟比以前还过得艰难。
    王婶都比再生干得强,王婶家已是顿顿吃大米饭。英姿冷眼旁观也知道王婶是靠自己的劳动所得,两家人打回来的稻谷都是放在屋前用竹垫子晒,王婶三口人的责任田竟比英姿五口人的责任田所产的粮食还多。
    家里没钱过日子,英姿只好拿自家的大米到集市上去换荞麦。一斤大米换一斤半荞麦,换来的荞麦做自家的口粮,省下点粮食换钱过日子。
    两个女儿吃荞麦吃得一肚子委屈,掀开锅盖一看是荞麦,扁着嘴胡乱地扒几口就将碗筷随手地往桌子上一扔,颇有点发脾气的味道,英姿本想教训一下两个女儿,但一想自己都咽不下,也怪不得两个孩子。
    只有再生是吃得悄无声息的。他心知自己没本事,不能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自然没有埋怨的可能,唯有默默承受。
    因为营养不够,英姿的奶水清得像白开水,又要同时哺育两个孩子,更显得力不从心,又没钱买奶粉。
    到孩子三个月大的时候,奶水已经无法供养两个孩子了。因此英姿只得熬米糊糊给稍微健壮一点的女儿吃,结果却把孩子的肠胃吃出了毛病,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医院那地方就是个张开口吞钱的老虎。
    她自己家里当然拿不出那么许多钱,花的钱都是借来的。这大大小小的事情已经压得英姿喘不过气来。
    再生却还是像个泥塑的菩萨。让他去借钱,他开不了口。让他在家里带着两个大点的女儿,英姿从医院回来竟发现两个孩子像乞丐一样邋遢。
    英姿几乎是忍无可忍,她心里突然想:我嫁的是怎样一个男人啊?老天爷怎么给了我一个这样的归宿呢?
    她感到自己无依无靠,一个人在荒野里流浪。
    并没有谁能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可以让她歇息片刻,而她却还要把自己的那点温暖去抚慰四个孩子。
    她身心俱疲,满腔的怨气无可渲泄。

    从此以后,她对再生这个懦弱的男人连最初的那点怜悯的情愫也没有了。
    等孩子再大些的时候,家里家外的事情她都亲自打理,遇到不懂的地方,她便去找王婶商量,或是回娘家问过父亲,回来再吩咐再生怎么做。
    慢慢地,她倒成了家里的主心骨。
    日子倒也慢慢好过起来,只是她和再生的夫妻关系是越走越远了,动不动便吵嘴,每次吵嘴的时候都是英姿在大吼大叫。
    再生先是小声小气地回几句之后便一声不吭。
    对于再生的忍让,英姿更觉得那是懦夫的行为,她简直气得鼻子冒烟。
    有一次她一气之下,将正在端起的一盆洗脚水“啪”地一声直摔在再生脸上,英姿倒完之后心里就害起虚来,嘴上依旧倔强地喘着粗气,仿佛这样的行为依然不能让她彻底解恨,其实心里早就七上八下地打起鼓来,她明白自己是做得太过分了,再怎么样也不能将女人的洗脚水倒在男人脸上,这是要倒大霉的。
    她这时倒真害怕再生会走过来扇她几个大巴掌。因此倒完之后便心虚地站在原地。
    谁知再生二话没说,伸手摸了一把脸,吸了一口气便默默地走出了房门。
    英姿心里的害怕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她将手里还在端着的空盆放回墙角,仿佛失了魂魄似的坐在床沿上发起呆来。
    那已经是深秋的季节,夜晚凉飕飕的空气已经有点沁人了。
    她不知道再生有没有去换掉湿透的衣服,也不知道再生去了哪里。
    她完全没有心思去想这些,只有心空的感觉漫延全身,想到的无非只有一句话:“就是这样了,就是这样了,一切都无法改变了。”
    整整一个晚上,再生都没有回房来睡觉。
    第二天一大清早,英姿发现原先公公住的那间房里的床上有了新被褥。
    英姿徒自叹了一口气,也没有再说什么,日子反而变得沉静下来。
    自从倒洗脚水这事之后,英姿先前那种满腔的怨气也突然没有了。
    有事便说事,没事便形同陌路。
    时间一久,英姿便想着两个人老这么僵下去也不是个事,日子总还要过下去。就是不痛快也不能让孩子们活得别扭。
    她倒是有意想叫再生回房来睡。可又一想:“又不是我赶他出去的,凭什么让我低声下气地叫他回来,好像我倒少不了他似的。我就不信他能忍住一辈子不碰我。”
    这么一想她就打消了主动求和的想法。
    那一天,英姿在地里给萝卜浇水。她挑着一担水兴兴冲冲地往前走。
    迎面撞上了张志军,她心里一惊,便想撇开路走。
    谁知张志军偏偏拦住了她的去路,她向左他也向左,她向右他也向右。
    没奈何,英姿只好放下肩上的担子,把扁担横夹在两腋之下,厉声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嘿嘿地干笑两声,说:“我不想怎么样,你是再生的女人,我知道,不过就是想和你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英姿料想这光天化日之下,他也不敢胡来,况且不远处还有劳作的人呢。
    他对哪个女人还不是想说几句调戏的话,姑且应付他几句好了,太闹翻脸反而给人一种和他之间仿佛真有点什么事的错觉。
    这样一想,英姿就说:“那你想说什么?快说吧,说完我好浇萝卜去,这天都黑了呢。”
    张志军继续嬉皮笑脸地说:“来,来,来,你把扁担放下,好好听我说几句。”
    他边说边伸手将英姿横夹在两腋下的扁担夺了过来,英姿没来得及提防,又不好当着田野里那么多劳作的人去和他硬抢。
    谁知张志军把扁担夺过来往自己的肩头一放,就像个醉汉似的挑着两桶水轻松又晃悠地往萝卜地里去了。
    英姿一时慌了神,不知该如何是好。远远近近的劳作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像看闹剧似的看着他们发笑。
    英姿气得直跺脚,真想大骂张志军混蛋,可又不好发作,心里隐隐的似乎还有那么一丝害怕。
    她只得从后面追上去,也不敢去抢张志军肩上的扁担,只等张志军走到萝卜地里把担子放下来后,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桶里的水一股脑儿往萝卜地里一倒,巨大的水流将松软的土地冲出一个大坑来。然后她恼怒地拎起两只水桶就走。
    扁担还在张志军手里拿着,她也不管了。
    张志军直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待英姿走远,他便在后面大声喊道:“再生的女人,你迟早是我的,我就喜欢你这股烈劲。”
    英姿一边走一边心里下狠心地骂道:“臭流氓,把我惹急了,哪天姑奶奶让你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等走到没人的地方,英姿突然心里一酸,两股热泪便滚滚地流了下来。回到家里,再生正坐在屋前的檐下抽着旱烟。
    英姿进门将两只桶乒乒乓乓地甩在地上,再生也没有问她怎么回事,她憋着一肚子闷气,舀了一勺水洗了一把脸便回到卧房里把门关起来。
    再生也没太把这当一回事,他心想英姿总是动不动就发无名之火,这也不是第一次,由着她去好了,自己多动嘴反而惹火烧身。
    这天的晚饭,再生做好就去敲英姿的房门,英姿不开门也不吱声。
    再生敲过几次就不敢多敲下去,他留了饭菜放在厨柜里,自己招呼孩子们吃饭,洗澡,睡觉。
    第二天早晨英姿发现厨柜里的饭菜,心里突升一丝感动:“你是倒是个好人,可为什么就不能把腰杆挺直了呢?以前多少以为你是因为没个儿子,觉得矮人家一截,现在儿子也有了,你还夹着尾巴干什么呢?”
    几天以后,英姿发现那根被张志军夺去的扁担又重新出现在自家的屋角里,于是就问再生:“这扁担是你拿回来的?”
    再生轻轻地“嗯”了一声,英姿又问:“这么说你都知道了?”
    再生还是轻轻地回道:“知道了。”
    英姿又问:“那你是怎么拿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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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7-05 00:12:43  更:2022-07-17 18:4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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