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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生活]家庭爱恨情仇 职场浴火重生[第1页]

作者:武汉沈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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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小说:《银海漂移》

    作者:沈常青

    内容简介:当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神州大地的时候,中国的普通老百姓生活会受到什么样的冲击?他们的前途和命运会发生哪些变化?这部小说通过对一个普通人生活轨迹的描述,全景式地展现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城乡社会生活和人们思想情感的巨大变化。
    主人公王加林先后从事过农村教师和银行职员这两个备受社会关注的职业,切身感受到了行业之间的差距,以及人们在心理上形成的巨大反差。小说在揭示社会矛盾的同时,展示了中国教育改革和银行业改革取得的辉煌成就。
    本书是首部中国银行业改革题材长篇小说。通过A银行孝北县支行成立、撤销、再成立的曲折经历,艺术再现了中国四大银行为应对亚洲金融危机,大规模收缩机构、收缩人员的历史事件,折射出中国银行业改革的阵痛。小说刻画了一大批银行“小人物”形象,讲述了很多鲜为人知的金融故事,是了解商业银行经营管理活动的窗口。

    连载网站:天涯文学

    链接地址:http://book.tianya.cn/book/88664.aspx
    《银海漂移》第一章 异性同桌
    当绿色车皮列车缓缓停下的时候,站台上肩并肩站着的一对青年男女不约而同地望着对方,两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略显凄婉的笑容。
    女孩儿抬起右手摇了摇。男孩儿就转过头,提起脚跟前的黄色帆布提包,不声不响地走进了车厢。
    仅过了两三分钟的样子,火车一声长鸣,又重新启动了,轰隆隆的奔向北方。
    送人的女孩儿突然泪流满面。她目送着远去的列车,哽咽着,继续在站台上呆了一会儿,掏出手绢擦了擦脸。然后,若有所失地向通往车站外面的人行天桥走去。
    她叫方红梅,刚满19岁。刚刚送走的男孩儿叫王加林,比她小一岁半。他们刚刚从孝天县师范学校毕业,今天是离校的日子。
    红梅的家在本县西南部的方湾公社,她得坐南下的列车到孝天城,然后转汽车回方湾。与她同坐一趟火车的还有好几个同学,全都在候车室里等着。她的行李还交给同学们看着呢。
    加林的家在本县东部的杨岗公社王李村,那里只通汽车不通火车。按说,他应该坐长途汽车回家的,但是他放弃了直接回王李村的打算,准备先去河北迁西,到他妈那儿过完暑假再回家。所以,他就买了开往北京的火车票。
    红梅和加林是今年春天确定恋爱关系的。两人在学校已经热恋了三四个月,正是爱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毕业季却无情地到来了。
    加林的铺盖行李和装满各种杂物的木箱子存放在班主任老师汤正源家里。就算不去河北,他也没打算把那些东西送回王李村。他准备等毕业分配结果出来后,再去汤老师家里取行李,然后直接带到工作单位去——反正上班之后也是需要那些东西的。
    加林这次去河北他母亲的家里,除了度假、与家人团聚、享受天伦之乐以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使命。那就是全力说服他母亲,让她改变对方红梅的看法,接纳和认可方红梅,同意他们之间的恋爱关系。
    这事说起来还真让人闹心。
    在外人看来,王加林师范毕业还捎带着找了个女朋友,应该是可喜可贺的事情。马上就要工作了,媳妇也不用愁了,这不是搂草打兔子,得一意外的收获么?更何况,在孝天县师范学校里能够得到女生的青睐,那简单如同中了彩票一般幸运!
    孝天县师范学校不在孝天城,而在距县城五十多公里的花园镇。准确地说,是在花园镇西一座名为五里棚的小山上。这所师范学校的前身,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修建的“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恢复高考制度之后,才改为培养师资的中等师范学校。
    加林和红梅进校时,学校实行的是两年制,只从高考中招收学生。也就是说,只有高中毕业生或者具有同等学历的社会青年才能进入这所学校。第二年,学校就改成从中考中招收学生了,学制也随之改为三年制。因此,他们在校期间出现了一种奇特的现象:师哥师姐和他们这一届学生读两年毕业,师弟师妹们则要在学校里熬三年。
    学校每年招收新生四个班,在校学生也就六百来号人,规模堪称“微型”。即便这样,每年的招生计划还是难得完成,不得不屈尊下调录取分数线。在高考和中考学子眼里,教师是个不受欢迎的职业,尤其是农村中小学教师。工作环境差,劳动强度大,条件那么艰苦,而工资又少得可怜,待遇极其低下。所以每年报考师范院校的“有志青年”不多,而像孝天县师范学校这类县立师范学校,更是莘莘学子们迫不得已的“末位选择”。走进这所学校求学的,十之八九都是农村来的穷孩子。他们最现实的目标,就是端上公家的饭碗,吃上“商品粮户口”。
    孝天县师范学校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学生中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男生多,女生少。校园里放眼望去,随处可见楞头小子,丫头片子简直就是凤凤毛麟角。与加林红梅同年级的四个班,两百多学生中只有九个女生。他们班是最多的,三个,其余三个班都是两个。比他们高一年级的四个班更惨,一共四个女生,由于两人坐一张课桌,只能分配到两个班,另外两个班就成了“和尚班”!比他们低一届的菜鸟班,因为是从初中考进来的,女生稍微多一点儿,但相比男生,还是少得可怜。
    在如此“狼多肉少”的惨烈环境下,王加林能够赢得女生的芳心,是不是狗尿到头上了——交了好运?每一个知道他与方红梅谈恋爱的同学,都认为他“走狗屎运”,并且众口一词地认为,是因为他与方红梅同桌,帮助他“近水楼台先得月”。要是他将来能够与方红梅走到一起的话,班主任老师汤正源是最大的功臣,是他们的月下老人。
    没有这种“地利”优势,方红梅怎么会看上王加林?怎么可能投入这家伙的怀抱?不谈郎才女貌,两人的自身条件,完全就没有可比性嘛!
    方红梅身材修长苗条,举止端庄大方,长得特别漂亮,酷似红极一时的日本女电影演员山口百惠。留着一条拖到屁股后面的长辫子,走起路来左右摆动,让人引发无限遐想。她能歌善舞,经常参加学校举行的大型文艺汇演。至于学习成绩和组织能力,那更是两个哑巴睡一头——没得话说!入校的第一学期,她就被大家选为副班长,第二年升任团支部书记,并兼任学校学生会的文艺部长,堪称孝天师范的校花。
    王加林呢?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虽说长得白白净净、五官端正,但身高只有一米六几,看上去比方红梅还矮。学习成绩一般,在班上的表现平平,师范两年没有当过班干部,连小组长都没干过。至于体育、音乐、美术这些在师范学校比较长脸的项目,他也没有任何特长。因此大家就不明白,方红梅为什么会鬼迷心窍地看上他?他王加林又是使用了什么旁门左道,运用了什么卑劣的手腕,迷惑了方红梅同学的眼睛?
    想起这些就让人生气,让人难以平息心中的愤怒。一些被方红梅拒绝过的男生,甚至感觉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悲叹红梅同学是喝了加林下的“迷魂药”。明摆着的,你投入王加林的怀抱,这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么?他们甚至直言不讳:“如果当初汤正源安排我和你同桌,你还不是会选择我!”
    “同桌的你”成了唯一能够让人信服、能够解释得通的理由。
    其实,当加林发现他的同桌是个女生时,感觉是很别扭的。
    他们同坐一张课桌,但凳子是各坐各的。第一天上课时,加林尽量把自己的凳子往开拉,离方红梅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过,其他同学的目光,还是时不时集中到他们两个人身上。加林如坐针毡,感觉很不自在,脸上发烫,根本就没心思听课,如同第一次在舞台上演出,或者在大庭广众面前发言一样。
    下课后,男生们便围着加林开玩笑,说他艳福不浅,要交桃花运了。徐磊这个下流的家伙,还问他闻到什么味没有,有没有摸方红梅那根拖到屁股上的长辫子……
    半个月过去了,他们都没有主动与对方交言,彼此没有讲过一句话。像他们这些来自农村的孩子,本来就非常腼腆。“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思想,多少对他们有一些影响。从上中学开始,男生女生之间似乎就有一条无形的“三八线”。而加林又是在单亲家庭里长大的,对女人——尤其是年轻女人的事情,知之甚少。说实话,此时的他还不知道月经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第一次《心理学》考试,才打破了他们之间的交往壁垒。
    师范学校开设的课程,与高中差不多,少一门外语,多了《教育学》和《心理学》。政治、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的难度与高中相当,音乐、体育课要求高一些,上得也比较正规。
    加林高考中马失前蹄,没有发挥出正常水平,本来没打算读中专,是他爸王厚义逼着他上师范学校的。从报到的第一天起,他就幻想着毕业后“二次革命”,再去撞击高等学府的大门,根本就没把师范专业课程当作一回事。《心理学》以前没有学过,加上课本又迟迟没有发下来。别人同学都是找上一届的学生借旧书暂时用着,他却无动于衷。结果,第一次《心理学》测验他只得考了53分,而同桌方红梅却是满分,全班第一名。
    第二天早读,他照例翻开桌面,在屉斗里偷偷摸摸地看英语教材。坐在他身边的方红梅很不自在,眼光几次落在他身上又挪开,挪开之后又回到他身上。最后,这个女孩突然递给他一本《心理学》教材,声音颤抖地说:“我帮你借的。”
    加林慌里慌张地接过课本,连声谢谢也没有说。
    这就是他们第一次对话。
    迈出了第一步,两人之间的沟通就变得容易起来。每天见面,他们再也不觉得那么拘束了。凳子慢慢地往拢靠,“三八线”也一天天模糊起来。以前到教室,他们都是各人抹各人的凳子,各人抹各人的半边儿桌子。现在先到教室的那一位,总是把整张桌子抹干净,还为对方把凳子抹了。
    学生开水供应,是由炊事员送到各班的保温桶里。由于僧多粥少,每人倒不满一杯,水就没了。因此,每次开水一来,大家都争着去抢。逢到加林不在教室时,红梅自己喝完之后,总是带一杯水,搁在他的屉斗里。这样几次之后,遇到她没有赶上开水供应,加林也如法炮制。你来我往,两人之间达成了一种默契。互帮互助,在后来的日子里也就显得比较自然。比方,夏天教室里闷热,人容易疲劳,红梅就不失时机地递给加林清凉油或者风油精。晚自习蚊子太多,加林又会交给红梅一瓶避蚊剂。红梅有事请假回家,加林代她记下听课笔记。红梅从家里返校,又会带来很多土特产品给加林打牙祭……
    方红梅不太注重穿着打扮,常是一件红格子棉布衬衣,配一条蓝的确良长裤,脚上穿一双解放鞋。款式也是最大众化的,谈不上新潮。男生们因此送她“朴素者”的外号。但第一学期选班干部,她的得票却出人意料的多,当选为副班长。大家喜欢她的原因,学习成绩好是一个方面,最主要的是,她待人真诚、热心快肠,行为举止落落大方,从不故作矜持、骄揉造作。比方拆洗被子后,男生感觉比较为难的上被子。
    洗被面被里比较简单,干净不干净无所谓,只要在水里打湿过,晾干就行了。但被里、被面和棉絮分家之后,要重新把它们组合到一块儿,这可得真功夫。上被子一般是课余时间在教室里进行。把课桌并在一起,搭成台子,铺上被里,放好棉絮,包好被面,就可以穿针走线了。
    红梅每次碰到男生在那里笨手笨脚地忙乎,就会主动上前帮忙,而另外两个女生碰到,则常常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岿然不动,视而不见,或者离开教室,有意避开。说她们懒,是冤枉她们了,她们主要是没有那份帮助别人的热情。
    孝天县师范学校远离城镇,也不与村庄相连,环境幽静,但条件较差,生活极其不便。校舍全部是红砖青瓦的平房,没有一栋楼,也没有象样儿的操场和跑道。加林他们进校的第二年,学校开始大兴土木,开山采石,建办公楼,修操场跑道。为了节省开支,很多劳动都由学生们自己承担。自此直到毕业,他们几乎成了半工半读。明知道改造学校环境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但劳动过于频繁,大家还是叫苦不迭、怨声载道。加林在和大家一起起哄、一起骂娘的同时,内心里又盼望着劳动课,因为方红梅对他的关心和帮助、方红梅对他毫不掩饰的喜欢,常常会在劳动时体现出来。
    炎炎盛夏,其他男生手拿劳动工具站在走廊里,望着如火的日头愁眉不展的时候,方红梅会变魔术似地给加林弄来一顶遮阳草帽。劳动中,最让加林不安、也是最让他惊喜的是,红梅居然多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明目张胆的帮助他!看他流汗了,递给他一条毛巾;看他挑土担石时力不从心,红梅会放下手中的锄头或铁锹,跑过去抢加林肩上的扁担……
    这还是普通的学生友情么?加林一次次地扪心自问,联想起平常生活和学习中的一些细枝末节,他不敢断定方红梅有儿女私情,但可以肯定她是喜欢他的。有了这种意识,后来的日子里,加林就更加依恋红梅。早读时,他再也不愿意去校园外的小山了,宁愿呆在教室里坐在红梅的身边。周末,他再也不急着去五里外的花园镇消磨时光了,宁愿在校园里东游西逛,捕捉红梅的身影。进教室没有看见红梅,上课或自习时红梅没有来,他就有些心不在焉,六神无主,拿着书却看不进去一页,眼睛时不时瞟向窗外,直到方红梅出现,他心里才有一种踏实感。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伟大的祖国刚从十年动乱的沉寂中苏醒过来,文艺界正是万象更新、欣欣向荣的时候。一年一度的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评比,尤其受到青年学生的关注,是很多文学爱好者最感兴趣的话题。在师范学校,有很多学生都在跃跃欲试地给报刊编辑部投稿。即便是受到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百无一用是文人”这些言论影响的王加林,后来的兴趣和爱好又转向了文学创作。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同桌喜欢文学。
    加林于是开始写小说了。写出来的习作,第一个读者自然是方红梅。美其名曰让她修改,实际上炫耀的成分居多,或者说,是在向她汇报自己的进步、显露自己的才华。加林还发现,要求方红梅“斧正”习作的,远不止他一个人。班上所有的文学爱好者,不论是写小说散文的,还是写诗歌词赋的,初稿一出来,无一例外地都到了方红梅的手里——她简直成了“一审编辑”。
    对于这种现象,加林最初还没怎么警觉。
    直到今年初,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红梅把他约到校园外面的小山上,向他表露真情。他才如梦初醒,这种表面上的文学交流,实际上是一场白热化的爱情竞争。
    小说已经与《天涯文学》正式签约,同时取消了对其他所有网站的授权。看正版,请收藏以下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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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呆了附 2017-09-21 11:11:00
    @用但含 2017-03-23 06:20:30
    楼主的文笔很好,看了你的文我太有感触了,真的,
    20~10年我实习那年和男友好~上了,他是医院的年轻医生,对我很照顾,我慢慢接爱了他。我一直都幻想会这样~白~头偕老,但我没想到后业他变心了,他对我说已爱上了别的女人,要与我分手。我非常不甘~心,一哭二闹三上吊,但没什么作用,他依旧不理~~我。后来我走~投无路,去找一位算 ~~命先生给我看了,说真的我当时根本就没指望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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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恭喜你们破镜重圆!不过,我不相信算命先生或者易经老师什么的,爱情和婚姻,主要看缘分。
    小说精彩片段:好事咋没来
    第二天早自习,加林看到红梅的座位仍然空着,他的挂念和担心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坐在教室里,他无心听课,翻开书本,也看不进任何内容。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红梅会不会在路上遇到了什么意外?
    直到上午做课间操的时候,方红梅才出现在教室门口。她怀里抱着几本书走进教室,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到了自己的座位,打开屉斗,放下书之后,才对同桌马静谈起了她的“悲惨遭遇”。
    加林支棱起耳朵,静心倾听着,大致弄清楚了她昨天没有按时返校的原因。原来,方红梅昨天下午从家里步行七八里路,到达万安渡口时,发现瀤河涨水了——这也不奇怪,瀤河上游连日大雨,怎么可能不涨水呢?万安渡口平时总是一条木船负责摆渡,输送过往行人,以及他们的平板车、摩托车、自行车和物品。枯水期河面比较窄的时候,摆渡只需要一个人一根竹竿就行了;一旦涨水了,就必须竹竿船桨双管齐下,至少需要两个人才能把船划到对岸。这几天因为河里的水实在是涨得太高了,出于安全考虑,渡口临时停止摆渡。过不了河,就到不了对面的肖港火车站,红梅只得原路返回家里。今天早上,她从方湾公社坐汽车到孝天城,再从孝天城转火车到花园镇,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回到师范学校。
    听到这些,加林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不过,他还是觉得有些委屈和难受,毕竟这两天受了那么多的折磨,而红梅对此却一无所知。
    白天一直找不到向红梅倾诉的机会。好不容易熬到晚自习下课,加林直奔汤正源家里去拿钥匙,到附小办公室里焦急地等候。
    当熟悉的脚步声和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一下子从座位上弹起来,一个箭步冲到门后面,迅速把门打开。红梅闪身溜了进来,就势扑进了他的怀里。两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都说恋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们三天没见面,感觉已经过去了三十年!所以,这段忘情的拥抱和接吻很费了些时间。
    平静下来之后,两人开始叽叽咕咕地诉说这几天的经历和苦情。有思念,有委屈,有甜蜜,有心酸,有气恼,有痛楚,时而哭,时而笑,时而互相埋怨,时而撒娇地嗔怪,甚至挥舞着小拳手敲打着对方。完全是两个疯子,或者傻子。
    “对了,有件事得问问你。”红梅突然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问她的男朋友,“那天晚上我睡着后,你对我做了什么?”
    “哪天晚上?”
    “就是你到女生宿舍的那天晚上。”
    “没干啥呀!就是……摸了你的。”加林调皮地回答,又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还是隔着衣服摸的。”
    “一直隔着衣服?手真的没有伸进去?”
    “没经过你同意,我敢吗?”
    “这就有点儿奇怪了。”红梅表现出很困惑的样子,若有所思。
    “怎么了?”
    红梅满脸通红地回答:“按推算,我前天就应该来好事的,但是到今天还没有来。我一直是比较准时的。”
    “来什么好事?”加林莫名其妙。
    “就是月经。”红梅臊得满脸飞霞。
    “月经?什么是月经?”加林对于这个名词,真的非常生疏。他从小跟着父亲和年迈的奶奶一起生活,完全没有接触年轻的女人。家里从来就没有使用过卫生纸,他更不知道卫生带是什么东西。
    “月经……月经就是……”红梅有点儿着急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们女人每个月会流一次血。”
    “流血?哪儿流血?”加林惊奇地瞪大眼睛。
    “就是你前天摸的那地方。”
    加林不言语了。过了一会儿又问:“流血痛吗?”
    “你这个大傻瓜!不跟你说了,不理你了。”红梅故意显出生气的样子,“反正我这个月没有按时来。听别人讲,突然不来月经,就有可能是怀孕了。”
    “怀孕?你怎么可能怀孕呢?”
    “我不知道嘛。所以来问你。”红梅继续紧盯着加林问,“你那天是不是趁我睡着了,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对天发誓!我没有!”加林真的举起了他的右手,“如果我真的做了什么,你也感觉得到啊。我就是隔着衣服摸了你,摸了一会儿,你的短裤头就湿了……”
    “肯定就是这个原因!”红梅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听别人说,男的女的只要在一个被子里睡觉,女的就会怀孕。谁让你那天钻到我的被子里来的?”
    加林语塞了,不知该怎么回应。他内心里也有点儿后悔了:要是因为他的过错,导致红梅在学校里怀了孕,后果无疑是非常严重的。
    “听天由命吧!”红梅见加林沉默不语,知道他是真心知错了,于是又安慰道,“反正还有两个多月就毕业,就算真的怀了孕,在学校里也看不出来。没关系!你也不用自责了。我不怪你。”
    加林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第二天上午,红梅又一脸兴奋地告诉加林,她的好事来了!
    加林这才如释重负,憨憨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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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消云散
    自那个寒风凛冽的夜晚与红梅交谈之后,加林的情绪一直很灰。
    池中月透过他的情绪变化,预感到同桌已经“竹篮打水一场空”,正在品尝“扁担无捺——两头失塌”的滋味时,心里产生了一种报仇雪恨的快感。
    这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眯起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隔岸观火,坐在教室里幸灾乐祸。只要看到加林趴在桌子上受煎熬,她就会冷言冷语地来一句。什么“存心不良决没有好结果”呀,什么“想吃蜂蜜反倒被蜜蜂螫了一口”呀,她告诫同桌,不要把别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别以为每一个人都如她一般善良。
    初恋还没开始,就要忍受失恋的折磨,还有别人的冷嘲热讽,加林内心的伤痛,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
    为什么那么天真幼稚?为什么那么老实本分?为什么要死心塌地地深爱着一个人?你得到的回报是什么?请回答呀,笨蛋!蠢猪!傻瓜!你的一片赤诚之心,换来的是什么?当你爱之人告诉你,她另有所爱,你为什么要痛哭流涕?没有骨气、不知廉耻的东西!有谁同情你?有谁理解你?你痛苦只会让别人更开心,你哭泣只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笑柄!天涯何处无芳草?得不到一个女人的爱,值得你悲痛欲绝么?擦干泪水,振作精神,去爱你的事业,去爱你的文学,去实现你的远大理想和宏伟抱负吧!用行动告诉世人,你没有失去任何东西,任何打击都不会让你沉沦,任何人想让你难堪都是枉然!
    唉,或许早恋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就不该过早地去考虑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不是雄心勃勃,准备师范毕业后重新考大学么?你不是想入非非,幻想着通过自己的勤奋努力成为一名作家么?如果恋爱一谈,婚一结,孩子一生,你还有时间和精力去追求这些梦想么?这样看来,失恋也许不完全是一件坏事情,也可能带来好的结果。全当是自己误入歧途,现在正好回头是岸。恢复到恋爱以前的那种状态,重温少年时代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吧!
    这是一种看似无奈,却比较明智的选择,是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问题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
    什么叫早恋?一个人多大年龄恋爱才算合适? 没有一个让人信服的标准答案。爱情这种东西,可遇而不可求。一旦遇上了,想躲,是躲不过的;想逃,也逃不掉。加林想用驼鸟政策来逃避现实,但丝毫也不起作用。无论他怎么强迫自己,还是忘不掉方红梅。
    他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去追寻红梅的身影,去聆听红梅的声音。萦绕在大脑里的,都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挥之不去啊!痛苦、悲伤和委屈,折磨得他茶饭不思,昼夜难眠,他多么想找一个人倾诉衷肠,倒掉自己内心的苦水啊!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母亲——妈妈永远是孩子遇险时的避风港,是孩子受伤时的疗养院。他摊开纸,拿起笔,把他和红梅之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写信告诉了他妈白素珍。
    很快,他就收到了母亲的回信。
    白素珍在信中批评儿子胸无大志,十几岁就沉溺于女色,没有出息。谴责方红梅见异思迁,朝秦暮楚的行为。她说,这种水性杨花的女子,根本就不值得加林去追求,更没有必要为得不到她而痛苦。
    加林上师范后,白素珍一直担心儿子早恋,多次在信中提醒他,年轻人要专心学习,不要在学校读书时谈情说爱。万一碰到这方面的情况,必须第一时间“汇报”,让妈妈给他把关。
    母亲一直是加林最景仰、最信任和最佩服的人,他总是把他妈的话奉为圣旨。正因为此,他才把自己的初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妈。但是,白素珍提出的那些观点,尤其是对方红梅的评价,他又觉得有失偏颇,不敢苟同。
    加林受不了母亲如此恶毒地攻击和诋毁他心爱的姑娘,亵渎他心目中的女神,迅速回信予以反驳,为红梅辩解。
    这种辩驳不仅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而让白素珍产生怀疑,认为儿子已经与方红梅搞到了一起。她又火速回信,命令加林悬崖勒马,赶快与方红梅一刀两断。她甚至威胁道,如果加林执迷不悟,她就会把他与方红梅的“丑闻”公布于众,让他们在孝天县师范学校里声名狼藉。
    加林没有想到他妈的反应会这么强烈,更没有想到他妈会亵渎和攻击他们伟大的爱情,并且提出如此蛮横无理的“命令”。对此,他当然难以接受,义正辞严地予以拒绝。
    很快,他就收到他妈言辞更为激烈、攻击更为恶毒的回复。
    母子之间有关恋爱的争论从此战火纷飞。
    他们双方各执一词,固执己见,谁也不肯让步。有时,加林觉得这种争论其实毫无意义,也很无聊。因为眼下他并没有真正与红梅走到一起,将来是怎么一回事,还未可知。如果他真的与红梅好上了,同样没有必要去与他妈争个输赢。反正他们母子相处的时间很少,将来也不可能在一起生活。他和红梅的事情,他妈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都无关紧要。只要他们真心相爱,没有必要得到他妈的认可。
    不过,一想到母亲对红梅毫无根据的指责,一想到这些分歧可能对未来生活带来不利影响,他还是希望消除母亲的误解,改变母亲对红梅的成见,得到母亲的理解和支持。
    当加林与他妈白素珍唾沫四溅地打口水战的时候,方红梅与周哲凡之间的“自由之战”也在艰难地进行。
    结束了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日子,红梅终于把加林爱她的那颗赤诚的心看得真真切切。她也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与周哲凡在一起那么久,总是找不到恋人感觉的原因。
    原来她是放不下王加林,她心里爱的人实际上是王加林啊!她心里那个最重要的位置,一直是为王加林留着的,又怎么可能接纳贸然撞入的其他男子!
    因为天真和幼稚,因为赌气和任性,她答应了当别人的女朋友,但这并不能束缚她对真爱的追求。什么毕业分工,什么安家武汉、定居孝天,什么重点大学本科文凭,什么优越的家庭条件,都见鬼去吧!能够找到一个喜欢自己、自己也喜欢的人,比什么都重要。如果两人之间没有爱情,就算生活在皇宫里面,天天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加林为人真诚,心地善良,感情专一,学习勤奋努力,生活积极向上,又有宏伟的抱负和理想。在红梅看来,似乎每一个褒义词用在加林的身上都合适——难怪人们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加林这样的小鲜肉,正是红梅苦苦追寻的对象。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既然发现了,又岂能错过?
    她觉得自己应该在选择男朋友上有所取舍了。当然,在“取”之前,她必须妥善解决好“舍”的问题,免得留下无穷无尽的后患。
    苦恼和熬煎了好几天之后,她字斟句酌地给周哲凡写了 ,提出了结束恋爱关系的要求。理由是两个人不合适,她找不到恋爱的感觉。在信中,她主要是检讨自己。把造成眼下这种尴尬局面的过错,全部归咎在自己身上。因为她年轻幼稚、缺乏经验、处事草率、初恋不懂爱情,给老同学造成了一定的伤害。她感到万分内疚,诚恳地向老同学道歉,求老同学原谅。
    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周哲凡接到这封信,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和反应。
    刚刚跳入爱河,还没有来得及伸胳膊伸腿地畅游,就得上岸了。这位华师大三的男生因此郁郁寡欢、闷闷不乐。他不知道方红梅说的“找不到感觉”是什么意思。既然“找不到感觉”,又何必要答应他的求爱?这也太随便了吧!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样做,才能让方红梅“找到感觉”。爱情需要呵护与培育,找感觉也是需要时间的啊!两人交往的时间长了,“感觉”说不定就来了呢!
    他没有答应方红梅提出的分手要求,建议双方都保持冷静,“冷处理”一段时间再说。
    红梅又写信告诉周哲凡,这是她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并且说,她已经把周哲凡写给她的所有信件收集在一起,装在一个大牛皮信封里。等“五一”放假回方湾时,她会亲手退还给周哲凡。她同时希望,周哲凡能够把她的信件物归原主。
    如此恩断义绝,让周哲凡不得不怀疑方红梅心里另外有人。
    他恼羞成怒,毫不留情地抨击和谴责方红梅见异思迁,指出这种行为是不道德的,是为世人所唾弃的。人应该讲名誉,守诚信,不能出尔反尔,更不能朝秦暮楚,这山望着那山高。周哲凡提出的观点,以及使用的某些词语,与加林他妈白素珍不谋而合,出奇的一致。
    这封措辞强硬的信发出去之后,好长时间没有收到方红梅的回信。周哲凡又慌了,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重。赶紧写信向红梅道歉,把语气缓和下来,苦口婆心地劝红梅回心转意。
    方红梅还是没有理他。
    他于是在一个周末从武昌桂子山出发,心急如焚地赶到了花园镇五里山。
    两人见面后的谈判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他们之间的恋爱关系,彻底宣告结束。
    离开孝天县师范学校时,周哲凡手里多了一个很大的黄色牛皮信封。那里面装着的,是他向心爱的人倾诉衷肠的信件。为了写出这些情意绵绵的文字,他曾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挖空心思,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拿回去干嘛?
    烧了吧!走出师范学校大门时,他突发奇想,打算到校园外面的小山上去焚烧这些一钱不值的信件。
    他要学着穆斯林朝觐的样子,举行一个庄重的仪式来祭奠爱神,为他短暂的初恋留个纪念。
    可怜的人!
    周哲凡满怀忧伤地走进小树林。冥冥之中,就像有什么在牵引似的,他径直来到了那天晚上加林和红梅约会交谈的地方。
    他蹲下身子,把信封里的信件全部倒在地上,拎起一封用打火机点燃。然后,如同人们祭祖时烧香化纸一样,一封一封地扔进火堆。
    当所有的信件化为灰烬的时候,周哲凡头顶上的天空,似乎也烟消云散,变得格外的清澈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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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牵肠挂肚
    把加林送进车厢,目送奔驰的列车一路向北,消失在视野之外,方红梅的双眼噙满了泪水,五脏六腑像突然之间被掏空了似的。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此时此刻,真有一番生离死别的滋味!
    为了不让等候的同学们看出她情绪上的变化,她在出站口站立了一会儿,掏出手绢把眼泪擦干,直到情绪完全平静下来之后,才强作笑颜地走进候车室。
    南下的慢车很快也来了。进站上车后,同学们在车厢里谈笑风生,丝毫也看不出他们有什么离愁别恨。只有恋爱中的红梅是个例外。
    她坐在靠窗的一个座位上,听着车轮在铁轨上的铿锵声,手里捧着全班同学的合影。凝神注目,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加林那亲爱的脸。
    本来,她是可以和同学们一起到孝天城,然后转汽车到方湾公社的,但在中途的肖港火车站,她就执意下车了,决定从肖港走路回家。
    一只装满杂物的木箱,一捆铺盖行李,一根锄把长短的木棍挑着,红梅开始了十五里路的步行。
    走在路上,她满脑子里想的还是王加林。
    火车现在应该已经进入河南省境内,明天凌晨才能到北京站。这趟火车该不会在路上出什么意外吧?下车后,那么大一提包东西,加林拿得动吗?我为什么要让他去河北?为什么不把他留下来?既然答应了他去河北进行那么重要的谈判,我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去?加林能够说服他妈妈吗?
    红梅就这样挑着行李,一路走着,一路胡思乱想。
    算上中途渡船过河的时间,整整花了两个半小时才到家。肩膀磨破了皮,渗出的血染红了衬衣。吃过晚饭,她倒在床上就睡了。一直到第二天凌晨五点多钟才醒过来。
    加林现在应该下火车了。他是去北京农业大学找他姐?还是直接转汽车去河北迁西?这么早,他一个人在北京的街道上行走,安全么?会不会遇上坏人?
    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红梅又睁着大大的眼睛,一直到天明。
    白天,她无心听奶奶和父母的絮叨,无心参与弟弟妹妹们的斗嘴和打闹,更不愿意去街上买菜或者下地干活,一个人在房间里安静地呆着。看看小说,翻翻杂志,或者和衣躺在床上,放纵着她的思念,猜测心上人此刻到了哪儿、正在干什么。她真想给加林写封信,倾诉自己的相思之苦,询问一下加林眼下的情况,但又不知加林究竟是在北京,还是在河北,不知道信该往哪儿邮寄。
    唉,还是等加林来信之后再说吧!
    此后的日子,她就天天盼望着加林的来信。
    正在她因为得不到加林的消息而煎熬的时候,家里其他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她妹腊梅和大弟敬文的身上。他们两个马上就要参加中考——这当然是全家的头等大事!
    中考前夕,红梅她爸已经没有心思上班了。他向医院院长请了假,在家里悉心侍候两个即将出征的勇士。
    早餐过后,眼见腊梅和敬文走出家门,当爸的双手在围裙上揩着,不停地嘱咐:“要沉着,莫慌!”
    目送孩子们远去的背影,这个四十岁的汉子眼眶里旋转着泪水。他一会儿进厨房,一会儿到堂屋,一会儿进卧室。时而站着,时而坐下,六神无主,心脏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上。
    到了上午放学的钟点儿,他老早就在大门口翘首了望。
    看到腊梅和敬文的身影,老汉又赶快拿起身边的扫把,在已经很干净的地面上扫着,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眼睛的余光,却在孩子们的脸上顾盼,观察他们到底考得如何。
    如果孩子们主动汇报“战况”,是好消息,他就会浇冷水:“你容易别人也容易,水涨船高,不能骄傲,再接再厉,把下一门考好。”
    是坏消息呢?他又会给孩子们打气:“没关系,没关系!这科不行有下科,农业损失副业补。快点吃饭,吃完饭后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以最好的状态,迎接下一门考试。”
    全部科目考完之后,两个考生喜形于色,自我感觉良好,预估的分数都超过了往年中专和重点高中录取分数线。
    前段日子阴云密布、被沉闷的空气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方家,霎时云开雾散,有了一种拨开乌云见太阳的感觉。
    不过,红梅她爸还是比较谨慎,嘱咐孩子们盲目乐观,在外人面前不要太张狂,毕竟中考的卷子还没有改,分数没有出来。即使自己感觉考得好,也不一定就百分之百能考上。他还说了句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一句至理名言:你易他易,易中失分;你难他难,难中取胜。
    这一天,红梅她爸从医院下班回家,突然显得特别激动。他把红梅她妈和红梅叫到堂屋里,神秘兮兮地说,下午方湾中学的周东明老师到医院看病,透露了一条重要信息:今年全县的中考阅卷工作集中在杨岗中学进行。
    “你赶紧给加林发电报!”红梅她爸对大女儿说,“让他快回来,到杨岗中学找找他以前的老师,说不定能够给腊梅和敬文帮点儿忙。”
    “我才不发呢!”方红梅一口回绝,“谁知道他现在是在河北,还是在北京。就算他收到了电报,他妈妈也不一定会让他回。才去了几天!再说,这种小道消息谁知道是真是假。”
    红梅她爸妈于是轮番轰炸。一个说,这么好的机会,千万不能错过了,就算是假消息也应该去试试,事关腊梅和敬文的前途和命运,绝不能当儿戏。一个说,让加林回来办完这件事情,再返回河北,不影响他在那里过暑假,加林来往的路费由我们出,不让他多花一分钱。
    红梅充耳不闻,坚决不同意发电报。但是,为了弟妹升学,她又不能对这件事置之不理,于是提出了一个折衷方案:“这样吧!我去杨岗公社找找师范同学杨保胜。他和加林都是杨岗中学毕业的,让他去找以前的老师,效果是一样的。”
    当天下午,她就坐上了开往孝天城的汽车。
    到孝天县汽车站一看,开往杨岗公社的最后一班车已经发车了。怎么办?回方湾明天早上再来么?那又得耽误一天。改卷子这种事情,耽误一天就丧失了不少机会,必须分秒必争。
    红梅记得加林以前回家,总是在花园镇坐汽车,下午很晚还有开往杨岗公社的班车。对呀!我干脆坐汽车到花园镇,再从花园镇坐车去杨岗公社。
    这样想着,红梅就买了一张开往花园镇的汽车票,进站上车。
    不走运的是,这趟车在半路上抛锚了。
    修车花了一个多小时,到达花园镇时,已经快到下午五点半。哪儿还有去杨岗公社的班车?
    一个人走在花园镇熟悉的街道上,红梅心情相当郁闷。偶尔遇到几个县师范学校的老师,如同商量好了似的,他们都邀请红梅回师范玩儿。
    红梅礼节性地答应着,但她却不准备回母校。路远是其次,主要是觉得自己已经毕业了,回学校没什么意思。不明内情的人见她出现在师范校园里,还会认为她是为分工的事情找人呢!
    她才不愿意让别人乱嚼舌根,在背后戳自己脊梁骨。
    那么,去哪儿过夜呢?
    红梅突然记起同年级英语班有个女生家住花园镇。就在花园大桥西头,与中南冶勘六○四队相邻的一个村子里——她曾去过一次。
    对!去那位女同学家里碰碰运气。
    比较走运的是,那位女同学正好在家。女同学她妈对红梅非常客气,让座倒水,削苹果,弄了一桌丰盛的晚餐。
    吃过晚饭,女同学又拉着红梅去花园电影院看电影。放映的片子叫《白莲花》。散场出来时,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两个小姑娘一边嘀嘀咕咕地议论着电影里的故事情节和人物,一边加快脚步往花园大桥的方向走。
    刚刚走过大桥,就遇到了一群叼着香烟、趿着拖鞋、穿着花短裤的待业青年(也可能是中南冶勘六○四队技校的学生),其中一个人流里流气地问:“这么晚了,等谁呀?”
    红梅和女同学吓出一身冷汗。她们停住脚步,不敢继续往前走。
    正在僵持时,后面来了几个拖板车的农民。两个小丫头屏住呼吸,跟在板车的后面,这才摆脱了那群二流子的纠缠。回家之后,她们仍然心有余悸。都说,晚上再也不敢单独出门了。
    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红梅就起了床。跟女同学打了声招呼,没有惊动她的家人,更没有过早,就直奔花园汽车站。
    到售票窗口买票时,被告知只有到周巷的班车,没有到杨岗的班车。原因是,周巷与杨岗之间在修路,班车不能通过。
    “周巷离杨岗多远?”
    “八公里,十六里路。”
    “那就买到周巷的车票吧!”
    好几个到杨岗公社的人,都和红梅一样,坐上了这趟只到周巷的班车。
    汽车一出花园镇,就进入了丘陵地带。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加上夜里下过雨,土石公路上满是泥泞,行进相当艰难,车速怎么也提不起来。乘客们有的在高声谈论着今年早稻的收成,有的在争论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利弊。
    方红梅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她坐在紧靠窗口的座位上,眼睛里闪着新奇和激动的神色,眺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贪婪地看着山间郁郁葱葱的树林和袅袅飘浮的云雾。这些景致,她可是第一次真切地见到。
    班车到周巷公社就不走了,等着装从周巷到花园镇的乘客。
    红梅和那几个倒霉的乘客一起,往杨岗公社步行。
    路上坑坑洼洼,满是泥泞。出周巷街上不久,就碰到一些修路的民工。他们只是用掺有水泥的沙土和石块,对路面上比较大的坑洼和被压坏的路基填填补补,并没有准备大动干戈地进行整体翻修,更没有铺设沥青路面的打算。
    走了七八里路的样子,公路从一个村子里穿过。
    “到双峰了,还有一半儿路程。”同行的一位老大爷自言自语。
    “双峰?这就是双峰管理区吗?”红梅追着老大爷问。
    老大爷微笑着点点头。
    “那您知道王李村在哪个方向?”
    “王李村啊。”老大爷停下脚步,抬手指向身体的右边,“往西看,那一片房子就是。很近。”
    顺着老大爷手指的方向,红梅看到一里开外有几十栋鳞次栉比的平房,掩映在田野和绿树之中。那就是王李村啊,加林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她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亲切之感。
    如果不是急着为弟妹的事情去找杨保胜,她真想去一趟王李村,看看加林的家是什么样子,拜望一下加林的家人。那里,就是自己未来的婆家呢!想到这儿,她又有点儿不好意思,脸上发烫,泛起了一片红云。
    “这里为什么叫双峰呢?”她继续向老大爷请教,“那么奇怪一个地名。”
    “丫头是第一次来这里吧?”老大爷盯着红梅问,见她点头称是,就改用本地人自豪的口气,摆起了龙门阵,“你有所不知啊,这地名可是有来历的。往东看!你看到了什么?”
    公路东边的远方,是连绵起伏的群山。老大爷告诉她,那一片山脉是大别山的尾巴,眼睛能够看到的两座最高的山峰就叫双峰山,海拔接近九百米。
    “八百八十八米。”同行的一个小伙子补充道,“是孝天地区最高的山,孝天第一峰!”
    “都说双峰山是七仙女的化身。那两座山峰就是七仙女的两只奶子,所以取名双乳峰。”一位中年妇女笑着参与到议论当中。
    大家七嘴八舌,说的都是双峰山的传奇。诸如,山上的白云寨是唐代农民起义领袖黄巢、王仙芝屯兵聚粮的地方,为湖北省规模最大、保存最好的山地古兵寨。山上有个天然溶洞,早在春秋时期就有人类居住,一度称为仙人洞,现在改叫青龙洞了。洞口在山顶上,有如一口深井,已经探明的主道长度超过一千米。千米之外是地下暗河,可以听到下面的流水声。青龙洞洞中套洞,径道曲折幽深,加起来究竟有多长,谁也说不清楚。洞中最宽敞的地方面积超过两百平米,可以容纳百把人在里面跳舞。山上有座寺庙叫回龙寺,是佛教禅宗多任祖师住持说法的地方,其名声一度超过河南嵩山的少林寺。明代皇帝朱元璋还在这里避过难呢!山上的双峰书院是明末清初工部侍郎、画家程正揆讲学的地方,清代乾隆皇帝下江南时路过这里,御批“天下第一泉”,雕刻着这几个大字的石碑至今保存完好……
    红梅听得如醉如痴。
    狠心的王加林啊,你为什么要去河北?要是你此时在我身边多好,我们就可以一起去双峰山游玩。你知道我就在王李村附近么?我已经站在了你经常候车的地方——双峰汽车站,你能想象得到吗?你现在究竟在哪儿?怎么到今天还不来信?你不是说一到河北就给我写信的么?你未必在路上遇到什么不测?或者,你已经听从你妈妈的劝告,准备与我一刀两断?
    胡思乱想中,红梅的喉咙一直像被什么堵塞着,胸腔里烫伤似的灼热。不知不觉中,泪水又漫出了她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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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又一个异性同桌
    列车驶出花园镇没多久,就进入了大别山区。窗外一望无际的江汉平原不见了,变成了沟沟壑壑的崇山峻岭,不时还会穿越一段黑洞洞的隧道。
    靠车窗坐着的加林,满脸都是离愁别绪,真想痛痛快快的哭一鼻子。这么一个珍贵的暑假,他多么想和红梅厮守在一起啊!心爱的人,此时此刻,你是不是和我有相同的想法?伫立在长长的站台上,眼望远去的列车,你是不是流下了伤心的眼泪?
    要是我们能够等到今天才向对方表白,而不是提前到今年春天的那个夜晚,此时此刻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
    那个不平凡的夜晚,方红梅的真情告白如同晴天霹雳,让加林至今都觉得不可思议。
    事情还得从师范第二学年的座位调整说起。
    加林与红梅过于亲密的接触,尤其是方红梅在多种场合毫不掩饰对加林的喜欢和好感,难免在引起同学们的议论。
    班主任老师汤正源听到这些闲言碎语,也开始警觉。说实话,当初安排学生座位时,他就担心过出现类似情况——学校是明令禁止学生在校期间恋爱的。但是,全班五十四个学生,两个人坐一张桌子,三个女生中必定有一个要与男生同桌。让哪个男生和哪个女生坐在一起?汤老师确实很费了些脑子。最后他确定的原则是,让年龄最小的男生和年龄最小的女生同桌。按照他的想法,年龄小,相对就要单纯一些,对男女之间的事情开窍晚一些——这样做完全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结果,王加林和方红梅就成为“同桌的你”。现在看来,汤正源的预防措施并不奏效。人小鬼大——加林和红梅正在滑向早恋的泥沼。为了把这种爱的种子扼杀在萌芽状态,汤正源果断决定,调整方红梅的座位,让她与另一个女生对调。
    加林的同桌就换成了池中月。
    有了一年与异性同桌打交道的经验,加林与池中月的沟通要简单得多,也要容易和迅速得多,加上他心里仍然记挂着方红梅,与池中月相处就比较坦然,没有那种拘束、尴尬、惴惴不安的感觉。
    池中月待他也很好。除了没有像方红梅那样在大庭广众面前抢他的扁担、帮助他挑土石之外,很多方面,与方红梅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奇怪的是,无论池中月为加林做什么,他都不像红梅帮他时那样感动。有时,甚至觉得池中月是在模仿红梅——有东施效颦之嫌。
    这天中午,加林没有午休,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看《红楼梦》。池中月突然也来到了教室。她手里拿着一本书,看上去情绪有点儿亢奋。
    “你中午怎么不睡觉啊!”她无话找话地问了一句,就把手里的书递给加林,“星期天去花园镇玩,在新华书店里看到了这本书。知道你喜欢,就买了一本。”
    加林一看封面,是《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获奖作品集》。他高兴得叫了起来,因为他在书店里去了几次,都没找到这本书,正准备写信给他姐加花,让她在北京帮忙买呢!
    他接过书,看了看后面的定价:一块八角五分。
    加林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我的钱在寝室里,晚自习时带给你。”
    “不要钱!送给你的。”池中月说完,就很快地转过身走了。出教室时,她又回过头,很不自然地望着加林笑了笑。
    捧着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书,加林感觉心里暖暖的。他迫不及待的打开书本,准备瞅瞅目录,却发现封面与扉页之间,夹着一张池中月的彩色照片。
    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心怦怦乱跳——男生女生之间只有恋人才互送照片。他如同银行职员点钞票一般,把书从头到尾扒拉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其他的东西。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加林不知所措。他把书和照片放进屉斗,呆若木鸡地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
    池中月是有心,还是无意?没有附纸条,照片上也没有写一个字,到底什么意思?显然,这个多情的女同桌,是在用一种含蓄的方式暗示和试探他。怎么办?如何处理和应对?
    这个时候,加林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前同桌红梅。他承认自己是喜欢红梅的,这种喜欢,正在与日俱增地上升为爱情。至于红梅是不是喜欢他,他还真的有些拿不准。
    从言行举止来看,红梅对他确实很好,但这种“好”是不是儿女私情的流露,加林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因为红梅性格开朗大方,在班上几乎能够与所有的男生侃侃而谈,能够向任何一个男生请教问题,能够为每一个男生提供帮助。
    有时,加林会把红梅对其他同学的“好”与对自己的“好”加以比较,得出的结论让他乐观地认为,红梅对他才是“最好”的。既然对他最好,那就肯定是喜欢他。
    你有情,我有意——彼此心照不宣,两人都不想过早地捅破那层窗户纸。夏天是生长的季节,不应该去干收获的事情,还是耐心地等待金秋到来吧!池中月送给加林的书中有篇小说《夏》,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只要彼此真心相爱,瓜熟蒂落,自然会水到渠成走到一起。表白不表白又有什么关系呢?学校明文规定,学生在校期间不准谈情说爱。又何必要在校园里偷尝禁果,闹得满城风雨,影响两个人学业和前程?
    从小学到中学到师范,加林一直是个遵章守制的好学生,在遵守纪律方面,从不敢越雷池半步。他怎么可能干出给女生塞纸条之类的勾当?等着吧,临近毕业时再说。反正红梅天天坐在身边,近水楼台先得月,已经是自己篮子里的菜了,还怕飞了不成?
    没想到,新学年汤老师来了个座位调整。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这一招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而更让他猝不及防的是,新同桌池中月居然也喜欢上了他。
    池中月来自本县肖港镇。她父母都在肖港火车站上班,是铁路职工,家庭条件是三个女生中最好的。她身材修长,也是班上女生中最高的。目测在一米七五左右,比王加林起码高出半个头。
    不谈别的,仅从两人身高上的差距,王加林就认为他跟池中月不合适。如果他们两人的身高能够换一下,男的高女的矮,还说得过去,甚至会被认为是黄金搭配。女的比男的高那么多,走在一起多别扭啊!外人看上去,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潘金莲和武大郎。
    这不是太滑稽了么?他觉得池中月应该找一个高大魁梧的男生,而不是找他这种小个子。池中月怎么就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呢?
    恋爱中的男女都是傻子和疯子。一个人爱上一个人,有时根本就谈不出理由和原因。还有一点也不好解释,当一个人心里已经有了心爱的人,就会排斥所有其他的异性——王加林眼下就是这样一种情形。
    他正暗恋方红梅,偷偷地喜欢方红梅,心里那块神圣的领地已经被方红梅所占据,当然不可能再接纳迟到的池中月。既然不准备与别人好,拿着别人的照片就不大合适。他准备把照片还给池中月。
    这天下午放学铃声响起时,加林叫他的同桌稍微留一下。
    等其他的同学陆陆续续离开,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加林这才问:“你送给我的书中,好像多了点儿什么,是不是你放在里面忘记拿了啊?”
    池中月显得有些慌乱,突然面红耳赤,整个面颊如同泼了血一般:“什么东西呀?我不记得了。”
    加林从屉斗里拿出那张彩色照片,凝视着赞叹道:“照得真好看!”
    紧接着,他把照片递给池中月,还拙劣地补充道:“别随便乱放,弄丢了就可惜了。”
    池中月接过照片,很快地塞进自己的上衣口袋。说了一声“谢谢”,就阴沉着脸走出了教室。
    加林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也起身去食堂吃饭了。
    他满以为这件事处理得比较有水平——既拒绝了别人,又没有伤别人的脸面,但事情并非他想像的那么简单。
    晚自习时,他把买书的钱带过来了。见到池中月,他就把两张一元钞票递了过去。
    女同桌显然有些恼火,没好气地推辞:“我说过书是送给你的。哪个要你的钱!”
    加林坚持把钱放进了同桌的屉斗。
    “我没零钱找你!”池中月继续吼道。
    “角把钱,不用找了。你帮我跑腿买书,我都没感谢你呢。”
    池中月于是站起身,走出了教室。几分钟后,她又回到教室,把一角五钱放在属于加林的半边桌面上。
    自此之后,池中月对加林由爱生恨,反目成仇,结束了他们和睦相处的美好时光。
    每天来到教室,她总是吊着个脸,好像有人借她米还她糠似的。抹桌子、拖凳子、开屉斗,总是故意弄得叭叭作响,以宣泄满肚子的委屈、怨气和怒火。她不再帮加林做任何事情,甚至都不愿意搭理他。有时,加林主动问她问题,她也是道理不理的。
    加林知道自己把她惹下了,只有不动声色,默默地承受这一切。在接二连三地受冷落之后,他也不再用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了,对池中月也冷淡了许多。而对方红梅,则是一如既往的依恋。
    他与红梅的座位一前一后,中间隔着好几张桌子,但这丝毫也不影响两人正常的交往。加林的习作完稿后,还是会送给红梅修改斧正;红梅发现有值得一看的好书,还是会推荐给加林阅读欣赏。
    别别扭扭地过了一个星期的样子,池中月的情绪似乎又有所好转。有时,她还会主动与加林交谈,讨论学习上的一些问题。
    一次上化学实验课,池中月递给加林一张纸条。
    加林接过纸条,打开一看,内容是这样的:

    实验报告
    实验人:池中月
    实验对象:池中月的同桌
    实验目的:都说男儿心胸宽广、度量大,女儿心胸狭窄、度量小、特作实验以证明之。
    实验过程:近几天,我故意做了一些让同桌生气的事情,但实验证明,结果并不是这样的。这使我明白了,人人都是自私的、狭隘的。我很苦恼,再也得不到同学之间的友情了。
    请解释:这是为什么?

    看过这份别出心裁的《实验报告》,加林心情很不平静。他知道,这是池中月求和的信号,于是也写了一张纸条回复:“我也许是自私的,但并不狭隘。我能理解你的苦恼,也不生你的气。如果我们不能成为恋人,还是可以做朋友的。但愿友情天长地久!”
    有了这次沟通,两人之间的关系改善了不少。不像前段那样剑拔弩张,也没有恢复到照片事件之前那么和谐。偶尔讨论一下作业题,都是加林主动提问,池中月有一茬、没一茬地回答。交谈时,她脸上总是如同雕塑一般,没有任何表情,显然心里还没有释怀。
    如果碰到加林和红梅单独在一起,她又醋意大发,重新回到“实验”状态。进出教室,她高昂着头,目不斜视,对所有的人都不理不睬。
    终于有一天,池中月又交给加林一张纸条,明确无误地告诉他,已经对他彻底绝望:“去追求你的白雪公主吧。终有一天,你会尝到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滋味!再请教你一个问题,你知道扁担无捺、两头失塌的涵义是什么吗?”
    加林看过纸条,脑子里一团雾水,感觉莫名其妙。
    池中月放弃追求加林之后,很快就与班上的另一个男生徐磊打得火热。他们经常在一起谈笑风生,或者占领着教室里唯一的风琴,男的弹琴,女的唱歌,再现《天涯歌女》里描述的情景——小妹妹唱歌郎奏琴。他们在校园里肩并肩地散步,在林荫道上轧马路,甚至钻进校园外面的小树林里,不回避任何人,完全是无所顾忌的样子。
    这突如其来的疯狂,让大家瞠目结舌。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同学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与池中月住在一起的女生们更是议论纷纷,但池中月根本就不在乎,丝毫也没有收敛的意思。她反而变本加厉,在放寒假期间跟着徐磊去了他的家里……
    第三章 早已有个他
    今年春季开学之后,加林发现同学们都有些躁动不安,不像以往那样快乐。或许是因为只剩下最后一学期了,大家考虑问题复杂起来。毕业考试呀,去哪儿实习呀,会分配到哪里呀……所有这些问题,是每一个人都必须面对的。特别是那些已经有了男朋友或者女朋友的恋人们,还要考虑能否和自己心爱的人分配到一起。如果分配不到一块儿,毕业会不会成为他们爱情的坟墓。
    学生时代的终结,意味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即将结束。他们从此就要走向社会,成为自食其力甚至是养家糊口的成年人。
    加林对诸如此类的事情不是太在意。在他看来,毕业分配到哪儿都差不多,反正都是上讲台、拿粉笔、当老师,而且都是在孝天县的范围内,好又好不了多少,坏也坏不到哪儿去。更何况,他是准备毕业之后重新参加高考的。他对即将开始工作的学校要求并不高,只要有单独的宿舍、有电灯就行,能够让他在安静的环境里复习备考,或者进行文学创作。至于其他的,真的无所谓。
    加林返校后想得最多的,还是家里的事情。
    寒假回王李村过春节时,他发现年近八旬的奶奶显得更苍老了,走路和说话颤颤巍巍的;耳朵也更聋了,有时扯起嗓子跟她讲话,老人家都听不见。而他爸王厚义,到是越活越年轻。年满45周岁、已经鳏居16年的加林他爸,去年如愿得以续弦,再婚的老婆胡月娥比他爸小十几岁。加林这次回家还惊奇地发现,胡月娥身怀六甲,马上就要生产了。也就是说,过不了多久,加林就将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或者妹妹。
    这事让他感觉有点儿难堪,心里觉得不美气。加林他奶对这事也耿耿于怀,背地里瘪着嘴巴骂胡月娥贱,骂王厚义不是东西。老人家之所以这样生气,是担心家里再多出个小东西,会与她孙儿加林分家产。
    加林也不管奶奶听得见,还是听不见,安慰他奶说,反正老宅已经拆了,砖瓦木料都被他爸败光了。新建的这栋土墙瓦房,值不了几个钱,家产又能有多少?更何况,他马上就要参加工作了。教师是国家干部,每个月都有工资,退了休也有保障。这点家产他根本就没当一回事。
    他最担心的,是他爸和胡月娥的小孩出生后,会不会又要他奶来照料。奶奶一生虽说没有生育后人,但抚养了他妈和他三舅,带大了他姐加花和他。老人家已经76岁了,风烛残年,未必又要开始带他爸和他继母生的小孩?
    加林想起这些,就感到特别的揪心。
    男生们晚饭后,大都喜欢呆在宿舍里侃大山,或者利用这段时间洗衣服,也有吹口琴、吹笛子、拉二胡或者鬼哭狼嚎地唱歌的。十几平方米的长方形宿舍,靠墙一溜儿摆着六张高低床,每个房间住12个人。除了中间的过道,没有一点儿空余的空间。既拥挤,又嘈杂,但大家还是乐在其中。喜欢锻炼和运动的学生,可以去操场,或者到学校外面去散步,听到晚自习的铃声,再往教室里面赶。
    加林既不留恋宿舍,也不是特别爱运动。他吃完晚饭,多半会直接去教室。这段时间教室里空无一人,正是读书写作的好时机。
    这天他刚在座位上坐下,池中月就跟着进来了。
    她气呼呼地责问加林,为什么把她“忘记拿照片”的事情告诉别人,以此来败坏她的名声。
    加林非常惊讶。他赌咒发誓,绝对没有在任何场合、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情。
    听池中月的口气,她所说的“别人”,似乎指方红梅。因为她告诫加林,不要把一个女孩子的粗心,作为自己向女朋友炫耀的资本。
    加林既感到冤枉,又觉得委屈,试图平心静气地解释一下,但池中月根本就听他说话,不给他机会。
    她嘴巴如机关枪一般,叭叭叭地对着同桌扫射一阵之后,就气冲冲地离开了教室。整个晚自习期间,再也没见她的人影儿。
    加林坐在座位上,干什么事都没有心思。正在他无所事事地发呆的时候,方红梅来到了他的身边。
    “走,我们去学校外面走走吧!”
    他于是锁好自己的屉斗,跟着红梅走出了教室。
    虽是早春二月,晚上的气温依然很低。他们走在通往学校外面的林荫道上,突然刮起了大风,把塑料袋、废纸片搅得漫天飞舞,道路两旁的树木花草,也被吹得前后左右的摇晃。两人迎风而行,感觉走路非常吃力,身上的衣服紧紧贴着胸前,身后又飘飘然,如多出了一条尾巴在摇摆。身上一点儿热气也没有了,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出学校大门后,他们沿着围墙走向山上的小树林。
    路上,两人都没有讲话,就那么默默地走着,似乎都在等待着对方打破沉寂,提及那个心照不宣的话题。
    到了半山腰,红梅停下脚步,靠在一棵松树上。她问加林:“如果让你做我的弟弟,你愿意么?”
    弟弟?什么意思?加林瞪大眼睛,不解地望着她。
    “我想结拜你为弟弟。怎么,你不希望有我这样一个姐姐?”
    加林无言以对。沉默了一会儿,他嗫嚅着问:“这就是你对我那么好的原因?”
    红梅没有回答,垂下脑袋,双手捻着长辫子的发梢。
    见她那副神情,加林直骂自己笨:红梅肯定是在用结拜姐弟启发我!想到这一点,他心里又开始狂澜四起,惊涛拍岸。还等什么呢?我应该向心爱的姑娘直抒胸臆。
    “坦率地讲,”加林于是说,“我不同意我们成为姐弟。”
    “为什么?”
    “我们应该成为比姐弟更亲近的人。”加林的眼睛直视着红梅,如两团火焰在熊熊燃烧。
    “那你,那你为什么……”红梅显然有些慌乱。
    既然已经真情表白,加林觉得浑身轻松起来。他说:“我本来是准备到毕业时再向你求爱的,既然你现在提到了这个问题,我就只有把计划的日程提前了。我只能做到单膝跪地,戒指和鲜花暂时还没有能力给你。”
    “可是,可是……”红梅突然显出非常痛苦的样子,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太晚了啊!”
    “太晚了?”加林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什么意思?”
    红梅两腿一软,竟然坐在草地上哭了起来。她右手捂着嘴巴,泪如泉涌,一边哭泣,一边哽咽着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红梅的小学、初中和高中都是在她的家乡方湾公社上完的。读高中时,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叫周东明,特别喜欢她,平时对她格外关照。座位总是安排在中间两排靠前的地方,上课经常点她回答问题,还利用休息时间给她开小灶。红梅在学校晚自习,周老师提着马灯送她回家。上劳动课,从来不让红梅干重活。业余文艺汇演,还亲自给红梅化妆。后来,又重点培养红梅入团,甚至代替红梅写入团志愿书。
    周老师有个儿子叫周哲凡,与红梅同班。这小伙子可了不得,每次学校组织的大型考试,他的总分总是全年级第一。学习上的事情,根本就不用他爸操心。周老师花在儿子身上的时间和心思,远不及方红梅。因此,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就经常开玩笑,说周老师是在培育他的儿媳妇。
    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大家也没有太当真。高中生虽然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毕竟后面还有决定命运的白热化竞争,严酷的现实不允许他们分心,不可能去考虑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
    高考成绩下来后,周哲凡过了本科线,被华中师范学院录取。方红梅则名落孙山,连中专都没有考上。
    泾渭分明之后,再也没有人提她是周老师的儿媳妇了。
    红梅的家就在公社所在地方湾镇,所住的村子叫菜园子村,与镇上热闹的街市就隔着一条小河,类似于城市里面的“城中村”。
    红梅的父母都是农民。她爸读过初小,她妈从来没有进过学堂门。两个“准文盲”在生儿育女方面却成绩斐然:在不到六年的时间里,制造出了两女两男四条生命。取的名字还不俗,两个女儿分别叫红梅和腊梅,两个小子分别叫敬文和敬武。加上老态龙钟、一身是病的老祖母,家里长期生活着七口人。
    红梅高中毕业时,她妹腊梅正在读初中,两个弟弟都在上小学,家里的负担之重是不言而喻的。因此,她高考落选后,就准备回家当农民种地,给父母搭把手,为家庭尽点儿责任。但她爸坚决不同意,一定要她去复读。
    红梅她爸并非纯粹的农民。他在方湾公社卫生院干有一份临时工,当炊事员,给医生护士们做饭。每个月能够拿到三十七块五角钱的工资——这是家里最稳定的经济来源。他执意让大女儿复读的底气,也来自这份打工的收入。
    红梅复读一年之后,考上了孝天县师范学校。
    虽说读的是中专,在农村人眼里,她同样是乌鸡变成了金凤凰。
    去年暑假期间,红梅高中时的班主任周老师突然来到她家,以父亲兼媒人的身份,为儿子周哲凡的终身大事,向红梅的父母提亲,希望他们两家人结为亲家。
    红梅她爸妈受宠若惊。
    人家是国家干部,公办教师,而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农民;人家的儿子读的是全国著名的重点大学,而他们家红梅,读的只是县师范学校。两家结亲,他们明显是高攀了。
    不过,两位老人并没有把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尤其是红梅她爸,表现得非常冷静。他说,从当老人的角度来看,这肯定是一件大好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做父母的都希望子女能够花好月圆,早一点儿成家立业。但婚姻大事毕竟是年轻人自己的事情,还得他们自己拿主意。现在是新社会,婚姻自主,恋爱自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套已经行不通了。
    周老师对红梅她爸的高谈阔论大加赞赏。他说,自己来只是表达当老人的意愿,把这件事挑明。最后成不成,当然还是要看年轻人谈不谈得拢。
    “红梅和哲凡是高中同学,又不是生人。两个人坐在一个教室里度过了两年时光,应该算是比较了解的。往后再通通信,节假日见见面,加深加深了解。谈得来就继续交往,谈不来也不勉强。恋爱这种事情,还得看缘分。”周老师做完最后的总结,就起身告辞了。
    九月份开学之后,红梅果然就收到了周哲凡的求爱信。她以自己年龄还小,不愿意过早地考虑这些事情为由,委婉地拒绝了。
    周哲凡却没有就此罢休,继续书信不断。无论方红梅回不回信,他都不屈不挠地邮寄,两三天一封,实行狂轰滥炸。
    从开学到“十一”短短一个月时间,方红梅就收到了周哲凡十多封求爱信。
    国庆节放假,他又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找到了红梅的家里。
    除了继续表达他对红梅的爱慕之情以外,哲凡同学还对他们两个人的未来进行了规划。他说,红梅马上就要毕业了,他也到了大三,如果他们两个人能够把关系定下来,就可以提前考虑毕业后的事情。他可以让他爸去找县教育局的领导,争取把红梅分配在孝天城。他毕业后,争取留在武汉市,然后想办法把红梅往武汉调,将来就可以定居武汉了。万一他不能留在武汉,他就申请分配到孝天城,与红梅守在一起,在孝天城安居乐业……
    这种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和向往,自然会引起红梅她爸妈极大的兴趣。两位老人有些动心了,开始倒向周哲凡这边,帮忙做大女儿的工作。
    红梅依然犹豫不决。
    她相信周哲凡是真诚的,也相信他能够兑现自己的承诺,可问题是,她不爱哲凡呀!跟他在一起,怎么也找不到恋人的感觉。
    生硬地拒绝,她又于心不忍,只得回复哲凡说,让她再考虑考虑。
    两人返回各自的学校后,周哲凡仍然故伎重演,不间断地借鸿雁传情。希望用滴水穿石的精神,来感动红梅。他相信精诚所至,终有玉石为开的那一天。
    事实上,那段时间疯狂追求方红梅的男生,远不止周哲凡一个人。孝天师范校园里的多情种子就数不胜数。除了和她同年级同班的男生以外,还有上届的师哥,甚至是下届的师弟,有的还是学校团委和学生会的干部。这些人写起情话来都厚颜无耻,经常让红梅面红耳赤。好几个写情书的男生,她甚至都不认识,根本就对不上号,而她最熟悉的王加林同学,却无动于衷。
    加林交给她看的,都是洋洋洒洒数千字甚至上万字的小说习作,没有一个字是直接写给她的。
    这小子怎么了?我对他那么好,他就没一点儿感觉?就算是木鱼脑袋瓜子,也该开窍了啊!未必,他只是想与我保持同学之间的友情,根本就没有考虑进一步发展两人的关系?他是不是看不上我?真有这种可能。听说他妈妈在河北,他姐姐在北京上大学,他将来会不会也去北京或者河北省?他一直在复习高中教材,准备毕业后重新参加高考,是不是有更高的追求目标,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哼!你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你呢。你不做我男朋友,未必我就找不到男朋友?我这就找个男朋友让你看看!
    赌气也好,实验也罢,反正没过多久,红梅就回信给周哲凡,明确了他们之间的恋人关系。从此之后,两人通信的内容,除了甜言蜜语,又多了海誓山盟。
    今年春节放假,他们第一次以恋人的身份在方湾镇见面。虽然在信中说了那么多让人脸红耳热的情话,但两人真正聚到一起,却没有那种相见恨晚、如胶似漆的感觉。
    说去说来总是那么几句废话,单调乏味得掉渣。恋人相见,往往喜欢单独相处,而方红梅恰恰相反,她怕单独与周哲凡在一起。那天晚上,哲凡约她上女儿港的河堤上走走,她非要拉上大弟敬文,带上一只电灯泡跟在身边。更让她感到吃惊的是,浴着冬日的寒风,与周哲凡在河堤上边走边交谈时,她竟然不只一次想起了王加林。
    回到学校,正赶上王加林与池中月因为“照片事件”闹矛盾。
    方红梅这才预感到,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她明白了自己心里爱的人到底是谁,也坚信,加林没求爱,并不代表他不爱她。
    “你怎么那么清高,那么老实,那么傻呀!你那么多小说都写了,为什么连最简单的三个字都不愿意给我写?对我笔墨怎么就那么吝啬?”方红梅仍然在呜呜地哭着,恨铁不成钢地责备着加林。
    听完红梅的哭诉,加林感觉如同五雷轰顶,木然地立在她的面前。
    怎么可能?这是真的吗?红梅半年前就与别人卿卿我我地谈情说爱了?我怎么一无所知?这么长时间怎么连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随之也泪如雨下,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号啕大哭起来。
    第三章 早已有个他
    今年春季开学之后,加林发现同学们都有些躁动不安,不像以往那样快乐。或许是因为只剩下最后一学期了,大家考虑问题复杂起来。毕业考试呀,去哪儿实习呀,会分配到哪里呀……所有这些问题,是每一个人都必须面对的。特别是那些已经有了男朋友或者女朋友的恋人们,还要考虑能否和自己心爱的人分配到一起。如果分配不到一块儿,毕业会不会成为他们爱情的坟墓。
    学生时代的终结,意味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即将结束。他们从此就要走向社会,成为自食其力甚至是养家糊口的成年人。
    加林对诸如此类的事情不是太在意。在他看来,毕业分配到哪儿都差不多,反正都是上讲台、拿粉笔、当老师,而且都是在孝天县的范围内,好又好不了多少,坏也坏不到哪儿去。更何况,他是准备毕业之后重新参加高考的。他对即将开始工作的学校要求并不高,只要有单独的宿舍、有电灯就行,能够让他在安静的环境里复习备考,或者进行文学创作。至于其他的,真的无所谓。
    加林返校后想得最多的,还是家里的事情。
    寒假回王李村过春节时,他发现年近八旬的奶奶显得更苍老了,走路和说话颤颤巍巍的;耳朵也更聋了,有时扯起嗓子跟她讲话,老人家都听不见。而他爸王厚义,到是越活越年轻。年满45周岁、已经鳏居16年的加林他爸,去年如愿得以续弦,再婚的老婆胡月娥比他爸小十几岁。加林这次回家还惊奇地发现,胡月娥身怀六甲,马上就要生产了。也就是说,过不了多久,加林就将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或者妹妹。
    这事让他感觉有点儿难堪,心里觉得不美气。加林他奶对这事也耿耿于怀,背地里瘪着嘴巴骂胡月娥贱,骂王厚义不是东西。老人家之所以这样生气,是担心家里再多出个小东西,会与她孙儿加林分家产。
    加林也不管奶奶听得见,还是听不见,安慰他奶说,反正老宅已经拆了,砖瓦木料都被他爸败光了。新建的这栋土墙瓦房,值不了几个钱,家产又能有多少?更何况,他马上就要参加工作了。教师是国家干部,每个月都有工资,退了休也有保障。这点家产他根本就没当一回事。
    他最担心的,是他爸和胡月娥的小孩出生后,会不会又要他奶来照料。奶奶一生虽说没有生育后人,但抚养了他妈和他三舅,带大了他姐加花和他。老人家已经76岁了,风烛残年,未必又要开始带他爸和他继母生的小孩?
    加林想起这些,就感到特别的揪心。
    男生们晚饭后,大都喜欢呆在宿舍里侃大山,或者利用这段时间洗衣服,也有吹口琴、吹笛子、拉二胡或者鬼哭狼嚎地唱歌的。十几平方米的长方形宿舍,靠墙一溜儿摆着六张高低床,每个房间住12个人。除了中间的过道,没有一点儿空余的空间。既拥挤,又嘈杂,但大家还是乐在其中。喜欢锻炼和运动的学生,可以去操场,或者到学校外面去散步,听到晚自习的铃声,再往教室里面赶。
    加林既不留恋宿舍,也不是特别爱运动。他吃完晚饭,多半会直接去教室。这段时间教室里空无一人,正是读书写作的好时机。
    这天他刚在座位上坐下,池中月就跟着进来了。
    她气呼呼地责问加林,为什么把她“忘记拿照片”的事情告诉别人,以此来败坏她的名声。
    加林非常惊讶。他赌咒发誓,绝对没有在任何场合、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情。
    听池中月的口气,她所说的“别人”,似乎指方红梅。因为她告诫加林,不要把一个女孩子的粗心,作为自己向女朋友炫耀的资本。
    加林既感到冤枉,又觉得委屈,试图平心静气地解释一下,但池中月根本就听他说话,不给他机会。
    她嘴巴如机关枪一般,叭叭叭地对着同桌扫射一阵之后,就气冲冲地离开了教室。整个晚自习期间,再也没见她的人影儿。
    加林坐在座位上,干什么事都没有心思。正在他无所事事地发呆的时候,方红梅来到了他的身边。
    “走,我们去学校外面走走吧!”
    他于是锁好自己的屉斗,跟着红梅走出了教室。
    虽是早春二月,晚上的气温依然很低。他们走在通往学校外面的林荫道上,突然刮起了大风,把塑料袋、废纸片搅得漫天飞舞,道路两旁的树木花草,也被吹得前后左右的摇晃。两人迎风而行,感觉走路非常吃力,身上的衣服紧紧贴着胸前,身后又飘飘然,如多出了一条尾巴在摇摆。身上一点儿热气也没有了,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出学校大门后,他们沿着围墙走向山上的小树林。
    路上,两人都没有讲话,就那么默默地走着,似乎都在等待着对方打破沉寂,提及那个心照不宣的话题。
    到了半山腰,红梅停下脚步,靠在一棵松树上。她问加林:“如果让你做我的弟弟,你愿意么?”
    弟弟?什么意思?加林瞪大眼睛,不解地望着她。
    “我想结拜你为弟弟。怎么,你不希望有我这样一个姐姐?”
    加林无言以对。沉默了一会儿,他嗫嚅着问:“这就是你对我那么好的原因?”
    红梅没有回答,垂下脑袋,双手捻着长辫子的发梢。
    见她那副神情,加林直骂自己笨:红梅肯定是在用结拜姐弟启发我!想到这一点,他心里又开始狂澜四起,惊涛拍岸。还等什么呢?我应该向心爱的姑娘直抒胸臆。
    “坦率地讲,”加林于是说,“我不同意我们成为姐弟。”
    “为什么?”
    “我们应该成为比姐弟更亲近的人。”加林的眼睛直视着红梅,如两团火焰在熊熊燃烧。
    “那你,那你为什么……”红梅显然有些慌乱。
    既然已经真情表白,加林觉得浑身轻松起来。他说:“我本来是准备到毕业时再向你求爱的,既然你现在提到了这个问题,我就只有把计划的日程提前了。我只能做到单膝跪地,戒指和鲜花暂时还没有能力给你。”
    “可是,可是……”红梅突然显出非常痛苦的样子,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太晚了啊!”
    “太晚了?”加林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什么意思?”
    红梅两腿一软,竟然坐在草地上哭了起来。她右手捂着嘴巴,泪如泉涌,一边哭泣,一边哽咽着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红梅的小学、初中和高中都是在她的家乡方湾公社上完的。读高中时,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叫周东明,特别喜欢她,平时对她格外关照。座位总是安排在中间两排靠前的地方,上课经常点她回答问题,还利用休息时间给她开小灶。红梅在学校晚自习,周老师提着马灯送她回家。上劳动课,从来不让红梅干重活。业余文艺汇演,还亲自给红梅化妆。后来,又重点培养红梅入团,甚至代替红梅写入团志愿书。
    周老师有个儿子叫周哲凡,与红梅同班。这小伙子可了不得,每次学校组织的大型考试,他的总分总是全年级第一。学习上的事情,根本就不用他爸操心。周老师花在儿子身上的时间和心思,远不及方红梅。因此,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就经常开玩笑,说周老师是在培育他的儿媳妇。
    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大家也没有太当真。高中生虽然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毕竟后面还有决定命运的白热化竞争,严酷的现实不允许他们分心,不可能去考虑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
    高考成绩下来后,周哲凡过了本科线,被华中师范学院录取。方红梅则名落孙山,连中专都没有考上。
    泾渭分明之后,再也没有人提她是周老师的儿媳妇了。
    红梅的家就在公社所在地方湾镇,所住的村子叫菜园子村,与镇上热闹的街市就隔着一条小河,类似于城市里面的“城中村”。
    红梅的父母都是农民。她爸读过初小,她妈从来没有进过学堂门。两个“准文盲”在生儿育女方面却成绩斐然:在不到六年的时间里,制造出了两女两男四条生命。取的名字还不俗,两个女儿分别叫红梅和腊梅,两个小子分别叫敬文和敬武。加上老态龙钟、一身是病的老祖母,家里长期生活着七口人。
    红梅高中毕业时,她妹腊梅正在读初中,两个弟弟都在上小学,家里的负担之重是不言而喻的。因此,她高考落选后,就准备回家当农民种地,给父母搭把手,为家庭尽点儿责任。但她爸坚决不同意,一定要她去复读。
    红梅她爸并非纯粹的农民。他在方湾公社卫生院干有一份临时工,当炊事员,给医生护士们做饭。每个月能够拿到三十七块五角钱的工资——这是家里最稳定的经济来源。他执意让大女儿复读的底气,也来自这份打工的收入。
    红梅复读一年之后,考上了孝天县师范学校。
    虽说读的是中专,在农村人眼里,她同样是乌鸡变成了金凤凰。
    去年暑假期间,红梅高中时的班主任周老师突然来到她家,以父亲兼媒人的身份,为儿子周哲凡的终身大事,向红梅的父母提亲,希望他们两家人结为亲家。
    红梅她爸妈受宠若惊。
    人家是国家干部,公办教师,而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农民;人家的儿子读的是全国著名的重点大学,而他们家红梅,读的只是县师范学校。两家结亲,他们明显是高攀了。
    不过,两位老人并没有把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尤其是红梅她爸,表现得非常冷静。他说,从当老人的角度来看,这肯定是一件大好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做父母的都希望子女能够花好月圆,早一点儿成家立业。但婚姻大事毕竟是年轻人自己的事情,还得他们自己拿主意。现在是新社会,婚姻自主,恋爱自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套已经行不通了。
    周老师对红梅她爸的高谈阔论大加赞赏。他说,自己来只是表达当老人的意愿,把这件事挑明。最后成不成,当然还是要看年轻人谈不谈得拢。
    “红梅和哲凡是高中同学,又不是生人。两个人坐在一个教室里度过了两年时光,应该算是比较了解的。往后再通通信,节假日见见面,加深加深了解。谈得来就继续交往,谈不来也不勉强。恋爱这种事情,还得看缘分。”周老师做完最后的总结,就起身告辞了。
    九月份开学之后,红梅果然就收到了周哲凡的求爱信。她以自己年龄还小,不愿意过早地考虑这些事情为由,委婉地拒绝了。
    周哲凡却没有就此罢休,继续书信不断。无论方红梅回不回信,他都不屈不挠地邮寄,两三天一封,实行狂轰滥炸。
    从开学到“十一”短短一个月时间,方红梅就收到了周哲凡十多封求爱信。
    国庆节放假,他又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找到了红梅的家里。
    除了继续表达他对红梅的爱慕之情以外,哲凡同学还对他们两个人的未来进行了规划。他说,红梅马上就要毕业了,他也到了大三,如果他们两个人能够把关系定下来,就可以提前考虑毕业后的事情。他可以让他爸去找县教育局的领导,争取把红梅分配在孝天城。他毕业后,争取留在武汉市,然后想办法把红梅往武汉调,将来就可以定居武汉了。万一他不能留在武汉,他就申请分配到孝天城,与红梅守在一起,在孝天城安居乐业……
    这种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和向往,自然会引起红梅她爸妈极大的兴趣。两位老人有些动心了,开始倒向周哲凡这边,帮忙做大女儿的工作。
    红梅依然犹豫不决。
    她相信周哲凡是真诚的,也相信他能够兑现自己的承诺,可问题是,她不爱哲凡呀!跟他在一起,怎么也找不到恋人的感觉。
    生硬地拒绝,她又于心不忍,只得回复哲凡说,让她再考虑考虑。
    两人返回各自的学校后,周哲凡仍然故伎重演,不间断地借鸿雁传情。希望用滴水穿石的精神,来感动红梅。他相信精诚所至,终有玉石为开的那一天。
    事实上,那段时间疯狂追求方红梅的男生,远不止周哲凡一个人。孝天师范校园里的多情种子就数不胜数。除了和她同年级同班的男生以外,还有上届的师哥,甚至是下届的师弟,有的还是学校团委和学生会的干部。这些人写起情话来都厚颜无耻,经常让红梅面红耳赤。好几个写情书的男生,她甚至都不认识,根本就对不上号,而她最熟悉的王加林同学,却无动于衷。
    加林交给她看的,都是洋洋洒洒数千字甚至上万字的小说习作,没有一个字是直接写给她的。
    这小子怎么了?我对他那么好,他就没一点儿感觉?就算是木鱼脑袋瓜子,也该开窍了啊!未必,他只是想与我保持同学之间的友情,根本就没有考虑进一步发展两人的关系?他是不是看不上我?真有这种可能。听说他妈妈在河北,他姐姐在北京上大学,他将来会不会也去北京或者河北省?他一直在复习高中教材,准备毕业后重新参加高考,是不是有更高的追求目标,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哼!你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你呢。你不做我男朋友,未必我就找不到男朋友?我这就找个男朋友让你看看!
    赌气也好,实验也罢,反正没过多久,红梅就回信给周哲凡,明确了他们之间的恋人关系。从此之后,两人通信的内容,除了甜言蜜语,又多了海誓山盟。
    今年春节放假,他们第一次以恋人的身份在方湾镇见面。虽然在信中说了那么多让人脸红耳热的情话,但两人真正聚到一起,却没有那种相见恨晚、如胶似漆的感觉。
    说去说来总是那么几句废话,单调乏味得掉渣。恋人相见,往往喜欢单独相处,而方红梅恰恰相反,她怕单独与周哲凡在一起。那天晚上,哲凡约她上女儿港的河堤上走走,她非要拉上大弟敬文,带上一只电灯泡跟在身边。更让她感到吃惊的是,浴着冬日的寒风,与周哲凡在河堤上边走边交谈时,她竟然不只一次想起了王加林。
    回到学校,正赶上王加林与池中月因为“照片事件”闹矛盾。
    方红梅这才预感到,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她明白了自己心里爱的人到底是谁,也坚信,加林没求爱,并不代表他不爱她。
    “你怎么那么清高,那么老实,那么傻呀!你那么多小说都写了,为什么连最简单的三个字都不愿意给我写?对我笔墨怎么就那么吝啬?”方红梅仍然在呜呜地哭着,恨铁不成钢地责备着加林。
    听完红梅的哭诉,加林感觉如同五雷轰顶,木然地立在她的面前。
    怎么可能?这是真的吗?红梅半年前就与别人卿卿我我地谈情说爱了?我怎么一无所知?这么长时间怎么连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随之也泪如雨下,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号啕大哭起来。
    第四章 烟消云散
    自那个寒风凛冽的夜晚与红梅交谈之后,加林的情绪一直很灰。
    池中月透过他的情绪变化,预感到同桌已经“竹篮打水一场空”,正在品尝“扁担无捺——两头失塌”的滋味时,心里产生了一种报仇雪恨的快感。
    这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眯起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隔岸观火,坐在教室里幸灾乐祸。只要看到加林趴在桌子上受煎熬,她就会冷言冷语地来一句。什么“存心不良决没有好结果”呀,什么“想吃蜂蜜反倒被蜜蜂螫了一口”呀,她告诫同桌,不要把别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别以为每一个人都如她一般善良。
    初恋还没开始,就要忍受失恋的折磨,还有别人的冷嘲热讽,加林内心的伤痛,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
    为什么那么天真幼稚?为什么那么老实本分?为什么要死心塌地地深爱着一个人?你得到的回报是什么?请回答呀,笨蛋!蠢猪!傻瓜!你的一片赤诚之心,换来的是什么?当你爱之人告诉你,她另有所爱,你为什么要痛哭流涕?没有骨气、不知廉耻的东西!有谁同情你?有谁理解你?你痛苦只会让别人更开心,你哭泣只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笑柄!天涯何处无芳草?得不到一个女人的爱,值得你悲痛欲绝么?擦干泪水,振作精神,去爱你的事业,去爱你的文学,去实现你的远大理想和宏伟抱负吧!用行动告诉世人,你没有失去任何东西,任何打击都不会让你沉沦,任何人想让你难堪都是枉然!
    唉,或许早恋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就不该过早地去考虑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不是雄心勃勃,准备师范毕业后重新考大学么?你不是想入非非,幻想着通过自己的勤奋努力成为一名作家么?如果恋爱一谈,婚一结,孩子一生,你还有时间和精力去追求这些梦想么?这样看来,失恋也许不完全是一件坏事情,也可能带来好的结果。全当是自己误入歧途,现在正好回头是岸。恢复到恋爱以前的那种状态,重温少年时代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吧!
    这是一种看似无奈,却比较明智的选择,是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问题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
    什么叫早恋?一个人多大年龄恋爱才算合适? 没有一个让人信服的标准答案。爱情这种东西,可遇而不可求。一旦遇上了,想躲,是躲不过的;想逃,也逃不掉。加林想用驼鸟政策来逃避现实,但丝毫也不起作用。无论他怎么强迫自己,还是忘不掉方红梅。
    他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去追寻红梅的身影,去聆听红梅的声音。萦绕在大脑里的,都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挥之不去啊!痛苦、悲伤和委屈,折磨得他茶饭不思,昼夜难眠,他多么想找一个人倾诉衷肠,倒掉自己内心的苦水啊!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母亲——妈妈永远是孩子遇险时的避风港,是孩子受伤时的疗养院。他摊开纸,拿起笔,把他和红梅之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写信告诉了他妈白素珍。
    很快,他就收到了母亲的回信。
    白素珍在信中批评儿子胸无大志,十几岁就沉溺于女色,没有出息。谴责方红梅见异思迁,朝秦暮楚的行为。她说,这种水性杨花的女子,根本就不值得加林去追求,更没有必要为得不到她而痛苦。
    加林上师范后,白素珍一直担心儿子早恋,多次在信中提醒他,年轻人要专心学习,不要在学校读书时谈情说爱。万一碰到这方面的情况,必须第一时间“汇报”,让妈妈给他把关。
    母亲一直是加林最景仰、最信任和最佩服的人,他总是把他妈的话奉为圣旨。正因为此,他才把自己的初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妈。但是,白素珍提出的那些观点,尤其是对方红梅的评价,他又觉得有失偏颇,不敢苟同。
    加林受不了母亲如此恶毒地攻击和诋毁他心爱的姑娘,亵渎他心目中的女神,迅速回信予以反驳,为红梅辩解。
    这种辩驳不仅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而让白素珍产生怀疑,认为儿子已经与方红梅搞到了一起。她又火速回信,命令加林悬崖勒马,赶快与方红梅一刀两断。她甚至威胁道,如果加林执迷不悟,她就会把他与方红梅的“丑闻”公布于众,让他们在孝天县师范学校里声名狼藉。
    加林没有想到他妈的反应会这么强烈,更没有想到他妈会亵渎和攻击他们伟大的爱情,并且提出如此蛮横无理的“命令”。对此,他当然难以接受,义正辞严地予以拒绝。
    很快,他就收到他妈言辞更为激烈、攻击更为恶毒的回复。
    母子之间有关恋爱的争论从此战火纷飞。
    他们双方各执一词,固执己见,谁也不肯让步。有时,加林觉得这种争论其实毫无意义,也很无聊。因为眼下他并没有真正与红梅走到一起,将来是怎么一回事,还未可知。如果他真的与红梅好上了,同样没有必要去与他妈争个输赢。反正他们母子相处的时间很少,将来也不可能在一起生活。他和红梅的事情,他妈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都无关紧要。只要他们真心相爱,没有必要得到他妈的认可。
    不过,一想到母亲对红梅毫无根据的指责,一想到这些分歧可能对未来生活带来不利影响,他还是希望消除母亲的误解,改变母亲对红梅的成见,得到母亲的理解和支持。
    当加林与他妈白素珍唾沫四溅地打口水战的时候,方红梅与周哲凡之间的“自由之战”也在艰难地进行。
    结束了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日子,红梅终于把加林爱她的那颗赤诚的心看得真真切切。她也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与周哲凡在一起那么久,总是找不到恋人感觉的原因。
    原来她是放不下王加林,她心里爱的人实际上是王加林啊!她心里那个最重要的位置,一直是为王加林留着的,又怎么可能接纳贸然撞入的其他男子!
    因为天真和幼稚,因为赌气和任性,她答应了当别人的女朋友,但这并不能束缚她对真爱的追求。什么毕业分配,什么安家武汉、定居孝天,什么重点大学本科文凭,什么优越的家庭条件,都见鬼去吧!能够找到一个喜欢自己、自己也喜欢的人,比什么都重要。如果两人之间没有爱情,就算生活在皇宫里面,天天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加林为人真诚,心地善良,感情专一,学习勤奋努力,生活积极向上,又有宏伟的抱负和理想。在红梅看来,似乎每一个褒义词用在加林的身上都合适——难怪人们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加林这样的小鲜肉,正是红梅苦苦追寻的对象。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既然发现了,又岂能错过?
    她觉得自己应该在选择男朋友上有所取舍了。当然,在“取”之前,她必须妥善解决好“舍”的问题,免得留下无穷无尽的后患。
    苦恼和熬煎了好几天之后,她字斟句酌地给周哲凡写了 ,提出了结束恋爱关系的要求。理由是两个人不合适,她找不到恋爱的感觉。在信中,她主要是检讨自己。把造成眼下这种尴尬局面的过错,全部归咎在自己身上。因为她年轻幼稚、缺乏经验、处事草率、初恋不懂爱情,给老同学造成了一定的伤害。她感到万分内疚,诚恳地向老同学道歉,求老同学原谅。
    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周哲凡接到这封信,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和反应。
    刚刚跳入爱河,还没有来得及伸胳膊伸腿地畅游,就得上岸了。这位华师大三的男生因此郁郁寡欢、闷闷不乐。他不知道方红梅说的“找不到感觉”是什么意思。既然“找不到感觉”,又何必要答应他的求爱?这也太随便了吧!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样做,才能让方红梅“找到感觉”。爱情需要呵护与培育,找感觉也是需要时间的啊!两人交往的时间长了,“感觉”说不定就来了呢!
    他没有答应方红梅提出的分手要求,建议双方都保持冷静,“冷处理”一段时间再说。
    红梅又写信告诉周哲凡,这是她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并且说,她已经把周哲凡写给她的所有信件收集在一起,装在一个大牛皮信封里。等“五一”放假回方湾时,她会亲手退还给周哲凡。她同时希望,周哲凡能够把她的信件物归原主。
    如此恩断义绝,让周哲凡不得不怀疑方红梅心里另外有人。
    他恼羞成怒,毫不留情地抨击和谴责方红梅见异思迁,指出这种行为是不道德的,是为世人所唾弃的。人应该讲名誉,守诚信,不能出尔反尔,更不能朝秦暮楚,这山望着那山高。周哲凡提出的观点,以及使用的某些词语,与加林他妈白素珍不谋而合,出奇的一致。
    这封措辞强硬的信发出去之后,好长时间没有收到方红梅的回信。周哲凡又慌了,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重。赶紧写信向红梅道歉,把语气缓和下来,苦口婆心地劝红梅回心转意。
    方红梅还是没有理他。
    他于是在一个周末从武昌桂子山出发,心急如焚地赶到了花园镇五里山。
    两人见面后的谈判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他们之间的恋爱关系,彻底宣告结束。
    离开孝天县师范学校时,周哲凡手里多了一个很大的黄色牛皮信封。那里面装着的,是他向心爱的人倾诉衷肠的信件。为了写出这些情意绵绵的文字,他曾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挖空心思,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拿回去干嘛?
    烧了吧!走出师范学校大门时,他突发奇想,打算到校园外面的小山上去焚烧这些一钱不值的信件。
    他要学着穆斯林朝觐的样子,举行一个庄重的仪式来祭奠爱神,为他短暂的初恋留个纪念。
    可怜的人!
    周哲凡满怀忧伤地走进小树林。冥冥之中,就像有什么在牵引似的,他径直来到了那天晚上加林和红梅约会交谈的地方。
    他蹲下身子,把信封里的信件全部倒在地上,拎起一封用打火机点燃。然后,如同人们祭祖时烧香化纸一样,一封一封地扔进火堆。
    当所有的信件化为灰烬的时候,周哲凡头顶上的天空,似乎也烟消云散,变得格外的清澈和明亮。
    第五章 巧遇故人
    当加林知道自己所爱的人已经与别人私订终身时,他的小心脏被痛苦、惊愕、困惑、愤怒、失落、懊悔等各种不良情绪折磨着,有时连去死的心思都有。看到方红梅在他面前痛苦流涕,对自己的一时糊涂悔恨交加,并且表明要弃暗投明时,他一度欣喜和兴奋过,做好了接纳这种失而复得的爱情的准备。但是,他母亲接二连三的来信,又如一盆盆凉水,浇灭了他的热情,使得他不得不冷静下来,重新审视他与方红梅之间的关系。
    红梅的真情表白究竟是一时头脑发热,还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对前期错误的更正?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加林。如果红梅答应周哲凡的求爱是真心真意的,只不过后来发现自己更喜欢加林才移情别恋,这就比较危险——表明她确实是一个感情不专一的女子。
    这种女子太不靠谱了。万一她将来遇到一个比加林更强大的男子,加林不是会重演周哲凡的悲剧?
    一想到这一点,加林就心有余悸。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红梅放弃周哲凡而选择他的原因,或者说,自己与周哲凡相比较,究竟“强大”在哪里?红梅委身于他,到底是看中了他的什么?能够从他的身上得到什么现实的“好处”?
    从个人条件来看,加林觉得自己不仅没有优势,反而与周哲凡差好大一截子。周哲凡身高超过一米七,长得英俊潇洒,没有任何生理缺陷,而他身高不到一米六五,属姑娘们眼中的“三等残废”。周哲凡读的是全国重点大学,将来很有可能成为硕士或博士,前途不可估量,而他上的是中等师范学校,毕业后充其量也就是个中小学教师,至于重新考大学或者当作家,那只是空中楼阁——没边没沿的事情。
    从家庭条件看,加林觉得自己也不如别人。他父母都是农民,而且在他一岁半时就离婚了。他跟着父亲在单亲家庭里长大,饱受磨难,童年时代一直泡在泪水之中。家住双峰山脚下,属丘陵地带,算不上穷山恶水,与平原地区还是有一定的差距。祖上留下的老宅在村里首屈一指,本来可以作为他将来继承的财产,但他父亲却把老宅拆了,大屋改小,变成了一栋明四间的土坯瓦房,已经不值什么钱了。父亲去年背着他娶了继母,马上又要生小孩了,加上年近八旬、病病歪歪的奶奶,全靠几亩责任田和几分自留地维持生计。可以想见,家里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对他提供什么帮助,甚至还有可能会拖累他的生活。而周哲凡呢,父亲是中学教师——据说已经提拔为方湾中学教导主任。哲凡他妈属农村户口,却没有种田,在方湾公社做小生意,长年住在方湾中学里。哲凡的两个姐姐都已出嫁,家里只剩下他这根独苗。父母再没有其他的负担,可以一门心思帮衬他们的宝贝儿子。
    这些都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方红梅应该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一点儿是最现实的,那就是即将到来的毕业分配。周哲凡已经明确承诺,可以通过他父亲的关系,把方红梅分到孝天城,并且对未来的美好生活蓝图,有一个清晰的勾画。而王加林却不能给她提供任何帮助。她只能听天由命,说不定将来会被分配到穷乡僻壤,到一所破败不堪的农村学校里去工作。
    两相对照,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女孩子都会选择周哲凡而放弃王加林,方红梅为什么会做出有悖常理的选择呢?是她脑子进水了?还是被所谓的“爱情”烧糊涂了?她说对周哲凡“没感觉”,心里爱着的实际上是王加林,那么,这种爱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真的与物质利益没有任何关系么?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目的?掺没掺杂其他功利的因素?
    她死心塌地要跟我好,图我什么?我无权无势,身无分文,穷光蛋一个,很难为她提供幸福美满的生活。既然我不可能让所爱的人幸福,又何必要与她生活在一起呢?仅仅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和需求,为了满足自己争强好胜的虚荣心,就不顾一切地把她揽入怀抱,是不是有点儿自私和可耻?就算我与她现在把恋爱关系确定下来,将来毕业又不能分配在一起,相隔遥远,还能够继续保持这种关系么?我们能够修成正果,步入婚姻的殿堂么?
    一切都是未知,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
    有时,加林还会接受良心的拷问。如果我一意孤行地去追求自己的爱情,实际上就是夺人所爱,就是在挖别人的墙脚。我的成功,意味着周哲凡的失败。周哲凡已经与方红梅谈情说爱好几个月,眼看着煮熟的鸭子又飞掉了,会是一种什么感受?失恋,会给他带来怎样的痛苦?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呢?我已经伤害过池中月,现在又要伤害周哲凡么?可是,我一直信奉“我爱人人,人人爱我”,并没有存心伤害任何人啊!
    还有母亲。加林他妈虽说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但他们一直在保持着联系,母子之间的感情,远远超过了加林与父亲。因为他与方红梅的事情,突然产生这么大的分歧,几乎到了母子反目成仇的地步。值得么?就算他坚持与方红梅走到一起,将来如何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何去何从,他真的失去了方向,拿不定主意,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捧着英语广播教材,他记不住一个单词。摊开纸笔,也写不出一篇完整的文章。毕业考试在即,他哪儿还有心思复习啊!当他从池中月给他的纸条中,知道方红梅已经与周哲凡“吹”了时,他并非如池中月所想象的那么开心,更谈不上有丝毫的喜悦之情。
    他们“吹”或者“不吹”,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爱早已伤痕累累,那颗纯洁的心,已经千疮百孔了啊!
    这天晚饭后,加林准备把积攒了多日的脏衣服洗一洗,再不洗就没有干净衣服可穿了。以往他总是衣服随换随洗,这段日子心情不好,衣服也懒得换,不愿意洗了。他从学校食堂提水回宿舍,把脏衣服和臭袜子泡在公用的塑料脚盆里,倒入洗衣粉,浸了一会儿。然后蹲在地上,一件件地搓洗。全部搓完之后,再提起装满衣服的塑料桶,前往操场南边儿的池塘里去涮。
    由于学校建在五里山上,无法通过钻井取到地下水,孝天县师范学校一直没有自来水供应。学校生活用水主要是从山脚下的一个小湖里抽上来,储存在一个很大的池子里,用明矾净化后供食堂使用。学校每天早晨供应半个小时的开水,傍晚供应半个小时的热水。错过了这两个钟点儿的学生,就只能操场南边儿的池塘里去用冷水了。
    那池塘的面积还是挺大的,水面有四五亩的样子。师生们清洗衣服、床上用品及大件杂物,基本上都是在这个池塘里。当然,学校里最大的公共厕所,也建在这个池塘边儿上,下水道通往池塘。也就是说,人们的大小便实际上是直接排进这个池塘的。因为宽阔水域的稀释作用,加上池塘里活蹦乱跳的鱼儿把人的排泄物当成食物享用,师生们也就没太把这种恶心的设计当成一回事。池塘里的水看上去还是比较清澈的,大家除了在里面涮衣服以外,也经常来这里洗口洗脸,洗盛过饭菜的碗筷。夏天,还有学生违犯学校的禁令,偷偷地下到池塘里游泳呢!
    加林沿着池塘岸边的石台阶走下去,到了能够接触水面的地方,把桶里的衣服全部倒在石板上,然后蹲下身子,一件件地涮。
    刚洗了两件,听到身后有人走动的声音。他回头一看,竟然是同样提着塑料桶来涮衣服的方红梅。两人相视而笑。
    “我帮你涮吧!”红梅走到他身边时提议道。
    加林准备推辞,但红梅的手已经伸过来了。他只好把涮了一半儿的裤子递给她。
    红梅接过裤子,就蹲在水边儿,很麻利地涮起来。
    加林站在一边儿,不知道干什么是好。他看见红梅的桶里有一双解放鞋和一把刷子,认定这双鞋子是必须清洗的。就拿起鞋子和刷子,站到另一块石头上去清洗。
    正当他们交换着清洗对方东西的时候,同班男生杨保胜来找加林了。保胜说,班主任汤老师到男生宿舍找加林,可能有什么急事。他叫加林赶紧去汤老师家里一趟。
    “汤老师找我?”加林疑惑不解地问,又回过头看了方红梅一眼。
    红梅看着他,眼睛里也写满了诧异。
    “我涮完衣服再去吧!”加林不知是在回答杨保胜,还是在征询红梅的意见。
    方红梅叫他赶紧去。她说,衣服她来帮忙涮,涮完后让保胜拿回男生宿舍。
    杨保胜说这样最好,因为汤老师到男生宿舍时,看样子是非常着急的。
    加林思索片刻,只得放下鞋子和刷子,洗了洗手,就走上台阶,往汤正源家住的方向走去。
    他还是第一次去班主任老师的家里。会是什么事情,必须到老师家里去谈呢?未必,他与红梅之间瓜葛传到了汤正源的耳朵里?或者,是恼羞成怒的周哲凡告发了他们?
    王加林心里有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都快毕业了,要是因为这件事受到学校的处理,背个什么处分,或者被开除学籍,那就太不划算了。
    当他忐忑不安地走进汤正源家里时,看到的却是几张善意的笑脸。汤正源的老父亲抱着小孙女,笑容满面地迎接他。汤正源和他老婆刘老师热情地与加林打招呼,叫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坐。
    “你妈妈叫白素珍?”加林刚刚坐下,坐到另一只单人沙发上的汤正源就急不可耐地问。
    加林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你真是白素珍的儿子?”汤正源把一条腿压到另一条腿上,跷起二郎腿继续追问。
    “货真价实。绝对不会有假。”加林轻松地开了句玩笑。
    屋里的另外三个大人都笑了。
    “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汤正源发了一句感叹,接着就侃侃而谈。他所说的一切,让加林也倍感意外,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汤正源是孝天县白沙铺人。他和他爸汤老爷子与加林他妈还是一个生产队的,曾经在一起出工劳动,相互帮扶过。
    “我和你妈妈还是结拜的姐弟呢!”汤正源不无骄傲地介绍说。
    “我当时是生产队长。”汤老爷子把孙女交给刘老师喂奶,坐在一个木凳子上说,“你妈妈离婚后,带着你三舅和你姐回白沙铺,还是我帮忙上的户口。那个时候,他们真是可怜啊!除了三间大窟窿小穿的房子,家里什么都没有,连锅碗瓢盆都是隔壁左右的乡亲们送的。你妈妈真的太不容易了。”
    这些情况,加林以前听他妈叨叨过,今天是第一次听外人谈起。对于他妈白素珍娘家的情况,特别是没有见过面的外公和外婆,加林一直觉得是个迷。今天有这么一个机会,他非常想弄个清楚明白,探个究竟。
    平时比较寂寞的汤老爷子,也很高兴有这么一个倾诉和讲述的机会。他饶有兴趣地打开话匣子,对加林说:
    你奶奶与你外公实际上是亲姐弟,兄妹俩年轻时老实本分,在生产队里都是公认的好后生。你奶奶从白沙铺嫁到王李村之后,你外公就娶了你外婆。
    说句不怕你见怪的话,你外婆这人的确不怎么样,当时生产队里好多人都骂她是害人精。好吃懒做,蛮横霸道,她完全把你外公当成了下饭菜。他们头胎生了个女儿——也就是你妈,你外婆满肚子不高兴。这也难怪,农村人一般都有重男轻女的思想。认为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迟早都是别人家的人,养一场白养。到你妈一岁半那年,你外婆又怀上了,她就说服你外公,把你妈送到了王李村,交给你爷爷奶奶抚养。你爷爷奶奶结婚好几年没有生育小孩,两人自然也非常高兴。况且他们收养的是亲舅侄女,又不是外人。
    把你妈妈送人后,你外婆一口气生下三个男孩儿。到你三舅出世时,你外婆又不乐意了——家里负担过重,养不起,她也没有精力的耐心抚养三个臭小子。
    你三舅八个月大的时候,还没有断奶,又被你外婆送到了王李村。随后,你外婆又生下一个你小姨。家里两个大人,扶养三个小孩。这在当时的农村,还是比较普遍的。但是,你外婆吃不了这个苦,天天埋怨你外公没有用。两人经常吵架扯皮,夫妻间产生了比较深的隔阂和矛盾。三年困难时期的第一年,你外婆竟然带着你大舅离家出走了。有人说她去汉口给别人当奶妈子,有人说她跟一个做生意的麻子跑了。你外公到处找她,找了一年多都没有找到。后来完全断了指望,他自己也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他把你二舅和小姨相继送人,然后到陆家山火车站撞了火车……
    你外公死得那真叫惨啊!整个人被火车撞得七零八落。我带着生产队好几个社员去为他收尸,根本就没有办法拼凑成人形。最后只得一块块地装进麻袋,放在棺材里面。你外公死后,留下的三间破房子就锁了起来。直到十年之后,你妈妈带着你三舅和你姐姐回来,才把房子的大门重新打开。
    你妈妈回白沙铺那年,才二十岁出头,你三舅十五岁,你姐姐才三岁。三个人相依为命,白手起家,日子过得那真叫艰难啊!
    汤老爷子说到这里,竟然激动得老泪纵横。他声音哽咽,喉咙发硬,完全没办法继续讲述下去了。
    汤正源于是接过话头:“当时看到你妈每天带着你姐姐出工,说话做事相当有水平,人又长得那么漂亮,我就特别崇拜她,执意认她为干姐姐。后来,她上了三线,我被推荐上了大学,两人才断了联系。这么些年了,一直没有你妈的消息,今天却突然收到了她的来信。她告诉我,她儿子在孝天县师范学校读书,叫王加林。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王加林竟然就在我的班上!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巧的事情!”
    “她是怎么知道您在孝天师范教书的呢?”加林兴致勃勃地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汤正源回答说,“不过,你妈妈来信可不是让我关照你。恰恰相反,她让我做你的思想工作,要你断绝与方红梅来往。万一你不听,就要求学校出面干预,强行把你们拆散。”
    第五章 巧遇故人
    当加林知道自己所爱的人已经与别人私订终身时,他的小心脏被痛苦、惊愕、困惑、愤怒、失落、懊悔等各种不良情绪折磨着,有时连去死的心思都有。看到方红梅在他面前痛苦流涕,对自己的一时糊涂悔恨交加,并且表明要弃暗投明时,他一度欣喜和兴奋过,做好了接纳这种失而复得的爱情的准备。但是,他母亲接二连三的来信,又如一盆盆凉水,浇灭了他的热情,使得他不得不冷静下来,重新审视他与方红梅之间的关系。
    红梅的真情表白究竟是一时头脑发热,还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对前期错误的更正?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加林。如果红梅答应周哲凡的求爱是真心真意的,只不过后来发现自己更喜欢加林才移情别恋,这就比较危险——表明她确实是一个感情不专一的女子。
    这种女子太不靠谱了。万一她将来遇到一个比加林更强大的男子,加林不是会重演周哲凡的悲剧?
    一想到这一点,加林就心有余悸。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红梅放弃周哲凡而选择他的原因,或者说,自己与周哲凡相比较,究竟“强大”在哪里?红梅委身于他,到底是看中了他的什么?能够从他的身上得到什么现实的“好处”?
    从个人条件来看,加林觉得自己不仅没有优势,反而与周哲凡差好大一截子。周哲凡身高超过一米七,长得英俊潇洒,没有任何生理缺陷,而他身高不到一米六五,属姑娘们眼中的“三等残废”。周哲凡读的是全国重点大学,将来很有可能成为硕士或博士,前途不可估量,而他上的是中等师范学校,毕业后充其量也就是个中小学教师,至于重新考大学或者当作家,那只是空中楼阁——没边没沿的事情。
    从家庭条件看,加林觉得自己也不如别人。他父母都是农民,而且在他一岁半时就离婚了。他跟着父亲在单亲家庭里长大,饱受磨难,童年时代一直泡在泪水之中。家住双峰山脚下,属丘陵地带,算不上穷山恶水,与平原地区还是有一定的差距。祖上留下的老宅在村里首屈一指,本来可以作为他将来继承的财产,但他父亲却把老宅拆了,大屋改小,变成了一栋明四间的土坯瓦房,已经不值什么钱了。父亲去年背着他娶了继母,马上又要生小孩了,加上年近八旬、病病歪歪的奶奶,全靠几亩责任田和几分自留地维持生计。可以想见,家里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对他提供什么帮助,甚至还有可能会拖累他的生活。而周哲凡呢,父亲是中学教师——据说已经提拔为方湾中学教导主任。哲凡他妈属农村户口,却没有种田,在方湾公社做小生意,长年住在方湾中学里。哲凡的两个姐姐都已出嫁,家里只剩下他这根独苗。父母再没有其他的负担,可以一门心思帮衬他们的宝贝儿子。
    这些都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方红梅应该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一点儿是最现实的,那就是即将到来的毕业分配。周哲凡已经明确承诺,可以通过他父亲的关系,把方红梅分到孝天城,并且对未来的美好生活蓝图,有一个清晰的勾画。而王加林却不能给她提供任何帮助。她只能听天由命,说不定将来会被分配到穷乡僻壤,到一所破败不堪的农村学校里去工作。
    两相对照,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女孩子都会选择周哲凡而放弃王加林,方红梅为什么会做出有悖常理的选择呢?是她脑子进水了?还是被所谓的“爱情”烧糊涂了?她说对周哲凡“没感觉”,心里爱着的实际上是王加林,那么,这种爱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真的与物质利益没有任何关系么?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目的?掺没掺杂其他功利的因素?
    她死心塌地要跟我好,图我什么?我无权无势,身无分文,穷光蛋一个,很难为她提供幸福美满的生活。既然我不可能让所爱的人幸福,又何必要与她生活在一起呢?仅仅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和需求,为了满足自己争强好胜的虚荣心,就不顾一切地把她揽入怀抱,是不是有点儿自私和可耻?就算我与她现在把恋爱关系确定下来,将来毕业又不能分配在一起,相隔遥远,还能够继续保持这种关系么?我们能够修成正果,步入婚姻的殿堂么?
    一切都是未知,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
    有时,加林还会接受良心的拷问。如果我一意孤行地去追求自己的爱情,实际上就是夺人所爱,就是在挖别人的墙脚。我的成功,意味着周哲凡的失败。周哲凡已经与方红梅谈情说爱好几个月,眼看着煮熟的鸭子又飞掉了,会是一种什么感受?失恋,会给他带来怎样的痛苦?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呢?我已经伤害过池中月,现在又要伤害周哲凡么?可是,我一直信奉“我爱人人,人人爱我”,并没有存心伤害任何人啊!
    还有母亲。加林他妈虽说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但他们一直在保持着联系,母子之间的感情,远远超过了加林与父亲。因为他与方红梅的事情,突然产生这么大的分歧,几乎到了母子反目成仇的地步。值得么?就算他坚持与方红梅走到一起,将来如何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何去何从,他真的失去了方向,拿不定主意,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捧着英语广播教材,他记不住一个单词。摊开纸笔,也写不出一篇完整的文章。毕业考试在即,他哪儿还有心思复习啊!当他从池中月给他的纸条中,知道方红梅已经与周哲凡“吹”了时,他并非如池中月所想象的那么开心,更谈不上有丝毫的喜悦之情。
    他们“吹”或者“不吹”,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爱早已伤痕累累,那颗纯洁的心,已经千疮百孔了啊!
    这天晚饭后,加林准备把积攒了多日的脏衣服洗一洗,再不洗就没有干净衣服可穿了。以往他总是衣服随换随洗,这段日子心情不好,衣服也懒得换,不愿意洗了。他从学校食堂提水回宿舍,把脏衣服和臭袜子泡在公用的塑料脚盆里,倒入洗衣粉,浸了一会儿。然后蹲在地上,一件件地搓洗。全部搓完之后,再提起装满衣服的塑料桶,前往操场南边儿的池塘里去涮。
    由于学校建在五里山上,无法通过钻井取到地下水,孝天县师范学校一直没有自来水供应。学校生活用水主要是从山脚下的一个小湖里抽上来,储存在一个很大的池子里,用明矾净化后供食堂使用。学校每天早晨供应半个小时的开水,傍晚供应半个小时的热水。错过了这两个钟点儿的学生,就只能操场南边儿的池塘里去用冷水了。
    那池塘的面积还是挺大的,水面有四五亩的样子。师生们清洗衣服、床上用品及大件杂物,基本上都是在这个池塘里。当然,学校里最大的公共厕所,也建在这个池塘边儿上,下水道通往池塘。也就是说,人们的大小便实际上是直接排进这个池塘的。因为宽阔水域的稀释作用,加上池塘里活蹦乱跳的鱼儿把人的排泄物当成食物享用,师生们也就没太把这种恶心的设计当成一回事。池塘里的水看上去还是比较清澈的,大家除了在里面涮衣服以外,也经常来这里洗口洗脸,洗盛过饭菜的碗筷。夏天,还有学生违犯学校的禁令,偷偷地下到池塘里游泳呢!
    加林沿着池塘岸边的石台阶走下去,到了能够接触水面的地方,把桶里的衣服全部倒在石板上,然后蹲下身子,一件件地涮。
    刚洗了两件,听到身后有人走动的声音。他回头一看,竟然是同样提着塑料桶来涮衣服的方红梅。两人相视而笑。
    “我帮你涮吧!”红梅走到他身边时提议道。
    加林准备推辞,但红梅的手已经伸过来了。他只好把涮了一半儿的裤子递给她。
    红梅接过裤子,就蹲在水边儿,很麻利地涮起来。
    加林站在一边儿,不知道干什么是好。他看见红梅的桶里有一双解放鞋和一把刷子,认定这双鞋子是必须清洗的。就拿起鞋子和刷子,站到另一块石头上去清洗。
    正当他们交换着清洗对方东西的时候,同班男生杨保胜来找加林了。保胜说,班主任汤老师到男生宿舍找加林,可能有什么急事。他叫加林赶紧去汤老师家里一趟。
    “汤老师找我?”加林疑惑不解地问,又回过头看了方红梅一眼。
    红梅看着他,眼睛里也写满了诧异。
    “我涮完衣服再去吧!”加林不知是在回答杨保胜,还是在征询红梅的意见。
    方红梅叫他赶紧去。她说,衣服她来帮忙涮,涮完后让保胜拿回男生宿舍。
    杨保胜说这样最好,因为汤老师到男生宿舍时,看样子是非常着急的。
    加林思索片刻,只得放下鞋子和刷子,洗了洗手,就走上台阶,往汤正源家住的方向走去。
    他还是第一次去班主任老师的家里。会是什么事情,必须到老师家里去谈呢?未必,他与红梅之间瓜葛传到了汤正源的耳朵里?或者,是恼羞成怒的周哲凡告发了他们?
    王加林心里有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都快毕业了,要是因为这件事受到学校的处理,背个什么处分,或者被开除学籍,那就太不划算了。
    当他忐忑不安地走进汤正源家里时,看到的却是几张善意的笑脸。汤正源的老父亲抱着小孙女,笑容满面地迎接他。汤正源和他老婆刘老师热情地与加林打招呼,叫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坐。
    “你妈妈叫白素珍?”加林刚刚坐下,坐到另一只单人沙发上的汤正源就急不可耐地问。
    加林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你真是白素珍的儿子?”汤正源把一条腿压到另一条腿上,跷起二郎腿继续追问。
    “货真价实。绝对不会有假。”加林轻松地开了句玩笑。
    屋里的另外三个大人都笑了。
    “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汤正源发了一句感叹,接着就侃侃而谈。他所说的一切,让加林也倍感意外,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汤正源是孝天县白沙铺人。他和他爸汤老爷子与加林他妈还是一个生产队的,曾经在一起出工劳动,相互帮扶过。
    “我和你妈妈还是结拜的姐弟呢!”汤正源不无骄傲地介绍说。
    “我当时是生产队长。”汤老爷子把孙女交给刘老师喂奶,坐在一个木凳子上说,“你妈妈离婚后,带着你三舅和你姐回白沙铺,还是我帮忙上的户口。那个时候,他们真是可怜啊!除了三间大窟窿小穿的房子,家里什么都没有,连锅碗瓢盆都是隔壁左右的乡亲们送的。你妈妈真的太不容易了。”
    这些情况,加林以前听他妈叨叨过,今天是第一次听外人谈起。对于他妈白素珍娘家的情况,特别是没有见过面的外公和外婆,加林一直觉得是个迷。今天有这么一个机会,他非常想弄个清楚明白,探个究竟。
    平时比较寂寞的汤老爷子,也很高兴有这么一个倾诉和讲述的机会。他饶有兴趣地打开话匣子,对加林说:
    你奶奶与你外公实际上是亲姐弟,兄妹俩年轻时老实本分,在生产队里都是公认的好后生。你奶奶从白沙铺嫁到王李村之后,你外公就娶了你外婆。
    说句不怕你见怪的话,你外婆这人的确不怎么样,当时生产队里好多人都骂她是害人精。好吃懒做,蛮横霸道,她完全把你外公当成了下饭菜。他们头胎生了个女儿——也就是你妈,你外婆满肚子不高兴。这也难怪,农村人一般都有重男轻女的思想。认为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迟早都是别人家的人,养一场白养。到你妈一岁半那年,你外婆又怀上了,她就说服你外公,把你妈送到了王李村,交给你爷爷奶奶抚养。你爷爷奶奶结婚好几年没有生育小孩,两人自然也非常高兴。况且他们收养的是亲舅侄女,又不是外人。
    把你妈妈送人后,你外婆一口气生下三个男孩儿。到你三舅出世时,你外婆又不乐意了——家里负担过重,养不起,她也没有精力的耐心抚养三个臭小子。
    你三舅八个月大的时候,还没有断奶,又被你外婆送到了王李村。随后,你外婆又生下一个你小姨。家里两个大人,扶养三个小孩。这在当时的农村,还是比较普遍的。但是,你外婆吃不了这个苦,天天埋怨你外公没有用。两人经常吵架扯皮,夫妻间产生了比较深的隔阂和矛盾。三年困难时期的第一年,你外婆竟然带着你大舅离家出走了。有人说她去汉口给别人当奶妈子,有人说她跟一个做生意的麻子跑了。你外公到处找她,找了一年多都没有找到。后来完全断了指望,他自己也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他把你二舅和小姨相继送人,然后到陆家山火车站撞了火车……
    你外公死得那真叫惨啊!整个人被火车撞得七零八落。我带着生产队好几个社员去为他收尸,根本就没有办法拼凑成人形。最后只得一块块地装进麻袋,放在棺材里面。你外公死后,留下的三间破房子就锁了起来。直到十年之后,你妈妈带着你三舅和你姐姐回来,才把房子的大门重新打开。
    你妈妈回白沙铺那年,才二十岁出头,你三舅十五岁,你姐姐才三岁。三个人相依为命,白手起家,日子过得那真叫艰难啊!
    汤老爷子说到这里,竟然激动得老泪纵横。他声音哽咽,喉咙发硬,完全没办法继续讲述下去了。
    汤正源于是接过话头:“当时看到你妈每天带着你姐姐出工,说话做事相当有水平,人又长得那么漂亮,我就特别崇拜她,执意认她为干姐姐。后来,她上了三线,我被推荐上了大学,两人才断了联系。这么些年了,一直没有你妈的消息,今天却突然收到了她的来信。她告诉我,她儿子在孝天县师范学校读书,叫王加林。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王加林竟然就在我的班上!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巧的事情!”
    “她是怎么知道您在孝天师范教书的呢?”加林兴致勃勃地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汤正源回答说,“不过,你妈妈来信可不是让我关照你。恰恰相反,她让我做你的思想工作,要你断绝与方红梅来往。万一你不听,就要求学校出面干预,强行把你们拆散。”
    第六章 隐形月老
    看过加林他妈的来信,汤正源的第一感觉是他年轻时崇拜的偶像轰然倒塌,或者说,白素珍已经过时了。
    他借用《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两句诗,对这封来信给出的总体评价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他能够理解一个母亲对儿子终身大事的关注和担忧,可以体会到加林他妈此时此刻的心情,但是却不能认同信中提出的观点。他觉得干姐太理想化了,天真烂漫到了幼稚的程度,思维方式和对事物的认知水平,还停留在十几年以前。他看到的,还是在白沙铺当农民时的白素珍。
    白素珍在信中用了无数个带有结论性的词语评价方红梅。什么“见异思迁的女子”“用眼泪迷惑男人的狐狸精”“老谋深算”“情场高手”“口是心非”“脚踏两只船”“这山望着那山高”“吃着碗里候着锅里”,诸如此类,把方红梅说得一无是处,骂得狗血喷头。但是,在汤正源看来,所有这些纯属无稽之谈。
    方红梅是他教了快两年的学生。这两年,他们几乎天天在一起学习和生活,未必他还不了解方红梅是怎样一个人?
    这丫头确实太优秀了!学习成绩好,组织能力强,举止端庄,为人大方,性格开朗,温柔贤惠,心地善良,勤快能干,乐于助人,生活俭朴,能歌善舞,长得又那么漂亮……根本就挑不出毛病和缺点。
    汤正源在孝天县师范学校教书这么多年,还很少碰到这么优秀的女学生。而加林他妈仅因为别人初恋时没有经验,做了一次“好中求优”的选择,就妄加推论,把方红梅勾画成了那么一个让人胆战心惊的“妖魔鬼怪”。这一点,尤其让汤正源不能接受,激起了他的反感。
    在他看来,方红梅除了年龄比王加林稍微大一点儿以外,其他不管哪个方面,配王加林都绰绰有余。能有这样的儿媳妇,是你白素珍哪辈子修来的福分,还有什么值得挑三拣四的?
    谁说谈恋爱就必须“一锤定音”?挑挑选选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每一个人都有爱和被爱的权利。一个人只要还没有结婚,就能够自由地选择别人,并且接受别人的挑选。不值得大惊小怪,更没有必要对这种行为横加指责。买小菜还兴“货比三家”呢,何况是找一个人托付自己的终身!
    他不同意加林他妈提出的“恋爱必须从一而终”的观点。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人的思想感情怎么可能一成不变呢?持有这种看法,不是太天真可笑了么?让人匪夷所思。
    白素珍在信中说,她儿子加林年龄尚小,不应该在十六七岁就谈情说爱,沉溺于女色,应该把时间和精力集中在学习上。这种观点看似很有道理,并且与师范学校的纪律规定高度契合,但汤正源同样不敢苟同。
    虽说他是孝天县师范学校的老师,又多年担任班主任,时常在教室里重申“学生在校期间不准谈情说爱”的规定,但他并不完全认同这个规定的合理性。最具讽刺意味的是,他在课堂上告诫学生不要越轨,自己却在私下里向班上的一个姓刘的女学生求爱,并最终将这个白白胖胖、一口汉腔的小可爱揽入怀中。
    刘同学是武汉市人,中学毕业后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下放到孝天县杨店公社,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恢复高考制度后,刘同学报名参加高考,并且被孝天县师范学校录取。结果,她在校读书期间被班主任兼数学老师汤正源频频骚扰,两人最终建立了恋爱关系。毕业后,刘同学留校任教,分配在县师范附属小学工作,很快就与恩师汤正源结为夫妻。
    汤正源觉得,恋爱这种事情,是本无所谓早,也无所谓迟的。每一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必须具体情况具体对待。再说,爱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遇到了,就应该把握好机遇,别让它溜走了。要是与心爱的人失之交臂,就会留下终身遗憾。如果暂时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就应该耐心地等待。着急没有用,处心积虑地去寻找也没有用——要是缘分没有到,找来找去,终究还会是一场空。
    孝天县师范学校的特点是男生多女生少,男女比例严重失衡,导致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男生都没有办法在学校里谈到女朋友。而毕业之后,他们多半是分配到全县各公社的农村学校里当教师——能够分配到孝天城关镇和花园镇的少得可怜。各公社吃商品粮户口的女青年本来就少,加上她们又普遍看不上教书佬这个职业,男教师想谈一个有正式工作的女朋友,比登天还难。纵观往年县师范毕业生的婚姻状况,绝大多数找的都是农村老婆,组成了“半边户”家庭。由于中国的户籍政策规定,子女户籍跟随母亲。他们的后代又重新回归农民身份。
    残酷的现实摆在人们的面前,也教育了后来进入县师范学校的学子。特别是泛滥成灾的男生,都希望自己得到女生的青睐。在学校里找到女朋友,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事情,他们自然会把学校“严禁谈情说爱”的规定当作耳边风。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他们都会付出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以身试法,偷偷地向女生们进攻。所以,学校的这种不切实际的规定,早已形同虚设。
    别说学生们不遵守组织纪律,我们的汤正源老师,不是同样冒天下之大不韪么?
    当然,春心荡漾的男生不可能都有汤正源老师那么好的福气,走桃花运的不多——他们的求爱十之八九以失败而告终。女生资源极其稀缺当然是主要原因,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没有缘分——相爱是必须有缘分的。比方,泥腿子出身的工农兵大学生汤正源,当初分配到孝天县师范学校教书时,怎么可能想到他会娶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武汉姑娘当老婆。可是,偏偏就有那么一个武汉姑娘伢,响应“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号召,下放到孝天县所辖的农村,又通过高考进入他工作的县师范学校,并且分配到他任教的班里面。老天爷一直把“货”送上门,这就是缘分。
    王加林眼下碰到的情况,实际上跟汤正源差不多。三个女生中抽出一个女生与男生同桌,概率为三分之一;五十一个男生中抽出一个男生与女生同桌,概率为五十一分之一。这两个概率相乘,才是他与方红梅成为同桌的概率。百里挑一都不止啊!这算不算缘分?
    汤正源当初为了安排好这对异性同桌的座位,冥思苦想,演绎推论,假定分析,把他在大学里学过的《教育学》《心理学》《统计分析学》《概率论》知识都用上了,才把王加林和方红梅定为“最安全”的人选。
    现在看来,他还是失策了,还是没有阻挡住爱情的潮水放纵奔流。尤其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挑过来、选过去,最后确定与女生同桌的男生,竟然是他干姐姐白素珍的儿子,是他的干外甥!
    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他是存心的呢。但天地良心,当初他安排座位时,对王加林的身世和家人一无所知,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之间会有这样一层关系。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牵引着他,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推动着他。是不是上天有意安排他当月下老人,促成王加林与方红梅之间的美好姻缘?
    想到这一点,汤正源突然自顾自地笑了。加林他妈还指望他拆散这对鸳鸯呢,他竟然还想给他们当红娘!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这干弟弟是怎么当的?将来见到干姐姐如何交待?还有,别忘了你的另外一个身份,你是王加林和方红梅的班主任!又一个声音振聋发聩,汤正源从胡思乱想中回到现实中来。他当然不能明确支持自己的学生谈情说爱,但是,他也没准备打破,或者想办法拆散他们。
    “在学校读书期间,最好不要搞这些事情。”他语重心长地提醒王加林,“等毕业之后,如果两人情投意合,交个朋友也未免不可。在我看来,方红梅是一个难得的好女生。”
    听了汤老师的建议和对方红梅的评价,王加林激动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他纠缠了很久的心结,似乎一下子就解开了。拨开乌云见太阳。他感觉眼前豁然开朗,已经想好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汤正源知道加林语文成绩好,作文是班上写得最棒的,学校的各种专刊和墙报上经常有他的文章,据说还在偷偷摸摸地写小说。于是,他就问起了加林的业余创作情况。
    如果是今天之前,回答班主任这方面的提问,加林可能会遮遮掩掩,不告诉实情。现在既然挑明了他们之间有“亲戚”关系,他也就实话实说,甚至有点儿大言不惭,带有炫耀的味道。
    汤正源听完之后,显出非常高兴的样子,鼓励加林坚持下去,争取在文学创作方面做出一点儿成绩。
    “如果你将来成了作家,也是孝天县师范学校的荣耀,我这个当班主任,同样脸上有光。”汤正源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无限神往地说,“拿着你发表文章的报纸和杂志,或者捧着你写的书,我就会骄傲地对别人讲,看到没有,这个王加林是我的学生!”
    加林不好意思地笑了。
    接下来,他又道出了一件让他比较苦恼的事情。每天晚自习后,学校关灯时间太早,他想多写作一会儿,又没有地方。有时来了灵感,只能蒙在被子里,用手电筒照着写。
    “这个好办呀!”汤正源的老婆刘老师接过话茬儿,满腔热情地出主意,“你可以到附小办公室去写。你下晚自习后,到我这儿来拿钥匙,去附小办公室。那里面晚上没人,电又是不关的。你想写到什么时候都行,写到天亮也没人管你。”
    汤正源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加林太高兴了!他也学会了嘴上抹蜜蜂,连声说着“谢谢叔叔”“谢谢阿姨”,喜笑颜开地起身告辞了。
    第八章 共度良宵
    是一个非常平静的夜晚。临近天亮的时候,突然狂风大作,铺天盖地,吵得孝天县师范学校的每一个人都支楞起了耳朵。
    那风一阵比一阵吹得急,呼啸着,时而带着尖利的哨声。校园里不时传出门窗哐当哐当和玻璃破碎落地的声音。办公楼和教室那边这下惨了,没有关好的门窗,估计全部在劫难逃。
    这风从凌晨一直吹到下午,越刮越大,愈吹愈猛,丝毫也没有减弱的迹象。气温也骤然下降。学生们都穿上了棉袄和棉裤,还在里面增加了毛衣或绒衣。女生们围上了长长的围巾。
    天昏地暗,大白天也不得不开着电灯。上课时,无论是讲课的老师,还是听课的学生,都有点儿心不在焉。下课铃声一响,大家便聚在一起议论纷纷。话题都离不开这难得一见的妖风。
    “唉,今年的油菜算是完了。正是扬花的时候,这么一吹,还有什么指望?”不知是哪个男生用惋惜的口吻,无可奈何地发着感叹。刚刚包产到户,这些农村来的孩子们,还惦记着家里的收成。
    加林在这方面却表现得比较迟钝。他真的不知道现在是油菜扬花的时候,对家里的责任田种得是好是坏,也很少关心。他一直觉得,王李村的那个家里,除了奶奶,没有什么值得他牵挂的。也不知是他不爱那个家,还是那个家不值得他爱。
    “完了!完了!今天吃不成晚饭了。”下午课间休息的时候,杨保胜突然从外面跑进教室,又惊又喜地告诉大家,“食堂的三根烟囱吹倒了两根,还砸伤了一个人。”
    教室里的学生面面相觑,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那我们今天晚上去哪儿吃饭?”
    “管他呢!学校总不会让我们饿肚皮吧。”
    “操多了心!”
    ……
    放学铃声响过,大家还是同往常一样回到宿舍,各人拿着各人的搪瓷碗、勺子或者筷子,成群结队地前往学校食堂。
    准确地讲,孝天县师范学校只有厨房,没有食堂。学校厨房与学校大礼堂紧密相连,中间仅一墙之隔。在墙壁上开了十几个小洞,大礼堂就成了学生们打饭的地方。
    每天到了开饭的时候,学生们揣着印有“早”“中”“晚”字样的餐票,拿着自备的餐具,从四面八方汇聚到空旷的大礼堂里。按班级排队,一个小洞后面站成一条长龙,等候取食。有时因为停电停水或者其他不可预知的原因,小洞的木门没有按时打开,学生们就会乒乒乓乓地敲起碗来。夹杂着哗众取宠的大声喊叫和口哨声,整个大礼堂即刻变得热闹非凡。
    待木门一个个撤去,取食洞口透出亮光的时候,排在第一位的学生赶紧把餐票和搪瓷碗递进去。如果是早餐,就会得到大半碗稀饭和两个馒头;如果是中餐或者晚餐,就会得到大半碗米饭,以及一锅铲菜。每餐只有一个菜,所有的窗口都是一样的。有时是大白菜,有时是包菜,有时是豆芽,有时是土豆或萝卜片,清一色的蔬菜,至多在里面加一点儿粉丝。水煮盐拌,根本谈不上色香味。每周有一次改善伙食的机会——早餐把馒头改为肉包子或者菜包子,中晚餐供应土豆烧肉或者红苕粉丝煮肉片。
    这样的日子,学生们就高兴得如过年一般。
    饭菜打好后,大家必须马上离开大礼堂,回到自己的宿舍或者站在操场上用餐。大礼堂里空无一物,根本就没有坐的地方,甚至连聚在一起站立的空间都没有。通常情况下,是不允许学生在此逗留的,因为积聚的人太多,会妨碍随后前来打饭的同学。
    今天开饭的时间早过了,但所有的打饭窗口都有小木门把守,没有一个是开着的。全校六百多学生几乎全部聚到了这里,整个大礼堂显得热闹非凡。
    外面的大风渐渐平息下来,下起了小雨。
    因为知道是自然灾害导致开饭时间延误,大家就不像平时那样敲饭碗、吹口哨、说怪话、带渣子骂娘了,只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聚在一起议论纷纷。除了因吃不上饭而感到焦虑和担心以外,同学们如同周四晚上看电影、节日看文艺演出、平常看红火热闹一样,在礼堂里显得特别的激动和兴奋。
    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这其中,也不乏幸灾乐祸,希望学校停课放假的熊孩子。
    正在大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隔岸观火,等待事态下一步如何发展的时候,慈眉善目、大腹便便、体态酷似弥勒佛的学校党委书记张雨桓微笑着来到了大礼堂。他看了一眼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大礼堂,什么也没有说,仍然面带笑容,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径直走向大礼堂的 台。
    看到张雨桓书记出现在 台上,所有面向厨房等待打饭的学生,都自觉地转过身子,眼巴巴地看着学校最高领导人。
    整个大礼堂鸦雀无声。
    张书记说,因为学校食堂的烟囱被大风刮倒,砸坏了屋顶,有两口大锅也被砸破了,还砸伤了一名员工,现在只有一个灶经过修缮,勉强能够使用,是无法保证全校学生吃饭需求的。学校经过认真研究,并征得县教育局的同意,决定临时放假四天。
    “乌拉!”
    “万岁!”
    ……
    整个大礼堂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兴高采烈的欢呼声,有的同学还情不自禁的敲起碗来,或者吹起了尖利的口哨。
    这场面让张书记感到有些尴尬。
    不过,他还是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没有把内心的不快表露出来,继续告诫学生们,回家的路上要注意安全。今天晚上确实没有办法回家的,可以再耐心等待一下,食堂会为留校的学生提供一碗面条。明天早上有少量的早餐供应,明天中午就完全停火了。
    听张书记宣布完学校的决定和安排,很多学生都开始离开大礼堂,回宿舍清理东西,准备去花园镇乘车回家了。没多大一会儿,礼堂的人就少了一大半。
    方红梅凑到王加林身边,问他是否回杨岗,要是不想回去的话,就和她一起去方湾,到她家里去玩。
    “你上周不是刚刚回过方湾么?又回去呀?”加林有点儿不解地问红梅,“跑去跑来多麻烦!在肖港下车后,走十四五里路才能到方湾,中间还要渡船过河,天气又不好。你就呆在学校吧!我回杨岗家里,拿点儿吃的东西,马上就返回学校。”
    加林不好意思邀请红梅去他家,因为他自己都不愿意在那个家里呆。
    红梅听完加林的建议,犹豫不决,默不作声,没有表任何态。
    两人等到面条之后,就各自回宿舍去了。
    当天晚上,风雨交加,气温持续下降。留校没有回家的学生都关在宿舍里,哪儿也不敢去了。所有教室里都黑灯瞎火,学校已经停止了送电,再也看不见学生们晚自习,听不到教室里弹风琴的声音了。
    第二天早上,学生们顶着风、冒着雨,陆陆续续离开了学校。
    王加林去食堂打回早餐,填饱肚子之后,就撑着一把雨伞,前往女生宿舍。到了方红梅住的宿舍门前,他停下脚步,抬手在门上叩了两下。
    屋里很快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门开了,露出的是方红梅腼腆的笑脸。
    “都走了?”加林问。
    “除我以外,空无一人。”
    加林这才放心大胆地走了进去。
    女生宿舍里摆着五张高低床,住十个人,显得比男生宿舍要宽敞许多,也要整洁许多。
    关好门,反锁之后,两人搂抱着亲吻了好半天。一夜的相思债彼此偿还得差不多的时候,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
    红梅拿了一本《小说选刊》递给加林,叫他在临窗的一张床沿上坐下看。她自己又找出一本杂志,在对面的一张床上和衣躺下看。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豆大的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噼噼叭叭作响。躺着看书的红梅很快就把杂志丢在一边,拉一床被子盖在身上,闭上眼睛睡着了。坐着看书的加林感觉腿脚有些发凉,便脱掉鞋袜,上到床上,在被子里偎了起来,靠在床头上继续看书。没一会儿,书也从他的手上自动脱落,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加林这一睡就是好几个小时。待他醒来睁开眼睛,窗外已经暮色四合,宿舍里显得比较昏暗。对面的床铺空着,没有看见方红梅。
    正在他纳闷的时候,红梅推门从外面走了进来。她一手提着绿塑料桶,一手提着开水瓶,显然是出去打水回来了。
    红梅把塑料桶里的热水舀了些倒在脸盆里,叫加林洗洗。她则从床底下找出两个搪瓷碗,用开水烫了烫,搁在临窗的小桌子上。再打开自己的小木箱,拎出一包炒熟的米粉,分别倒了些在两个搪瓷碗里,用开水冲成面糊状。然后,又变魔术似地从上铺捞出了一包饼干。
    “我刚去小卖部买的。”她扬了扬手里的饼干,得意地笑着说,“米糊加饼干,我们今天的晚餐。”
    或许是因为没有吃午饭的缘故吧,这顿没有菜的简单晚餐,他们吃得津津有味,米糊和饼干全部彻底地消灭了。
    吃饱喝足之后,他们又刷牙、洗脸、泡脚,然后就挤在一张床上,同盖一床被子躺下了。
    因为是第一次同床共枕,两人都穿着长衣长裤,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相互抚摸,也是隔着衣服,没有直接接触对方的肉体,更谈不上做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情。
    不存在敢不敢“偷尝禁果”这个问题,实际情况是,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该怎么做。
    第二天,两人一起前往花园镇,分别乘车各回了各家。
    加林回到王李村的家里时,他继母胡月娥刚刚生下一个女孩。
    他爸王厚义正在忙前忙后地侍候月母子。加林他奶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上眼睛,还是得在厨房里烧火做饭,煮鸡蛋给胡月娥吃。
    老人家说,听村里的接生婆讲,胡月娥看到自己生下的是一个女孩时,当场就嚎啕大哭,骂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没有给王家生个“带把儿”的传宗接代,枉到王家做了一场人。
    “王家没有带把儿的?我孙子加林就不能传宗接代?”加林他奶愤愤不平地骂道,“这个女人到王家来就没安好心!”
    加林听到这些,心里不怎么痛快,觉得在家里呆着也没什么意思。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乘车返回了师范学校。
    学校里几乎没有其他提前返校的学生。加林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宿舍里,感觉很不是滋味。加上又没地方吃饭,餐餐吃从家里带来的干粮,连开水都没有喝的,真是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熬到假期的最后一天,他一大早就急匆匆地赶往花园镇,准备去火车站接方红梅。
    火车站候车室里人满为患。为数不多的长条木栏椅早已被先到的旅客占领,地面还有蹲着的、坐着的,墙边还有靠着的,挤得水泄不通。加林径直前往问事处,询问最近一趟北上慢车的到站时间。
    “11点20分。”胖墩墩的女工作人员声音清脆地回答。
    加林道过谢,抬腕看了看手表,才9点55分,还有一个半小时呢。他于是前往胜利路上的邮电局,买了一本《青年作家》杂志。出门时看到对面的国营照相馆,记起红梅曾向他要过照片,就打算去照一张相。
    进照相馆后,发现照相的人还特别多。排队等候了好半天,才轮到他。加林照完相,交过钱,赶紧大步流星地前往火车站。
    到候车室时,透过玻璃窗恰好看到一趟北上的列车缓缓停下。加林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才11点。大概提前了20分钟吧!这样想着,他赶紧跑到出站口,过滤着每一位出站的旅客。
    他望穿秋水地辨认着,就是没有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下车的旅客几乎都出站了,仍然没有见到方红梅。
    加林局促不安起来。他简短地与验票员打了声招呼,就从出站口进到站里面,在站台上四处望了好半天。
    还是没有。他只得垂头丧气地往站外走。
    到出站口时,加林又问了一下验票员:“同志,这趟车过后,还得多长时间才有北上的列车?”
    “马上就到。20分钟,慢车。”
    “啊?刚刚过去的不是慢车?”
    “是直快。慢车还没有到呢!”
    加林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自己搞错了,红梅在肖港站上车,怎么可能在快车上呢?
    花园火车站虽说是一个三等小站,停靠的列车却比较多。慢车自不必说,直快客车基本上都在这里停靠。
    据说是因为这里驻扎的部队较多,为了方便驻军官兵出行。还有一种说法,与花园镇特殊的地理位置——尤其是全省重要的交通枢纽地位有关。
    花园镇地处贯通南北的京广铁路大动脉上,同时有一条省级公路直达襄阳市——这就是1923年建成的襄花公路。襄花公路沿线襄阳、十堰、随州等地的人们,如果想去北京、石家庄、郑州、武汉、长沙、广州这些大城市,大多是乘汽车到花园火车站,再转乘列车北上或者南下。
    加林回到候车室,找了个位子坐下,翻开《青年作家》杂志,心不在焉地看着。只要听到有汽笛鸣叫的声音,他就会不由自主地从座位上弹起来,走到玻璃窗前,向站内遥望。结果,有时是货车,有时是呼啸而过的特别快车,在失望了好几次之后,从南边过来的慢车总算进站了。
    他再次到出站口,眼巴巴地瞅着每一张出站的面孔。
    还是一直不见方红梅。
    加林的心怦怦地跳着。又一次进入站内,在站台上前后左右搜寻。
    没有。绝对没有他的心上人。
    “锁门了!”验票员扬了扬手里的铁锁,对着他喊道。
    加林只有颓丧地从站内出来。
    回学校的路上,他一会儿加速小跑,一会儿又停下脚步,回头观望。他怀疑自己在出站口看走了眼,错过了红梅。但一直到学校大门口,他还是没有看到红梅的身影。
    当天晚上,伴随着电闪雷鸣,下起了倾盆大雨。坐在教室里的加林一直没有等到红梅,他又大着胆子到女生宿舍寻找。
    马静和另外几个女生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方红梅没有来。
    他急得什么似的,回到男生宿舍,又缠着刚从杨岗回来的杨保胜。两人一人撑着一把雨伞,风雨兼程地赶到花园镇。
    遗憾的是,他们还是没有接到方红梅。
    第九章 好事咋没来
    第二天早自习,加林看到红梅的座位仍然空着,他的挂念和担心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坐在教室里,他无心听课,翻开书本,也看不进任何内容。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红梅会不会在路上遇到了什么意外?
    直到上午做课间操的时候,方红梅才出现在教室门口。她怀里抱着几本书走进教室,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到了自己的座位,打开屉斗,放下书之后,才对同桌马静谈起了她的“悲惨遭遇”。
    加林支棱起耳朵,静心倾听着,大致弄清楚了她昨天没有按时返校的原因。原来,方红梅昨天下午从家里步行七八里路,到达万安渡口时,发现瀤河涨水了——这也不奇怪,瀤河上游连日大雨,怎么可能不涨水呢?万安渡口平时总是一条木船负责摆渡,输送过往行人,以及他们的平板车、摩托车、自行车和物品。枯水期河面比较窄的时候,摆渡只需要一个人一根竹竿就行了;一旦涨水了,就必须竹竿船桨双管齐下,至少需要两个人才能把船划到对岸。这几天因为河里的水实在是涨得太高了,出于安全考虑,渡口临时停止摆渡。过不了河,就到不了对面的肖港火车站,红梅只得原路返回家里。今天早上,她从方湾公社坐汽车到孝天城,再从孝天城转火车到花园镇,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回到师范学校。
    听到这些,加林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不过,他还是觉得有些委屈和难受,毕竟这两天受了那么多的折磨,而红梅对此却一无所知。
    白天一直找不到向红梅倾诉的机会。好不容易熬到晚自习下课,加林直奔汤正源家里去拿钥匙,到附小办公室里焦急地等候。
    当熟悉的脚步声和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一下子从座位上弹起来,一个箭步冲到门后面,迅速把门打开。红梅闪身溜了进来,就势扑进了他的怀里。两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都说恋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们三天没见面,感觉已经过去了三十年!所以,这段忘情的拥抱和接吻很费了些时间。
    平静下来之后,两人开始叽叽咕咕地诉说这几天的经历和苦情。有思念,有委屈,有甜蜜,有心酸,有气恼,有痛楚,时而哭,时而笑,时而互相埋怨,时而撒娇地嗔怪,甚至挥舞着小拳手敲打着对方。完全是两个疯子,或者傻子。
    “对了,有件事得问问你。”红梅突然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问她的男朋友,“那天晚上我睡着后,你对我做了什么?”
    “哪天晚上?”
    “就是你到女生宿舍的那天晚上。”
    “没干啥呀!就是……摸了你的。”加林调皮地回答,又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还是隔着衣服摸的。”
    “一直隔着衣服?手真的没有伸进去?”
    “没经过你同意,我敢吗?”
    “这就有点儿奇怪了。”红梅表现出很困惑的样子,若有所思。
    “怎么了?”
    红梅满脸通红地回答:“按推算,我前天就应该来好事的,但是到今天还没有来。我一直是比较准时的。”
    “来什么好事?”加林莫名其妙。
    “就是月经。”红梅臊得满脸飞霞。
    “月经?什么是月经?”加林对于这个名词,真的非常生疏。他从小跟着父亲和年迈的奶奶一起生活,完全没有接触年轻的女人。家里从来就没有使用过卫生纸,他更不知道卫生带是什么东西。
    “月经……月经就是……”红梅有点儿着急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们女人每个月会流一次血。”
    “流血?哪儿流血?”加林惊奇地瞪大眼睛。
    “就是你前天摸的那地方。”
    加林不言语了。过了一会儿又问:“流血痛吗?”
    “你这个大傻瓜!不跟你说了,不理你了。”红梅故意显出生气的样子,“反正我这个月没有按时来。听别人讲,突然不来月经,就有可能是怀孕了。”
    “怀孕?你怎么可能怀孕呢?”
    “我不知道嘛。所以来问你。”红梅继续紧盯着加林问,“你那天是不是趁我睡着了,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对天发誓!我没有!”加林真的举起了他的右手,“如果我真的做了什么,你也感觉得到啊。我就是隔着衣服摸了你,摸了一会儿,你的短裤头就湿了……”
    “肯定就是这个原因!”红梅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听别人说,男的女的只要在一个被子里睡觉,女的就会怀孕。谁让你那天钻到我的被子里来的?”
    加林语塞了,不知该怎么回应。他内心里也有点儿后悔了:要是因为他的过错,导致红梅在学校里怀了孕,后果无疑是非常严重的。
    “听天由命吧!”红梅见加林沉默不语,知道他是真心知错了,于是又安慰道,“反正还有两个多月就毕业,就算真的怀了孕,在学校里也看不出来。没关系!你也不用自责了。我不怪你。”
    加林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第二天上午,红梅又一脸兴奋地告诉加林,她的好事来了!
    加林这才如释重负,憨憨地笑了。
    转眼间一个月就过去了,到了加林他们这届毕业生开始实习的日子。
    为方便管理,学校把几个女生安排在县师范附小实习,男生们则就近安排在花园镇和花园公社管理的学校,以及花园外驻单位开办的子弟学校。
    花园镇和花园公社实际上是两个行政机构,均隶属于孝天县管辖。虽然镇和公社都是科级单位,党政机关还在一个大院里办公,但在管理上还是有区别的。
    从管辖范围看,花园镇与花园公社之间的关系类似于北京市与河北省。花园镇管理城区,花园公社管理周边地区——花园镇是被花园公社包围着的。花园镇居民基本上都是城镇户口,花园公社居民大部分是农村户口,也就是我们通常所称的社员。城镇居民与农村社员享受的待遇是有区别的。比方,花园镇居民有生活煤供应,花园公社居民就没有——即使是公职人员也无法享受。
    另外,花园镇还有大批的外来单位。
    镇东的王家岗曾经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7军军部所在地。提到17军,或许大家不太了解,也不熟悉。但是,如果我们提起抗美援朝战争中举世闻名的上甘岭战役,提起被敌机投掷的燃烧弹活活烧死的一级战斗英雄邱少云,提起志愿军特等功臣赵毛臣,年龄稍微大一点儿的读者肯定都知道。这些耳熟能详的英雄故事和英雄人物,就诞生在17军。从王家岗往北数公里,一直到崇山峻岭中的松林岗,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部队营房。
    花园镇为什么会驻扎这么多的部队呢?
    花园镇地处大别山脉与江汉平原交汇地带。早在春秋时期,这里就是楚国的重要军事堡垒,素有“楚北重镇”之称,自古就有“占据花园,逐鹿中原”之说。有历史记载的发生在花园镇的大小战役达数十次,特别是抗日战争期间,花园镇几乎被日本鬼子摧残得体无完肤,满目疮痍。在流经花园镇的瀤河上,至今还残留着被日本飞机炸断的石桥遗迹。
    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还是湖北省党政军三大机关的诞生地。1949年5月20日,中共湖北省委、湖北省人民政府和湖北省军区在花园镇孙家畈祠堂宣告成立。
    历史上的这些荣耀,一直为花园镇人所津津乐道。
    除了驻军部队以外,花园镇还驻有中国冶勘总局中南局六○四队、鄂东北地质大队、武汉铁路局花园技校、武汉铁路局花园电机厂等单位,外来人口数以万计,比花园镇本地居民还多。
    分配在花园镇和花园公社的实习生,统一在花园接兵站住宿。他们的行李由学校派车运送——那台二十匹马力的拖拉机已经来回跑了好几趟。学生们则轻装上阵,成群结队,一路谈笑风生地步行前往花园镇。
    王加林和杨保胜等十名男生被安排在鄂东北地质大队子弟学校实习,他们的带队老师是班主任汤正源。汤老师已经与开拖拉机的司机讲好了,待所有的行李送完之后,再单独为他们跑一趟。
    本来司机是可以把他们直接送到实习学校的,由于王加林和杨保胜收到信息较晚,他们的行李已经送到了花园接兵站,司机只得在花园大桥头把他们放下来,让他们步行去实习学校。
    据司机讲,这里离鄂东北地质大队已经不是很远了,走路也就十几分钟的样子。
    虽然只是初夏,太阳晒在人身上,还是如火烤一般。汤正源和八个自己拿着行李的学生走到路旁的树阴下,等候加林和保胜去花园接兵站取行李,然后一起去地质大队。
    花园接兵站位于花园火车站旁边。这家成立于1952年的军供机构,隶属于民政部门管理,最初的工作任务是负责接收、转送由东北、西北赴孝天、襄阳、十堰等地转业复员的部队官兵,后来逐渐转变成为花园镇驻军和京广铁路过往部队服务。这种机构在孝天地区独一无二,在湖北省范围也绝无仅有,足以证明花园镇地理位置的重要性。
    加林和保胜一路小跑着,他们不好意思让汤老师和同伴们等太长时间。路过花园电影院时,他们又不得不让脚步慢下来。
    这里人实在是太多了!本来就不太宽敞的街道上,站满了等候进场或者准备购票的观众,还有卖冰棍的、卖汽水的、卖大碗茶的、卖瓜子的小贩,来往穿插,叫卖吆喝。他们的手中无一例外地捏着多张电影票,而电影院的售票窗口已经打出“票已售完”的告示。显然,余票是被这些生意人买光了。不过,这些人也绝非“黄牛党”。他们转售电影票并不涨价,只是附加了条件——必须购买他们的商品。
    穿过前推后搡的人流, 没一会儿功夫,他们就看到了一栋挂有“湖北花园接兵站”招牌的破旧的楼房。
    两人兴冲冲地跑过去。刚进大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他们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
    “什么东西?这么臭!”杨保胜四下里望了望。
    “是那几个桶里散发出来的。”王加林指着进门右侧摆放的几只半人高的大铁桶。
    两人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瞄了一下。桶里装着的似乎是残菜剩饭之类的餐饮垃圾,由于存放时间过长,已经腐烂成为黑色的浆糊。
    进门是一条长长的过道,过道两侧堆满了破铜烂铁、成卷的电线和乱七八糟的杂物。因为刚从太阳光下进来,加上屋里光线暗淡,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过道尽头是一个很大的房间。房间里散发出一股霉味,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一些高低床。加林以为这里就是同学们居住的地方。但揉了揉眼睛过细一看,又发现这些床上都有铺盖行李,而且都是铺好了的,显然已经有人睡过一段时间。再加上铺的盖的都很破烂,不像是师范学子们的东西。
    “这边儿,上楼。”保胜指着紧挨着墙面的木楼梯说。
    加林这才发现木楼梯上贴有一张白纸条,上面写着“师范实习生由此上楼”。
    楼梯很陡,往上爬时必须手脚并用。稍不小心,就有摔下去的危险。到了二楼,他们才见到一些熟悉的面孔。有带队的老师,有实习的同学,但大家似乎情绪都不怎么好。有的横眉怒目,有的愤愤不平,有的悲观失望,脸都拉得老长,看不到丝毫的笑意。
    “这是人住的地方吗?什么接兵站,完全就是收容所!”
    “学校也太抠了吧!让我们与搞建筑提泥桶的揽工汉住在一起,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
    “不在这儿住了!我们回学校住,宁愿天天往花园镇跑。”
    “对!坚决不住这种破地方。我们自己掏钱去住旅社。”
    ……
    大家七嘴八舌,有的同学甚至与带队的老师发生了争执,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他们甚至把满腔的愤怒发泄到张雨桓书记身上,说他看似慈眉善目,实则笑里藏刀,心比蝎子还毒。
    王加林和杨保胜一声不吭,在满是灰尘的木楼板上寻找着自己的行李。找到之后,他们又一声不响地离开了,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
    “我们去的地方,条件会不会也这么差呀?”下楼梯的时候,加林有些担心地问。
    “绝对不会!”保胜满怀信心地回答,“最起码能保证墙是白的。”
    与大部队会合后,师生十一人沿着一条土石马路径直向北行走。路上偶尔有汽车驶过,扬起漫天的尘土,犹如黄色的烟雾一般。他们时不时得停下来躲避一会儿。
    想到马上就要当老师了,大家都很兴奋,一路谈笑风生,相互提醒实习期间应该注意的事项。比方,同学之间再不要直呼其名,应该叫“某老师”或者“小某”,平常讲话尽量用普通话,口里不能带渣子,更不能开粗俗不堪的玩笑。
    十几分钟后,终于看到了一个高墙大院,大院正门口挂着“鄂东北地质大队”的招牌。向门卫说明来意,又根据门卫的指点,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子弟学校。
    学校校长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亲自把他们带到与学校相邻的地质大队招待所。
    十个实习生被安排在两个房间,每个房间住五个人。墙壁果然是白的,白得晃人的眼睛。墙上还贴花鸟鱼虫之类的素描画,给人清新的感觉。沿墙摆放着五张单人棕床,雪白的床单,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被子上压着枕头,枕头上面盖着枕巾。床单、被子、枕巾上都印有“鄂地质招待所”几个红字。临窗的一张桌子上,搁有两个开水瓶。
    大家带的行李显然成了多余的,只得原封不动地存放起来。
    “全天都有热水和开水供应,也有公用的澡堂子。”校长不厌其烦地介绍,“吃饭尽量去早一点儿,去晚了,食堂的好菜就没有了。”
    接下来,校长又带着汤正源上二楼,说是在楼上给带队老师安排了一个单间。
    十个实习生被眼前的一切惊得目瞪口呆。
    “莫说实习三周,让我在这里实 ,我都愿意!”杨保胜又开始发起了感叹。
    “嗨,做梦也没有想到条件这么好。想想接兵站的同学们……”
    “一个天。”保胜伸出右手食指向上指了指,接着又向下指,“一个壤。”
    大家都得意地笑了起来。
    第十章 纷纷扰扰
    实习的第一个星期,主要任务是随堂听课、帮助辅导老师批改作业、学习如何备课。
    到了第二个星期,就必须自己撰写教案,开始登上讲台了。
    王加林讲的是小学三年级语文,上第30课《爷爷》。辅导老师和学校教导主任参加了听课和评审,两人都觉得他讲得挺好。能够运用启发式教学,重点突出,板书有条理,不足之处就是声音有点儿小,可能是因为紧张和胆怯的缘故。
    加林在上第二堂课的时候,就克服了声音小的毛病,完全放开了。声如洪钟不说,还发挥了自己擅长讲故事的特长,大胆使用幽默风趣的语言,课堂气氛特别活跃。
    结果,赢得了老师和学生们的一致好评。
    那些八九岁的娃娃们都特别喜欢他,一下课就往他的宿舍跑,有的放学了,还赖在他的宿舍里不肯回家。孩子们的天真无邪、活泼可爱,也深深地感染了他。
    每一个来找他的孩子,都竭尽所能地显露自己的才华。有的是小歌星,有的是小画家,有的是魔方大王,有的是乒乓健将……他们或带来自己的作品,或现场展示,让实习老师们大开眼界。
    说实话,包括加林在内的十个实习老师都来自农村,他们不可能拥有这样的童年,琴棋书画一窍不通,直到师范学校,才偶尔接触到一些皮毛。所以,面对多才多艺的孩子们,他们除了真心佩服、肃然起敬以外,就是自愧不如和自惭形秽。孩子们的谈吐也极不简单,电影演员和流行歌星的名字能叫出一串一串的,好多连实习老师们都没有听说过。
    所有这些,让王加林极其震撼。他甚至傻傻地想,如果将来自己有了孩子,也要像这些孩子们一样,拥有幸福快乐的童年,享受良好的教育。
    二十天的实习很快就结束了。回到孝天师范时,学校正在积极备战孝天地区师范学校体音美大赛。
    孝天地区辖属的八个县都有自己的师范学校,地区教育局每年都会组织这八所师范学校开展体育、音乐和美术比赛。之所以开展这种比赛,主要是为了契合中等师范学校教育的特点,鼓励培养有特长的人才,弥补体音美师资的不足。各县师范也想借这么一个机会,来展示本校丰硕的教学成果和良好的社会形象,因此都比较重视。
    参赛人员选拔起来其实比较容易,因为学校每年举行类似的比赛和活动很多,体音美方面的佼佼者都是众所周知的。
    孝天县师范学校每学期都会举办一次田径运动会,形式上完全模仿奥运会、亚运会或者全运会这些国际国内大赛的样子。有开幕式、闭幕式和颁奖仪式,各班都会组织自己的拉拉队。彩旗招展,锣鼓喧天,广播里不间断地播报比赛盛况和通讯稿,为运动员呐喊助威。比赛项目当然因地制宜,主要的跑步跳远跳高,以及铅球、铁饼、标枪等投掷运动,遵循的还是“更高、更快、更强”的奥运精神。学校还会不定期地组织篮球、排球、乒乓球和羽毛球比赛——因为没有足球场地,这项比赛就免了。
    每一项运动的优胜者,都榜上有名,学校都有记载。他们当之无愧地成为种子选手,参加全地区的体育比赛,为学校争光。
    逢年过节,特别是“五一”“五四”“七一”“十一”这些重大节日,县师范都会举办大型文艺汇演。元旦时,各班还会举行迎新年文艺晚会。吹拉弹奏,唱歌跳舞,小品相声,搞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有文艺特长的学生便会脱颖而出。
    美术人才当然是通过书画展览来发现的。让不少人倍感吃惊的是,今年带队参加美术比赛的辅导老师,竟然是在学校里极不起眼的图书管理员。
    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平时就表现得与众不同。每天早晨,学校广播里的起床号声还没有吹响,他就一个人在操场上的环形跑道上慢跑了。一年四季,天天如此。到了学生们做早操的时候,他又跟着一起做,或者到办公楼楼顶平台上打太极拳。
    县师范一直没有图书馆。去年办公大楼落成后,才弄了个图书室,不知从哪儿调来了这么个白头发老头儿当管理员。他恪尽职守,对自己的工作特别认真负责。遇有学生来借书时,他总是主动介绍推荐,并且百挑不厌。到了该还书的日子,他就逐个班地去催,甚至直接找借书的学生或他们的班主任。如果发现图书遗失或者损坏了,坚持按规定赔偿和罚款——跟包公一样铁面无私。
    老头儿还兼做着报刊和信件收发工作。从邮差手里接过大包小包的邮件之后,他总是表现得特别镇静,有条不紊地开始他的工作。首先根据订阅清单把报刊杂志塞到各班的信报箱里,再把信件按收信人地址逐一分发。如果是挂号信或者电报,他就会把收件人的姓名写在小黑板上。干完这些分内的工作,他又拿起扫把,打扫办公楼前的卫生,给花坛里的花草浇水。
    谁能够想到,这么一个从不显山露水的平凡老头儿,竟然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在县师范学校,如果一个学生在体育、音乐或者美术方面出类拔萃,那是很风光的。受人尊敬的程度,丝毫也不亚于学生会干部。
    只可惜,王加林在这三个方面都表现平平。当然,跟他一样表现平平的学生,在师范学校里占绝大多数。这些学生展示自己的平台,主要在文化知识及专业课程的学习方面,比方,期中和期末考试取得好成绩,在各学科知识竞赛中获奖。还有一个重要的平台,就是业余文学创作。
    各班每星期都会在教室后面出一期黑板报,学校团委和学生会在大型节日来临时,会在校舍比较宽阔的墙面上举办专刊,或者举办赛诗会、朗读比赛之类的活动。学校广播站常年接受师生们的投稿。这些都是舞文弄墨者大显身手的舞台。
    当然,向全国各地的编辑部投稿,希望在公开发行的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属更高一个层次的追求,但成功人士很少。
    孝天县师范学校今年的“五一”“五四”墙报专刊,图文并茂,办得特别漂亮。其中,王加林写的散文《晨雾》最为引人注目,经常可以看到学生们在这篇千字文前面驻足阅读,凝神观看。看着看着,大家就有可能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评头品足,甚至情绪激动,听说,还有人看得泪流满面。
    这篇文章的文字是非常朴实的,但大家普遍觉得内涵丰富,寓意深刻,并且对此作了各种各样非同凡响的解读。其实,作者王加林创作的时候,并没有想得那么复杂,很多观点都是读者们自己揣摩和挖掘出来的。
    学校墙报征稿时,加林正在鄂东北地质大队子弟学校实习。是前去看望他的方红梅和马静,告诉他这条信息,他才把几个月前写的这篇文章,托两位女生带回学校,交给了专刊编辑。
    特别神奇的是,这篇文章提出的很多观点,居然印证了其后发生的一些事情,而且吻合得天衣无缝,让人读起来回味无穷。以至于大家都认为他写这篇文章时是别有用心。
    加林解释不清楚,也懒得去解释。不过,他自己私下里也感到奇怪,怎么会一语成谶?未必,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命中注定?
    因为这篇文章,王加林又成为师范校园里许多人关注的对象。
    池中月执意把她高中时的语文老师介绍给加林,宣称那位语文老师在文学方面的造诣很深,发表过不少文章。
    加林推说自己要准备毕业考试,没有时间和精力考虑写作方面的事情。结果,池中月把那位文学造诣很深的语文老师带到了他的面前。当时加林刚吃完晚饭,坐在教室里等方红梅,准备和她一起出去散步。
    池中月示意语文老师坐在她的位子上,又让加林把他的作品拿出来给语文老师看一看。
    加林有点儿犹豫。池中月马上激将说,怎么?怕别人抄袭你的构思?加林只得从屉斗里拿出一篇刚完成的习作,交给这位文学前辈。
    文学前辈摊开加林的习作,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接着就开始侃侃而谈。一二三四地肯定了成绩,又第一第二第三地指出了缺点,然后,从主题思想的确定、整体结构的调整、语言文字的特色、人物形象的刻画、心理活动的描写、外部环境的烘托诸多方面提出了修改意见。他旁征博引,循循善诱,苦口婆心,诲人不倦,说得头头是道,讲得唾沫四溅。直到方红梅来到教室,在座位上坐了好半天,文学前辈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方红梅后来又起身往教室外面走,加林真想打断前辈的发言,撵过去向心上人解释,又觉得这样不太礼貌,还是耐着性子继续听讲。
    文学前辈谈兴正浓,加林却一句也没有听进。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哪儿还有心思听什么修改意见啊!他甚至有些厌烦了,开始讨厌这样一个罗哩罗嗦的男人了。终于等到这个人把该讲的大道理讲得差不多了,准备鸣金收兵的时候,池中月又提出要欣赏一下语文老师发表的作品。
    语文老师从随身带着的小提袋里拿出一个A3白纸订成的大本子,摊在桌面上一页页地往后翻。里面收集了他在报刊上发表的所有作品。都是从报纸或者杂志上把他的署名文章裁剪下来,很用心地粘贴在白纸上,然后在这些“豆腐块”下面注明发表的时间和采用报刊的名称。
    加林来不及拜读作品原文,只是简单的浏览了一下文章标题,发现这些作品基本上都是通讯报道,而且以简短消息为主。能够称之为文学作品的,只有发表在本县文化馆内部刊物上的一首诗歌和一篇小品文。
    这次“被教育”让加林懊恼不已。
    他还因此与红梅产生了一点儿小误会,两人闹了一次小矛盾。事后费了好多口舌解释,方红梅才噘着嘴巴原谅了他。
    这事过去没几天,班主任兼干舅舅汤正源又穿针引线,介绍加林认识了县师范学校的“文学泰斗”熊老师。
    熊老师主动邀请加林散步,两人一起从学校大门口出发,边走边聊,一直走到花园大桥头,然后又从大桥头边聊边走,最后回到师范校园里。
    沿路基本上都是熊老师在讲,王加林在听,所谈的内容全部是文学创作——他又“被教育了一回”。
    熊老师最后谦虚地总结道,虽然自己至今也没有在公开发行的报刊上发表过一篇文学作品,但他会坚持不懈地写下去。他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有付出,总会有回报。
    又过了几天,也是在晚饭之后的薄幕时分,加林在去教室晚自习的路上,被一位面相看起来比较熟悉、但叫不上名字的同学拦住了。
    “803班的王加林是吧?”那位同学问,紧接着自我介绍,“我是802班的。叫涂勇,糊里糊涂的涂,勇往直前的勇。”
    加林差点儿笑出声来,觉得这个同学挺幽默的。
    涂勇说,想找加林聊一聊,与他商量件小事情。
    加林跟随着戴着近视眼镜的涂勇同学,走上了学校教学楼的楼顶平台。平台上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再没有其他的第三人。
    涂勇首先客套地恭维了加林两句,然后进入正题,谈起了他找加林的真实目的。
    涂勇说,他想在师范学校里发起成立一个文学社,名称暂定为文学辅助会,希望得到加林的支持和响应。
    谈起组建文学社的初衷时,涂勇显得有些激动。他用极其惋惜的口吻悲观地宣称,现在的党团组织基本上处于瘫痪状态,实际上已经名存实亡了。因此,必须建立一个强有力的组织取而代之。文学辅助会以文学创作为基础,主要还是研究社会问题。参加这个组织的人完全自愿,但必须是对当前的社会问题有深入思考的人。简单地讲,就是看不惯生活中的一些人和事,对现实确实有不满情绪,并力图有所改变。
    加林听到这里,思想上立刻警觉起来。
    什么叫“对现实有不满情绪”?这不是明目张胆地成立一个反动组织么?说实话,他对政治方面的事情向来不太热心。总觉得自己年龄尚小,思想不够成熟,对社会了解不够,稀里糊涂地去参与政治,风险比较大,容易犯错误。因此,他很明确地拒绝了涂勇。
    接二连三地“被教育”和“被邀请”,让王加林不胜其烦。
    距毕业考试只剩下一个多月时间了,他既要忙着复习,又要忙着谈恋爱,已经够乱的了。他不愿意这个时候被外人所打扰。更何况,来找他的都是一些自以为是的家伙们,除了占用他的时间外,根本就起不到任何帮助作用。不过,他有时也会因为自己被这么多人“在乎”而骄傲。这一方面说明他长大了,在别人眼里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另一方面,说明他在成人的队伍里有一定的“份量”。
    骄傲也好,烦恼也好,他最终的愿望,还是不要被打搅。可事情往往又不能如人所愿。
    这不,白沙铺的大舅白大货也来找他了。
    白大货是在汤正源的带领下,找到加林的宿舍的。他们从小是一个生产队的,曾经在一起劳动和生活过,自然比较熟悉。
    白大货来找他外甥加林,有两件事情。一是想借用加林的手表。他下个礼拜要参加民办教师转公办教师考试,不凑巧的是,他自己的手表在这个关键时候坏掉了。找了好几个熟人都没有修好,他对生人又不放心,怕别人用质量差的零件,把质量好的零件换走了。如今这种偷梁换柱的修表匠比比皆是,他们主要靠这种手法赚钱。大货只得暂时把坏手表放在家里,等考试完了之后,到花园镇去看着别人修。第二件事,是想让加林帮他猜一猜这次考试的作文题目,同时为他写几篇“范文”。白大货是教数学的,写作能力比较差,他不想语文这一科丢分太多,决定下点儿狠心,把加林写的“范文”背下来。
    借手表当然没有问题,但猜作文题和写“范文”的事情,确实把加林给难住了。
    他又不参与出卷子,怎么知道别人会出什么作文题目呢?但是,看着大舅眼巴巴地作指望,他又不忍心拒绝。
    加林只得答应说,这几天自己好好想想,弄好之后,星期天再送到白沙铺去。
    第十一章 白大货其人
    兄弟姐妹五人中,大货算作是幸运的。只有他一直跟着母亲,在母亲的呵护中长大成人。
    大货他妈先是在汉口给别人当保姆,后来又嫁给了一个在武汉做生意的孝天人。那男人姓万,一脸的麻子,据说做生意赚了不少钱。
    母子俩随万姓男人定居在了方湾公社万安村。
    待大货他妈和万姓男人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后,大货与他继父之间的关系开始恶化,逐步发展到水火不容、不共戴天的地步。
    大货他妈伤心至极。
    这个曾经抛夫弃子、罪孽深重的女人,一直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当然不会重蹈覆辙,让过去的悲剧重演。她只能劝大货回白沙铺,去继承她前夫——也就是大货他爸留下的遗产,领白家的门户。
    万安村和白沙铺都在瀤河岸边,相距也不是很远。沿河堤步行,也就两三个小时的路程。
    大货找到他父亲留下的破墙烂屋时,意外地遇到了多年没见面的姐姐、三弟和外甥女加花。
    亲人相见,自是百感交集,不约而同地哽咽落泪。
    素珍和三货在王李村时一直随姑父姓王,大货随母亲改嫁后也不得不随继父姓万,现在回白沙铺了,他们又统一把姓氏改了过来,随他们死去的生父姓白。素珍甚至让女儿加花也改为白姓,不再姓王了。
    一度惨遭“灭门”的白家开始兴旺起来,紧锁了多年的“鬼屋”重现生机。三货把那间有窗户的正房让给大哥,自己则住到了后面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
    在正源他爸汤队长的帮助下,一家人的户口也顺利地迁移到了白沙铺。姐弟三人开始同进同出,一起在生产队里出工。加花有时跟着妈妈,有时跟着两个舅舅,在田间地头摸爬滚打。
    每天收工之后,三货去自留地里扯菜,素珍回家洗米煮饭,大货就带着小外甥女玩。一家四口人在一口锅里搅稀稠。日子似乎有了回暖的迹象,见到了希望的曙光。
    大货脑瓜子活泛,人比较聪明,也舍得吃苦做事,但有一个不良嗜好,就是喜欢抹牌赌钱。
    这毛病是他初中毕业之后养成的。因为没有考上高中,在家闲得无聊,他就和村里几个同样没事可干的年青人聚在一起,打扑克,抹长牌,推牌九,天天以此为乐,慢慢就嗜赌如命了。
    回白沙铺后,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队伍”,结交了一批“战友”,几乎每天都要玩到深更半夜。
    为这事,素珍不只一次地提醒和唠叨,但大货丝毫也不领情,而且根本就不会听。一个喜欢玩,一个喜欢说,姐弟之间就难免磨牙拌嘴,磕磕碰碰的。到年终结算时,两人终于暴发了一场比较大的争吵。原因是大货擅自到生产队会计那里领走了家里的余粮款,并用这笔钱偿还了自己欠下的赌债。
    这次闹架过后,姐弟俩好几个月互不理睬,如同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路人。
    第二年秋天,由于生产队长老汤的积极推荐,白大货到白沙铺小学当上了民办教师。
    身份和地位发生变化之后,他就有点儿瞧不起只上过小学的姐姐了,尤其难以忍受白素珍无休无止的说教,以及在他面前的指手画脚。背地里,和牌友们一起打牌时,他经常把姐姐与《白蛇传》中的千年蛇妖“白素贞”混为一谈,嘲弄白素珍就是一个妖精。
    没过多久,大货恋爱了。女朋友是白沙公社印刷厂的工人,叫沙桂英。
    沙桂英也是白沙铺街上人,她父亲早已离世,唯一的姐姐已经出嫁,家里只有一个年迈的母亲。
    大货与桂英通过别人介绍认识后,马上就爱得死去活来,如胶似漆。没出半年,就开始谈婚论嫁了。
    结婚的首要条件自然是房子。那么一栋四面透风、摇摇欲坠、破烂不堪的“鬼屋”,挤住着他们姐弟三人和加花,哪儿腾得出地方做洞房?在这样了房子里结婚像个什么样子?将来有了小孩又怎么办?
    沙桂英有些不高兴,开始激将大货:“要不,你倒插门到我家,当上门女婿?”
    大货当然不愿意。回过头想想,他也觉得憋屈:姐姐和三货已经送给姑妈的,他们实际上是王家的后人。姐姐已经结婚,是出了嫁的姑娘,三货是过了继的儿子,凭什么回白沙铺占据房产?我是白家的长子,祖宗留下的财产,理应由我继承。
    大货心里不痛快,又不好明说,便用行动暗示。有事没事,他就提起毛笔练大字,在家里的桌椅板凳、扁担箩筐、木桶脚盆和其他各种能够写字的东西上,都写上自己的名字,来宣誓“主权”。
    素珍看在眼里,自然心知肚明。不过,她还是把大货的行为看成是年幼无知。念在姐弟情分上,不与他计较。
    有一天,当素珍去拿家里唯一的脚盆,准备给女儿加花洗澡时,发现脚盆底上赫然写着这样八个字:只准男用,不得女使!
    血直冲她的脑顶。
    是可忍,孰不可忍?素珍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她一脚揣开大货的房门,指着大货的额头破口大骂起来。
    “搞烦了,老子点一把火,把屋烧了!”大货跳起来回敬道。
    素珍气得浑身发抖,把脚盆抛到了大门外面。
    脚盆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很快就散架了。
    姐弟俩由前期的路人,变成了仇人。
    这样的日子,让人多么难堪,叫人多么难熬啊!素珍有时感叹老天爷对她太不公平,让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又老是不给她容身之地。亲生父母的遗弃,王厚义的威逼,现在又是大货的排挤。
    赶上“三线”建设工程上马,素珍找到白沙公社的领导,非要去陕西支援“三线”建设不可。
    公社领导说,“三线”的活特别累,男人干上十天半个月,就叫苦不迭,女人根本吃不消。
    素珍声泪俱下。说她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饿,不怕脏,什么活儿都愿意干,也决不会比别人干得差。她还悲泣地诉说着自己的身世,陈述自己无立足之地的现状。
    公社领导和在场的人都听得眼眶发热,同情地摇着头,叹着气。
    从孝天城来白沙铺检查工作的“三线”工程负责人,破例答应了接收白素珍。
    素珍又说,自己还有一个十岁的女儿,必须带在身边。
    “这绝对不行!”领导态度异常坚决,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开什么玩笑!去陕西的原始森林里开山建铁路,环境那么恶劣,成人都凶多吉少,小娃娃怎么能去?”
    白素珍犯愁了:自己走了,女儿加花怎么办?
    交给三货么?三货老实本分,对姐姐百依百顺,只要把加花托付给他,三货肯定会尽心尽力的照料。但是,三货都二十岁的小伙子了,让他带着十岁的外甥女生活,还是有些不方便。至于白大货和沙桂英,自然不能有半点儿指望!
    @jiweijiudejia 2018-09-13 19:35:19
    前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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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阅读!这类题材的小说,只有阅历丰富的人才会感兴趣。
    思来想去,素珍觉得还是让加花回王李村比较妥当。
    那里有加林,有奶奶,有好心的乡亲们。不管怎么讲,加花还是王家的骨肉。把她送到王李村生活,不会受外人歧视和欺负。
    就这样,素珍把加花送回了王李村。
    然后,她一个人响应国家“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的号召,打起背包,跋山涉水,奔赴祖国大西北的深山峡谷和大漠荒野,投身到了火热的“三线”建设当中。
    成功地挤走姐姐素珍和外甥女加花之后,大货又与三弟商量,把家里的这几间土坯房拆掉,改建成红砖瓦房。
    “钱呢?建房的钱哪儿来?”三货不解地问。
    “钱可以由我和你嫂子去借,但你必须认一半儿的账债。”大货回答说,“将来房子建成后,我们兄弟一人一半儿的产权。”
    三货想了想,也提不出不答应的理由。
    老宅确实太破了,下雨到处漏水,刮风四面透风。既抵不了严寒,也挡不住酷暑。如果不拆了重做,大哥在这里结婚也太不像样子。
    兄弟俩统一意见之后,大货和桂英就去找他们的亲朋好友,东拉西扯地借到了600元钱,开始拆旧宅、建新房了。
    新房建成之后,大货和桂英就开始筹办他们的婚礼。
    为了把婚礼办得红红火火,让更多的人见证他们的幸福,当然,也是为了收更多的礼钱,两人到处发消息、送请帖。白沙铺的亲戚朋友自不必说,同生产队的社员、白沙铺小学的老师、公社印刷厂的同事,他们个个都邀请。
    大货还去万安村请了他的母亲,去王李村请了他的姑妈,给远在陕西的姐姐发了电报。他甚至不辞劳苦,历尽艰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二弟二货和妹妹素华。二货在肖港公社,素华在陡岗公社,离白沙铺都不是太远——他们的父亲当年并没有把他们送给太远的人家。
    多么好啊!借自己结婚之际,让离散多年的五兄弟姐妹团聚,还可以让他们与亲生母亲重逢。大货无限美好地憧憬着,想起那种久别重逢、亲人团聚的场面,他都激动得心潮澎湃了。
    不过,他母亲并不领他的情,明确提出不来参加他的婚礼,让与他同母异父的两个弟妹去凑个热闹。
    这个亏心的女人,不敢面对那些被她抛弃的子女,尤其害怕见到脾气火暴、从小就咒骂她的大女子素珍。她不愿意在大货的婚礼上,发生不愉快的事情,这样太尴尬,也不吉利。
    结果,在那场热闹非凡的婚礼上,使用着不同姓氏的七兄弟姐妹第一次得以团聚。当时的场面,比大货预想的还要感人。
    @小鸭子ADA 2018-09-26 10:29:27
    我只是来打酱油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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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的都是客,欢迎欢迎,请上座!
    @小鸭子ADA 2018-09-26 10:29:57
    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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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都不用说了,书中自有答案!
    写小说其实跟生孩子差不多。难的是十月怀胎,生产的时间并不长。这部书十年之前就开始构思和准备了,写完估计只需要两年时间。
    @跑动的马车 2018-09-28 10:55:47
    作者为什么给男主取名--加林,看到了男主是加林就会让我想起当年轰动至极的巅峰之作里的男主。格格不入,看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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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人公姓名还会影响读者的心情啊!真没在意这个问题。这本书主人公原型出生的村庄叫王家林,所以就取了这么个名字。抱歉!
    加林他奶得到舅侄儿准备结婚的消息,高兴得老泪纵横。白家后继有人,她那撞火车死去的哥哥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高兴过后,老人家又有些发愁:送点儿什么给大货作贺礼呢?家里没钱。即使有钱,王厚义也不会给她。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猪才四五十斤,不到出售的时候。鸡到能值几个钱,老人家又舍不得卖。家里量盐买油、给孙儿加林买铅笔作业本,还指望着母鸡下蛋呢!
    加林他奶为这件事愁了好些个时日。
    最后,老人家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堂屋神台上的那个座钟上。座钟是她死去的丈夫从汉口买回的,已经用了好几十年时间。钟的形状如同一块立着的土坯砖,不过顶部是弧形的。每半个月左右上一次发条,座钟正中的钟摆就会从早到晚不停地左右摇摆,到了整点时,还会自动敲打,发出铃声。
    加林他奶把座钟从神台上抱下来,拂去上面的灰尘,用一块花布包袱小心翼翼地包好。
    到了大货的良辰吉日,老人家一手挽着装有座钟的花布包袱,一手牵着孙儿加林,挪动着缠过的小脚,到双峰管理区搭班车到花园镇,再从花园镇转火车到陆家山,然后步行十多里路到瀤河边,最后渡船过河,就到了她的娘家白沙铺。
    当加林他奶郑重其事地从包袱里拿出座钟,交给记账的司仪,并提出算三十块钱记入礼单时,大货当时就气歪了。他阴沉着脸,显出非常不高兴的样子,叫司仪不要收这座钟,让姑妈原物带回。他说,这座钟根本就不值三十块钱,二十块钱都没人要!还有,结婚大喜的日子,送座钟不吉利。送钟的谐音是“送终”,这不是咒他和桂英不长远么?
    听舅侄儿这么一解释,加林他奶非常尴尬,惶恐不安地表示,自己决没有这层意思!老人家恨不得地面裂开一条缝儿钻进去。年幼的加林当时也觉得很没面子。他拉着奶奶的衣襟,躲在奶奶的身后,不敢说话,也不敢见人。
    三货见此,觉得大哥说话欠妥,做得也有点儿过分。他特别同情把他抚养成人的姑妈,就说了几句直话。结果,兄弟俩又争吵起来。
    最后,还是汤正源的父亲汤队长出面调停。他毫不客气地批评了大货,告诉他“礼轻人意重”的道理。大货这才没有继续发飚,咕噜了几句,就让司仪收下了座钟。
    大货和桂英的婚礼办完之后,三货报名参加了白沙公社建筑队。他也离开白沙铺,去武汉去打小工了。
    转眼过去了一年。十月怀胎的沙桂英生下了一个儿子。
    几乎在大货喜得贵子的同时,又从白沙公社建筑队传回来一个噩讯:三货在武汉遇车祸身亡。
    大货把月子中的桂英和刚睁开眼睛的儿子托付给丈母娘,心急火燎地赶往武汉。
    找到负责处理这起交通事故的公安交通管理部门时,别人提出,必须由死者的配偶或者直系亲属来谈判。白三货尚未结婚,只能由他的父母来谈,兄弟姐妹都不行。
    大货于是赶到方湾公社万安村,扶着他的老母亲重返武汉。
    反正人已经死了,所谓谈判,就是商量赔多少钱的问题。大货和他妈首先开口要一千元。公交公司拦腰还价,只愿意赔五百元。大货猛然记起做房子欠下的六百元债务,就把赔款的底价锁定在六百元。
    又经过了几轮谈判,最后在公安局交管部门的调解下,公交公司答应了六百元的赔款要求。
    带着六百元现金和三货的骨灰坛,大货和他妈就打道回府了。
    大货赶紧用那六百元现金还清了做房子欠下的账债,再才发电报给姐姐白素珍,通报三货死亡的消息。
    事实上,如果白大货是一个负责任的大哥,他是应该追究肇事司机刑事责任的。
    据三货的工友讲,那天建筑队放假,他们在市郊乘车,准备进市内去逛一逛。
    当时,公交站候车的人很多。公交车进站时,根本就没有停下来,而是一边滑行,一边开门上下乘客。三货和蜂拥而上的乘客们一起,跟着汽车跑了好半天。他刚抢上踏板,挤进了半个身子,车门就关了。
    三货的右手臂和右腿被车门牢牢地夹住,进又进不去,下又下不来。司机竟然不理会售票员的叫喊,继续开车行走。跑了好几百米,到了一个拐弯处,三货被甩下了车……
    工友们把三货送到协和医院,抢救了几个钟头,最后还是咽气了。
    听说过这些情况,大货当然很生气,但他只是装腔作势地诈唬了几句,并没有提出追究司机的刑事责任。
    他心里很清楚,一涉及刑事责任,战线就会拉得很长,时间就会拖得很久。如果等到他姐白素珍参与其中,事情就麻烦了。那样的话,他可能一分钱也得不到。他只希望速战速决,尽快拿到赔款。而处理此事的公安局交管部门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公交公司赔款六百元,就草草结案了。
    工作顺手之后,素珍便开始思念女儿加花和儿子加林。
    回王李村探望是不现实的,接加林加花来也不可能。她只能忍受着思念的折磨,用书信和眼泪,来减轻这种牵挂带来的痛苦。
    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她就去买了铅笔、作业本、草稿纸和白木耳寄到王李村。
    领到第二个月工资,她又去买毛笔、字贴和冰糖寄到王李村。
    冬天临近时,她还买了几斤毛线,利用晚上休息时间,亲手织成两件毛衣和一件毛裤寄到王李村……
    每月三十七块半的工资,除去交生产队的二十元副业款,剩下的十七块半,素珍基本上都花在了加花、加林和她养母的身上。
    “三线”工地的生存环境是非常恶劣的,特别是冬天大雪封山的时候。上山下山只能如螃蟹一样侧着身子横向行进,稍不小心,就有可能滑倒,弄不好还会滚进深不见底的山沟。素珍不只一次眼见自己的战友,就这样失去了宝贵的生命。她也曾滑倒过,有时得到战友的帮助,有时被参天的古树拦住,最终还是幸运地活了下来,并坚持到铁路建设完工。
    陕西工程下马后,素珍随孝天县民兵师转移到了湖北省宜昌地区,参与建设葛洲坝水电站工程。
    因为住在宜昌市,衣食住行各方面都比较方便,白素珍又向领导提出申请,希望把女儿加花接到身边。
    她这一次的请求得到了批准。
    素珍高兴得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对加花来后的各种细节问题进行了周密的考虑。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就学。她鼓足勇气,到附近的部队子弟学校联系,希望能让女儿在这里插班上学。幸运的是,她的要求也得到了学校的支持。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素珍马上请假回王李村接女儿。
    王厚义原以为,素珍把加花送回王李村是回心转意的信号,满心指望通过这根“导线”,将位于两端的“导体”接通,让他们夫妻破镜重圆。没想到,素珍这么快就要将“导线”剪断,他当然难以忍受,坚决不让素珍把加花接走。
    这对早已分道扬镳的冤家,又在王李村大闹了一场。但最终,加花还是被素珍带走了——怎么说,这孩子的户口还在白沙铺呢。
    母女俩在宜昌这座依长江而建的中等城市里开始了新的生活。
    素珍继续当她的广播员和打字员,加花在驻军部队子弟学校里上学。按说,他们的生活从此之后就会逐步稳定下来,但事情却又不能如人所愿。
    没过多久,有关白素珍的闲言碎语多了起来。这主要是因为她让加花称呼她为“姨”引起的。
    别人说,素珍不让女儿喊她“妈”,就是为了掩盖两人之间的母女关系,隐瞒自己结过婚的事实,好重新找人。她之所以能当上广播员,是因为与民兵师某位领导不干净。
    “算算看,她每月工资三十七块五,向生产队交二十,剩下十几块钱,怎么负担母女两个人的生活?”
    “她还隔三差五地给她姑妈寄白木耳和冰糖,给她儿子寄铅笔、笔记本和毛衣呢!”
    “瞎,她长得那么漂亮,又是个离了婚的小寡妇,弄几个钱还不容易!”
    ……
    听到这些,素珍肺都快气炸了。
    她把被窝行李一卷,找到民兵师师长和政委,非要调到炊事班去喂猪不可。在那里,别人总不至于说自己跟猪不干净吧!
    民兵师长和政委哈哈大笑,说她简直就是个孩子。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要说什么,让他们说去好了,何必为这些家长里短怄气?
    一部描写江汉平原风土人情,讲述老百姓故事的小说。
    这事尚未平息,打击又接踵而来。白沙铺公社民兵营通知素珍,因为她到宜昌后,一直拖欠着生产队的副业款,生产队停发了她和加花的口粮,还要下她们母女俩的户口……
    素珍真的走投无路了。
    要维持母女俩的生活,她是不可能按时足额缴纳副业款给生产队的。口粮停发了,她和加花吃什么呀!
    一筹莫展时,加花的班主任老师来到了家里。交给素珍三十斤全国粮票,说是驻军部队一位姓马的营教导员送给她的。
    班主任老师介绍说,马教导员的老婆得癌症死了,留下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因为四川老家没有亲人,马教导员既要上班,又要带小孩,完全顾不过来。他了解到素珍的情况,希望能够和她搭伙过日子……
    素珍不假思索地回绝了。她不愿意改变独身生活的原则,男人已经让她伤透了心。
    几天后,马教导员抱着小儿子找到广播室,向素珍诉说了自己既当爹又当妈的艰辛:大儿子马杰有尿失禁的毛病,被子床单几乎天天都要晒;女儿马红刚上小学,缝补浆洗都不会做,全靠大人料理;小儿子马军晚上还要摸着大人的奶子睡觉……
    素珍对马教导员的境遇非常同情,尤其可怜三岁的小马军。那大大的眼睛,红红的脸蛋,多像她的儿子加林啊!可是,二十多年的生活经历教育了素珍,不了解马教导员的为人,她是不会轻易答应的,何况加花也快长成大姑娘了。
    马教导员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没有要求她马上表态,但希望保持联系。即使不能成为夫妻,保持同志间正常的交往也是可以的。
    事情就这样搁下来了。
    后来,马教导员所在的部队去了河北省迁西县,驻扎在一个叫洒河桥的小镇子上,负责建设“引滦入津”重要工程之一的潘家口水利枢纽工程。
    与白素珍的几次见面和交谈,让马教导员觉得这个女人不错,是他当老婆的最佳人选,也一定会当好几个孩子的母亲。他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得到白素珍。
    虽相隔千里,马教导员一直借鸿雁传情,给远在宜昌市的白素珍写信,但每次都是有去无回,总也得不到回音。
    未必,白素珍对自己完全没有好感?难道她真的准备一直单身生活下去?为了表明自己的诚意和真心,马教导员专程去了一趟宜昌。
    多年以后,白素珍仍然不明白:自己单身生活的决心怎么会在重新见到马教导员的那一刻土崩瓦解?自己怎么会那么顺从地随马教导员离开宜昌,带着加花远嫁到了河北省迁西县。
    刚在洒河桥定居下来,素珍就收到了大货发来的电报。
    电文上“三货在汉车祸身亡”几个字,如同晴天霹雳,击倒了这个一向比较坚强的女人。她像受伤的母牛哞叫了一声,然后眼睛一黑,就昏死过去了。
    马教导员和家里的孩子们惊慌失措,围着素珍哭作一团。
    从休克中醒过来之后,她便号啕大哭,为苦命的三货喊冤叫屈,悲叹三货短暂的一生。才二十四岁,连媳妇都没有娶,也没有得到人世间的温情和关爱。
    老马坐在床沿边上,陪着自己的老婆默默流泪。他提出,去向部队首长请假,和素珍一起到武汉处理三货的后事。
    “我们都走了,家里的孩子们怎么办?”素珍哽咽着问。
    是啊!家里还有大大小小四个孩子,大一点儿的马杰和加花只有十三岁,刚上初中。马红在读小学。马军不会自己穿衣服,拉屎后连屁股都不会揩。四个小孩放在家里,没有大人照看怎么行?
    最后,还是素珍一个人乘坐部队的汽车到北京,然后从北京坐火车,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武汉。
    在汉口火车站下车后,她根据三货生前写信时提供的地址,一路询问着,好不容易找到了白沙公社建筑队所在的建设工地。
    三货生前的工友们争着介绍事故发生的经过,以及事故最终的处理结果。大家无不愤愤不平,骂惨无人道的司机,骂稀里糊涂判案的交警,骂放任肇事者逍遥法外的大货。
    事情原来是这个样子!是可忍,孰不可忍?怒火在素珍的胸中熊熊燃烧,整个人都快化为灰烬。她找到负责处理这起事故的公安局交通管理部门,表达了自己的强烈不满,要求重新处理此案。
    得到的答复是:已经由死者亲属签字画押的处理意见,他们是不会改变的。
    素珍说,来的两个人只是名义上的亲属,与三货没有任何扶养关系,更没有一点儿感情。
    公安局交管部门管不了这些,根本不予理睬。
    素珍又一路悲愤地赶往她的娘家白沙铺。
    还没进大货的家门,她就扯开嗓子申冤一样地骂开了,惹得左邻右舍都从家里跑了出来,过往行人驻足围观。
    素珍骂大货黑心烂肝,榨干了三货的血汗,还要把他的骨头渣子拿去变钱;她骂生母不知廉耻,一个只生不养、牲畜都不如的人,竟然好意思以母亲的身份,去处理三货的丧事……
    大货明知理亏,也不敢还嘴。为顾大面,他还是客客气气地把姐姐迎进家门。
    正在做月子的沙桂英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抱着熟睡的婴儿,躺靠在床上没有起身。
    素珍径直走进三货生前住过的房间,见到四屉柜上摆放的骨灰坛,又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开了。
    随后两天,她到街上去买花圈,买黑纱,买白纸,买蜡烛,买棒香,买墨汁,买毛笔,把三货的卧房布置成了灵堂。
    骨灰坛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四屉柜正中央,前面是香炉,两侧是蜡烛,墙上是素珍亲笔写的挽联。
    庄严。肃穆。一种叫人生寒的悲凉气氛。
    素珍晚上就睡在这灵堂里。人去物在,触景生情。她时而痛哭流涕,时而抚摸着骨灰坛,与三货讲话,或者默默地发呆。到了白天,她不是痛哭哀号,就是大声叫骂。要大货退出那六百元钱,去为苦命的三货报仇申冤。
    但是,大货怎么可能退钱呢?况且,钱已经用来偿还了做房子的账债,他也无钱可退。他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耷拉着脑袋,不表任何态。不管姐姐骂多么难听的话,他都洗耳恭听,既不还嘴争辩,也不表达自己的不满,完全是一幅逆来顺受的样子。
    问急了,答复总是那么一句话,钱都还了账,他拿不出钱来。
    “那钱是抚恤金,是三货的生命换来的。对三货有抚养之恩的人才能得,依靠三货生活,丧失了劳动能力的亲属才能用。你是生过三货,还是养过三货?你说你是大哥,可以算作亲属,但你年纪轻轻的,又没缺胳膊少腿,凭什么资格拿那钱?有什么脸面用那钱?”素珍有理有据,咄咄逼人地质问。
    大货还是一言不发。
    “三货出生八个月就被那个黑心烂肝的老母狗抛弃了,是王李村的姑妈把他抚养成人。他最应该报答的人是姑妈,是他的养母。只有他养母才有资格得到这笔钱。你要是不退出那六百元钱,就必须代替三货,为姑妈养老送终!”
    “行。我愿意养姑妈。”大货终于开口表态。
    素珍一怒之下就去了杨岗公社王李村。第二天,就把她养母和她儿子加林接到了白沙铺。
    当双耳失聪的加林他奶吃力地听大家解释,看大家比划,终于弄清楚了素珍接她来白沙铺的原因时,又不乐意了。老人家不愿意住在白沙铺,也不需要大货养老送终。
    “我又不是没地方住,又不是没有人养。我赖在大货这儿算什么?外人会说我是有米的叫花子。”老人家噘起干瘦的瘪嘴,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再说,我也离不开加林。总不能让加林也到白沙铺来吧!”
    无论素珍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和解释,加林他奶执意要回王李村。
    素珍一筹莫展,也无计可施了。但是,这个倔强的女人,还是不肯善罢甘休。
    她抱起三货的骨灰坛,领着养母和加林,步行到陆家山火车站,祖孙三个人一起坐上了南下去武汉的列车。
    他们先是去公安局交管大队,静坐示威。胡搅蛮缠地闹了几天,非但没有任何效果,别人还说素珍妨碍执行公务,向她提出了警告。
    接着他们又去了公交公司,找那个丧尽天良的肇事司机。公交公司的领导一会儿说司机调离了原工作岗位,一会儿说已经被辞退了。
    不论去哪儿,素珍总是把三货的骨灰坛搂抱在怀里。坐火车,乘汽车,搭轮船,在公安局交管大队与别人谈话,去公交公司堵车,躺在地上大哭大闹,她的双手始终没有离开三货。
    加林他奶老实巴交,笨口拙舌,根本就不会寻死觅活地撒泼。老人家只能听命于舅侄女,挪动着那双缠过的小脚,跟着素珍东奔西走。
    加林是第一次到武汉,完全被大城市的高楼大厦、车流人流和灯红酒绿所吸引,风景都看不过来,哪儿有心思帮他妈去扯皮闹架?
    @天意20188 2018-12-12 20:30:51
    呵呵,交个朋友,wx号Tinadai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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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发验证申请,谢谢!
    正在这祖孙三人为死去的三货喊冤叫屈,为重新处理这起交通事故而不懈努力的时候,武汉大街小巷的墙壁和电线杆上突然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比较宽敞的主干道上,还涌出了无数支游行队伍。人们高举着领袖的画像,高举着红旗、彩旗和标语牌,敲锣打鼓,燃放鞭炮,整齐划一地呼喊着口号。
    “最紧密地团结在以华国锋 为首的党中央周围!”
    “打倒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反党集团!”
    ……
    素珍这才知道,中共中央粉碎了“四人帮”。在这种事关党和国家前途命运的关键时候,三货的案子就显得无足轻重。
    谁还有心思去管这些小事啊!素珍打算返回河北迁西。
    因为这起纠纷,她与大货之间的矛盾更深了一层。姐弟俩从此就反目成仇了。
    植根泥土,留住乡愁。故事里的人,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故事里的事,真实得不能再真实。总有一章里面,你能找到自己的过往。
    丈夫信奉知足常乐,安贫乐道。妻子却不满于现状,怨他不思进取。丈夫是应该坚守自己的信念,还是为了老婆的缘故而有所改变?男主一直在这种矛盾中左右摇摆,不知道怎样做才算正确。
    第十三章 无奈的选择
    毕业一天天临近,加林和红梅的爱情也与日俱增。
    两人几乎到了离开对方就没办法活下去的地步,不过,他们之间的恋爱关系,至今仍没有得到加林他妈的认可。
    加林接连给母亲写了三封信,都没有得到回音。正在他对此感到绝望,准备接受“断绝母子关系”的结局时,白素珍又来信了,同时还给他邮来了三十元钱。
    加林他妈让他去河北过暑假,三十元钱是送他的路费。
    加林的心情这才好了许多。他也想利用暑假去河北,向妈妈当面解释和沟通,母子俩算是想到一块儿了。
    小孩四岁了,还是没地方上幼儿园,又无人照看,双职工父母只得把她送到附近农村上小学。父母本来是把孩子作为“负担”扔给学校的,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个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校外辅导或培优,完全被父母“放养”的孩子,16岁就考上了重点大学,拿到了北京大学MBA学位。
    参加工作之后,身为农村教师的男主一直想换份工作,让老婆和孩子过得好一点。他奔文凭、学英语、写小说、考律师,持之以恒地奋斗着。也曾有过成为律师、法官、党政机关工作人员的机会,但就因为他那死不求人的臭毛病,又拿不出钱来打点,结果一次又一次地失败。虽百折不挠,但十年过去了,他还是没能离开那所农村中学……
    她一岁半被亲生父母遗弃。18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20岁离婚,带着女儿单身生活11年,再嫁给了一个比她大12岁、拖着3个未成年子女的男人。32岁又生下一个小女儿。含辛茹苦地把5个子女抚养成人。但孩子们长大之后,不仅不报答她的养育之恩,还联合起来要把她赶出家门,连亲生闺女也视她为仇敌一般……书中男主的母亲白素珍,为什么会如此命运多舛?
    办事就得请客送礼,不请客送礼,就什么事情也办不成。该办或者能办的事,你不花钱就有可能办不成;不该办甚至不能办的事,你花了钱或许就能够办成。当整个社会形成这样一种风气的时候,权力就会成为腐败的工具。一个正直的人,要想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独善其身,通过自己的奋斗取得进步或者追求幸福,那简直比登天还难!男主和他母亲的曲折人生经历,由此可见一斑。
    奋斗和机遇是成功的两大关键要素。一味地埋头苦干,如果没有机遇,时运不济,仍然有可能一事无成。但不奋斗却是绝对不会成功的。没有平时的积淀,即使机遇来了,你也没有把握机遇的能力和水平。就算你侥幸地获得一些东西,最终也可能因为平庸无能而失去,甚至输得更惨。所在,在机遇尚未出现的时候,就得永不停歇地奋斗。
    如果夫妻双方都有梦想和追求,都想做一番事业,又面临着家务活没人干、孩子没人带的困难和矛盾,谁当红花?谁当绿叶?这实际上是个伪命题。聪明的夫妻会选择互相理解、彼此关照、相互帮衬,努力做到携手同行、比翼双飞。盲目地取舍,可能会产生灾难性后果,引发分道扬镳的悲剧,特别是当夫妻二人都很年轻的时候。
    教育的方式和方法,比教育的目的和意图更重要。老师教育学生也好,父母教育子女也好,首先应该把他们看成朋友,平等对待,彼此尊重,真诚沟通。不能以“我是为了你好”“我管教你没有错”为理由,居高临下,盛气凌人,随心所欲地一意孤行。这样不仅达不到教育的效果,甚至会适得其反。
    作为新的选人用人机制,公开招聘为那些无权无势、没有关系、没有后台、不愿意溜须白马、又拿不出钱来请客送礼的普通百姓提供了公平竞争的机会。为有真才实学的人提供施展本领的舞台,让“千里马”脱颖而出,真正做到了任人唯贤,其意义堪比“文革”后恢复高考制度。
    1992年,市政府有偿转让两万个非农业户口。“卖户口”这项颇有争议的行政行为,造成储蓄存款大搬家,引发了一场银行之间的存款大战。
    家不是讲理的地方,家是说爱的地方。如果夫妻之间闹别扭,或者父母与子女之间生矛盾,没有必要太较真。无论谁对谁错,都向对方道个歉,哄亲爱的人开心,然后一笑而过,只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白素珍恰恰相反,一与家人发生冲突,就非要辩个是非对错不可,甚至找不相干的外人来当裁判。并且总是得理不饶人,要子女下跪认错儿。结果呢?她赢了道理,输了亲情,众叛亲离,最终成为孤家寡人。
    小说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把专业性极强的银行业务介绍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加上一些生动的案例和故事,即使是一个金融系统的“门外汉”,读起来也会觉得兴味盎然。
    北街口在什么地方?如果你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小说中的这些元素,总有一个会勾起你的回忆,让你茅塞顿开,心里充满了温暖:北正街、后湖、董永公园、大天桥、小天桥、彭家湾菜市场、董氏童子鸡、杜婆婆牛肉面、糊汤米酒、生煎包……
    法院进驻银行设立经济审判室,专门审理银行借贷纠纷案件。帮助银行依法清收不良贷款,并按收回金额的一定比例提成。这种做法曾经非常普遍——法院看中的是银行的钱,银行看中的是法院的审判权。美其名曰“合作双赢”,实际上就是钱权交易。
    @龙归城村民 2019-04-16 17:40:03
    我只是来打酱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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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迎!多提宝贵意见。
    @龙归城村民 2019-04-17 10:02:24
    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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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是第二次看到这样的评论了,不明白是啥意思。
    不良贷款比正常贷款还要多、经营连年亏损曾经是中国的四大银行共同面临的难题。虽然银行不赚钱,但银行员工的工资还是那么高,各种福利待遇还是那么好;行长们花钱还是很阔绰,动不动就公款旅游,大吃大喝;房子修得那么好,高档汽车买得那么多。既然每年都亏损,银行花的钱又是从哪儿来的?所有这些,让刚刚进入银行工作的王加林百思不得其解。
    提起“西郊八大厂”,保定人总会津津乐道,露出满脸的骄傲和自豪。这八个大工厂诞生于新中国的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坐落于保定市西郊。它们不仅是新中国工业的摇篮,也是保定飞速发展的发动机。借着“西郊八大厂”的荣光,保定的经济一直占据着河北省老大的位置。你知道这八个大工厂的具体名称么?
    @ZL钱涛h6 2019-05-11 21:51:59
    能够遇见你,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幸福。有了你,我的生活变的无限宽广,有了你,世界变得如此迷人。你是世界,世界是你。我愿意用自己的心,好好的陪着你,爱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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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在向谁表白呀?好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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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3 00:49:59  更:2021-07-13 01:3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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