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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生活]就因为我不够白、不够富、不够美,就不配拥有完满的爱情么?[第1页]

作者:qquser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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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生情絮,鸡蛋花(立春)

    我在大学学的专业是商务英语。毕业后我换过许多工作,有近一半都与我的专业无关。甚至还做过物业管理,在那个以美丽环岛海岸线闻名的海滨城市顿城的某个豪宅小区里当了几个月的所谓的“物业管家”。隐约记得豪宅小区的绿植整顿得不错,有个小型的高尔夫球场,球场旁栽满从各地移植过来的古树名木。顿城位于南方,冬天的气候最是温和宜人的,我每天了班也不急着回去,喜欢躺到那些古树下的长椅上用手机看电子小说。后来过年我回老家,再回岗时发现我常躺的那个长椅旁的风景改观了,原来有棵三米直径的古榕树,现在被移走了,原来的地方多了几棵低矮、枝桠又密又乱的奇怪灌木。我找了许久才在它们下端的草丛 里看到一个树牌,上面写着:“鸡蛋花”。
    自从那棵古榕树被移走后,我下了班都是直接回家,不再躺在那个长椅上玩手机。个把月后,我从那儿经过,发现鸡蛋花树上开了许多黄白相间的圆形花朵,骨朵儿扁平向外展开,边缘白色,中间捧着鲜鲜嫩嫩、如一元硬币般大小的橙黄,倒真像是那些在温度恰巧的油锅里摊开煎的鸡蛋。黄色是我最不喜欢的颜色之一,但如果黄白二色按合适的面积比例来做简单的搭配,倒是能引导出极为赏心悦目、甚至是“蛊惑人心”的视觉效果来。那些漂亮的花朵在阳光下发出亮丽的冕晕,我盯着它们看了好久,竟然做起白日梦来:

    有人在大力敲着酒店里婚礼专用的更衣室的门,我和化妆师都吓了一跳,异口同声喝问道:“是谁?”敲门声停了,我们屏住呼吸不敢说话。她同我使眼色,跑过去打开门来向外探望,回头说道:“走廊里都没人。肯定是哪个小孩子的恶作剧。”我拿起用鸡蛋花编柳条的花环戴在盘好的发髻上,照着镜子摇头晃脑,同化妆师说道:“你的手真巧,这花环做得精巧雅致,戴在头上,便觉得自己像是从画上走下来似的;对着镜子看久了都不舍得嫁了呢,这么好的人品模样只能配自己来爱。”
    “那是你本身底子好,只是平常不打扮而已,是块璞玉,我随便一倒腾就能叫你成仙化神,虽说有金钢钻的才干瓷器活,但如果你不是好瓷,只是砖瓦,别说金钢钻,就是玛瑙翡翠钻也没有用。”我心下暗自模拟化妆师的回应,静静等那人接话,却不曾想得到的竟是这样回应:“都说‘佛要金装,人靠衣装’,今儿你请我是请对了。实话跟你说,做造型是要天分的,我正式开张也才两三年,但顿市里做新娘造型的手艺我绝对是排在前头,管你是歪瓜裂枣还是牛鬼蛇魔,经了我的手,保给你理出一个嫦娥或者西施来。”原来我只是青面獠牙的歪瓜裂枣而已,她才是化腐朽为神奇、织云锈霞的神工织女,我掩着气,又不好发作,收了笑脸说道:“我这里倒好了。还劳烦你到隔壁室去给我的伴娘们装扮装扮,看看到时整出的是妲己还是女娲?


    
    他母亲几年前得乳腺癌去世,他父亲从此没有再娶。他们家的定制衣档口做的都是回头客的生意,一个姓刘的女老板从事佛像生意,因此与城内的大小寺庙都有接洽。她住在附近的高楼里,常拿寺庙里的衣布活计给孟耐欢的父亲做,但都要向他收取佣金的。那天姓刘的老板娘拿了一批和尚袈裟到店里来改大小,提起在灵慈寺见到一个四十岁不到的妇女独自带着一个女儿在那儿讨生活,“身条也正,脸盘儿也顺,脾气还好,手脚更是利落,是个过日子的实在人哩!”她问制衣店老板:“我见你不容易,见她更不容易,都说负负得正,若是你们两人碰到一起,小日子肯定过得顺当如意!你如果有意,我哪天找个合适的机会就让你们见见,要是你们都互相合眼缘,就把双方的意思挑明了,你说有意思不?”

    
    浮生情絮,鸡蛋花(雨水)


    趁他们的学校组织旅游,孟耐欢的父亲上灵慈寺住了一夜。再后来诸如这般的出行成了定例,他每星期或者三次或者两次上那个寺庙去取山泉水,如此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的情况持续了有大约半年的时间,随后便把这能令“当事男女的日子变得更容易的事”很容易地定下来了。他父亲昨晚晚饭后在他的房间看了个通透,又拿了木板要条及锤子钉子来,“噼里啪啦”的敲打了好一阵子,竟造出一张不到一米宽的木板床来。他父亲先是摇头看他,随后用十分快的语速说到:“明天你阿姨和妹妹就要来。你妹妹和你共处一个房间,你把房间里不能入眼的丑东西收拾下,该扔的扔,该藏到别处去的就藏到别去,别到时吓着你妹妹。

    “耐欢,醒醒。快起来见见你李阿姨和妹妹。”他正睡得迷迷糊糊,朦胧的视野里有三人,按个子从高到底、从左到右站在他面前,像一面倾斜的墙。哦,看上去很像是学校厕所的墙,刚想到厕所,他小腹下部开始放松,随后一阵温热,再接着他听到小女孩的尖叫声。耐欢清醒许多,硬僵着背从床上坐起来,裤子里的热浪还在持续,反射性地要伸出双手去覆盖,去阻挡,只觉得胸口一沉一痛,他父亲将他踹到床下,跳将过去,提起脚又要踩。那个叫“李阿姨”的妇人反应敏捷,她蹲到孟耐欢身边,扛住他父亲就要踢过来的腿,劝道:“你快带丫头出去,这里有我呢,别吓着孩子们。”

    阁楼的房间本来就密闭不透气,他父亲生性节俭,这样热的大暑天也不舍得装空调,原本只用一个摇头晃脑的台式风扇来驱热引凉,只见黄色的尿水在闷气热风的鼓动下复生般朝风扇徐徐爬去,目标是散在地上没了绝缘外皮的电线。“啪啦啪啦”几次脆沙的声响过后,台式风扇爆出几圈极为收敛的火花,好似在火花之中看到由云霞堆砌而成的一个小门,门里的世界干爽芬芳,有小木屋、洁净阳光、无边无际的草坪及叮咚作响的溪涧;孟耐欢蜷缩在床脚,下半身赤裸着泡在溪涧里,只觉得自己很愿意在温暖的黏糊中迷糊睡过去,就泡在那儿,就算流水啃尽身上的皮肉后又起嚼骨头来,他还是决定把自己的下半边身体泡在脏臭的暖水里,不摇不动,心中暗自祈祷此刻能成梦化虚。房间里的尿骚味越蓄越厚,他的眼在狭小的房间里来来回回穿行了三五遍,连书桌底下的那只傻笨蟑螂有几条断腿都看得细致真切,唯独不敢看这个新来的李姨。



    “请,别,别碰我!别碰我!”他半哭地喊道。只见她并不搭理这些大呼小叫,猛地弯下腰去,如名品店里豪气的大买家般,不把时间浪费在讨价还价上,一出手就只有“狠、准”两个字,抓住他湿潮的裤头就要往下扯,一面扯一面就满口佛主神仙的乱叫起来:”阿弥陀佛,张天师太白金星呀!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你还这么见外!我是你姨,又不是老虎,难不成还吃了你去?!”

    “傻孩子,我是来做你妈的,你怕什么?什么丑我没见过,你尽管放心,有这事故也是好事,从此你我处起来就不再生分。”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子做决定时毕竟还是多了几分的优柔寡断,他用手捂住眼,任那个所谓的“妈妈”将自己的污脏裤子给除褪掉。他刚想跳回床上,躲回被窝里,湿冷的双腿又被一双暖软的手钳住,那人说道:“慢来,让我帮你清理干净后你再上床休息去。”话音未落,就觉得一条湿毛巾此刻化为一只滑腻的无鳞鱼在他未着衣缕的腹下腿间及臀上灵活穿梭。他如突然落入冰窖般,全身被低温冻封,无法呼吸,四肢僵曲在一块,简直就要昏厥过去。等“李阿姨”出了房门,他像是历了劫,全身上下无一处不落下绵软的伤,后背腿背也织了一层密汗。他喘着粗气刚躺回被窝,顿觉两腿间一凉,用手一探,都是粘腻的腥臭。

    李姨是东北人,擅长包饺子。她上孟家来做的第一餐便是手打三鲜饺。小姑娘闻着香跑进厨房,问道:“妈妈,我饿了。你告诉我,这饺子是单给我一个人做的还是给大家做的?”

    “傻姑娘,当然是给大家做的,不仅其他人有份,你也有份,大家都有份,难道不好?”

    小姑娘跺了下脚表示不满,转身就要离去。她母亲揪起她的辫子,将她拉到孟耐欢前面,先是给了她一个快又辣的耳刮子,喝道:“平时我是怎么教你的?今天从山上下来,莫不是嘴巴忘记在那寺庙里,丢掉了便不管了?快点叫人呀!”

    “人!”小姑娘冷眼看他,好半响才挤出一个字。她母亲见状,又一个耳刮子扔下去,喝道:“前世造了什么孽,竟养了这样一个傻子出来,看来还是随你那短命鬼猪猡父亲多些!叫哥哥呀,你这个讨人嫌的傻瓜!”

    “哥哥。”姑娘眼里挤满了不值钱的苦水,一开口,既咸又涩的浊水都流尽了,从中竟能看到一个繁乱交错的无聊故事来。他没有理她,只顾自己上了桌,埋着头吃起饺子。吃过饭回房间,脏污的床单被子早已被换下,孟耐欢脸面脖子都涨得通红,无力地站在自己床边发了许久的呆。

    他今晚心绪杂乱,根本睡不着,拿起床头的书翻了几页,里头整齐排列的方块字成了精,变成站得极为密集的古代士兵,一阵口令过后,他们举起手中的弯弓指向他……孟耐欢醒过来,黑灯瞎火里,修好的台式风扇闹出时远时近的锯木般的杂响,自己身着短衣短裤躺在床上,也没有盖被子,一双柔软的手在他的胸膛上游移,他的心提到嗓子眼,刚要呼救,那双手好似被大风赶着般掠上脸来,趴在他的口鼻上喘得有一着没一着的,蒜姜葱混合的味道又老又旧,不经同意就漫进鼻腔来,他想如果这世间真有地狱,那就是地狱的味道。

    李姨走后,他起床开了灯,对面的小床上,小女孩半坐着看他,圆短的杏眼里没有焦点,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残破布娃公仔。孟耐欢抄起床头的书扔向她,厚重的书本砸到那孩子脸上,她并没有闹响,只是躺下去翻身背对他。他随后关了灯,在黑暗中坐着,想起早年离家失联的母亲;隔壁房传来的床脚与地板的规律摩擦声很是清晰,仿佛在就在耳边,接着是男人与女人摁在一处的压抑咋呼声,既像是刮风又像是下雨,也能迷迷糊糊地骗过人去,但其实是谁发出的声,或者是什么样的声并不要紧, 要紧的是全程在听声辨人的孟耐欢一翻身,就发现自己下头的床单又脏了。

    坐在他左上方课桌的女孩子有着挺直的圆头鼻子,花瓣般曲线嶙峋的粉嫩嘴唇,就是眼睛不好看,整个向外凸出,不仅毁了原本匀称协调的侧脸,还给刚开始对外表白自我的青春期女生多加了一分两寸的刻薄,引得她在学校里受到排挤,有人叫她“灯泡眼”,又有人叫他“双脚青蛙”。孟耐欢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注意她的。翻开他自己的日记,大大小小都是用铅笔描画的那个女生的侧影,他当然在画那女同学侧脸像时做了一些调整,日记本里的女生有着正常平整的眼,并不像某个来自民国当铺的账房先生,大概是在平常饮食里没有吸收足量的盐分,总是塌着脸,陷着眼。


    
    浮生情絮,鸡蛋花(惊蛰)


    孟耐欢闭上眼就发那些糊成一块块的白日梦,梦中他和那个女孩坐在一起,他从对方的额头摸抚到那人过于敏感的脖子,那双向外凸出的眼在他手里突突地跳,是两条在泥泞的浅水坑中挣扎的金鱼。他睁开眼,断了脑中续续连连的水彩画面,又在课本上描下那女生的另一半侧脸,鼓出的眼被抹平了,竟不是那人原来的模样,不再像她,倒很像他继母带来的那个拖油瓶女孩。

    “嘿,外面有人找你。”他同桌推他。教室门口有一对母女向他招手。
    “你妹妹刚注册。既然是同一所学校,你做哥哥的要应该多多照应她。”李阿姨前几天回了娘家,也把李闪带走了,他总算清静了几天。现在她回来了,摊开身条站在他对面,竟挡住亮且热的日头去。他现在虽然站在教室门口里,却好似能闻到自家阁楼里热烘烘的汗肉味。他身上没有什么劲力,没有抬头看她们,仰头说道:“小学部不是在这栋楼。”

    “我得赶着回去帮你爸爸看档口。不管怎么说,你总归对这地儿熟,你送她去教室,就算妈妈拜托你了。”李阿姨后退几步,笑着说道:“也就三五天没见而已,又长大不少,让我好好瞧瞧,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啊,这是什么,这个你那里怎么粘了许多的粉笔灰?是不听话被老师叫上讲台罚站么?我给你弹弹。”她伸过手来就往他的裤裆处挥来,吓得他向后跳得老高,带着哭腔喊道:“阿姨请回去吧。我们就要上课了。

    孟耐欢领着李闪在球场上的跑道绕了一圈又一圈。她突然上前抓住他的手,恳求道:“哥哥,我累了。你带我去我的教室上课吧。”他低头看她,觉得她并不像她的母亲,但他仍是厌恶好的,仰头眯了眼说道:“好,快跟上。”他将她引到球场旁的水渠旁,道:“你快低头看仔细喽?那水下是不是有好多的银币?”她有点犯迷糊,应道:“哦。但我的教室不在那下面。”他抬起脚放在她的背上,说道:“你凑近点看吧。那下面都是你想要的东西。”十岁的小姑娘转过身抬眼看他,好像已猜出他心中装的歪扭把戏,他容不得对方多想,只轻轻用力,就将她踩到水沟里,见她在水中挣扎,笑着问道:“冷么?你难道不会游泳么?”他将她从水里捞出来,逼着她直接穿着湿透的衣服去上课。

    当晚,李闪发高烧。她母亲进房来照料,说来也怪,差没见她花多少时间在自己女儿的床前守着,却总喜欢到凑到孟耐欢跟前献殷勤:不是给他倒水就是给他送水果,一时进来见他上床就飞般着抢过身来要为他揉腿,“你这孩子,一心只顾着学习,也不懂得劳逸结合,缺少运动,瞧这肉都是僵的……”见她一双手翻滚着越来越往上,他腹胃里的酸水失了重往下掉,掉到底又弹上来,震得他皮肉下的心脏“嗡嗡”叫个不停,他只觉得自己好像躺在一块悬石上,下方聚集了众多看热闹的人,有人说那石头很快就会掉下来,而另一些人却骂那石头怎么还不掉下来!小床上的李闪应时坐起,叫道:“妈妈,我难受,要喝水。”她母亲拿了水回来又想过孟耐欢这边来,哪想李闪又烦她:“妈妈,我热,你拿扇子来给我扇扇。”或者是“妈妈,我疼,我热,我难受得不得了;我害怕呀,刚才我盹过去了,梦见床底下躲着一个炎鬼呢,全身都生着火焰呢,烤得我都要干了;妈妈,我是不是要死了;妈妈,我要你过来抱着我睡……”


    
    那天他拿脏衣服去洗,在自家洗衣房门口恰好碰到继母便被拦住,她熟练地接过他的衣物道:“虽然我读书少,然而以前在寺庙里住家时却也喜欢听那里的师父们讲些古早的典故,当然也知道古人中美男子除了潘安还有宋玉,具体潘安和宋玉长什么样子我是不知道的,但我知道如果今天他们都在这,你站在他们身边肯定是短不了气势的。”

    听过这话,孟耐欢气得全身细胞像放在油锅里煎炸般发热发胀。他不好发作,只能陪着笑脸说道:“自从来家后,阿姨你就把我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来看待,自然拿我跟别人比较时都偏向我些。现在我长大了,还希望你有些担待,有些话不该说就别说,有些事不该做就别做。”李姨放声大笑,裹在腰间的肥肉如跑马拉松的人群正在冲刺终点线,虽然疲惫不堪,还是勉强鼓足劲努力一下,扭扭歪歪地向前冲,尽管没有气场更没有蓬勃的精神头,却都是跑着跳着更是活着,“听你这话,倒真的是长大懂事了,也不枉我白疼你一场,那些亲戚在我和你父亲面前常谈起你们姐弟俩,都说我们养了对凤凰蛋,也不需我们操心许多,只静静等着看你们兄妹出息就好。”他听她如是说,知道面前的妇人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暗自叹气就要转身离去,又被拉住,那人正匀了气说话,湿湿的口气招呼在他的脖颈上,令他全身起 了鸡皮疙瘩,“你爸爸晚上要留在大档口里盘点,大概是不回来了。我给你买了衣服,你晚点来我房间试试,不合适的话我好拿到你爸店里改。”

    
    那天他拿脏衣服去洗,在自家洗衣房门口恰好碰到继母便被拦住,她熟练地接过他的衣物道:“虽然我读书少,然而以前在寺庙里住家时却也喜欢听那里的师父们讲些古早的典故,当然也知道古人中美男子除了潘安还有宋玉,具体潘安和宋玉长什么样子我是不知道的,但我知道如果今天他们都在这,你站在他们身边肯定是短不了气势的。”

    听过这话,孟耐欢气得全身细胞像放在油锅里煎炸般发热发胀。他不好发作,只能陪着笑脸说道:“自从来家后,阿姨你就把我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来看待,自然拿我跟别人比较时都偏向我些。现在我长大了,还希望你有些担待,有些话不该说就别说,有些事不该做就别做。”李姨放声大笑,裹在腰间的肥肉如跑马拉松的人群正在冲刺终点线,虽然疲惫不堪,还是勉强鼓足劲努力一下,扭扭歪歪地向前冲,尽管没有气场更没有蓬勃的精神头,却都是跑着跳着更是活着,“听你这话,倒真的是长大懂事了,也不枉我白疼你一场,那些亲戚在我和你父亲面前常谈起你们姐弟俩,都说我们养了对凤凰蛋,也不需我们操心许多,只静静等着看你们兄妹出息就好。”他听她如是说,知道面前的妇人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暗自叹气就要转身离去,又被拉住,那人正匀了气说话,湿湿的口气招呼在他的脖颈上,令他全身起 了鸡皮疙瘩,“你爸爸晚上要留在大档口里盘点,大概是不回来了。我给你买了衣服,你晚点来我房间试试,不合适的话我好拿到你爸店里改。”
    浮生情絮,鸡蛋花(春分)


    他闭上眼,流的眼泪足足可以洗净某个花甲老人在病床上积了数年的席疮去,心一横,牙一咬就下了床,是呀,那外头跳脚喊骂的女人再怎么下作霸恶也不是老虎,总不会吃了他,也许到时只需要闭上眼想些开心的事,时间很快就能过去的。孟耐欢的手刚碰到门把,就听见对面房的开门声,接下来是李闪歇斯底里的哭喊声音:“妈妈是怎么了?!有这样的妈妈真是丢脸!晚上吃饭是配了几个菜,喝了多少酒,又在抽什么疯?这里的墙可不如你想像得那样厚,也不怕让人听见?真叫人听见了被人笑话倒是小事,要是碰到考虑得多的邻居还以为你虐待我们,果真报了警,等他们来了,我就把你这几年来对他的所做所为都倒豆子般捅落出来,看他们不抓你进班房!若真到了那个地步,我也不认你,看你不死在那烂窟窿里!?”

    “你这个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赔钱货,烂舌断牙的蠢东西!胡说些什么呢?!见你老娘被人欺负不来为她讨公道,倒想送你妈进班房,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打断你的腿!”妇人急得跳脚。


    
    “妈妈怕我胡说,我倒是怕妈妈你不自重!那时候在山上寺庙住的时候,妈妈就欺负那里的小和尚,别以我那时年纪小什么都不懂!‘清水下杂面’,你做我看,是什么数什么画我心里头都记得一清二楚!”接着又是“啪”的一声,再后来是“彭彭吱吱”的碰撞声与摩擦声。他虽在门这头听着,但也不能判断外头的情势有多混乱,又怕又急,只能等着响闹没了再出去。

    走道上一片漆黑,孟耐欢走到对面,先是附耳在门锁处听,也并不十分真切,只觉得细细轻轻的尖锐哭泣声包了一层又一层的过热油砂粒从他的后脑壳上方滴下来,落在肩上臂上,有了种奇怪的疼痛,像是火烧过的辣痛,更像是猫抓过的刺痛。敲了门,里面有人问:“是谁?干什么?”他答道:“是我。”里面的人又问:“有事么?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他答:“你开门罢,让我看看你。”里头又说:“横竖不过都是两只手两只脚一个头而已,又不是三头六臂,也不是单手独脚,背后也没有长出又大又长的翅膀来,并没有什么好看的,都这么晚了,你睡觉去吧。”他并没有立即离开,摊开双臂抱着那扇门,上面的树轮纹杂乱无章,拼织成一条毯子盖到他身上来,叫他感到温暖和安全。

    孟耐欢调好了闹钟,半个小时响一次,每隔半个钟头都到门口听对面门的动静。只为起床时能见到李闪,他此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看看她,希望两个人能说上几句话,又怕对方因昨晚的尴尬而故意躲着自己,因此留心着。

    “你,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天快亮的时候他睡得特别死,闹钟响了许久他才醒,头重脚轻地追出去,在大门玄关处见她正在穿鞋,发黄的长发披散下来,挡住大半个脸。

    “这还用着问么,自然是去看医生。”李闪抬头看了他一眼就迅速地低下头去。

    “是昨晚被,被她打伤了。你等等,我陪你一起去。”他在玄关处绕着圈,不知是先穿鞋子还是先拿钱包。

    “哥哥照顾好自己吧,别管我。我是不是被她打伤都与你不相干,以前被你打的时候难道少吗,那时都不与你相干呢,何况现在呢?”

    “对不起,终究是我错了。我原以为你们是一条藤上的,受了她的气,难免拿到你身上来出,如今我也看出来了,你虽年纪比我小,却把事情都看得更透彻,不像她那样糊涂,甚至比我还清醒些,你并不是她,是我错怪你了。希望我们不计前嫌,从今天开始做真正的好兄妹。”

    李闪穿好鞋就出门,关门前说道:“你看着罢,她断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哥哥现在都快念高三了,为什么不住校?虽不是长久之计,但依我说,能躲一天是一天,自己赚些清静,也让别人省点麻烦。”

    孟耐欢在父亲面前磨破嘴皮才得了“住校的准信”,只在周末或者其它节假日才回家,但他现在学了乖,周末总能找出些补习或者参赛的借口名头不回去……如此这般,孟耐欢终于得到自己期待已久的清静自在。

    “总觉得哪里不好。”那天在画室,他脱口而出。前头的临时模特以为他在说自己,弯下身看自己的脚,又歪过头去瞧自己的背,问道:“是哪里不好呢?是姿势不好,还是发型不好,或者是光线不好?还是我这个人本身就不好。”小姑娘一身红绸及膝连衣裙,脚上穿着双古典绕带的黑色漆皮高跟鞋,理着及肩的短发,说起话来鼓牙挑舌的。

    “哦,没说你呢,我是说我自己画得不够好。”他突然明白过来,此时的清静和自在也并不是全然好的,因为他已经好久没有见过李闪了。他接着问道:“你是初中部的?你知道李闪么?”

    “李闪?!我自然是认识 的,那个隔壁班的小太妹。我听说她一天不做死就活不下去,今天往老师的讲台桌里塞泡过水的烟头,明天就往教导主任的办公室扔蛤蟆。我告诉你吧,今天下午我们初中部在礼堂有个奖惩大会,你可以去看看,我可以打包票,她肯定是会上台的,是去做负面典型的。”

    “哦,她是我妹妹。”
    眼下虽已入秋,不过都说“秋老虎”更饥饿凶猛,尤其在晴天里,更是没有一处不烤人烫肉的,而初中部的礼堂是学校里首批修建的老建筑,没有空调,顶上每隔五米才有一个开起来“咯吱”声叫得欢乐、一摇晃就扯着房顶往下掉泥灰的石绿色吊扇。台上有个皮肉白净,毛发粗糙的校内行政领导正在致辞,台下的学生大多表情麻木,有的干脆闭眼打起盹来,好在站在前排的几个女生附合得巧,她们听言诊句,料到上面的老师说到一小结就自发地鼓起掌,也欢呼几声,领着后方的人群跟着热起场子来。

    孟耐欢从侧门进场,温潮的酸麻味一跃一跳地落在他头上脸上及嘴上,如找到腐肉的苍蝇,赶一下,“嗡”的一下散开,却只在周围绕了几圈又近上身来。他见前面的队列排得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突然多了一个吓人的想法,如果他此刻拿来一把机关枪向前面无目的地扫射,会是种什么情境:人群都是统一倒下去么,还是人们的头先掉下去,然后无头躯体跟着掉下去……他突然清醒过来,想拿个棒槌锤死自己,这是无厘头风格的“反社会”人格么?不敢再多想,只能将注意力放到人群中找“妹妹”。台上的奖项刚颁发完,就有五六个学生上台接受“警告”处分,那个教导主任又跳将出来给他们念“罪状”,啰里啰嗦的,竟十分乏味,连我这个码字的人都不自觉地睡了过去……
    他听到“李闪”两个字就挤到前面,见她并没穿校服,一件男式工装白衬衫下面是蓝色破洞牛仔热裤,更显得她腿长臂长,蜂腰蛇背的。孟耐欢盯着她看,看着她身上的装束,想起去年他继母生日,他父亲晚饭多喝了几杯酒便有醉意,早早地回房“挺尸”。李姨安顿好她父亲后就来他房间问他:“你爸爸喝多了,醉了,现在正在洗手间吐。我前两天放了瓶醒酒药在这里,你帮我一起找出来。”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鸡蛋花(清明)


    他当时正在读一本名为《洛丽塔》的小说,是从同学手那里借来看的,据里头的文字重重又叠叠,正看能圈味香,横读可拢色艳,因此,近来班级里的学生们都背着老师在传看这本“禁书”;他现在急得手忙脚乱,连本书都藏不好,被继母手疾眼快抢过去,作势翻了几页,并不知道这书里头的来来往往,但见他之前慌成那个样子,就认定了书里少不了那些猫腻的乾坤,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好呀,你爸爸和我这样辛苦劳作,送你到那样好那样贵的学校念书,你倒是长大了,有了能耐,都把精力花在这些歪书上,等我明天告诉你父亲,看他不拿滚油烫瞎你的眼!”


    


    对面房间传出音乐声,男女和声正柔柔软软地唱着:“金色的麦浪,重复的梦想,纯净的希望……”他闭着眼,也悄声和着,双手也没停,给躺在他床上的继母揉肩。她双手盖在他运作的手上,引导着往下走,他装傻屏气将手的活动范围固定在双肩,她急了就直接去拉对方的手,双方僵持着,急得他满头是汗。
    一阵冷风逢时而来,原来是李闪推门进来,手上拿着给他洗好晾干的工装白衬衫:“哥哥,这是你明天要穿的白衬衫。咦,妈妈,你怎么还在这里?孟伯伯醒了,正四处在找你呢!”原来躺在床上的妇人矫健地跃然起身,稍微整理下衣服就披头散发地冲出去,边跑边骂道:“不中用的死丫头,我又不是耳聋,撑着嗓子喊什么!看我有空不给你拔下筋是不行了!”

    孟耐欢取了些他作画用的颜料洒在白衬衫上,见它干得差不多,拿了衣服就去对门房间找他继妹。房门虚掩着,他踢门进去。李闪正躺坐床上戴着耳机听音乐,见他进来,拿下耳机问道:“哥哥还好吧?”他将手上的衣服扔在她的脸上,骂道:“你就是个废物,连洗个衣服都不会,还能指望你做什么?睁大你的眼睛给我仔细瞧清楚喽,好好的衣服给你糟蹋成什么样子?!”


    “刚才还好好的呀。”李闪摊开衣服,看见上面的画图颜料还没全干,心下明白八九分,不再说话,咬着嘴唇看孟耐欢。他有点心虚,仍深吸一口气鼓劲跳上床,骑在她身上,“啪啦”一声撕掉她身上穿的粉黄色仿绸包边西装式睡衣,嘴里叫道:“你这个讨厌鬼,你赔我衣服!你赔我衣服罢!”

    “哥哥,请别这样!”她大概是怕家里的大人听见,有意压低声音哭道。

    “你哭大声点呀,喊破喉咙呀!不喊破喉咙我不会叫你好过!”他此刻双眼通红,鼻腔里灌满的怒气在“噗呲噗呲”拉着一个年岁古老的风箱。

    “我不喊,喊也没有用。哥哥想打我骂我尽管来,你放心,我受得住的。”她闭上眼,不再作声。


    “我就不信,我就不信你不喊!”孟耐欢张大嘴,在她肩膀上大力咬下去,对方只闷哼一声,痛苦地扭曲了脸,虽如此,仍是躺在原地,还是没有什么大动作,他见她这样沉着更是生气不已,便用尽气力去咬,又弯起手掌来掐她的手臂,直到嘴里的血腥味如张无边无际的红毯向四周铺陈开来,将他层层包起来,渐渐地淹过岁月、漫过时光、乱了方向并迷了心智。

    台上的李闪终于看到他,二人对视着,二三十米的距离之间有无数隐形的弦扯得紧紧的,他们不管这些,还是互相看着彼此,那些隐形的弦说断就断,如无声的烟花一个连一个炸开,放出的透明水气虽是热的,却散出短且尖的碎玻璃,四处乱飞,不多时竟描起图绘起画来,像呈皮影戏般一会儿花鸟虫草,一会儿风云雪月,一会儿喜福庆奢欢乐延年,一会儿人生苦短世态炎凉……礼堂里的奖罚大会已经结束,人群慢慢散去,在旁人那里只是短短的几分钟时间而已,页在他们兄妹那里却是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的一眼万年。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鸡蛋花(清明)
    学校的老足球场早已荒置不用,铺上厚厚的煤渣备为它用,环绕球场的水渠长满杂草,每当有人从旁边经过,长长短短的飞虫扑腾而起,等动静弱了,又落驻回杂草从中。李闪在前边走,孟耐欢在后面跟着,时不时哼着两个字,也仅仅是成不了歌的两个字而已。他们走走停停,直到太阳落山,周围的路灯渐次亮起。她转过身来等他,说道:“哥,我要回去了?”

    “回哪里去?”他问道。

    “自然是回家里去。”

    “好。”他们面对面站着,都低垂着眼看地下的煤渣。跺着脚,她忽然来了一句:“好黑呀,都脏了呢。”他听过这话就流下泪来,伸手解开对面人的衬衫扣子,弹碰着那人肩上的齿痕叹道:“都落疤了。疼不疼?”

    “你别往心里去,现在不疼了。”

    “这疤痕落得这样深,看来是消不去了,我现在看着它,越看我的五脏六腑就越碎得快。你最好也在我身上咬回来,才能让我心安。”孟耐欢解开自己身上的衣服扣子,晚间的风不好说得很,吹在脸上是暖的,落在他的肩上却是凉的。


    
    “呵呵,我倒是想咬回来的,我一直都是想咬回来的,可我没那么利的牙,你的肩好瘦,摸上去都是骨头,我怕一咬上去自己的牙先断了。”她笑道,也去摸他的肩膀。孟耐欢先是很意外,随后拿过她的手来亲得“啧啧”作响,“从今往后,我们的世界只有你我两个人,既不让外面的人进来,也不许里头的人出去。”

    “嗯,我们以后只做相亲相爱的兄妹。”李闪抱住他,看着周围的路灯越发亮起来,因为天更暗了。

    “我想我是爱你的,也希望你是爱我的。”孟耐欢扶起李闪的脸,她全身抖得厉害,他知道对方害怕,但并不在意,摊开唇舌吻她。

    “我真的要回去了。这里好多蚊子,弄不好要得病的。你令我好不自在,你讨厌,你真讨厌……”她突然推开他,尖叫着哭着跑开。他站在原处,见她跑远,混入融了墨的黑夜之中,原以为那人会在由路灯匀开来的淡白中再次出现,不过始终没有。


    第二天孟耐欢翘课去见李闪。她正在上体育课,见他在操场外朝自己挥手打招呼,头一甩假装没见到。他并不灰心,又在她去食堂路上等,她远远地瞧见了,转身就跑。学校里不许用手机,他上完晚自习就到投币电话亭打她的宿舍电话,是舍友接的电话,说那人正在洗澡,等下让她给他打回来。孟耐欢在电话亭守到下半夜,亭子里的始终电话没有响过,他再打电话过去,一直都是“嘟嘟嘟”的忙线声,料是那头的电话线已被扯掉。他倚在门柱上等,舍不得走,直到巡逻的保安来赶他。

    这个周末他终于决心回去,掐着饭点到家。在餐桌上并没有见到李闪,趁继母走开的空档,他朝她常坐的位子努嘴,问他父亲:“那丫头上哪儿去了?我有几件运动服带回来,是要叫她帮我手洗的,下周校运会要穿。”原来李闪新近报了辅导班,每天放学后都是在外面直接吃过饭后去上课,一般要在十一点多才回到家来。他马上放下筷子,离了桌跑出门去,他父亲在后头叫骂,他没有理会,径直骑了辆自行车上街,决心要一间间辅导补习中心找过去。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鸡蛋花(谷雨)


    在夜里,顿城的天空是粉色的。孟耐欢小时候在那狭窄的档口上层隔间用收音机听新闻,说顿城是全国十大污染城市之一。孟耐欢站在阳台上看天,又看着粉色天穹下时大时小的璀璨灯光,矫情劲上来,想造个句子来形容概括这个在他看来有些诡异的城市,却挖空脑袋都找不到合适的词字。听见走道上有人声,他冲出去,对面的门刚关上,只留了一只蓝色底黄面的泡沫拖鞋在门外。看来,她在躲着他。

    “李闪,你上的补习班叫什么名?我把附近街区的辅导中心都找遍也没找到你。”孟耐欢整个人扒在门上,门上的树轮纹越晃越大,又变成一张柔软的毛毯盖在他身上,令他感到安全温暖。

    门内的人好久才出声:“你真的去外头找我?原来你竟这样傻!你自己傻,怪谁呢?我像是会去上辅导课的人吗?”

    “像倒不像。那你到底去了哪里?怎么这么迟才回家,我担心你。”

    “我跟我男朋友去泡吧。”

    “什么?男朋友?!”

    “对,就是男朋友!”

    “还说我们见一个爱一个的,我看你们女生才是抱一个拉一个的;不是有我吗,怎么还要另找那些上不了台盘压不了光的猫猫狗狗来做男朋友?”

    里头的人爆出串串长笑:“什么是有你,什么又是有我,哥哥可别混说话,不小心被人听见了,你我可都要遭罪。”

    “我已经活在地狱里了,遭不遭罪又有什么要紧?我们的世界只有你我两个人,如果你不在那儿,就真的成了狭窄炎热的地狱了。”

    又过了许久,门里面的人才说道:“哥哥去睡吧,做个好梦,在梦里或者能见到天堂。”
    孟耐欢还是经常往初中部跑。只是现在他都是远远地看着李闪,看她哭,看她笑,见她悲伤又见她欢乐,就算她离了他们两人共有的世界又怎么样?有她在的地方就有稻花香,也有清风扬, 更有空月响,还有明光闪……总之是个完满的天堂。

    他的制衣总店十五周年店庆,孟先生请他所有的员工到顿城源山玩。他们在山里赏花、漂流和烧烤,玩得不亦乐乎。虽说是周年庆,更像是对员工的感谢会,因此孟先生不仅请了员工的家属,也带上自己的家人。大家在户外,见的都是碧天雪云、青山绿水,听得是鱼吐鸟语、猿啸虫鸣,心情舒畅,不再拘理,过往的“恩怨”也好似一笔勾销,天地清明,好不惬意。李闪烤了一小片五花牛肉,过火太久有点老,自己咬不动便放到孟耐欢的盘子里,他不想扫她的兴,虽嚼不烂也囫囵吞下去,没想到吐了一地。李闪拍着他的背道:“哥哥好傻。如果我给的是毒药,你也喝了不成?”


    


    “有什么难的?如果是你给的毒药,我喝了叫你高兴便喝,我喝了叫你不高兴便不喝。”

    “毒药喝了是会死人的,你也喝么?”

    “只要你开心,你叫我死我就死,你叫我活我就活。”

    “哥哥又混说不着边际的糊涂话了。小心叫别人听了去,要笑话咱们哩!”

    “既如此,我们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好好说说话。”

    从烧烤的亭子出来往后走十米左右,向左拐进到一片老茶树林,老茶树林被一条石径一分为二,沿着石径直走再拐个弯,接下来都是上坡的石梯。那石阶大约三百米高,尽头是个水库,旁边种了多种不同的果树,其中的几棵树环着一块凹石倒规划出一处不错的供给游客休息的地方。孟耐欢脱了身上的外套铺在地上让李闪坐,小姑娘一坐下来就被她继兄紧紧地抱在怀里:他极为专注地看着她,湿热的呼吸直接喷到她的脸上,她不记得自己喝过酒,却觉得醉醉醺醺的,全身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地方使得上力,任凭那人来回无章地亲吻自己。

    倚着石块,李闪身上的衣服半穿半开,她半坐半躺,孟耐欢好似寄生在她上头, 不停吻她肩上的马蹄形齿痕疤。十六岁的姑娘对现在、未来都有纯净美好的期盼,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好,因些决定放下心来享受这由温度与触感双重作用下带来的亲密温存,也并不打算去深究兄长的行举正误,看着外面,天是蓝的,水是绿的,石头是灰的,沙子是白的,草是绿的,花是红的……万物各自归其正位,真好!
    “不要脸的畜生,干的好事!这干的是什么龌龊事!?”李姨从一棵芭蕉树后走出来,也不知她在那是站了多久?她又半坐半倚在茶树上,张口号叫道:“苍天哦,我可怜的娘哦!真是造孽喽!大概是末日要来了吧,可不都要死绝了吗?就冲这样的脏债,还不如死了省事?”她喊累了便停下喘气,又瞪着那兄妹骂道,“看着都像聪明人,竟干出这样的末等事来,还要命不要?”

    李闪推开身上的孟耐欢,随便穿好衣服,掩脸哭道:“妈妈可别当真,我们都是闹着玩的。”

    “闹着玩?!谁跟你闹着玩?你想玩么?看我不打死你,你跟你那窝囊的短命鬼爹一个样,一无事处的贱胚子,打死你算了,免得你勾三搭四乱人伦倒过头来糟蹋我的清白名声……”她母亲扑过来打她,只瞅得有露肉的地方都扯了来,上前又抓又咬。
    “你停手!再碰她我对你不客气!”孟耐欢反应过来,拉开那对打结在一处的母女。李姨被推在地上,他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好呀!不知好歹的脏猫臭狗,都凑到同一个窝里害我呢!你们等着,我现在就下去把这脏臭生意说给你父亲听,叫你们这不要脸的兄妹明儿上街讨饭去!”

    “妈妈尽管下去,顺便也把我们两个也带了去。难不成只有你脸上的是嘴,我们脸上的只是吃饭时才用得着的工具家伙不成?妈妈大可放心去说,我们也下去说,把你从前欺负哥哥的事都抖露出来,倒是要看看明天是谁上街讨饭?”李闪急了就硬气起来,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你们都是在造谣!狼心狗肺的东西,我生你养你还做错了?!合着外人来害我!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以为我不知你使的是什么诈!我才不怕,大不了我们一起去说,看他信谁的?”她转身便走,并不理会那对怕丑害羞的兄妹俩。他们二人站在原地,互相看着彼此,竟呆住了,不知怎么处理眼前的“突发事故”。李闪追上去,在水库边的水泥道上拦住她母亲,两个人随后扭打在一起。孟耐欢也赶上前,两只长手一捞一放:年轻的那个好好地站在他面前,年老的那个却“噗通”一声掉进水里去了。眼见那妇人在水里手脚乱动,越挣扎却越向水库中心漂去,孟耐欢脱了鞋子和上衣就要跳进水里救人。李闪拉住他,双眼直望到他心里去,摇摇头,示意他别管。

    “会死人的。”他轻轻说道。

    “在寺庙里住的时候,她常打我出气。我问她凭什么打我,她说:‘生死由命,你的命是我给的,就算我打死你也是你的命!’我今天倒要看看老天给她的是什么命!”小姑娘眼平鼻挺的 ,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

    水里的人时而浮上来时而沉下去,本能的求生欲望使得好一有机会就张嘴喊,但总发出一半声儿便吞下一口水去,如此几次后,她不再喊,整个身体半站半躺着渐渐浮出水面。孟耐欢心软了,说道:“我下去看看,或许还有得救。”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鸡蛋花(完结)


    李闪先是拦住,他推开她,她便追上前抱住他,哭道:“你若是真决心要下去救她,我也不拦你。只希望你再想想我们,想想我们的世界。她心眼多着呢,你今天救了她,明天遭殃的便是你和我。人这一辈子,生死注定的,她的人生已经定型,死了便死了,没什么大不了,不像你和我,还是小孩,是刚出山的太阳,前头有各种各样的未知可能性……你若救她,她捡了大便宜,到时吃恶捡亏的却是我们,请你想清楚罢!”她一直说自己小,说出来的话虽没什么道理,却是老成的。

    “罢了,你别哭 了,她刚才在浮成那个样了,兴许是断魂了的,现在水面上也不见她的影子,就是想救也救不成了。不过我还是要入下水,浸湿衣服做样子给他们看。我们趁空档统一一下口径,就说她是意外跌进水里的,我发现后下去救时已太迟了。”

    李闪破涕为笑:“看来哥哥是吓糊涂了,哪里来的‘就说新说’,这本来就是意外,你本来就是要下去救她的。”水面此刻无一物,圈圈推进的涟漪沉着地向岸边潜过来,没到目的地就开始淡化,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李闪蹲下来,对着她母亲消失的地方喊道:“妈妈,你冷么?妈妈,你不会游泳么?”
    孟耐欢站在酒店阳台上为举行婚礼而搭建的花台中间,他正看着前方大约三十米处的一个藤条拱门,希望那扇黄绿斑驳的门永远都不要打开。好像有句话是这般说的:“如果你一直盯着火上的水壶看,那壶里的水就永远不会开。”因此他眼都不眨地盯着那扇藤条编的拱门看,那么它永远都不会开,门后的人也就不会向他走来。鼻子突然发痒,他实在忍不住,背过人群去抠,等他转过身,《结婚进行曲》的奏乐声刚好响起,那扇门还是应时开了,一个穿着粉色连衣裙的花童领头走出来,毫无章法地扔洒着花瓣,走到一半,篮子里的花瓣就没了,小姑娘傻了眼,站在那儿跺脚哭,引起人群一阵哄笑。

    “不思量,自难忘……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见到新娘子由她父亲扶着,正丰笑盈盈地向自己走来,他急得满头满脸都是汗,脑子里突然钻进一个奇怪理不清的影像,那个身着唐装,留着山羊须,梳着丸子头的矮小男子正摇着扇子吟唱苏东坡的一首词。孟耐欢再次转过身去,从礼服口袋里拿出帕子,胡乱地擦拭前额,新娘子已经站在面前,笑道:“哪里生得这许我的汗来,怎么比我还紧张?你放心,我认定你了,这辈子就守着你一个,不会跑的。”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新郎顿时觉得气温下降,天色变暗,天空成了个倒扣着的大锅,快速地朝他压下来。

    
    “你们等着,我要走了。”他惊慌失措,口不择言。

    “这是什么话?”众人笑道,“走,走去哪里?莫不是在大喜的日子里,压力过大,脱了线,脑子不清楚还是怎么的?”

    “我想去上个洗手间,马上就回来。”他意识到自己失言,急忙补救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敲洗手间的门,大概是某个伴郎,问他道:“好些了吗?大家都在等你。”他全身无力坐在马桶盖上,既不说话,也不动作。

    又有人过来敲门:“哥哥,你快点,别叫你的新娘子等太久。”是李闪,他“嚯”的一声从马桶盖上站起来,扑到门上,就像过去的千百个夜晚,等家里人都睡下,他都会跑到李闪的房前,抱着那扇暗红色的房门,门上的树轮纹渐渐变大,织成厚毯盖住自己。他捂着毯在原地呆上个把小时,仿佛那人就在门的另一头,也跟着他做同样的傻事。

    见新郎回到花台,乐队重新开始奏乐。主婚人本就是个急性子,又是在这样热的天,早就不耐烦了,见新郎回来,实在拉不下脸来,就鼓起腮帮子,冷着脸上前主婚。孟耐欢全程只顾看着新娘子身后的伴娘李闪,嘴上机械性地重重主婚人的话,遇到问题就只是机械性地给出肯定的答案。轮到交换戒指环节,李闪上前把戒指交给新人双方,孟耐欢忽然抓住她的手,眼神忽闪地说道:“只要你一句话,就只要一句话,我为你害的病才能好,我们才能好!”李闪大声尖叫,她打开他的手,对着台下的父母亲喊道:“孟伯伯,沈姨,你们快来瞧瞧,哥哥怕是不好了!”


    他回过神来,之前的乱像只不过是自己发的白日梦。新娘子罗初茵还是笑眯眯地站在自己面前,等着他说结婚誓言。罗初茵是李闪的大学同学兼舍友,当年李闪将自己的大学好友介绍给孟耐欢认识时曾与他打趣道:“虽然她的眼光不怎么样,认我这样暗心光面的人做推心置腹的好朋友,但好在她有善良的心地,都是把人往好处想,所以是最适合做圣母的。哥哥,你相信我,我们的世界需要圣母来帮我们守着门,不是么?”孟耐欢凑过去亲吻新娘子,闻到对方身上的雏菊淡香,想起之前在休息室,鼻眼唇舌沾着笼着的却都是白玉兰的香味。白玉兰是李闪常用的香水的味道,也是专属于他们兄妹世界的味道。

    本篇完
    浮生情絮––楠树樱桃 (上)



    杨咏吟在长椅上醒过来,她先是舒展四肢,然后翻身坐起,迷迷糊糊地对着秋日里渐薄西山的慵懒寂阳打呵欠。高原上的太阳是孤傲冷漠的,很自恋却又极自卑,清晨在东边的山谷里跳将出来,迅速侧身只露半边脸飞快地在天边提溜而过,然后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到西边山坡后了,原以为它只是开玩笑,等会儿还会来个返场秀的,哪想到连谢幕都省略不做了。天色说暗就暗了,气温也降低不少,杨咏打了个喷嚏,把身上的毛毯包紧,她接着又打了个喷嚏。

    她住的是这里最火爆的民宿酒店,据说是由民国时期某个南洋华侨回国后建的房子改造的,路边一个爬满藤条的大铁门看上去足有四五丈宽,酒店来机场接她的班车进了铁门,而后沿着松林间合抱的路跑了有那么几分钟,突然“啪”的一声,一扇云杉树枝丫砸拍在杨咏吟所坐位子车窗上,她吓了一跳,直愣愣地从位子上跳起来,看见窗外的杨林朝后急涮涮的向后退散而去,漂亮壮观的大草原圈了好大一块地,这边连着老云杉林,那边接着断崖,五层高的酒店便盘旋在断崖上面。

    她住在三楼正中的一间房,房间是杨咏吟老公的秘书樱桃订的。她丈夫是澳籍华人,四年前回国创业。他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西藏,第一年他就是在这个酒店认识了皮肤黝黑、身材玲珑的中印混血儿樱桃,两周后,他带她回深圳,樱桃成了他的秘书;第二年他在中国尼泊尔边境遇见了杨咏吟,一年后他们一起回到西藏度蜜月,现在是她们结婚一周年,她一人在这里灌冷风。

    电话响了好久才被接起,洪佩吉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太缥缈,虚虚实实的,听起来像是刚出生的乳猫在嗫嘴咬舌吸口水,叽叽喳喳地剐蹭在陶瓷碗底,听多了要害人得失心疯,“又给我打电话。怎么啦?”

    “你要不要过来??不过来叫樱桃帮我订明天回去的机票。”

    “要过来,明天就过来。明早八点半的机票。就算我现在没在你身边,你自己一个人也要该吃的吃,该玩的玩,该乐的乐。”

    “你若真的是在意我玩得快不快乐,就不会在机场因为一个秘书的电话,就把我孤零零地扔在那儿了?”

    “呵呵,别生气了。”

    “索性不要来好了”

    “要来的,马上就来。”

    “你在家吗?”

    “是的。”

    “和谁在一起?”

    “就我自己一个人。”

    “不对,我好像听到高跟鞋上楼梯的声音。”

    “你想太多,呵呵。我有点事,我们明天见面再说。”

    她将手机扔在躺椅上,大声喝骂道,“王八死混蛋!”


    
    “老师,老师!”一个大约十八九岁的男孩从隔壁房间的阳台探出头来。

    “啊!什么!??你是谁,你想干嘛?”

    “哦,你不是我的老师。你的声音跟她一模一样,不过,她长得没你好看,嘻嘻。”

    杨咏没理他,抱了躺椅上的薄毯回房间。老房子,仿的又是美式风,两分泥漆八分木,隔音不好。隔壁房的两个男孩吵吵闹闹,在那边打墙撬地的,害她看不了从千里之外带来的一本名家散文集,拿就起来,随便翻两页,也就书和字在动,眼没动,于是放将下去,如此反复折腾几次,她对自己突然抖生出散发着鱼腥味的无名厌恶来。

    “哦,不行,不能这样。”杨咏吟哦了几声,从床上翻身起来,找了条驼色的宽厚围巾披上,准备下楼去。

    “你好!请问你是洪太太吗?”刚关好房门,一个面盘滚肉,皮相粗黑南亚妇人抢上前来直吊吊地问她。

    “啊,吓死我了!你是哪个?你是谁?”

    “我是樱桃的婶婶。我们的樱桃还好吧?”妇人穿着酒店服务员边角滚金、米色的制服。她的中文生硬团杂,像发馊的锅巴饭团,再饿的人都下不了口。

    “你在和谁说话?”对面布草房的门推开,一个干瘦的南亚汉子嘴里虽问着那妇人,一双分外突起的土丘眼却在杨咏吟身上里里外外地扫荡。她记得是中午入住酒店时给自己提行李的外籍门童。

    “那个,是洪太太呢。我们在她和洪先生的婚礼上见过的。”

    “不是亲戚么?你们自己打电话问她呀!”杨咏吟用手爬梳上周刚做的卷发,推开那妇人朝楼梯口走去。婚礼上见过么?她对他们完全没有印象。洪佩吉会请秘书的家人来参加他们的婚礼,这也算是奇闻了。

    杨咏吟走到楼梯玄关处转头后看,那两人还站在原地直愣愣望她。南亚妇人见她回头,向她摆摆手,摇头对她丈夫说道:“看这个洪太太真是长得太干瘦了。听樱桃说肚子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动静,怕是不会生养,洪先生嘴上没有说什么,心里不知道有多急。你看她哪里比得上我们家樱桃,要不是洪先生的母亲当时死命拦着,樱桃早就给她添孙喽……”她此时说的是英文,以为杨咏吟听不懂,放开的嗓门震得老房子的旧木走廊搅起圈圈灰尘。

    杨咏吟屏着气下的楼梯。前台的工作人员和她点头招呼:“梁太太,要去餐厅用餐吗?樱桃之前打过电话……”

    她冲出门去,跑到酒店前的草地。室外风大,吹得她的头发鼓胀起来,更吹起她的兴致--踮起脚尖,摊开围巾,竟在草地上面着钝红的夕阳转起圈来。

    “真美!老师你好美!”有人在吹口哨,是住在隔壁房的那个男生。她收起围巾,走回酒店。阳台上的两个男孩一直在吹口哨,杨咏吟听而不闻。走回酒店大堂,刚才那个前台工作人员又迎上来,“洪太太准备用晚餐了吗?听樱桃说你只吃中餐,我在中餐厅给你留了位子。”

    杨咏吟看见那个隔壁房间的男孩从楼梯栏杆滑下来,最后落地时踩在某个小孩遗落的玩具车上,狠狠地摔在地上,接着四肢舞动地爬起来,到处张望,留意是否有人看到他的狼狈,他抬起头,和她的目光对上,两人相视而笑。男孩吹着口哨走过来,杨咏吟一阵心慌,甩头小跑进西餐厅。

    那男孩跟着杨咏吟进餐厅,在两张桌外找位子坐下,一个劲地对她笑。杨咏吟假装没看见他。她发现自己拿汤匙的手在发抖,映衬着底下绿稠的菌汤,仿佛一个立志冒险的人在岩崖边跃跃欲试,决心往下跳却又提不上气,只在那伸伸缩缩。

    “嘿,钟楠树!”另一个男孩出现在杨咏吟小心翼翼的视野里,他瞟了她几眼,挤了个鬼脸,“哥,爸妈打电话叫我们快点订机票回澳洲,马上要开课了。”

    “你先回去。你明天就回去。我还想在这里多呆两天。”

    “多呆两天!?是因为那个女老师?回学校还怕没老师吗?”

    “少废话!你少管,你明天一早就走。”
    杨咏吟吃完饭回房间。晚餐时喝了两杯奶蛋酒,头晕气促胸闷,半天摸不到房间门卡,定是刚才转圈时掉落在酒店外的草地上了。她不想到酒店前台处再领一张,不想再次遇见那个张口闭口就只会说“樱桃”的工作人员。

    “老师,你怎么坐在地上,怎么不进房间?”钟南树兄弟俩回到楼上,伸手去扶摊成一团泥挨躺在房门口的杨咏吟。

    “我找不到房间钥匙。”

    “你等着,我去给你开。”兄弟两一起进了隔壁房,顺手带上门。走道暗寂下来,她瞧见走廊尽头有个黑影缓缓朝自己接近。

    “是谁?”她喝问道。对方没有回应,维持原来的速度向她靠近。她大力拍打房门,“钟楠树,你在里面吗?快开门!外头有怪东西!”

    钟楠树突然打开房门,她扑落进他怀里,“关门,关门!外面有怪东西。”

    他在她的房间呆到很晚才从阳台翻爬回自己的房间。临走时,他像老师关照学生般叮嘱道:“别怕,有我呢。有事拨打房间内线,我马上过来。”

    杨咏吟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给丈夫打电话,“出发去机场了么?”

    那头吱吱唔唔,“手头上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好。你先自己玩几天,我再给你电话。”

    
    浮生情絮--楠树樱桃(下)


    她完全失控,哭喊道:“没必要再给我打电话!你们都当别人傻瓜吗?说什么手头上有事情没有处理好,我看是你和樱桃枕头上的事情没处理好!”

    电话那头停顿了好几秒,“你胡说些什么?不是就晚几天过去吗,怎么就值得你这样气?”

    “别以为我好糊弄。我在这里听了很多你和樱桃的故事,你爱来不来,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同我没有关系。”杨咏吟挂了电话,拉黑洪佩吉的号码。

    吃过早餐,杨咏吟提个背包在酒店门口等车。她准备去附近的寺庙走走。钟楠树跟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找她说话。她懒懒的不想理人,他倒也没在意,在后面递水拎包追了一天。晚上回到酒店,钟楠树洗涮后来找她吃饭。二人下到楼来,她向门外走去。走到餐厅门口的钟楠树折返回来,急忙跟上去。

    云杉树林里倒是不怎么暗,那些稀疏的林桠就着微风轻轻扭动,影影绰绰的,倒是别有一番神秘打扰惊悚的新奇景致。杨咏吟毫无目的地往前走,看见有分岔径道就直觉向左迈步。忽然左侧的矮树丛里哗啦啦一个暗影张牙舞爪地向她笼罩过来,发出沙哑的呼啸。她此刻是三魂七魄零乱破碎,扒堆着织线成带,再成片,团团将她包围起来,叫她跑不了,更叫不了。钟楠树从她身后跳出来,挥舞手中树枝,赶走那只鹰鸟,掬捧起淌流在地的杨咏吟,“老师,是只老鹰,别怕,飞走了。”

    她清醒过来,渐渐找回力气,扶靠在他身上慢慢往回走。约约隐隐的筛沙响,天竟下起雨来。他脱下自己身上的牛仔外套披在她身上。她抬起头,他低下头,双方略显凉软的唇口先是找寻,然后试探,最后锁定到一处去了。

    杨咏吟全身上下仅系一条长桌形纱巾躺在床上。她拿起枕头柜上的散文集,终于看完第一篇。门口好像有人来回踱步。她穿上钟楠树的牛仔外套,走到门边,“楠树,是你么?”门外那人朝楼梯方向走去,不紧不慢的。她吓得跑回床上,拨打内线到隔壁房间。对方好像一直守在电话旁,铃响一次便被接起,“老师。”
    “你过来吧,你过来吗?”她问道。

    那头久久没说话,只是粗重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很强的节奏感,如上下晃荡的秋千,前一秒飞射到高空,下一秒沉坠进陆地,摇得她全身晕眩,肌肉无力,终于还是放下手中电话。  杨咏吟钻进被底,屏集精力注意房外的动静,直到下腹感觉到便意。从卫生间出来,她再次钻进被底,那边伸过一只汗毛浓重的手臂揽住她的腰,她正要张口呼叫,那人身上熟悉的气味所捆绑的活力朝气可与正午炎阳攀比炽热。

    “钟楠树!”

    “老师!”



    钟楠树带杨咏吟下到酒店后的崖底呆了一整天。两个人前后追玩打闹着回酒店,经过酒店前台,钟楠树被工作人员拦住说话落后几步。杨咏吟准备上楼,看见洪佩吉正下楼来。他笑吟吟地看她,“打你电话打不通,知道你生气,手头上的工作全都推开才来找你。”

    “哦。”她看见钟楠树向他们走来,急忙使眼色,那男孩倒也机灵,直接上楼。

    “樱桃辞职了,过几天就回孟买。都过去了。”他抱住她,异常大力,她几乎不能透气。



    杨咏吟故意将手机调成静音,趁丈夫洗澡的空档查看来接来电和短信。钟楠树给她发来无数条相同内容的短信,“你再不理我,我就直接过去找你。”她只回了几个字,“明天九点,云杉林。”



    天刚亮,杨咏吟便推醒身旁的丈夫,“我头晕得厉害,可能缺氧,我们回去罢。”

    “严重吗?能坚持到九点吗?他们去机场接人的车九点才有。”

    “你多花几块钱叫酒店给请个私家车。我要马上回去,现在就回去。”

    坐上酒店叫来的私家车,杨咏吟才放下心。洪佩吉打开氧气罐擎在她胸前。他问司机:“九点半的飞机回深圳,赶得及吗?”

    “来得及。  来得及。”司机发动车子,“这谁家的孩子呀?怎么一直追着车跑,到底是哪根筋不对?是你们认识的吗?”

    “好像在酒店见过。亲爱的,是你的朋友吗?”洪佩吉问妻子。

    杨咏吟闭上眼装睡。
    杨咏吟和洪佩吉结婚两年多才得了身孕,本以为是一件喜事,却没料到这只是段投死的孽缘插曲,这胎她只带了不到三个月便丢了。她婆婆怪天怪地怪环境,坚持叫他们夫妇俩回澳洲做生养计划,恰好洪佩吉有个新谈的红酒代理项目要回去跟踪,二人把国内的生意打点好后就回了澳洲。刚下飞机,洪佩吉就接到生意拍档的吃饭邀请。

    “钟先生才从国内移民到澳洲没几年便在这儿开了两三家公司,可以说是华人商业圈子里的名人,我们跟他合作错不了。”洪佩吉眉飞色舞地说道。

    “嗯。”杨咏吟时差还没倒过来,吊着双眼随意附合。

    杨咏吟和钟太太在钟宅左侧的小花园里刚喝了两杯茶,帮佣便来请吃饭,“钟先生和洪先生都已经在饭厅里等着了。”洪佩吉和男主人谈得来,心情特别好,不停地给她布菜,“他们家厨子以前是广州酒家的大厨。瞧,都是你喜欢吃的粤菜,你多吃点。”

    “我自己来,你吃你的,别睬我。”杨咏吟非常看不惯他在人前与自己假装恩爱的行为,恨不得整只碗扣在他那噏阖不断的大嘴上,再不济也能打烂他几个门牙。有人嘶嘶窃笑,她抬起头,一个理着平头,身着白色短袖棉质衬衫的男孩正看着她笑。杨咏吟总觉得男生有点面熟,她本想打个招呼问候下,那男孩却“噌”一声站起来,“哥快到了,他发信息给我,我到门口等他们。”

    厅门一阵嘈杂骚乱,有人高声喊道:“爸,妈,我回来了!  学校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天天一样的土豆泥加生菜叶,我天天饿肚子……”

    钟先生喝止:“有客人呢,钟楠树,你给我安分点!  饿了就上桌吃饭,废话少说点行不行?!”
    杨咏吟和洪佩吉结婚两年多才得了身孕,本以为是一件喜事,却没料到这只是段投死的孽缘插曲,这胎她只带了不到三个月便丢了。她婆婆怪天怪地怪环境,坚持叫他们夫妇俩回澳洲做生养计划,恰好洪佩吉有个新谈的红酒代理项目要回去跟踪,二人把国内的生意打点好后就回了澳洲。刚下飞机,洪佩吉就接到生意拍档的吃饭邀请。

    “钟先生才从国内移民到澳洲没几年便在这儿开了两三家公司,可以说是华人商业圈子里的名人,我们跟他合作错不了。”洪佩吉眉飞色舞地说道。

    “嗯。”杨咏吟时差还没倒过来,吊着双眼随意附合。

    杨咏吟和钟太太在钟宅左侧的小花园里刚喝了两杯茶,帮佣便来请吃饭,“钟先生和洪先生都已经在饭厅里等着了。”洪佩吉和男主人谈得来,心情特别好,不停地给她布菜,“他们家厨子以前是广州酒家的大厨。瞧,都是你喜欢吃的粤菜,你多吃点。”

    “我自己来,你吃你的,别睬我。”杨咏吟非常看不惯他在人前与自己假装恩爱的行为,恨不得整只碗扣在他那噏阖不断的大嘴上,再不济也能打烂他几个门牙。有人嘶嘶窃笑,她抬起头,一个理着平头,身着白色短袖棉质衬衫的男孩正看着她笑。杨咏吟总觉得男生有点面熟,她本想打个招呼问候下,那男孩却“噌”一声站起来,“哥快到了,他发信息给我,我到门口等他们。”

    厅门一阵嘈杂骚乱,有人高声喊道:“爸,妈,我回来了!  学校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天天一样的土豆泥加生菜叶,我天天饿肚子……”

    钟先生喝止:“有客人呢,钟楠树,你给我安分点!  饿了就上桌吃饭,废话少说点行不行?!”

    本篇完

    
    浮生情絮,蛮夷菩萨(立春)



    这又是一个发生在琉璃世界的故事。

    注:“琉璃世界的故事”指故事的主要素材取自国外的新闻或轶事。

    得糯又爽约了,这是他第三次放我鸽子。得糯是我的未婚夫,他是一个演员。他姐姐是名大学教师,教授心理学,出了好几本与心理学相关的书籍。我当年通过别人介绍为他姐姐翻译书籍,末了她请我上她家里去吃饭,得糯当时刚拍完一部低级的小成本制作电影,回家休息,便来探访他姐姐。记得是他来开的门,怀里抱着一只短腿肥臀的灰毛小狗,上下打量我好几次后冷冷说道:“我们已经买了饼干了。”

    我诧异地问道:“什么饼干?不是吃烤牛排么?”他冷哼一声便关上了门。再次应门的是他姐姐。得糯仍抱着那只灰毛小狗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面无表情,仿佛之前发生的事情与他全无关系;我因为觉得他面熟,就多看了他几眼,他清嗓般轻咳了几声,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吃饭时,我便不敢同他说话,只和他姐姐姐夫聊天,说的大多是关于天气和猫狗之类的话题。他坐在我对面,默不作声地埋头切牛排,偶尔清下嗓子,我以为他嫌我说话声音过大,只敢用点头或摇头来应承他姐姐。
    吃完牛排,得糯姐夫又送上甜点来,那是一盘子脚掌般大小的鲜奶油浇干蛋酥,总觉得有一股奇怪的味道,现在想起来那味道大概也是和脚差不多的。得糯突然起身,拿切肉刀敲我的碟盘,问:“喂,你吃黄油炸的鱿鱼么?”我吓得不敢回应,只张着嘴鼓着眼望他。他继续敲着我的盘子,再问道:“你吃饱了么?”

    “你是问我么?”我受宠若惊。

    “当然不是,我是问你正坐着的那张椅子。”他说冷笑话时脸也冷的,眼也是冷的,大概心也是冷的

    “哦。那张椅子是怎么说的?”我不敢笑,只呆呆地应道。

    “那椅子也帮着我问你‘你吃黄油炸的鱿鱼么?”他的表情仍是僵的。

    “你炸给自己吃也就罢了,不用替我着想的。”我说道。

    “你吃我就去炸,你不吃我就不炸了。”

    “既这样说,大概是吃一点的,虽然饱了,吃一点也是无妨的。”

    他果真起身去炸鱿鱼。
    
    得糯同我约好去看房。我们原来住的是公寓,近两年他的演艺事业有所起色,接连主演了三四部中等制作的电影,还代言了一个二线的时尚品牌。那晚他炸鱿鱼般将我放在床上翻过来颠过去,直到床上的被褥枕头全都掉到地板上才愿意停。我累得俯身在床沿边直喘气。他翻了个身靠近我,头靠在我的肩胛骨上,一手摩抚我的腰,另一手轻轻地搓揉着我戴的订婚戒指说道:“我们换个独立房子吧。”

    这两个月我们一起看了许多房子,有满意的也有不满意的,也报了几个价出去,可惜都没成。后来我接了一个儿童书籍的翻译工作,忙了两三个月,就将找新房的事暂且搁置在一旁。上两周我刚把译稿交了,又得了空看房,哪想轮到他忙了,约好到某处见面,却总是打电话过来说临时有事来不了,只嘱咐我多拍些相片带回去给他看。


    早些时候下了雷雨,后来雨停了出晴,接着又积雨成阴,淅沥沥地却下起毛毛细雨来。我没带伞,拿了一条彩虹底色缀银白四叶草碎花的丝巾披在头上。一个瘦小苍白的老太太从我面前走过,她横眼瞄了我几眼就摇头晃脑地朝前小跑而去。整个人跑得颤颤癫癫的,好像下一步就会摔倒在泥泞里,但她始终都没有摔下去,慢慢地跑出我的视野去。不多时一辆白顶银灰身的家用七座商务车停在我面前,驾驶座上的油发赤脸女司机探出头来问我:“有见到一位小个子疯老婆子从这附近经过么?”我笑着应道:“才先是有个苍白瘦小的老太太从这里跑过去。因为相互没有说过话,并不知道她疯不疯?”女司机道过谢,继续开车往前,才开了几步远又折返过来,问道:“你是来看房子的?快上车罢。我是观响,你要看的便是我家的房子。”

    早些时候下了雷雨,后来雨停了出晴,接着又积雨成阴,淅沥沥地却下起毛毛细雨来。我没带伞,拿了一条彩虹底色缀银白四叶草碎花的丝巾披在头上。一个瘦小苍白的老太太从我面前走过,她横眼瞄了我几眼就摇头晃脑地朝前小跑而去。整个人跑得颤颤癫癫的,好像下一步就会摔倒在泥泞里,但她始终都没有摔下去,慢慢地跑出我的视野去。不多时一辆白顶银灰身的家用七座商务车停在我面前,驾驶座上的油发赤脸女司机探出头来问我:“有见到一位小个子疯老婆子从这附近经过么?”我笑着应道:“才先是有个苍白瘦小的老太太从这里跑过去。因为相互没有说过话,并不知道她疯不疯?”女司机道过谢,继续开车往前,才开了几步远又折返过来,问道:“你是来看房子的?快上车罢。我是观响,你要看的便是我家的房子。”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蛮夷菩萨(立春)
    我打开副驾驶的车门,看见那座位正中间有一摊乳稠的汁水,旁边放几张整容医院的宣传折页。我去开到后面的车门,问道:“这车是有多久才送去清洗的?”观响笑道:“你别误会,我可不是那样的人。今天片场有个同我搭戏的男孩子被辞退,我见他在片场大门哭,见他可怜就载他一程,没想到他竟尿在我车上了。”

    “这看着不仅仅是尿。”

    “得糯半年前同我合作拍摄过一支广告,他告诉我要换个大些的房子,要结婚,我说我正准备换房子,现如今孩子们都大了,她们渐渐搬出去,我一个人也住不了那样大的房子,可以搬去同我妈一起住,现在等着钱用,没其它出处,只能在这上头打主意。”

    院子里六列半成人高的白茶树丛直通房前。观响提醒道:“别靠近树丛,尽量往中间走,也别往茶树上看,现在天气不冷不暖,茶叶里生了许多毛毛虫,有红的黑的,也有黄的,有时被体质敏感的人碰上,多看一眼身上都要长痒癣的,痛倒是不痛的,就是痒,平常倒是不痒的,碰上天热日头毒的时候,全身上下裸露的地方长出通红的波纹,痒得恨不能把身上的皮全撕下来扔在火里烧;那是没药治的,真真的生不如死,不过是个啰嗦病,熬上三五年,最后从身上褪出一层硬且脆的死皮下来,慢慢的也就好了,但还是还是小心为上,不要沾染上才好。”

    大门连着通畅无隔的大墙廊,两边墙面都挂着各种人的肖像,都是画的;两旁尽是或圆或方的碧玺石座,上面安置着统一面貌的佛像,只是每一尊佛像的穿戴都有一个不同处:有的头上戴着一顶竹枝编的草帽,有的脖子上围着晕染着湖绿色数字纹的绸巾,有的拿着一个五彩葫芦木面具盖住脸,有的手上松散地拎着九环相扣的戒指,更有的嘴里叼着一个倒转的檀香扇子……我低声说了句:“他们看上去好像一样,又好像不一样。”观响笑道:“我称这些为蛮夷菩萨,他们都是我的蛮夷菩萨。”
    观面嘴中轻声“啾啾”叫着,在逗窗台上来回走个不停的长尾白色画眉。她突然伸手扯下挂在那鸟儿脖子上的小方袋,从里头拿出半块香饼来,再对半掰了,用火点着了放到一个生满绿霉的小铜炉里,扔了四五张纺香巾下去,铜炉顶盖上那些围成圈的洞孔里顿时争先恐后地冒出混着沉木香的青烟来。她又找了一把剪刀,托着香炉走进卫生间。她妹妹观端养着的两只红眼白体的荷兰猪不知什么时候已淹死在没放净水的浴缸里。她摇摇头叹道:“做什么养这样的笨东西,自己还照顾不过来呢?既耗费时间,又浪费米粮。”,顺手扯下浴巾来,将那两个可怜的小东西捞上来,随意包裹一下扔到窗外去。她凑在香炉上大力闻着香,拿起剪刀开始绞自己的头发。

    有人在外头哭,也有人在外头拍着门。观面喊道:“门开着,但你们最好别进来,我忙着呢,而且还没有穿衣服。”观时踢门冲进来,大声嚷叫:“你又偷我的衣服穿!总有一天,我要拿刀砍了你的手,你才长记性哩!”她在浴缸底下扯出一条湿皱成团的红色裙子,放在水龙头下冲了冲,摊开仔细瞧过:“这个叫妈帮我送去洗衣店浆一下,若是还能穿,就算了;若不行,看我不拿铁锤来敲断你的牙!”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蛮夷菩萨(雨水)


    观面拿来夹子把绞好的头发固定在耳朵上方,她觉得镜子里的自己长得像一只生了羊角的青蛙。她先是舔了好几圈的牙,才慢吞吞地说道:“你好好想想,我几时穿过裙子,更没道理从你那里拿那些娆娆妖妖的衣服来穿,你可别乱赖好人!”观时应道:“不是你穿是谁穿?难道观端会偷我的裙子穿?难道妈会穿我的裙子?”她停住了,提眉推眼向上思索了一阵子,便一边提着湿漉漉的裙子,一边喊着“妈”就出去了。观面哼着不成曲的小调,见她的小妹妹观端坐在浴室门底哭,左右手各拉吊一只凉冷僵硬的荷兰猪,便轻踢她的大腿道:“哪里来的脏东西?不管好的坏的臭都屋里捡,还不扔出去?”小姑娘更是张大嘴巴嚎道:“死了,定是被你害死了!你要怎么赔?”观面冷笑道:“快点收声离得远远的。再哭那鼻子就更钝更长更丑了。”
    仲夏的傍晚呆滞且迷糊,湿和热毫无章法地夹杂到一处,海上虽没风,但在长堤上来往的行人大都觉得冷,他们个个捂着肩膀或者胳膊,边走边往海那边看:腥红的太阳将自己倒转着吊在海面上,灰纱拼接而成的晚霞将它层层围裹起来,天也跟着暗下去,路灯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发出连续起伏的“嗡嗡”声。观响从车上跳下来,仍披散着既稠又厚的过肩长发,故意套着件大一号的白色男式大宽领子衬衫,下面穿着大裤脚的喇叭牛仔长裤,裤子也皱得不成样子。她边走边四处张,瞧见不远处有个小广场,正中有个威严的骑马将军雕像,下面的沙床或躺或坐着许多男女,大多都是十六七岁的青少年。

    观响跳进小广场里头的沙床,故意在上面踢了好几脚沙子,又转了几圈,便从中揪出一对互相抱着亲头吻脖的男女来。观时穿着紫色荷叶花色的编织镂空短衫,露出她且细圆且白腻的漂亮腰身来,她在前面不紧不慢走着,她母亲在后面不声不响地跟着;她突然在石板搭的小道上绊了一下子,观响急忙上前扶住她,且骂道:“学不好好去上,心思都花这上头;你倒告诉我打的是什么算盘,这一个多月来,你老师给我打了至少六次电话,说你不是逃课就是早退;偏我最近又忙得很,还要请下假来到处去拿你;你倒是给我说清楚喽,打的是什么算盘,这学是要上还是不要上了?”


    观时双手往上推,往上绕,环抱住自己一头乌褐色的浓厚长发,先是尖声“哇哇”叫了好一阵子,才笑着说道:“你谁的话不信,倒去信那个臭秃头老男人的话,我都是因为脸抽筋、肚抽筋、腿抽筋或者脚抽筋才请假回家休息的,没想到在半路又遇见以前的朋友才一起作伴到附近走走的,只不过这里风沙大,说话时挨得近些,却惹得你无端端地想出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故事来;大概那臭秃头老男人早看上了我,有事没事叫我上他的住处,我偏不上他的当,他急了,才想法子来整治我,我是不愿屈服的;你倒好,反替外人做帮凶要搞我,这是什么道理?”

    观响骂道:“放你娘的屁!你是把你娘我当成你女儿才这样哄我骗我!你是恨不得全世界的男人都爱上你才算么?我天天丢下工作来找你,你却满嘴胡说八道,浪费我的时间,把我惹急了,就把你推到那海里,不叫人去管你,我想连鱼都要嫌你,不愿意吃你的,少不得又要我拉两车沙子来埋下去,看你还有什么可以辩的!”观时性子一上来就是不愿认输的,赶忙应道:“你毕竟是我妈,我是你女儿,多疼我一些是天经地义的,多骂我几句也是顺其自然的,我怕什么?!又有什么好怕的?”观响气得歪眼吊耳起来,又喝骂道:“不中用的烂泥种子!所以我胀肚裂腿生下你倒成了我的错了,怎么说都是我的罪喽!活该我伺候你。你倒不怕什么,天天跟那些不知事的笨糊糊小子们混在一起,要是惹了祸事,除了我到处寻你,还有哪个会来保你!”
    先前与观时在沙地上凑趣的男孩追上前来,气喘吁吁的,脸也涨得通红,问她道:“他们搞了一箱子烟花来,等晚些我们坐末班船到珠心屿去放烟花吧,顺便在那里搭帐篷过夜。”观响两步跳上前,推开那男生,冲他龇牙呼气的说道:“快打电话给你老子娘,我倒要问问他她是不是请了拖把柄才养大你的,怎么这样笨!”

    “打电话给我老子娘做什么?你认识他们吗?”男孩子确实不是聪明人。

    “叫他们快来接你回去。”

    “我自己能回去。凭什么叫他们接?他们晚上去看电影了,比我回家还要迟呢。”

    “那你就快点回去。”

    “你管我呢。我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与你不相干的。你做什么替我打起算盘来,你又不是我妈?”

    “你说得对,我瞧着也像是和我不相干的呢。”观响提脚重重地踢在对方的膝盖上。男孩一声尖锐一声沙哑地哀号着,额上突然就沁满了汗,抖脖缩胸地摊坐在地上。观时冲她母亲喊道:“这像什么话! 我看你是吹多了海风就发起疯来!”她回过身正要去扶那男孩,见他扭眉皱鼻的,泪水混着鼻涕悬挂在下巴上忽长忽短地弹着,只不肯落掉下去,于是便起了嫌恶之心,戏谑道:“她说的没错,这黑灯瞎火的,还去什么珠心屿放烟花呢;还是给你老子和娘打个电话,叫他们来接你回去才要紧哩。”又说道,“哎呀,瞧你脏的!”她跑起小碎步来,她母亲在后面追,两人碰上了就互相指着呵呵大笑,相互搭架着手往停车场跑。
    音乐餐厅前有个大约五平米的三柱香小喷泉,几个小孩脱了鞋跳进去玩水。他们沿着喷泉水池壁跑了几圈又叫着跑跳出来。在旁边摊贩车上吃炸松子碎冰的父母们纷纷跑过来问道:“莫不是漏电了?”一个男孩指着水池说道:“有蛇呢,好丑的一个蛇!”大人们听说这个都变得十分聒噪激动,急忙问各自的孩子是否有被咬到,又在那水池边俯下身去瞧究竟,果然有见到一只黑底红花星纹的圆头蛇在水中随着水波上下地浮沉着,观时从音乐餐厅里头冲出来,来到喷泉边捞上那条蛇又跑着返回餐厅里头。

    她将那只蛇抓进厨房,扔在一个大脖子小脑袋的厨师面前,说道:“我们在这里头瞎找了这大半日,做的都是无用功。不知怎的,它竟跑到大门口的喷泉池里去了。”站在她对面的厨师应道:“它既没有翅膀又没有脚,哪能跑能走呢?定是小老板嫌它卖相难看,才偷偷拿出去放生哩。原来有三头的,却总共只找回这一小只回来。”观时捂了捂下巴说道:“哪管它这许多?依大老板的话,你将那羊头汤炖开,烧得滚滚的,再把这丑东西砍成三五段扔进去,直到煮到霉烂才捞上来。盛进砂铁碗里,要盛得满满的,再把那芝麻松子粉先用清水搅成糊,再混进汤里头去,再盛一碗晾在那里,我等手头上的事情忙完了自会过来拿了送进去。”
    抄过厨房往后走,再穿过一个种着毛竹的方形天井,便是一条铺着鹅卵石的羊肠小道,走尽小道后眼前的视界豁然开朗,正前面是一块种了许多油菜的黑土地,旁边的毛竹高矮不一,对面是两间镜墙房。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只在腰间围着一条竹纤麻浴巾站在门口。他一时点头,一时微笑,又好似突然想起什么来,对她笑笑,同她招手。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蛮夷菩萨(惊蛰)


    观时赶忙加快脚步,提着小小的不锈钢保温食盒向那人跑过去。底下的鹅卵石铺得过密,像地上长出的乱牙,虽不咬人,但碰着也令人觉得硌碜。有琴摇暖走出屋来,拦住她,取了她手上的保温盒,打趣问道:“妹妹这是要往哪里去?”

    “并不往哪里去。只是听说这镜墙屋里是座云山,到了山顶有个石林,进了石林找到一棵半边石头半边樯木的石座,听说那就是‘云山大英雄’?我今天是下定了主意,无论多辛苦也要见上一面,正是为了那个才来的。”听过这话,有琴摇暖哈哈大笑道:“看来是你上当了,我在这镜墙屋里睡了几十年的觉,从没有见过什么云山,更不用说那听上去男不男女不女的‘云山英雄’了。”观时冲他笑道:“既这样,我便不敢叨扰,现在回去就罢了。”说完转身就要走,有琴摇暖哈哈大笑,吹了一声清且尖的口哨后便将观时拦腰抱起,转身踢门进了镜墙屋。

    他抱着她在房间正中的兽皮地毯上不停转圈。两人虽是对望着笑,却看不到彼此,眼里都是染晕了黄或红的各种几何图案。他终于累了,撒开手扔她到地上,她“阿哈”地叫了一声,躺在厚实的毯子上一动动不动,闭着眼;他也跟着坐到地上,慢慢地俯卧在她身上,不停地吻她的头发和脸。观时觉得脸疼全身痒,终于笑着说道:“你做什么呢?拿了汤来你不去喝,倒是在我身上花功夫时间,我们互相逗逗趣就罢了,难道你在我身上亲亲啜啜的,就饱了不成?”有琴摇暖起身喝了两口汤后又躺回观时的身边,边挠她的下巴边问道:“我们认识有多久了?你家人都好?你母亲可好?你妹妹们可好?你可愿意搬来和我同住?”
    端时坐起身,打散自己的团子发髻,将头发送到自己的鼻边闻着,又觉得不过瘾,便放进嘴里咬嚼起来,也问道:“你今天把天窗都打开了,使这房里亮了许多,倒叫我越发看清你的脸了。我且问你一句,大哥哥今年几岁了?跟我妈比,是年长些还是年轻些?”他突然掐住她的腰,笑着问道:“怎么忽然没首没尾地就提起这个?我们好了这许久,你先前可从来不问这个的。”观时笑嘻嘻的,只是不答话;有琴摇暖将她嘴里的头发掏出来,用手搓了搓,又 说放在鼻边闻了闻,道:“好好的玩这个做什么?怪脏怪恶心的。”他空然抬头看天花板,上 头倒是没有镜子的,就是普通的天花板,挂着排成“人”字型的海螺吊灯,说:“可是近来听到某些不怎么好听的话才这样?故意在我面前提起这些由头来叫我难堪才这样,可是不是?”

    “你说的这些,有对的但也不全对。只不过是我妈妈过几天生日,说要好好热闹下,我想带你一同去的,我妈那些朋友亲戚,哪个是省油的灯?见到生人都要在他身上找笑料哩,我又怕你到时招架不过来,就只多问了一句话,哪想你就多心了,想来叫她尽管过她自己的生日去,我们不回去,在这里也有自己的消遣,也挺好的。”观时又将头发挽回头顶上去,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

    有琴摇暖聚精会神地看着她,越久双眼越觉得酸涩:“你终归是嫌我老了,”他轻叹道,伸直了手臂来回转头不断地闻嗅自己的腋下,“我身上的味儿也不是那样重,并不是很老,倒被你看轻了。说到底你还是怕带我去见你那边的人,担心我折了你的面子。”观时抿嘴笑,重又躺到他身边,枕着他的手臂,好久才应话:“这都是你自己说的话,可不是我说的,自然是和我没相干的,我理那些做什么呢?”有琴摇暖过了半响才压低声说道:“我原本是不屑去你母亲那里的,现在经你这样一闹腾,我倒是非去不可的。”
    观时有样学样,也去闻那人的腋窝,拖长了鼻腔声呵呵笑道:“随便你呀。你想怎样便是怎样,我又能怎么样呢。只是有句话要在前头提醒你,到了那边,无论哪个人从你找话题取乐子,我可是不会为你说一句话的,到时你可别怪我。”她伸手去按他的下巴,一戳一个窟窿。她觉得他大概不是人,是团积了好几年岁月的糯米糍粑,青胧胧的,灰朦朦的。

    “记得那时候在剧院是第一次见你妈,她虽喷了许多香水,但身上的汗珠味和老皮儿味可是隔得老远都闻得到的,想是她比我老许多才那样;既然是你妈的朋友亲戚,自然是和她差不多的年纪,因此我更不再怕的,他们若是从我身上找料子寻乐子,不是跟埋汰作践他们自己差不多么?” 他拿起她的手臂放在眼下边吹边仔细端详,晕红杂乱的血丝挑着白腻腻的皮肉,弹出出浅浅离离的霞光来,不知从哪个方向来的微风拖了早被打拍成团的阴影过来盖在霞光上面,不多时这又是一副生动多彩的画了,他想着确实是年轻好些,自己的手臂就是拿再好的光与妆来修饰编排,最好的结果只是可以成字或者成话而已,是万万成全不了那样美好的画面的;他情不自禁,紧紧抓着年轻女孩的手臂闻着亲着……躺在旁边的女孩咯咯笑个不停,一面喊着“好痒好痒”,一面就抽回手去;等距离远些他才看清,原来盖在霞光上的那些阴影都是栗棕色的细软毛发。年轻些总是好些的,他心下暗自嘀咕道,连年轻些的人的身上的毛发都是活泼生动的,只可惜这人类文学史上缺失了赞颂年轻人身上毛发的相关诗文, 是兴许个不痛不酸的、些许有点痒的小遗憾呢。
    “你听到了么?”观时问他道。

    “那你呢?你听到了么?到底是听到什么了?”有琴摇暖也跟着连声问道。观时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咧嘴,吞了口水说道:“大概是我想多了,细致去听却像是这屋后的椰子熟了,掉在水塘里才闹出的声响。”有琴摇暖闭眼细听,哪里是什么椰子砸闹出的声响,分明是他弟弟有琴挥炎在拉小提琴,于是便笑道:“是挥炎在拉小提琴呢。”观时问道:“这话如何说,都在哄我呢?他又不住在这头,做什么好好地来这边来拉小提琴?”有琴摇暖仍笑着回道:“你跟了我这么久,天天在这房子里混着,到现在还看不透他的习性么?他是我知道的所有人中最喜欢装腔作势、附庸风雅的,自然言行要比普通人更乖张些。”

    “只不过是觉得他顶着那热辣辣的大日头在水塘边拉小提琴,是与众不同些的,倒也算不上是言行乖张。”观时说道。


    “你现在老是在我面前护着他,安的什么心?况且他比我年轻好几岁,就算不怕你们自己有想法,难道就不怕我有想法么”观时小力踢他,笑得眉眼都能呼扇出翅膀来:“你再胡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去?”他先是打趣,后又沉下脸来,严肃地说说:“你不知道么?他说最近天气热,连着一两个月都不见雨,水塘边的那些芭蕉树的叶子全都晒干了,风一吹便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再伴着水声拉小提琴那弦声才更旷远,才更有穿透力。”

    琴声并不大,且停停续续的,虽在水边拉,但那池塘里的水是静水,地方也不够敞宽,自然是听不出什么旷远悠扬来的,沿岸芭蕉树上的枯枝干叶当然也是不少的,被偶尔起的风吹将起来,不管那声响大小却都被潮起浪落的知了叫声封盖过去了,最后听到他们耳中倒像是饥腹婴儿寻食的哭唤声。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蛮夷菩萨(春分)


    有琴摇暖问道:“这首曲子听着熟悉,却想不起名字,也不知是在哪里听过的?”观时应道:“你怎么不记得了,当时在剧院里听歌剧,那穿白色长裙的银发胖女人唱的就是这首曲子。”他又问那首曲子的名字,她摇头道:“我素来不喜欢看歌剧,那次是被我妈逼着才去的,虽坐在那里,大多时间不是在发呆也是在睡觉,那个长得和巨型灯泡差不多的白裙胖女人突然锯木般嚎起来,我便醒了,听她哭的就是这首曲子;你就不一样了,你们兄弟俩是自己主动特意去听那歌剧的,还带了装门面的双筒镜去的,怎么连曲目都不记得了,看来都是听给别人看的,爱的是假龙,不是真龙。”


    “什么真龙假龙,别净混说。我现下倒记起来了,当初虽是去听歌剧的,却只顾着看你了,还管那个女人穿了什么衣服,是胖的或是瘦的,唱的几首曲子呢?自然是不会去记什么曲目了。”他记得她坐在对面的包厢,上头只穿着一件五彩麻绳织编的抹胸,下头是一条黑色的破洞牛仔裤,戴着盖住上半边脸的方角圆边太阳镜;她双脚翘着放在包厢栏杆上,双手向下放垂着,偶尔弯起手指狠命抓挠自己的头皮头发;他想着她兴许在睡觉,又或许只是在发呆而已。因为她在剧院里戴着太阳镜,他看不见她的眼,所以不能确定。

    舞台的灯光刹时黯淡下来,头发胶得发亮顺畅的男演员突然从阴沉沉的乌色光雾中走出来。有琴摇暖面无表情地看着,心内突然涌起厌恶之意来,调转双筒镜的方向去看刚才那个女生:坐在她身旁的红皮厚发女妇人大概是那女孩的长辈,正尝试着把她的腿从栏杆上搬下来。他当时看着她穿得那随便来看歌剧,心中是有怒意的,因此便多看了几眼,哪想就注意上了,从此就不愿意放下了。终于等到幕间休息,他在厅廊里找到那个女孩,见她此时摘了眼镜,正在吧台边偷偷买酒喝。他凑上前挤到她身旁,点了杯姜汁龙舌兰酒,从手机里翻出他弟弟的照片给她看:“见到我弟弟没?他说来吧台这里喝酒,我来回找了好几遍,总不见他。”


    
    她瞄了他一眼,并不理他,低头小口啜吮杯里的酒,他却十分专心地看她,女孩的眉毛是朝下吊着的,两边眼角却向上提,有几分狰狞就有几分挑逗;她的眼角鼓厚地耷拉积压下来,竟将眼里原有的狡猾与算计稳稳地藏住了,又把那份不可多得的纯真与不谙世事给挤推出来。这叫他想起自己挂在卧室里的一幅画,也是一个女孩,只有半边脸,身体是由各色水流和树叶组成的,鼻子以上是卷云;要是哪天那画里头的风大些,把卷云吹散了,那双眼应是跟这个女孩的眼是一样的。他又问道:“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或者和男朋友一起来的,还是和父母一同来的?”女孩仍不理他,她面前的酒已经喝光了,正伸出舌头去舔杯壁上的几个零散酒滴。她的牙齿又白又大,她的舌头又红又尖,形成鲜明的反差,仿佛是个盖着雪的火坑,突然喷出岩浆来,要将周围的嘈杂与不想干都烧尽了才善罢干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觉得心跳得厉害,震得身上的所有能感知温热的血肉都沸开了,散了许多雾腾腾的热气出来。他又去想那幅画,并不记得是几时买了那个东西,好像是装修公司送附在房子软装里的纪念品。


    “观时,观时。”那个红皮厚发的中年女人从厅廊门口走进来。观时把空酒杯往有琴摇暖那边推:“就说是你喝的。”

    那头应道:“凭什么?”

    “自然有你的好处。”

    “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他嘻皮笑脸道。

    “凭什么?”

    “不是你说要给我好处么?”

    新买的不锈钢炉灶上生起的火是蓝灰色的,发出稍嫌怪异的“嘶轰嘶”声响,火上的大铝锅里煮着牛奶。它终于沸了,锅中的乳白色水花跳跃着,随着涡漩翻腾着,原以为会溅些出来,没想到它们虽跳得老高,最终还是全部稳稳地落回锅里去。观响把蔓越莓放在水龙头下冲水,她要做水果奶冻。小女儿观面带着两个跟她差不多高的小女孩跑下来,她们进了厨房,抓了把蔓越莓放进嘴里,一面嫌酸一面又抓了好几把莓子扔进地上的黄色塑料狗碗里。观响大声呼喝着赶她们出厨房。小女孩们跑回楼上,扎着两条长辫子的女孩走在最后,站在楼梯最上级对下面的人群连着大喊了好几声:“毛毛的、肥肥的、生疮的臭屁股!”人群突然静默下来,不过也只就是几秒钟的时间,大多数人都各顾各的去了,只有瘦小的观老太太扯着尖细的嗓子问道:“说谁呢?说谁呢?就算我们这些人里有生疮长毛的肥屁股,都拿药擦了,拿香水喷了,拿刀子剃了,又都穿着裙子或者裤子,怎么就让你看见了?你怎么就知道了呢?”
    小女孩哭道:“我跟她们打赌输了。是观面逼我说的。”

    观响叫观面把盛放在玻璃盆里的水果沙拉送到大客厅去。女经纪人二致拿着蛋糕走进来,咬牙切齿道:“真真作恶不堪,就等个蛋糕的工夫,新买的伞就被人换走了。”观响回道:“还下雨么?”二致答道:“现在不下了。”她靠近观响问道:“观时今天回来么?”

    “说是回来的。”观响点头应道

    “她还是跟那个油腻的老头子处么?”

    “什么油腻的老头子?”

    “就是那个音乐餐厅的老板,名字很拗口的那个。”

    “嗯,一起处着呢。看上去是挺油腻的,不过年纪跟我们差不多。”

    观时推了一辆小餐车进来,把水果奶冻和蛋糕放在上面送出去,出厨房门前甩了甩头发,半开玩笑说道:“家里天天人来人往的,吵得不行。一直打算搬出去住的,又怕负担不起,索性也在外头找个有钱年纪大的,搬了出去换得大家清静才好。”观响冷笑道:“这主意是不差的,只是你想到开头就没有料到结尾。何必找个有钱又年纪大的,只找个年纪大些的,到时送他去坐班房,得清静的只是他罢了。”观时也嘻嘻笑道:“你就屏息睁眼好好瞧着吧,看我敢不敢找个老的障你的眼,好叫你和你的那些朋友亲戚们找个理由来在背后编派我取乐子呢。”


    “这世上不仅事难料,人也难料呢。我以前看着观时挺好,聪明乖巧,想着你那个吃软饭的前夫自然是靠不住的,好在还有几个女儿是不错的,长得都不算丑,性子也不差,今后依着她们也是行的;哪想她现在书不念了,去餐馆上班又被那老头子哄骗去了。她是大女儿,原是要带个好头的,省得后面的有样学样,”二致指着观端的背影说道,“你瞧瞧,并不是杞人忧天,观面可不是就存了这样的意了?”观响甩头直笑:“观时是在剧院里和那个人认识的,后来才到那人的餐厅上班,你说反了。仔细追究起来,这都要怨你呢,去看那场歌剧的票可不是你送的么?“又笑了笑道:””“你这不是‘知了叫雪’么?还有心担心这些个?你常来我们家的,这点你还看不出来么?你仔细思量观端的言行打扮,像是个要找老头子的人么?叫她穿个裙子比登天还难呢。观时以前说了,观时在心里是把自己当男生看的。”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蛮夷菩萨(清明)


    二致摇头叹道:“反正是你的女儿,我是管不上的。就算多事问几句也是出于关心。”观响正在把咸牛肉三明治摆盘,点头道:“这个自然。”又问道:“来的人多吗?”

    “该来的都来了,只是好多人我都不认得,大概你也是不认得的,都上这里讨便宜来了:小孩子都排队等着画素描肖像,那些男人不是打牌就是喝酒,女人们都在门廊那里等着做指甲修眉呢。”二致边说着边伸长手看自己新做的指甲,绿油油的一片,只多看两眼就觉得冷幽一片,有种深不可测的视觉感受。

    观端跑进来问什么时候可以切蛋糕,二致抢着说等客人都走了、只剩下自己最密切往来的亲友时再切。小女孩跺跺脚跑出去,说道:“那我现在就出去,都叫他们走罢。”刚走出去又回头同她母亲说道:“观时回来了,在大门口正同大舅和表哥说话呢。”二致也快步跟了出去,问道:“是独她自己一个人回来呢?还是带了人回来的?”观面头也不回:“不是很清楚,都在门口花坛那里,好多人在那里。只是独她自己一个人回来怎么样,带了人回来又怎么样?”

    一只且大且长且肥的蛐蛐从灯笼花苞里爬出来,先往左右探首,又跳到一株两米多高的杜鹃花树上,上上下下地爬了几巡后往上跳将起来,最终落脚在有琴挥炎的驼绒线帽上。他急得拼命去抓挠自己的耳朵,嘶哑着叫道:“快快救命!什么东西在我头上动?好像要咬我哩,天哪,是蛇,肯定是蛇!好多好多的蛇!”有琴摇暖跃上前掐住他亲弟弟的脖子,扯了他头上的线帽扔到一旁,骂道:“这样热的天,好好地做什么戴这样厚的帽子?!都一大把年纪了还顾全不了自己,真是丢人现眼!”在场的人们都往这头看,有琴挥炎被他兄长一推搡,在原地像个陀螺般转动起来,有琴摇暖上前一巴掌将他推在一个塑料扶手椅里。观时拿了水来让他喝下去,不曾想喝急了,又叫他咳了好一阵子。终于消停清醒些了,他见观时和有琴挥炎各站在自己的左右手边,面前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红棕皮肤的中年妇女,听见观时叫她“妈”,他也跟着叫道:“妈。”
    众人感到错愕,并没有反应过来,倒是他自己先反应过来,呵呵笑了,众人才跟着起哄和嘻笑。

    天还没黑,观响早把院子里的彩灯全部打开,又叫人把二楼起居室的一个老黄铜胶片留声机和两个大音响搬下去。她拿了一瓶薄荷啤酒跳上中间的桌子,笑着拉长音喊道:“既然来了,各位就该尽情尽兴地玩!大家大口喝酒,大力抽烟,大声唱歌,大步伐跳舞才是寻欢作乐的正经道理!正好明天周末,我也查过了,也不下雨哩,如果醉了累了饱了就直接躺下睡觉,也不怕耽误事,更不怕耽误地方。”她站在桌上喝完瓶子里的酒才从桌上跳下来,摔倒在地,众人赶忙簇拥过来争相着扶她起来。

    她双脚一站地就急着找观时,众人都答说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有人说可能走了,有人说可能带着长她好几岁的男朋友去休息了。观响去了二楼,终于在日光房里找到他们:观时提腿坐在角落的一只扶手藤椅里,有琴摇暖站在扶手椅旁边,挺胸直背地听着那女孩的差遣,一会给她端茶,一会又剥了葡萄喂她。小小的阳光房里此时挤满了人,大概有超过一半的人她都不认识,他们分成好几排站着,喝着酒吃着点心凑着热闹;另一小半人她是熟悉的,二致带着她的几个朋友及兄长还有侄子,坐在房正中的一条古旧的长板凳上,正对着观时和有琴摇暖,一时问他们如何相识,一时又问他们对未来的盘算……
    上至天花板下达地砖的的镂空方格木条墙里高低不一的玻璃瓶由于日久未清洗从而长满了青苔,虽然正对迎着占据了大半个天花板的球形大吊灯,也讨不了多大的好处去,只映射着懒懒淡淡并哑哑的光;也不然都是令人失望的,玻璃瓶里用山泉水养的淡紫色浮水芙蓉开得无比勤励旺盛,沉甸甸地吊到瓶子外头。一只红尾蜻蜓从外头飞进来,在人群晃悠了一圈半圈的仍是飞出去了。有琴摇暖摘了两朵浮水芙蓉,一朵别在端时的左耳上方,另一朵插在自己的棕色绸底满天星碎花衬衫上的口袋上,他们两人互相看着,又嘻嘻的对着笑。众人窃窃私语,都摇头不解,便问他原故。

    “哪有什么原故方故的?只不过见那花开得精神漂亮,一时兴起了,就摘两朵戴在身上,也沾点它们的生气和朝气,”他清了嗓子接着说道:“某个事发生了就便发生了,也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们却都喜欢找它的原故出来;人们到现在仍还没搞清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呢,又怎能找出多少其它真正的原故来,再者说了,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或者是‘难得糊涂’又或者是‘大智若愚’,真正能悟世的人都争着将此类的人生信条放在心上,时刻当人生箴言那样供着,才是真正能活得通透的大慧大智之人。”众人见他只喝了两个小杯的蛋奶酒就满嘴疯言醉语地混说起来,更是听糊涂了,都笑着打趣道:“这话说得太泛了,一时劝人做嬉皮士,随兴笑闹人生;一时又参起禅来了,要人悟道,可不把听的人整乱了,到底是向左还是向右,还是索性向前走,多少总要给个准头呀!”
    有琴摇暖皱起眉头想了好一阵子,正准备应话,又被二致抢先一步说道:“他们说得没错,到底是左是右还是向前都要给个准头才算。就比如你现在对观时的心思,她毕竟比你年少这许多,你倒是一时兴起这找乐子的念头,也想从她身上贪染些朝气生气;还是定下心来许她未来,带她一起悟道参禅呢?”

    有琴摇暖没等听完就迫不及待地答道:“你是不知道,自从碰见了她,我恨不得掏出心窝子给她瞧个明白,又恐她见不得那样的污糟血腥,又怕吓到她,倒逼得她离得我更远了。实话同你们说吧,我只是比她多活了几年,长得又不差,事业有,钱更是有,时常有比我年轻许多的女孩来找我,非常直接主动,那些人有比观时更年轻的,也有比她年老的,还有跟他差不多大的,总是对我笑脸相迎相送;只不过都不像端时哩,高兴时跟我好一阵子,不高兴时索性摆脸甩头,根本就不愿意搭理我,愣是这样,我仍把所有的心思都粘牢固在她身上,怕的是她一时兴起便将我抛在脑后,远远地离了我。在我这里,自然不能知道未来是方是扁,但一定是美的,因为观时就是我的未来。”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蛮夷菩萨(清明)
    观老太太突然鼓起掌来,嘴里喊道:“说得好,说得漂亮!虽说这个生日派对搞出了大派场,实际上也是无聊得很哩!好在找了个说笑书的来,虽然说的话十句里头听不懂的没有九句也有八句,但热闹些总是好的,好不好笑不知道,有些闹响才有人气。”她坐在一个原本给刚学会走步的婴孩坐的皮革软墩上抽烟,加上本来身形小,没在人群中,并没几个人注意到她。现在大家听她尖声怪气的,嫌她烦,二致更是冲她嘘声叫她收嘴,末了又转过头来对有琴摇暖叹着气说道:“何苦来呢?听你这声气,原来跟观时在一处是找罪受呢。你有钱又有品相,哪里比别人差了,做什么要委屈自己?我要是你,早放了她去,换得两人开心痛快岂不更好?”
    浮生情絮——蛮夷菩萨(谷雨)


    观时立马从扶手藤椅中站起来,喝问道:“二致姑姑,可别乱说话,只知道乱扯嘴皮子净瞎说些什么呢?!”说着,便从身上挂着的桃形粉色小提袋里找出口红来给自己补唇上的妆:她的嘴唇原就生得厚且长,又常涂着一层叠一层的亮色唇膏,平时不说话还好,每每说过几句话就要重新朴色提亮,直到嘴上感知到沉且粗的重量才愿意收手。于是她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洽洽红的唇总是引人注目的,早早地就上了位当家作主了。于是现在,众人静静地在地上坐着或站着,双眼聚着亮,提着神,呆呆地看着她顶着脸上一个钻肉生根的红通通、亮晃晃的灯泡就走出去了。观响见有琴摇暖跟在观时的后面,遂也想跟在后面,哪想刚到门口,就与浑身湿透,往下滴答滴答掉水的有琴挥炎撞个满怀。那男人抖得厉害,碰到她就像生了触物般,紧紧地攀附在她身上,问道:“可行行好吧,救救我吧!我今晚差点要死在你家里了?”
    观响不停地嚼着香口胶,嘴里发出“噼里啪啦”的闹响。他带有琴挥炎去观端房里换衣服。观面正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母鸡坐在床上,见他们进来,便打招呼道:“你们说怪不怪?这只母鸡说的话我竟听得懂,她在说过往故事,说她自己曾经帮助过一个大恶人成神呢。”观响从高脚柜上随意拿了本书就扔过去,呵斥道:“都怪我平时太纵了你们去,教得你们越发没规没矩了!我刚给你们换过被单的,你又抱那个只屎口没门阀的野禽上床,趁你不注意来个一下子,又害得我整床被单白冼。”观面倒吊起母鸡,扯开两个鸡爪子给她妈看,嘻嘻笑道:“怕什么?!不给你添一丝一线的麻烦,我给它套了专门的尿片子。”她抱着母鸡跳下床来,才看见有琴挥炎,顿时睁圆了眼睛,惊声尖叫道:“你们只说观端特别,因为她能见到常人见不到的灵异东西,现在看来我也是不差的,只是先前时机未到而已,此刻就见到一个苍白的、全身筛抖个不停的落水鬼;都说人怕鬼,哪知鬼其实也怕人哩,现在它知道我能见到他了,吓得眼颤嘴振的,实在是好玩有趣得很。”观响一面吃吃笑一面提脚要踢她,轻声笑道:“捉狭子的破腹猴子,浪闹什么?!快找套稍宽松些的西装给他换上吧。”
    “我的西装么?”观面问道。

    “当然是你的。这个家里头还有其他人穿男人衣服么?”

    “他虽瘦弱,却比我高些,我的衣服他未必能穿。何必那么麻烦,随便弄个浴巾或者床单给他包上,送他回家去换就罢了,岂不更省事便宜些。”她站在有琴挥炎面前,上下打量他。那个人身上没有几两肉,仍抖得厉害,真担心他接着抖下去整个人都松散了。

    “别玩了,这会子可不是闹的时候,你看他全身湿透,脸也冻得苍白,快去找套宽松点的衣服给他穿上罢。”

    有琴挥炎从落地橱柜里换了衣服出来,身上倒是不抖了,脸和唇仍悄悄地哆嗦着。他见观面双手十分恭敬地擎了杯冒氤氲水汽的热饮等在那里,连忙摇头摆手道:“别麻烦了,你拿下去吧。我只喝焦炭咖啡。”观面笑问:“什么叫作焦炭咖啡?”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我只喝那个罢了。”观面十分好奇。

    “难道那个咖啡豆是用焦炭烘焙的,才有这种叫法不成?”

    “大概是吧。我也不太晓得。”

    “那我手上拿的这个你喝么?”

    “是焦炭咖啡么?”

    “不是咖啡,是茶。”

    “唔,是茶,是什么茶?”

    “是茉莉花茶,我妈泡花总喜欢加些凤尾花蜜和宫梨汁。这杯里头应该也是有的。”

    “这个倒新鲜,以往从没听说过的,拿来我喝些罢。”他想到那个赤皮女人,料着她身上一年四季都是暖的。

    观端作恭敬状奉上茶去,又问道:“你收了我吧, 我让你做我的糖果爹爹,就像你哥同观时那样,你说好不好?”

    “同一种谷米能养出千万种人呢。我哥是我哥,我是我,我们不一样。”

    “那我和观时也不一样。”

    “你还是个孩子。”

    “我是不是孩子有什么要紧,只要你多点耐心,等我长大就行。”

    “谢谢你的茶。你妈妈在哪里?”

    “她给你拿茶点去了。”

    “你叫她别忙。我出门在外从不乱吃东西的。”
    “你真是个怪人。”

    “是怪人更是可怜人。”

    “你有什么值得可怜的?长得不算丑,也没有很老,更不缺钱的!”

    “如果由得我作主,宁愿长久呆在我姆妈肚子里。她当初没经我同意就把我生出来,现在我仍记恨着她呢。”

    “不是大家都一样的么?她既花了时间辛苦生你下来,你好好活着就是了,有什么可恨的?”

    “我不是大家,和普通人自然是不一样的。”他向上摇起下巴,了彰显自己是与众不贩。

    放着各式样礼物盒的原木板长桌突然动起来,七八只雪球般晶莹圆滚的白色长毛猫从香松板做的装着长靴的盒里跑出来,竟滚得满地都是,观响听见动静跑来探究竟,不小心踢上去踩到了,觉得软软的、暖暖的,便捡了几只抱在怀里往脸上贴,就觉得自己掉进被太阳笼着的洁净雪地里了,迷迷糊糊困住了,只感到全身上下十分无力却又自在,就想赖着不走,又缈缈听到有碗勺摔碎的声响,忽的就醒了,才吓得扔下那手里的毛肉团丸。
    前厅与前廊还是嘈杂且热闹的。观响跑回厨房,先是将土豆削了皮,切成大概厚度的圆片,等锅中的油热了,再使着不锈钢长夹一片片放下去炸至金黄才起锅,又洒浇点盐和肉桂粉及鱼子酱上去,笑着自言自语道:“怎么说来着,金箔镶的盒子装的却是玻璃珠,讲的可不就是这个。”大女儿观时轻手轻脚地潜进厨房里来,一进来就先把身后的门给关了,同她母亲说道:“妈妈,我有话同你说。”观响手里忙着,头也不回就应道:“要说什么?是肚子饿了么?可以先吃点炸土豆片塞下肚子。”观时答道:“妈人还没老呢,人倒先糊涂了。我饿了随便在外头随便找点吃的就罢了,还整得这副做贼的样子偷跑进来找你呢。”她马上关了火,问道:“什么事?”

    “唉,也没什么事。”观时此时扭扭捏捏的,一副想说又不得说的样子。

    “真个没得说的。没得说就帮我把脏盘子洗了。”

    “嗯,也不是什么大事,看你忙呢,就不说了。”她努着嘴看自己的母亲,用脚尖去踢上红灰色的凝土砖。

    “那就不说了。”

    “嗯。不说了。突然就不想说了。”

    “你要出去么?顺道把这盘土豆片带出去。”

    “嗯,你觉得那个人怎么样?”观时又不甘地问道

    “哪个人?”


    “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哪个人。”

    “怎么问我这个?”

    “不问你这个,难道还问你怎么造火箭上天么?”观时也生得一张利嘴。

    “我也不知道怎么样,你叫我怎么说呢?”

    “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照实的说。有什么为难的?”

    “他从始至终也没有跟我见过几次面,统共也没有说过三句话,你才是和他天天会,时时守在一块的,你倒来问我。”观响撇嘴说道。

    “也罢了,你就直说,我跟他能成事么?”

    “我又不是神,这个更是不能知道。不管好歹,你自己心里要有个决断才好,别人是管不了的。”

    “别人不管就罢了,连妈也不管?”她一直跺着脚,发了“哧哧”的声响。
    浮生情絮——蛮夷菩萨(立夏)


    “我想管也不能够的,男女情事复杂麻烦,管好了讨不了好,管差了又怕你今后怨我。”

    “你说的对,好也罢坏也罢,你全放开了,歹恶由我们自己去受了,你倒脱得一干二净,换得全身轻。难道你不是我妈吗?难道我不是你女儿吗?”

    “你也是啰嗦,果真要听我的意见。别等我真的说了你又不乐意听。”

    “随便你,要说便说,要不说便不说,又不是天塌下来的天事,值得你矫情成这样?!”

    “罢了,既这样,我就说两句,那个人年龄大你这许多,目前看来,他其它地方也还算不错,就是滑头些,也过于世故,又喜欢做戏给别人看,但对你倒还算体贴周到的,只是见你好像不是很受用。我看着是不能长久的,也不知道到时真的境况是不是这样的,更不知你心里真正考量的是怎样?”观响把炸猪皮一个个放在光下翻过来转过去看,好似跟它们在谈情说爱。
    “如此说来,你是不看好我们的了,既这样,我也不想在他身上耗,索性跟明说,尽快断了才好呢。”母女俩正在里头说着话,就听见有琴摇暖在外头高声喊道:“我的神,我的仙,我的宝宝,我的观时呀,怎么闭个眼的功夫,你就离了我呀,害得我提心,害得我好找呀……”观响笑道:“瞧,你快听听,才说马儿跑得快,它就摔个臀裂鞍坏!他这样吊着嗓门嚎,就怕没人听得见,也不怕回头叫人笑话的,真是个不知耻燥的;这也就是你,换作是我,早断得一干二净的了,还会等到今时今日?”

    观时仔细地听了一会子,开始“咯咯”笑个不停,岔气说道:“妈,你是不知道呢,这算什么?在他家里,比这更夸张的还数不尽的,引得我连着笑到吐的,这真的不算什么的。”说着推开厨房门就往外赶,嚷声应道:“我的神来我的爱,我在这里,只不过找我母亲说了两句话,才离了你不到一刻钟,就惹得你这样,生生又排出许多戏来给人看给人看,真个不怕耻不畏躁的,怎么叫人看得上哩!”又转过头来同观响笑着说道:“我这就去赶他走。晚上我就不回那边去了,在自己家过夜。才先看了看,我的旧房间积了好几层的灰,恐怕是睡不了的,晚上跟妈一起睡。”

    月色慢慢淡了,夜亦近央,人群也渐渐散了。积了水的土坑周沿爬满了蚂蚁,它们排着或横或竖的队列正搬着糕块点心的碎粒回到不知座落在哪里的巢穴去。观响到处找观时,又令观面打她手机。观面只顾玩游戏,磨蹭了许久才答道:“早就回去了。我看着她上那人的车走的。难道还骗你不成?我看妈妈以后是忙死的,不是老死的,没事找事来操心!”观响反问道:“就你这样能,看我找了这许久也不早点告诉我去,害得我满院满楼白费时间瞎找。”观面就辩解说并不知道她在找人,只以为她在招呼客人。

    观响听了更是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回去睡觉,却在这露天底下瞎晃悠喂蚊子还是怎么的?你们姐妹几个,一个差似一个,我细细观察几年下来,竟没个合适的体统,叫我以靠谁去!”观面甩着胳膊半跳半走着回屋去了。观响在院边的石卵墙底走了好几圈,没来由的感觉到孤寂生冷起来,有了怒意要发泄,就跑到水坑边去踩蚂蚁,踩一只哼一声,又踩一只又哼一声。

    “你先坐下歇歇吧。这些丑东西处处有,时时有,只要气不顺了,随时随地都可以踩踏糟践的。”有琴挥炎拿了一束扎得沉稳固实的满天星等在她身后,他那方且宽的额头,扁且圆的脸庞,还有长且浅的眼睛,此时都闪着精熠熠的光亮。观响冷不防地吓了一跳,又见他穿着观面的枣红色毛呢格子西装,大小倒还凑和,只是裤子短了些,露出半截小腿肚来,便笑着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这样迟的夜,现在也转凉了,你还不走?我们今天第一次见,根本算不上熟悉,倒要问你打的是什么算盘,使的是哪样的诡计?”

    他将手中的花束递给她,笑道:“我找了这大半天,附近连个像们的花店都没有,一人卖水果的小档口里倒顺带卖些花的,只有这满天星和百合花的,而我平生最厌百合花的,于是只要了满天星。”她不禁问道:“很少有人讨厌百合花的,偏偏你又看不上,必是你发现了寻常人没发现的古怪道理,才有此类与常人不同的怪异看法。你是为了什么厌恶百合呢?是讨厌它们寡淡的香味呢,还是反感它们夸张的花朵形状呢?或者只是为了讨厌而讨厌,以彰显自己与众不同?”他将自己的光滑的头皮抓挠得“哒哒”直响,好久才笑道:“那些都不是,我只讨厌它们的根茎才那样。”她接着问道:“它们的根茎怎么样?”对方答道:“竟跟蒜头长的是一样的。”

    
    “就因为它的根茎跟蒜头长的一样就厌恶它么?”

    “我想这世上没有几个人是喜欢蒜头上开的花,兴许也没有几个人见过从蒜头上长出来的花,想着就为蒜头叫屈呢;不过这世上大概没有几个人讨厌百合花的,就我一人讨厌,其它人都爱它,也不算委屈了它。”

    “这倒也算得上是奇谭怪事了,这就好比一个人,尽管有张漂亮的脸,但他却长了一双和妖怪一样的脚,因此他就不配得到爱了?”观响开始仔细地打量起眼前人来,在那人脸上身上,是无法辨清美或丑的,只认为他长得不像平常人。

    有琴挥炎突然捉住她得空的那一只手,相当严肃地说道:“但对于人,我的想法可不一样:只要她是跟我妈反着来的我都爱。可惜这世上同我妈反着来的实在是太难得了,我才耽搁这许久,好在现在我终于找到一个,可不就是你么?你是知道的,我有多恨我母亲!”

    “我并不知道的,”她十分认真地看他,说道,“如此说来,你也是恨我的,或许我跟她很是相像呢,我们才见面时,你叫我‘妈’呢。”

    “那个不算。”

    “怎么就不算了?”


    “怎么能算呢?实际上,你跟她是反着来长的:我在心里琢磨她的样子,又把你从头看到脚,又从下看到上,你的头发又厚又僵,是死的,极为重沉地压在头上;而她的头发又松又顺,常梳成髻像个音符般挽在脑后;你的皮肤通红且粗糙,她的皮肤白皙且细腻;你邋里邋遢的,她清清爽爽的……”观响不叫他说下去,冷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糕的混帐话?!你到越说越有意思,而我却越听越没有意思;你虽比我年轻几岁,但再怎么样我也当不了你妈去!再者听你这样说,她竟是神佛,我却是妖怪,才先又说你恨她,但现在从你口里说出来的又完全不是那样一回事,可见,你是爱她的,还要拿我去跟她比,埋汰我来赞扬她,可见你是在胡乱说话。”

    他见她生气,便知自己失言,顿时脸额脖都烧涨得血红,不多时大力喘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说道:“我天生嘴笨,说的话不中听,你就全当耳旁风,听过就算了。你知道我的意思,虽然是首次见,我心里对你爱得很,情之深,心则乱,口里说起话来,更加没边没际的,却惹得你生气,叫我心里如何过意得去呢?”
    浮生情絮——蛮夷菩萨(小满)


    她见他话说得越加没谱,心下更加结他生恶起来,忙将他往院门口带:“今天真的迟了,夜真的深了,我也累了,我家房子也小,旁边都是竹林水田的,整得房间里不仅潮气重,蟑鼠虫蚁也多,自然就不虚留你了。”她说着就推他出门,对方急忙说道:“来的时候是坐我哥的车来的,他们早走了,这附近甚是荒凉,也叫不到出租车,或许叫我在你的长厅上的沙发里凑和一晚也是能的。你放心,我是知趣的人,绝不给你添额外的麻烦的。”观响勾脚一踢,遂将他整个人挡去门外,又说道:“你带了手机的,用手机叫个车还不是几分钟的事。快走吧,别在这里耗才是呢。再这样耗下去,哪里是个头哩?”
    一只白毛黄嘴的八哥从全开放的银制八角结蕊鸟笼上跳下来,它在一个绒布首饰盒上随便乱走乱啄,竟在无意中踩住盒子弹锁,打开那盒盖就跳将进去,从里头衔出一条莹腻透亮的珍珠项链来。被请到家里来做推拿 的女技师摇摇手下沙发床上的观时,指了指前头的化妆桌上的那只鸟。观时摇头叹道:“随它去吧。有琴先生可宝贝那只破鸟了,上次被它糟蹋了一整盒的牛肝菌呢,也没听他吭个声;我那时拿了两个菇混着蜂蜜做面膜,他却整整不自在了一天一夜呢,吃饭也说,睡觉也说,听得我脑壳都融了。”

    女技师应道:“哪有人还比鸟宝贝的道理?我每周至少到这里来一次,见他待你挺好,可见你还是孩子心性,说话夸张些也是有的。”那只八哥鸟见没人管他,更是拖着那条珍珠项链四处扔甩,链子终于散开,黄豆般大小的珠子滚得到处都是。鸟儿“咕咕嘟嘟”叫了几声,遂低下头去用嘴捡拾那些仍在滚动的珠子。观时看到这一幕,只嘻嘻笑着,嘘声示意隔壁床上的推拿技师不要提醒睡得呼呼作响的有琴摇暖:“可不好让他知道。你若这会儿吵醒他,他火气一上来,不仅这次不给小费,以后都不叫你来的。”


    

    鸟儿连吞了三四颗珍珠下去,堵住了就连着挺了好几次的脖子,在桌子上不住地绕圈,渐渐就躺下了。两个推拿技师都说道:“这是要坏事了,看样子这鸟儿是挨不过去了。怎么办才好呀,赶紧叫醒有琴先生,告知他才好呢。”观时是既摆手又摇头还使上眼色:“那破鸟儿刁钻得很哪,玩我们呢,等人过去瞧了,它却突然尖叫着飞走了,倒扑扇了你一脸灰呢,说不定还往你头上屙屎哩;就叫它瘫在那儿,我们不去理它,过一会子,它自然起身干自己的事去。”

    泡脚桶里的水早已冷却,水面上浮着的深青色叶胞子令她想起先前中午饭喝的那碗汤,里头上下暗浮的蓖麻油炸饺子有如失重后的死苍蝇在稍显浑浊的温汤里随势浮沉。观响又想起早些时喝那碗汤之前吃的是那个迷迭香焖猪肘子,只记得当时吃的时候是好味的,现在想起来就却只有满嘴的酸烂恶臭。观响提起左边湿脚踢了踢正坐在小凳子上给她右脚去死皮的年轻女孩,示意她换水。那女孩不慌不忙地拿过两条松软的毛巾,拭干了她的脚,抹了些白花花的腻子油上去,又翻过另一面来把那只脚包上捂在怀里,“这样就不怕冷了。我尽心尽力地替你捂着,等暖和了就告知一声。”

    观响对着身边的观时说道:“你倒看看她吧,非亲非故的,就这样知冷知热的,让你们好好看看,恐怕再过十年二十年,也无法从你们手里享受到这样的关怀乐趣。”观时冷着一张脸,看上去十分地懒淡,冷冷说道:“你叫她快点吧,这不是脱裤子放屁么,哪由得她这样耗的,我们还要到里头刮毛去呢。”

    温房里的灯光浮悠悠的,又点着朱烛和红香,更显得这里头所有活着的、在吸气的脸都生了一副惊讶诧异的神情。她们母女全身赤露地躺在塑针床上,一个长发挡住半边脸的女子在她们身上涂了匀匀一层的胶膏,她轻轻地在她们身上拍着,又不时低下来附在她们的耳边重复道:“你很美!你真美!好美!”观响往常是不会把心思或者闲钱花在这上头的,只是偶尔闻到咯吱窝里的酸馊味,便拿了把老式刮刀蘸了最常用的润肤露去剃那里的毛发,一时上了瘾,等那凹窝里的毛发净了,也便顺手捞起裤脚来,顺手也在小腿上来回磨几刀,直到手在腿肚上捋出扎刺感才心满意足地停下手。


    现在她躺在这柔软腻滑的塑针床上,冰凉的胶膏已镀成膜覆在全身上下,令她受用得紧。那头发挡住半边脸的女孩子挽起观时的头发,手脚麻利地在她身上划刮起来,发出“嘶嘶啦,嘶嘶啦”的声响。观响对观时说道:“我现在成了一条鱼了,全身滑不溜秋的,我是不需要动的,水在身上走,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在跟梦谈了一场虽无头无尾,却香滑甜美的恋爱呢。”对方笑着应道:“连酒味都没闻到一星半点的,怎么就喝上头了?妈天天骂我们长不大,自己的做起小女儿状来也是矫情得很哪,真让人肉酸恶心呢。”

    “平常我忙,好不容易跟你出来一趟,至少也跟着你们装年轻一回,高兴一回也赚得高兴一回,定然是好的。”

    “也没什么好的。再好的人都比不过一只鸟,有什么值当的?”

    “这是怎么说?什么鸟?又是什么人?又什么 人比鸟,鸟比人的?”观响着紧地问道。

    “你不知道,那人为竟为了一只死鸟生我的气。”观时愤愤然道

    “原来是为了这个才回来的,我原以为是想你妈和妹妹们才搬回来住几天的。”


    “有什么好想的?你们横竖都是那个样子,就算几天没见,大不了有的胖些有的老些罢了;再说了,要想也是放在心里想,做什么费这样大的麻烦,还要花功夫回来么?”

    “是为了什么鸟才生你的气?是真的鸟么?”观响接不了话,只得找话来问。观时哭笑不得:“妈妈真是老了,糊涂了,满脑子里装的都是污水秽气还是怎么的,问的都是什么怪形乱状的话?!不是真的鸟难道是你口里唱出的鸟?就是一只他花了大价钱买的一只呆傻画眉,平常像侍候他老子娘般供奉着,说是调教好了会唱曲儿的,我看未必,请了专业的训鸟师教了几个月,连发的声都不成样,像观面在磨牙的声音呢。”

    “那个人就为这个生气么?关你什么事呢,那鸟笨呢,再说了,你又不是训鸟师,再怎么样都不干你的事。”

    “不是因为那个。”观时叹道。

    “怎么又不是因为那啦?不是因为那只鸟吗?才说两句话的功夫,又不是了?那现在又是为了什么?”

    “当然还是为了那只鸟!”


    “怎么又是那只鸟了?怎么一会儿是一会儿不是的,才刚说不是又变成是的了,这话如何说才好?”观响急得不行,只想问个究竟。

    “当然还是因为那只鸟,只是那鸟现在死了。”

    “既然那鸟现在死了,死了就死了,鸟都会死的嘛,有什么奇怪的,更没什么要紧的,倒为这个生气,而你又为这个苦恼,确实没什么值当的。别说我没有跟你说过,我从来就觉得他不正常,差一灶火的米饭,粘牙涩口得很。”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观时压低声说道,“你急个什么劲呢?总归来说,和你没有多大的相干呢。”

    “不是都听着么?你就快说吧,那呆鸟是怎么死的?是被你拨光了毛,拿去炖汤喝了么?也不对呀,你素来都不中意吃肉哩!”


    浮生情絮——蛮夷菩萨(芒种)


    “那只破鸟偷我的珍珠吃,噎死了。他怪我随便,怪我东西四处乱放,我东西明明收好放在上锁的盒子里的,鬼知道那贼鸟怎么开了盒就拿了那珍珠项链去耍的;那鸟又不是我生的,难不成还要我天天守着看着,这也是没有的事。我自然气不过,为了那个就说了他几句,难道人比鸟还不值钱?他居然连着两天都不理我呢!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特地搬回来的。”

    观响觉得身上镀的膜渐渐发冷发硬,又僵住了,令她动弹不得,堵得她十分难受,问道:“到底是说你人随便,还是说你东西随便放?”没等 对方回答,又说道,“这次回来就不回那边去了吧?”


    “我也不想再回那边去。但就怕他到时气消了,赖着皮来找我,禁不得他哄我两句,我又是跟他回去了的。我对其他人都是冷心冷意的,只对他心软,挨不了他说两句好话的,能怎么样呢,看来我这辈子是吊在他身上晾成干晒成灰才算呢。”她多说两句话开始感动自己,竟然哭了。

    “还怪我乱长舌头乱磨牙,你这张嘴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成天喝喝呼呼的也不知说的是什么野话村言,怎么叫人听得进去?!他毕竟大你许多岁,总归是要比你先死的,听你这口气,等他死了,你也要不活了不成?”观响素来宽待自己的女儿,纵得她们刁钻难缠,与人相交相处中也是强势霸道惯了的,现在却见观时说出如此这般弱软曲委的话语来,叫她诧异不已。
    我也不晓得怎么就上了他的当了,更可怜的是离了这个怪人就好像掉了魂一样,纵使活着,也就当自己死了,怎么使事都不自在。”她说着又拿起自己的手机翻看,“我回来都快一天了,他也不打个电话给我,肯定是对我有了厌烦之心,便去找别人了!我这不是自己挖井自己跳么?失策,真是失策,我现在自己走了,岂不是趁了他的意,要是跟他闹一闹再走,说不定还能搞几个大牌皮包或者钻石手链来,现在这样一声不响地一走了之,倒叫他赚了大便宜!我怎么这样傻!我现在还是回去吧,不行,就这样回去还不叫他看扁了,今后在他面前可不是都没了立足之地;只是如果他真的搁开手,岂不我吃了大亏,他赚了大便宜,叫我怎么甘心?我是那样爱他!哦,我才知道,原来我并不嫌他老,终归还是爱他的。”

    母女二人脱净了身上的毛发,泡过所谓的‘叶子精露’浴,换了衣服坐着喝加了两勺的脱水枸杞甘草汁。观响将手里的麋鹿头陶瓷杯放在一边,面做恶心状说:“真是难喝,一股说不出口的奇特怪味,是用汗水烧开了再拿蟑螂屎泡的么?”观时笑道:“这样说来,你是常喝用汗水泡的蟑螂屎么?”


    观老太太打来电话,说的话叫人听得云里雾里:“真真了不得哩!你们快回来看看吧。那个叫有钱的整了好多玩意儿到院门口来,招惹了许多蜜蜂蝴蝶到家里来,我嫌吵,要赶他走呢,他又死赖着不走,掏了两百块钱给我;这样热的天,这样毒的日头,我怕他晒坏了,就让进院子里来。他坐在那里都等着睡着了,一动不动的,我以为他断了气,就上前戳他,他醒了便又给我两百块;不一会儿又睡着了,我再上前戳他,他再次拿出钱包抽了两百块给我;我回屋里吃了一碗酸奶香蕉又出去,见他又睡着了,再摇醒他又得了两百块,我现在回房里给你们打电话,怕出去还是见他打盹,我定是要叫醒他的,可不又得他两百块呢?”

    观响笑道:“既这样说,我们不回去才好呢,你还叫我们回去,岂不断了你们的财路么?”观老太太应道:“我虽老些,可并不糊涂,就只这一次把他身上的钱给薅光了,他以后可怎么敢再见我;我自然是要给他留些余地的,只要长久地留着这财路才是正理呢。”观响便催着观时回去,告诉她有琴摇暖早备了各式花样在自己家里头,只等着回去了便可以同她赔礼道歉。

    
    四辆皮卡车并排停在大门口,车后斗装满红白两色的玫瑰花,车前有架漆黑的大钢琴,有两个身穿燕尾服的男人门在旁边聊天,见她们来了忙坐回钢琴前弹奏起一首轻缓抒情的曲子来,听到动静,又从那几辆皮卡车后头走出两男一女,手里各拿着大中小提琴。观时说道:“我就说,那边餐厅的员工也常说,他是鱼,我是水,他这辈子是离了我就活不成的。”说着就跳下车去,往大门跑,正好见有琴挥炎从门里迎出来,问他道:“你家大哥哥呢?”那人从上衣胸袋里拿出一只八角锈银线竹叶的白绸手帕,先是用那个顺了顺满是油胶的头发,又轻拍了额头,才应道:“也真真好笑呢,他成天都跟你腻歪在一块,我要找他都先问过你的去向,找到你才能找到他,你倒好,却来问我!”

    正对着卧室窗户的毛竹经这热天里的密雨一照料,更是茂盛了,推推搡搡地簇拥在一起,足足挡了半屋的光。毛竹后面是棵种了十几年的樟树,从前几年开始就不长个了,只长叶子,近几年不但个不长,连叶子也不长了,碰到风大的时节还一劲地掉叶,不管黄的青的都掉,几个月折腾下来,一棵树半边扇都是枯枝。观响坐在窗前,吃着一条细长的深红色甘草软糖,那东西粘牙,她只不过多咀嚼几下便觉无力得很,头晕目眩的,就“哎呀呀”叫起来。


    观端披着一头湿发撞门进来,跑到窗前仔细观察那小片毛竹林,问她母亲道:“怎么了?可是见到蛇了?必定是竹叶青,书本上说了,这种蛇虽毒得很,却是最迎眼的,不仅颜色好看,绿莹莹的泛着光,连身形也是美的,细细长长的甚是苗条。”观响摆手要赶自己的小女儿出去,又急忙啐道:“我呸呸呸!哪里来的蛇?我每隔几天都有叫人过来往后园子里做虫蚁消杀的,哪还有蛇,恐怕连苍蝇也找不出半只来。”她又招呼她过来,边摸她的头发边说道:“怎么一大清早就洗头?昨天是在哪里睡的?是听到声响才进我房间找我呢,还是有其它的事才找了我来的?”观端说道:“很早作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我成了风筝,被妈妈和姐姐们放走了,那梦里面也下着雨,淋了我一头湿,醒来头便痒得很哪,就去洗了头,刚洗了出来就听见妈妈在哭呢,所以过来看看,以为你见到蛇了呢。”

    “赤舌白牙混说些什么哟?!我哪里有哭?只不过吃了块糖粘牙,咀咬过了头,头晕才唤几声儿。你快去把头发吹干吧,近来雨下得勤,天潮得很,水汽饥馋,弄不好要感冒的。”

    观端小跑着出房门,只走几步远又折返回来,问道:“妈妈,可听到姥姥在楼下哼歌儿呢?”

    “不曾听见。她又发什么癫?她近来越发老了、傻了!”

    “她给那个名叫有钱的二叔叔唱曲儿呢。”

    “他这么早就过来了?他怎么又来了?好没有眼力见的一个怪人,你姥姥好好地做什么给他唱曲儿?”她说这话时,眉眼里储着笑的。

    “那人给了她两百块钱。我想着吹干头发再找本书来读,也选一两个有意思的故事下楼去读给他听,也得个一百两百的,我拿去买印石雕的耳环来戴。”

    “你敢!?若真的做出那没脸没皮的事来,我就不认你了,弄不好还要把你赶出去睡大街。”观响揶揄道。
    四辆皮卡车并排停在大门口,车后斗装满红白两色的玫瑰花,车前有架漆黑的大钢琴,有两个身穿燕尾服的男人门在旁边聊天,见她们来了忙坐回钢琴前弹奏起一首轻缓抒情的曲子来,听到动静,又从那几辆皮卡车后头走出两男一女,手里各拿着大中小提琴。观时说道:“我就说,那边餐厅的员工也常说,他是鱼,我是水,他这辈子是离了我就活不成的。”说着就跳下车去,往大门跑,正好见有琴挥炎从门里迎出来,问他道:“你家大哥哥呢?”那人从上衣胸袋里拿出一只八角锈银线竹叶的白绸手帕,先是用那个顺了顺满是油胶的头发,又轻拍了额头,才应道:“也真真好笑呢,他成天都跟你腻歪在一块,我要找他都先问过你的去向,找到你才能找到他,你倒好,却来问我!”

    正对着卧室窗户的毛竹经这热天里的密雨一照料,更是茂盛了,推推搡搡地簇拥在一起,足足挡了半屋的光。毛竹后面是棵种了十几年的樟树,从前几年开始就不长个了,只长叶子,近几年不但个不长,连叶子也不长了,碰到风大的时节还一劲地掉叶,不管黄的青的都掉,几个月折腾下来,一棵树半边扇都是枯枝。观响坐在窗前,吃着一条细长的深红色甘草软糖,那东西粘牙,她只不过多咀嚼几下便觉无力得很,头晕目眩的,就“哎呀呀”叫起来。


    观端披着一头湿发撞门进来,跑到窗前仔细观察那小片毛竹林,问她母亲道:“怎么了?可是见到蛇了?必定是竹叶青,书本上说了,这种蛇虽毒得很,却是最迎眼的,不仅颜色好看,绿莹莹的泛着光,连身形也是美的,细细长长的甚是苗条。”观响摆手要赶自己的小女儿出去,又急忙啐道:“我呸呸呸!哪里来的蛇?我每隔几天都有叫人过来往后园子里做虫蚁消杀的,哪还有蛇,恐怕连苍蝇也找不出半只来。”她又招呼她过来,边摸她的头发边说道:“怎么一大清早就洗头?昨天是在哪里睡的?是听到声响才进我房间找我呢,还是有其它的事才找了我来的?”观端说道:“很早作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我成了风筝,被妈妈和姐姐们放走了,那梦里面也下着雨,淋了我一头湿,醒来头便痒得很哪,就去洗了头,刚洗了出来就听见妈妈在哭呢,所以过来看看,以为你见到蛇了呢。”

    “赤舌白牙混说些什么哟?!我哪里有哭?只不过吃了块糖粘牙,咀咬过了头,头晕才唤几声儿。你快去把头发吹干吧,近来雨下得勤,天潮得很,水汽饥馋,弄不好要感冒的。”

    观端小跑着出房门,只走几步远又折返回来,问道:“妈妈,可听到姥姥在楼下哼歌儿呢?”

    “不曾听见。她又发什么癫?她近来越发老了、傻了!”

    “她给那个名叫有钱的二叔叔唱曲儿呢。”

    “他这么早就过来了?他怎么又来了?好没有眼力见的一个怪人,你姥姥好好地做什么给他唱曲儿?”她说这话时,眉眼里储着笑的。

    “那人给了她两百块钱。我想着吹干头发再找本书来读,也选一两个有意思的故事下楼去读给他听,也得个一百两百的,我拿去买印石雕的耳环来戴。”

    “你敢!?若真的做出那没脸没皮的事来,我就不认你了,弄不好还要把你赶出去睡大街。”观响揶揄道。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蛮夷菩萨(夏至)


    “怎不见你赶姥姥出去?”小姑娘笑嘻嘻地说道。”

    “她是我妈,是我长辈,生了我,养了我,于我有恩呢;尽管现在老了糊涂了尽做些丢脸损面的生意,我都得忍着呢,自然是不敢对她怎么样的;你就不一样了,你是我生养的,我花了许多财力物力心力及时间在你身上,许你做什么,你就得去做什么;不许你做什么,你就是不能做什么!”

    风紧了,雨也渐渐重了,莲子般大小的透明水粒打在樟树的枯枝上,发出“咚滴咚”的跃动声响。观响盯着那几个樟树枯枝发呆,只盼着风和雨都能更大些,兴许雨大了,那枯枝就活过来了,抽出几个淡绿色的嫩枝,在上面又生了许多叶子,用不多久还能开花结果……她觉得裸露的膝盖凉飕飕的,还有几分痒意,遂低下头去挠,再抬头往外看,风雨仍是一阵重似一阵,包风雨连绵不断地打在窗外的竹子或樟树上,那些枝桠晃摇得厉害,只是鲜的仍是鲜的,枯的仍是枯的。观响清清嗓子,起身化妆穿衣,毕竟那人还在楼下干等着,男女情事,有尺度的拿乔是情调,一不小心过了界,那就是欺负人了!她自认是位知性且有涵养的淑女,自然是不愿叫自己也鄙夷起自己的。


    观时披着一件金色底黑色大花的织针雪纺睡袍站在她身后,倒吓了她一跳。她听她女儿忿忿说道:“我才先下楼去,看见他们家的呆二佬在门厅那里等,我问他,说是等你呢。你倒说说吧,你们怎么就凑到一块去了?前两天他又送花又搞那些不土不洋的玩意儿来讨你的好,我原以为你是见过世面的,跟他出去吃一两顿饭也是人情礼仪面上过不去才那样的,没想到你就这么随便,就勾搭上了。他竟是个二混子,又呆又傻,还不是沾染了他哥哥的光,才比平常人多了几块钱;要是没有他哥的帮衬,也不知他现在是山林里面当野人呢还是在街头上流浪讨食呢!妈连这样的人都愿意花时间去交际,真叫我失望,真叫我看不上!”

    “他们家的大呆子昨天不是来找你了么?不巧了,恰好你去你表哥家了,打电话给你也不愿意提前回来。他说今天还来的,过会儿等雨小了就会来的。”观响表面上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来,心下却是慌张的,她不知该如何应话,只得打马虎眼转移话题。

    “他来不来与我何干?为了等他就收心做尼姑不成?我等雨小了是要出去的。”观时甩了甩头发说道。

    “怎么不与你相干?前两天不是为了那人哭得死去活来的,如何现在又将他当成陌生人来对待了?我看他倒是真心对你,只是你还是小孩子心性,喜欢玩;话说回来,昨天我跟他聊了两句,他人是铁了心计划要跟你把事定下来的,你要是有其它想法,趁早把话同人家说明白,别把人当猴子来耍,白白遭践了别人的时间哩!”又朴充道,“他比你老那许多,哪有那样多的时间同你耗?”

    “姥姥说妈当年也读了好几年的书,我却不信,或者都白念了,都不知道‘胳膊肘不该往外拐’的道理,倒帮外人来派我的不是。”她弯下身,从床脚抱起一只黄白相间的荷兰猪,亲得“啧啧”作响,又问道:“这毛玩意儿身上味道重了,多久没有洗澡了?”说着就将那只肥软的毛鼠悬挂在手里,加大力,勒住它的脖子。可怜的小畜牲,四支爪子扑腾着,满脸委屈地吱吱叫着。直到她玩腻了,才把那个毛团子放下。
    “并不是帮着外人来派你的不是,我都是为你好。这两天你都上你表哥家,闹到好晚才回来,听观面说你都在浴室边洗澡边吐呢,肯定是在外头喝了不少酒了。只希望你克制点,要多保养,总没有跟他赌气却来糟践自己的道理。”

    观时呵呵笑道:“难道妈妈的耳报神眼报神遍布世界各地么吗?怎么就断定主意我是为了他?这世上有趣的人那样多,我就只能贴在他身上么,难道没了他我就不活了,难道只有他能吸引我,难不成我就不能和其他人高乐了么?”观响问道:“听你的意思,是有了其他人了?”观时应道:“什么其他人?哪里来的其他人?妈可别捕到风就是雨,我可不是那种见一个爱一个的人,只是他当初给我气受,他现在醒悟过来了上家里来找我,算好了只等了一天两天的我就愿意跟他回去,那他就打错了算盘;就算他那个呆弟弟也晓得花心思玩花样来讨你的好,他自然是样样强过他兄弟的,断没有叫他赚这便宜的道理。”她在出去前又添上一句:“妈还是尽早下去打发他们家的二呆子走吧,傻坐在门厅,叫我看着眼烦心乱的。只是别跟他一道出门才好。”

    樱桃酱奶油布丁终于上桌,顶上冒着徐徐热气。服务生拿了一杯冰凉的液体白巧克力过来,打算浇上去。观响抢过那个又冷又僵的透明硬纸杯,说道:“我们自己来吧。”又说道:“我想先吃点巧克力,这东西光看着就觉得味儿错不了。”有琴挥炎拿了一个小巧的玻璃八角碟子,装了两勺子的布丁给她:“他们说这里的奶油布丁吃起来像种着梅花的雪山呢。你先吃点原来的,再吃点带浇头的,对比下有什么不同没有?”她依言将带浇头和不带浇头的甜点都一一吃过,只觉得一个甜得腻牙,一个冷得缩脑。

    坐在对面的有琴挥炎给她倒酒,首次整了满满的一杯,又拿过杯子去倒了一半在自己杯子里,笑道:“这种酒,年份越久的劲头越足,你平常不大喝酒,如果喝多了最是容易上头,还是少喝点。我今天高兴,理应多喝点,到时叫个车回去也是便当的。”她现下头晕得紧,拍着桌子叹道:“看来要败你的兴了,我受不住了,得回去了。”对方紧抓住她的手劝道:“不要紧的。再等等就能缓些的,你信我吧。”他向服务生讨了温开水、温牛奶和热毛巾来,轻手致巧地给喂她喝水、喝奶,并帮她擦汗。


    
    连喝了两杯温牛奶下去,观响的头虽不疼了,视线倒却新增了一层砂影,见对面那人倒比往常顺眼许多,就笑着说道:“你虽然有时不懂得说话,偶尔做事也只知道一筒子往前去撞墙,不碰个头破血流不回头,但伺候起人来却是十分有心的。”有琴挥炎呵呵笑道:“你说得也对也不对。不过只要是你说的话,我总归是爱听的。”她被他逗得闷声笑,他伸过手来,伸出食指轻敲她放在桌上的右手手背,她“嘻嘻嘻”干笑几声,便将他的手紧紧抓住,对方得了这样的鼓励,得意得像要成了仙似的,移过凳子来靠近她 ,另一只手伸出来去摸她的手臂和肩膀。观响整个人仿似漂浮在空中,对这种亲微微的亲呢并不抗拒,只轻轻叹道:“这两个月辛苦你了,也让你受委屈了,叫你费了许多心来讨我的好。”有琴挥炎应道:“哪里敢说辛苦和委曲呢?一切都是值得的。现在见你与我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又同我说说笑笑,我心中只觉得高兴与感激。”观响又说道:“她们都说你呆呢。我倒认为呆有呆的好,要是碰到其他精明的,见我当初待你那样刻薄,早离了我远远的,但你不一样,仍发着呆病跟着我转,才叫我有机会晓得你的好。”
    浮生情絮——蛮夷菩萨(小暑)


    自从那天在观家大院里的生日会上被赶走后,有琴挥炎不但不怒恼,却中邪般天天往观响家赶,自然都是不会空手去的,或带鲜花去又或带首饰礼品去又或者带各式的点心去;有时她在家,有时她不在家,但就算她在家也是不理他的,只叫他在门外空等着。他虽算不上精明算计,但也是有自己的原则的,每天都是等够三个小时就回去。后来观响拍戏受了脚伤,回家来休息。他大概是从观老太太那里听得消息,除了送常送的东西,还买了药托钟点工传进来。渐渐地,他便隔天来一次,还带了小提琴来拉曲儿给她听;后来连下了好几天的雨,她每每喝过梅子小米粥就会在饭厅看书,时不时地从窗户往外看,并不见他;好不容易等 到雨散晴来,她竟在暗地里隐隐盼那人来,可惜却总不见他来,于是便暗暗自我安慰道:“不来更好,少一个人在面前也少一些麻烦,眼不见心为净,不对么?”

    某天早上,有两只棕尾乌鸦在她家大门前的电线杆上轮流嘶哑地号叫,被一个精神失常的流浪汉生生地用断砖给砸下来。那流浪汉驼背低头,叫人看不清他的脸,捡起地上的两只死鸟边摇晃着边哼着小调就走了。观响喝过粥后又喝了好几杯加宫梨汁及槐花蜜的茉莉花茶,头脸贴着玻璃往外瞧,直到太阳落山都不见他来。她急了,只为自己感到惋惜起来。

    观老太太摇着一把旧纸扇来到饭厅,告诉她换药的医生来了。她在窗前转过身,发牢骚道:“这个大夫不行呢,虽然便宜,连着换了四五次药了,脚伤也不见得好些。”观老太太上前关窗拢帘,说道:“那个人怎么这么迟了还不来?仔细算来,倒有五六天的光景没来了吧?”观响顿时紧张得不敢转身,好像那个人就站在她身后,对她吐舌龇牙地吐气呢; 她平了平呼吸,只对她母亲说道:“他不来就不来,难不成还要我去请他来么?”观老太太呵呵笑道:“倒不用请,他实际上每天都来的,怕你见他不自在,都在大门外等着,不让你知道罢了。”观响叹道:“你出去请他进来罢。”

    

    “请他进来做什么?”

    “请他进来喝茶。”

    “我们家的茶算不上好,请不请他喝都无所谓。”

    “他若不中意喝咱家的茶,就留他在家吃晚饭也是可以的。”

    “那样又添了许多麻烦。”

    “又有什么麻烦的,酒和菜都是现成的,平常吃什么晚上也吃什么,只不过多双筷子多个碗的事罢了。”

    “我并不是指那个麻烦,你留他吃晚饭,他到时肯定是要回请你的,前面请几次你是可以推辞不去的,但凭我看了他这许久,那个人一条筋从头连到脚,竟是头倔驴子,定会一直请下去,直到你应承为止,等你心软了,到底是会跟他出去吃饭,然后跟他去喝茶,又或许跟他去看话剧,又或许跟他去听演奏会……瞧,这一来二去三往的,你敢说不麻烦么? ”

    观时自小与她的舅表哥山多处得好。幼时两人一起偷出他父亲的烟丝草出来,给养在露台观赏池里的三只乌龟吃,竟喂了一半去,剩下一的半用厕纸包了扔到屋后种植葵花的园地里。观时便说道:“不该扔到那下面的,舅妈每天都会到那葵园看,一天好几次,若被她发现了,会到我妈面前用脏话吊喇叭骂人哩,还是下去把东西捡了藏了才落个心安人安。”山多又带着观时下到屋后的葵花园地里,找了那包烟丝草,蹲在地上,用纸卷了点了火对着抽。

    观时被呛得眼泪鼻涕直流,指着头上开得正闹腾的葵花同他表哥说道:“等我长大嫁给你,头上就戴着那用向阳花编织的花环,你说可好还是不好?”山多挤眉弄眼道:“我不要你的。你倒不早说,我已经许了其他人。”观时便问:“你许了谁了?现在没了你,我要许给了什么人呢?”她表哥答道:“我早已许了我堂表姨妈了。”观时说道:“她老你那么多,等你大了,她便死了,你不嫌晦气么?”山多反问道:“你又没见过她,怎知她是老的还是年轻的?”她答道:“我虽没见过她,却见过她儿子,只比你小一两岁而已,比我还大哩!她妈妈能有不老的道理,就算现在不老,等你大些了,她肯定就老了。”她表哥山多却是十分有把握的:“这个不怕。从去年到前年我长高了七厘米,而她看上去是一样的,说明我长大长高要比她老起来快得多。”
    市西郊原有块宽广的水田,原本要在上头建车站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终没建成,那片水田就慢慢荒废了,渐渐地蓄了许多水在里头,再过几年,不知谁在那里养了许多水鸭,不多久那里头的水鸭也不见了,又有人种养了许多荷花或睡莲在那池里;那里的水越蓄越多,花也越种越多,后来倒成了一个颇受当地人欢迎的旅游景点。观时和山多租了一艘船在池塘边等,她向驾船的师傅要了一支烟来抽。山多问她:“你还回去找那个老头么?”观时抬头对着天上的大日头闭上了眼,语速极慢地说道:“回去找他又怎么样?不回去找他又怎么样?”

    “你若回去找他,好歹长点心眼,为自己的后来好好盘算;你若不回去找他,我倒愿意介绍个把人给你认识的。”山多的烟粘在上嘴唇上,他一说话,那烟管就摇个不停

    “要介绍什么人给我认识。”

    “上回我们去唱歌,跟我们一起去的那个后生仔,你还记得么?叫画扇的那个,就是我表姨的儿子,你认为他怎么样?”

    “哦,原来是那个叫画扇的后生仔,他认为我怎么样呢?”

    “他自然是认为你很不错的。”

    “我们现在就是为等他么?”
    现在的天特别的蓝尤其的高,阳光从那样高远的地方掉落下来,原来是一片一片的,往下掉了一阵子,裂成了块,又往下掉了一阵子,切成了条,仍往下掉了一阵子,碎成了粒,接着风赶了过来,连着扫荡了好几圈,那些密而沉的剔透颗粒即刻就碎了,于是呛人口鼻,掩人耳目的银粉洒向四处,倒是有种干桂花的香味。观时站在船尾,盯着正在荷叶面上展尾挥翅的银鸟瞧个不停,偶尔碰到阳光烈些,闪着她的眼,又刺了她的耳,只见她软软匀匀地摇了几个腰身,“啊啊”的叫唤几声,“噗通”一声就翻进水里。

    

    黄黄绿绿的池塘水暖暖软软的。她沉陷在其中本不愿脱身的,却闻到污泥的腐腥味,觉得惊惧,才舍得挣扎,原要张嘴呼救的,又喝了好几口脏水进去,忽然觉得双腿间一股转着圈子的暖温在捣乱作兴,她想自己大概是尿了。那股暖意不仅禁锢了她手脚,也捆绑了她的心志,叫她又慢慢放弃了挣扎,围在耳边脑边的水对她碎声哼起了断歌残曲儿,又使她跟着节拍在水里踩踏起来,累了就在水中打起打直盹来。原来的阳光铺在池面上,薄薄匀匀地摊开,此刻被塘里的水搅得粉碎,时间也在里头掺上一脚,与它们混闹起来。水里的动静又大了些,终于有人跳入水里来,捞住她的胳膊便往上提。观时全身一波又一波针扎般的刺烫,睁开眼,发现在自己四肢仰叉地摊在船尾,阳光无比浓烈,全身虽是湿的,却也是被烘得生疼。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蛮夷菩萨(大暑)


    “嘿,睡得可好么?都发了什么梦呢?”画扇举着一个荷叶为她挡住冲着她脸上浇的的阳光,笑道,“你倒是给我说说吧,是怎么掉下去的?当时并没觉得水动船摇的,怎么转身就不见你了,却吓得我对着周围乱吼胡叫,你表哥和那驾船的师傅都猜说定是你起了玩兴,暗自偷偷地沿着水上的浮桥回岸躲起来了,我只不信,平时暗底下观察了你这许久,知道你虽然随性些,但再怎样都不是行事举止没有分寸的人,由此才跳下水去找你。”

    “这样说来,今天倒是你救了我的命,叫我怎么谢你呢?”她抓住那人的手臂,狠力掐进去,只觉得结实稳劲;又想着如果是和有琴摇暖在这船上,他是断断不敢下水去救她的,退万步来讲,就算他下水来救也未必能捞得她出水,甚至连自己的斯文规矩命都赔进去了也是能的;兴许是她自己多想了,那人是根本不会上这船来的。
    “别说傻话,都是自己人,山多是你表哥,也是我表哥,我们都是亲戚呢,说什么谢不谢的。只要你好好的,大家都开心,这才是最难得的。”画扇大概是嘴热,一直拿手在自己的嘴边摇。

    “你穷么?”她问道。她向来肚里不藏话,想到什么便是什么。

    “唔,我现在还是大个学生,一律吃穿用度都是靠父母,无所谓穷不穷的。你为什么问这个?”

    “那你的父母呢,他们穷么?”她接着问道,竟不知道她原来是个这样坚持不懈的人。

    “穷是不穷的,只是老了些,哈哈哈。”画扇半打趣道。

    “嗯,那就没办法了,这人情只能先欠着你了。如果你们家穷些倒好,他有钱,叫他给你一些就当是还了你的人情了。”观时将头发饶在手臂上捻水

    “他?哪个‘他’?”男孩子心中莫名紧张起来,好像那个“他”是老虎,稍有不慎,就会被那个人吃了去。

    “我是说我妈。”观时拎起自己 的衣角来,看自己嫩、紧、白的皮肉,她想起有琴摇暖最爱的就是自己软软细细的腹腰。

    “不管你说的谁,只千万别老是把‘人情’这几个字挂在嘴上,你说多了我听着烦也嫌啰嗦。就算是碰见陌生人我也是要救一救的,何况是你?”

    “罢了,罢了,你说的对,我都你听的就是。”她突然指向他的背后,双手掩脸大声叫呼道:“你瞧,快瞧吧!那鸟儿身上都着火了,却还飞得那样高!”画扇转头去看,观时趁着空档一脚踢向他的膝盖。那人并没觉得疼,只感到意外,下意识往后退,被船舷绊了一下子便掉入水中,只轻轻翻转了个身又露出头来,浮坐在水中,望着观时:“好好的这是怎么说?”她向他伸手,笑问道:“你上来么?我拉你上来。”他终于悟过来,便笑道:“你拉我上去,就算是救了我,更是还了我的人情。这样不寻常的法子,也亏你想得出来。”说着他便抓住她的手扶着船舷爬上来。船身轻轻颠簸,他急忙扶住她的腰,嘻嘻笑道:“可别又掉下去,我便又要下去救你上来,又害得你为还人情又踢我下去,又要牵我上来,这样反反复复,可真是没完没了了,岂不是整辈子都要耗在这里?”

    观时也笑着应道:“果真那样,都了不了了,我们可不要在这里安家落户。”他一手扶住她的背,一手抓住她的脖子,专注地看她。观时问道:“做什么这样看我?好像一只猫在看一只鱼,只等旁边没人就吃了它。”画扇双手向上走,迅速扶住对方的下巴,低下头去吻她。她试探般地推他,那人并没动,倒是脚下的船在动,于是反射性般向前贴住他,只暗暗希望此时天就黑了,不要叫旁人看见他们才好。山多站在船首抽烟,背对着他们两人问道:“你们轮流下水,该分工时分工,该合作时合作,定是采了不少莲蓬,抓了好多的鱼吧?”

    
    观面近来又蓄起了长发。她抱了一只乳山猪标本回楼上房间,观老太太和观端在后面叫她,她只当没听见。观端也跟着进屋,手里拿着一盘子的黄杏,问道:“我们几年前种的杏树如今终于结了果子。我和姥姥忙了一下午,足足采了一大筐洗衣篮。你吃不吃?吃完了还有,我再到厨房洗些拿上来。”观面正低头给大提琴调音,脸都懒得抬,只说道:“那东西有什么好吃的?除了甜便是酸的,而且还有毒,吃多了可是伤肠胃,弄不好要死人的。”观端应道:“我偏吃,我偏吃,要你管呢?”她边吃着黄杏边凑近细看观面拿回来的那个乳山猪标本,问道:“这猪是从哪里得来的?怎么这猪身上生的都是猫的毛呢?”观面应道:“可别乱碰。”又问道:“妈妈怎么不在家?”观端笑道:“在呢,怎么不在?”观面问道:“既然在,怎么不见?我去趟远门回来,也不见她派车在机场接我回来。”观端答道:“她忙着呢。正在会客。”
    “在哪里会客?会的又是什么客?我好不容易回家一次,也不见她来会我。看来她变了,她真的变了,以前我们小,她倒疼我们,时刻守着我们,现在我们大了,懂事了,她倒把花在我们身上的心思都疏了,叫我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呢?”观端半笑半骂道:“你倒是挺能的。她现在在自己房间里会客呢,你要是敢,就找过去,把这些话都说给她听,再看她怎么补偿你。”观面感到十分疑惑,边骂边应道:“这也是奇怪的事,怎么会客会到自己的卧室里去了?倒不知这是哪家的道理?待我去瞧过,好好地说她一顿。”观端又应道:“你如果真的那样能,就去她面前耍下威风吧。又没人拦你不叫你去的,你又想怎么样呢,为什么不去?”她放下手中的乐器看她妹妹,也才几个月没见而已,她长高许多,眼更大了,头更长了,原本就嫌圆滑的鼻子更是秃了,小姑娘原来的肤色就黑,现在加上润圆的额头加鼻头,竟长成了一只营养不足的黑色乳猫,它四个爪子攀在铁栅栏上,不时升出舌头去舔舐,圆圆的眼里水光汪然,甚至连圆滑的额头与鼻头都盛着泛泛水光。观面实在没忍住,就冲自己的妹妹说了几句:“也才几天不见,你怎么越生越丑了?怎么一天丑似一天的?个子虽长高些,只是你那鼻子越生越邋遢,天也不冷,嘴又乌青抹黑的,可真是越长越大越生得蹊跷了。”

    观端毕竟还是小孩,平素对自己的相貌缺陷本就十分敏感,现在被自己的亲姐姐这样编派,满肚的怒气往上走,刚到嘴就成了心殇,又往底下沉,刚落地就生了根,那根脉立时隐进肉里骨里去,是再也无法清理干净的,顿时哭道:“外头的那些男孩没家教,骂我是‘蒜头精’,这也罢了,就当没听见,反正我也不与他们一个屋檐下住着,只是路上偶尔碰到,知道他们在那里,我绕道行也是可以不见的;而你不一样,不但在同个屋檐下一起吃住,还是骨血相通的姐妹哩,我又怎么禁得住你这样说我!?倒说我丑,天天对着你这扁塌的肉脸,大象踩过的鼻子,难道我就舒心了?”


    “瞧,我才说两句你就急了!跟你闹着玩的,只是开玩笑的,倒整得我白得罪你了,实在对不住你呢。”观面又问观端:“妹妹现在读几年级?成绩怎么样?听说你既学打篮球和跆拳道又学钢琴和芭蕾舞,可不是好辛苦,时间怎么能安排得过来?”
    浮生情絮——蛮夷菩萨(立秋)


    “正是呢,正是时间安排不过来,篮球早没练了,跆拳道也没学了,都是耗费时间的事,不管学不学都没有什么用处。”

    “我现在肚子饿了。我们一起找我妈去,她既然在会客,肯定有点心,我们好歹过去凑下热闹,也找些东西填下肚子才好。”

    “我才吃了黄杏脯子,并不饿。我要是你,也是不去打扰他们的,如果是会普通的客也就罢了,她会的可是那个有钱先生,那个呆子有钱先生。”

    “有钱先生?哦,原来是他,又不是地府阎王,我凭什么怕他?难道观时也在家?”

    “不是那一个大呆子有钱先生,是另一个。”
    “哦,是他,”她突然兴奋起来,高声道:“如果是他,我就更要过去会会了。实话告诉你吧,他第一次来咱家就看上我了;我看他那样老,死都不愿意的;现在看他倒是一个坚持的人,脑子也不是全死的嘛,现在在调整方向,居然从妈那里入手,再叫妈做通我的工作。”

    “我不知他有没有看上过你,不过我知道他最近天天来,是冲着妈妈才来的。”

    “这话胡闹。妈从来都是顶顶正经的女人,眼里心里只有我们呢,怎么会跟一个比她小许多岁的、像呆子样的人混在一处呢?”她跑去观响的卧室探究竟,那里比往常更显凌乱,只是并不见人在那里;她楼下楼上接着找,却在顶楼那个好久不用的露天茶室里找到他们。观响朝她挥手,又指着旁边坐着的有琴挥炎说道:“你回来了?本来说要去机场接你的,他又送了原古林的山泉水来说要煮红砂红茶喝。我说等接了你回来再煮茶,他又问你几岁,说那样大的孩子该学着独立了,就该让她自己回来。”有琴挥炎笑着和观响说道:“这个先前虽没有见过,但却觉得面善得很。”观响应道:“她以前拍过好几个童装广告,近来又拍了口风琴广告,跟世人都混个脸熟呢,可能在街上的灯箱见过她也是说不准的。”有琴挥炎笑道:“大概是了。”他又指着前头的仿鹿皮包面圆顶凳子招呼观面道:“你也坐下吧,跟我们一起吃杯茶。”观面站着,只抬脚踢了踢那只凳子,问道:“怎么是吃茶,不是喝茶么?都是水,还能用牙来嚼么?”
    观响道:“你别怪她,可不还是小孩呢,就爱钻牛角尖。不管喝茶还是吃茶,都是进嘴入腹,只是说法不同而已。”有琴挥炎一直扇着他的右手,拇指与食指卷成一个圆圈,只余下另外三根手反复“呼啦啦”地碰撞着,说道:“不对,不对,吃茶是吃茶,喝茶是喝茶,当然不一样:解渴的牛饮是喝茶,在茶里品出日子或生活才是吃茶。”观面笑道:“既这样,为什么不叫喝茶和品茶,却是喝茶和吃茶?”观响忙催观面走:“我知道你不喝茶的,在这里也是寻兴捣乱,赶紧离了这里,下去忙你自己的事才是正经。”观面临走时同她母亲说道:“妈妈,你小心点,别被他骗了,我敢他虽笨,但也是坏的,算不上好人。”

    一条灰色的丝巾从远处飞来近了便多了两个翅膀和一个长且宽的柔软翅膀,耳边有个声音提醒道:“原来是只凤凰。”她定睛一看,果真是只金红混色的凤凰。那只美丽的大鸟正对着太阳冲过去,全身立马起了火,不多时烧成灰掉下来,到了地上就滚到一起,几个响雷过后,地上也多了好几条半透明的菱头蛇,它们支起前半身,生出一堆的青色底黑点纹的薄壳蛋。观响叫道:“我平生是最怕蛇的,那东西又丑又臭,看这情形,这地方就要成了蛇窝了,可如何是好?”那些猥琐的“丑龙”仿佛听得懂她的话般,纷纷掉转身去啄食自己刚刚生下的蛋,发出尖锐且刺耳的刮擦声。观响被那刺耳的刮擦声惊得直接坐起在床上,自言自语道:“敢情这是个胎梦呢。”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又说道:“也有好几个月没来了,到底是有了还是已经断了?但我也不算老,不应该断的。”她只感到肚饿,想起厨房里还有吃晚饭剩下的几个糖粉芋泥丸圆子,便披了张毯子在身上,也不开走廊里的灯,准备摸着黑下楼去。


    走廊另一头的房间门大多都半开或者虚掩着,只有观面的房门关得紧紧的。她倒起了兴,虽心下有忐忑,仍是好奇地歪过身去,附耳到房门上细听,有空放的音乐声,又有人在说话,偶尔还夹杂着几个断断续续的短弦响闹。她大力推门进去,问道:“怎么不睡觉?这么晚了还看电视电影!”电视屏幕漆黑一片,透着从窗户进来的顺腻腻的路灯光和月亮光,映照出床上抱得紧紧的男女。室内并没有开灯,只借着窗外的月光的路灯光就隐隐看见一个下半脸都是毛发的男人推开观面,掀了被子就把自己掩在底下。观面从她的枕头柜上拿了本书就砸过来,大声呼喝道:“我的妈,谁叫你进来的?我的妈,出去,快给我出去吧!”

    许久没归家的观时突然打电话回来。观响当时在院子里给新搭的栅栏涮上米白色的漆,是观端接的电话,那头说要叫妈妈来问话,小女孩四处张望,恰巧见观面从楼上下来。她背着大提琴,左半边脸得是乌青肿胀着。观端把电话递给她,说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来:“老鼠终归是老鼠,不论大小都簇拥到一处的,再怎么教化都是没用的,迟早都是要出事的。“电话那头开口就问:“近来那个叫有琴摇暖的老头子还上家里来么?平常是不是也会打电话找我么?若有打或者上家里来就罢了,我明后天去找他;若都没打,也都没上到家里来,我就当他死了,就算死了也叫他不得好死,天天睡觉前诅咒他,这心里的怨恨才能消呢。”

    
    直到锅底烧得通红,观老太太才把那两只手掌般大的甲鱼从盆里捞起来,送到嘴边呵了几口气说道:“烫是烫些的,疼也是疼些的,暂且忍耐点就过去了,总归也算是你们的造化。”那两只小东西一落锅就急着往上爬,观老太太又拿着一个薄且轻的锅铲将它们掀到底下去,口里还念叨道:“你们就忍了吧,就挨了吧,总归是你们的造化……”终于,那两个可怜的小东西软绵地粘到锅底,再也动弹不得,老人才把手边的半壶温开水倒进去。观老太太一到夏秋换季就犯肩骨疼,她前几年得了一个偏方--每年刚开始犯病时连吃一周的红锅甲鱼清汤可使当年的症状缓解,于是她每年初秋都要吃掉好几只比她头脸还大许多的的“乌龟王八”。

    “总归有你们的恶处,才被叫作‘乌龟王八’,我一年到头总共也是吃了八九只而已,也不算冤了你们,如果哪天我身上的病痛真因为你们的原帮才好的,你们也算不上是白活或者白死一场哩。”老太太每过五分钟就拿了剔骨刀去戳那龟壳。她想起自己的二叔,那人活着的时候只喜欢喝白米粥,把水烧开才放下米去,一放下米就拿过勺子捞那锅里的或生或熟又或半生不熟的米粒来吃,等粥好了里头的粥粒也没了,仅剩下叫得“咕噜咕噜”响的翻滚米汤。观响拿了一束新采摘的白玫瑰,上头还滚着水珠呢,她走过来,看着锅里不舍得停,不舍得止的水,好半响才劝道:“你别没事老去锅里整那东西,你每翻一次屋里可以闻到的肉腥味就重一些。”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蛮夷菩萨(处暑)


    她又拿起手上的花摇了摇才说道:“这东西虽长得大长得亮,也香,但看久看烦了倒不如满天星呢。”观老太太边拿那刀子狠力敲锅柄边责怨道:“瞧我眼花耳弱的,腿脚也不好使,你不但不帮我烧,倒说三道四给我加阻添乱,不知是什么居心?平日为面子,做出样子来给人看,就假意敬着叫我一声‘妈’,暗地里倒恨不得我早死呢!别以为我老了什么都不知道,告诉你吧,我这都是装出来的,面上装糊涂,心里跟心洼里的湖水一样,镜儿那样明清呢。”观端手里拿着泡过玉米糖浆烤的松饼跑进来,粘稠的糖汁洒了一路,时而呼气时而吸气地叫道:“她回来了,变胖了,也变丑了。”
    观响便到门厅去瞧过,只见两个深红色的行李箱放在长椅前,一条古旧的单边吊珠单边流苏的披肩随意地覆在半米高的黑底镀金色膜的瓷瓶上,恰好盖住那里头放了好几个月的桃花枯枝。她问道:“人呢?”连叫了几声“观时”都没人应答,倒是见到两只黄翅蝴蝶从那披肩后面飞出。观端手上仍拿着那个被糖浆浸泡得黏腻烂软的烤松饼,也不去吃它,只一直包在手里揉捏着,说:“大概见家里没人理她就走了。她在外头被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奉承惯了,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呢?”观响笑着骂道:“你才多大?说的都是什么话,这样不着五不着六的?也不知是跟哪个学的?”她便去观时原先睡的卧室里去找,衣物随便丢了一地,洗手间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进去看了仍是不见人,又听见观时在外头叫道:“妈,我在外面呢。”


    不知从哪里吹来的一阵极为诡异的风,把窗帘两边推开,上上下下都长着蛋壳色绒毛的日光倾灌进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这突如其来的暖意和亮意立马使屋里头的人都警觉起来,四处张望,细瞧时,就见观时从衣柜后走出来,全身上下只穿一件紫红色的运动文胸,扎眼的阳光穿透她白皙的皮肉,在上头结了一层崎岖不平的薄冰,更将她微微降起的腹部拱得高高的。观响说道:“果真热么?好好的做什么穿成这样?像什么话,你妹妹也在这里呢?”观端指着自己的姐姐啸声叫道:“瞧,我就说嘛,可不是胖了?”观响也眯着眼仔细端详那有些时日不曾见到的大女儿,附合着笑道:“可不是?小孩子嘴上虽没有锁,眼力到是尖的,可不是胖了?”观时摇摇头,反驳道:“怎么一个比一个傻?老的小的都一样,只会看人却不识人的,不是胖了,是有了。”

    “现在都入秋了,怎么还有这样多的麻雀?”观响看向窗外的小竹林,默声问自己道。
    “大概不是麻雀,是一些喜欢在秋天才出来闹腾的鸟。”她在心里暗暗答道,“可能还是麻雀,只是今年比往年更为热些,它们就不走了。”她看着观时说话,机械性地点着头,耳边只听见“唰唰”声响,像是沙和水从耳朵里进去了就在脑中闹架,她又甩了甩头,才听见坐在地上的观时边哭边说道:“画扇倒是不错的,只要学校没课就陪我;只是他那又恶又老的妈妈太难缠,刚开始还是凑和的,待我像待客,饭菜也送到房里给我吃,衣服换下来也及时收了拿去洗。后来画扇回学校去上课,她就开始怠慢了,偶尔稍微起得晚些出去,便是冷桌凉灶的,任何可以入嘴的都见不着,还说我懒,又说我皮厚;你是知道的,从小到大我哪有受过那等气,自然是和画扇商议了搬出去住,为了这个他妈妈没少到学校找他,又兴风作浪的,害得他学也不敢去上了,只能天天日日同我待在一处,于是便有了。我叫他回家里闹钱结婚,他说不急这一时,先把孩子生下来,一切从简过活,等他毕业了找个活儿轻松钱又多的工作,好好的供奉我才好。我气极骂道,‘只知道害人的傻子,这不是要我的命么?哄骗了我到这步田地,现在又说出这类下贱的的蠢笨傻话来欺负我!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在你们面前,大家才换得清静哩!’”



    
    “现在既然回来了,可有什么打算没有?”观响问道。

    “能有什么打算?只不过是凑日子过活,能凑一天是一天罢了。”

    “说的是什么话?年纪轻轻的,看着也是一副文雅相,倒像是一个高等品格的女生,怎么说出这样下等的话?”观响虽瞪着她,但说话的语气是极为柔和的。

    “那我又能怎么样呢?我才活了多少年,阅历自然是不够的,你是我妈,我回来找你,就是希望你帮我出个主意,叫有琴摇暖过来见一见,看他有什么好的主意没有?我与他毕竟好了一场,现如今见我这样,他也不好意思在旁边垂手看着我死哩!”
    “我算是听明白了,你是想我去请了他来,然后在家好好商量,问他愿不愿意做你肚里这冤孽的便宜爹?问他要不要接受这‘天大’喜庆事,愿不愿做这便宜省事的剩‘王八’?”

    “什么‘王八’‘王九’的?这话说得实在难听,你是我母亲,早年不好好教化我,一味任我胡来,却跟外人说这是开放式教养,现在闯下这上不了台面的大祸来,你不帮我盘算着挽回倒罢了,还说那些有的没的脏话艳语来戏弄我,叫我如何是是好?只怨这家里的土不够厚,否则一头撞死在这里,然后才叫你们进来,搬出去两锄头填在土下就是了。”她哭得用力,鼻孔往上高高吊起,像废弃多年的钢厂烟囱。

    “呸、呸、呸!胡说些什么呢?如破土新芽的一个小孩,净说这样乱飞乱撞的晦气话;都怨我罢,我也只是担心你,一时口快就说了不该说的话,却惹得你更加疯了。”纵使观响心中有气,此时也只能偷偷掩了藏了,“你因那个叫什么画扇的背弃有琴大先生,狠狠地伤了他的心,因此他连我都躲着呢。如果你想会他,还是自己去找他罢。我毕竟是你妈,我可没那个脸。”

    观时又哭又跺脚道:“你难道就想不到么:如果我亲自去找他,其它先不消说,首先气势就矮了一截,就算他重新接纳我,这便是我讨来的恩惠,是他施舍的,以后我在他面前怎么抬得起头来?你既然生养了我,就该对我负责,真的忍心我今后受苦受累一辈了么?有什么难的,又不是叫你去杀人?你只消编个借口,请他们兄弟俩个过来吃饭或者喝茶,我这边自有安排。到时事情成了我也是一定会有表示的。”观响听过只觉得好笑:“我做这些难道都是贪图你的表示,只希望你今后安分些吧。”观时不平道:“这话我不明白,什么又是安分?什么又是不安分?总之,我好好做自己,又没有害到任何人,这样又有什么过错呢?”

    跟到楼上的观端听厌了她母亲与姐姐的争吵,便下得楼来,去厨房找冰凉多汁的水果吃,问观老太太道:“下雨了么?”老太太拉开窗帘,“哪来的雨?我们这里一年到头没几天雨的,这屋顶漏雨呢,要下雨房间也能进水。”女孩又道:“我明明听到‘沙沙’声,如果不是下雨,又是什么?”

    “可能是刺猬在偷吃西瓜呢。那浑身生刀子的畜牲,不单长得丑,而且贪嘴哩!”

    “哪里来的刺猬,又哪里来的瓜?”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蛮夷菩萨(白露)


    “原来你不知道,从我们这房子一直往下走,转个弯就能到那个两旁种满橡树的小道,在小道的尽头有条河,河水很清,里面没鱼却都是虾,偶尔也能看到几只兰花蟹在水下翻,它们在找沙子吃呢;过了河再过一个都是金色沙子的河滩就是瓜田了,每到阴天,那些全身长满白色长刺的无尾鼠就会到那里偷瓜吃,那里种的都是冷瓜和热瓜,它们白天偷吃冷瓜吃,一到晚上就偷热瓜吃。”

    “那地方很远吧?从我们家顶楼能看得到么?”

    “我老了,眼力不好,自然是看不到的,就是不清楚你是否能看得到;不过我也听不到那‘沙沙’的吃瓜声。”

    “不全然是吃瓜声,或许是下雨声呢,又或者是风吹沙子才闹出的声响。”

    小女孩特意找了件明黄色底黑格纹的雨衣上了顶楼。天阴阴的,空气是闷闷的,她向远处望了望,并没见到什么种满橡树的小道,没见到河,没见到铺满金色细沙的河滩,也没见到那个有白毛刺猬偷瓜吃的瓜田。她很是失望,走进顶楼的那间茶房,打开布满灰尘的黄色木柜子,从最底层找出一个胎色极白的陶瓷小人来,往左边看过去,那小人像是男的,往右边看过去却是女的。外头又传来“沙沙”声,她急忙赶出去,见到院子外墙边的芦苇从里有个男孩,看上去与观时差不多的年纪,便问道:“你是人是鬼?”
    “你姐姐在吗?我是她的朋友。”

    “哪个姐姐?我有两个姐姐呢,表姐也有好几个。”

    “观时是你姐姐么?”那男孩问道。

    “你是谁?你找她做什么?她现在在楼下会客人呢,恐怕没空理你。”

    “我是她心尖尖上捧着疼着的人,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爸爸,你能叫下她么,我有话同她说,她不接我电话。”

    “你撒谎。她哪里来的孩子?”观端认定那男孩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催他离开,“你快走吧。看这天,大概要下雨了,在那里傻呆着要被雨淋湿的。”男孩不再应话,只呆呆站在原处。小女孩越看他越不像真人,瘦弱苍白的脸,深且暗的眼窝,头发既短又密,像是用细且卷的羊绒毛线织打出来再套在那薄且硬的头盖骨上;想到这里,她大声呼喝道:“你大概是鬼吧,快走快走!”她将手里拿的陶瓷小人向他砸去。
    观端气喘吁吁地跑回饭厅,那里原来横着放的长桌被撤下,换了一张中围的转盘圆桌。各式菜肴酒饮已齐整地摆在上头,有刚上桌冒着热气的,也有已经发凉结起油脂的。有琴摇暖和有琴挥炎隔了桌子面对面坐着,他们脸都耷拉着,都不看对方,肉肉的腮帮子糗着皮垂到脖子上。观响弯着背给人分菜布汤,都是笑着,嘴中不停说道:“时间紧得很,菜整得少,多不成敬意,好在都是自己人,随便吃点,好的是一顿,差的也是一顿,就权当敬过了。”又问道:“人都到齐了么?齐了就开吃,大家快吃。”观老太太问道:“怎不见观面,叫了她吃饭没?”观响应道:“我们吃自己的,别管她。只不过那天随口说了她几句,她恼了就不理我,已经有好几天都没归家,也不知她往哪里去了,打电话都不接。”观老太太又问道:“怎么连观时也不见,难不成也跟你恼了,便也学观面的样逃出去了不成?”观响环视四周,果然不见观时,问道:“无论是谁,快去叫观时下来。等会儿菜冷了,她又闹着不吃,到了大半夜又要叫人给她煲鸡蛋羹粥吃呢,她自然是不怕给别人添麻烦的,别人却是嫌她啰嗦得很。”
    观端去了,好一会儿才下来,说道:“她说昨晚很迟才睡,又喝多了凉肚子的茶,现在难受,不下来吃了,叫妈妈迟点给她煲个鸡蛋羹粥吃。”观响刚要说话,就看见观时站在饭厅门口说道:“混说些什么呢?莫非我疯了么?这样的好饭好菜不吃,反而去吃那个淡味又烫口的粥。”她穿着一条高腰蓬摆的黑色连衣裙,和桌旁坐着的人一一打过招呼,又环顾四周问道:“我该坐哪里呢?”观老太太搬了条椅子放在有琴摇暖的旁边,笑道:“傻姑娘说的都是蠢话。回来这两天,时时刻刻都说很想有琴大先生呢,现在他来了,倒又装羞扭捏起来,快别多说一句话,等落座了,大家边吃边聊有什么不好的。”老人又轻推有琴摇暖,笑道:“你可听见了,她一直都说想你呢?”

    她动作谨慎地在他身旁落座,悄声说道:“昨晚小妹拉着我教她下象棋,又喝多了茶,天快亮才睡呢,闹到现在才起床;我妈昨天只说得了许多鲜活的海葵,今天要请客吃饭,又没有说明请哪个吃饭,实在不知道你来,要是料到你会来,早收拾得妥当在这里等你了。”有琴摇暖只懂得小口喝酒,偶尔笑笑,并不说话。观时又夹了两个椒盐大虾姑到他的菜碟里,笑着说道:“我昨天才新做了指甲,剥不了虾,这两个你剥了,只舍一个给我吃就好。”那人只知往嘴里一片又一片地塞着烤得黄黄的奶酪片,仍不接话。这头观时又说道:“我记得你以前最擅长剥这虾姑的,只用一双筷子,一边手一只,一戳一按一压一提,就把那又白又滑的虾肉给拉出来了;我倒想学来着,暗地里来练了好多次,只是不知是手钝还是脑子笨,怎么都学不会;我是因为你才爱上吃这种浑身倒刺的海虫子的,它们又肥又凶,若是以前,我都不想多看一眼呢; 没了你,就吃不了这既丑又香的怪东西了。”说着也夹了虾姑在自己碗里,各一支手拿了一支筷子拍拍打打地倒腾了半天也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蹙眉扭眼的,小声地哭了:“不行,我说不行,我就说我不行嘛,你还不信。”又听“啪啦”一声,有琴摇暖将剥好的两只虾丢到她的菜碟里,压低了声说道:“安安静静地吃你的饭吧,好好地闹什么?”她把那虾用芝麻蒜茸糊浇了吃了,又说道:“我就说的,你总归是疼我的,也熟知我的倔性子,于是怕我吃不成这虾就不吃饭了,怕我饿肚子哩。离了你这几个月,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吃这个虾。”她甩了甩头又说道:“这些时日不见你,见到树就想到鸟,想到鸟就想到云,想到云就想到雨,又从雨到水,再从水到海,海里都有虾,都是你未来在饭桌上为我剥的虾; 瞧吧,不管如何得饶,最后还是想到你的。”

    那人此时站起来给观响和观老太太敬酒,说自己喝过这杯就要回去了,上两周刚在城北开了家新的音乐餐厅,现在在装修,要趁这个空去看看那里的装修情况。观响忙过来给他添满酒,笑着说道:“急什么?锅里还有一大盆用加饭酒蒸的海瓜子,甚至连海葵都没上桌的,再怎么着都得吃了再走。那店面在搞装修,更应该晚点去,明天去或者后天去,越晚去越好,去时见到人家事事帮你弄妥当了,岂不皆大欢喜。瞧,我给你倒了酒了,你可不能不喝。喝一口酒再吃些菜,大不了吃醉了,吃醉了也不再怕的,我们这房子虽然旧些,闲床还是有几张的,在这里过个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又绕回桌子对面去,也给有琴挥炎添了酒,坐在他身旁与那人对饮,有时喝的是茶,有时吃的又是酒。观时也拿酒敬有琴摇暖:“其它的不用说你也明白,只有祝你开心健康、事事顺心!”
    他喝完酒,甩甩头又摇摇头,长嘘了一口气,还是不接她的话。观时吃了两筷子的象拔蚌,不知是何因,总吞不下去,只得微微哭着小声说道:“我知道你仍是恨我的,我岂不也恨自己的。”他还不作声,使她急了,两只手在桌上横着放不是,竖着放更不是,只稍稍扫了下就将他面前的长柄银勺子给推到地上去。她哭着小声道歉:“哎呀,又叨着你烦着你了,真不好意思 。瞧我,笨手呆脚的,没别的好去处,只能在这里费着耗着的,连我自己都可怜自己,可是,又能怎么办,又有什么用呢?细细想来,都不过熬日子罢了,等那时完整地熬尽了,便是我的造化了;谁知道呢,有可能也是你的造化。”她一面哭着,一面蹲到桌子底下去给他捡那把长柄银勺子,整个人伏在他的膝上哭。在桌上吃饭的人兴许听见兴许没听见,但大家权当没这回事,或吃饭或喝酒,都想尽快吃完下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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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3 00:49:59  更:2021-07-13 01:2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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