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网 购物 网址 万年历 小说 | 三丰软件 天天财富 小游戏
TxT小说阅读器
↓小说语音阅读,小说下载↓
一键清除系统垃圾
↓轻轻一点,清除系统垃圾↓
图片批量下载器
↓批量下载图片,美女图库↓
图片自动播放器
↓图片自动播放,产品展示↓
佛经: 故事 佛经 佛经精华 心经 金刚经 楞伽经 南怀瑾 星云法师 弘一大师 名人学佛 佛教知识 标签
名著: 古典 现代 外国 儿童 武侠 传记 励志 诗词 故事 杂谈 道德经讲解 词句大全 词句标签 哲理句子
网络: 舞文弄墨 恐怖推理 感情生活 潇湘溪苑 瓶邪 原创 小说 故事 鬼故事 微小说 耽美 师生 内向 易经 后宫 鼠猫 美文
教育信息 历史人文 明星艺术 人物音乐 影视娱乐 游戏动漫 | 穿越 校园 武侠 言情 玄幻 经典语录 三国演义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首页 -> 恐怖推理 -> 《若有光》——《夏日的谎言》续集 -> 正文阅读

[恐怖推理]《若有光》——《夏日的谎言》续集[第1页]

作者:百年如歌
首页 本页[1] 下一页[2] 尾页[7]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写在前面:

    如题,这是以《夏日的谎言》开始的系列刑侦推理故事的第二部,之后还会有第三部(正在写),计划一共是四部,分别对应夏秋冬春四个季节,主角都是年轻的刑警——陈律。

    《若有光》是如歌首次尝试以第一人称视角讲故事,写起来既新鲜又痛苦。新鲜是因为选择了改变,痛苦是因功力不足。因此,每次发文,都倍感惶恐。

    自2015年10月首次在天涯莲蓬鬼话连载《血在烧》至今,已匆匆七载。如歌有好多心里话想说,可是面对电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那就暂且不说了,留待日后有机会再聊。

    但有一句话还是要说:感谢多年来垂爱如歌的小伙伴,感谢热忱帮助如歌的编辑老师们,感谢天涯莲蓬鬼话平台,因为你们,使如歌在儿时梦想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最后,如果有新同学无意中碰到了这个故事,不妨随便看看。
    引子

    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我遇见了小瑕,彼时距我高中毕业已整整七年。

    昔日的小丫头终于长大了,曾经的竹竿般的身材发育得健康且有活力,灵动的眼睛里多了几分学生时期不曾有过的神采,个头倒是没什么变化,上学时她就比同龄人高出一头。没变的还有眉眼间的一抹青涩,若不是这抹熟悉的青涩,我几乎认不出她就是我高中班主任梁朴的女儿了。

    准确地说,小瑕是梁朴领养的孩子,所以跟着姓了梁,之前她姓蒋,随母姓,这在当时并不是什么秘密。据说小瑕是梦生,这是我们东北地区的一种叫法,意思是婴儿出生前父亲就死了,也就是遗腹子。

    梁朴是个极其认真的人,不善言辞,有时严肃起来近乎木讷,但却是我经历过的最负责任的老师。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学生因偷懒懈怠或是其他什么原因而荒废学业,于是我和班上几个调皮蛋都成了他的重点照顾对象。这也造成时至今日,关于梁朴的大部分回忆都停留在当年补课时的情景:一盏孤灯,两张课桌,几个顽劣的半大孩子和一位尽心尽职的师者,构成一副简单温暖的画面。

    当然,小瑕也在。那时她正上小学,我高二那年她才升上初一,身子骨瘦,不爱笑,和梁朴一样,长了一双单眼皮。梁朴给我们补课时,她就一声不响地趴在旁边的桌子上写自己的作业。

    后来逐渐熟了,我曾好奇问起她的身世。她说自从记事起,妈妈就告诉她,她爸爸死了。每次她问起的时候,妈妈的表情都是恶狠狠的,甚至连爸爸的名字都不告诉她,并且警告她不许再提那个人。我这才知道小瑕并不是梦生,她的爸爸也没有死,只是她妈妈不愿提罢了,但当时的我并不能理解小瑕妈妈这样说时心中怀了怎样的恨意。

    小瑕告诉我,她的妈妈是病死的,临终前把她托付给梁朴老师。这出乎了我的意料,在我的想象中,梁朴是在福利院之类的地方从一大群孤儿里挑中了小瑕并带她回家的。至于小瑕妈妈是怎样认识梁朴的,以及为什么把女儿托付给对方,小瑕自己也说不清楚,毕竟当时她太小了。不过后来看,这个选择是对的,梁朴真的把小瑕当亲闺女看待,听说好几次其他老师想给梁朴介绍对象,都被他以自己带着孩子会耽误对方为由而拒绝。

    如今梁朴也死了,这是不久前我参与调查一起海滩谋杀案时无意中获知的。那起案件中某个嫌疑人的大学同窗姜琳琳是梁朴的侄女,论起来小瑕应该叫她表姐。

    算算时间,梁朴死于我毕业那年的夏秋之交,时年不到四十,仍是单身。由于那次与姜琳琳的会面过于仓促,我没来得及细问,也不知梁朴得的什么病。这次遇见小瑕本想问问清楚,但接下来的一个发现令我将这个问题完全忘在了脑后。正是这个小小的疏忽,令我在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中彻底陷入被动。

    在那间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奶油香味的西点屋里,小瑕把一张提前写好的字条递给我:“听说你们警察内部有网站,历年的失踪人口都有登记,我想请你帮忙查一下,看看有没有这个人的记录。”

    “好,我明天就查,有了结果告诉你。”接过字条的瞬间,我无意中瞥见小瑕的项间挂着一个黄灿灿的吊坠,那是一枚打了孔的硬币。

    我的手不由得僵在半空中……

    陈律篇

    01

    从严鹏嘴里听到九命猫三个字,我下意识地以为他说的是那个幕后老板。

    一个月前队里破获了一起特大毒品走私案,缴获毒品纯度之高、数量之巨,皆创下本市毒品交易之最。毒贩老猫交代,这批毒品中的致幻剂和大部分高纯度海洛因是一个叫张小海的人要的货。据老猫所知,张小海只是一名毒品掮客,在他背后藏着一个神秘的买家,但老猫从未见过对方,连对方的姓名都不知道,以往的每次交易都是由张小海出面完成。但这次不知什么原因,原本与老猫约好交货时间的张小海却没有出现。

    为了挖出张小海和他背后的神秘买家,队长钟庆魁翻遍了历年的涉毒人员档案,却没有找到这个名字。钟队不信邪,亲自带人把辖区内有过涉毒前科的城狐社鼠统统带回来逐个分组审问,势要斩断这个毒瘤。当时我刚从持续了三个多小时的审讯间隔中抽空喘口气,出门就看见严鹏靠在走廊的窗前边抽烟边玩手机。

    “你们那组撂了?”我问。

    “还没,一会儿接着审。”

    “那九命猫是?”

    严鹏把手机屏幕转向我,原来他在看朋友圈里转发的视频。“真他妈命大!”他说着,向窗外吐了口烟,把手机递过来让我看。

    视频由三段内容组成,都是事发地附近的监控探头拍到的,有好事者按时间先后顺序把它们剪辑成一个连贯的视频,并上传网络。

    其一:某条逼仄拥挤的巷道,三三两两的行人在临街商铺前经过。突然一个黑影从天而降,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是个近人高的户外灯箱。一名恰好途经此处的女子吓得跌坐于地,碎裂的灯箱距她脚边仅一米之遥。

    其二:某公交站点。一名年轻女子从到站的公交车上下来,自包里拿出手机,站在候车亭下打电话。稍后,收起手机离开候车亭,刚走出几步,斜刺里冲出一辆出租车,猛地撞在候车亭上,位置刚好是该女子方才站立的地方。

    其三:阴雨天,某餐馆门口。一名中年男子情绪激动地与画面外的什么人说话,一名身穿白裙的女子从店内走出,站在中年男子身侧张望。猛然间,两人身后的餐馆发生了爆炸,浓烟中卷着火舌,餐馆门窗俱碎,中年男子被掀翻在地,半天爬不起来。由于爆炸的冲击波被中年男子身体挡住,那名白裙女子趔趄了一下,并未受伤。

    捧着手机,我半天说不出话。其实这里面的第一段视频不久前我在自己的朋友圈里看到过,但并未觉得特别惊讶。因为类似的记录了意外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小视频网上很多,有的比这个还要惊险,印象中有个外国男子的遭遇与其很像——一块巨大的玻璃几乎以垂直的姿态从高空坠落,将下面路过的一名阿拉伯裔男子的头巾削掉而本人毫发无伤,那才称得上是毫厘之差。相比之下,这条视频中的女子距落下的灯箱还有一米左右的距离,就显得不那么刺激了。

    真正令我感到震惊的是,虽然这三段视频涉及的时间、地点、环境和人物着装截然不同,但细看之下会发现,这三名年轻女子的相貌完全相同。我花了足足十多秒钟才反应过来——她们是同一个人。

    因为有了这个发现,我又看了一遍视频,这次看下来忽然有种细思极恐的感觉。灯箱下落的前一刻,原本正常向前行走的女子毫无征兆地顿住了脚步,正是这下停顿,使她逃过了灭顶之灾;在公交车站,这名女子如果多讲几句电话,那辆失控的出租车一定会将她撞成肉饼;最后,假如她顾忌外面正在下雨而没有及时走出餐馆,就不可能在那场突如其来的爆炸中死里逃生。幸运的是,每次无法预料的死亡威胁她都完美地避开了,仿佛天生拥有一种提前预知危险的超能力。

    这条标题为九命猫的视频上传不到一周,点击量突破百万,上了本地热搜。我记得上次在朋友圈里看到第一段视频距今不到一个月,换句话说,这连续三次足以致命的意外事件全部发生在短短的一个月内,而且全部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这就让人不寒而栗了。

    不过当时我更多的只是感觉惊讶以及命运的神奇和不可思议,根本没有想到这条无意中看到的视频竟是后面一系列事件的开始。那些事件发生之迅猛,令当时的我完全措手不及,乃至事后每次想起都痛彻心扉。

    它改变了我一直以来关于这个世界的美好憧憬和对大多数人所秉持的善意,它让我在得到与失去之间重新审视生命的意义。

    它,改变了我的人生。

    02

    被电话吵醒的时候,我的脑袋晕沉沉的。最近睡眠一直不好,因为钟队制定了一个高强度的抓捕计划。

    日前带回来的众多涉毒人员终于有人撂了。一个三次戒毒又三次复吸的老烟枪供述,他以前从张小海手里拿过几次货,但最近半年说什么也联系不上对方了。警方的涉毒人员档案中没有张小海的名字,是因为这并不是真名。南方某些地区的黑市把海洛因叫做“海子”或“小海”,这小子就用张小海来自称,他本人是不是姓张都没人知道。

    此外,老烟枪还透露了一个信息,这个张小海也是瘾君子,而且年头不短了。一般来说,贩毒的人很少有自己吸毒的,他们比常人更清楚吸毒上瘾的恐怖和对身体的危害。至于张小海背后的神秘老板,以老烟枪这种供应链最底层的级别是不可能知道的。

    由于线索太少,钟队只好扩大拉网面积,在所有张小海可能出现的地点均派人蹲守,每天昼伏夜出,已经持续了一周,人还没抓到,我的整个生物钟都乱了。

    床头的手机顽固地响,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我摸索着把它拿过来,扣在耳朵上。

    “陈律——”

    电话那头的嗓音很熟悉,但半梦半醒的状态和那嗓音中多出来的几分沙哑令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在混沌的脑海里搜索这个声音是谁的时候,对面接着道:“你现在能不能过来一下?”

    方一同——声音匹配到了对象,一个超过两百斤的胖子形象浮现在眼前。

    “这么早?”我打着哈欠望向墙上的挂钟,六点半刚过,才睡了不到一个小时。“什么事?”我问。

    “来了再说,我在绿岛公园等你。”没等我再问,电话挂了。

    方一同也是我在那起海滩谋杀案里认识的。他是红星工商所——现在已改为红星市场监督管理所——的副所长,这个所就在我们分局辖区。作为那起案件中被害人的多年同事,方一同为警方的初期调查提供了不少帮助。

    这家伙年长我五岁,阅历丰富。接触了几次,我发现他是个天生的乐观派,从来没有愁眉苦脸的时候,加上他为人四海的性格很对我的脾气,两顿酒喝下来,我们就成了几乎无话不说的朋友。

    此时方一同就站在我身边,满脸憔悴,面色灰败,或许是硕大的肚腩加重了整夜未眠的疲惫,整个人萎靡得不像样子,神情中却透着我从未见过的焦灼和凝重。即便如此,我对他刚刚说的内容仍将信将疑。

    我一边在脑子里盘算他说的话,一边用鞋尖踢了踢地面上的粗糙颗粒。据说这是本市三城联创的亮点工程之一,也是这座城市生态公园唯一的亮点——一条由普通路面改造的夜光跑道,全长2.3公里,到了夜晚路面会发出色彩斑斓的荧光,置身其中仿佛行走于地上星河,如梦似幻。但是从脚上传来的触感,我没发现这里与其他路面有什么不同。左右望了望,跑道两端分别以不同的弧度蜿蜒着消失在林荫深处。

    “你妹妹就是在这里失踪的?”我再次向他确认。

    “当时我们俩跑完了一圈,我累得不行,就坐在那儿抽烟休息,她接着跑。”方一同指着对面草坪上的休闲长椅说,“往常顶多20分钟,她就能跑回来,可是昨晚我等了半个多小时,她还没回来,打电话也不接。我有点着急,就逆着跑道往前走,打算迎迎她,结果走了一圈又回到这里,也没找到人,这时再打她的手机就关机了。我意识到不对,立刻打110 报案,他们把电话转到了辖区派出所,我说明了情况,但对方说还没到24小时,无法立案。”

    人口失踪24小时后警方予以立案,是为了避免公共资源的浪费。事实表明,绝大多数人口失踪案会在24小时内被报案人申请撤销,原因多为当事人负气出走后主动回归或某种原因与家人暂时失联,只有儿童和少女被报案失踪,警方才会第一时间立案调查。如果失踪对象是成年人,除非有证据表明其人身安全受到威胁,否则还是要等一等的。

    “我妹妹就是离家出走的——但不是昨晚。”方一同对我的解释不以为然,他点燃一支香烟,狠狠抽了一口,看得出他在强压着内心的焦躁,对我说,“其实她是我舅舅的孩子,从小个性就很强,初中开始一直在外地上学,今年大四实习才回来。前几天因为跟家里怄气不愿在家待,就跟我商量,想在我家暂住些日子。小时候我经常带她玩,她跟我很亲,反正家里有空房,我现在也是一个人住,就答应了。一来在我这儿舅舅能放心,二来是防止她在外面认识些不三不四的人。”

    “她搬来你家多长时间了?”

    “上周四搬来的,今天是第五天。”

    “她平时都接触些什么人?”

    “她这次回来是找工作的,同时为了11月份考会计证做准备。我在我们所下面的一个农贸市场办公室给她找了份临时工作,也没什么事,下午三点多钟就下班,她的同学朋友都不在本市,平时经常接触的也就是市场办的那几个人。下班后她在家里复习材料,晚上就来公园跑步。头一天她自己跑,可能觉得一个人没意思,就说要帮我减肥,这几天都拉着我一起跑。”

    “你妹妹没谈男朋友?”

    “有男朋友的话就不会拉上我了。”

    “她会不会是回你舅舅家了?”

    “她不会连招呼都不打就直接走的,而且我给舅舅打过电话了,没敢说她失踪,侧面打探了一下,能肯定她没回家。”

    “你舅舅家条件怎么样?”

    方一同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摇头说:“我舅舅是铁路机务段的一个主任,条件还可以,但不是什么大富之家。而且昨晚到现在,我们都没接到任何人打来的电话。”顿了顿,他把焦虑的目光转向我,“我猜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或者什么人……”

    会遇到什么事呢?对于一个半夜消失的年轻女孩来说,无论怎样猜测都很难让人往好的方向去联想。我再次打量四周,此刻公园内清幽寂静,茂盛的林木环绕着脚下的跑道,早起的人们已经结束了晨练,远处有清洁工在打扫地上的落叶,树林中不时传来一两声鸟鸣。初升的朝阳将大地照耀得一片光明,没有丝毫罪恶发生的迹象。

    我不禁有些踌躇。对于人口失踪事件,警方一旦立案,就意味着将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资源进行调查走访,其事项繁杂和工作量之巨不是外人想的那么简单。我虽然认识这个辖区派出所的人,但问题是现在还没到立案时间,我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面子能让对方为我这个尚在见习期的小警员破例。

    方一同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说:“我找你不是为了立案,你跟我来。”说罢扔掉烟头,大步朝前走去。

    我不明所以,只好跟上。一路穿过草坪、花丛、甬路和树林,向北步行了十多分钟,最后沿着野草蔓生的小径登上一道高而漫长的土坎,才停住脚步。这时我看到土坎外面楼群林立,各种新旧居民小区杂陈交错,顺着土坎下去便能深入其中。同时注意到,这里并不是公园的正式入口,纯粹是附近的居民为了抄近路硬踩出来的一条进入公园的捷径。

    “公园的其他入口都有监控,我已经托朋友找管理处看过了,没发现我妹妹离开。这里虽然没有公园安装的监控,但你看那儿——”方一同伸手指向下面居民楼的一处街角,那里的路灯杆上装着一个摄像头,方向正对着这条小径的出口。

    我认出那是一个治安监控。

    “我去派出所了,他们不给我看。”方一同说。

    “这事好办。”

    我松了口气,只查看一下监控录像问题不大。很不巧,这个派出所里我认识的两个人都不在。倒是之前只见过一面的指导员记得我是分局刑警韩长庚的搭档,曾经来所里调过户籍档案,便安排了一名年轻警员陪我们查监控。

    方一同从手机里找出妹妹的照片给那个警员看,我站在旁边扫了一眼,顿时心里忽悠了一下,问他:“这就是你妹妹?”

    方一同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快速把头低下去,轻轻嗯了一声。

    那一瞬间,我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不知该怎样形容,只是意识深处觉得方一同在他妹妹失踪这件事上没说实话,至少,他隐瞒了某些关键的细节。这种感觉很突兀且说不清由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但这个倏忽掠过的念头让我很不舒服,因为我想不出他对我隐瞒的原因。

    这时身旁的年轻警员呀了一声,指着手机里的照片说:“这不是那个……九命猫吗?前阵子上热搜的那个。”

    “嗯”。方一同脸色发白,胖大的身子在椅子上扭了扭,显得很不安。

    年轻警员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还在自顾自地道:“我说瞅着这么眼熟呢,那个视频我看过。对了,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沈娇。”方一同的目光定在监视器屏幕上,仿佛他妹妹的身影已经在那上面出现。

    遗憾的是,这个治安监控并没有拍到沈娇的身影。直到录像播放完毕,方一同仍呆呆地盯着面前的屏幕。

    年轻警员被他沮丧的情绪感染,安慰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猫有九条命呢。”

    方一同面无表情:“猫有九条命,人只有一条。”

    从始至终,方一同都没再对我说什么,我也知趣地没有询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没有必要全部展示给其他人。

    离开派出所后,我拐进一条爬满枫藤的小巷。这条小巷距离派出所只隔了两条街,在巷口的大柳树前左转,琳琳西点屋的铁艺招牌出现在视野中。我沿着摆满绿植的台阶走进门,看到店主姜琳琳在往沙冰机中投放冰块。

    “小瑕不在。”听到声音,她抬起头冲我说,“上门送货去了。”

    “我不是来找小瑕的。”我有点尴尬,最近往这里跑得有点勤。

    “那是来找我的?”姜琳琳放下手中的冰盒,似笑非笑地说。

    “那个……”我大感头疼,赶紧把目光转向橱窗里的糕点,说,“订个蛋糕。”

    “蛋糕售出,一概不退哦。”姜琳琳在确定我是否找借口。

    “下周我师父生日。”我只好胡乱编个理由。

    “哦,要哪种?”她这才信了。

    我随便指了一款锦鲤造型的蛋糕,她记下型号,问我送货地址时,我说自取,又招来她审视的目光。我假装看不见,付了钱赶紧走出门。路上想给小瑕打个电话,号码按下了最终还是没有拨出去,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也说不上是因为方一同妹妹的失踪还是想到了小瑕拜托我的那件事造成的。

    带着恹恹的情绪回到宿舍,已经是中午了,楼道里飘荡着各种炒菜的香味。我饥肠辘辘却提不起丝毫食欲,进了门甩掉脚上的鞋,衣服都没脱就一头扎到床上,睡意瞬间如潮水般淹没了我。

    再次被电话铃吵醒,窗外已红日西斜,这次是我定的手机闹钟。我强忍着睡眠不足带来的全身酸胀爬起来,掐算着时间争分夺秒地下了一锅方便面,狼吞虎咽地吞下去。几乎是最后一根面条塞进嘴里,手机准时响了,是韩长庚打来的,通知我今晚轮值的地点。电话里背景噪音很大,似乎是风声,但我看到挂在宿舍窗外晾衣架上的袜子纹丝不动。

    我匆匆赶到蹲守地点时还是晚了几分钟,韩长庚已经和上一轮的同事交了班,他那辆黑色的长城哈弗静静地停在路边。我拉开门钻进副驾,坐在驾驶室的韩长庚没有回头,一贯阴沉的目光正盯着斜对面一个大门紧闭的院子。

    此处位于城市边缘,靠近即将搬迁的二手钢材交易市场。道路两旁乱七八糟地堆着废弃的线缆、木制工字盘和生满红锈的不知做什么用的铁架子,那家院门外没挂牌子,看不出是销售点还是加工厂。

    “那里是什么?”

    “仓库。”

    “张小海会来这儿?”

    “不知道。”

    “里面有人吗?”

    可能是我的连续发问让韩长庚觉得厌烦,他没说话,只摇了下头,弄得我一头雾水,搞不明白是里面确实没人还是他也不清楚里面到底有没有人。

    这家伙从调来局里的那天起就很难相处,平时话少得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人本来长得就瘦,又整天皱着一张苦瓜脸,偏偏眼神里像长了钩子,他的目光在谁身上多停几秒谁都会觉得不自在。夏天的时候我协助他在海边度假村破过一起连环杀人案,本以为通过那次合作跟他混熟了,没想到那起案子刚过去,他又恢复成这副生人勿近的面孔。

    我下意识地朝他瞥了一眼,他脖子上依旧挂着那条黑色的皮绳,皮绳上穿着一枚打了孔的硬币。

    在我自认为和他最熟稔的那个阶段,曾经问过这枚硬币的来历。他简单提了一句,说这枚硬币是七年前在他女儿的遇害现场找到的。他还给我看了夹在钱包里的他女儿的照片,但没有提及案情。他当时流露出的极端痛苦到扭曲的表情,吓得我不敢再问下去。

    事后我偷偷上网查过,知道那是一枚很普通的澳门福字硬币,面值一毫,1982年至1985年间发行。全套硬币共五枚,正面图案分别为福(一毫)、禄(二毫)、寿(五毫)、双鲤鱼(一元)和龙(五元),分别寓意幸福、兴盛、长寿及和谐吉祥,材质前三枚为黄铜,后两枚为镍合金。由于背面图案是葡萄牙国徽,在1992年澳门政府为迎接七年后的回归铸造新币时退出市场流通,现在多被钱币爱好者收藏,因发行量巨大,价格不高。

    和这种少言寡语的人搭档太容易消磨热情,而长时间蹲守又是一件极其无聊的工作,加上白天睡得少,我很快开始犯困。为了打起精神,我向韩长庚要了支烟。艰难地捱到午夜,紊乱的生物钟体现出强大的惯性,我不困了。一旁的韩长庚却蔫了下去,显然也没有休息好,哈欠打的一个比一个大,嘴张得跟河马一样,然后开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弄得车厢里像个大号香炉。我不得不频繁地把车门打开,使劲扇动几下将呛人的烟雾排出去,也不知这家伙白天干什么去了。

    我们盯守的那个小院,除了晚上八点多钟一个脊背佝偻的打更老头从里面出来倒了趟垃圾,之后就再无动静。寂静的街道上偶尔有流浪猫在路灯的光影下悠然踱过,连个行人都看不见。

    韩长庚虽然困得随时要睡过去,目光却从未离开过那个院子,称得上恪尽职守。但沉默的气氛真让人受不了,我要是不主动和他说话,他是不会搭理我的,似乎根本没把我这个搭档放在眼里。好在我知道他并不是故意针对我,面对谁他都是这副德性,队里的很多老人见到他都有些发怵,连队长钟庆魁也不愿没事招惹他。

    在尝试了几个话题发现他不愿接茬后,我也就不再没话找话。人一静下来很容易走神,脑子里总是不经意地跳出那条九命猫的视频和方一同回避我时遮遮掩掩的表情。我下意识地觉得这两者存在某种关联,可是想不明白那关联是什么,冥冥中对沈娇的命运生出很不好的预感。

    03

    “我到锦华街了,你说的冷面馆在哪儿?”

    “在路西,阿亮海鲜烧烤对面,红色的牌子。”

    “哦,看见了,金达莱。”

    我收起手机,快步穿过马路,走进电话里说的冷面馆。恰是午饭时间,店内人头攒动,几乎找不到空位。我正四下睃寻,小瑕从角落里站起身向我招手。我走过去,看到桌上摆着两碗冷面,都没动,身旁的椅子上放着一顶占座的电动车头盔。

    小瑕拿起头盔放到脚边,推过来一碗冷面,说:“你来的挺快啊,我还担心时间太长面就坨了。”

    “我正好在这附近,接到你的电话就过来了,对了,你中午怎么没回店里?”

    “我上门送货嘛,走到哪儿就在哪儿吃了。昨天你去店里,怎么没提前打个电话?我平时很少在店里的。”

    “昨天我也是顺路去你们店的,就没打电话。我们边吃边说吧。”

    “好。”

    我俩同时伸出筷子去挑碗里的冷面,不料筷梢碰到了一起。

    “啊——”小瑕笑道,“忘了我是左撇子,吃饭的时候我左边不能坐人的,咱俩换个位置。”

    互换了座位,我边吃边对小瑕说:“你上次让我查的叫高阳的人,确实是在2004年7月洪灾时失踪的,但是从法律上讲,还不能判定他已经死亡。”

    “他有可能还活着?”小瑕停下筷子,惊喜地看向我。

    “不是这个意思。”我解释说,“只有法院才有权利对外宣布某个人的失踪,前提还需要这个人的直系亲属向法院提出申请,否则谁都不能认定人已死亡。所以严格地说,只要没找到尸体,高阳连失踪都不算,只能说是下落不明。不过根据常理推测,一个人消失了十多年,而且是在发大水的时候消失的,基本上没有活着的可能。”

    小瑕目光暗了下去,没有说话,默默地低头吃面,吃着吃着,泪水从眼里涌出来,顺着脸颊滑到嘴角,最后滴进面碗。她仍一口接一口地吃着,明明咽不下去了还拼命往嘴里塞,仿佛要把流出的眼泪吞回去。

    我从桌上的纸抽里抽出几张纸递过去,她没接,轻轻摇了下头,说:“我没事。”直接用手背抹去泪水,停了片刻,问道,“有他家人的消息吗?”

    “有。高阳的父亲在他失踪的第二年就去世了,他母亲原本住在市内,前些年得了阿尔茨海默,就被高阳的姐姐高雨接走了,现在住在合金北里。”

    “合金北里是哪儿?”

    “那是铁合金厂的家属住宅区,在城西,高阳的姐夫就是那个厂子的。”

    “怎么走?我想去看看。”

    “坐去汤河子的公交车就行,不过那地方距市内十多公里呢,你没去过够呛能找到。”

    看到小瑕露出忧虑之色,我心中一软,说,“你下午要是有时间,我可以陪你去一趟。”

    “那我把下午的单子转出去。”小瑕拿出手机,打回店里,让姜琳琳把下午的预约订单转给网上的外卖骑手。

    挂断电话,她抬头冲我笑了一下:“谢谢你。”

    绿油油的田野在车窗外飞快地掠过,远处的白云如浮雕般悬在湛蓝的天空中一动不动。小瑕头倚车窗,手托着腮帮,两眼出神地望着窗外,锁骨间的项链吊坠在午后的阳光下一闪一闪,映出硬币上的福字。

    尽管我心中有许多疑问,但踌躇数次都不知如何开口。每次见到小瑕,我都能从她青春活泼的外表下感受到很重的心事,几乎重到与她刚满21岁的年龄不符。不过此行的目的我大致能猜到,应该与寻找她的身世有关。

    201路公交抵达终点的前一站,我和小瑕下了车。虽然手里有住址,但是面对一大片上世纪遗留下来的样式雷同又杂乱不堪的老旧家属楼,我还是问了好几次路才在七拐八弯中找到高雨的家。小瑕庆幸地说多亏我带着她来,要是她自己,恐怕转到天黑都未必能找对地方。

    这里的居民楼都是一层三户,高雨家在一楼中户,防盗门上开着通风窗,透过窗口能看到里面正对的厨房,却看不到两边的卧室。我们敲了半天门,也无人应答,倒是把旁边的邻居敲出来了。

    “你们找谁?”邻居是个谢了顶的中年大叔,睡眼惺忪,身上的短袖家居服连扣子都没系,似乎正在睡觉被吵醒。

    “抱歉,打扰您了,请问这是高雨家吗?”小瑕问道。

    “高雨?”对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说老孙的媳妇啊,她带老太太出去遛弯了,这个时候他们家没人,你们别敲了。”

    “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可说不好,看老太太糊涂不糊涂吧,不犯糊涂一会儿就能回来。”大叔不耐烦地说了一句,砰地把门关上。

    我和小瑕对视一眼,无奈地退出单元门,坐在楼前的树荫里无聊地等待。

    树上的蝉鸣此起彼伏,吵得人心烦意乱。小瑕手里揪着一根草梗,不停地在指间绕来绕去,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东边的月亮门,那里是这栋楼的入口,脸上神情复杂,似乎既盼望高雨赶紧回来又有点害怕见到对方而纠结。这令我猜不出小瑕和这家人的关系,问她:“这个高阳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妈在世时唯一的朋友,也是……”小瑕微微迟疑了一下,说,“当年我妈的追求者之一。”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轻轻一笑,说:“我妈年轻时很漂亮的。我上小学前,我妈开了个补习班,隔壁就是高叔叔开的复印社。他只要有时间就会过来帮忙带孩子、发广告,有时还会帮着给大家做饭。不过那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每次高叔叔来,都会给我带好多好吃的。后来长大了才明白,那就是喜欢。当你喜欢一个人,总会找机会和对方待在一起,至于做什么,并不重要。但是因为离过婚,身边还带着我这个拖油瓶,我妈不想拖累高叔叔,所以一直没有答应。其实……”

    “其实什么?”

    “那天晚上,我妈已经准备要答应的,可是高叔叔一去就没有回来。”

    “发大水的那天?”

    “嗯。”小瑕目光黯然,“我妈临走时说,我姥姥姥爷在她十几岁的时候遇到交通意外过世了,我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但我知道,我至少还有一个亲人在世,那就是我爸。尽管我没见过他,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但他始终是我的爸爸。我要找到他,我想问问他,为什么要抛弃我和妈妈?我还想知道我妈妈的经历,她十几岁就失去了父母,之后那些年她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她和我爸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到这里,小瑕仰起头舒了口气:“如果这些问题有答案,知道它的人就只有高叔叔了。”

    听她说到亲人,我下意识地想到姜琳琳,问道:“你找人的事为什么不告诉你表姐?害得我每次去,她都用审犯人的眼光看我。”

    小瑕嗤的一笑,随即摇摇头,说:“她不赞成我这么做。她说那个人没有尽到抚养我的责任,我妈妈恨他是应该的……”说话间,小瑕目光一凝,望向我身后。

    我回头看去,一个身材瘦高的中年女子推着轮椅走进月亮门,轮椅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我没见过照片,不确定这就是高雨母女,但小瑕已经起身迎了上去,冲那中年女子轻轻鞠了一躬,说:“高阿姨,您好。”

    对方停住脚步,上下打量着小瑕,似乎觉得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迟疑道:“你是……”

    “阿姨,我是小瑕啊。”

    “小瑕?”高雨神色茫然。

    “谁啊?”轮椅上的老太太仰着脸问,冲的却不是小瑕的方向。

    “奶奶,我是小瑕,您还记得我吗?”

    “谁啊?”老太太这才把脸转向小瑕,看来不光是糊涂,听力视力也都不行了。

    “我妈叫蒋君萍。”小瑕道。

    听到这个名字,高雨的脸色立刻变了:“你来干什么?你妈害死了我弟弟还不够吗?现在又来害我们娘俩?”

    女人突然拔高的嗓门吓了我一跳,原以为小瑕和高阳的关系密切,即使和他的家人多年不见也不致太生疏,完全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激烈。

    说话时,高雨的目光无意中扫到我身上。猛然间,她绷紧了身体,像一只弓起脊背正在蓄势的猫,似乎下一刻就要扑过来冲我噬咬。我顿时感到后背冷飕飕的。

    “他是谁?”高雨厉声向小瑕喝问,狼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我忙掏出证件走过去。

    “陈律?”高雨的目光在证件照和我的脸上游移半晌,终于失去了兴趣,把头转向小瑕,“蒋君萍躲在哪儿呢?她怎么不出来见我?”

    小瑕似乎料到了对方的反应,垂着头,低声说:“我妈已经死了。”

    高雨一愣,瞪着小瑕看了好一会儿,见她不像说谎,这才从嗓子眼里发出磨牙般的干笑:“呵呵呵,死得好,死了就不会害人了。”

    小瑕咬着下唇不说话。

    “谁死了?”轮椅上的老太太侧头问自己闺女。

    高雨俯下身,在她耳边大声说:“蒋君萍那个狐狸精死了。”

    老太太哦了一声,瘪着没牙的嘴把头扭回去。

    高雨立着眉毛看向小瑕:“你是来找我的?”

    “嗯。”小瑕勉强挤出笑容,把临来前特意买的保健品递过去,“我来看看您和奶奶。”

    高雨一把打开,冷声道:“我们都好着呢,死不了。”

    “谁死了?”老太太又问。

    “狐狸精死了。”高雨大声说。

    小瑕看着散落一地的保健品,脸上的笑容微微颤抖,但还是问出了想要说的话:“阿姨,我这次来是想问问,高叔叔有没有什么东西留下来?关于我妈的,比如日记之类的。”

    “你言情片看多了,我弟弟一个大男人写什么日记?”高雨冷笑道,“别说没有这东西,就算有,也早就被我烧了。”

    老太太再次歪过头问:“什么东西烧了?”

    “没什么。”高雨没好气地应了一句,对小瑕说,“以后你不要再来了,我这里不欢迎蒋家的人。”说罢,推起轮椅向单元门走去。

    “刚才那丫头就是阳阳说的小蒋吧?怎么不让她进屋坐坐?”身后继续传来老太太的声音。

    “不是说了么,那个狐狸精死了。”

    “好好的你咒人家干什么?回头让阳阳听见又不愿意在家里待了。对了,阳阳好几天没回家了,你快去把他找回来,你爸在家里包饺子,就等着他呢。”

    “好好,我先把你送回家,就去找他……”

    直到高雨母女的声音消失在单元门里,小瑕仍默默地站在原地。我以为她会哭的,但是没有。

    返回市区的路上,小瑕蜷在座位里一言不发,跟她说话也不理我。我不知怎样劝慰,只好望着窗外西沉的落日发呆。

    小瑕篇

    01

    我知道陈律有很多话想问,甚至能大致猜到他要问什么。上次在店里遇见他时吓了我一跳,当年他高中临毕业的时候说将来想当警察,我以为是开玩笑的,没想到他说的竟然是真的。在那之后,我们见了好几次面,但谈论的都是我拜托他寻人的话题,还未来得及叙旧。可是此时我心里空落落的,一句话也不想说。

    一路上,陈律的手机不停地响,一会儿是向什么人汇报工作,一会儿又接到什么通知,都是蹲点、布控、行动之类的字眼,好忙。每次他都压低了声音尽量简短地完成对话,生怕影响坐在旁边的我,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人想笑。现在的他,已经完全看不出上学时叛逆到不把老师放在眼里,即使被教导主任训斥仍梗着脖子不肯服软的乖张倔强的影子了……唉,时间带走了年少轻狂,留下了成熟稳重。说到底,大家都长大了。而十五年前的事情,已经遥远得如同前世的记忆,依稀缥缈又刻骨铭心。

    高阳,那个伴我度过童年一半时光的人,我竟不记得什么时候认识他的。仿佛与生俱来一样,自我懂事起,他就存在了。可惜,妈妈走时什么都没留下,包括记载了往日欢乐的照片。这导致陈律不得不反复往我这儿跑,从本市三十多个年纪相仿的重名户籍档案中逐一筛选确认,因为除了名字和大约年龄,我对这个如此重要的人竟一无所知。不知为什么,高阳失踪了这么久,他的家人却没有注销他的户口。

    “如果销了户,我们可以从注销户口的时间入手,那样早就找到了。”陈律说。

    今天见到高雨,我想我知道了没有销户的原因。她至今仍不愿接受弟弟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说不定仍在幻想着某一天弟弟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陈律最终是通过交警部门的驾驶员资料找到高阳档案的,因为我记起了那辆摩托车——贴着美少女战士月野兔的不干胶纸的红色125摩托车。

    上小学之前,我的头发一直稀疏泛黄,还长不长,那时我最讨厌别人叫我黄毛丫头。看到来妈妈补习班里上课的孩子都顶着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羡慕得不得了,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卑。

    高阳找来月野兔的不干胶,贴在摩托车油箱上,捏着我的鼻子说,等你上了学头发就会长得和月野兔一样长了。我竟傻傻地信了,全然忘了月野兔的头发也是黄色的,只觉得鼻子被捏得好疼,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却嚷着要他带我兜风。

    他把我抱上车,摘下自己的头盔扣在我脑袋上。年幼的我几乎整个人趴在油箱上,耳边响着呼啸的风声和引擎的轰鸣,硕大的头盔给我带来虚幻的安全感,我忍不住兴奋地大叫,开快点,再快点!

    对于这种疯狂的举动,妈妈似乎从不担心,她就站在路边淡淡地看着我们。摩托车从她身前掠过的瞬间,妈妈微微抿紧的嘴角和恬静姣好的面容如同电影胶片般定格在我的脑海中。

    事实上,除了发大水的那个夜晚,妈妈几乎从未对任何事情表现过担心。我很少在她脸上看到紧张、忧虑、惊慌和……欢笑。即使面对高阳,我能明显感觉到妈妈的放松,但也很少看到她的笑。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高阳见了妈妈就有些发怯,加上家里人的极力反对,令他迟迟不敢向妈妈表白——六岁之前,高雨不止一次来补习班找他的弟弟,我听到她在背后严厉警告自己的弟弟不许和妈妈在一起,因为妈妈的命不好,克夫。

    我知道妈妈也听到了,但她从不说什么,也从不对高阳频频表现出来的暗示做丝毫回应。

    高阳比妈妈小一岁,我自然是叫他叔叔的,但他更像个邻家大哥哥,阳光开朗,精力旺盛。我喜欢他的笑,那种毫无遮拦的爽朗的笑,能让人瞬间驱走心底的阴霾。每次听到他的笑声,我的嘴角都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咧起来。

    无论是骑摩托车带我兜风,还是做游戏时穿上大玩偶套装逗我开心,抑或给我买各种好吃的,其实都是在变相讨好妈妈,这是我很小就明白的道理。而妈妈,好像这个世界上的人除了高阳,谁也不相信。平时有什么事情,妈妈都只会找他商量。可是,妈妈为什么不爱笑呢?而且,她看向高阳的眼神为什么总带着一丝嘲讽和不屑?

    我悄悄问过高阳,他触电一般弹起来,连说小孩子别瞎问,然后一连几天见不到他的人影。

    唉,大人的世界太复杂,我不想长大。这不光因为高阳逃避我的问题,更多的是妈妈……像一座冰山,靠近她就会发冷。妈妈从来没有打过我,但我从心底惧怕她,每当我不小心提到爸爸这个词的时候,妈妈身上的寒气如水一般泛开,令我手脚发凉。

    “不许问!”这是她回答我最多的答案。

    看起来我似乎有很多朋友,他们都是补习班里的孩子,但我讨厌他们,黄毛丫头就是他们叫起来的。不过我更讨厌他们的家长,尤其是他们的爸爸。这些大人们经常找各种借口围着妈妈转,旁若无人地开着玩笑,脸上挂着令人作呕的虚假笑容,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妈妈胸前、大腿和屁股上,眼睛里似乎能喷出火来。这时候高阳就会从不知什么地方突然出现,那些恶心的家伙们立刻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他们开的玩笑我听不懂,但隐约知道他们的目的,奇怪的是他们的孩子当时就在班里,全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只有一对父子例外,他们是补习班结束前的最后一个暑假来的。爸爸叫崔克昌,是做生意的老板,人长得斯文,穿着也普通,每次送儿子来上课都会把他的黑色奥迪车停在远处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他的儿子叫崔永卓,和我同岁,生日只比我小一个月。他给我最大的印象就是头发特别浓密乌黑——这是那个时期我看别的孩子第一眼就会留意的地方。然后,我才注意到他的眼睛特别清澈,像一汪泉水,能直接看到纯净的内心。

    接下来,我又在崔永卓身上发现了更多的与众不同:他爱干净,吃饭前会主动去洗手,写作业时从来不会像那些已经二三年级的大孩子一样把圆珠笔印弄得满手满身;他从来不像其他孩子那样炫耀自己家里多么有钱。而且,他特别有礼貌,每次上课和放学都会主动给妈妈鞠躬,说老师好和老师再见;见到我也会嫩嫩地叫声小瑕姐,而不是跟着其他混小子们一起乱叫黄毛丫头……

    后来我知道这些行为都是有教养的表现,但对当时的我来说,这简直是个宝藏男孩,和他接触时间越长就会发现越多的优点:比如他会把他妈妈托人带来的进口零食偷偷和我分享,那时我才知道他爸妈也是离婚的;比如他没有其他小孩子身上那些被父母娇惯出来的毛病,即使被我搬桌子不小心挤到了手指也不哭,给他搽药时他瘪着嘴强忍着痛却含着眼泪不让我把这事告诉他爸爸,那副既委屈又懂事的样子看得让人心疼,我真想在他胖乎乎的脸蛋上咬一口……

    也唯独在崔永卓面前,我没有感受到妈妈散发的寒气,一次也没有。

    “小瑕姐,你会和我一起上学吗?”崔永卓不止一次地问我。

    我不知怎样回答,因为我只有出生证明,没有学籍。没有学籍就意味着无法上学。

    私生女——我想到那些围着妈妈转的家长们偶尔提到的词,突然之间读懂了这个词背后的含义,也读懂了挂在他们脸上的轻佻表情和猥琐的笑容。因为我不名誉的出身,他们才敢肆无忌惮地调戏妈妈。

    发大水的前几天,我无意中听到高阳和妈妈商量如何解决我的学籍问题,妈妈的神情罕见地有几分凝重。我没敢继续听下去,心里期盼着能够成功,期盼着能和崔永卓一起上学,最好分在同班。

    终于,那个改变命运的夜晚到了。在等待高阳回来的时候,妈妈搂着我说:“小瑕,妈妈给你找个新爸爸,好不好?”

    我想都不想地就说不好。

    “有了新爸爸,你就可以上学了。和崔永卓一起上学,这不是你的愿望吗?”

    虽然妈妈没提高阳的名字,但我瞬间明白了这就是他们想出来的解决我没有学籍的办法。我从妈妈怀里挣脱出来,大声说:“不,我只要原来的爸爸!”

    闪电划破夜空,映出妈妈苍白的脸,她长久地呆望着我。

    窗外大雨倾盆。

    我渴望上学。我也喜欢高阳,甚至不排斥他成为我们家的一员,我可以叫他叔叔,或者叫他哥哥,但绝不会叫他爸爸。爸爸这两个字是神圣的,尽管我不知道代表这两个字的人在哪儿,但从心底觉得,没有人能代替他。

    妈妈没再说话,她缓缓离开座位,跪在地中间,虔诚地向上苍祈祷让高阳平安归来,可惜上苍没有听到。也许听到了,但傲慢的上苍并不想满足一个渺小卑微的生命的全部愿望,只送回了被水中流木撞变形的摩托车……

    关于那场恐怖的洪水,我的记忆不深。十五年前我刚满六岁,小孩子对这种事是不感兴趣的,长大后我才陆续从媒体和报刊上了解到家乡的地理环境方面的信息。简单地说,辽西地区有史以来就干旱缺水。专家的说法是辽西处于东北平原边缘的丘陵地区,大兴安岭余脉切断了辽西地区与海洋的联系,潮湿的海洋风吹不过来,同时又受西伯利亚冷湿气流影响,因此十年九旱。

    尽管我生活的这座城市拥有全中国最北端的港口,但主城区到海边的直线距离还有三十公里,加之气候变暖和环境恶化等问题,近年来的干旱情况愈发严重。很多时候整个夏天连一场透雨都没有,导致周边土地作物绝收,而相隔几十公里的邻近城市包括海边的开区发已经下得暴雨如注一片汪洋了。迄今为止,辽西地区有记载的洪灾记录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

    在我的记忆中,那年夏天的雨下得很大,城市里很多马路积水,有些低洼的地方水深到了成人的腰部,好几天水才退下去。新闻里说这场洪水五十年一遇,但没提死了人。倒是来补习班里送孩子的家长说城外淹了,河水没过了桥面,很危险,通往关内的列车也停了,因为塌方泥石流冲垮了铁轨,听说有人被水冲走了。

    当时的我不会想到日后自己将回首探究十五年前的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那件事的出现——然后我特意去图书馆查阅了史料,才知道那年夏天,不仅辽西,而是全省都遭受了罕见的特大暴雨袭击,上游多条河流水位暴涨,水库决口,最终导致了这场载入史册的特大洪水。为了忘却的纪念,我觉得有必要摘录一些灾后核实的统计数据——

    全省有73个县(市、区)、798个乡镇、7474个村、672.24万人受灾,98.5万人被洪水围困,紧急转移138.4万人,损坏房屋57.8万间,倒塌房屋33.6万间,死亡105人,失踪11人;受灾农田1624.5万亩,绝收577.5万亩,损坏耕地100.5万亩;停产工矿企业25236个;水淹油气井948口;铁路中断11条次、2840小时,公路中断1006条次;冲毁铁路桥涵49座,公路桥涵3979座……损坏大中型水库41座、小(一、二)型水库297座;损坏堤防4325公里、护岸3278处……堤防决口4037处、2385公里……教育、医疗卫生等其他行业也遭受严重损失。全省洪涝灾害直接经济损失达347.2亿元。

    枯燥的数字,触目惊心。高阳就在失踪的这11人中。

    “等我回来就娶你。”临走时,他对妈妈说。

    02

    “怎么自己回来的?”姜琳琳双手举过头顶,长长地抻了个懒腰,胸前的围裙随着她伸直的胳膊提上去,露出美好的身段,如一只慵懒的猫。

    “不是自己还有谁?”

    “那个小警察呢?没送你回来?”

    “他为什么要送我?”虽然我没告诉姜琳琳下午请假去做什么,但她一定早就猜到了。我默默地拿起记录预约上门送货的台账,发现中午之后的记录栏是空的,整个下午一条送货信息也没有。

    姜琳琳打着哈欠说:“最近天热,店里生意不好,要不搞个活动促销吧。”

    “随便你。”我知道她想让我忙起来,好把找人的事情忘掉。

    “说说呗。”姜琳琳凑过来,满脸八卦地道,“那个小警察对你怎么样?最近他三天两头就往这儿跑,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我板着脸对她说:“他是我中学校友……”

    “我知道,我大伯梁朴是他的高中班主任,你俩的关系就像令狐冲和岳灵珊,同门师兄妹,所以我才问你他对你怎么样?”

    “我爸又不是岳不群,我也没和陈律从小一起长大,我只是拜托他帮忙找人而已。”

    姜琳琳用一根手指挑起我的下巴,左右端详我的脸,似乎觉得我没有撒谎,兴致顿时就没了,撤回身子懒懒地问:“那你找到了吗?”

    我想起见到高雨时对方的态度,委屈再次从心头升起,差点掉下眼泪。

    见我不说话,姜琳琳哼了一声,道:“早就跟你说了,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动物还知道养育子女呢,那个人渣痛快完了就消失,连禽兽都不如,你还念着他干嘛?就算找到了,他会认你吗?”

    我对这样的话早已免疫了,指尖习惯性地捻起颈间的硬币。回首不知来处,此生只余归途——没有切身感受的人不会理解这句话包含了怎样的无奈和悲凉。我想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世上的,我想知道妈妈为什么至死都不愿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想找到那个人,质问他为什么抛弃了妈妈,为什么生了我却不养我……可是人海茫茫,我找不到他,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曾经想要忘掉过去,好好活着。梁朴死后,我确实这样做了,那段平静得毫无波澜的日子让我生出岁月静好的错觉。我甚至憧憬过未来找一个体贴温柔的男生,给他生个孩子,然后看着孩子慢慢长大,我们俩在夕阳下慢慢变老,最终平淡幸福地度过一生。如果不出意外,我的人生将平直地向这个目标驶去。

    然而,意外还是来了。

    陈律篇

    01

    我的可怕预感在第二天傍晚被证实,搜寻人员找到了沈娇的尸体。此时距警方正式立案过去了12个小时,地点是绿岛公园内的一处水塘,该水塘与夜光跑道的方向相反,两者相距步行约5分钟的距离。

    由于天热,尸体因内部空气膨胀导致局部肢体浮出水面,好在为时尚短,还没有形成巨人观,这给警方的现场勘查带来一定便利。初检发现,死者衣物完好,表面皮肤没有明显外伤和淤痕,臂包里的手机和脖子上的彩金项链俱在,初步判断没有遭到性侵和抢劫,看上去像是意外失足落水。

    “绝对不是意外!”方一同把哭得瘫软的舅舅扶上车,转身对我说,“我妹妹小时候曾经失足掉进湖里,差点淹死,幸亏遇到好心的路人把她救上来。从那以后,她对水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从不主动靠近有水的地方。而且水塘和夜光跑道完全是两个方向,她没有理由单独跑到那儿去。”

    “你说的情况我会向领导反应。”我替他拉开车门,说,“先把老人送回去吧,你也好好休息一下,结果出来我告诉你。”

    方一同坐进驾驶室,从车窗里探出头,直勾勾地瞅着我:“相信我,这绝不是意外。”

    后座里老人悲痛欲绝的样子映在车窗上,看得我心里难受,我拍拍他的肩膀:“放心,警方一定会认真调查的。”

    方一同沉默地攥住我的手,用力握了握,意思很明显,是拜托我找出杀害他妹妹的凶手。但他忽略了一件事——这个发现沈娇尸体的绿岛公园和调动了大量搜寻人员的派出所都不在我们分局辖区,即使日后转成刑事案件,也是由其他分局负责侦办,我这个外人根本插不上手。况且,沈娇的溺亡最终是否判定为刑事案件,还要等尸检结果出来才能知道。这些话已经到了嘴边,可是看到他赤红的双眼,我怎么也说不出口。

    方一同的车子开走了半天,我仍木然站在原地,直到韩长庚打来电话。我以为对方要通知我今晚蹲点的地址,没想到他上来就告诉我,今晚的蹲点取消了。原因是下午技术科监控到张小海的手机开机了,位置在临近的一个三线城市。钟队通知大家今晚好好休息,准备第二天赶过去布控,只要对方再次开机,网监就能锁定具体位置,实施抓捕。
    终于能睡个好觉了,这是我的第一反应。由于这些天实在太累,脑袋刚挨上枕头就睡了过去。早上的手机闹铃响了两遍都没听见,响第三遍的时候我才激灵一下坐了起来。

    匆匆洗漱完毕,眼看要迟到了,来不及吃早饭,一路跑下楼,几乎是踩着点到了局里。刚上楼就被通知开会,我以为队里要布置行动计划,进了门才发现,偌大的会议室里除了钟队和韩长庚,其他人一个都不在。这两位坐在长条会议桌顶端,脑袋凑到一起不知在嘀咕什么。钟队见我进来,招了招手,示意我坐过去。

    这是要开小会?怎么感觉像组织上找我谈话?我赶紧在脑子里回想自己近期的表现,好像没什么值得诟病的地方,难道是打算提前让我转正?

    我这么想是有原因的。夏天和韩长庚携手破获的那起海滩谋杀案,虽然我的作用是协助,但自问表现不错,在上头决定撤案后仍坚持调查,同时有几分运气,意外获得了正常情况下难以掌握的线索,总的来说应该有加分。尽管我的见习期还剩不到三个月,但能提前转正算是组织上对我的能力的肯定和褒奖,印象中这种先例在系统中并不多见,属于一种殊荣。

    心里正暗暗得意,会议室的门一开,局里的法医丁珺走了进来。我正纳闷他来干什么,却见他四下环视了一眼,问钟队:“人齐了?”

    钟队点头:“齐了,开始吧。”

    丁珺展开手里的文件夹,直截了当地介绍起来:“经尸体解剖检验表明,死者肺部存在因血容量剧增导致的水肿和溶血现象,血液检测未发现酒精与药物残留,结合死者口腔及呼吸道内残留的硅藻和蕈样泡沫,可以确定被害人的死因为溺亡。死亡时间为26日晚20:30至22:30……”

    我承认方才自己想多了,可这是什么情况?明明是新发生的命案,为什么开案情通报会的只有我们这几个人?正疑惑间,猛地听到死亡时间,26日晚20:30至22:30,这不是方一 同的妹妹出事的时候吗?难道同一时间又有人溺亡?而且就发生在我们分局辖区?这也太巧了吧?

    丁珺坐在我正对面,尸检报告就放在桌子上,我悄悄探头瞅了一眼,顿时心里咯噔一下,报告中死者的名字赫然就是沈娇!

    我偷眼向旁边看去,见钟队面色平静,不时在本子上记两笔。韩长庚则不知什么时候点了支烟,靠在椅子上抽着,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丁珺的声音在继续:“……尸体头部、躯干及四肢均无表面伤痕,亦未见骨折、皮下出血、肌肉和软组织挫伤及性侵迹象,唯独在左侧脖颈,检测到两块0.5cm见方的白色创口,显微鉴定显示为高压电流灼伤,系生前伤。通过分析创口特征和表皮受损程度,证实造成该处灼伤的工具为手持式电击器。”

    丁珺说着,把文件夹里的照片递给大家传阅。传到我手上的时候,我看到了他说的那两块创口。说实话,如果不是他事先提及,我可能根本不会发现那是电击伤。或许那都不应该称之为创口,因为表皮破损极其轻微,而且面积非常小,还没有一个黄豆粒大,加上尸体在水中浸泡超过24小时,皮肤浸软现象几乎完全掩盖了电流灼伤的痕迹,使之看上去就像死者生前皮肤上被蚊子叮了个包,然后用手去挠,挠过的部位被指甲划破了浅浅的一层油皮。

    待大家看完照片,丁珺开始进行说明:“根据尸体检验,死者口鼻内检出的硅藻与绿岛公园水塘的现场采样一致。肺部水肿的同时伴有肺出血现象,以及肺支气管中产生的大量蕈样泡沫,均为生前溺亡的典型特征。结合死者脖颈处的电击伤,分析认为死者生前先被人用手持式电击器从背后电晕,后被推入池塘伪装成失足溺水的假象。”

    说到这儿,丁珺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发问,见无人接茬,继续说:“下面是对嫌疑人的概况分析,嫌疑人身高在155cm至165cm之间,体型偏弱,左利手,可能与被害人相识,或通过观察得知被害人近期的生活作息规律。由于现场被大量搜救人员反复踩踏,未能提取到嫌疑人的有效足迹,所以无法得出嫌疑人的日常行为习惯、职业特性以及参考年龄。”

    “清楚了吧?”见丁珺说完,钟队问道。

    “清楚。”我话音出口,发现应声的只有自己。

    “那好。”钟队看了一眼手表,对身边的韩长庚说,“老韩,一会儿在楼下集合,15分钟后出发。”说罢,合上面前的本子,和丁珺两人匆匆走出会议室。

    看到韩长庚也站起身,我忙扯住他问:“你们一会儿集合去哪儿?”

    韩长庚以手掩口打着哈欠,一副睡不醒的样子:“钟队他们当然是去抓张小海。恰好昨天张小海手机信号出现的位置就在沈娇就读的大学校园附近,我顺便搭钟队的车过去摸个底,查一下她上学期间的人际关系,省得再单独跑一趟了。”

    我有点发蒙:“你去了,我留下干嘛?”

    “绿岛公园的监控录像送过来了,在技术科,你找找有没有疑点。没时间多说了,钟队在楼下等着呢。”韩长庚说着,起身往外走。

    我追上去问:“这个案子不是发生在我们区的,怎么转到咱们这儿了?”

    韩长庚回过身,定定地看着我说:“上头转的,你能给退回去?”

    “那其他人……”

    “队里其他人已经出发了,我和钟队是第二拨。”韩长庚说着,掏出车钥匙扔给我,“这几天我的车不用,你开着吧,行驶证在扶手箱里。”

    我在技术科领到了绿岛公园的监控资料,光是硬盘就有七八个,园区内部的、儿童游乐场的、公园出入口的,包括野生动物场馆的,分门别类,每个硬盘上都贴有说明标签,并且在一张半扇桌子大的公园鸟瞰图上一一标注了监控头的位置和覆盖范围。

    和监控录像同时移交过来的,还有厚厚的一大摞实地走访笔录,可能由于时间仓促,也许是未发现有价值的线索,没有整理成电子版。我随手翻了翻,放在一边,眼下的重点是先查监控。

    需要面对的问题是,城市公园这种开放性场所的监控覆盖率远没有外面的街道社区那么高。除了个别人员密集的广场、游乐园和主干道这些视野开阔的区域外,其他地方——比如被树木环绕的夜光跑道、幽静曲折的林间小径,以及岸边芦苇一人多高的水塘——并未安装监控探头。

    因此,我只在为数不多的几个场景中看到了沈娇的身影。诸如公园正门入口,某个正在举行什么联欢活动的露天舞台前,安放了健身器材的广场旁,横穿整个园区的步道间……在这些通往夜光跑道的必经之路上,穿着一身蓝色速干衣的沈娇和大腹便便的方一同有说有笑地从监控镜头下走过。在那之后,这个年轻女孩就像一滴溶进大海的水,消失无踪。

    看完监控,我翻开厚厚的笔录。这里面被询问的大多是当天晚上的夜跑者,不止一人在案发前目击到了沈娇,甚至有人准确地描绘出沈娇的穿着和当时跑步的样子:戴着蓝牙耳机,手机放在臂包里,跑起来步伐矫健,腰背挺直,紧身速干衣将她的胸部形状勾勒得很饱满……但没有人注意到她是何时从夜光跑道上消失的。

    整整一天,中间除了吃饭和上厕所,我都待在电脑前,监控录像和走访笔录交替着比对查找,有的地方甚至逐帧播放以核对某个出现在沈娇身边的可疑身影,到最后眼睛看东西都变成重影了,仍一无所获。

    疲劳之余,我有些沮丧,但很快又振作起来,这应该与我从小受到的家庭教育有关。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那老实本分的父亲不断告诫我,人活着要脚踏实地,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切忌好高骛远,天上不会掉馅饼,永远不要心存侥幸,更不要轻易嫉妒一个人的成功,因为他一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付出了远远超过你的努力……诸如此类。

    这种教育方式没有对我少年时期产生多大影响,但是潜移默化的效果却在我长大后凸显出来——造成了我现在的悲观性格。即使面对那些成功几率很大的事情,我也抱持谨慎的乐观态度,虽然某些时刻我会因为热血上头表现出年轻人应有的冲动,但骨子里还是对预期结果充满了莫名的担忧。连一向在家族中以严厉著称的二叔都忍不住跟我父亲抱怨,说这样下去容易让我变得自卑、孤僻和颓废,年纪轻轻的就失去了进取心。

    好在我没有成为二叔担心的那个样子,二十来岁正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我有上进心、有行动力,没有在挫折面前失去勇气,同时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只是我并不相信上帝给你关上门的同时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至少,我从不奢望类似九命猫这种神奇的幸运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假如真的发生了,那它一定是通向人生断崖前的最后一道阶梯——如同沈娇最后的结果一样。

    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命运,不可能所有的好事都毫无道理地降临在一个人身上。

    晚上,我去方一同家找他。沈娇离家出走时带出来的东西仍暂存在这里,方一同说没有把它们送回去是怕他舅舅睹物思人。

    东西不多,一个女式坤包,一只24吋拉杆箱。坤包里放着钱夹、钥匙、纸巾等琐碎的日常用品。拉杆箱也没什么特别,换洗的衣物、化妆盒、女孩子喜欢的卡通造型的玩偶,还有一本相册,里面的照片大多是沈娇小时候的,满月的、百天的、周岁的,直到上学之后的,不一而足。

    我在好几张照片中都看到年幼的沈娇被一个女人抱在怀里,联想到发现沈娇尸体那天她妈妈没有到场,就问方一同:“这是你舅妈?”

    “嗯。”方一同点头。

    “你说你妹妹是因为跟家里怄气才搬到你这儿来的,她到底因为什么事跟你舅舅生气?”

    “不是跟我舅舅……”看得出方一同很不愿提及此事,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告诉了我,“她是跟我后来的舅妈生气。”

    “后来的?”

    “我舅妈——”方一同指着照片上的女人说,“在娇娇上初中的时候就过世了。我舅舅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舅妈,她很年轻,人也很好,我姥姥中风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就是她照顾的。但娇娇不接受这个后妈,从来没给过她好脸色,两人见面就生气。我舅舅没办法,只好把她转到外市的一家私立学校,一来是想把她们娘俩分开冷静冷静,二来娇娇马上要升初三了,当时因为这事学习成绩下降的厉害,换个环境也许能好些。开始的那几年,学校放寒暑假娇娇都不回来,借口备战高考要在当地上辅导班,其实就是不想见她后妈,逢年过节都是我舅舅大老远地开车去看她。直到上了大学,这种状况才有所改善,但没想到这次回来,又因为点琐事吵起来了,执意要搬出来住。”

    “那天——”我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你舅妈没来。”

    “娇娇离家那天,她摔伤了腿,现在还住在医院里。”方一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我舅妈没有嫌疑。”

    “我没怀疑她。”

    被人当场拆穿,我脸上有点挂不住,低下头接着翻看相册。一张合影引起了我的注意,准确地说,是沈娇身上的校服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是铁路中学的校服,你妹妹转学前在这儿上学?”

    “我舅舅在铁路工作,娇娇上铁路系统的学校,有什么奇怪的?”

    “不是奇怪,我也是铁路子弟。”我仔细端详着照片,说,“我和你妹妹是校友。”

    02

    铁路中学原本是专属于铁路系统的六年制初高中连读学校,随着近年来的生源下降和教育体制改革,学校从铁路系统中剥离出来,面向全社会招生,在取消初中部的同时,合并了市内其他几所高中。因此,学校的师资力量和学生规模非但没有减小,反而有所增强。

    走在曾经生活了六年的校园里,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我最喜欢的植物园不见了,简陋的室外公厕不见了,操场旁的单双杠等运动器材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漂亮的塑胶跑道、现代化羽毛球馆和一块造型独特的泰山石。主教学楼和学生宿舍从外面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重新粉刷了外墙,相信里面也一定进行了翻天覆地的升级改造。还有篮球场后面的实验楼,是在拆除了原来的校办工厂的基础上修建的,我毕业时尚未建完,现在看起来倒有几分沧桑的样子。

    这是我毕业后第一次重回母校,往日记忆随着脚下漫步在心头一一浮现,这里留下了我太多的宝贵青春。

    “如今还记得这里曾是英语角的人已经不多了。”鬓角霜白的张启明望着面前修剪整齐的草坪颇为感慨。

    我也同样感慨岁月不饶人,这位昔日满头乌发的物理老师如今腰背不再挺拔,额头爬满了细密的皱纹,当年他讲课时挥斥方遒般的神态和铿锵顿挫的嗓音依然停留在我的记忆里。

    “原来的老师都不在了吗?”我问。

    “教改之后,调去外校的老师就占了一半。那些有本事有门路的,不是另谋高枝就是下海办学,没有编制的就下岗等待返聘,剩下我们这些没人要的老家伙只好熬年龄,这几年下来也退的差不多了,你想找的王凤兰老师就是前年退的。不过她女儿嫁了个有钱老公,把她接到海南养老去了。”

    “我就是因为联系不上王老师,才找的您。”

    “那你恐怕找错人了,王凤兰才是当年初二三班的班主任。那时候她休病假,我被借调到初中部给她代了一段时间课,前后连半个学期都不到,当年那班学生能记得几个?”

    “没关系,您随便看看。”我从手机里调出在方一同家拍的照片,放大后递过去。

    张启明摸出上衣兜里的折叠花镜,戴好后端着手机打量了一会儿,说:“这孩子有点眼熟,像是转学的那个,听说还是去的外地私立学校,名字想不起来了。”

    “她叫沈娇。”

    张启明哦了一声,似乎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

    “她在学校表现怎么样?”

    “学习还不错,但也不拔尖,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我能记住她是因为半道转学了,念到初二才转到私立学校的这么多年我只遇到这一个。”

    “其他方面呢?她和同学的关系怎么样?有没有男孩子追她?”

    “学校禁止谈恋爱,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有也是在校外躲着老师,这方面情况我不清楚。不过她的人缘好像不错,总有一些女生围着她进进出出的。”

    “您再看看这个人,有没有印象?”我滑动屏幕,将画面移到沈娇身旁的一个女生。

    “韩莹莹。”这次张启明一眼就认了出来,随即收起下颌,目光越过老花镜上方直视着我,如同当年给我们上课时强调重点一样地说,“她死了。”

    “怎么死的?”我并不感到意外。昨晚我在方一同家看到那张合影时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沈娇,而是沈娇身旁的这个女生——她的容貌和韩长庚珍藏在钱包里的自己女儿的照片一模一样。

    “坠楼,摔死的。”

    “在校外?”

    “校内。”张启明指向篮球场方向,“后面的实验楼。”

    “什么原因坠楼?”

    “不清楚。”张启明摘下眼镜,折好放回兜里,“学校刚开学,事情比较多,我就不陪你了。”

    “张老师——”我忽然想起一个被我遗忘已久的问题,“我的班主任梁朴老师,他是怎么死的?”

    没想到张启明的脸色立刻变了:“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向前走了两步,停下,回过头面无表情地对我说:“陈律,忘掉梁朴这个人,忘掉他曾是你的班主任,他是我们铁路中学建校以来最大的耻辱。”说罢,转过头快步离去。

    下课的音乐声响起,穿着不同样式班服的学生从楼里涌出来,在操场中跳闹嬉笑。置身于曾经无比熟悉的校园,我第一次生出疏离的感觉。

    在主教学楼的走廊里,我随手拽住一名从身边匆匆经过的学生,问他曾经给我那一届任过课的数学老师的名字。这个男孩急着要走,好像远处有人喊他,但他甩了两下没有挣脱我的手,只好不情愿地站在那里翻着白眼想,想了半天,说没听过。我又报了两位老师的名字,其中一位是当年我隔壁班的班主任,仍是不知道。我只好放开他。手一松,男孩就远远地跑开冲我竖了个中指,见我作势欲追,忙撒腿跑了。

    我在楼里转了两圈,一个熟识的老师也没碰见。课间休息结束,操场上的学生如归巢的蜂群各自回到自己的班级。走廊空旷下来,一名夹着教案的老师看到四处闲逛的我,大约觉得我的年龄不像学生家长,警惕地问我是干什么的。我出示了证件,顺便向他打听梁朴,对方刚刚松懈的神情立刻又紧张起来,什么话都没说就飞快地走了。

    我叹了口气,难道只有去找那个人?说实话,我真不想去见他,但是要想探询问题的答案,恐怕整个学校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内心挣扎片刻,我还是硬着头皮上到四楼。这里的格局和当年一样,斜对着楼梯口第一间屋子的墙上挂着教导处的吊牌。隔着门上的玻璃窗,我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正伏案写着什么。

    我没有敲门,直接推开门走进去,对方听到声音抬头望过来。一瞬间,我看到一丝欣喜从他的眼底掠过,随即面色恢复了平静,带着惯有的审视他人的目光打量我。

    “二叔。”这是我第一次在学校里这么称呼对方。

    源于之前提到的严苛家教,我上学的六年时间里,没有人知道这所学校高中部的教导主任是我的亲叔叔,因此也从未受到过丝毫特殊对待。如果硬要说有,那就是如果我犯下了其他同学同样的错误,则会换来更加严厉的惩罚。

    高二的时候,不记得因为什么了,班上的同学跟校外的几个小混混冲突起来吃了亏,我和班里的大半男生一起冲出去找场子,结果回来就被集体拎到了教导室。由于是对方理亏,其他同学挨了训就被打发回去写检查,只有我被单独留了下来。二叔等众人都离开了,开始给我开小灶。之前和混混打架没挨的揍,二叔一次给我补齐了,以致回去后同学们看到我身上的淤青,都一致认为我最讲义气。

    至于平时逃课去网吧,更是被二叔逮到一回就挨揍一回。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上课时都不敢在椅子上坐实了,也不敢在人前脱掉上衣,因为腿上、屁股上、还有后背都是青的。

    当时我正处于叛逆期,不喜欢长辈对我的安排,大人越不让干什么就越要干什么,尽管到头来还是自己吃亏,却偏偏死不悔改且怡然自得。反正我认准了一点,既然二叔已经在学校里揍了我一顿,就不会通知家里让我爸再揍我第二顿。

    那段时间不知怎么就迷上了电影,别的同学去网吧是为了聊天和打游戏,而我是为了看电影,从最初的《古惑仔》、《热血高校》到好莱坞大片,再到《杀人回忆》、《不可饶恕》和后来的《熔炉》。

    不记得是谁向我推荐了《熔炉》这个片子,至今忘不了初看时的震撼和愤怒。在其他同学热烈而幼稚地讨论樱木花道和海贼王的时候——也有个别女生讨论我完全不知所云的韩剧——我木然地望着他们,如同影片结尾时姜仁浩望着“欢迎来到雾津”的广告牌。只不过姜仁浩看到的是拯救聋哑儿童的希望和温暖,而我看到的却是成人世界的肮脏和自己也将无可避免地踏入这个世界的悲哀。

    和所有早熟顽劣的孩子一样,我讨厌学习,讨厌学校,更讨厌那些整天在心里算计自己班级的升学率,却在嘴上说为了你好而逼你补课的老师。因为那些补习班就是他们开的,所以在上课的时候故意隐瞒教学重点。可是梁朴没有,他从不办班,也从未向我们索要过一分钱,他给我们补课是真正意义的授业解惑,这也是我发自内心尊敬他的原因。

    “你来干什么?”二叔放下手中的笔,从案前直起身。

    “好长时间没见您了,正好从这儿路过,上来看看您。”

    “说人话!”

    “有案子。”

    二叔似乎已经料到是这么回事,沉闷地叹了口气:“不要告诉我是关于学生的。”

    我实话实说:“确实是关于学生的,不过我现在对一位老师更感兴趣。”

    “是谁?我打电话把他叫过来。”

    “您叫不来,他七年前就过世了。”

    二叔的眼睛眯了起来,想了一下,说:“梁朴?”

    我点头。

    二叔迅速皱起眉头:“他是我们学校的耻辱。”

    这是第二次听到耻辱这个词了,我心里很不舒服,脸上尽量不带出来:“这个案子绕不过他去。”

    “你想知道什么?”二叔没问我什么案子。

    “当年他是怎么死的?”

    “自杀,”二叔说,“跳楼自杀。”

    小瑕篇

    01

    我又来到了这条河边。

    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但眼前的场景似乎见过很多次。灰蒙蒙的天空,灰蒙蒙的河水,水面上弥漫着灰蒙蒙的雾气。风很大,吹得树梢疯摆芦荻倒伏,却吹不散河上的雾气,惊起的鸟雀在林木上方逆风盘旋。四周没有人,也没有声音,我独自漫步在青草萋萋的河边,仿佛置身于一场无声的默剧。

    一切都似曾相识。

    像是受到了某种感召,经过一蓬盛开的马莲时,我扭头望去,一个蓝色的物件顺着缓缓流淌的河水飘来,是顶帽子,恍惚间有些眼熟。

    我找到一根树枝,把帽子拨近岸边,帽檐上方印着红色的蜘蛛侠图案。我从水里捞起帽子,正打算仔细端详,却见平静的水面突然冒出一连串气泡,有个白花花的影子从水底浮上来。随着气泡消散,影子逐渐变得清晰,那上面依稀有五官的形状。我好奇地凑近,猛地看到一张惨白的人脸!

    我惊叫一声,扔掉手里的帽子转身就跑,脑海里充斥着那张可怕的脸。河面的雾气弥漫到岸上,视线变得模糊,周围的树木在迷雾中现出狰狞古怪的影子。我不敢回头,在那些仿佛欲择人而噬的树影间仓皇地奔跑。

    不知跑了多久,眼前豁然一空,出现了一栋红色的房子:红色的墙、红色的瓦、红色的门,红色的窗棂前挂着两只红色的灯笼。

    刚刚剧烈的奔跑令我的心狂跳不已,猛然看到这么诡异的房子,我的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与此同时,我听到了低沉富有节奏的喘息声,是从红房子里传出来的。潜意识里的危险感觉告诉我应该赶快离开这里,可是那声音似乎有种魔力,吸引着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我心中拼命抗拒,可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脚步越走越近。

    渐渐的,我的视野变得一片猩红。红房子的两角飞檐在我眼中化成了恶魔头顶的犄角,两扇红色的窗化作一双瘆人的瞳孔,朱漆大门变成了一张散发着恶臭的血盆大口,我即将走进那张大口……

    我的心跳越来越快,极度的恐惧令我喘不上气来。我想大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窒息的感觉越发强烈。就在我将要失去意识时,空中突然出现一只大手,猛地把我拉出了梦魇。

    我睁开眼睛,看到梁朴坐在床边。

    “又做噩梦了?”

    “我没事,梁老师。”我轻轻抽出被他握住的手。

    三年来,我一直叫他梁老师。当初妈妈临走时,梁朴就这样握着我的手说,叫爸爸叫不出口的话,你可以叫我梁叔叔,或者梁老师。我本能地选择了最疏远的称呼。

    梁朴似乎要摸摸我的额头,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早饭在桌上,我先去学校了,你吃完自己上学。”

    听到关门的声音,我彻底放松下来,这才发觉满头都是汗水,额前的刘海黏黏的贴在皮肤上。匆匆洗漱完毕,吃过早餐,收拾碗筷时经过梁朴的房间,我推了推门,发现上了锁。我转身背起书包,出门上学。

    三年前,梁朴办完妈妈的后事,给我办了转学。我原来在铁路一小,新学校是铁路二小,距梁朴任教的铁路中学很近,又在同一学区。小学毕业后,我顺利升入铁路中学。梁朴的家就在与校园一墙之隔的教师家属院,两者之间通着一道小角门,我现在上学放学完全不用走出校外。

    “早啊小瑕,转眼就成大姑娘了。”

    刚到楼下,就碰见从另一个单元门里出来的马国华老师。他是梁朴隔壁班的班主任,教数学的,平时总笑眯眯的,可是他班里的学生都不喜欢他,因为他在家里开了个补习班,他的学生们极少有属于自己的课余时间。

    “马老师早。”我不想和他寒暄,也不想和其他人打招呼,简单问候一声,快步穿过角门,走进校园。

    02

    升入初中后,我感觉自己飞快地长大,抑郁已久的心情逐渐明朗,但我还是习惯了沉默,习惯了周遭的热闹与我无关。

    早自习。

    一根皮筋射中了前排男生的脖子,弹起来掉在我的课桌上。前排男生揉着脖子回头,后排一个男生挤眉弄眼地笑。前排男生想捡起皮筋反击,却被我同桌韩莹莹抢先拿在手里。

    “给我。”前排男生冲她瞪眼。

    “幼不幼稚?”韩莹莹手指翻了个花,把挽成套的皮筋扎在脑后发梢上,还故意向对方歪了下头,“想要自己拿。”

    男生运了两下气,最终还是把头转回去了。

    韩莹莹在班里属于人畜无害的类型,爱说爱笑,笑的时候鼻子先皱起来,然后笑容从眼角开始绽放,最后两只眼睛弯成了月牙。她最大的特点是跟谁都能聊得来,就算对方偶尔玩笑开得有些过分也不会生气。前排男生怕的不是她,而是她的爸爸。

    韩莹莹的爸爸是警察,刚开学时很多人都看到他开着警车送女儿上学,人长得精瘦,眼神却犀利得吓人,似乎能看穿你心里想什么。有人说他以前是专门审讯犯人的,连犯人都害怕他的眼神。韩莹莹也因此被归入班里不可招惹的少数派中,可是她自己并不以为然。

    同样是少数派的还有班花沈娇,她的漂亮程度已经明显超出初中女生的范畴了,她绝对是我们同期入学的新生中发育最好的。每当她的身影出现在操场上,就有人偷偷猜测她是不是戴了胸罩,也总有很多女生爱围着她转。看得出,沈娇对于这点很骄傲,加之家庭条件好,手头从不缺零花钱,刚开学不久就隐隐有了几分大姐大的势头。

    奇怪的是沈娇也住校。跟她同寝室的除了韩莹莹,还有徐颖和田文静两个女生。

    韩莹莹因为爸爸是警察,妈妈是铁路列车员,两人经常出差无法在生活中照顾她,才选择住校。徐颖和田文静的情况也差不多,一个是父母长年在外打工,一年才能见两三次面;一个是在单亲家庭长大,自 惯了与家人聚少离多,都是迫不得已住的校。而沈娇的家距离学校很近,出了校门穿过铁路桥洞再走五六分钟就到了,可是听韩莹莹说,沈娇从开学那天起就没回过家。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也算少数派中的一员,并非因为我的养父是这所学校的老师,而是因为我的不合群。其实我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我从来没有刻意把自己打造成特立独行的形象,直到有一天韩莹莹对我说,你很高冷诶。我还有点莫名其妙。

    “你算没算过,开学到现在,你一共和几个同学说过话?”

    那时已经开学快两个月了,我仔细想了想,除了韩莹莹这个同桌,我大约只和班上的五六个同学讲过话,且都是我座位旁边的几个人,而班级里共有五十九名学生。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韩莹莹已经替我找到了理由:“幼稚!”这句话是她的口头禅。说完,她皱起鼻子,眼睛渐渐弯起来。

    由于生理构造不同,自从升入初中,大多数女生都觉得自己是大孩子了,而那些尚未进入发育期的男生在我们眼里显得一个比一个幼稚,整天沉浸在喜洋洋和熊出没的动漫情节中不可自拔。偶尔有几个发育较早的男生,则满脸红彤彤的青春痘,看得人恶心。

    “对了,你为什么叫这个瑕?”

    “我最初叫晓霞,拂晓的晓,朝霞的霞。我是早晨出生,当时朝霞满天,妈妈说那天好美,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现在的名字是后来改的,因为……我配不上这么美好的名字。”

    以前也有人问起这个问题,我从未回答过,但今天不知怎么,我如实告诉了她,可能是她的笑容让我感到亲切的缘故吧。

    “名字是让别人叫的,不管叫什么,自己喜欢就好。”韩莹莹没有追问改名字的原因,我有些意外的同时,悄悄吐了口气。

    因为有了身边男生的对比,我对陈律的观感从一开始就很好。这主要取决我从小养成的习惯,特别注重看人的第一印象——陈律的长相酷似高阳,只是比高阳更年轻,更好动,也更不安分。

    陈律升入高中进到梁朴的班级时,我刚上小学六年级。在我们这些小学生眼中,高中生差不多等同于大人了。但是在陈律身上根本看不到属于大人的稳当劲儿。他是那种一看就知道是调皮捣蛋的家伙,这在梁朴给包括他在内的班里差生补课时体现得尤为明显。只要梁朴在场,他就扮乖宝宝,规规矩矩答题写卷子;要是梁朴有事临时出去一会儿,这家伙就原形毕露了,不是嬉笑打闹就是趴在桌子上睡觉,有时也会和同学高谈阔谈在网吧看过的电影。

    他说的那些电影,后来我大都找来看过,不喜欢,太压抑。尤其那部叫《熔炉》的,战栗和心悸的感觉伴随了我整个观影过程,过后仍久久不能平静。真不明白他怎么会喜欢这种片子。

    “小屁孩懂得什么?这叫深刻,这才是社会。”陈律捏着我的鼻子说,“你现在生活的环境叫苗圃,梁朴老师是给你遮风挡雨的大棚,你最好一辈子躲在里面不要出来。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看了几部破电影就深刻了?呀,鼻子捏得好疼,眼泪都流出来了,讨厌!这个毛病怎么也和高阳一样?在他们眼里,我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小屁孩。

    升入初中的第二次月考那天,放学后,我像往常一样穿过长长的初中部走廊到高二一班找梁朴。远远地看到陈律支着一条腿背靠墙壁站在教室对面,我以为他又是逃课去网吧被逮到了罚站,走到跟前才发现他半边脸肿得老高,左边的眼眶也是青的,像只涂了一个眼影的大熊猫。

    “你跟人打架了?”

    “我说是教导主任打的,你信不信?”他含糊不清地说。

    “胡说八道。”我把背后的书包挪到身前,和他并排靠在墙上。

    陈律看出我的情绪低落,问道:“怎么了?有人欺负你?”

    我翻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大包大揽地道:“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帮你揍他。你想欺负谁,也告诉我,我还帮你揍他。”

    “你都被人揍成这样了,还在这儿吹牛。”

    “人家是教导主任啊,我敢还手吗?”

    “还吹!”

    “真没人欺负你?”

    我摇头。

    陈律思考了一会儿,面色严肃地看着我说:“你失恋了?”

    “你才失恋了。”我在他支起来的腿上踢了一脚。

    “别踢……哎呦!”

    换做平时,他早躲过去了,今天却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我忙把他扶起来,小心地掀起他的裤管,露出腿上两道紫红色的檩子,看得我心惊肉跳。

    “没事。”他满不在乎地放下裤管,变魔术般地从身上掏出一小袋糖递给我,“我妈亲手做的,高粱饴。”

    我拿出一块放在嘴里,绵软甘糯的感觉迅速充满口腔。我把袋子还给他,他没接:“都给你了,想妈妈的时候含一块,或者找个没人的对方哭一场,别在心里憋着,发泄出来就好了。梁朴那人其实还不错。”

    “你怎么知道……”

    “昨天他写封包纸(给已故亲人烧纸时,最上面写着逝者名字的纸)的时候我看见了,你说过你妈妈姓蒋,他写的应该就是你妈妈的名字。昨天是不是你妈妈的忌日?”

    “嗯。但他烧纸从来不带我去。”

    “烧纸是大人的事,你个小屁孩跟着干什么?”

    讨厌!又捏我的鼻子。我打开他的手。

    “听我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含块高粱饴,这是妈妈的味道。”陈律张开嘴,牙齿间咬着好几块尚未完全融化的高粱饴,原来他的脸没肿,鼓起来的腮帮子是嘴里的高粱饴撑的。

    03

    临近期中考试,班级里的气氛开始紧张起来。这是升入初中后第一次严格意义的大考,考试成绩关系着每个人在班级里和老师心目中的真正排位,这次要是考砸了,以前的月考成绩再好也是白搭。在老师和家长的双重督促下,大家不得不绷紧了弦,本着临阵磨枪的精神抓紧一切时间备考,连课间去厕所的走路速度都比平时快得多。

    “小瑕——”

    我从操场对面的厕所出来,正准备回班,忽然身后有人喊我。回头看去,是个有些偏瘦的男生,瞅着很面熟,身上的班服是初一六班的。

    对方紧走几步,到了跟前,眯着眼笑道:“不认识我了?”

    “你是……彭昊。”看到对方额角的伤疤,我想起了他的名字。

    彭昊是我在铁路一小时的同班同学,自从我转学后就再也没见过他。那时的他瘦瘦小小的,学习一般,平时不怎么爱吱声,很没存在感的一个人。但他在班里却很有名,因为他有个脾气很凶的老爸,每次开完家长会,他老爸都会拿着画满红叉的卷子胖揍他一顿,别人想拦都拦不住。他额头的伤疤就是一次家长会后被他老爸一脚踹飞,撞到桌角上磕的。现在的彭昊虽然还是有些瘦弱,但个子已经长高了,嘴唇也有了一圈绒毛,整个人显得不那么畏畏缩缩了。

    “听小军说,你当初转学是因为你妈妈去世了。”彭昊和我并肩向教学楼走去。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不想跟他解释太多:“你怎么也来这儿上学了,铁一小毕业不是应该升铁四中吗?”

    彭昊的脸色垮了下来,哀叹道:“还不是因为这儿是所有铁路中学里的重点,我爸托了好大人情才把我转过来的,告诉我将来最次也要考个二本,否则就打断我的腿。”

    我相信他老爸真能干出这事,不由得在心中为他默哀:“你什么时候转过来的?”

    “我转过来一个多星期了,听说你也在咱们学校就一直找你,今天总算碰到了。”

    “找我干嘛?”我有些奇怪。以前同班时,他几乎从未主动和我说过话。

    彭昊停住脚步,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压低声音说:“你还记得红房子吗?”

    我的身体一下子僵住,感觉自己的瞳孔急剧地放大。

    彭昊对我的惊恐很满意:“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忘掉那件事。”

    “什么……办法?”我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彭昊再次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我片刻,凑到我耳边悄声说了一句话。

    我顿时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陈律篇

    01

    尽管我对梁朴心怀敬意,但不得不承认,这并不是个有魅力的人。他相貌一般,不懂得时尚,单穿衬衫时也会把下摆塞进裤腰里,同时严谨到把衣领上的第一颗扣子系上。他的生命张力完全表现在课堂上,不讲课时话很少,总是紧抿着嘴角,目光经常空虚得失去焦点,似乎随时随地在思考什么,很容易让人想到学者、工程师、搞技术或者科研之类的字眼。

    我想象他的少年时代一定是个好学生,努力、刻苦、勤奋,而且听话,除了学习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不参与,总之是老师和家长都喜欢的老实孩子,肯定不是我这副吊了郎当的样子,所以养成了他后来的严肃刻板的性格。

    偶尔,梁朴也会不经意地流露出感性的一面。比如下雨天,他会在窗前站立很久,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外面的雨,通常能看一两个小时,一动不动。这给人的感觉就不是诗意和浪漫了,而是难以言说的忧郁、深沉和孤独。

    按说这样的人是很难打交道的,但他给我们补课时极具耐心。出于对学习的本能抵触和淘气的天性,我们这些坏小子明明已经会了却故意说不会,他也不着急、不厌烦,一遍遍反复地细致地讲,到最后我们都崩溃了,纷纷表示知道了好赶快结束这种折磨。

    别的老师甘愿冒着被举报的风险在课外开班拼命地从学生身上敛财,梁朴是班主任,却从不这么做,不知道他是对赚钱没兴趣还是钱已经多到不需要吸学生家长的血就花不完了。我宁愿相信是后者,虽然我丝毫看不出他家里有矿或者从不知什么地方继承了丰厚遗产的迹象,但我还是愿意相信他在内心中恪守着某种高尚的道德操守。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讲道德,需要强大的精神来支撑,可是我同样看不出他的精神世界靠什么支撑。他不赶时髦、不嗜烟酒,也没有业余爱好,其他老师在办公室里热烈讨论买什么品牌汽车或者哪个楼盘新开业的时候,他连插句嘴的兴趣都没有,他似乎对自己那毗邻校园的狭小两居室教师集资楼很满意。

    唯一能走进他的乏味人生的,是小瑕。在不需要给我们补课的时候,他把自己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给了小瑕,带她去爬山、去看电影、去游乐园、去吃好吃的……过后小瑕跟我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满满的小星星。

    梁朴有件T恤,是小瑕用梁朴给她的零用钱买的,为此小瑕偷偷攒了很久。T恤是淡粉色的,有别于梁朴所有服装一贯的肃穆颜色。梁朴纠结半晌后还是穿上它走进了课堂,那一刻我们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他带着罕见的羞涩说,我闺女买的。

    整个夏天,梁朴都穿着这件粉色的T恤。直到那天,他从公安局四楼走廊的窗口中一跃而下,用自己的血给它染上了殷红的花。

    02

    七年前的8月24日,是暑假的最后一个返校日。从早上开始天就阴着,临近中午,云层越积越厚,天光暗淡得像是陷入了黄昏。

    雨刚下起来的时候,有人看到梁朴朝篮球场后面的实验楼匆匆走去。二十分钟后,120急救中心和110警务平台先后接到求救电话,称铁路中学校园内有学生失足坠楼。报案人是梁朴。

    救护人员赶到时,坠楼学生已经失去生命体征。经核实,该学生为初二三班女生韩莹莹。警方在封锁现场的同时,对校内人员进行走访调查。

    2号楼的宿管员反应,下雨之前,梁朴来女生宿舍找韩莹莹,两人在楼外的花坛旁边交谈了大约半分钟。随即,梁朴离去,韩莹莹回到宿舍。五分钟后,韩莹莹出了宿舍,独自朝实验楼方向走去。

    由于还未正式开学,当日返校学生基本在中午前离校,而且眼看着要下雨,当时滞留在宿舍楼内的学生不多,因此宿管员印象颇深。她记得韩莹莹离开时面色忧虑,显得心事重重,她曾提醒对方带好雨伞,却恍若未闻。

    实验楼的位置原来是铁路中学的校办工厂,成立于八十年代后期,专门生产烧杯、烧瓶、试管等教学实验用的玻璃器皿,以全国初高中院校为销售对象,由于存在财务管理松弛、损失浪费严重、企业管理制度不健全等现象,导致长期亏损。经校领导班子研究决定,关闭工厂,推倒厂房,在原址上建一栋配套设施完善的综合实验楼。工程于年初开始,八月下旬二期工程进入尾声,待消防验收合格后即可进行后期装修。

    韩莹莹坠楼就发生在这期间,由于即将开学,校领导担心施工场面和噪音会影响入校新生的观感,特意叫停了施工,因此事发时楼内并无其他人员。

    梁朴在回应警方调查时称,当天他准备在返校结束后带小瑕去买新书包,可是等到中午也不见小瑕来办公室找他。于是他先去了小瑕所在的初二三班,发现班里的学生已经走光了,接着来到女生宿舍,在问过宿管员没有看到小瑕后,就让对方把韩莹莹叫出来,向后者询问小瑕的去向。

    韩莹莹是小瑕的同班同学,两人同桌,关系要好,经常到小瑕家里来玩,是梁朴知道的小瑕唯一的朋友。韩莹莹告诉梁朴,小瑕在班级大扫除结束老师还没有宣布解散的时候就提前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离开女生宿舍后,梁朴去找小瑕的班主任王凤兰。对方表示,她也是在大扫除结束时发现小瑕不见的,但没有多想,以为可能是去厕所了,由于暑假作业已经上缴,新学期的学习任务之前也布置完了,她就宣布了解散放学。

    梁朴从王凤兰的办公室出来时,恰巧透过走廊窗户看到韩莹莹向后面的实验楼走去。按照梁朴的形容,当时韩莹莹给他的感觉很慌张,一路步履匆忙,同时频频四顾,似乎不想被人看到的样子。因为马上就要下雨,他猜不出韩莹莹这时候去实验楼干嘛,但本能地想到她和小瑕是几乎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两个孩子是不是背着自己偷偷干了什么,于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跟了过去。

    不过当他来到实验楼的时候,没有看到韩莹莹。这时雨已经下起来了,他在楼下喊了两声,没有得到回应,便顺着开放式楼梯往上边走边找。上到三楼时,猛然间一个黑影从楼梯外侧的上方掉了下去,落在楼前空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他扒着楼梯护栏往下看,只见下面躺着一个身穿校服的女生。由于天光昏暗,看不清面目,但他已经吓得脚都软了。

    据梁朴说,他当时的第一反应以为是小瑕,等他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才发现是韩莹莹。

    实验楼一共六层,事发时梁朴在第三层。他只能说出韩莹莹坠楼时的大致方位,就是在靠近外侧的楼梯转角处,具体在三楼以上的哪一层就不清楚了。因此,警方封锁了整栋楼,并重点对三楼以上进行详细勘查。

    与此同时,梁朴离开教学楼跟踪韩莹莹之前的行为均得到了证实。女生宿舍的宿管员确认,梁朴过来时,先向她询问小瑕在不在楼内,被告知不在后,才通过她把韩莹莹叫到楼外。

    王凤兰则着重向警方补充,她发现小瑕不见时,特意问了身边的同学知不知道小瑕的去向。“可能去厕所了”,是那位同学对她说的原话。

    警方是在梁朴家里找到小瑕的。当时她的脸色煞白,光洁的额头渗满了细密的汗珠,神色中隐隐流露出痛苦,但并不是因为她已经得知自己最好的朋友惨死而恐惧。恰恰相反,她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而是因为在大扫除的时候——来月经了。

    一个女孩子遇到这种事,既没有经验,又难以向人启齿,所以来不及等老师宣布解散就偷偷跑回了家。她打算在家里先处理一下再去找梁朴,买书包的事是前一天晚上约定好的,梁朴让小瑕返校结束后去办公室找他,然后一起去商场,同时还打算给小瑕买身新衣服。这也解释了梁朴为什么到处在学校里找小瑕,却没有想到回家看看。

    在家中的小瑕知道已经过了和梁朴约定的时间,但长久无法消除的阵痛令她迟迟出不了门。她听说过喝红糖水能缓解这种状况,便烧了水给自己冲了一大碗,可是无济于事。警察敲开门的时候,桌上的电水壶还在冒着热气,旁边碗里的红糖水残存着一碗底……

    最先发觉不对劲的是市局的法医,他在进行尸检的时候,发现死者额头上方偏右侧有一处长达5厘米的钝击伤,出血量虽然不多,击打的力量却很大,颅骨都出现了裂纹。开始以为是死者坠楼时造成的,因为就在靠近现场的一楼外墙上,有一座由铁管搭成的脚手架。但实地勘测后,排除了这种可能。原因有二。

    一是位置不对。该脚手架截面太窄,站在上面的人只能横向而不能前后移动。同时脚手架过于靠近墙体,以人从高处坠落的抛物线计算,这个脚手架至少要向外延伸一米才能构成阻碍。

    二是姿态不对。死者是以仰面朝天的姿态坠地的,这与其全身多处骨折内脏出血的死亡特征吻合。头顶的钝击伤虽然严重,但并不是致死原因,倒有可能是导致死者坠楼的原因。

    根据这一推断,警方很快在五楼东侧楼梯拐角处的墙壁上发现了鲁米诺反应——一小块被擦拭过的呈喷溅状的血迹。经检验,血液DNA与韩莹莹相符。

    警方立刻传唤了梁朴,但梁朴坚称韩莹莹的死与自己无关。

    讲到这里,二叔忽然顿住,抽冷子问了我一句:“陈律,你认为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我一怔,随即意识到马上就要讲到事情的关键,二叔知道梁朴在我心里的分量很重,这是要为后面讲述的内容给我打预防针了。

    我不由得苦笑:“这是几千年前圣人都争辩不明白的问题了。孟子说人与禽兽的区别在于多了人性,就是儒家推崇的仁义礼智信这些美好的品德,而这些美好的品德必须基于善,才能发展而来,所以他认为人性最初必然是善的。但是同为儒家门徒的荀子却认为恶才是人的本性,需要用某种强制手段来抑制人性中的恶,也就是法律,所以他教出了韩非子和李斯这两位法家代表人物。而告子又说人性如水,无所谓善恶,要看后天怎样引导,教他向善就会向善,教他向恶就会向恶。”
首页 本页[1] 下一页[2] 尾页[7]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恐怖推理 最新文章
有看过《我当道士那些年》的吗?
我所认识的龙族
一座楼兰古墓里竟然贴着我的照片——一个颠
粤东有个闹鬼村(绝对真实的30个诡异事件)
可以用做好事来抵消掉做坏事的恶报吗?
修仙悟
—个真正的师傅给你聊聊男人女人这些事
D旋上的异闻录,我的真实灵异经历。
阴阳鬼怪,一部关于平原的风水学
亲眼见许多男女小孩坐金元宝飞船直飞太空
上一篇文章      下一篇文章      查看所有文章
加:2022-04-22 19:54:21  更:2022-04-29 13:17:09 
 
古典名著 名著精选 外国名著 儿童童话 武侠小说 名人传记 学习励志 诗词散文 经典故事 其它杂谈
小说文学 恐怖推理 感情生活 瓶邪 原创小说 小说 故事 鬼故事 微小说 文学 耽美 师生 内向 成功 潇湘溪苑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浅浅寂寞 yy小说吧 穿越小说 校园小说 武侠小说 言情小说 玄幻小说 经典语录 三国演义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古诗 易经 后宫 鼠猫 美文 坏蛋 对联 读后感 文字吧 武动乾坤 遮天 凡人修仙传 吞噬星空 盗墓笔记 斗破苍穹 绝世唐门 龙王传说 诛仙 庶女有毒 哈利波特 雪中悍刀行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极品家丁 龙族 玄界之门 莽荒纪 全职高手 心理罪 校花的贴身高手 美人为馅 三体 我欲封天 少年王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天阿降临 重生唐三 最强狂兵 邻家天使大人把我变成废人这事 顶级弃少 大奉打更人 剑道第一仙 一剑独尊 剑仙在此 渡劫之王 第九特区 不败战神 星门 圣墟
  网站联系: qq:121756557 email:121756557@qq.com  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