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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一个魂灵步入人间之路[第1页]

作者:一键为啥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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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内容,有人看不?不是恐怖小说,看的人会因此越加勇毅哦!
    故事开始啰



    ……

    “喂——”

    “……我……?”

    “嘿嘿……嘿嘿嘿嘿……”

    “叫了我还不有话直说?!嘿嘿个啥?傻!!”

    说了这句话,刘雅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感觉不太明显,一下子还说不上来。

    “自己傻看不出来,还说我傻,真有意思!你不想看看我是在哪里跟你说话吗?”

    刘雅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四面八方是深邃无边的混沌。

    “看不见!你有屁快放!要是不放,老子……”

    刘雅突然间卡壳,竟不知道说句完整的话。

    这似乎不算什么,接下来对方说的令刘雅愕然震惊。

    “你当然看不见我!你没这个本事!可你自己呢?你在哪里?你看到自己了吗?”

    自己?!刘雅有些迷糊,下意识地往自己身上看,结果看见的仍旧是深邃无边的混沌。

    “我……我……我去!!我是什么?!一个声音发出的原点而已啊!而且这个原点还无比通透,压根看不见,就跟没有似的……那我本来是什么呢?”

    刘雅猛地想起开口第一句话的奇怪感觉,那其实是疑惑,疑惑自己突然说出话来了——自己本来从来就没说过任何话,因为肚子里没料,所以第二句压根不知道怎么表达……而肚子里没料……是因为一片空白……是因为一片迷茫……

    这都是因为那深邃无边的混沌?!

    混沌中,刘雅明白自己什么都不是,唯一能说道的,是一种懵然抑郁,渐渐弥散开来的情绪。

    “嘿嘿!好好承受惩罚吧!这本不是对凡人的惩罚,你在承受超凡的待遇。你知足吧!”

    凡人?!凡人是什么样子的?有些意外,刘雅很快构想出凡人的大致的轮廓。然而,自己做错了什么了,竟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刘雅来来去去不停地问,问了不知道多少次,每次都没能自问自答,只是一直地问——很机械的样子。好像有几次也问到了,是谁在惩罚自己?

    其间,刘雅也曾对着无尽的深邃的混沌问道:

    “叫我的那位,是你惩罚我吗?”

    也许,其实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叫醒的那位消失了,刘雅并没有等来他的再次发声。

    刘雅越渐懵然,昏昏噩噩。

    混沌中再次有动静的时候,是一个令人震惊且敬畏的天音在说话,他告诉刘雅去寻找记忆,直到刘雅记起某一个事情。这个已然遗忘的事情有衔接的作用,它将使刘雅的记忆从此圆满,记忆圆满之后不会再像被唤醒之前那样懵然昏噩,日复一日无知地飘忽浪荡。

    “圆满——我的所有事情吗?过去的……将来的,所有的都能记起来,再也不会忘记任何事吗?”

    天音神力所致,刘雅回嘴的一瞬间意识很清晰。仅仅,知道天音所说词句的意思,而不能知道得更多,让刘雅感觉到自己在被某人唤醒之前确实懵然昏噩并且无知,脑子里真的只是一片空白。

    空白,迷茫,同样的感受。

    只是这次比上一次感觉好些,原因大概是明白自己是懵然无知者。

    刘雅当即表示了反对意见,并称怀疑有谁对自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令自己成为任人摆布的没有尊严的玩偶。当然刘雅没有很笨,愚蠢到明说自己怀疑就是眼前这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家伙搞鬼,充当两面人。天音没有理会刘雅的言外之意,说刘雅将会听到、看到其他人听不到、看不到的林林总总,包括听到、看到一些人没有说出口的心里话,以及藏在人心下的万千想象,刘雅都能洞若观火,不仅如此,还能穿越时空,看着别人死去活来,自己潇洒自如站在一旁,增长见识。

    听起来神奇得不得了,刘雅承认自己有些心猿意马。

    “开玩笑吧,我又不是神仙……那谁……”

    刘雅又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这一次前方似乎有股浓重的暗色流掠,深邃无边的混沌似乎更深邃无边了。仍是空空无人。但是,天音确确实实地在耳畔如洪钟般响起。

    真是欺人太甚!谁都知道,他说的这些是有多不靠谱。

    “丫的……都欺负我看不见他们……”

    “我说你是!!”

    ……

    仙音停顿的时候,刘雅的心咯噔了一下,能予之必能夺之,刘雅害怕他突然对自己不利。

    “你超然生死,是不死的魂灵,无视神佛,无惧鬼怪。你所欠缺的就是灵光一闪。去吧,去找回过去的记忆,让自己从此圆满。”

    听听这叨逼,牛掰得不行。而且,更主要的是把自己说得也很牛掰,简直是特别关照。刘雅实在忍不住了,恃宠而骄:

    “你这么无所不能,又这么好人,直接让我圆满不是更好吗?我大略是个嘴碎的人,保不住会在背后说你坏话……呃,怎么称呼您呢,大神?”

    ……

    “你不说话并不代表你有很好的修养……”
    ……

    “呃……那我总有名字吧!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透露一点点行不行?”

    ……

    没有声音,眼前的暗色仍然在流掠,流掠……

    混沌中,星星渐次亮起。原来刘雅周围便是夜空。有的星芒刺眼,有的暗淡幽隐。眨眼之间,刘雅突然面对着人来人往的道路。

    很快的,刘雅发现自己其实是隐身人,没有谁能够看见他——刘雅这时往自己身上看的时候,除了依稀的一圈人形,整个身子也透明到了极点——不管是谁,都当刘雅不存在。

    刘雅甚至不如一缕风,任谁都可以从他所谓的身上随意穿梭而不察觉——甚至不如一缕风,人言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自己莫名突兀地来,又莫名突兀地去,于此间领略别人所不能触及的风物景致,这就是天音所说的超然、无视、和无畏么?当然是。不过刘雅认为请去他的,说实话要是能选择自己肯定不这样,这样做完全可以想象,其实是多么猥琐……刘雅想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刘雅太想知道了。

    可惜,此后周围复又变成一片混沌,那股暗色的流掠仍在眼前。只是没有再听到天音——很久很久都没有再听到——刘雅觉得是这样。

    “我啰嗦了一点。还不如一开始就顺从天音。”

    当刘雅这么想的时候,眼前的暗色停止流掠,并且很快消失。刘雅突然明白过来,流掠的暗色其实是一个高大到无法言喻的黑色身影——是他发出了令自己震惊和敬畏的声音。

    紧接着,刘雅的鬼祟离奇的游历便开始了。

    故事要从一个不甚明了的时间说起,刘雅的来去总是莫名而且突兀,没有办法去问别人现在是什么时候,别人既没想也没说这时候是什么时候,这就是整个游历故事之中的某一天。

    刘雅认为自己猥琐的原因不只是会无端地出现在没有外人出现的场合,还在于他人即使不张嘴,仅仅只是心里话,自己心里便能够听见——不是耳朵听见,是心里听见,只要这个人在刘雅身旁,不管是面对还是背对。是的,悄无声息的刘雅就是这样,能够自己认识许多人和事,能够暗中揣想。

    这一天刘雅飘飘然直飞向上,晴空湛蓝、澄澈,并且宁静。

    苍穹之下,奇峰兀立,江河奔流,又有良田万顷,沃土绵延。其和风轻拂,杨柳依依,乃是游人不思归,浪子鸣得意的一片胜境。

    从开始听到天音到现在,刘雅逐渐地明白不少道理:天地广袤无极,人、鬼、神、虫、兽居于此境;冥冥之中,五族彼此约束;五族各有各的规矩,生老兴衰无不依照自家秩序。就像各位,临近的两个人之间,分有尊卑,层级森严,上下有据。如此直至三十三天。飘飞自如的众多仙佛子弟历经劫数一朝飞升,此后并非闲极无事,也要时常在此处聚集。他们来此何干?或默习功课,或切磋短长,总之是要精心修为,精益求精。
    ……

    “呃……那我总有名字吧!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透露一点点行不行?”

    ……

    没有声音,眼前的暗色仍然在流掠,流掠……

    混沌中,星星渐次亮起。原来刘雅周围便是夜空。有的星芒刺眼,有的暗淡幽隐。眨眼之间,刘雅突然面对着人来人往的道路。

    很快的,刘雅发现自己其实是隐身人,没有谁能够看见他——刘雅这时往自己身上看的时候,除了依稀的一圈人形,整个身子也透明到了极点——不管是谁,都当刘雅不存在。

    刘雅甚至不如一缕风,任谁都可以从他所谓的身上随意穿梭而不察觉——甚至不如一缕风,人言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自己莫名突兀地来,又莫名突兀地去,于此间领略别人所不能触及的风物景致,这就是天音所说的超然、无视、和无畏么?当然是。不过刘雅认为请去他的,说实话要是能选择自己肯定不这样,这样做完全可以想象,其实是多么猥琐……刘雅想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刘雅太想知道了。

    可惜,此后周围复又变成一片混沌,那股暗色的流掠仍在眼前。只是没有再听到天音——很久很久都没有再听到——刘雅觉得是这样。

    “我啰嗦了一点。还不如一开始就顺从天音。”

    当刘雅这么想的时候,眼前的暗色停止流掠,并且很快消失。刘雅突然明白过来,流掠的暗色其实是一个高大到无法言喻的黑色身影——是他发出了令自己震惊和敬畏的声音。

    紧接着,刘雅的鬼祟离奇的游历便开始了。

    故事要从一个不甚明了的时间说起,刘雅的来去总是莫名而且突兀,没有办法去问别人现在是什么时候,别人既没想也没说这时候是什么时候,这就是整个游历故事之中的某一天。

    刘雅认为自己猥琐的原因不只是会无端地出现在没有外人出现的场合,还在于他人即使不张嘴,仅仅只是心里话,自己心里便能够听见——不是耳朵听见,是心里听见,只要这个人在刘雅身旁,不管是面对还是背对。是的,悄无声息的刘雅就是这样,能够自己认识许多人和事,能够暗中揣想。

    这一天刘雅飘飘然直飞向上,晴空湛蓝、澄澈,并且宁静。

    苍穹之下,奇峰兀立,江河奔流,又有良田万顷,沃土绵延。其和风轻拂,杨柳依依,乃是游人不思归,浪子鸣得意的一片胜境。

    从开始听到天音到现在,刘雅逐渐地明白不少道理:天地广袤无极,人、鬼、神、虫、兽居于此境;冥冥之中,五族彼此约束;五族各有各的规矩,生老兴衰无不依照自家秩序。就像各位,临近的两个人之间,分有尊卑,层级森严,上下有据。如此直至三十三天。飘飞自如的众多仙佛子弟历经劫数一朝飞升,此后并非闲极无事,也要时常在此处聚集。他们来此何干?或默习功课,或切磋短长,总之是要精心修为,精益求精。
    ……

    “呃……那我总有名字吧!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透露一点点行不行?”

    ……

    没有声音,眼前的暗色仍然在流掠,流掠……

    混沌中,星星渐次亮起。原来刘雅周围便是夜空。有的星芒刺眼,有的暗淡幽隐。眨眼之间,刘雅突然面对着人来人往的道路。

    很快的,刘雅发现自己其实是隐身人,没有谁能够看见他——刘雅这时往自己身上看的时候,除了依稀的一圈人形,整个身子也透明到了极点——不管是谁,都当刘雅不存在。

    刘雅甚至不如一缕风,任谁都可以从他所谓的身上随意穿梭而不察觉——甚至不如一缕风,人言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自己莫名突兀地来,又莫名突兀地去,于此间领略别人所不能触及的风物景致,这就是天音所说的超然、无视、和无畏么?当然是。不过刘雅认为请去他的,说实话要是能选择自己肯定不这样,这样做完全可以想象,其实是多么猥琐……刘雅想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刘雅太想知道了。

    可惜,此后周围复又变成一片混沌,那股暗色的流掠仍在眼前。只是没有再听到天音——很久很久都没有再听到——刘雅觉得是这样。

    “我啰嗦了一点。还不如一开始就顺从天音。”

    当刘雅这么想的时候,眼前的暗色停止流掠,并且很快消失。刘雅突然明白过来,流掠的暗色其实是一个高大到无法言喻的黑色身影——是他发出了令自己震惊和敬畏的声音。

    紧接着,刘雅的鬼祟离奇的游历便开始了。

    故事要从一个不甚明了的时间说起,刘雅的来去总是莫名而且突兀,没有办法去问别人现在是什么时候,别人既没想也没说这时候是什么时候,这就是整个游历故事之中的某一天。

    刘雅认为自己猥琐的原因不只是会无端地出现在没有外人出现的场合,还在于他人即使不张嘴,仅仅只是心里话,自己心里便能够听见——不是耳朵听见,是心里听见,只要这个人在刘雅身旁,不管是面对还是背对。是的,悄无声息的刘雅就是这样,能够自己认识许多人和事,能够暗中揣想。

    这一天刘雅飘飘然直飞向上,晴空湛蓝、澄澈,并且宁静。

    苍穹之下,奇峰兀立,江河奔流,又有良田万顷,沃土绵延。其和风轻拂,杨柳依依,乃是游人不思归,浪子鸣得意的一片胜境。

    从开始听到天音到现在,刘雅逐渐地明白不少道理:天地广袤无极,人、鬼、神、虫、兽居于此境;冥冥之中,五族彼此约束;五族各有各的规矩,生老兴衰无不依照自家秩序。就像各位,临近的两个人之间,分有尊卑,层级森严,上下有据。如此直至三十三天。飘飞自如的众多仙佛子弟历经劫数一朝飞升,此后并非闲极无事,也要时常在此处聚集。他们来此何干?或默习功课,或切磋短长,总之是要精心修为,精益求精。
    刘雅直上三十三天,到了一个太虚飘缈的所在。中间圣光普照,周围流光溢彩。凤飞鹤舞,可谓景色奇致。

    圣光烂漫处,一座宝莲台。如来佛祖轻拈兰花指,口吐莲花,为一众僧佛阐经释教。其间不乏道门造访者。众神无有不敢垂耳聆听。听到了恍然大悟的地方,也有顿首会心一笑的,也有喜不自胜颠扑雀跃的,也有合掌默念“阿弥陀佛”的。

    这是刘雅第一次见到佛祖,心里诚惶诚恐之至。他想自己不是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个地方,行迹鬼祟而猥琐,法力无边的佛祖肯定看得到,如此不敬,自己肯定会吃不了兜着走。但是他多虑了,在佛祖面前,他仍旧是甚至不如一缕风的东西。

    佛祖环顾四周,宝相庄严,缓缓说话,声音有若洪钟,悠远不绝:

    “昔日,金蝉子为了求取真经,携带四个徒弟,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辗转来吾雷音禅寺。吾赠他许多经书,希冀由此教化肉骨凡胎,令人间少生事端,人人安居乐业。时至今时今日,德泽广布算来千年有余,其功果诚无量哉。吾今试问,尘世间冥顽修行是否可圈可点?哪家上前说上一说。”

    “佛祖问我,我又问谁?”

    没谁张开嘴巴,刘雅听到的是嘈杂的心声。

    宝莲台下,众仙家面面相觑,搜肠刮肚也回答不上。看得出来这对于他们是个难题。

    佛祖双目微闭,似睡非睡。 刘雅忽然想到大智若愚——大智若愚的模样一定既是气定神闲,又是胸有成竹。

    未几,一袭白衣身随影动,仙班中款款站出个人来,相貌庄正,慈悲可敬。

    “观世音菩萨有话要说了!”

    声音发自刘雅的内心,带着些微回响——这不是我想说的话,是别人心声落到我的心里——刘雅一下子呆怔了,这位就是观世音菩萨啊?!

    菩萨托着净瓶,一掌立于胸前,垂首低眉,轻启朱唇:

    “禀报佛祖,经书只有圣贤,人却分有善恶。唐僧师徒为大唐取回圣经之后,庙宇禅堂无不奉为至宝广为讲授传扬,只是人间虽然经历了千余年的教化,人世贪憎爱恶欲只如往昔,不曾见它有多少变化!”

    众仙佛本来惊惶凌乱,见到菩萨上前回复佛主发问,于瞬间整肃好了姿态,屏神贯注听她回答。菩萨说话声音不大,犹如一叶激起池中水——涟漪散开,在每个人心里轻轻激荡。

    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双双合掌,躬身上至阶前,异口同声说道:

    “观音大士所言极是!这些年人间战乱不断,媾疫横行,肖小得道鸡犬飞升,至今未有停歇!”
    @ty_why687 2020-03-07 12:09:16
    收藏了,感谢楼主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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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您能来看这部书。我不知该跟您说啥,假如您能看到小说的最后,希望您能够知道我所要表达的东西吧。再次感谢!
    佛祖雍容展现,环顾众神,深邃的目光穿透了百千万年的时空,拈指说道:

    “人之所以是肉骨凡胎,不独因其缺少经纶的教导,亦有其心志不坚者,极易受到心魔蛊惑,听凭旁人教唆而改变初衷的缘故。须知人者乃是杂而群居,随波逐流朝三暮四者甚是众多。”

    佛祖身后乃有一佛,天资聪颖心有灵犀,听到佛祖此言,心中惴惴不安,遂转到佛祖面前,稽首拜倒,毗卢冠上现出耀眼金光。

    此人诚惶诚恐,说道:

    “唯请我佛,准弟子再下凡间。弟子从此愿去所有骨肉枝连,拯救天下苍生,还世间清明大道,兴五族共享无极!”

    说话的正是当初亲历磨难,为世人取回经书的旃檀功德佛,昔日大唐皇御弟三藏,不过这些跟刘雅正在经历的故事没有一点关系。

    有仙佛心道:

    “这厮又来了!这一番下去,看在佛祖子弟的面上,各路神仙自然多有关照,必定转世复返,自当又成其好事!”

    有两个名叫迦叶和阿傩的低声言语:

    “经书既然于世人无益,就不该给这厮功名。他在佛祖身边跟前跟后,红得发紫许多年了,也不知佛祖是怎么想的。”

    “悔不当初啊!假若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你我兄弟下凡取经就好了。人间十四年寒暑不过白驹过隙,取经信手拈来。这般轻易的事,赚得满身荣耀,怎能令人心服口服?”

    “你当真不服?!”

    “屁话!你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三十三天上不管是谁下凡取经都是这个结果,这事说白了就是命中注定。金蝉子不过是与佛祖站得近,近水楼台先得月,咱仁义,谦让罢了,谁和他争啊!”

    “嘿嘿!那么这一回怎么样?我到佛祖跟前举荐你们俩去?!我替你们俩争,来日荣耀可不逊于上一次西天取经!”

    二人听着声音不对,扭脸一看,原来是上古燃灯道人在身边说话。

    “不急,不急,咱先听佛祖把话说完。”

    “对,对,佛祖自会裁处。”

    腔调变得很快。

    佛祖朗声说道:

    “金蝉子言语所及仅大唐之天下尔,然宇宙苍广,尽可以一管窥知。诸善者,本应惠普宇宙,经书囿于一隅,力有不逮,人间纷乱亦有此因——金蝉子起来!”

    “弟子恭听训示!”
    后续发了两次发不出,怪了。
    金蝉子虔诚之至。

    “汝为吾座下弟子,曾享极善轮回。然若再去,不见得会如前般平顺。入地狱,堕算计,从此佛我两分——如此,你还愿意去么?”

    佛祖似乎说得不够明白,迦叶和阿傩埋头嘀咕:

    “从此佛我两分?!什么意思?”

    “应该是佛祖把丑话说在前头。估计这一次做不好的话,佛祖就不要他回来了,直到做好了为止。忽悠谁呢?不过是多轮回几次罢了。”

    “非也。佛祖的意思是说,他这一趟下去,不管干好干坏,再也不能回来了。这是叫他从此把佛放在心中,眼前再也不得相见。”

    上古燃灯道人又在后边插嘴。

    “……”

    “金蝉子还没答话,我上去替你俩争,机会不等人,稍纵即逝。”

    “您饶了我们兄弟吧!佛祖说一不二,要再下去那可就是纯粹的凡人了。咱们那些年辛辛苦苦修为都为了什么?我兄弟两个还没傻到这个地步。”

    “二位相当聪明!”

    燃灯道人嘿嘿冷笑。

    毋庸讳言,潜心修为的人大多就是为了成仙成佛,成了仙佛还修为,那又是为了什么?兴许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是普渡众生吧!但是按这俩活宝的意思,普度众生就是守在佛祖身边参详奥义,一再参详,再再参详,然后觉悟,然后彻悟,乃赞叹佛祖智慧,感慨终于彻悟,如此循环往复,在遥远的将来做佛的博士后???

    如此忒不接地气!

    道之道,非常道,非常道的背后竟是这般昏噩不堪的么?!如果真的是,刘雅觉得神仙还不如凡人一样死掉算了。

    三十三天上,毗卢冠异乎寻常地耀眼,吸引了所有目光。

    金蝉子肃容顿首,谦卑恭谨地说道:

    “弟子不敢多想,惟愿普天之下广种福田,百姓安好万年万年万万年!若得如此,死亦心安。”

    观世音菩萨点头称赞:

    “功德佛此议,弟子亦深以为是!恳请佛祖下诏,准许弟子一路跟随,无论前程若何,谨愿倾力相助功德佛,昭示我佛无疆大爱。”

    佛祖高高在上,目之所及,但见宝莲台下所有僧佛、罗汉、散人、串户的道长师尊、各门各家大小神仙双掌合十,垂首低眉,静待旨意,心中一时宽慰。怎奈时机未到,故闭目垂首不置可否,只欣然念道:

    “阿弥陀佛!”

    此节佛祖话不直说,惹众仙家引颈翘望空等一场,好不心塞。俗不知,日后自有上古燃灯道人揭迷对曰:

    “仙人下凡,须有机缘,机缘不至而擅自下凡者,难取善缘也!”
    刘雅只知道天上神仙,地下人间,至于什么是大唐,则懵然不察。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天底下有一国名叫大唐,其间唐僧师徒为了普渡众生,去往西天取得真经,由此得到如来佛祖封赏,算是功成名就。此后更知道唐三藏原本便是如来弟子金蝉子的化身,即便加封丹坛功德佛,每日也得在佛祖身边听禅释教。其三个徒弟斗战胜佛孙悟空、净坛使者猪八戒、金身罗汉沙和尚没有正经差事,悠闲极乐,可以天上地下随意走动。师兄弟几个各有府邸。不管谁家,府邸内每日神仙往来邀约,交游广阔不输一人。一千年间识友无数。游遍了湖海山川,品尽了美酒佳肴,一天天的好不得意快活。乐此不疲,未见谁有厌倦之心。

    交游之际,聊天扯谈必不可少。师兄弟取经路上降妖除魔的故事人所称道广为流传,自家对此也是津津乐道,时不时拿出那些经历相互吹捧一番,又或添油加醋咋唬人家一把,惊得大小神仙诚惶诚恐,一脸痴迷向往,满心都是崇拜。哥几个看在眼里,心里乐开了花,喝蜜也似,骄傲虚荣之心得到极大满足。

    在三十三天上初见金蝉子之后,刘雅不由自主眨了一下眼睛,随即四面变得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心里揣想是天音神力作怪。不料,眼前忽又一下子变得亮堂。这时候刘雅便见到了猪八戒,并且一直跟随之,时间显然长于逗留在三十三天的时候。刘雅和八戒的距离忽远忽近,总的来说,没什么事能逃过刘雅的眼睛。

    这是师兄弟几个许久不曾见面后的一天,刘雅莫名而且突兀地出现在八戒的别院——刘雅之所以能够知道在眼前昏睡的就是猪八戒其人,是因为很快会有认得八戒的人出现——八戒饱睡一觉,醒来时拍拍肚子,腹中空空,说一声好饿啊,便要到外面找吃的果腹。他走出别院,驾起云头高飞远行。突然一股狂风飒然而至,当面劲吹,令他站立不住,在空中接连翻滚。

    八戒不惊不躁,当真以为只是来了一阵不得了的飓风,须臾稳住云头环顾四周,只见白云成片,尽然遮住远方,看不清是到了什么地方。犹豫一阵,在云端东游西荡,从高往下四处张望。此刻不是开饭的时候,探寻了良久,在一处乡野上空闻到扑鼻香气。香气逗引,他的口水直流。

    他在这个陌生地方按落云头。

    到了地面,八戒定睛观瞧,发现此处乃是一所庙堂,想到香气是里面供品散发出来的,心中不由大喜:

    “摆在庙堂的供品,实为我净坛使者腹中之物。在别处吃饭,主家都拿我当客人,总有不自在处。这里可好,我算是吃自己的,用不着假客气。”

    常说八戒是个呆子,此言当真不虚。譬如此时此刻,竟未省悟已是凡俗地界。他大大咧咧,没有一点修饰变化,带着招风大耳长鼻巨腮,楞头楞脑往庙里去闯。此时是大白天光景,敞亮的庙堂摆满了贡品,荤的素的,香气扑鼻,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在。呆子虽然不修边幅,却知道要找个人打声招呼,东张张西望望之际,一个男子忽然出现,迎头与他撞了个满怀。

    八戒被撞不打紧,可怜的是这名男子,抬眼想看来者是谁,冷不防一颗超级大猪头正似笑非笑地对着自己,中间瞪着的是两个乌溜溜眼珠子。男子瞠目结舌魂飞魄散,大叫一声:

    “妖……”

    此人忒不经吓,一句话喊不成样,手脚颤抖发起了羊癫疯,晕厥在一旁。

    尖叫声甚是凄厉,八戒一愣,又在瞬间清醒过来,乃将男子扶到墙边,摸着脸,笑嘻嘻地道:

    “老乡莫怕!对不住啊!老猪长久不曾游历人间,一时间不记得自己还有这样一幅尊容了。等一下就好,老猪变个耐看的来。”
    他抖抖脸,扑哧扑哧,甩出一副大户家主模样,十分的端正白净,在圣水池照了照,禁不住夸赞自己道:

    “忒俊俏了!”

    欢喜不已,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供台前,面对了满眼的供品。

    供台又长又宽,最前面摆满了葡萄、桔子、李果、沙梨、香蕉、西瓜、荔枝等等瓜果干食,红红绿绿,令人眼馋;紧挨素品的是鸡、鸭、牛、羊、鹅等三牲五畜,香气腾腾,惹人流涎。

    供品之后有一尊泥塑,是个不认得的神汉,看样子本应塑得威仪有方,可是最后不知谁人在脸上抹了一把,鼻子塌进脸内,就成了个窝瓜脸。

    “天上这么多神仙,怎么记不得谁是塌脸的了?”

    八戒不暇细想,一双手左右开弓,大快朵颐,笑吟吟道:

    “这么多美酒佳肴,要是不靠我老猪出口相助,都要暴殄天物咯。”

    八戒天生美腹,不怕吃不够,就怕不够吃,此刻好吃好喝摆在眼前,必然要有一番作为。兴许是饿得久了点,他的吃相不雅,吧唧吧唧,一阵子的功夫,嘴角到下巴、衣襟到肘子已经满是污糟。此时,旁边侧门转出一个壮汉。壮汉对着八戒背影瞪了半晌,心头火起,顺手从墙角抄起烧火棍,照着八戒搂头便打,一面破口大骂:

    “哪里来的肮脏东西?平时不冒头进供,现在就敢出来夺口粮?!看你白白净净细皮细肉,也这般没有教养?!吃我几棍,教你认得规矩!!”

    八戒手里是瓜嘴里是瓜,猝不及防挨了打,噎下一口想要分辨几句,谁知那壮汉手法飞快,不等他开口,又是连着几棍当头打下。

    “咚、咚、咚!”

    “哎呀、哎呀、哎呀呀!”

    猪八戒即便不是净坛使者,也总还是神仙体魄,怎么会如此不济,任人一顿好打?这里面有个缘由——许多年来,因为保护唐僧取经有功,一众相熟皆对八戒笑脸相迎,这些神汉仙客的宅院得八戒光临造饮,实在是无限荣光的好事,即便偶有到凡间用些斋供的,也有五路游神事先打发知造,总之是让八戒吃得开心,玩得放心,一爽到底,可以不用一分头脑,从来就没有遇到过今次这般掉链死火迎头碰上冒失鬼的挫折经历。事情突如其来,令只顾着肚子而不顾着脑袋的八戒一时间懵然呆滞,说白了就是,他这些年缺打。

    八戒向前让了几步,转身双手抓住壮汉手臂。壮汉动弹不得。八戒大骂:

    “打!打!我叫你打!你也不知道吃你供养的是哪路神仙!我吃了你的你在人前才有面子哩!!”

    抬手把壮汉摔翻在供桌上。噼里啪啦,一应供品摔得到处都是。

    壮汉狼狈至极,扶着供桌艰难地爬起来。真没想到啊!眼前这个白白净净、貌不出众甚至看似有些虚亏的胖子力气太大了,居然轻轻松松就把自己摔出几米之外。乃喘着粗气,忌惮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八戒扶正头上的员外帽,拿了个果子走上前,发泄怨气也似,恨恨地大啃一口,对壮汉吹鼻子瞪眼叫嚷:

    “这是你家开的庙堂?!你家庙堂的供品不许人吃的?!现在你睁大眼睛瞧清楚,我老猪可都是只吃素的,荤的一点没动,全给你留下了!”

    八戒说的是大实话,出家人谨守戒律,不该吃的从来不吃。壮汉寻思好汉不吃眼前亏,一步一步往后退,最后伸出一只手来,指着八戒咬牙切齿地骂道:

    “好你个夯货,有种的给我在这等着,这里荤的、素的都算是你的,你吃了我是真有面子,不吃我还瞧不起你了!尽管吃吧你,有你全部给我吐出来的时候!”

    说完,兔子似地一溜烟跑掉了。

    “跑什么呀?!我们算扯平了。”

    八戒眨巴眨巴眼睛,根本没有要和他计较的心思。

    八戒天生美腹,有吃有喝的时候忘情,只顾吭哧吭哧闷啃不思其余。比如这回,显然壮汉要搬救兵来收拾他了,他却捧起一个巨大的西瓜,蹲在散架的供桌边上大口地、非常惬意地吃了起来。

    看到八戒哈喇子长流,吃得这么香,刘雅问自己,饿是什么感觉?

    对于饥饿,当时刘雅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压根不能自问自答——他这样的不死精灵,就是不吃也不喝也能寻思琢磨——或许对所见所闻寻思琢磨,便是找回自己的所有记忆,让一辈子能够圆满的唯一途径。
    在这一带十里八乡,痛打八戒的壮汉大有名声。此人生性卑劣蛮横,从小就会呼朋唤友,招猫逗狗,勾结官匪,偷盗财物,动辄拆墙放火,闲来扰人清修,整一个不是个东西。

    此人近年来结交了两个蛮汉。两个蛮汉诨号“风月大王”,自称原本也是同门兄弟,三人见面后煞有介事又结拜一次。不久,“风月大王”两兄弟露出本来面目,原来他们不止于奸狠霸道,间或也施展法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借此恐吓要挟村民。三人行凶作恶,无法无天,由是威霸一方。此间庙堂乃是风月大王施法拘押游魂野鬼于一日一夜修建而成,用来鱼肉乡邻的一处所在。三人以供养神灵为名,强令附近百姓按时令节气带上供养到庙中朝拜,言曰可以祈求风调雨顺,威胁若非如此,是年必有灾殃。百姓朝拜已毕,惶惶然出门,留下来的供品便给他们花天酒地、恣意欢乐。只因害怕其法力淫威,老百姓敢怒不敢言,唯有逆来顺受。

    八戒功德圆满,春风得意,去的都是海上仙山,天上宫阙,到处和美一片,已经多少年不知人间世事了,哪里还虑及凡俗疾苦——今天说八戒是个呆子,这也是一个根本的原因啊!

    八戒在这边胡吃海喝,壮汉一溜烟跑出庙堂,不如一缕风的刘雅在后面紧紧跟随。壮汉直奔不远处的一座高山,大声嚎啕:

    “大哥!二哥!大哥!二哥!”

    苍山翠绿皆是老林,树丛中掩隐着一个六角亭,有人在里面答应道:

    “嗨,三弟来得正好,我和风大哥在这边吃瓜呢!好瓜共赏。快来快来!”

    壮汉扯直了嗓门,哭丧般喊道:

    “哥哥还有心思吃瓜?!快别吃瓜了,庙里来了吃白食的,长得像只猪,力大无穷,兄弟就要被他打死了!”

    答话的人原本不想过来,可是兄弟栽了就是自己没脸啊。那就先不吃瓜了。就见一阵风起云涌,迷沙从山上席卷而下。风沙散尽,滴溜溜地现出两个人来,正是叫做风月的两个大王。

    出现在壮汉面前的风月大王,伦巾羽扇,斯文秀气,仪表不凡,看着年纪不大,秉性高洁,这样的人与村霸称兄道弟,刘雅觉得总是惋惜的。然而刘雅又不是不理解。毕竟是有些道行的人,能够施展障眼法呼风唤雨,所以壮汉心甘情愿高呼其兄长而自称小弟。对此,谁的心里没有一点小得意小满足呢?为了一点小得意小满足,臭味相投的人在一起厮混实属正常。

    两大王将壮汉上下一阵打量,暗暗好笑。风大王揶揄道:

    “小顽,这样的光景在你身上可是不常见啊哈!”

    这时刘雅知道壮汉诨名叫做小顽了——好一个“小顽”!再怎么横行霸道,肉骨凡胎在通晓法术的两个大王看来,也只配做“小”了。

    小顽赖皮无耻,跪着蹭到跟前,带着哭腔说道:

    “有一个肥得出奇的员外,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闯进我们的庙堂里了。这厮能吃能喝到了极点,村民敬献的所有供养都给他抢去吃干撇净。这都不算,吃完了还四处打砸,小弟拼命阻拦,就把小弟一顿好打。小弟侥幸逃到这里,逃到这里只剩下一丁点,一丁点气力了,两位哥哥救命,救命啊!”
    “还有这等人物?!”风大王疑惑,上前一步问道,“他长得什么模样?可看得出他的来历?”

    小顽心急,担心八戒突然离去,风月大王不能替自己出气,答话便快言快语:

    “哎,这厮看起来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哎,长得白白净净,肥头大耳,之前我从未见过此人;哎,兴许是路过此地的外乡人,可他就是个狠人啊大哥二哥。哎呀,我们不能让他跑了啊啊!”

    月大王把手一挥,大笑道:

    “小顽说来说去,这人肥就一个字。既是外乡人,他肯定不知我们兄弟赫赫威名。不怪他,缺少教训罢了,且去叫他认识我们兄弟的手段。”

    说罢,一手将小顽后领拽起,卷起狂风,喝声:

    “闭眼!”

    小顽急忙闭紧了两眼,瞬时间双脚腾空离开地面,周围飞沙走石,风声大作,只一阵子的功夫,他便又双脚触地。此时的他脸色煞白,用眼缝偷瞧,原来刹那间回到了庙堂的空地上。

    刘雅第一次亲眼见识法术就是这时候。不同于被天音惩罚时候的突兀莫名,这种突兀莫名因为让他觉得像被摆布而感到厌烦无趣(这次是感觉,过几次认定纯属就是),作为旁观看到的情形则令他耳目一新,由衷讶异惊叹。小顽应该不是第一次领教,但慌张和提心吊胆仍旧写在脸上。

    庙堂里面,撒落在地上的果品多数完好,猪八戒饿得慌,那里能忍?蹲下来随手拿了,在身上蹭一蹭就往嘴里塞。没人打搅,吃得太惬意了,神情痴醉。忽然眼中余光瞅到风起云涌,情知有人从天上飘然来到。呆子恍然以为又回到仙山宝地,来不及开口寒喧,月大王先自说道:

    “泼货!你是从哪里窜出来的狂徒野汉?既然要在此地吃喝撒野,怎么敢不打听这里是谁家所在?”

    此人傲气自负,双手背在身后,看八戒都不拿正眼。

    肯定是爱开玩笑的老朋友到了,斥问不过是玩个花样打招呼罢了,八戒满脸堆笑转过身,打算迎上前去,不料却是不认得的人——他和风月大王都变化成了俗人模样,谁能认得出谁是谁——罢了,权当是陌生的庸夫俗子。

    乃意兴阑珊,随便一拱手,说道:

    “咳,老猪还以为天下大同,庙堂主人慈悲为怀,各色供养均可以救济腹内苦难之人,谁知道你处约束忒多,不自在。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去别家吃!”说完想要离开。

    猪八戒原也是灵霄宝殿的一员名帅,尊荣霸气,一声令下,麾下八万雄兵回应的声音响彻云霄,举止投足岂容小觑!在西去取经的年月,虽然沦为孙悟空之后,与沙和尚之辈同流,但是撒野骂街的手段在云栈洞内性随胎成,取经路上与妖魔鬼怪两军对垒阵前叫骂,大多得其粗野德行之惠助。这样的秉性经历了多年平淡岁月,当真就能变了个人,不抢不争,转性了不成?
    说起来无他原因,居移气养移性尔。自从得到佛祖加封净坛使者,八戒不再冲杀阵前,身处文明清修之地,无一日不心旷神怡,无一日不高谈阔论,往来皆是化后大小神仙,你好我好大家好,说话论事斯文有余,欠缺的是跋扈粗鄙。受此感化,八戒便有了极大长进,平时遇事早已不惯与他人计较。登门净坛,通常都是有吃便吃,没有吃便转身告辞。

    八戒打起退堂鼓,对风月两个大王来说,分明就是憋足了力气,最后却要一拳打在棉花上,这叫人如何忍得?月大王不肯善罢甘休,瞪一眼,伸手拦住去路,化掌为拳,“嘭”一声响,结结实实打在八戒吃得圆滚的肚皮上。八戒毫无防备,“啊呀”一声嚎叫,满肚子的红红绿绿瓜瓤果实翻江倒海,直冲牙门而出,把个八戒一阵狂吐,倒是把吃进去的一大半给吐了出来。

    月大王又跟上一步,扯住了八戒胸前衣襟,喝声:

    “走!”

    反手往前一送,八戒饿狗啃泥,摔得满脸泥灰,湿的干的糊在一起分不清,惨不忍睹,刘雅看得都有些胆战心惊。

    可怜八戒这样功德圆满的仙家功臣,竟然会在今天落到这般田地。唉!

    月大王尚未解气,再飞起一脚,踹中八戒后颈,一时间月大王拳脚不停痛打八戒,一面打还一面喝骂:

    “张嘴就来,吃白食么?!破落货!吃多少全吐出来!!!”

    月大王三拳两脚不同凡响,八戒被打得在地上左翻右滚,哀嚎不断,好不容易撞得了一个空子,慌忙滚远,纵身起来一个腾空窜上云头,骂出声道:

    “直娘贼,你大爷的!爷爷吃你一顿供养也算你造化,你们谁见过神仙给凡人赏脸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说起来,八戒也只是口中恶毒,并不打算回头打这一架。他虽已成为净坛使者,却还是如取经时一样的眼拙,认不出风月二大王不是凡间人物,仅以为是俗世间技艺高强的武夫。俗话说吃了人家的嘴短,八戒感觉自己被海扁,其实应该自认倒霉,自己一介神仙的身份,为了吃的跟凡人叫劲说出去是个笑话。他骂两句,出了一口恶气后踏云而去。

    这一刻,轮到三个结拜兄弟震惊了。小顽是庸凡之辈,吓得浑身筛糠牙齿打架说不出话。月大王心魂甫定,想要驾云追赶,风大王急忙拉住,劝道:

    “兄弟莫追,我们不知他的底细,万一惊动上天,反为不美。”

    月大王听了,悻然作罢。

    透明的刘雅飘飘忽忽,紧随八戒,看他一路骂骂咧咧。未几,八戒在半空中定住祥云观瞻。地面有一处山涧。山涧两旁茅草丛生,隐隐涩涩;茅草之外,迷雾缭绕。八戒按落云头,摸摸手臂,觉得此处僻静清冷,寒意逼人。

    涧水映照出八戒的模样,须臾他变回本相,赫然又是一副猪头猪脑模样。他捧起泉水将身上濯洗干净,忽听见水面上传来叮铃声响,一阵怪风应声而起,刮过乱草丛。正觉突兀莫名,山涧中的茅草向两边分开,直至迷雾缭绕处。眼前露出来一个大水潭。

    八戒定睛观瞧,随着水潭上的迷雾渐渐消散,当中现出一个拄着拐杖的老者。老者踏着水波缓步走上岸,张口问他道:

    “来人可是跟随唐僧西天取经的猪八戒?!”

    刘雅寻思道:

    “这个自己身不由已跟随了半天的人原来叫做猪八戒!好吧,一身猪样,我记得他了。”

    在一瞬间,刘雅听到八戒心中说话:

    “原来有员水将在此。”

    八戒乃对老者拱手,答曰正是,说道:

    “老神仙好,此处有山有水,风景不错,老猪正好游历游历。”

    老者笑道:

    “使者笑话我老糊涂矣。此处穷山恶水,人迹罕至,几时有过一个生人影子?要不是使者身上搅了泥污,只怕一千年也游历不到我家。”
    心里的小九九被揭穿,八戒讪笑起来,说道:

    “原来是老人家尊府,我不小心扰了你的清修,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赫封净坛使者,可以享用世间所有供养,长久以来,八戒几乎吃遍了大大小小的神仙,但总是自觉吃了人家的嘴短,故而嘴边常常挂着斯文说辞,正所谓与人良好印象,吃喝从此不愁。

    老者拱手施礼,谦卑一笑,说道:

    “上仙说的哪里话,今日得见使者一面,正是吉星高照,好像做梦一样,老朽万幸之至。今有一不情之请,万望上仙稍挪玉步再入府中一叙,拙内现已备有上好果蔬茗茶。陋室寒简指望蓬荜生辉,一家人就等着一睹上仙尊容了,还请上仙勿要推辞。”

    说来也巧,庙堂里的饱食被月大王一顿乱拳殴打出来,八戒肚内已是空空如也,此刻就和在别院时候一样,都是饥肠辘辘,适才立在云端尚且寻思再找一通吃喝。想不到老者真心体贴,竟然请自己上门造饮,这正是瞌睡人儿碰上枕头,久旱季节遇到雨天。

    八戒顿时满脸堆笑,一把拉住老者之手,喜不自禁说道:

    “不瞒老丈说,现在我别的都不想,就想要饱餐一顿,你知道,这空着的肚子忒难受啊!”

    “使者莫急,莫急!吃是小事,吃是小事!”

    老者将拐杖轻轻挑起,口中念念有词。潭水如被令催,中间泛起水花,往两边翻卷,水面下降变得稀浅,到最后八戒脚边再没有了水的影子,台阶分明的崎岖小路跃然眼前,直通潭底幽深之处。台阶两旁有幽灯照耀。

    老者道:

    “上仙请!”

    八戒好不喜欢,满面灿烂笑容,随着老者逐级走下。刘雅寻思里面深邃,会不会不用进去,谁知仍旧身不由己,有时飘到二人前面,有时飘到二人后面,总之是绕在二人身边转悠。

    看似走到潭底,八戒问道:

    “敢问老丈是何方神圣?为何偏居一隅?”

    老者顿了顿手中拐杖,沉吟片刻说道:

    “上仙过奖。小老儿贫贱之辈,幸得造化修练成半点模样,担不得上仙说的神圣二字!惭愧惭愧!”

    转过一处拐角,老者悠悠说道:

    “不过上仙既然问起,小的自然要老实回答。小的原是东海里的一只破落老鳖,年幼时就习惯在海中独居一处,世事不问,潜心修行二千余载,至今方习得一些变化的雕虫小技。多年前东海有段日子涨落纷繁,不甚太平,故而背井离乡寻到此处,见潭水清澈雅静,一家人都喜欢,便在此定居。”

    八戒肚子饿得慌,问话也是打发尴尬,他似听非听,嗯嗯啊啊应付着,心中只是叫苦:

    “这里也太雅静了。怎么就能住在这种地方呢?避难似的。这般深邃,不知道要走到几时,才能换得他一顿饱食?老猪快没力气了。”

    老者一路察颜观色,看出八戒毛躁,并不点破,照旧不紧不慢说道:

    “老朽曾在东海附近的河里修炼,有一天偶然见到上仙师徒满载经书而过,想到上仙师徒从东土大唐而来,历经艰险不屈不挠,最后不辱唐王使命带回真经,心里就钦佩到了极点。从那时起,我的一家时时刻刻对上仙师徒顶礼膜拜。呵呵!”

    八戒肚内饥肠咕咕响了起来,抬手不打笑脸人,心中不满,却又不得不一脸谦虚,说道:

    “哪里话!取经一事最终能成,其实还是仰仗了各路神仙出手相助!悟能只是挑挑担子,在师父跟前吆喝两声,自壮胆气罢了!”
    老者未加理会,说道:

    “上仙师徒功劳卓著,佛祖关爱非浅,人人都有加封,实是佛家有缘之人。幸甚!羡甚!上仙和佛祖的缘分,老朽有万分之一亦是足矣。”

    八戒这些年大展宏腹之志,吃得好喝得好,赖不掉的十分快活。各路神仙与八戒交往谈吐,多有恭维推崇之意,八戒捞着的不但是肚子里爽快,耳中听到的甜言蜜语也是十分受用。师兄弟几个,原本只有孙悟空经不起马屁吹捧,一高兴就少不得卖弄吹嘘一番,现在倒好,连带几个师弟都跟着孙悟空一致无二,只要接二连三听到恭维言辞,每一个都是禁不住沾沾自喜,洋洋得意。

    此刻虽然不快,甜言蜜语一灌却是直入心扉,八戒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欢喜:

    “老丈过谦了,哈哈……这怎么说呢?唉,说起来那也不是命中注定!劳心劳力就不说了,老丈可知我老猪取经前的最初来历么?其实那也是一桩辛酸往事。那时的我刚从南天门贬谪到凡间,不料想落入猪胎,这时候……”

    八戒打开话匣子,说得眉飞色舞渐入佳境,老者将手一指,道:

    “上仙受累了,请上座。”

    前一刻八戒尽忘烦忧,本来已是乐天姿态,想不到话匣子打开,一个故事还没说完便被打断,心里瞬间抑郁燥火,怨怪老鳖还是不够善解人意。他瞄了一眼,看到老者手指之处乃一小厅,其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一名老妪带着几个人躬身静候,正中央满满一台奇花异果美酒佳肴,其间站着两位绝色女子,盈盈而立,莺声轻启:

    “恭迎净坛使者!”

    八戒在交游场上久经磨砺,所见排场俱是热闹非凡,常有莺歌燕舞,其间沉鱼落雁之姿的仙子亦可随意呼喝,只因常年佛法教训,他的情根放下已久,并不留意眼前女子。眼下果香扑鼻而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台前,满脸挂着狂喜,饿虎扑食般抓起一堆玛瑙葡萄就往嘴里送,腮帮子咕嘟咕嘟作响,一边吃一边说道:

    “老丈如此盛情,老猪就不客气了。嗯!好,好,不要见外,大家都过来吃,都过来吃。”

    这是把自己不当外人了。躬身站着的老妪眉开眼笑,双手给八戒递上一瓣水果,说道:

    “上仙请慢用,虽说俺们这里地处偏远,可这些野果山珍都是佳品,其味醇香自然,也不亚于天上王母娘娘璠桃园里的仙果。”

    八戒嘴里吧嗒吧嗒吃个不停,心里其实是大明白:

    “你这里荒山野岭,也就是结了几个浑沦野果罢了,浑沦滋味也敢和王母娘娘的仙果比较?真是乡野村妇,鉴识忒浅。鉴识忒浅了啊!吃了这顿下次我还不来了呢!”

    说出来的话却是:

    “唔唔……好果子,好果子。”

    老妪使了个眼色,两个女子一个端杯,一个倒酒,盈盈笑道:

    “上仙请饮,看看我家酿的酒是否也算琼浆玉液?”
    八戒将酒倒入口中,胡乱答应道:

    “也算!也算!”

    有老妪、老者做陪,更有二八佳人劝酒,八戒心肠大开,只当是在自己府中,过的是又一段逍遥自得、世事莫问的好时光。他心性乐天,半晌之前吃人一顿拳脚的无妄灾厄早被忘在脑后。

    酒过三巡,八戒渐有醉意。老者心说机会到了,亲手斟满了一杯酒献给八戒,说道:

    “听闻上仙原在玉皇大帝处掌管天上八万水军,一方诸侯八面威风,意气勃发,后来随唐三藏西天取经,路上斩妖除魔,师徒情深意重人所称道,取回真经得成正果,佛祖赦封净坛使者,三界五族敬仰膜拜,令我辈夙夕仰慕!上仙师徒英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

    八戒摸摸自己的肚子,已然浑圆,拍上一拍,肚皮随着响声颤动。他咧嘴呵呵地笑:

    “佛祖说,一切皆是因果。我这也是修来的福分。修行的背后有太多的不容易了。”

    老者看着八戒,说道:

    “不知佛祖封上仙为净坛使者,是何缘由?”

    八戒不暇思索,又笑道:

    “我倒是想和师父与大师兄一般都成了佛,奈何佛祖怪我口壮身慵,食肠宽大,素以果腹为乐,是以封我做个净坛使者,也是随了我的方便。”

    老者却道:

    “原来上仙掌管天上八万水军,贵及元帅,也是这般口壮身慵,食肠宽大?”

    这话问得新鲜,八戒从未听过,略一诧异,答道:

    “非也,非也。那时的我也是威武雄壮,仪表堂堂。”

    “听说嫦娥仙子对那时的天蓬元帅也有些许爱怜,不知是真是假?”

    八戒醉眼迷离,也知老者话中有话。他摆摆手,说道:

    “老丈取笑俺老猪了。想我与那嫦娥在上天为仙,共伺一主,各有清规约束,何来爱怜之说?老丈不可再说此事。”

    老者哈哈一笑,说道:

    “也罢,暂且饮酒。”

    将酒斟满,话头一转:

    “适才老朽在水中见到上仙一身泥污,不知何故,愿闻其祥。上仙是不是告知一二!”

    这个话头不算忌讳,八戒笑道:

    “不经说,不经说。先前我在前头庙堂用了凡人家的供养,叫蛮汉撞见,嫌我来得唐突,对我饱以老拳,我一时来不及防备,被打了出来。凡人下手不知轻重,令老丈笑话。”

    老者咦了一声:

    “前头庙堂?可是供有塌脸神像的那家?”

    “正是!”

    老者粘须笑道:

    “那么上仙差矣,那座庙堂却不是凡人修造。”

    “哦!”

    八戒有点色变。

    老者道:

    “老朽在此居住时日不短,对那庙堂来历还是知道的。那庙堂乃是由两个妖、一个人合伙修造,专以压榨周围百姓,骗取供养,夺人财物的一块场地。”

    八戒吃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诧道:

    “两个妖一个人?!”

    “正是!老朽只知那两个妖叫作风月大王,不知何处来历,在神像庙后山上闲住,颇有些手段,早年与凡人结拜,从此勾结行事,鱼肉乡邻,想来让天蓬元帅灰头土脸的却是那两个妖精。”

    八戒被称“天蓬元帅”,本来一心踌躇,未想三言两语又被说成“灰头土脸”,不禁有些恼怒,乃袖手擦了擦咧咧大嘴,说道:

    “我只道他是凡子俗胎,没来由与他计较。”

    老者笑道:

    “天蓬元帅本就气度轩昂,又是佛祖赦封的净坛使者,对此等无名肖小,自是宽宏大量。一些难堪的地方,除了我洞府寥寥数人,也没有他人瞧见,我是老朽了,肯定不会到处去说,那是有多败坏元帅的面子啊——天蓬元帅,我们当那就是个屁,都由他去罢。反正不这样也不能怎样了,对不对?”

    老者这番话,叫八戒心中有说不出的羞恼。俗不知老者故意说话不阴不阳,就是要搅乱八戒心绪。他一边察看八戒面色,一边挥手让仕女敬酒,嘴里说的看似不相干:

    “上仙原在月宫览尽春色,老朽现有二女待嫁闺中,不知相比嫦娥,却又逊色几分?”
    八戒醉眼迷离恍恍惚惚,抬起头看见一女掩嘴说道:

    “长成这个脓包样,都是吃多了撑的,估计连凡夫俗子都打不过了。天蓬元帅,可笑,可笑!”

    又见婀娜身影晃动,不是别人,正是嫦娥仙子。嫦娥将酒洒在地上,神情倨傲,却又微笑:

    “元帅哥哥,今日的你已经比不得往时刚猛潇洒,可叹奴家一点情意,竟然附着在落寞不济之人的身上!”

    “不要说了!”

    八戒猛然抬手呵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定睛看时,哪里有什么嫦娥仙子,不过是眼前女子芳华正茂,红腮粉唇,一双媚眼深情款款慑人心魄,神态中偶然现出玉人姿容。

    八戒情知失态,拱手向老者执礼,说道:

    “老丈好酒,好酒。悟能叨扰已久,不胜酒力,只好便去。多谢,多谢!”说罢踉踉跄跄夺门而出。

    老者躬身微笑,一动不动看着八戒远去的背影。我飘然转身紧随八戒,听到后面老者冷冷的声音:

    “来得甚好,去得甚妙!”

    出了深潭,八戒走走停停,自言自语:

    “奶奶的,什么人呐?!本来想白吃一顿,却被他搅出一肚子郁闷!”

    这些年他何曾牵挂儿女私情,只因老者在席间旁敲侧击,一段深藏已久的往事才被活脱脱地勾引出来。

    很久以后,刘雅回想起来,发觉这也正是老者的险恶居心。

    八戒护送唐三藏西天取经有极大功劳,被佛祖赦封净坛使者,此后所过庙宇经院,主事人无不精心服侍。他也是自由自在任意逍游,得以遍尝天下美味,在旁人看来无尚荣光。怎奈八戒原本也是心猿意马之辈,偶然会有想起在玉皇大帝驾前任职天蓬元帅的时候,虽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也一呼百应拥趸成群。自从做了净坛使者,身边没有随人,时常形单影只寥落非常,既无俗事,每日游历吃饮,陪席者肃立一旁,恭恭敬敬侍奉,奉承话是说了不少,实际上彼此难得交心。“饱睡终日”四个字岂是虚的,真正是天亮了就吃,天黑了就睡,实则无聊到了极点。这番心事在他心中由来已久,一直无人道破,自己也常常觉得苦不堪言。先前八戒腹内满仓,老者和艳女不解人意,左一句天蓬元帅,右一句刚猛潇洒,都是戳在八戒命门上的绝妙好辞,诚令他倍觉酸楚,一顿饕餮下来,结果索然无味。此刻走在荒山小路上,旧事浮上心头,念及孤身一人,禁不住两眼微红,不知不觉中满脸泪花。

    他驾起祥云随风飘荡,擦一把眼泪抹一把鼻涕,悠悠哉瞥了一眼,不想居然瞅见了那间二傻子塌脸神庙。这一下正是冤家路窄!
    八戒恶向胆边生,满腔抑郁喷薄而出,张嘴便骂:

    “我把你个遭天杀的风月大王!今日不拆了你这骗吃骗喝祸害乡邻的肮脏破庙,你也不知道爷爷原是天宫的将军,妖魔的克星!”

    八戒不暇思索,疾风骤雨也似赶回别院取出宝贝兵器——九齿钉耙,将在手中耍弄一番——只因长久不予战事,八戒却要热热身骨——那兵器原也是天界神铁,得太上老君携众神辛苦锻造——此番久不撕杀,在舞动之间,尘埃飘落,金玉奇光荧荧闪闪,映照了他的一身玄衣,看起来杀气腾腾。须臾八戒卷起一团烟云,腾空而起,夹带呼呼风响,直奔关帝庙。

    他高举钉耙,把牙咬得嘎嘎作响,一心只要扫平妖魔巢穴。

    他快刘雅更快!八戒再怎么迅猛,再怎么须臾来去,也逃不脱刘雅目光的追随——当然,刘雅是全在天音的惩罚之下。

    到了塌脸二傻子神庙,八戒降落云头挥耙便打,也不管是纸糊的窗棂,镂空的雕花,即便是浑圆的柱子,泥垒的灶台,一概不论,统统又筑又砸,只听得乒铃乓啷,只见得星火迸放,满眼是碎石木屑溅起又落下。

    八戒砸得性起,口中兀自念念有词:

    “我打你个风大王的,我砸你个月大王的,看你还欺负我老猪,看你还欺负百姓,看你还怎么……怎么风流快活……”

    霎时之间,神庙内烟尘四起,忽剌剌好一片凌乱鸡飞,但听得钪浪一声巨响,八戒急忙纵身跳在一旁,回头看时,神庙轰然倒塌,滚滚烟尘铺天盖地。二傻子塌脸神像犹自坚挺,孤零零敞露在日头之下。

    八戒看着滚滚浓尘嘿嘿冷笑,拢了袖袍往脸上擦汗,不防斜刺里突出一杆长枪,锃亮枪头直刺向自己脸面。乃疾身闪避,反手一耙,将长枪荡开。定睛看时,认得出来人是风月大王中的一个——先前自己被打,此人一直袖手旁观。八戒连打两耙,跳在半空稳住身形,只待那人来追。

    来人紧随八戒也腾上半空,瞧见眼前人猪头大耳,分明是脑满肠肥的一副模样,忍不住笑道:

    “我道是谁这般身肥胆壮,居然敢来强拆我家庙堂,原来却是偷吃人参果的猪八戒!”

    八戒打个机灵,心中说道:

    “却是熟客!这厮究竟是谁?!”

    嘴上高声叫道:

    “你又是何方妖孽?竟敢假借神庙名誉,欺诈乡邻,现在还揭我的短!速速老实招来,饶你不死。”

    此人有意瞒骗八戒,双眼滴溜一转,笑道:

    “我乃后山风大王便是!”

    曾几何时认得?你认得我我不认得你的张三李四多了去了,八戒无名火一窜三丈高,双眼圆瞪,高叫:

    “我不管你是什么大王,今日撞上我老猪,算你恶贯满盈,混世魔王的帐单老猪替你了结!!”

    高举钉耙照头又是一顿好打。两人你来我往缠战一处,一时间难解难分。

    圈外有一人观战,正是风大王的把弟月大王。月大王看着眼前战况心痒难耐,见到风大王一时不能取胜,索性从身后掏出烧火长棍,驾云撞入圈中,叫道:

    “哥哥退下暂歇,待俺与他耍戏耍戏。”

    不等风大王答话,已经挥棍直捣八戒眉心。八戒退让半步,耍一招“风卷纱帘”,把招呼过来的一枪一棍挡了回去。风大王借势让到一旁,对月大王说道:

    “老弟小心!”

    八戒早年征战,也知道一些伎俩,当下豪气冲天地叫道:

    “老猪不怕你的车轮战法,就是捱到明年今日,也要叫你做我耙下之鬼!”
    他一番振作愈发神勇,将九齿钉耙舞得急风骤雨一般,逼得月大王一时招架不及,接连后退。

    风大王傻了眼。本想停歇一阵养精蓄锐,无奈月大王如此不济,心头懊恼不说,偏偏又怕月大王不慎有个闪失,失口骂道:

    “早就叫你练好武艺,你不听,只顾贪图风月,上阵不得两个回合又要相助!我暂歇个球!”

    当下大喝了一声,挺枪来刺。八戒放过月大王转身招呼。月大王振作精神,重新杀入阵中。三人呼喝混战,一枪一棍一钉耙好似穿针引线,直杀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列位,如何这番八戒又如此骁勇善战?原来八戒自打被敕封净坛使者,佛谕加持,令功力得到不少提升,此为一说;二说现在怒气蓬勃,义愤填膺,是西天取经时都没有过的盎然斗志。眼下虽然以一敌二,仍然气势汹汹丝毫不惧,势均力敌,甚久不落下风。风月两个大王兜着圈子战他数十个回合不能取胜,不由得暗暗吃惊,只道是自己过于小看了对手——未尝想这慵懒贪吃的猪八戒竟也如此勇猛。二人相互照看一眼,提起十二万分精神小心应付。

    从聆听到天音开始,至此已经是一段不短的时光,几次经历让刘雅察觉到自己确实无所不能。刘雅并非呆子——时刻记着天音一开始就说到的惩罚——一下子出现在这里,一下子出现在那里,没有谁看得见自己,窥视人心,一览无余,都是天音摆布所致,除此之外,自己还承受着别的什么样的惩罚呢?很快刘雅就知道了。

    恶斗在刘雅眼前,刘雅问自己:

    “我该帮谁么?帮了谁是不是就能够恢复忘却的记忆?”

    一开始刘雅还万分谨慎,寻思不能帮错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定不能犯错。可惜的是,眼下刘雅并不知道帮助谁才是正确的。

    悲催的是刘雅不能在帮助谁才是正确的这个事上专心思考。眼前缠斗眼花缭乱,思想要么中断要么打岔,断续之间刘雅想到自己心属可怜的八戒——八戒是一个有趣的家伙,贪吃有礼,从出现以来一直深得我心。这样一来刘雅的情感天枰不由自主地向八戒倾斜。觉得可以伸脚绊一下,随便绊哪个大王都可以,反正他们都看不见自己,没办法报复。说不定这么一拌,八戒能够马上了结这场打斗并取得胜利。

    刘雅希望八戒取胜的心意越来越迫切,似乎自己和八戒原本就是一伙的,由是情感占了上风,理智溃败,帮错人的担心被抛到了脑后。

    刘雅瞅准机会,很认真地伸出一条腿,来给月大王使绊子。月大王毫无反应,直接从刘雅腿上穿了过去。原来月大王根本不受一丝一毫影响,该怎样还是怎样——刘雅真的不如一缕风!

    刘雅张大了嘴巴,尽管不能言语——唔,这一刻自己的样子应该很蠢。

    最早天音唤醒刘雅的时候,刘雅忽然间面对了车来车往的道路,行人、车驾纷纷从他身体穿梭而过——本就不如一缕风,即使自己有企图,别人又怎么可能感受得到我,从而被我阻挡呢?可见,天音所说的惩罚包括了刘雅自己想做什么都不行。只是想想还可以,要付诸行动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又过了十余个回合,八戒臂膀发麻,勇力到了强弩之末——两受夹击终是令人疲于应付,接连吃了七八棍,显露败相。

    乃心内哀叹:

    “罢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日计较算是输给他了!”

    没奈何,瞅个空子跳出圈外,高骂数声,落慌而逃。

    刘雅停留在原地,没办法动弹,向着八戒消失的方向巴望很久——惩罚不许他马上离开。

    两个大王不敢追赶,月大王筋骨酸痛,只说要回山上疗养生息,风大王心里不安,说道:

    “阿弟,此番呈了一时意气,其实闯祸大了。猪八戒吃了败仗,怎么会善罢甘休?只怕他邀约了孙悟空、沙和尚过来寻仇,到时我们哥俩大祸临头!”

    月大王恍然大悟,极之懊悔,跺足问道:

    “那么现在如何是好?”

    风大王踌躇半晌,计上心来,道:

    “阿弟不必惊慌,此地已经不可久留,你我即刻远离此地再寻生计罢了。如若猪八戒一众师兄弟转来寻仇,我等可以如此如此……”

    他说的什么刘雅当然知道。

    没有多久惩罚来临,将刘雅复又瞬间移动,莫名突兀地出现在八戒身后,亦步亦趋跟随。

    八戒吃了败仗,徒留满身汗渍,一路气喘吁吁赶回别院,关门闭户呆坐半晌,歇息得有些气定了便走进浴堂,在池边放水准备冲澡,忽听有人高喊:

    “八戒出来,八戒出来!”

    声音尖细悠扬,响彻了整个院子。由于它令人侧耳,所以刘雅不太喜欢。

    八戒心头念想:

    “今日不曾有约,泼猴如何自己就来了?一身狼狈相,实在不好与他见面!”

    遂拿定了主意不做声响,褪去衣衫丢在一旁,蹑手蹑脚走入水池自顾浸泡。

    泼猴是谁?这时候刘雅是真不知道。只是,刘雅从八戒心里的嘀咕听得出来,他们之间有不一般的关系。

    这是齐天大圣孙悟空来到了门前。

    一众师兄弟自从取经归来后,得到佛祖封赏,府邸别院,一应俱全。在最初的那些年月常常往来,互诉兄弟情谊,一起广结同道。只因各自的别院相距甚远,天各一方,又无主业,久而久之缺少话由,兄弟几个后来渐渐少了走动,通常就是各自巡游玩乐,偶然之间才会邀约相聚。

    这一刻,刘雅好奇泼猴是谁,虽然身不由己地被困在偌大的浴堂,但还是不自觉地扭头向着声音传来的位置看了过去。刘雅看到的,当然是一面墙,石墙。

    然而这只是霎那间看到的样子。

    迅即,几乎没有时间的中断,这面普普通通的墙有了变化,上下左右四个边缘闪现出七彩斑斓的光芒,刘雅甚至还来不及讶异,目光便在瞬间穿透了石墙,落在院墙上。

    院墙一如浴堂的石墙,闪现同样的光芒;刘雅的目光一如开始时的锐利,穿过院墙,看到了发出令人侧耳的声音的那个人——孙大圣。
    此人生得一头金发,猴面雷公脸,圆眼红睛,形容赢瘦,身板不高却硬朗。这样的长相几乎要惊到刘雅了,好在刘雅立刻就想到最先在三十三天看见的那些骨骼精奇的罗汉佛陀,他们没有几个不是这样的相貌骇人,而且,关键是自己跟随了一段时间的、老实有趣的猪八戒也长得一样德行。刘雅仅仅傻眼了一下就又从容处之。

    孙大圣何等样人,哪里会给八戒轻易欺骗,在门外叫嚷了一阵,见是无声无息,心里说道:

    “八戒的肚子难得安分,怕是又到哪家混吃混喝去了。待老孙进去搬弄搬弄,等他回来得一乐趣。”

    于是翻墙而入。

    院子位于云海中仙山内,里面是三进小屋。仙山多有突兀之处,院子因地制宜,修筑亦是精巧:院子之下几处漏空;一条小涧,从房屋下部穿流而过;院内屋外有参天古树。大圣腾跃到树上,赶走几只叫唤的麻鹰,东瞧瞧,西望望,看见一处暗沟有流水缓缓溢出,不由得笑骂:

    “你个呆头呆耳的猪八戒,假装听不到老孙叫唤,要我好找,自己躲在这间屋子里,却是做甚?”

    刘雅目光跟随着大圣,看见大圣从古树上纵身跃下,徐徐走到浴堂门前,定定地看着门户,眼神专注,似在倾听动静。这一刻其实刘雅和大圣面对着面。刘雅因为有天音关照,料定只有自己能穿透石墙看见大圣,而大圣和所有已经出现过的人一样,看不见自己,对自己无知无察。故而刘雅无畏无惧。

    一切鸦默雀静之际,大圣突然间双手一推,“啪啪”,两扇门瞬间被齐齐打开。

    “哎呀,”八戒慌忙趴进水池里骂道,“该死的弼马温,好不害臊!人家还在洗澡哩,一身精光溜溜,你也不嫌糟污了双眼。出去!出去!”

    大圣快步走近,嬉皮笑脸凑身过去,拿起木勺不停地向八戒泼水,说道:

    “我的猪多日不见,让师兄瞧瞧又精壮白净了多少!”

    水溅到我身上,穿过,落到地上。

    大圣刁钻古怪,手勺并用,变着法捉弄八戒。八戒屡次三番跌进池子,眼睛一直眯着睁不开,左闪右躲实在拗不过,再三央告师兄罢手。大圣消停了,八戒将就拿了一身衣服披在身上出了池子,不想却拿错了衣服,没换上干净的,倒是把刚换下的脏衣服给穿在了身上。

    大圣好不得意,哈哈大笑,指指脏衣服,连连抚掌:

    “好玩好玩!有趣有趣!”又问,“你到哪里搅的泥?居然可以搞出这般光景。”

    八戒急忙将脏衣服换下,有意瞒骗大圣,摆摆手说道:

    “且莫谈。早先在门外摔了一跤,才在洗澡更衣,你不要脸,来看个眼涨。”
    大圣眨眨眼,追问道:

    “你不要唬我,我在门外喊你开门,如何却不做声?”

    八戒心虚,搪塞道:

    “我这一跤摔得不轻,面上丑着哩。我历来脸皮薄,不好意思叫你看见,便不做声,好让你快走。”

    大圣心生疑惑,一伸手拧住八戒大耳朵:

    “你脸皮薄?不好意思?真是新鲜!要是不说实话,我就拿了你这付猪头肉磨一磨金箍棒,试一试你的脸皮究竟薄是不薄?”

    八戒疼得直嚷嚷:

    “莫扯莫扯。师兄要是不信,看我面上便知真假。”

    大圣凑近了看,果然看到些许的擦伤,松开手,仍是半信半疑,未几与八戒一同出了浴堂,在院落中说道:

    “八戒,可知师兄我除了有一双火眼金睛之外,还善于占卜之术,能够推断上下千年大事小情!”

    八戒不知大圣葫芦里卖什么药丸,端看了一眼,说道:

    “占卜之术?那可从来没听你说过,更不曾见你耍过,你不要夸口。忽悠我忽悠不来。”

    大圣一笑,说道:

    “这些年头你只管做好了肚子管家,其他的事没有过问半句,一直没有半分长进。可叹可叹。我却与你不同!”

    “嘿嘿!”

    八戒皮笑肉不笑,嘟囔道,

    “你的不同我怎么会不知道?西天取经,咱们兄弟几个,就你功劳最高啊!妖怪都让你打杀了,佛祖封了你做了斗战胜佛,从此你的事都是佛事。我只能做个爱来不来的净坛使者,每天四处出游扫荡坛面,只要自己肚皮快活了就是称职了,哪里有闲心思过问人家大佛做了什么大事。”

    大圣眉头一皱,旋即笑道:

    “休要胡言乱语,且听我说,天宫上的张天师,你可还记得?”

    八戒白了一眼道:

    “那不是张天罡还能是哪个?”

    大圣道:

    “有天我进天宫吃果,不曾想路上巧遇张天师,我央求他教了几手卜卦之术。天师行色匆忙,只怕他不曾真心传授,不知真伪如何,现下正好拿来检验检验。”

    他说得煞有介事,暗中却偷看八戒脸色。

    八戒觉得有趣,问道:

    “师兄待要怎生检验?”

    大圣心里好笑,面上正色道:

    “如何检验,我心内已有打算,却要师弟诚心合作。”

    八戒也想看看大圣新学的神通,漾起笑容道:

    “自然诚心合作。”

    大圣支使八戒拿来两个水勺,在勺底分别胡乱画了几个圈,作势在地上跺了两脚,又弯下腰画了几道符箓,末了对八戒说道:

    “看清楚了,我便在此地占卜,你要祛除杂念,面朝佛祖,心念阿弥陀佛,待我将爻摔下,便知今明之事!”

    也不等八戒应允,毛手毛脚地将八戒拉到所画的符箓之内,拨弄朝西站好,伸手到八戒脸上摸着往下一扒拉,厉声喝道:

    “闭紧眼了,小心雷劈!”

    好唬人!吓得八戒赶紧闭了双眼。
    万一雷来了,估计很危险,刘雅寻思自己也得避开点吧,可还是身不由已地站在原地。

    八戒终究不知大圣要做什么把戏,两只耳朵竖直了静静倾听。大圣拿起两个勺子伸到八戒耳边互相摩挲,发出细细索索的声音。八戒寻思:

    “师兄开始了,我该念佛了。”

    大圣看他投入,松开手,勺子跌下。

    “啪啪!”

    勺子落到地上的瞬间,大圣信手将八戒的耳朵紧紧抓住,提拎着拉近自己。八戒吃痛,龇牙咧嘴还来不及讨饶,大圣打雷也似地厉声高叫:

    “呔!看你在外头做的好事!!!”

    这一声吼,够响亮,够刺耳,刘雅在一旁看得明明白白的也被惊着了;而八戒,自然结结实实地被唬了个魂飞魄散!

    八戒偷眼观瞧,大圣怒目圆睁,气势汹汹,早已将金箍棒拿在手中。

    金箍棒是大圣随手一晃便出现了,它金光闪烁,耀眼夺目,轮转的光芒映照周围的一切。刘雅有一霎那被亮瞎了眼睛——刘雅不如一缕风,旁人看不到他。

    八戒腿脚发麻,不听话地哆嗦起来。

    大圣厉声训斥道:

    “好你个呆子,分明是先前与人争斗不过,败坏了自家师徒名声,我们一家四个赫赫威名是你一个人的?!由得你玷污?!岂有此理!爱说不说,先把孤拐伸出来打!”

    八戒喉咙咕噜一声,口水咽进了肚里,心说:

    “定海神针如意金箍棒,蹭一下皮便破了,若被结结实实打在孤拐处,岂不是要筋骨俱断?!家里从不生火造饭,筋骨断了门都出不了,那还不饿惨了?还是从实招了的好。”

    急忙说道:

    “师兄且慢,要是打跛我的脚,便再也报不得仇了也!”

    大圣终究听到想听的话了,捏着八戒双耳的手松开,另一只手里的金箍棒闪耀了一下,瞬间变得无影无踪。他揽起双手站在一旁,发出阵阵冷笑:

    “说我是大佛,我这大佛还就是佩服你这厮。吃了闷亏只管躲在家中,不但不寻思讨回面子,还打算不言不语瞒天过海。嘿嘿!和你做兄弟,我这大佛真个羞也羞死了!你这里要是有块豆腐,我马上撞死在你面前!”

    八戒愧疚万分,未开口先端想,寻思将一路冲撞从头说起,大圣等不及,“哼”一声,连珠般说道:

    “难不成你忘记了自己曾是统管天上八万水军的天蓬元帅?还是我这个大佛看起来只是说着玩,忘记了曾经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

    大圣不提当年之勇也就罢了,这一说简直就是直戳命门,刚要开口的八戒瞬间扛不住,本就眼珠子泛红,这时唰地涌出两行清泪。

    师弟如此委屈,大圣满腔桀骜怒气抛到了九霄云外,一时发作不得,抓耳挠腮,忍着说道:

    “呆子啊!你这样哭哭啼啼有什么出息啊?!过去三天两头和妖怪交战,难道你还不知道胜负乃是兵家常事?!你输了他一仗,还有师兄帮你出头哩!你的对手再是武艺高强也罢,师兄一定要他在你面前讨饶!嗷嗷叫着讨饶!!”

    又道:

    “搅得你这般……这般灰头土脸的究竟是什么样人物,你快快说!我好捣他老巢,与你报仇雪恨。”
    八戒定了定神,将经过从头说起,原来如此这般,后来又如何如何!说的都是刘雅一路所见。待要讲到深潭老者处的经历,他暗暗寻思那与自己私心有关,不好给大圣知晓,乃省略不言,直说塌脸神庙的小顽领了风月大王过来寻仇,大家一顿好打,起初自己如何如何地神勇,抵住了那两个妖怪的车轮战法,大长了自己的威风,待到两个妖怪一起夹击,自己英雄不敌四手,坚持许久,才蓦地落败。这一通说得是照猫画虎,却又添油加醋,虚虚实实,直叫大圣听得心痒难耐,还没说完,大圣已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八戒讲到自己落败归来,打算还说放水洗澡,大圣一把将他扯上云头,火烧火燎地说道:

    “师弟不必说了,快些前边带路,好让为兄即刻替你报仇!”

    于是八戒往下盯着地面,寻视早先所过之境,带着大圣直奔塌脸二傻子神庙。

    因为惩罚,刘雅跟随着这两位。路上,他们带风疾行。呼呼风中,刘雅想到自己的目光能够穿过两道墙看到大圣,何其神异也!那应该也是天音对自己的补偿吧。能听到他人心声,还能隔墙睹物。补偿真是越多越好。

    在追上八戒去到别院之前,刘雅在塌脸神庙还停驻了好一会功夫。就是这一会功夫,他看到了庙祝小顽的最后下场。

    风月大王两个寻思打不过猪八戒搬来的救兵,只有挪窝而去才是上策。二人商量妥当赶回后山,远远看见了窝棚,小顽正在探头探脑往外张望。

    二人对了个眼色,笑嘻嘻走上前去。月大王叫小顽道:

    “三弟,神庙既已被毁,我等只好到别处讨生活了,将金银细软都收拾了,再放一把火烧掉此处。”

    小顽应诺一声照办,顷刻间神庙火势大作,小顽将包袱搭上肩膀,恭恭敬敬问道:

    “大哥,二哥,我们现在往何处寄身?”

    风大王哈哈大笑,小顽摸不着头脑,咧嘴也笑,陪着傻乐。

    月大王将小顽身上包袱夺下,说道:

    “三弟是一介凡人,没来由负此庸物,身轻才好上路哩。”

    小顽点头称是:

    “二位哥哥心肠好……”

    话音未落,月大王轻轻扬起了手,随性,却生出牛虎之力,瞬间将小顽拍入火海。小顽在烈焰中挣扎扭曲,月大王眼都不眨一下,跟随风大王扬长而去。可怜小顽,自与风月两个大王结拜,虽然得逞一时穷凶,却不得不鞍前马后尽心尽力侍候,煞是辛苦,如此付出没换来妖怪三分相敬,最终烈火焚噬,被月大王灭了活口。

    曾有人听刘雅说过此一段,笑评: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刘雅对他摇摇头:

    “本来万物相似,情同一心,心同一理。只有凡杂庸扰之流,才会看的不外乎目前,而对未来无瑕以顾。”

    大圣与八戒催驾七彩祥云,性也匆匆,行也匆匆,不多时遥遥望见了塌脸神像庙。二人按落云头蹬踏其境,只见墙垮泥歪,金瓦粉碎,好端端一家斋供之所业已化作一片废墟。

    大圣咬碎钢牙,厉声喝叫:

    “大胆妖怪勿做缩头乌龟,快出来!我齐天大圣特来与你们分个胜败雌雄!”

    八戒也叫道:

    “出来出来,你猪爷爷又回来了,快点出来认祖宗咯!”

    “有胆子两个打一个,没有胆子来爷爷跟前见一面?!”

    “就是就是,有胆子两个打我一个,没有胆子来斗战胜佛跟前见一面!!”
    二人叫骂半晌,除了清风拂过,再无半点回音。

    八戒叫得乏了,对大圣说道:

    “猴哥,那两个妖怪用车轮战战俺,一定是觉得胜之不武,想来想去,很是忌惮我的勇猛,我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逃难去了,其实我还是有本事的。这个你得承认。”

    吃了败仗还要给自己脸上贴金,大圣打了八戒一个栗爆,磨拳擦掌说道:

    “呆子,你说此处乃是妖怪图欢享乐的所在,想必它们还有老窝在附近,待我用火眼金睛看看,或许还有发现。”

    大圣极目远眺,望见后山上冒出几缕青烟,恰似不成形状的妖气,不由地喜道:

    “八戒快来,原来妖怪躲起来了!”

    师兄弟两个再一次兴致冲冲,赶到冒着青烟的地方一看,原来却不是妖怪,而是白茫茫的一大片灰烬,哪里有半点妖怪的踪影。四下里再仔细寻找,仍是一无所获。大圣一时气脑,从耳孔内擎出如意金箍棒在地面上一顿乱打,口中念咒,拘出一应土地山神,嗷嗷叫嚷:

    “你们一个两个的,掰大眼睛看清楚了,我可是当年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

    大神发火,后果很严重!土地山神慌不迭拜倒在地,唯唯诺诺直说好话:

    “大圣英明,大圣神武,大圣与日月齐辉,大圣息怒,是我等来得迟了,不曾为大圣接风远迎,万望恕罪!恕罪!恕罪啊!”

    大圣不依不饶,只管耍泼:

    “有人说一千年来不闻天上纷争,上下三界秉持操守,兵枪入库马放南山,所以近有传闻,专门埋汰老孙,说老孙我神技不再,武艺衰微,就连金箍棒都生锈了撒,嘿嘿!这些话是不是从你们这里传出去的?老实招来!”

    天大的冤枉!土地山神面面相嘘,突然间磕头如捣蒜,七嘴八舌辩解。

    大圣雷公似的一张嘴脸龇牙瞪眼,唬得土地山神手足无措,惶恐万状,八戒不禁失笑道:

    “罢了,你们说说,居住在此地的那两个妖怪去了哪里,我央求师兄饶了你们。”

    土地山神异口同声答道:

    “上仙明鉴,此处从无妖怪居住!”

    大圣火冒三丈,如同被雷劈,蹭一下跳起来,扯着一个土地按得他半跪,环视众人厉声喝道:

    “你们胆子不小,敢跟我们打哈哈,小瞧我们西天取经的兄弟不成?”

    土地被吓得浑身筛糠,扑通一下差不多整个人趴在地上,苦苦哀求:

    “大圣明鉴,小神身份低微,岂敢有意瞒骗。实情便是自从掌管这一带山野丘陵以来,就没有见过任何妖孽曾经在此落脚,要是大圣不信小神所说,俺一家性命任由大圣拿去,断无怨言。”

    山神还有土地婆,尽皆伏拜,异口同声说道:

    “我等长久居于此地,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所言俱实,大圣莫要伤害了老实人的性命!”

    大圣细看众人,但见面色虔诚,眼内惶恐,言之凿凿不像作假,心头暗想:

    “莫非八戒所说有误?这厮西天取经的时候没少忽悠我和师父,倒是常常误事。”

    八戒心里却想:

    “土地山神如此吱吱唔唔,不讲实话,莫不是要令师兄怪我欺诈于他。”心中已然气急,上前将那土地又是一把抓住,骂道:

    “我把你这个老不死的土地倌儿,依我看你就是跟那妖怪一伙的,妖怪跑了,你留在此处正要取笑老猪哩!”
    大圣将八戒拉到身后,伸手拍一拍土地爷,笑呵呵道:

    “莫要惊慌,老孙恬淡了多年,适才只是要和诸位耍耍。解解乏。”

    乃问道:

    “山前那家供着塌脸神像的庙宇,原来是由何等样人主持?”

    土地躬身说道:

    “大圣容禀。塌脸神庙的位置原是一条山道,本为此地十里八乡交汇之处,往来村民甚多。两年前有三个人来此结拜,结交肖小欺凌百姓,催使鬼怪搭盖了此庙,讹诈村民每月交纳供养,供其寻欢作乐,如有不从,必定逼迫倾家荡产生不如死,众百姓早就苦不能言。我们几个法力低微,也不敢强行出头。”

    大圣似笑非笑道:

    “三个都是人。如此说来,却无妖怪?”

    土地答曰:

    “不敢隐瞒大圣,小仙在此多年,实在从未见过妖怪!”其余山神跟着点头称是。

    八戒听得分明,抢上一步,急赤白脸地叫嚷:

    “那两个夯货在天上把枪棍飞来舞去,几番险些要了我的性命,如何不是妖怪?!不是妖怪能不认得我吗?!你们一大家子都这么眼拙,地面上这点来龙去脉都不清楚,做什么土地?做什么山神?都散伙了吧!我要到凌霄宝殿玉皇大帝面前揭发你们不问乡情,叫他罢你们的官,你们疏懒公务逍遥散漫,到时沦丧落魄,也不枉你们尽帮着妖怪说话。”

    一众土地山神吓得六神无主,又一起伏倒在地,大呼大圣:

    “大圣明鉴啊!那三个人中确实有两个能施展法术的,他们自称风月大王,但是细细观之,千真万确不是草木孽畜,而是得道的凡俗,如假包换的仙人啊。”

    “庙里那尊塌脸神像塑的是谁?”

    “风月大王拘押鬼怪动土建造庙堂的时候,小仙匆匆赶到,躲在暗处观望,本来能看见,可是那个月大王刚好又在泥像脸上抹了一把,泥像的脸就塌成现在这样了。他是谁,小仙也就不知道了。”

    大圣观颜察色,信是无疑,摆摆手让山神土地退下,磨拳擦掌想了又想,忽然跺跺脚,拉起八戒边走边说道:

    “八戒,依师兄看来,仙人作怪,背后定有文章!”

    八戒道:

    “师兄,八戒吃了败仗却不打紧,只要师兄不要怪我编纂假话拾掇才好。你动辄就晃出金箍棒来,我可吃不消!怕看!”

    大圣嘻嘻一笑道:

    “八戒乃是一等一的好师弟,为兄不舍得打,不舍得打。”

    八戒闻言,一颗忐忑的心放下了,呵呵乐道:

    “不管是妖怪还是仙人,跑了便跑了,我也豁达。再说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其实师弟我一点不着急哩。”

    一转念又道:

    “这次师兄到家里来,是打算带老猪去哪里耍的么?”

    大圣点头道:

    “家里冷冷清清,过得太不自在,心头越来越寡淡,好像不知什么时候挤进了一只鸟,一定要出来腾空展翅才能存活。”
    “啊?哦!所以……”

    八戒的神情看起来似懂非懂。

    “我们兄弟分别已久,我是想叫上你和沙师弟同去周游,到下界长聚一次,师弟意下如何?”

    原来师兄是思凡了,八戒乐道:

    “不用师兄说,其实我也是早都厌倦了这番吃了睡,睡了又吃的日子,脑袋里控制不住整天地想东又想西,焦躁,和师兄说的一样。如此下去,只怕再过两三个月,我老猪自己都要去沉世井投胎下凡,不做这样无趣的净坛使者了。”

    果然兄弟同心,大圣喜道:

    “既然如此,我们一起去寻找沙师弟,叫他也一起去耍。”

    二人无俗事牵挂,自由身说走就走,双双驾起五色祥云腾空而起,身影在转眼间汇入梵天大宇。

    天上地下尽被茫茫云海遮却,何处才能找到金身罗汉沙悟净?

    书中留话,沙和尚素无长物,平日随波逐流,任劳任怨最听使命,金蝉子感其冥顽不开,故劝说他留在大雷音寺一起恭听佛祖宣讲经纶道义。佛祖座下弟子万千,沙和尚算是新晋之人,夹杂于各路仙佛之中每日陪伴青灯古佛,每每颂课念经,不管心中疲累,只是要潜心修行。

    大圣与八戒一路向西,却不知沙和尚是什么心思,八戒忽然停住云头,说道:

    “师兄,只怕沙师弟在佛祖法眼下面,出来不得。本来是因为不自在去找自在,被佛祖知道的话咱仨又都不自在了,没来由到大雷音寺处找晦气是不是?不如我们两个自己下凡得了。”

    大圣自有主意,说道:

    “我们师兄弟几个原本不是一家,因为负有孽债,各有各的责罚,那些年月多有不堪……唉!”他双掌合十,沉吟叹息,“好在观音菩萨心肠慈悲,见不得我们受苦受难,把护送金蝉子师父西天取经的担子给我们挑,让我们修得正果,到头来成佛的成佛,成使者的成使者,成罗汉的成罗汉。常言道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看起来是自己的东西,其实都是天定的缘分,也是我们师兄弟几个生下来便有的缘分,这等缘分自该万分珍惜。我们要快活时,为何不是兄弟们一起快活呢?八戒,你私心忒重,竟然不把悟净当成自己兄弟。”
    八戒听出一身冷汗,睁大眼辩解道:

    “师兄不要拿大话压人,这样我就不佩服你了!我是说去了不一定能叫得动沙师弟,白白浪费了时光,都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哩。罢了罢了,我这就随你去大雷音寺招呼沙师弟,省得你总看我老猪里外不是人!”

    二人没走几步,八戒一拍脑袋,又道:

    “哎呀!师兄,沙师弟和师父在一处,叫了沙师弟,莫非也叫师父一起去耍?”

    大圣眼珠子一转说道:

    “你这个呆子,师父是何等样人?他如何离得开参禅释道?要是给师父知道我们的打算,肯定会阻拦我们。那个时候就怕他心血来潮,从此给我们每个人都戴上一个紧箍圈,闲来想念你了,便要念几声紧箍咒,确定我们都在老老实实修行,要我们不死不活的,那才真是不自在哩。你要去叫师父,不如现在我走西自去,你走东,老老实实回去做净坛使者罢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八戒恍然笑道:

    “师兄说的对,是老猪不周详了。不过紧箍圈只得一个,怕是师父还给你戴!”

    云卷云舒,二人且说且走,未几远远看到了大雷音寺。大圣睨眼,见庙宇祥光万丈;大圣侧耳,闻其声朗朗颂经。再仔细一瞧,近处八大金刚横眉冷对怒目圆睁,严守寺门。

    大圣心下思量:

    “教唆沙悟净放下禅教佛说,和自己外出自在,不是堂堂正正的明白话,岂能随意声张。”

    乃让八戒在寺外远远地藏起来,说自己要变作一阵清风混进大雷音寺。

    刘雅便是一缕风,大圣要是也变作风,那么刘雅和大圣的区别除了一个能够自由自在,一个不由自主,其他的都该一样吧。这种时候两股风近在咫尺,会不会有什么奇妙的事情发生呢?

    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圣,刘雅感觉快要听到自己激动的心声。

    大圣变化的一刻,刘雅的面前忽现一叶水面的剪影——这便是大圣——他的腾跃离开,致使剪影内粼光荡漾,异彩一阵一阵地闪现,剪影变得透明,几近虚无,最后只在边缘剩下淡淡的朦胧水雾,这水雾又泛着光,和煦舒柔——口述此番情形要一句话,实则大圣变起来只是眨眼之间——如此情形只有刘雅才能看见,因为大圣身边的八戒早早就看过另外一边,这种反应分明是对大圣的变化毫无感觉。

    惩罚在一瞬间降临,刘雅又不由自主起来,丢下八戒转去跟随大圣——泛着光的水雾袅袅娜娜,如鱼一般游进大雷音寺高门,刘雅也袅袅娜娜地跟在前后左右。

    刘雅不如一缕风,但从来都感觉自己也是一缕风,不过与大圣这缕风实在太不一样,或许就是因为属于不起眼的那种,这时候的大圣同样看不见刘雅。虽然大圣对刘雅无知无察,刘雅却自觉和大圣如同孪生——这两股清风潇潇洒洒,如意之至,在高门之下穿行,任由八大金刚瞪大了十六只眼睛,却只如摸瞎一般。
    大圣进得大雷音寺,寻思佛祖法力无边,也不敢现回本身,就算已经变成一阵清风,也在角落僻静处藏藏躲躲,大气不敢喘上一口。刘雅是第二次来了,从容恣意之余,反倒觉得大圣藏掖的形迹有些好笑。如此行不多远,就见佛光祥瑞,通天红遍;万朵祥云,层叠起伏。数不清的神仙灵异,躬身持礼井然而立,那四大菩萨、五百阿罗、三千揭谛、比丘尼、比丘僧、优婆赛、优婆夷诸大圣众正在七宝莲台下欢喜听讲,和第一次来时看到的情形一模一样。

    莲台上宝相庄严,我佛如来声若洪钟,广昭《显识论》之真蒂:

    一切三界但唯有识。何者是耶?三界有二种识:一者显识,二者分别识。显识者,即是本识,此本识转作五尘四大等。何者分别识?即是意识,于显识中分别作人天长短大小男女树藤诸物等,分别一切法。此识聚分别法尘,名分别识。譬如依镜色影色得起,如是缘显识。分别识得起,是分别若起。安立熏习力于阿梨耶识,由此熏力本识未来得生,缘此未来显识。未来分别识得起,以此因义。是故生死无有前后。

    为显此义,佛于解节经中,说偈言:

    显识起分别分别起熏习

    熏习起显识故生死轮转

    所言熏习者:一执着分别性,二观习真实性,以此二义故名熏习。第一熏习者,增长阿梨耶识,阿梨耶识被增长,具足诸能,能生六道受生诸识,以是义故生死圆满。第二熏习者,名观习真实性。此熏习能除执着分别性,是第一熏习被损坏故。阿梨耶识亦被损,阿梨耶识既被损,受生识亦被损。以阿梨耶识能生三界,由被损故得三界转。依此转依义具五种,如灭差别相中解说。显识者有九种:一身识,二尘识,三用识,四世识,五器识,六数识,七四种言说识,八自他异识,九善恶生死识。其次分别识有二种,一有身者识,二受者识前九识中。

    第一身识者,谓转作似身。是故识名身识,所言似者。如所执身相貌似身而非真实故名似身,此识能作相似身,名为身识,即是五根。余尘等八种识亦如是,即是唯识义也。所言身识者有五种,即眼根界等,是名身识通是五根。

    第二尘识有六种,色界等乃至识尘,通名应受识。

    第三用识者,六种眼识界等即是六识,大论名为正受识。

    第四世识者有三种即三世。过去未来现在也,又生死相续不断故名世。

    第五器识者,大论名处识也略即器世界。谓外四大五尘,广即十方三界等。

    第六数识者,算计量度。

    第七四种言说识者,谓见闻觉知四种。一切言说不出此四,若不说见即说闻,觉知亦尔。

    第八自他异识者,谓依处各异六趣不同,依处者身也,六趣身谓自他异识。

    第九善恶趣生死识者,一切生死不离两道。善者人天,恶者四趣。此善恶道不离生死,即生即灭无停住故。

    众神如醍醐灌顶,听得如痴如醉,有所思者,恍若明光护体,惬意于轮回之间。他们谁也不曾想到的是,在偌大的道场之中竟有两股袅袅清风——这两股清风悠悠潺潺,来回往复,四处探寻。

    金蝉子便在如来座下肃立。佛祖圣光致臻辉煌,毗芦帽闪现的光芒堪比日月。大圣瞥了一眼,霎时挪不开眼睛,盯视须臾,心内欣喜,暗道:

    “师父!!”

    刘雅眨眨眼,琢磨这是兜了一大圈再回到大雷音寺,一路上,他们师徒几个算是差不多都见到了。或许,天音的用意就是要自己跟着他们一门子师徒,看着他们一门子师徒死去活来,自己在一旁潇洒自如增长见识,然后才能找回失去的记忆。

    金蝉子凝神静息,身无旁骛,一脸从容恬淡。在大圣眼里,此刻的师父已经没有半点拖沓嗔怪的怨尤之气。

    大圣称赞不已,移动目光再往四下里观瞧,无奈看不到沙和尚半点踪影。

    心上寻思:

    “之前也曾找寻了半日,沙师弟的影子都见不着,这厮究竟窝到哪个角落去了?”

    半晌过后,大圣仍旧是一阵清风的样子——他已然退出众神听经处——把大雷音寺看了个遍,沙师弟仍旧不显山不露水,正郁闷间,眼前廊桥走来一人。

    这个人刘雅上一次便见过——其人相貌稀奇,形容古怪,大有仙人班前佛祖流源之风。

    大圣心中嘿嘿一笑,默默吟诵:

    “一天瑞彩光摇曳五色祥云飞不彻;鹿鸣空内九臬声紫芝色秀千层叶。中门现出真人相古怪容颜原自别;神舞虹霓透汉霄腰悬宝无生灭。”

    此人正是上古燃灯道人。

    燃灯道人佝偻脊背,手持青灯,似是若有所思,口中喃喃有词。大圣一时性起,顽劣发作。刘雅就见到这阵清风缥缥缈缈靠上前去,却听得燃灯道人正好说道:

    “欢忧无相忘,秉持长有解;多志美天伦,直取系真依。”

    却又忽然抬手护住青灯,嗔怪道:

    “平地哪里来的妖风,不要吹熄了我的灯火。”说罢悻悻离去。

    大圣忍不住一笑,心上直说:

    “好雅兴!好雅兴!”差一点就现出了本相。

    事情到刘雅身上就不是差一点了,而是干脆分明——在一霎那间,刘雅移身到了寺外。又是天音作怪惩罚降临。刘雅干瞪眼,看着藏藏躲躲的八戒——他等候已久,煞是无聊,嘟囔道:

    “猴头历来精灵古怪,名堂多之又多,这般许久,莫不是又在里面偷吃佛祖的美酒灵丹了,他在吃香喝辣,暴殄天珍,倒叫我老猪在此傻等。”

    乃伸长脖子往寺里张望,不停地说道:

    “你若再不出来,就真是个死猴子,缺德猴子,发瘟猴子,邋遢猴子……”

    话未说完,一双大耳被提拎起来,痛得他龇牙咧嘴,只好讨饶:

    “哎呦呦,师兄莫要蛮横,老猪耳根软不经拉扯,不经拉扯。”

    “切!”

    大圣一声哂笑现出本相,捏住蒲扇大耳不放手:

    “泼货,你舌根鼓动如簧,言语涛涛,腮帮子久经淬炼,耳根必定也比人家的硬实,我要看看究竟能够扯得多长哩。”

    八戒慌了,连忙陪笑告饶:

    “师兄轻手些,我实在是等得久了,禁不住要说好师兄,英俊师兄,能耐师兄,威风师兄的,谁知道张开口就有股风钻进嘴里,所以舌头才打卷走音了。”

    大圣一乐,松开手说道:

    “罢了,你沙师弟不在里面,白白让我一顿好找。”

    八戒真心疼痛,揉了揉大耳说道:

    “沙师弟会不会跟着师父,你留意师父身边了吗?”

    “都看过了,沙师弟不在师父身旁。”大圣走了神,怔怔地说道,“啊呀,师父就在佛祖跟前。他两耳不闻身外事,专心听讲,坐得比寺门还要端正——真的就是佛门大家风范……阿弥陀佛!”

    八戒见大圣有些痴了,伸出手来捅了大圣一下。大圣将他拉住腾上半空,说道:

    “师弟随我去一趟天宫。”
    八戒不解,说道:

    “灵霄宝殿那里么?沙师弟又回到玉皇大帝跟前听差使唤啦?”

    大圣笑道:

    “非也,是为兄自有主张。这一趟我们兄弟先要找到太上老君,叫他用美酒佳肴招呼我们。”

    “太上老君欠你的?”

    八戒心里嘀咕,不敢明说。

    刘雅跟随他们到了南天门外,但见天门高耸,白云在门内飘荡。极目远眺,里面宫阙连成片,悠远而缥缈。

    这次刘雅先一步踏进南天门。看守天门的四大尊神披挂整齐虎视眈眈,无奈看不见刘雅,刘雅则无奈于不能离开师兄弟二人太远——惩罚使刘雅时刻不能自主——在一瞬间又回到师兄弟二人身边。这时刘雅便听到他们二人说到了这四大尊神的名字,他们原是一家子。一位叫魔礼青的上前相迎,拱手打稽说道:

    “小神见礼!多日不见,二位上仙一向可好?”

    大圣笑道:

    “好,好,我们一向安好。”说罢晃过魔礼青,要闯入天门。

    魔礼青的三个兄弟一字排开阻挡去路。扛大伞的魔礼红又惊又气,涨红了脸说道:

    “上仙此来有何贵干,且容我等向灵霄宝殿通报一声。切莫让我们兄弟为难!”

    为难?!什么意思?!就为难你们了怎样!八戒来了兴致,高声叫道:

    “太上老君酿了千年玉液丹,正要找我们兄弟来品尝,没有算上你们,你们几个不要瞎耽误功夫。”

    魔礼青道:

    “既如此,上仙请在此稍候,且容末将到兜率宫通报一声。”

    “且慢!”

    大圣将魔礼青一把拽住,好言好语地说道:

    “呵呵,都怪天蓬元帅多嘴!不过,你去通报真的十分不妥当,你们还是假作不知得了!我们兄弟和太上老君私交甚笃,美酒是稀世珍品,品尝千年玉液丹,更不宜四处张扬。你们有所不知,太上老君实则小家子气,还生性多疑,如果老君知道你们晓得我们兄弟是他请来品尝玉液丹的,一定会怀疑你们埋怨他不请你们兄弟。大家都是仙家故旧,没来由为了这点芝麻绿豆留下芥蒂。我说得对也不对?嘿嘿!”

    四大天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到这斗战胜佛也算是三十三天的常客,一时没了主意。

    好个大圣,趁几位把门的拿不定主意,拉起了八戒就要溜了进去,却听得远方有人高呼:

    “斗战胜佛,不必心急,太上老君正让我等在此恭迎!”

    大圣循声而望,却禁不住傻了眼睛,心说怎么会这般凑巧,来人正好就是自己要找的千里眼、顺风耳!

    那千里眼和顺风耳正端了一壶琼浆,恭恭敬敬地向刘雅,不,向着大圣兄弟走来。

    四大天王见到此情此景,大大放下心来,相视笑道:

    “果然不是来撒野的!太上老君真的请了这兄弟俩来喝酒。”
    “千年玉液,还是太上老君亲手酿制,这滋味,光是想想就了不得了。啧啧,天上地下难得一见的好酒啊,蟠桃大会上也没有这样的好酒可喝。”八戒眉开眼笑,十分开怀,一并拍起大圣马屁,“师兄啊!你可真是我的好师兄。别看只是一壶酒,老猪净坛吃了无数,就这次最显尊贵。你怎么都不早点说,你瞧你这人,还要给我这老脸面惊喜啊!我们兄弟这谁跟谁啊不是!呵呵!呵呵呵!”

    乃乐得不行,摩挲手掌跃跃欲试。

    齐天大圣摸了摸自己的脑门——这个时候,眼前的人都替他高兴,唯独他特别想不通——看上去别人都是明明白白一目了然,就他觉得非常意外:他来南天门要做的事情,不曾和谁有过商约,仅仅是心上灵光一闪,属于临时起意马上操办,如此太上老君不可能事先知道他要来,也就不可能让千里眼和顺风耳送来美酒相迎。这是怎么回事?大圣越想越糊涂。

    千里眼顺风耳笑呵呵地将玉液注入酒杯,恭恭敬敬递了一杯给大圣,再递一杯给八戒。

    千里眼说道:

    “老君有事出行,临行前曾交代我们,若二位来时,务要转告二位不必再到兜率宫做客,只请二位上仙饮此琼浆,聊表待客欠周之意,还请二位上仙多多包涵。”

    “啧啧……”

    八戒闻了闻美酒。刘雅就在旁边看着,即便事不关己,也能感觉到有一股甘怡芬芳贯通全身,致使心窍大开,几近忘情。八戒抿了几次喝尽一杯酒,每每瞪着眼睛眉飞色舞,足见其神清气爽。兜率宫特酿果然妙不可言。

    大圣堆起笑容,将酒一饮而尽,就坡下驴说道:

    “老君厚意,我晓得,自当包涵,包涵是应该的!晓得了,晓得了。”

    竟是有些语无伦次了。美酒神妙,回味无穷,大圣将酒壶一把夺过挟在腋下,笑嘻嘻地说道:

    “二位借一步说话。”

    八戒不乐意,叫嚷道:

    “师兄不可量窄,老君说了,这酒是给我们两个的,你凭什么自己拿走了?”

    大圣将酒壶丢与八戒,左手牵了千里眼,右手牵了顺风耳,拉着走到一旁,眨眨眼:

    “咳咳。”

    他掩饰不住尴尬,讪笑着说道:

    “两位不是一般的神仙,你们的神通,其实是很令我们师兄弟佩服的,只是多年未得开眼见证,不知有没有变得生疏——啊!”

    他眼含期待,想要二神一展神技。

    千里眼与顺风耳相视而笑,一脸歉意地说道:

    “上仙怕是要失望了。二位的来意,老君一早已尽然知晓,要知天机不可泄露,还请斗战胜佛莫要执意追问。”

    大圣吃了闭门羹,有些气恼,拳头一握,兀自寻思要不要发作,顺风耳在旁说道:

    “老君还命我二人带了一句话给上仙。”

    大圣怪眼一瞟,没好气地说道:

    “什么话?快快讲!”

    顺风耳道:

    “只是六个字,上仙谨记——诸事皆在前程!”
    说罢,双双拱手告辞。

    “诸事皆在前程?!”

    大圣疑惑,猜不透六个字是什么意思,未几唤了八戒离开南天门。

    八戒手持美酒,一路小口品尝,乐呵呵地说道:

    “师兄,怎么太上老君就真的欠了你一壶酒了呢?!兜率宫里的好东西多了去了,你确定他只欠你一壶酒?!没有还欠你其他什么东西?”

    大圣一脸迷思,瞻望远空并不答话。

    “我说师兄,你究竟有没有听我说话……嗨……啧啧……好喝,我们现在还要赶路去找沙师弟吗?不歇一下?!”八戒咂吧着嘴。

    刘雅从大圣的心声里听到了八戒不知道的事情。大圣到南天门走的这一遭,原本就是要借助千里眼顺风耳的神通寻找沙悟净。他没想到会被太上老君占了先着,不许千里眼顺风耳相助。此时此刻,心里正郁闷得不行。

    “也罢!”

    大圣看看八戒,微笑道:

    “天大地大,云海渺茫,一时之间怕是找不来沙师弟了。我们两兄弟且先自去下界游历,乏了之后再上天界找沙师弟罢!”

    八戒与他对视,说道:

    “刚刚在南天门差点就和魔家四兄弟动手了,师兄你居然忍住了,这壶酒魔力也真大,为了它师兄此一时彼一时,忒不像今天刚见面的样子。”

    “你不知道,先前我刚好想明白,我们洗心念佛很久了,这一回下凡专为修心养性,所以还是少些打打杀杀的好。”

    “师兄牵强了点吧,洗心念佛已经在修心养性了,难道师兄的修心养性有另外一个意思?”

    大圣仍是微笑,笑得颇有深意:

    “这次下凡不做仙,不做魔,只做人,所以我们要修人心养人性。”

    师兄弟二人心意既定,言出既行,一路闲话,说到尘世间种种快活,激起浮想联翩,在半空中心猿意马,处处观望,直要找一个繁华的去处。

    忽然间,远处地面闪射出金光,直冲天际,煞是耀眼壮美。八戒惊叹,指着那地方说道:

    “合该妙人妙事,我们不用费神去找什么繁华胜地了。前面气象万千,看来就是人间不夜城了!”

    大圣心上也是十分喜欢,三纵两跳来到金光闪烁处,不料眼前光景叫他大为失落,哪里有什么人间不夜城,不过是从地里钻出的五道金色光芒,自下而上映透了整一片天空。

    八戒兴致冲冲随后赶来,见状也忒是奇怪。他唯猴哥马首是瞻,正要问大圣,却猝不及防地惊闻一声巨响——

    “咣!”

    随着这声巨响,眼前地动山摇,师兄弟二人身不由己,不住地摇晃震颤。四下里飞沙走石搅动天地,大有雷霆震怒之势。五道金光在一瞬间变作五股旋风,呼啸着,猛然扑向兄弟二人。大圣失色惊叫:

    “不好!”

    乃拉住八戒掂足提膝,疾速腾空想要溜走。掂足提膝本是筋斗云起势,诸番运作屡试不爽,此时此刻却已无济于事。五股狂风将二人卷在当中一把推倒,紧紧压在地面。

    狂风一刻也不停歇,啸声只是大作,无论大圣使出多大气力挣扎,总是动不了一分一毫——此风压着他,却比昔时被压倒在五行山下更甚——大圣想要看看身后究竟有何神怪,无奈整个身子无处不生了根也似,脖子转动不了分毫。

    八戒和大圣一样无法动弹,只能口中叫嚷:

    “师兄快快救我!”
    大圣大声应答:

    “八戒莫慌,师兄这就救你出来!”

    无奈挣扎不了一分一毫。

    大圣焦躁,脸红脖子粗,口中念起梵天咒语,誓要拘出此处的山神土地、六丁六甲、过往神仙,要他们现身救人,孰知时也命也,念至口干舌燥杜鹃啼血,始终见不到一个神仙的影子,身边飞沙走石依然如故。

    八戒不能和大圣面对面,又许久见不到动静,干瞪着眼睛望着地面大叫:

    “师兄,你嘀嘀咕咕究竟是在做什么?!倒是拿真本事出来啊!”

    大圣扯着喉咙回应:

    “我念咒拘他们啦,眼下的风响声太大,赛过了打雷,过路的神仙都听不见啊!”

    八戒无奈,接连问话:

    “师兄这是什么怪风?难不成我们要一直困在这里?你不是斗战神佛吗?怎么会对付不了?”

    大圣满腔忿恨,咬牙切齿:

    “当年我谁也不怕大闹天宫的时候,也就只有如来佛搬来五指山压得住我,令我经历五百年风吹雨打,最后皈依佛门才能逃脱,今天……今天不知又是哪个道行高深的大神来找我的晦气。”

    乃放开嗓门高声大叫:

    “躲起来那位!背后弄手脚的算什么英雄好汉?你若真有本事,放我出来当面大战我便服了你。”

    狂风咧咧,无人应答。

    八戒激灵灵地:

    “师兄糟了,会不会是佛祖怪罪我们私自下凡,要把我们捉回去哩!”

    大圣一惊,道:

    “早前你在大雷音寺外等我,是不是叫旁人看见了?”

    八戒道:

    “那倒没有,我在寺外躲躲藏藏,像是人怕鬼,鬼又怕魙。不曾见到周围有一个人影出现,想来确是无人知晓。”

    大圣惶惶难安,思来想去不得其解。

    刘雅仍旧一直候在他们身边。那一声巨响、漫天的飞沙走石、五道龙蛇飙舞般的金光,根本无法撼动天音给予的惩罚。刘雅静静地观看一切,揣想在这等造化激烈的情形下,会不会突然发生奇迹——获得自己的问题的答案。

    时间渐渐久矣,师兄弟二人眼睛赤红神思倦怠,越来越昏沉欲睡,到后来再也经不住,迷迷糊糊不知人事。

    惩罚让刘雅在这个时候离开了他们,之后又让刘雅在他们醒过来之前回到他们身边,中间这里去去那里去去,经历照旧莫名而诡谲,这算不算是奇迹?刘雅没用心想过,他只是觉得,只有自己的回忆都回来了,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知道自己本来要干什么,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获知这些所有问题的答案才是奇迹。自己的奇迹是唯一的。

    宇宙之奇,自在想象之内更在想象之外。有一个疆域甚广的地方,姑且称之为幻域。幻域战火纷飞数十年,虞氏宗延乱世称雄,经历大小九百场鏖战,忽一日遣奇兵攻入京城蒗州,旦夕之间改朝换代,建立大沱国。虞宗延拜天祭地,自命圣祖皇帝,年号祥竟。

    这一年是为祥竟元年。
    前朝相国甸冷春早知大势已去,为避战乱,寻得机会带领一众门生各携家眷出走京城,隐居于京郊起凤山。这天女儿产下一女,母女平安。喜讯传出,甸冷春赶去抱起外孙女,观之眉清目秀,颇具英姿,欣然起名姝鸿。少顷,留京探子飞马而至,报知京城易主。甸冷春即将外孙女交还其父缪尽毅,收拾一番率众门生赶赴京城。行至山外撞见浩浩荡荡一飙铁骑,将近万人之数,马上马下旌旗招展,将士金盔金甲,威仪凛凛。

    甸冷春上前通报姓名求见主将。

    主将闻报策马而出,身后数十人跟随,其中一个人被簇拥着,其身高九尺穿着蟒袍,仪表堂堂红光罩面,满面春风难掩不怒之威。 另有一人远远站立警戒。刘雅距之甚远,其人背对阳光,身形被烙上一圈圣光。浑身一片金色。

    甸冷春急忙下拜:

    “拜见大沱开国圣祖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门生随他一起叩拜,口称归顺。

    圣祖皇帝大悦,下马扶起,拜官,仍旧尊为相国。

    便在此时,西南面忽起异象,五道金光贯通天地,圣祖皇帝惊异,端详良久,未知其远。

    甸冷春乃行君臣之礼,说道:

    “恭喜吾皇,金光衔接天地,是为洪福齐天之兆。臣惶恐,从此为大沱苍生殚精竭虑,不敢有一分苟且。”

    圣祖皇帝欣然而笑,于是君臣同归。

    也是在这一日,天音的惩罚将刘雅第三次推送到了大雷音寺内。其时见到佛祖正好散了课业,只留下观世音菩萨及金蝉子二人,说道:

    “我有一切法缘,可以观看尘世千年因果,你们且去看来。”

    言讫将手遥指,只见不远处化作青葱草地,一团祥云平地上袅袅升起,烟雾缭绕渐次散开,未几当中现出一名道长,仙风道骨,骨骼清奇,五绺白须随风微微拂动。

    老道长正将一个巴掌大小的葫芦盖上。

    佛祖道:

    “你等可知这道人乃是与天同寿,历劫明心的人世万祖菩提祖师?”

    二人皆称认得。

    佛祖又道:

    “菩提祖师手中葫芦乃是世间至宝,自有万千气象,昔时,燃灯道人不慎堕入其中,困扰足有三千余年,此后见性明心洞悉世事,专心研习教义,方成正果,实为禅中大儒。”

    观世音与金蝉子辑首称道:

    “善哉!善哉!”

    佛祖道:

    “此地缈隐于世,名曰清凉架。今番祖师来此,为的是一桩公事。祖师曾有一个徒弟,生而癫狂好动,虽经多番劫难,亦有功名正果,怎奈劣性不改,尚不能见性明心。此番造化轮转,他又要劫数难逃矣。”说话间双眼微闭,似睡非睡。

    佛祖一句万千气象,让刘雅感到耳熟,在此之前刘雅也曾经听到过,那时是出于八戒之口,刘雅不由地盯住了镜像里祖师的葫芦,寻思道:

    “这葫芦里的万千气象和八戒感慨的气象万千是一回事么?”

    这一想的结果十分意外,刘雅的目光倏忽一下穿透那个葫芦,看到了大为惊异的情形——那是大圣和八戒刚好被五道金光强压在地上,四周围飞沙走石,八戒鼓动大圣拿出本事意欲顽抗的一刻。

    ……

    “我为什么能够重复看到相同的事情?!之前我在大圣和八戒的旁边看,现在我在佛祖和菩萨、金蝉子的身边看。尽管我一再遭遇诡谲,可这也太匪夷所思了……这么下去,我将有机会看到另外一个自己,因为当时我在那里啊!”
    “在对我的惩罚中让我看到自己,天音,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惩罚还是补偿。很莫名,不是吗?”

    刘雅没能够看到另一个自己,透明的葫芦转眼间如同窗户一般关闭——刘雅看不到里面了。

    观世音与金蝉子不敢打扰佛祖冥思,合掌静立一侧。须臾幻境中又有一人现身,脸上依稀是佛祖的模样,到了菩提祖师跟前,打辑尊称:

    “祖师,别来无恙!”

    菩提祖师将葫芦放入袍袖,还了一辑:

    “佛祖慈悲!”

    佛祖微微一笑,道:

    “祖师劳心劳力,诲徒不倦,功德无量矣。”

    菩提祖师轻轻叹了一口气,道:

    “尘世中生灵万物,脾性夹杂,或有觅道求证者,路途艰险,遥遥而不得。正果昭彰,非一日之功啊。”言讫手指身边石凳,做了个请的手势,“佛祖请坐。”

    佛祖在石凳坐下,双手扶在膝上说道:

    “祖师此言极是。世间的灵种,本来造化颇多,是者出类拔萃,无论艰难险阻,亦无论安康美满,素无二心,有如皓月当空令人敬仰,此诚宇宙之妙,万物之福也。”

    菩提祖师点点头拱拱手,亦在石凳上落座,谦虚道:

    “佛与道名号不同,实则融会贯通。教人春风化雨行善积德,与天地同生共荣是你我两家研习教义之根本。佛祖此番远道而来,理当有所见教,贫道恭听高论!”

    佛祖摆摆手,颇为谦恭,微微笑道:

    “不敢,不敢。多年前我曾经听得一言——度得虔诚礼敬之人是为功德,度得焦躁暴虐之人是为大功德也,我以为此言甚善,不知祖师看法如何?”

    祖师肃然说道:

    “此言当真不差,深得我心!焦躁暴虐之于人有如恶海行舟,徘徊在九幽边缘无生无死。此等人不易启蒙开化,言行举止乖张善变,但有机缘便反复,其情曲折,哪怕凤凰磐涅正果彰著,也有沉沦萎靡的时候。他们多有前功尽弃者,说起来令人唏嘘垂怜!”

    佛祖点头慨叹,道:

    “尘世间一应事物辗转轮回到了今日,算起来已然万万年有余,其事是耶?其事非耶?”

    祖师微微笑道:

    “我等远离尘世不问风情,其间的是是非非已由不得我等妄言,要说,也只好留给尘世的后人来评说。只是既然能够历经万万年,日复一日,此数当是美轮美奂之意也。”

    佛祖点点头,沉吟片刻,又道:

    “凡人原是世间万物之灵,能绵延至今时今日,与喜、怒、忧、惧、爱、憎、欲七情关联甚切。此七情,兴之所至,取舍有难易,不能自决,或有时高涨,或有时萎迷,世间繁华衰落,凡人险恶愚钝,皆七情之扰也。”

    祖师将拂尘收在臂弯,拱手笑问:

    “佛祖释义如此近切,莫不是有所了然于胸?”

    佛祖正色道:

    “非也!俗世间的兴亡盛衰自有定数,我等说得做不得,类比乐极生悲者、喜极而泣者、悬崖勒马猛醒者亦有其人。我观祖师爱徒,是天真地秀日精月华之子,如何免得了日月恩泽的绵长情分!他近日心气浮躁,眼看就要误入歧途,祖师担忧弟子前程,本来亦是常情。不过,祖师不待其躬身自省,欲待加以管教,却是有所阻滞的嫌疑。”

    菩提祖师听了,一颗心凛然跳荡,看着佛祖疑问道:

    “哦!如此说来,就算我是他的师父,也不便于管教他了?!”
    佛祖摆摆手说道:

    “祖师言重了。斗战胜佛诞世之时,破石而出惊天动地,我就料知这厮的功果远不止于大闹天宫取经成佛,他也是日精月华润泽出来的后世子孙,来日五方仙山万千洞主亿数佛陀都会承他恩惠。今日之事命有定数,旁人点化之,未必比得上造化点化之!请祖师明鉴!”

    菩提祖师站起身来,一手把拂尘在背后轻拂,一手捋捋长须,沉吟良久说道:

    “想我那劣徒,虽然武艺高强,但是骄躁之心从未平息。此次若能因造化轮转而转性归真,也是他自己修得的一桩莫大功德,其善莫大焉!”

    观世音与金蝉子在镜外看得分明,知道是佛祖分身下到凡间,二人对视一眼,心下各自疑惑。坐在宝莲台上的佛祖摆了摆手,太虚幻境霎时间消失无踪。

    二人异口同声: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都问,“敢问佛祖,这厮纯属私下凡间,如此会有何德何能,竟要五方仙山万千洞主亿数佛陀都受他恩惠?”

    本是期待佛祖释疑,佛祖却道:

    “此乃天机!你二人各自转回居所,潜心参禅修炼,他日也会大有功德!”

    二人无奈,只得躬身告退。

    奇巧的事接二连三。刘雅飘飘忽忽地出了大雷音寺,被一阵疾风猛吹,落入群山环抱,满眼的郁郁葱葱,一座座山头昂然屹立,连绵不绝。在这里,远远便看见压着大圣和八戒的五道金光,还有肆虐的风沙。

    刘雅忽然听到“嗯”的一声,回头一看,刚刚经过的地方出现一位穿着皂色八卦服的老道长——很久以后刘雅才知道这个老道长就是太上老君,在他面前,刘雅也是不如一缕风的东西——他看不见刘雅。按千里眼顺风耳的说法,太上老君是下凡采药。

    太上老君细眼观瞧,察觉到风沙中暗含吸力,竟引四面八方鸿蒙之气,到了这片地头幻化出至臻神通,于是掐指一算,晓得个中奥妙,乃摇头自言自语:

    “泼猴此次下凡,原来还夹杂了私心,下得凡间,又会余事一概不问。”

    正待远去,袖子里忽然有东西跃动起来,发出小孩儿嘤嘤呃呃的声音。

    “三个九九八十一天了。”

    老君嘀咕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葫芦,托在掌心。葫芦不停地晃动。
    这个葫芦里面只有一颗丹丸,是老君采来汇集了天地灵气的草本精华炼制而成。在三个九九八十一天之前,丹丸出炉,浑身肉状与众不同。

    一开始老君看不破也算不出究竟,琢磨不定之余把丹丸装进葫芦随身携带,时常淬炼,想不到竟于今时今日有了动静。

    揭开葫芦,壶嘴薄雾蒸熏,丹丸随仙气而出,还没落地,噗一下,像是从里面吹出来一口气。丹丸在霎那间变作一个小小孩儿,落到地上随风而长,眨眼成了一个八九岁的顽童。

    顽童对着老君纳头便拜,口称:

    “师父!”

    老君凝神视之,冷不丁地心血来潮,于是乎捻指又算一卦。这一番倒算出一个关联,原来是狂风镇压大圣兄弟,所以催生了眼前这个顽童。

    “师父!”

    “欸,欸……”

    老君心怀恻隐,连声应诺,给孩童起名蕨萝,带上兜率宫管教不提。

    刘雅又疑惑了,这个丹丸变化出来的蕨萝,和那个甸冷春的外孙女,两个新诞出的孩儿,能跟自己的问题有什么关系?!自己的问题事关回忆!纯属旧人旧事!不是新人新事!

    “接下来天音又会把我惩罚到哪里?见识什么事情呢?”

    刘雅在原地呆怔,静寂中突然恹恹欲睡。这是见到天音之后第一次有渴睡的感觉,眼皮越发沉重,渐渐难以睁开,然而他还有另一些感觉,知道自己渴睡的同时又开始如风一样飘飘忽忽,越来越靠近远处的五道金光,紧接着便看到了大圣和八戒被压在风沙中沉睡的样子,他们的面貌一下子清晰一下子模糊。

    突然间又万籁俱寂,四周围一片黑暗,这令刘雅觉得很舒服,似乎回到被天音唤醒之前的懵懂无知的状态。然而好景不长,黑暗中猛地窜出一股熊熊烈火。烈火前两个人一跃而出,他们手拉着手向刘雅冲来,从刘雅身上穿过。烈火也从刘雅身上一下子烧了过去。在一霎那,刘雅看清了这两个人的脸庞,他们是一男一女,即使是仓惶逃命,仍能看出女的本来美如天仙,男的瘦削英俊。烈火并不能奈何刘雅。刘雅回头看,烈火追上他们,将他们吞噬。他们相拥,摇摇欲坠地倒下……刘雅觉得自己的嗓子要被堵住,有股气力堆积在喉咙,或许就要发出惊呼……

    “咻”的一声——并不是刘雅发出的声音——眼前所见随着声响变得一片明媚——除了近处的一小片阴影。

    阴影是因为一块形状奇特的岩石,它挡在刘雅和大圣八戒之间。刘雅靠着岩石,从岩石上的一个小孔看到大圣睁开惺忪睡眼。刘雅想自己刚刚应该也是睡了一觉,现在还横躺在地上。值得一提的是这时刘雅的眼里居然有了一道微弱光芒,其久久不能消失。

    大圣惶然看着眼前一切,漫天之下哪有什么飞沙走石,只见到处阳光明媚树木葱茏,鸟语花香怡人心脾,分明置身于一片小树林内。他寻思自己做了一个梦,和一个女子一起被火焚烧的梦。回想未梦之前,遍地的飞沙走石也如南柯一梦。苏醒之后,假的梦真的梦都消失无踪,自己可以动弹了。

    只是,刘雅的暗火中所见会不会就是大圣的梦呢?刘雅一直窥视,不排除在自己的做梦时分进入大圣的梦境——天音的惩罚和补偿都十分神奇。刘雅特别敢想。
    八戒在一旁鼾声大作,看得出来也是梦得正酣,大圣眉头紧蹙,又推又摇,连声催促道:

    “八戒起来,八戒起来,快看这是什么地方?”

    八戒被大圣叫醒,起来往四处张望,不以为意,说道:

    “我一直做好吃的梦,哪里知道这里是哪个山旮旯,不过不像咱们来过的地方。”

    又对大圣笑言,“敢情是师兄的高强法力把妖怪退去的吧?!那是什么妖怪?”

    大圣在八戒脑门打了一个栗暴,没好气地说道:

    “老孙不会说大话不会邀功,妖怪退去和我的法力没有一点关系。刚刚风沙围困异常诡怪,我浑身被约束,使不出一点法力,还和你一样都睡着了,醒来时发现风沙退尽,地方也不是原来的地方,这个光景是活脱脱焕生出来的。”

    八戒摸着脑门,痴痴笑道:

    “原来不是师兄,还以为是师兄故意戏弄我呢!错怪师兄了。”他拍拍肚子说道,“我们应该被困了好一阵子了,现在肚子又饿了,先去找些吃的东西填肚子吧。看来这地方不错,走走就能找到吃的。”

    大圣犹豫不决,暗想那股撼天动地的暴风狂沙:

    “毫无征兆,平地间呼啸而起,五道通天照射的金光,动静如此之大,不该会没有来由。这番私下凡间,会不会被天上抓回去?”隐隐觉得不妙。

    四下里转了转,头上挠了又挠,大圣想要查看一个究竟,怎奈八戒在一旁连连催促,不知不觉间自己的肚子居然真的传出了“咕咕”的声响。

    大圣无奈地瞟八戒一眼,暗骂一声:

    “呆子!吃货!把我也拐带饿了。”

    乃跃上树梢,放眼观瞧了好一阵子,赞道:

    “啊呀!好地方!”

    八戒听了,也要驾起云头观看,大圣下来一把按住,坏笑道:

    “这次下凡要修人心养人性,所以我们不该随意使用法力,刚刚我忘记了,才会腾空观望。现在你跟着我走就是。”

    “你都看到了什么?”

    八戒心痒,就算不能驾云观望也想从大圣口中知道远眺是什么景致。

    “我看见山峦连绵,一望无际。远处有一条笔直而繁忙的道路,车马喧嚣鼎沸,尽皆来往于尽头的一座城池。那一座城池么,看上去地势平缓,城头上遍插旌旗,随风飘扬,城里有山丘有水流,牌楼林立,门店一家挨着一家,牌匾镶金涂碧铮亮气派,商贾云集,游人无数,熙熙攘攘,真的是好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大圣,这一刻忘却所有烦忧,自己想要什么就来什么,真是好运气。他止不住心旌激荡,乐呵呵地,又道:

    “城里繁华锦绣,有美酒有佳肴,你要吃香喝辣填饱肚肠,就赶紧了!”

    他将八戒一阵推攘,二人言语打趣,走入山林,踏过在山林里蜿蜒曲折的小河,穿过低洼的、薄雾缭绕的溪地,路过一丛又一丛花朵妖娆的桃林,许久之后见到了良田阡陌。这时候,刘雅发现,眼里那道微弱光芒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刘雅是那样一步不落地跟着他们,眼里的微弱光芒说起来像是一条系着蚂蚱的绳子,刘雅和他们就是蚂蚱,一直在这条光芒的指引下前行。

    其实,这是刘雅和大圣兄弟正好走在正确的方向上,或者说是带路的大圣正好走在了正确的方向上——不过当时刘雅又哪里知道呢?
    这时也便到了平缓的地带。上天碧空如洗,一条繁忙古道,一座繁华城池,浑然呈现眼前。

    大圣睨眼细瞧,远远念出城门上三个字:

    “杨美城!”

    在刘雅的身上,种种不可思议一再发生,但刘雅没能看出其中与自己有关联的地方,包括眼里刚刚消失的光芒,刘雅认为只是大圣和八戒的事情。刘雅没能看出事情与自己有关,也就认定事情确实跟自己无关,于是刘雅有了怨忿——天音如此神通,为什么让我见识到的事情没一件是跟我有关呢?难道是时候未到?或者,这本身便包含在对我的惩罚里面?补偿已经不可思议的神奇了,惩罚亦是那样难以揣测不可自决,在所有的境况里我不如一缕风——让我不如一缕风,那么我在这其中究竟有什么意义?!

    什么惩罚,什么补偿,不过就是一体两面,不过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事实就是对不如一缕风的我的一次又一次摆布!

    哼哼,摆布,好无趣的摆布!

    此刻,对于大圣兄弟来说,只要再走几步就可以踏入官道,融入人群之中。凡俗就在眼前,他们却在树林边缘不约而同地拉住了对方。

    “慢来!看看人家,看看自己。”

    “就是就是。养人性修人心,还是和他们一样才好。”

    二人躲躲闪闪,把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仔细观看了一阵。大圣心里寻思:

    “这些人大多穿着大襟窄袖,白素无华,看起来倒像是回到秦朝的时候,也不知是哪个国度。”

    也不细想,嘻嘻一笑,转身背靠大树,摆定了姿势叫声变,瞬间把自己变做一个青衣绿袍的纨绔子弟,右手托着雀笼,左手拿着蒲扇,笼中一对金丝鸟在聒噪扑楞。

    “呵呵。”

    大圣笑着,用扇柄去逗鸟,口中发出鸟哨声。

    八戒笑着揶揄道:

    “你这是要做个败家子啊!真是的,不是我笑话你,你这不是修人心养人性的样子,才说的话一开始就忘了。”

    大圣不以为意,假装着恼,手指朝八戒一指,作势要把八戒变个物事。八戒着急忙慌地躲闪,藏到树后对大圣连连摆手,说道:

    “师兄,你不要再乱来了。我们这回是自己出来玩耍,不是做什么正经差事,各自随意才好。以前变什么都听你的,这次我能不能变个不归你使唤的?”

    大圣挥挥手,笑道:

    “既然如此,那么你自去变来。”

    八戒从树后走出来,踱两步,也笑嘻嘻地念了一句口诀,滴溜溜打个转,身上衣着变成了一套玄衣纁裳,头戴高山冠,腰间绑了一条佩绶,装束庄严,居然是威仪并重的朝服。他人变出来后皮肤白净,相貌雍容尔雅,美中不足是多少有些肥胖。大圣端详一眼,叹他真叫个一身膘肉雪里红,万贯家财满面光。

    八戒乐呵呵地说道:

    “这次我们反过来,我是官,你是民,你得归我管教。哈哈哈!”
    二人彼此取笑,心上不胜欢喜,在路上走走停停,看看花,看看草,学着卖肉的大声吆喝,跟着买布的斗嘴饶舌,南腔北调,不伦不类,每时每刻都是乐趣。不久走进了城内。

    二人许久不曾结伴到凡间游历了。数百年前,他们肩负唐王重托西上取经的时候,虽然在凡间经历诸事颇多,但从来是心无旁骛,没有半点闲情雅致,到头来只能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逐落花,体会不到俗世间普通人的一点心机。这天进了城半晌,一路上恣意说话,东张张,西望望,口花花,心飞飞,才觉得凡人也是乐趣无穷,也能过得痛快淋漓,兴高采烈之余竟把原先进城内饱餐一顿的念头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日上当空午时将近,城里城外炊烟四起,酒肆飘香之际,八戒的大肚子终于一再咕咕作响,大圣也感觉前胸贴后背,已经饿得不行了。这时候,正好经过一家叫做八珍齐的酒楼,食客往来众多。想来味道应该不错,便入内找到一间雅室,在八仙大桌面对面坐了下来。

    店小二一早便见到穿着朝服的八戒,不敢怠慢,在店内一路跟随到了包间,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将一份镀金菜谱递在大圣面前,陪着笑说道:

    “二位爷,大驾光临八珍齐,真的是眼光独到啊,一定要在鄙店吃好喝好了哈。这些日子鄙店花费重金聘请了京都大厨驻扎于此,特为达官贵人烹做宫中独有佳肴。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机遇十分难得,二位爷不妨试上一试。”

    大圣把菜谱随意翻了一翻,指着窗外招展的大旗问道:

    “你说的京都大厨,可是真的如同上面通告所说,是为皇帝老儿做饭菜的?!”

    店小二脸上本来一直挂着憨鞠的笑容,这时像被冒犯一般,变了脸信誓旦旦说道:

    “我们八珍齐是杨美城一顶一的真材实料老字号,不光是下料做菜做到了童叟无欺,而且牙齿当金子用,说的话句句当真,从不敢信口开河。”

    “那他现在有空来你这,是被皇帝老儿开除的?”

    “对啊!我怎么就没听说过呢?”

    “听口音,二位爷不是本地人也不是京城人。不过显然还是经历过大场面,有过资历的主哈。我若说本朝皇太祖落难时与三碗面的故事,你们就都明白了。话说谁能让太祖爷赏脸连吃三碗面啊?这个人就是本朝最早钦定的御厨了。做出那三碗面的就是,喏,”小二把手往菜谱上一指,“现在我们店这位响当当的大厨乐沉翛的亲爹爹了。”

    大圣哂笑道:

    “原来此大厨非彼大厨,只是有个渊源罢了,你倒是写清楚啊!”

    八戒肚子饿得慌,敲着桌子说道:

    “你这个不着调的店小二,我告诉你,不要以为外地人好欺负!做人要老实!!你们师傅做菜好赖不能吹的是不是?我们第一次来,什么菜都没试过,拿着个菜谱怎么点好吃的?你也不要说那么多啰嗦话,三碗面的故事我们没听说过,也管不到!干脆你自己觉得哪样好,平时客人又点得多的,就给我们多上几份。再由着你这样说下去,黄花菜都要凉了,你还让不让人吃饭了这是?!”

    “爷!您真的没听说过三碗面的故事?!”

    “真没听说过三碗面的故事——这是你家热销菜?行行行,冲这个菜名,就来一个。”

    八戒老大的不耐烦。

    店小二瞅瞅这俩位,左一个是富家公子,右一个是京畿官爷,都不像容易被饿坏的人啊。他清了清嗓门,点头哈腰报了几个响亮光鲜的菜名。单听这菜的名字,八戒已经馋得不行,不住地吧嗒一嘴的唾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大圣在一边看着好笑,豪气地一挥手,说道:

    “都端上来,都端上来。”

    功夫不大,诺大方桌上就摆满了半桌子的美味佳肴。看菜式果然是大师章法,色香味型俱全。

    兄弟两个煞是开怀,食指大动。大圣举箸将行,八戒突然间身子一凛,将才拿起的筷子又放倒在桌上,憋屈地叫道:

    “坏事了坏事了,乖乖隆地咚,怎么一桌子都是荤菜。罪过罪过,难道我们要破戒不成?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大圣听了,淡淡地“哦”了一声,说道:

    “这倒真的是荤菜!”

    不动声色地将满桌子菜肴又细细看了一遍,神情恍若梦醒:

    “嗨,每一个菜的名字都起得金枝玉叶一般,谁会想得到全是荤腥?!这个自己就叫金枝玉叶。我以为肯定是素菜呢!”

    大圣本来是给八戒演戏,有了旁边店小二这位观众,就变成是大圣和八戒合伙给店小二演戏了。

    店小二是有见识的人,看出这两位一唱一和要捣鬼,抢过话头说道:

    “二位爷,不是说你们沾不得一点荤腥吧?那可得先把话说清楚了,本店上台的菜一概不能退货!这里油盐酱醋食材人工的花费,”他加重语气,“加起来不是小数目!!”

    兄弟二人面面相觑,一起扭头直勾勾地盯着小二,半晌不说一句话。

    店小二心中发毛:

    “难道猜中了?这两个傻缺真的沾不得荤腥?!”

    于是说道:

    “菜金一共三贯又五十文钱。”他看看八戒身上的官服,怎么看怎么是原装正品,禁不住又道,“二位大爷,小的可禁不起这样消遣,您二位不是开玩笑吧?”

    大圣紧绷的脸松弛下来,嘻嘻一笑拍拍店小二的肩膀,说道:

    “小二哥不要紧张,瞧瞧我们是什么人?少了你的钱?!没有的事!你先去提两壶好酒上来,比如什么女儿红、竹叶青,葡萄酒,只要是好的,不管价钱,只管上!”

    店小二心里忐忑,讪讪地说道:

    “要两壶好酒,那得再加上两贯钱,本店概不赊账……”

    大圣挥挥手道:

    “要说几次?!只管去拿了来,钱是小事,酒来了便好说话。快去,快去。”

    八戒贼眼溜溜,瞧着店小二转出门外取酒,赶紧走到大圣身边,把嘴朝桌子努了一努,甚是可惜地说道:

    “师兄啊,这个佛偈有云,不可沾染荤腥,这满桌子的熟肉鲜香,可叫人如何是好啊?”

    大圣挠挠腮,笑道:

    “你这脑袋瓜子倒会记东西,挑着来啊!你不记得佛偈亦有云——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师弟,你我这回下到凡间,难不成这斋饭还能想吃就有得吃?难不成没有了斋饭也要不食人间烟火?”

    “尽是斋饭也不能算是修人心养人性啊!”

    八戒心有灵犀,忽然失声叫道:

    “难不成师兄要说我们不是今天破戒就是明天破戒?反正迟早都得破了这一戒?”

    大圣哂笑两声,既不说对也不说错,只是说道:

    “师弟若是不愿破戒,愿意暴殄这一桌子天物,为兄的也只好陪着你一起作罢。白丢银子不过是小事一桩。我本是从顽石里蹦出来的,没有了斋饭,几个月不吃不喝也饿不死,那也是我天生的本事。”

    八戒又饿又烦,心气浮躁到了极点,他弯下腰凑近桌面,贪婪地猛吸了一大口气,瞬间觉得异香扑鼻,肚中馋虫再也无法忍耐,忽然率性笑了起来:

    “呵呵呵,师兄你也不要激我,我念经拜佛不比你少。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个道理我也是懂得的——如此我就吃一口菜,念一句佛,喝一口酒,又念一句佛,再吃一口菜,如何?!”

    呆子果然言出即行,夹起一箸菜一口便吃了,口中自然嘟嘟囔囔地念了一句:

    “阿弥陀佛!”

    大圣哈哈大笑道:

    “知弟莫若兄!孺子可教也。来来来,先吃菜,机会难得,等下酒上来了,你我不醉不归。”

    话音刚落,店小二端了两壶酒上来,唱着喏说道:

    “没有葡萄酒,没有竹叶青,只有陈年女儿红。女儿红!八珍齐名家自酿极品,端上来咧!”

    师兄弟二人眼神勾勾地,看着小二将酒小心翼翼地斟满两个杯子,细细闻来,确是有一番年头的美酒了,心中都是赞叹不已。

    “二位慢用!”小二躬身退出。

    “师兄请!”

    “师弟请!”

    师兄弟二人互道一声,开始觥筹交错,大快朵颐,一路呼三喝四,豪气干云,好不快哉。
    二人自从入了佛门,便再也不得尝试荤腥滋味,此番将佛家训诫丢在一旁,整个舒爽到了极致。八戒更是不计一身的官服威仪,筷子和手指双管齐下,左右开弓,嘴上茹毛饮血,遍是油腥,直吃了个胡天海地,喝了个分不清东南西北中。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窗外夕阳缓缓西下,半晌欢畅,满桌子风卷残云,师兄弟两个酒足饭饱,醉眼迷离。

    店小二在雅间门外伺候着,许久听不到里面客人吆喝招呼,便满是笑脸地推开房门,恭恭敬敬地问道:

    “二位大爷,想必吃好喝好了吧?要不然,咱们再添一点啥的?!”

    大圣满脸通红,摆摆手,翘起大拇指夸赞道:

    “好!你这个八珍忒好啊!菜好吃,没了边了……呃……老孙以前吃的龙肝凤胆也不过如此。”

    店小二心里发笑。客人喝醉了胡言乱语在酒楼里常见得很,见多不怪。不过再怎么醉,现在也要提醒结账了。刚打算开口,迷迷糊糊的八戒冷不丁说了一句:

    “熟肉熟菜还真是比生吞活剥的要有滋味啊,我喜欢这样吃,以后我们都这么吃好了。”

    店小二差点没吓一跳:

    “难不成你还能把这些鸡鸭鱼肉都生吞活吃了去?见过酒醉的,没见过酒醉了以后这样胡说的。”

    店小二不暇多想,把菜名菜价唱了个遍,最后笑道:

    “二位大爷,一共五贯又五十文钱,谢谢您两位啦。”

    “哦!”大圣应了一声,打个嗝,挠挠腮,眨眨眼,看着八戒吃吃地说道:

    “八……八……八戒,要给钱的话呐……”

    八戒勉强挤出诧异的表情:

    “你不都带在身上的吗?就你口袋里啊,你掏啊掏啊地,不就有钱付帐了嘛。”说完打了一个哈欠趴倒在桌上,而且居然马上响起震天的呼噜——意思很明显,我睡着了,有事别找我。

    店小二鼻子都要气歪了,心下暗暗揣摩:

    “这两个穿在身上的衣裳都不小气,难不成竟是混吃白食的行头?!如果是真的,穿着京畿官服出来行骗乞食,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一个说吃过龙肝凤胆,一个说吃生肉,见过楞头的,没见过这么楞头的!今天算是大开眼界了!”

    乃略略挺了挺腰杆,想着把两个人暴打一顿的情形,眼神冷冷地看着大圣,一脸蔑视加歧视。

    大圣看到小二逼人的目光,酒醒了大半,心道:

    “吃顿人间美味竟然给不起钱,难不成老孙真的不能入乡随俗了?”

    乃轻轻一笑,从容说道:

    “小二哥,不瞒你说,我这口袋里有的是金山银山,却不知你要的是哪样的钱两?”

    店小二头皮发麻,陪笑道:

    “大爷忒爱开小的玩笑,既有金山银山,您拿出五六贯钱只当是牛身上拔根汗毛。小的给掌柜的干活,吃人家的饭,每日跑堂累得就跟赶鸭一般。说笑逗乐那是放肆。得等到把账收齐了才敢胡说八道哩。”

    大圣心头暗骂,嘴上则说:

    “小二哥,既然忙得辛苦,就更要过得快活些。累身不累心,莫要拿了人工把去买药吃,那时候悔之晚矣。”

    乃低下头默念咒语,伸手入怀,在衣裳内摸了良久,最后终于拿出一锭黄金,托在小二眼前晃了又晃,大大咧咧笑道:

    “你把爷们伺候得不坏,这锭金子全给你了,多了只是打赏你的。”说罢,将黄金放在桌上,笑眯眯地看着小二——想到店小二脸上即将会出现贪婪的神情,大圣觉得很是有趣。

    店小二果然张大了嘴巴,半天合拢不上,显然吃了非同小可的一惊,大圣心中笑骂:

    “好蠢的样子!凡夫俗子,小人得志,再也不过如此了!”

    大圣实在不知道,他拿出的黄金与店小二平日见到的金子有很大分别。

    店小二双手接过黄金,做梦一样捧在胸前,毫无疑问,今天属于自己一个人——天上掉馅饼,今天还会有谁?他转动黄金细细观看,脸上被照出一片金光。
    突然,他气息急促脸色骤变,忙不迭地将黄金推回到大圣面前,慌慌张张说道:

    “大爷拿前朝的金锭打赏小人,小人要是收了,就得满门抄斩!就算十锭一百锭,也千万使不得!二位大爷,这样戏弄小人,小人吃不消啊!”

    他太明白了,自己要是一转身,随时就被抓了,钓鱼执法和谁说理去?

    大圣一怔,拿起金锭学着小二的摸样仔细端详起来,看到金锭上依稀刻着几个字。

    “应该是官号。原来如此,”大圣心下说道,“既然改朝换代了,怎敢还拿前朝的东西搪塞老孙?!此山神该打!”

    “你拿去叫人重新浇铸,不就没事了么?”

    “大爷玩笑开大了,只有朝廷才能烧铸黄金钱币。小人和大爷无冤无仇,大爷怎么老想让小人被满门抄斩呢?!”

    这个地方,现在,可以使用的钱是什么样的?大圣没见过,一时无法,寻思要不要使个定身法把小二定住赖了这顿饭钱,却听到一声大喊:

    “庆福,你小子享清福来了?收个饭钱怎么也跟大姑娘放响屁似的,太不利索了!”

    话音落下,一个长得白胖,穿着绫罗绸缎的富态男子出现在门口,此人身材与八戒相近,只比八戒矮了些许,也不看大圣一眼,只向小二吩咐道:

    “你和账房去钱庄换钱,回头发这个月的月给!”

    “是是是,掌柜的!”

    小二陪着笑,一面迎上前,一面连连答应。

    只在须臾之间,大圣一双火眼金睛便把来人手中的金锭看得真真切切。好个大圣,手一收一放,变戏法似的又抖露出一锭黄金,笑道:

    “掌柜的莫急,你家店小二好福气,看他给你挣了多少月钱。”

    店小二刚好走过大圣身边,顺手接过金锭一看,顿时眼睛又放出光彩,哎呀我的亲娘,这回可是真真切切的大沱金锭啊!

    大圣十分得意,哈哈大笑道:

    “这都是庆福跑前跑后的辛苦钱。掌柜的,我们吃一顿饭,可不在乎用多用少,不过你可要多多打赏他呀!”

    掌柜的一双眼也是尖利,早瞧清楚了这锭黄金,乃满脸堆笑,笑容宛似春日桃花,双手抱拳高高举过头顶,全无筋骨似地连连给大圣鞠躬,乐得满嘴欢唱:

    “这个哈哈……岂敢,岂敢哈哈……贵客豪爽……哈哈,出手如此大方,祈某悉听尊便,不客气了收下了就是,哈哈哈!”

    “这是咱们八珍齐祈美祈掌柜!”

    店小二也堆起了满面笑容,把金锭交给掌柜,刚要回头,想想忘了什么事了,又把掌柜早先拿来的金锭接在手里,向大圣施了一礼说声慢坐。及至退出雅间,变了嘴脸小声地发牢骚:

    “该死的有钱人,不早点拿金锭出来,倒拿俺来做猴子似消遣了一个晌午,他妈的一锭黄金啊,居然全落到掌柜手里了,还跑前跑后的辛苦钱呢!我真是……啊呸!”

    店小二气得不行。
    八戒一路偷瞧,瞅见大圣把帐结了,故意打个哈哈算是酒醒了,说道:

    “我说祈掌柜,你也真是会看时候,早先不来陪酒,知道有金子就出来了,这样做老板可不地道啊!来来,这还有酒呢,你得喝上一盅,要不,我可要把钱都拿回来!”

    他把桌上的酒壶逐个提拎,找到一个还有酒的,斟满一盅。祈掌柜眉开眼笑,走近桌前,向二人举杯致意,乐呵呵地说道:

    “小的开店广交天下客,二位爷大驾光临,豪爽大气,怕是小的从此要走运了。日后倘有差遣,只管吩咐就是,小的愿效犬马之劳!”

    说罢抬起头来,将酒一饮而尽。

    大圣笑道:

    “好说好说,有的没的全是造化,我们但讲缘分。”

    话音未落,掌柜眼神突然变得十分异样,整个人静静呆住不言不语似有所悟,不一会便倒栽在桌下。

    大圣“咦”的一声,站起来说道:

    “怪哉!”

    八戒一拍大圣,笑道:

    “就是就是。这么点酒量,连一盅酒也无福消受,也能做酒楼掌柜,岂非奇人异事?!”

    二人说说笑笑,摇摇摆摆,离开了酒楼。

    笑话祈美酒量浅是牛笑马脸长,兄弟俩喝的是上头好酒,没多久也便头重脚轻,言行失态,令人侧目。二人你靠着我,我挨着你,在人流之中踽踽前行;满嘴酒气,哼哼嗡嗡胡诌小曲。大圣三番两次扯着八戒衣袖,二人跌坐在地,路人起哄,二人赶紧踉踉跄跄让到马路边上喘气。

    两兄弟闹腾出一身汗,略略清醒,发现旁边是一家叫做“万贯宝号”的钱庄。两个孔武之人在门前来回走动。

    大圣拍拍八戒,说道:

    “我们初来乍到,还不知道这个地方是哪个国度,过的是哪年哪月的日子,得找个人问问清楚。”

    “店小二不是说了还是大唐年间么?!”

    “你听错了!店小二说的是大沱,改朝换代了。”

    “那……也有可能,我们几百年没过问人间世事了。可惜的是师父他老人家和人间现今的帝皇没有渊源了,”八戒拿下官帽挠挠头,“随便找个人来问吧!”

    “就找他!”

    大圣盯着钱庄门口,八珍齐的店小二庆福走了出来。

    “怎么问?我们这样的……特别是我还是位官老爷,能说自己什么都不懂吗?”八戒有些发愁。

    “嘿嘿!”大圣狡笑道,“能问,还特别能问。”
    钱庄门外路人众多,二人紧赶慢赶跟上庆福,借着酒意,大圣伸出双手四处抓人,忽然一把将没有丝毫察觉的庆福揪住,惊得左右游客急忙散开,留下一片只有三个人的空地。

    大圣踉踉跄跄的,伸手指了指小二,又指了指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又是这两位疯疯癫癫的客爷,今天倒了血霉了!庆福叫苦不迭,心里直发毛,言不由衷地打起了哈哈,陪着笑说道:

    “哎呦,二位大爷,真是凑巧,才一转眼,咱们又见面了哈!我出来溜达溜达。”

    大圣笑着拍了庆福的臂膀,欺身上前,借势扶着庆福整个人,说道:

    “你……你……你叫做庆福?!”

    这人太无赖了!小二无奈,答道:

    “那是祈掌柜的给小人起的诨名,要的是康福永庆的意思。”

    八戒眨眨眼,不太明白大圣的意思,但总要就着一身官服演戏,乃把手背在身后,沉下脸呵斥大圣道:

    “呔!你这个没信誉的东西,莫不是觉得酒钱给多了,又要找小二哥讨回来再去买酒喝?!”

    大圣呵呵一笑,腾出一只手将八戒一把抓住也扯到面前。三个人六只眼大眼瞪小眼,引来一群人围观,八戒心里咚咚地跳:

    “猢狲到底想我唱哪一出?!”

    “呃——”

    大圣打完了一个长嗝,看上去很是舒爽。小二又惊又怕,望着这位莫名其妙的、竟敢抓住官老爷的纨绔弟子,心中无不哀叹:

    “这两个天杀的失心疯,不知道要怎么戏弄我?”
    大圣怪眼一翻,问道:

    “庆福!你好好看看,我和他,谁管着谁?”

    “诶——我们不是说好了…哎呦……”

    大圣突然用力,八戒痛得说不出话。

    庆福看得呆了,回过神连忙说道:

    “大爷管着他,大爷管着官老爷,大爷至少是金印紫绶的大官老爷,王公之属。”

    “哈哈!何以见得?”

    “官老爷这身装束,银印青绶,和我们这里的郡守高老爷一模一样,高老爷俸禄二千石,大爷至少是金印紫绶大官老爷王公之属才能管着这位官老爷。”

    “哈哈,你说得对。我是微服出访。”

    大圣瞥了一眼八戒。变身为官,我还不是照样管住你了!八戒堵了一肚子气,拧着头闷声不响。

    “我们不是有正事要做么?”大圣松开两人,眼睛盯着八戒。

    “好吧!”八戒无可奈何,抖擞精神拿腔拿调:

    “庆福么,本官且问你,在酒楼里面,我的上司给你前朝的黄金你不收,收了会满门抄斩,出自例律哪一条哪一款?!”

    店小二睁大了双眼,往肚里咽了咽口水回答道:

    “大家都这么说,小人也就跟着这么说了。至于是大沱例律的第几条第几款,小人委实不知道。不过大家都这么说,想来不应该有错。”他硬着头皮问道,“老爷,小人没有说错吧?”

    是啊,只要做得对了,又何必知道来龙去脉呢?大圣想了想,强笑着说道:

    “你还真机灵!大家怎么说你就怎么说,大家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嗯,孺子可教!”

    “那么小人可以走了吗?账房还在钱庄里等着我。”

    “不可以!”大圣变了脸。

    “不可以!”八戒也变了脸。

    “嘿嘿!”大圣冷笑,“本官今日巡视至此,很想从一个普通人嘴里知道,大唐之后的朝代更迭。现在你来说!”

    “说不上来你就惨了!加上前面问的你也不知道,你就和我们一起去见你的郡守大老爷,我们要治他的罪!回过头他会治你的罪!”八戒附和道。

    “大唐?!”

    庆福皱着眉头,心里急速盘算,好像郡守老爷有一份职责叫做督学,督学除了要让尽量多的百姓知晓道理辨明是非,还要对史学掌故略知一二,由此而知道忠奸违逆。看来这两个京官其实是特地来巡视高大人政绩的。

    “对,从大唐开始,只是几百年,不久。”大圣等着他的回答。

    “这位俸禄二千石的大人,怎么总是用开玩笑的方式来办正经事。天下之大,旷日之久,什么时候有过大唐了?”

    庆福静下心,笑了,说道:

    “现在是大沱竞玥二年,也是大沱第一十八年。之前的虞朝历经千年之久,周边几个小国你方唱罢我登场,屡次越境骚扰,直至一百年前,虞朝一统天下。后来虞朝皇帝不得民心,才有我大沱圣祖揭竿起义,灭了虞朝。这些年来,大沱欣欣向荣,一片祥和,百姓安居乐业,实为人世间最美好的时候。”
    庆福料想吹捧几句再加上恳切的自责,就好过关了。

    “小人也有错的地方!在酒楼做事,收付找补食客饭钱是每天必然,知道不能使用前朝黄金但是却不知道来源于例律的第几条第几款,实在是不称职。等下小人自当立刻去买一本大沱例律,从今天起连夜温习,一定要把事关小人收钱找补这一行当的条条款款吃透弄懂,做一个明白人,下次再遇到这种事的时候争取能够说得上一二三,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不丢杨美城的脸,不丢郡守老爷高大人的脸。”

    “两位官爷……”庆福忽然注意到两位官老爷都有些心不在焉。

    “欸……哦,对对对,没有大唐,没有大唐……不丢脸,不丢脸……没谁丢脸……”

    大圣声音打蔫,语无伦次。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熟悉的大唐,大唐之前的历朝历代,在这里,只一个虞朝就给遮替了?!”

    师兄弟两个恍如梦幻虚空。他们此时此刻的感觉和刘雅竟如此相似。但刘雅更是晕乎,记得须臾之前,自己亲眼见到大沱圣起元年,前朝宰相甸冷春率领门生归降,略略一天不到的功夫,竟然已经过了十八年。
    “如果二位官爷想马上从普通人的嘴里知道使用刻有前朝年号的银子会被满门抄斩是出自大沱例律的哪一条哪一款,可以去找在菜市口夜市说书的刘擘英先生,他才能算是杨美城百姓的表率。对杨美城地界百姓进行督学一事,高大人可是用心极了!要怪怪我,千万别去错怪了高大人。”

    围观的路人越发上前,都为郡守老爷高大人说好话。

    “高大人是真正为民着想的父母官!我活了几十年,只有在高大人任职的这十几年,杨美城才变得越来越好。眼下杨美城城里城外人人有事干,做生意的宾客盈门,种庄稼的连年丰收,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条不紊没有后顾之忧,身心愉悦,这是正好赶上了好时节,赶上了大沱朝呀,二位官爷一定记下我的话,奏请万岁爷嘉奖他吧。”

    “是啊!这些年,除了一些小偷小摸,从来就没有过大的案子。这多亏了高大人啊!”

    “我们邻里和睦,守望相助,疾病相扶,都是高大人悉心教化的结果。我们对高大人千恩万谢啊!”

    “高大人督学也是恪尽职守。杨美城的适龄幼童,没有一个不在塾堂向学读书的。咱们这,早晚有人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出现大沱的大人物的。”

    众人七嘴八舌,拥挤上前,一不留意就把魂不守舍的大圣撞倒在地上。八戒倒比大圣回神快多了,大吼一声喝退众人,挡在大圣身前怒道:

    “不就是巡视问个事吗?!用得着一拥而上?!什么意思?!偷袭朝廷命官!你们要造反啊?!”
    众人不敢作声,八戒瞪了一眼庆福,大是光火:

    “好你个店小二,别看你有两句能说会道的!第一个问题回答不上来,你不学无术还是不学无术!高大人高大人高大人,以为都帮着高大人说话事情就能够了结了?!!什么叫督学?!督学好的杨美城能出现你、你、你、你们这样浅薄无知的人?!”

    庆福这回真的慌了神,豆大的汗唰地往下掉,敢情今天流年不利,杨美城数万百姓,怎么偏偏就找到了自家询问?他脑瓜子乱转,突然跪在地上,哀求道:

    “大人恕罪,小人自幼家贫无钱读书,所以腹内空虚不学无术,长大了只好在酒肆跑堂,专心销单递菜,无暇再碰金科玉律圣贤书,以致今日无法回答大人问话。而且,而且那时督学如何,高大人也还没来杨美城,也和高大人没有关系啊!”

    八戒怒容不改:

    “和高大人有关系没关系,轮不到你来说!”

    店小二诚惶诚恐,又道:

    “小人刚刚说的说书的刘先生不但说书,还捎带占卜算命,代写讼状。据信他也是秀才出身,曾经做过教书先生,这样的人,想必喝的墨水就足,懂的学问就多。老爷去问他,不论问什么,他必定回答得头头是道。”

    有人私下嘀咕道:

    “这两个不是好人,会给高大人找茬,高大人怕是要有麻烦。”

    “你看穿着官服那个,我越看越觉得他不是真的官老爷,是个冒牌的!

    “为什么?”

    “因为金印紫绶的大官老爷王公之属一般都德高望重,自重身份,就算微服,也不至于当街喧闹哗众取宠。穿着官服那个配合着他,便不会是真的。他是个托!”

    “演戏才有托!既然是演戏,那就是冒牌的了!”

    “欸,两个都是冒牌的!”

    “还真是!你说他会不会偷了高大人的官服滥发官威?!”

    “那肯定啊!”

    “啊呀!这是赤裸裸地败坏高大人的名声啊!”

    这一边八戒看看大圣,没想到大圣也正看着自己。大眼瞪小眼,想来没什么事了,便说道:

    “罢了!本官念你自小清苦,为生计所迫耽误了学业,不知者无罪,你且起来吧!”

    又装着语重心长:

    “人不学不知义,你是个跑堂,平时多看些礼仪之书,学点当朝律例,总是锦上添花的好事。”

    庆福心中涌起一阵暖流,看起来总算过关了,感激道:

    “小人在八珍齐跑堂,众多客官都还赏脸……小人年已二十有一……上有高堂……犬儿三岁有余,若与功名有缘,定会善加教导,能够光宗耀祖,也是家母平生所愿!”

    终于,呆了半晌的大圣微微露出笑容,摆摆手,说道:

    “真是孺子可教了!这也足见高大人督学之功。庆福!你有这般心意,他日自会有儿孙出人头地,为你家光耀门楣,我们看好你,你好好用功便是。”

    说到此处,众人就听见一声大喊:

    “官差快来啊!有人偷走高大人的官服穿在自己身上招摇撞骗啦——快来捉住他们啊!”

    先前嘀咕的一人冲着师兄弟两个一指:

    “就是这两个家伙!!”

    八戒抬头远看。他的个子高大,看见百步开外有一队官差飞奔而来,心里就发了慌,连连后退。这一来围观的人都认定他是假的,纷纷伸出五爪抓他。大圣将他往前一推,人墙中撞出一个豁口,几个人四仰八翻。

    “快跑!”

    大圣说着,撒开腿就逃。八戒紧随其后。

    二人跑得飞快,官差也追得飞快。八戒忽然站住说道:

    “猴哥!我想起来,我们怕他们怎的!看我打他们个人仰马翻!”
    大圣赶紧拉住,又跑,边跑边说:

    “修人心养人性,漫漫而修远,这种时候还滥用神通就不对了。”

    “这些练家子,不用神力根本甩不脱他们,怎么办?”

    大圣拉着八戒跑进一个没人看到的拐角,变了一身装扮重又混入人群。官差这次睁眼瞎,兄弟两个便在他们眼皮下晃荡,如此总算摆脱了追捕。优哉游哉走了没几步,八戒想起一事,看看大圣,问道:

    “猴哥,刚刚你一直发呆,是不是心里想到了什么?”

    “嗯!我想到的你也一定想到了。我们来到这个地方,怕是已经穿越了时空。这里的土地,这里的城池,这里的人,这里所有的一切,与我们原先熟悉的东胜神州、大唐境域没有任何一点关系。”

    “确实是够奇怪的!粗一看这些人的装束打扮,路边的楼阁干栏,我还以为是秦朝再现。不过那些人都把你撞倒了你仍是神游太虚的样子,你也惊奇得过了头了。我们只要略施小技,召唤几个值日丁甲出来,让他们带着我们回去,不就把事情解决了吗?”

    “是啊!”大圣微笑道,“不过,你看我神游太虚,其实我是一直在想,我们兄弟这一趟下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修人心养人性,体味人间清欢,虽然穿越了时空,可你看看这里……这里仍旧是凡夫俗子过日子的地方,在这里我们一样能够修人心养人性,一样能够体味人间清欢。刚刚发生的不过是芝麻绿豆点大的事,算不上什么。不是万不得已,我不想使用神通。”

    “我知道了,你是从现在开始就把自己当作一点神力都没有的凡夫俗子了。我赞成!不过,”八戒的神情从恍然大悟变得疑惑,“我们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穿越时空的呢?”

    “也许是我们被压得动不了的时候吧……不过管他呢,既来之则安之。”

    漫行一段,天色将晚,路边又见一溜的食肆酒楼,大圣遂与八戒商议道:

    “八戒,吃了上顿想下顿,问问你的大肚子吧,是不是可以又开饭了?”

    八戒撇撇嘴不甚乐意,说道:

    “不要看我误入猪胎,其实我真的不是猪。这么多年你一直当我是头猪只会想着吃的,这种想法十分、非常、极端地荒谬。当初在天上做天蓬元帅,我也是现在这般摸样的一个美男子,胖是胖些,但不是酒囊饭袋,也不似你,刚吃饱就又要开饭。”

    “哎呦!修人心养人性,第一个就要开不起玩笑啊?!领教啊!”大圣一本正经,作罢笑道:

    “既如此,肥美的男子,光阴漫长,我们两兄弟又该怎生玩耍,才能好好打发剩下的时间呢?”

    八戒意兴阑珊,打了个哈欠,说道:

    “现在我有些困了,不如去一家客栈安顿下来,我们都好好睡上一睡。再晚一些夜市开张了,我们也有精神了,再一起去听店小二说的那什么刘先生说书。”

    大圣冷冷地笑出声来:

    “不是我非要说你是猪,像你这样吃饱了走不到两步便要寻榻闷睡的,真的猪也不过如此啊!你要找客栈,我就陪你去找,最好是找一家随时开伙的,好让你时刻有得睡,半夜睡醒了随时可以叫来宵夜祭祀五脏庙。”
    正中下怀,八戒不管话里带刺,满面欢欣地说道:

    “知弟莫若兄,知道师兄体恤,所以八戒一向不用伤脑筋的,谁让我俩比亲生兄弟还亲呢?呵呵!呵呵呵!”

    路上有的是食肆酒楼,却没有客栈,走了百来步,本来密集的店铺渐渐变得稀疏。为了找客栈,二人越走越偏,不知不觉远离了市集。这时,侧面忽见一条羊肠小巷,小道上铺就大块的青石板,与此刻脚下的青砖大是不同。小巷里面多是民宅,一户屋檐垂下一杆旗子,上写几个大字。

    “檀香客栈!”

    师兄弟两个意兴盎然,拐入小道。那杆旗虽然是店标,为了招徕住客,却挂得离店远之又远。此地闲杂行人渐少,两边的民宅渐次升起炊烟。夜幕之下,炊烟飘飘袅袅,偶然看见的几盏油灯隐隐约约散发着幽暗的光晕。走过几处弯,行进良久,来到一处岔道,又见到一模一样的店标。

    八戒叫苦不迭:

    “这也太远了,哪有人这样子做生意的?把店标远远挂在几里地外,忽悠住店的人走老长的路。什么破烂檀香客栈,究竟还有多远?”

    大圣也觉得奇怪,看看前后无人,说道:

    “哎,老孙只道是入乡随俗,要好好品味一把人间烟火的滋味,既不想动辄念咒做法,更不愿抖露七十二般变化和武艺,哪知……既如此,还是驾云起来看看好了。”

    他讪笑着摇摇头,默念一声“起”,便要腾上半空。说时迟那时快,远处隔墙飞过来一件物什,“啪”地一下,分毫不差地砸到了大圣眼角,掉落在地。大圣云也不驾了,皱着眼眉揉搓,说道:

    “八戒,看看什么玩意?!”

    八戒快步上前,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看了一眼,笑道:

    “师兄,天上有人要送你大礼哩——瞧啊,一个败桃儿。”

    大圣摸摸脑袋,把那败桃拿过来看了看,也哑然笑道:

    “哦,真是一个败桃。”

    哪来的败桃?八戒往前走几步,面对了一截断墙,断墙之外豁然开朗。远处灯火通明,近处一汪池水,池水对岸地平界广,零乱地摆着许多条凳木台,有几个人肩挑手提,正欲散去,看起来是个卖菜的市集。

    八戒沿着池水看了一圈,对大圣说道:

    “拿败桃砸你的人还在对面!”

    大圣好奇,这一下砸得如此精准,是冲着自己来的?!他走到八戒身旁张望,看见池畔只有一个村民模样地小厮。这人或许从集市上捡来了一堆卖不出去的剩桃子,此刻赤着脚坐在池塘边上一个一个地洗濯,间或拿到了败桃,便随手扔到一边,也不管丢到了哪里。

    原来如此!大圣成心要吓那人一跳,砸出败桃,暗中施法,将八戒又变回先前穿着官服的模样,冲着那人高声断喝:

    “呔!那个洗脚的泼贼,竟敢拿败桃砸人,把高大人明天上堂的官服给玷污了,快拿住他!大人重重有赏!”

    洗桃子的小厮循声看了过来,冷不丁瞧见八戒官宦模样,果不其然吓了一跳,手中桃子一摔撒腿就跑,比刮风还快,徒留几个桃子在地上来回滚动。

    兄弟俩顿觉趣味横生,哈哈大笑。

    大圣被砸了一下,寻思不能腾云驾雾,假使因此而惊扰了一城百姓,便不能算是混迹凡俗了。乃和八戒仍旧步行,沿着水池边的小路穿过空旷地,经过一座小桥,未几,眼前忽然又再灯火通明,一片豁然开朗,处处灯红酒绿莺歌燕舞,游人摩肩接踵纷至沓来,非常热闹。这个地方,才是杨美城中不夜景,寻欢作乐销魂窟。
    接下来师兄弟两个如何,刘雅暂且不得而知。连风都不如的刘雅飘然离开,第一次很侥幸地,像个游客似的在夜市东看看西看看,间或也有驻足停步仔细观瞧的时候,当然,一切仍旧是在不能自主的情形下发生。

    庆福对大圣兄弟一再提到的说书人刘先生,名擘英,发须微白,面红耳长,儒雅斯文,饶有学问。十年前孤身一人来到杨美城谋生。先是代人写字裱画,后又替富贵人家的小儿讲教私孰,如此过了数年,改到说书这一行当上来了。其人良善,素有义愤,周遭百姓与之相熟,常常帮衬他的生意。

    话说这一夜华灯初上,又到了闲人消遣找乐的时候。刘擘英款然来到夜市,在闹市里一个稍微僻静的角落开张铺子。他的面前已有十来人坐在长凳上等着。众人鼓掌迎请,他鞠躬敬茶。

    “刘先生,今晚讲哪一段?”

    “谢谢在座的各位衣食父母,今晚小可为大家演说一段上古神话,应龙杀夸父!”

    刘擘英字词铿锵,出口成章,说来便来,客人或者端着茶杯,或着捏着瓜子,听得如痴如醉一时忘形,他又声情并茂,说到激昂痛快处,一派凛然正气,好比时空倒转古人附体,听书的犹如坠入梦中,置身于两军阵前,未几,忽然一下子从故事中醒来,连连鼓掌不住地喝彩叫好。

    听书的人除了几个外地游客,大都是杨美城内的乡邻,素与刘擘英相熟,只因夜来无事,又迷恋刘擘英说书风采,便来帮衬,权作漫漫长夜的睡前消遣。这其中更有一个也是在杨美城谋生的外地汉子。此人亦是常客,除非刮风下雨,几乎没有一天不到刘擘英的摊子跟前来,长得皮肤白净,却又五大三粗,面上油腻总也洗不干净,双手粗糙,听书时叫好声有若洪钟,鼓掌声赛似打雷,刘擘英每每说到精彩处,常常被此人的高声叫好抢去几分风头,其情其景好比这个小小摊子里的又一番景致,引人侧目。

    此人便是八珍齐酒楼重金礼聘而来的京都大厨乐沉翛。乐沉翛做得一手地道好菜,坊间流传有人吃了他的饭菜后,回味起来会禁不住满口流涎。不管客人信是不信,反正他从不否认自己的父亲是圣祖皇帝最早指定的敬事房主厨。
    刘擘英说书的这块地方,乃是杨美城内唯一的花街柳巷。这里紧挨夜市,也便只有这等地方,在夜晚时也还人群如众,热闹非凡。达人商贾,习惯于在此胡喝海侃,买酒寻欢。一些小摊小贩,还有那些凭着手艺闯荡江湖的豪客术士也就趁机在此吆喝卖弄,找些散碎银两图谋生计。

    当下,夜市照例一边是陈曲滥调软语香浓,一边是呼唤吆喝熙熙攘攘,好一派太平年头的光景。忽然间,“嘚哒……嘚哒……”的声音由远及近,只快不慢——策马的人毫无顾忌。

    杨美城瞬间闯入几匹高头快马,乘骑者直奔花街柳巷,其势汹汹,游人被惊吓,慌不择路躲避,逍游的街巷乱作一团。正在夜市约束秩序的衙差看见了,急忙上前阻拦喝问,却不被放在眼内,照旧策马挺进。带头的衙差被一再冲撞,滚翻在地,马匹从他身上腾跃而过。

    “哈哈哈……”

    一马当先的乘骑者发出笑声。此人是一个年轻公子,穿着绛衣,披风外青里紫,短打装束,背负弓箭短刀,英气勃发。跟在他后面的一干人等也都背负了长枪短剑。每一人的坐骑上尚有血迹斑驳的斑鸠水鸟、麋鹿豺狗等猎物。看得出来这是一群打猎归来的纨绔子弟。

    到了夜市中央,为首的年轻公子喝停马匹,在马上往四处看了看,不无得意地对从人说道:

    “你们有所不知,在这里有句话,叫做杨美城内皆清凉。来到这里,要外览清凉寺,内游清凉河。清凉河两岸挂了无数灯笼,到了夜间,就像天灯高悬,指引神仙下凡,堪称一绝。这次我们狩猎晚归,要夜宿杨美城,泛舟清凉河。大伙们可以尽情欢畅,不醉不休!”

    众人齐声叫好,随即在河边明亮处找了一个茶庄,策马进入。下马,挑了个对着河面的位置,几个人坐定,剩下一个人把小二叫到跟前,将一些猎物交给小二,吩咐仔细弄好了用来下酒。小二见这伙人刀剑在身狂妄不羁,恐怕言多有失,不敢说话,唯唯诺诺叫来几个厨房下手,将猎物肩扛手提搬进了厨房。此刻月朗星稀,风平浪静,清凉河畔歌舞升平,酒肉飘香。

    酒菜一时还端不上来,这群公子哥中的两人没耐烦闲坐扯谈,对绛衣公子说了一声,步出茶庄,在茶庄附近浏览闲游。二人路过刘擘英的摊子,看到听书的客人群情高昂,鼓掌声叫好声不断,不禁来了兴趣,上前听了几句,也觉得甚是精彩。二人耳语片刻,大摇大摆走到刘擘英案台前,挥手打断书文,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行啊!你这说书说得不坏!有两把刷子!爷觉得好听!!请你到那边茶庄走一趟。”

    “我们的朋友是听书的大家,京城里来的,现在就在那里等着,请他给你点评点评,胜过你在这里卖弄,是不是?!”
    这书正在说着,你让换个地方说书,不是砸场胜似砸场,刘擘英陪着笑脸,说道:

    “抬爱!抬爱!公子盛情,小人不胜感激。只是眼前这书只说了一半,而且这么多位听书的资费都已经收了,如此半途而废,怕是不好。”

    座下听书的有人说道:

    “叫你家公子来这里听书罢,此处尚有余座。”

    “既是大家,就到这里来和我们一起欣赏品评了吧!让我们都长长见识。”

    两个公子哥扭头看向茶庄,只见小二正好将酒菜端到绛衣公子面前,斟酒递筷,恭请享用野味。两人交头接耳一阵,其中一个就从身上拿了一贯钱出来,啪地一下,重重地砸在案台上,眼睛瞪着刘擘英,干笑两声,把手向茶庄一指,变了脸厉声说道:

    “说书的听好了!这是定金,半个时辰后你到那家茶庄给我们说书,便算是钱货两讫。在座的各位都听着了,买卖天公地道,谁要敢赖账我就要他去见官,治他大罪!不要不识抬举!”

    这两人出手阔绰,显然不知钱财来得辛苦;言语霸道,自是恐吓当下的客人。

    众听客十分不满,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人咳了一口唾沫,恨恨地吐在地上;有人“呸”字连声;有人直接开骂:

    “奶奶个球,京城他娘的狗仗人势!”

    “不要看他使的是大银子,说不定那是谁家上供的例钱。”

    “绝逼的是黑钱!狗官,不是东西!”

    “兔崽子,有爹生没娘教!”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一定是谁的裤裆开了漏出来这两个家伙!”

    两个公子哥也是权贵人家的子弟,蛮横惯了,领头的绛衣公子爱听书,把说书人捣鼓到绛衣公子面前便是投其所好,这事不成不行!现在这么多人七嘴八舌指桑骂槐、忿恨抱怨有些出乎意料。

    “小小的杨美城,竟有这么多刁民!”

    二人脸色骤变,恼羞成怒,认定座中一个长得瘦小的,劈哩哗啦招呼开一顿拳脚。安静闲适的说书场当即茶倒凳子翻乱做一团,众人唯恐被误伤,纷纷散开,乐沉翛也闪躲到一旁。

    倒霉透顶的瘦小个子哭嗷嗷讨饶,两个公子哥不肯善罢甘休,拳头脚头仍旧如雨点般落到他身上。很快,殷红的鲜血流了一脸。紧要关头,一拨人如同从天而降,忽然出现在大马路上。行人见了让出一条过道,小摊小贩护紧生计夺路而逃。这拨人快步来到说书场上,哗啦一下围成圈子,腰刀出鞘虎视眈眈,将正在动手的两个公子哥困在当中,为首者厉声断喝:

    “住手!!”
    这拨人装束雷同,头戴水火红黑帽,身穿紧衣束身小短靠,腰牌铮亮。正是杨美城衙门的一队差官捕快。为首者四十开外年纪,身高八尺,面若重枣,络腮虬须,乃是捕头危蔟忌。

    两个公子哥见惯了大场面,多少衙差在自己面前都唯唯诺诺的样子啊!二人丝毫不把危蔟忌等人放在眼里,口中嚣叫:

    “今天不打死他老子不是爷!!谁敢阻拦,他就是下场!”

    眨眼间打出一顿连环拳,被打的瘦子鲜血从脸上流到身上。打人不顾哀求,只求尽兴,权贵家的公子只有如此才能一解胸中恶气。

    危蔟忌大怒,飞脚踹飞相距甚近的一个,又施展擒拿绝技,将另一个钳制住了,把这人身子扭转过来,“嗖”一声,明晃晃的佩刀架在他脖子上,厉声喝问:

    “胆敢违抗本捕头?!不怕本捕头将你当场正法?!”

    公子哥口中叫嚷着,奋力想要挣扎,怎奈危蔟忌力气奇大,令他不能动弹,一瞥眼,看见同伴被两个官差反剪了双手按倒在地上,同伴也是高傲人,也和自己一样在口中滥骂。他嘿嘿冷笑,撇嘴说道:

    “敢对我们动手,哼哼!你不过是个粗野莽夫,看得清自己有几个脑袋么?!我们是皇城贵胄,你斗胆犯上,皇上知道了,诛你九族!”

    说书场上的百姓渐渐聚集越来越多,这里的热闹不一般,得看看怎么收场。

    危蔟忌心随意转:

    “杨美城是西南向去往京城的必经之路,时常有高官亲眷走过,这两个混混哥儿身份不明,不得不多一番心眼。”

    对付有权势的蛮徒,危蔟忌也是轻车熟路,乃向手下使了个眼色,高声说道:

    “高大人有令,今晚我等按例巡检,收缴无证刀械,肖小孬贼,好自为之!”

    手下心领神会,迅速从身上摸出两块黑布,蒙住两个公子哥脸面。让大家看不出来谁是谁,就算是给他们留面子了。不曾想人群中一阵吆喝,看热闹的百姓让出一条道,几个人走了进来,当中一个身材高大,绛衣锦服,正是这群公子哥的领头人。

    绛衣公子款步上前,牙尖嘴利地辩说:

    “你算什么捕头,怎么说话的?!什么叫做肖小蟊贼?你的眼睛耳朵都出了毛病了?!我这位朋友已经说了我们来自京城,你没听见?!他们在此替我邀约说书,你没看见?!在杨美城,为好朋友办这点小事居然要受人戏谑,杨美城的县令怎么做官的?!你为什么要不分是非?!为什么不捉戏谑我朋友的人而只是捉我朋友?!难道你对京城来的人有成见?!按列巡检,收缴无证刀械——你的这个说辞,又从何得来?本人并非消息闭塞之流,时常也与官员谈天说地,你的说法闻所未闻!”

    此人只顾劈头盖脸责怪,不晓得危蔟忌已经一片苦心。
    绛衣公子的衣着、气势还有说话的口气,让危蔟忌知道自己并没有看走眼,他心里暗骂,不敢再度强硬。

    乃对绛衣公子施礼,面容略显僵硬,说道:

    “此二人若与公子一路,还请公子严加管教。夜市人多庸杂,灯火未必足够明亮,假如任由马匹在此冲撞,必定会伤及无辜百姓,危某吃官家的饭,担待不起。”

    说罢,他挥挥手,让手下官差将两个打人的蛮徒推到绛衣公子跟前,揭下蒙脸的黑布,却并不就此释放,自己走到满身是血的伤者身边,蹲下来说话,声音敞亮:

    “兄弟啊!你可真是可怜啊!听书罢了!谁像你!能听到出一身血啊!现在好了吧!瞧瞧,不知你是手残了还是脚废了?一时半会的,这笔帐你叫我怎么算?你叫人家怎么算?不太好计算啊!!”

    危蔟忌心想自己既然已经令得他们停手,不如再喊一喊,把声势造大。京城贵少爷无法无天,怕的就一个——一传十十传百的舆论压力。

    除非他们自己主动——百姓都在旁边看着。

    绛衣公子不以为然,对伤者看都不看一眼,让随从掏出一贯钱丢到伤者身上,不屑地笑道:

    “钱的事而已,最小不过的事!本人自小受家里熏陶,对听书唱曲一直情有独钟,这个爱好朋友们尽皆知晓。发生这样的事,不用问,我都知道他们是有意成全。”

    乃看了看危蔟忌,话题一转说道:

    “今日我等在清凉山狩猎,斩获些少野味,你这地方上的捕头不妨过来共饮一杯。我们一面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还能一面听名家说书,哈哈,那也别有一番雅趣啊!捕头大人,可否赏脸啊?”

    危蔟忌听得分明,这厮绵里藏针,全无臣服之意,果然是京城官宦的口气,心内乃一番算计,堆起笑脸说道:

    “如此甚好。不过虽是盛情,却是叨扰。”

    “既然请了你,自然不妨事。”

    “那么请公子先去畅饮,危某稍后便到。”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既然已经赔了汤药费,打伤人的事就算告一段落了,危蔟忌寻思自己一介无品衙差,在公门讨生活不易,还是想得开些,顺其自然的好。

    绛衣公子微微一笑,说了声兄弟们且去饮酒,便转身走向茶庄。一干随从嘴里骂骂咧咧,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危蔟忌挥了挥手,一班公差开始驱赶闲人。众看客也算是看完了热闹,一哄而散,只有几个交了钱没能听完书的仍在不甘心地等候,危蔟忌拉下脸,不耐烦地挥手说道:

    “各位请回!要想听刘先生说的评书,不急在一两个晚上,改日还可便来,今日到此为止。”

    刘擘英无奈,向几个人作揖施礼,说道:

    “诸位都是擘英的衣食父母,今日遭遇意外,实在身不由己,擘英甚是惭愧,对不住诸位了!大家先回去吧,明日再来,擘英一定在这里一一拜谢!”

    说话间掏出钱,还给这几人。

    节外生枝谁愿意啊?谁都不是睁眼瞎,京城来的人有权有势,刘先生确实逼不得已,自己也不必碍手碍脚招惹是非,客人感慨了几句逐一散去。偌大夜市少了这个小圈子,喧哗依旧,河水照流。

    情状安好,危蔟忌让手下尽皆退去,等到刘擘英把摊档收拾停当,上前抱拳说道:

    “危某羞煞了,今晚如此这般,实在是委屈先生!”

    刘擘英慌忙说道:

    “这是哪里话?!危捕头身在公门,肩负杨美城平安之职,平日就已经多有不易。轮到我这样不入流的人为捕快大人分忧,算不上委屈,而应该算是荣幸之至。大人请!”

    危蔟忌虽然是个武夫粗人,处事却有分寸,平素克尽职守,维护治安不辞劳苦,在杨美城中颇有口碑,杨美城百姓愿意听从他的管束,尽管如此,能够对他当面称赞的也不多见,刘擘英此说实在善解人意。危蔟忌大受感动,陪着刘擘英边走边说:

    “刘先生说书自有一番神韵,这次给京城权贵看上,也不能全说是坏事吧。依我看,刘先生的美名,小小杨美城怕是关不住了!”
    刘擘英客客气气谦逊了一番。不多时,二人来到河畔茶庄,跑堂的上前接引,将二人带到视野开阔的敞篷包厢。包厢内,京城贵胄左中右分座,绛衣公子居中,已经就酒下肉。一帮人大快朵颐。见到刘危二人到来,左右席的人互相使个眼色,分别站起两个人上前相迎。绛衣公子看似好客,招招手,朗声笑道:

    “二位来了,甚好甚好,快请入座。我这帮兄弟来杨美城,纯粹只是要寻找一个痛快,拘束就没意思了。谁也不许拘束。”

    他示意左右,命道:

    “倒酒!倒酒!不要冷落了地方上的客人。”

    刘危二人被分开,分别落座左席右席。绛衣公子先自饮了一杯,再招呼一干人给危蔟忌敬酒:

    “来来来,先给捕头大人敬上一杯,如此良辰美景你们还要叨扰捕头大人,不懂事!一定要陪个不是。”

    危蔟忌自知得罪了这些公子哥儿,不敢大意,端起酒杯,向着绛衣公子举起来,言辞恳切地说道:

    “公子言重了!鄙人本来只是一介武夫,素无才识,有幸得到府衙高大人关照,授予一官半职,才有了管辖杨美城地面上琐事的机会。先前误会一场,全靠公子抬爱,鄙人在杨美城百姓面前才有几分颜面。这杯酒,应该是我先敬公子。”说罢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刘擘英偷看一眼,绛衣公子表情不咸不淡,嘴角微扬,似乎并不把先前的事情放在心上。

    “能够如此收场,也算妙人妙事。”刘擘英心中感概,随手端起酒杯说道:

    “小民也敬公子一杯,祝公子事事顺心,前途无量,大展鸿图!”

    绛衣公子摆摆手,呵呵笑道:

    “危捕头,说起来我并非第一次来杨美城。几番路过,都是在这里小酌,对杨美城感触极是深厚。此地鸟语花香,绿意盎然,民风淳朴,自给自得又热闹非凡,与京城相距不远也不近,恰恰好。只因独偏一隅,隐于群山怀抱,故而又别有洞天之韵!是个好地方!”

    危蔟忌放下酒杯抱拳致谢,说道:

    “公子说的极是,当今府衙高大人明睿聪慧,治理有方,以德服人,与杨美城人文相映相成,今日公子褒奖杨美城,其实最该夸的,还是高大人的无量功德。”

    坐在危蔟忌上首的公子身穿褐衣,是早先被擒拿之人,自刘危进来便板着脸不发一言,此刻忽然冷笑一声,谁的颜面也不管,将手一指,直戳到危蔟忌鼻子上,瞪眼逼视,说道:

    “左一句高大人右一句高大人,原来这里是高大人的天下,全部都由高大人说了算!不知危捕头眼里还有没有别人?比如九卿之首郎中令易迩过易大人?”
    绛衣公子被抢去话头,并不动怒,目不斜视,悠然自得喝酒吃肉。

    果然宴无好宴,易迩过极有可能就是这些公子哥的靠山,危蔟忌心里咯噔一响,诚惶诚恐回答道:

    “鄙人在高大人跟前听差,时日虽久,可惜还没有福气见过易大人,但是一向久仰,曾打听到易大人侍陪圣祖皇帝多年,功勋昭著,做了郎中令后治吏甚严,深得皇上厚爱。高大人在我们这些衙役捕快面前,也常常念叨易大人,很是期冀能够得到易大人指教。”

    他的回答也算巧妙,褐衣公子找不出破绽,翻了翻白眼计上心来,突然“啊呀”一声,以手扶肩,脸上痛苦不堪,只有眼皮子眨巴着,说道:

    “算你说得有理。哼哼,看不出你一介武夫也有如黄巧舌!呵呵……只是我这条胳膊被你这个武夫拧得十分疼痛,应该是重伤,伤势究竟怎么样,现在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境况,夏侯公子又怎么好带着你家高大人去结交易大人呢?你看你的神情,对,就是这样,你是不是又想说自己不知道夏侯公子和我亲如兄弟啊?!”

    有些莫名其妙的话说出来,里面便暗藏了机关,危蔟忌知道此人明摆了要胡搅蛮缠,便又举起酒杯说道:

    “鄙人先前冒犯各位公子,实在是该死。我是没有见过大世面的不入流的官差,还望诸位公子大人不要计较小人过错,今晚的误会,千万千万包涵!”

    坐在他右边的公子哥开腔说道:

    “枉费夏侯公子一片热忱,白白夸赞了你们杨美城民风淳朴。你这做捕头的,招待我们的方式就是把我们好打一顿,我们兄弟都怀疑夏侯公子是不是在说笑。”

    危蔟忌面如死灰,低声下气地对着褐衣公子说道:

    “所幸鄙人自幼学武,懂得一点推拿散瘀的皮毛功夫,如果这位公子不嫌弃,就由危某为公子施法医治,或者可以立减疼痛。”

    身着绛衣的夏侯公子这时微微一笑,说道:

    “危捕头切勿见怪,我这个兄弟不过是想和你熟络熟络罢了!他是梅公子,右边这位,是阴公子。”

    坐在刘擘英下首的人哼了一声,叫道:

    “我被踢了一脚,也疼!”
    夏侯公子乃介绍他道:

    “这位崔公子,陪着梅公子一起吃了你的亏,现在虽然都疼痛不适,但先前的不愉快乃由误会而起,我看梅崔二位公子也不是真的要与你计较,不过你既然说到了你有推拿散瘀的功夫,那就真的要亮出来给我们长长见识了。”

    危蔟忌皱皱眼眉,平复心境向夏侯公子躬身施礼致谢,随即面对梅公子说道:

    “那么危某冒犯了。”

    梅公子坐得端端正正,也不看危蔟忌一眼,眼神直射天空。危蔟忌尴尬一笑,记得当时扭到的是此人左臂,欲转到左边为其施治,梅公子却说道:

    “是右臂。”

    危蔟忌心中讶异,心想先前出手急促,或许真是震伤了这厮的右臂也说不定。

    梅公子故作姿态,像女子般扭捏,半晌才让危蔟忌帮着把右边衣襟褪下。他在身上雕了一只凶狠的大鹰,由右上臂开始,直至胸膛,或蓝或绿,或青或白,双眼通红,尖嘴流血,一身横肉,稍稍使劲,这只鹰的脸便鼓了起来,显得夸张恐怖。

    一旁的阴公子坏笑道:

    “危捕头,依你之见,这只鹰却是伤在哪处地方?”

    危蔟忌心道:

    “如果是左臂,适才我拿他咯吱上两寸的地方,定是伤到了他肩贞穴,现在这厮却说是右臂,如此存心刁难于我,我该如何是好。”一时之间竟不知应该如何下手。

    刘擘英忽而醒悟,这些人邀请危蔟忌过来,原是要打算慢慢地戏弄的,不由得激起怒愤,正要站起来为危蔟忌分辨几句,却见梅公子说道:

    “不敢拿捏么?!我这伤痛,就在鹰头上竖起毛发的地方。喏,”梅公子挑衅似的,在危蔟忌眼前叉着腰晃着臂膀,“你若真有本事,就把它给我捏舒坦了。”这厮已经拿定主意,无论如何,就是不说个好字,而且还要借机发难。

    突然间,茶庄门口呼啦啦闪进来一群人。走在前面的乃是一个官差,此人快走几步,扯开嗓门大声吆喝:

    “高大人到!”
    刘擘英定睛观瞧,只见那喊话的官差身后踱步进来一个官爷,年近六十,鬓发微白,儒雅端庄,身穿官服,正是是府衙高比穆高大人。

    刘擘英与危蔟忌同为本地人士,见到高比穆,理应躬身施礼以示恭敬。刘擘英站起来说了句:

    “见过高大人。”

    危蔟忌借机走出餐桌之外,在众人面前非常郑重其事地整理了一番衣装,大鞠一躬,口称:

    “参见高大人!”

    高比穆目光老辣,扫过在座一干人等,最后落在危蔟忌身上,示意危蔟忌回到位置上坐好,自己站在包厢中央不紧不慢地说道:

    “适才,衙差禀报本县,说是夜市有人嘈杂殴斗滋扰民生,本县原打算由他们自去平息纷争,但又想起早先风传有人偷了本县的官服在集市冒充官讳狐假虎威,这两件事先后发生,本县不得不多个心眼,毕竟官服我还穿在身上,说不定百姓口中所谓的冒充官讳其实是真的京官呢?真是京官,岂能有失迎迓?所以我亲自过来看看。现在看来,是我地方上的人没有照顾好几位在座的、来自京城来的年轻人,以至起了争执,让诸位受委屈了。”

    危蔟忌近前说道:

    “冒充官讳的另有其人,不是这几个。”

    高比穆摆手,示意不必再说。

    京城众少爷桀骜之至,既不起身施礼,也不招呼就坐,夏侯公子眼睛瞥过一边默不做声。崔公子沉不住气,把头一歪,哇哇叫道:

    “说得好!我们就是受委屈了!”他盯着高比穆,“你就是这里的大老爷?!你这位杨美城的父母官倒是消息闭塞得紧啊——来得太迟了!!我们辛辛苦苦在望山打猎,路过你这里借宿一宿,没有人接风洗尘,没有人招呼问候,我们就不计较了,但是被这个可恶的捕头殴打一顿,绝不能善罢甘休!你看看我们这位梅公子,手臂又青又肿,半变身都变了色,简直惨无人道。再看看我这边,这这,哼哼,捕头朝我屁股踹的一脚可不是轻的,我这屁股被伤成了什么样,等下还得让你这个手下,又会打人又会治人的危捕头仔细检验检验呢。我一黄花大男子,不得已要被人家看屁屁,是有多羞涩啊!”
    夏侯公子心下暗笑,接下话茬说道:

    “我说崔公子,你也不必气恼。我们这次行程紧张,原本也没想到要夜宿杨美城,来得仓促,一时疏忽,不记得入门拜神,所以才会有此误会。县令大人统管杨美城全境,日理万机,等事情梳理清楚了,我不信会不还我们公道。”

    他这话的意思是先把你这做县令的拿定了大头,你要是不知趣,我就把帐全算在你身上,看你还怎么替属下出头。

    崔公子身边的人站起来,对高比穆一指夏侯公子,说道:

    “父母官大人,这位是京中少府监夏侯大人的公子夏侯恩。不知夏侯大人的名字能不能令父母官大人茅塞顿开,让我们感觉没那么受委屈呢?!”

    这人自以为镇得住高比穆,说了此话洋洋得意。夏侯恩听了,又是微微一笑。

    没有预料到的是,高比穆也笑开了:

    “哈哈!哈哈哈!”

    少府监是干什么,大来头唬住人的。的换做别人听到这层关系,怕是会把心提到嗓子眼啊,莫非府衙大人今天傻了不成?!如此一来,他要倒霉就是倒霉到家,没谁再能帮得了了。众人或冷笑或皱眉,等着夏侯恩发作。

    高比穆笑罢说道:

    “近闻御史大夫奉皇命出京巡视水患,一路明察暗访,革除贪官,起获赃银,政绩昭著,其间有一个少年翘楚一直在身边追随。此少年有如御史大夫左右手,为御史大夫荣膺伟绩立下汗马功劳,世人皆称此少年英俊伟岸,才识过人。如果老夫一对眼睛还算有用,那么这位在座的夏侯公子就是那位少年翘楚了,不知我说的对是不对。”

    一点没错,说的正是自己啊!夏侯恩心花怒放,站起身来正式向高比穆施了一礼,哈哈笑道:

    “过奖过奖,高大人果然明睿聪慧,目光老到。来来来,请过来上座。”

    高比穆暗自冷笑:

    “不管怎么说,我这个一地之主都是朝廷钦命的。这都见面老半天了你才给我让座,毛头小儿真够年轻气盛的啊。要是我真的闲得慌,每天给你灌一通浆糊,还怕捧不死你?!”稍稍还礼,入位与夏侯恩并排就座。

    夏侯恩眼珠一转,说道:

    “高大人,这几位随我出京狩猎的公子,并非见外之人,都是与我一起在京中长大的玩伴,父母名号非同一般,非官即富。这位梅公子,乃是京城旺财宝号的少东家,自小深得老夫人宠爱,老夫人一日不见他如隔三秋,此番肩膀受伤动作不便,回去后很难再像平日一般向老夫人请安。如果被老夫人问起,我们都很难交代!”

    梅公子有意做作,手臂伸了一伸,“哎呦”的叫唤出来,很是凄凉。阴公子见缝插针地说道:

    “高大人,你究竟知不知道我们说的老夫人是谁?我可告诉你了……”

    话未说完,高比穆一摆手要他住嘴。阴公子错愕了,如被冒犯。高比穆捋着胡须,向着梅公子略略瞟了一眼,淡定地说道:

    “原来是贯财宝号的梅公子,失敬失敬!适才衙差说几位公子锦衣玉服,气宇不同凡响,我就猜到几位不是普通人,十有八九家里面非官即富。现在一见面,果然不出本人所料。诸位既是京城的达官贵人,一定是连襟甚广,耳目众多,言路之广大可以直达天听。一个月之前,郎中令易迩过大人在皇上面前褒奖夏侯公子,其中说到夏侯公子目前虽无功名,但热心朝政,甘愿舟车劳顿陪同御史大夫,共济江流水患,是个难得的人才,愿意举荐栽培。那时候皇上龙颜大悦,欣然为夏侯公子题字——温敛忠孝,少有旷达。以这八字慰勉夏侯公子不要居功自傲,要把握时机,勤学勤义,适时再为朝廷筹谋出力。此事一时成为美谈,多少少年才俊因此心血沸腾,发奋图强,我听说他们都要以夏侯公子为榜样,以期争取功名报效朝廷。呵呵,夏侯公子重情重义,交游广阔,在座几位夏侯公子的少小玩伴,若不出下官推测,将来一定会是力助夏侯公子建功立业的左臂右膀。”

    高比穆说罢,乐呵呵地看着夏侯恩,一双深邃的老眼似乎已经看穿了对方的心肝脾肺肾。
    梅崔二人不明所以,觉得除了啰嗦还是啰嗦,崔公子不耐烦了,说道:

    “既然知道我们朝里有人,那你还在等什么?这会应该好好地办一办这个滥用暴力,随意舞刀弄拳的捕头了吧?”

    梅公子也吹鼻子瞪眼睛:

    “不是要推拿按摩吗?怎么还不动手?你到底会还是不会?你把我衣服扒拉下来半天了,是不是要我干晾着着凉啊?着凉了就会感冒,感冒了就会头痛脑热,头痛脑热了就会得头风病,头风病是要死人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么?铁定我会告你谋害官亲!”说罢打了一个喷嚏,声音震天介响。

    “你们两个稍安勿躁!”

    夏侯恩的脸冷下来。听话听音,他对高比穆的话心领神会,换上笑容对危蔟忌说道:

    “危捕头有一身好功夫,又会推拿之术,既可治人又可医人,真是高大人的得力帮手。今天我们不打不成交!这杯酒,我要请危捕头先喝了。”

    乃将酒杯端了起来,说声:

    “请!”

    危蔟忌连忙大步上前,双手接过酒杯,赞道:

    “夏侯公子好气量,爽快!那么危某祝夏侯公子平步青云,将来大红大紫!”

    将酒一饮而尽,然后就坡下驴,借势站到高比穆身后。

    夏侯恩面露微笑,又道:

    “常听人说杨美城汇聚灵气,卧虎藏龙,今日一看果真如是。今日我虽尚无功名,但为皇上分忧乃是我自小便有的志向,他日如果有机会再令家族蓬壁增辉,一定是少不得高大人、危捕头两位的鼎力相助的。日后倘有不情之请,还望两位不要推辞。”

    高比穆笑眯眯地说道:

    “肩负国事,尽忠职守,为皇上效犬马之力,历来是读书人夙愿,遑论有功名无功名。只是高某年岁已高,怕只怕将来夏侯公子欲将飞黄腾达之际,高某已然有心无力,倘若那时还能得到公子问候两句,那已经是人之胜境矣!”

    夏侯恩哈哈大笑,站起来走到筵席中间说道:

    “真是快哉!今天是个好日子,白天和几位友伴狩猎满载而归,晚上又不打不相识,结识杨美城两位响当当的人物,堪称双喜临门!我看老天这是要大家不醉不归啊,拜托各位,今夜就酒听书,无论如何一定要尽兴!”

    褪掉了半边衣襟的梅公子一下子掉进云里雾里,睁大双眼,看着眼前情状的变化莫名其妙。想想早先还和夏侯恩一干兄弟商议好了如此这般戏弄危蔟忌,怎么现在府衙老爷一出来,事情就完全变了个样呢?不但没能够继续欺凌危蔟忌,自己还脱了衣服白白晾在一边出丑露丑大半天。不过看不懂归看不懂,场面如何就摆在眼前,他是愣头青惯了的人,一张脸肉粗皮糙,变脸不比转身慢,悻悻然穿上衣服,假意心潮澎湃,和大家畅饮欢叙。

    坐在一旁的刘擘英端着酒杯,暗暗寻思:

    “高比穆审案严谨,雷厉风行,那是公堂上见识到的,私下如何?在权贵之人面前又如何?今天才算一见端倪。如此不卑不亢,如此睿智从容,尽化危机险恶,他的胸中果然大有沟壑。杨美城能被治理得井井有序,可见不是偶然。”心里禁不住由衷夸赞。

    席间,野味与美酒飘香,众人觥筹交错一团和气。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忽然想起还有刘擘英这个闲人在场,便令上前说书。这时候大家酒酣耳热,刘擘英说书已是可有可无,不过既来之则用之,增添一份热闹光景也是好的。实际上,有没有人听他说书,他说得出不出彩,都不是要紧事情了。
    兴许是惩罚刘雅的天音也觉得这时候的吃吃喝喝与刘雅没什么关系,所以刘雅飘忽到了街市。当然,天音对刘雅的惩罚一刻不停,每一次不过都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惩罚而已。这次,刘雅发现自己一直跟着一个人。这个人心怀压抑闷闷不乐,是交了钱听刘擘英说书的书友。走在街上,此人没有表现出自己的不满,但刘雅分明听到他心里喋喋不休的谩骂,将夏侯恩一干人等上至祖宗十八代下至未出生的子孙都一一骂遍,他边走边想,边想边骂,走到人少处,骂得越发专心了,情不自禁地声音就出来了:

    “他奶奶的!仗势欺人的一群狗东西,他娘的不是玩意,我呸他京城里来的混账王八蛋!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了,老子爹还救过万岁爷的命呢!哎呦,我的爹爹啊,您怎么都不像这些王八羔子那么有运气呢?当初没有您的三碗面,万岁爷就饿死了,就没有大沱朝了,您要是一直好好地活着,熬到现在,今天你儿子我也是一个做大爷的啊,这些王八羔子算个球啊!他奶奶的王八羔子,真特么希望好歹有一天,你们都得从京城里出来滚蛋,落到绝路上也没人管!”

    这位老兄连骂街带感慨走了一路,径直走到河边,回头远远地看了一眼夜市,灯火通明,那光景是极好的,而他却觉得了无生意,哈欠连连。其实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都说厌上心头瞌睡多!又走了几步,到了八珍齐酒楼门前,把门敲响,打算进去早早歇息。

    此人正是八珍齐酒楼的主厨乐沉翛。八珍齐所在的位置不属于夜市,到了戌时打烊关门,忙活了一整天的佣工得以出来休憩闲游。

    虽说此时夜市上华灯高挂夜莺流连,满是喧哗鼎沸人流不断,但也有规矩人在家中早早入睡。八珍齐酒楼的厨师下手少有留在店中过夜的,剩下的几个人,由于日间劳累,早就在床上鼾声大作睡得深沉,值夜的小工给乐沉翛打开门,嘀咕一声“大师傅”,闭上眼睛话也不多说一句,摸回房里继续酣睡。乐沉翛在后面把门闸上。

    乐沉翛是酒楼主厨,主厨位尊得以独居一室。他穿过厅堂,正要推开自己的房门,忽然发觉背后有烛光在闪动,转过身来,赫然看见祈掌柜和店小二庆福。

    祈掌柜摸摸大肚子,张开嘴,冒出醇香酒气,说道:

    “大师傅,今天生意很好吗?厨房一点吃的东西都没有剩下来?”

    祈掌柜居然称呼自己“大师傅”,口吻和值夜小工一模一样,乐沉翛觉得奇怪,心道:

    “怎么不叫我乐老弟呢?”
    无暇细想,陪笑说道:

    “庆福,你没和祈掌柜说吗?今天生意好得破了天了了,何况还有京城里来的两个大户,人傻钱多!就两人,一顿就吃了五贯铜钱,也不知有没有作践那么多的食材。”

    祈掌柜和庆福对视一眼,讪讪地笑了。乐沉翛想到自己答非所问,又道:

    “厨房里剩下的饭菜一直放在地窖里。不过也都够三两人的夜宵了。”掌柜的必定是饿了。

    庆福身上的酒味和祈掌柜一样浓重,摸了摸脑袋,笑嘻嘻地说道:

    “你不说,我还真是一下子不记得了。呵呵,我这脑袋,竟然没想到地窖。”

    祈掌柜嗒吧嗒吧嘴巴,接了话茬说道:

    “我就说嘛,今天酒楼里一定会有剩菜剩饭。吃的东西我可见得多了去了,闻香识味,我鼻子灵通着呢,从来没有看走眼的。庆福,你跟着我过日子,应该改名叫做口福。”

    自己没看错,祈掌柜晚饭没吃饱,肚子饿了,拉上庆福回店里找吃的来了。早先他们一定是在哪聚了一顿,可能是光顾着喝酒,没吃什么东西垫肚子。乐沉翛觉得自己很明白,说道:

    “剩下的饭菜都已经凉了,我去给热热,掌柜稍候片刻。”

    乐沉翛一边把剩饭剩菜翻找出来,一边在心里嘀咕:

    “祈掌柜客人面前是一套,自己人面前又是一套,素来不与伙计亲 日见面都板着一张脸,几乎没有过打烊后还来店里的状况,这次不仅来了,还和庆福一块儿,还要找宵夜吃,而且两个人老早就在一起了。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这边乐沉翛加热饭菜,那边祈掌柜和庆福四处翻找火折,把厅堂的大灯给掌上。刚刚坐好,乐沉翛已将热菜热饭送了上来,祈掌柜热情地招呼道:

    “大师傅,你手脚可真是麻利,才一会工夫就把剩饭剩菜都热整齐了,多谢多谢了!也坐下来一起吃吧。”

    乐沉翛恭恭敬敬地道:

    “掌柜请便,沉翛的肚子还是饱着的。”

    庆福还是笑嘻嘻的,说道:

    “大师傅不用拘束,祈掌柜不是食肠宽大的人,他吃不了这些饭菜,你得帮着吃!”

    灯光映绰,祈掌柜脸上略略泛红。

    庆福随意吃了一些酒菜,浅尝辄止,乐沉翛没有食欲,勉强动了动筷子又放下了,静静坐着。这个时候还大有胃口吃香喝辣的只有祈掌柜了。庆福哂笑一声,对乐沉翛说道:

    “大师傅,你的手艺好是好,但是和皇宫里的御厨比起来,还是差了一大截。”

    乐沉翛瞟了一眼,心道:

    “你吃过御厨做的饭菜?!”又看了看祈掌柜,祈掌柜只顾低头闷吃。

    乃想了想说道:

    “我现在不过是凭借家传的一点皮毛,和仰仗了老一辈留下的些许名望,才有幸在杨美城站得住一点脚跟。说到跟家父相比,当然差得远了。一年多以前,小人落难,所幸遇到祁掌柜,祈掌柜出钱出力相救,化灾厄为无形,并且邀我来到杨美城,给以容身之所,这些日子以来,时刻不敢相忘祈掌柜的恩德。”

    祈掌柜听了,心里讶异道:

    “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自己还是少说几句,搞不好会露馅。”

    这位祈掌柜也不抬起头来,往嘴里塞了几块肉,胡乱点头算是回应。我睨眼看他,猜想他并不是祈掌柜本人。

    庆福直愣愣看着祈掌柜,有些目瞪口呆,又有些奇怪莫名。二人的神情让乐沉翛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觉得自己是在明白人面前说谎,可笑,唐突,自己应该羞愧。
    “咳咳。”

    庆福清了清嗓门说道:

    “祈掌柜素有高义,扶危助困乃是人之常情。你在落难的时候遇到他,就说明你们之间有缘分。在这里干活,你多给些心思,好好报答祈掌柜吧。”

    祈掌柜笑不出来,低着头说道:

    “就是就是!大家是有缘分的人!我帮你解困,你帮我烧菜,我们的情义就出来了不是?呵呵!”

    庆福平日跑堂,爱跟食客卖嘴绕舌,嘴上没少占人家的便宜,难得说一句让人爱听的老实话,这也是今晚的稀奇事——乐沉翛才这么想,庆福却已心猿意马坐立不定,把手在面前挥来挥去,说道:

    “哎呀,这是哪里飞来的苍蝇,嗡嗡地叫人心烦!”

    乐沉翛不知就里,问道:

    “苍蝇?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庆福把手朝他脸上一指,说道:

    “这个不是么?”

    乐沉翛睁大了眼睛,蓦地看见一只硕大的苍蝇,这苍蝇凭空出现,嗡嗡嗡的,扑腾着翅膀。

    乐沉翛心上纳闷:

    “这么大个的苍蝇,居然一直没有看见。”

    他挥挥手,想要驱赶这只硕大的虫子,却忽然迷糊起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哈欠,如此双眼再也睁不开了,趴倒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这只苍蝇就是大名鼎鼎的“瞌睡虫”。

    所以,庆福就是孙大圣,而祈掌柜,自然就是天生美腹的净坛使者猪八戒——刘雅可以这么猜想,也会这么猜想。看他们一面闲聊一面吃东西实属无聊,刘雅也打算猜想些什么来打发时光。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许纯粹就是天音的摆布,一瞬间,正吃着东西的师兄弟两个身影暗淡下来,刘雅虽然站在他们面前,但却分明看到他们背后浮现出来的鲜活的景象。
    一连串并且鲜活的景象中也有大圣和八戒两兄弟,与正在埋头吃喝的两兄弟互不相干,悠哉悠哉在清凉河畔的夜市穿梭玩耍,在热闹的长街来来去去,什么事看着都新鲜好奇,如同白天初入杨美城那样,这也问问那也摸摸,讨价还价,斗嘴扯皮,很是快意,大呼过瘾,留连忘返。

    不经意间,刘雅瞅见夏侯恩一干人等策马冲撞入城,熟悉的场面让刘雅一惊。随即刘雅醒悟,现在所看到的一切,不过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同一个时候,大圣师兄弟正在城内一路找寻着檀香客栈。

    刘雅记得,大圣师兄弟又一次忘记了索食果腹,待得二人五脏庙咕声齐鸣,想到要果腹丰肠的时候,恰恰又来到了八珍齐酒楼门外。

    想起日间美味,两兄弟不知不觉十分涎馋,觉得还是到八珍齐里找吃的为好。尽管八珍齐酒楼的大门紧闭,但偶然做一次蟊贼的感觉却很新鲜。他们也不腾云驾雾,互相取笑着说要做一次凡人,轻手轻脚地转到八珍齐后院,纵身翻墙而入,借着夜市映射过来的一点余光,慢慢地摸到厨房里。

    紧接着乐沉翛正好回来了——当时刘雅就在乐沉翛的身边,然而这个时候刘雅只能感觉到现在——现在看不到那个自己的一丝一毫,那时的自己这个时候并不存在。刘雅揣测,出现这般境况或许也正是自己本身便不如一缕风的原因。

    刘雅眼睁睁地,看着心有不甘的师兄弟二人分别变成祈掌柜和庆福的样子,一起忽悠乐沉翛,讹了这顿宵夜。

    “他们是得了正果的天上神仙,为了填饱肚子一再甘愿如此这般下作,在仙界是不齿的吧!”

    然而刘雅又觉得自己挺能理解,若非二人有心体验凡间的生活,也不至于非要搞到让寻常人忍俊不禁的地步。

    仅在须臾之间,刘雅又忽然感觉到,如同那次目光穿透菩提祖师的葫芦,看到大圣师兄弟被五道金光镇压——能够一再看到曾经在眼前发生的事情属于听到、看到别人听不到、看不到的林林总总之一——是一种特别的能力,是天音所说的补偿。

    惩罚、补偿、亦或实际上的摆布,种种诡谲一如以往。

    对于八珍齐酒楼的各色人等,大圣和八戒一概不知底细,所以要他们像相熟相知已久的老朋友那样说话闲聊,实在是有太大的困难。

    三十六计,躲为上计,大圣施法令乐沉翛睡倒,八戒扫光菜品佳肴,擦嘴挥手说道:

    “吃饱喝足。师兄,上路!”

    大圣忽然想起什么事来,摆摆手,说了一声:

    “师弟莫急,我有事问他一问。”

    大圣纵身而起,化作一缕微小光芒,照在乐沉翛脑门上便消失了。

    “还说不再施法术了呢!自己说的话,自己一再出尔反尔。”八戒“唉”了一声,索性闭目养神。

    大圣的座位空空荡荡。屋内一角,我在冷眼旁观,心想要向一个安然睡着的人问话,施展出来的法术会是怎么样的呢?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忽然晃了一下,飘动起来,一面飘,一面感受到自己变得越来越小,又或者是眼前的一切变得越来越大,总之我是落到了乐沉翛的脑门上,看到他的脑门出现一个光点,和大圣变成的光照在上面的情形一模一样。

    光是柔和的,并不让我觉得刺眼;光也是有力量的,吸引我一步一步往前走。前路没有止境,是一个充满光亮的深邃洞穴,洞穴四周像是玉石叠垒在一起,一重又一重,洁白无瑕。未几,一个熟悉的声音落入耳内,我听到大圣内心里的嘀咕:

    “元神何在……元神何在……”

    随即刘雅看到了大圣的身影,刘雅紧跟上去。一如早先的所有时候,刘雅仍旧虚无缥缈,大圣看不见刘雅。

    大圣想着寻找乐沉翛元神,四下张望。身边的玉石渐渐离得远了,洞穴显得极大,四处是白茫茫的一片,当中有一个灰色人影,独自安然斜坐,像在发呆。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刘雅看到此人依稀便是乐沉翛的模样。大圣“喂”的一声,把此人惊动。

    大圣仍旧是庆福的模样,元神见到并不诧异,问道:

    “你还没走的么?”

    “你不是宫里什么御厨的传人。”

    “是祈掌柜要这么吹的,我只能答应他。除了他,在任何人面前我要一口咬定,我就是御厨后人。”

    “演给大家看,你们又不是唱戏的。”

    “我会做菜,在以前,除了祈掌柜别的人都不知道。”

    “就算你会吧,只是手艺和御厨相比,还差一截。不过有不少人慕名而来,也算不错了。那些不知道你做的菜好吃的都是什么人?”

    “我家乡里的人。”

    “祈掌柜是怎么救的你?”

    “我在家乡偷学酒楼师傅的手艺,被发现了,人家要砍断我的一双手,是祈掌柜向人家赔偿了二百五十两银子把我救了下来。”

    “御厨后人这个噱头可是骗来了很多食客!”

    “我做的菜是真好吃,御厨后人的招牌是骗人的,手艺是真的。我的父亲本来就是做那三碗面救了圣祖皇帝的人。他们都不知道,把真的当假的说,把假的当真的演。”

    “庆福”眨眨眼,道:

    “你父亲呢?”

    “他死得早。钦差受命寻访他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我和母亲没法证明自己。”

    “三碗面救圣祖皇帝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娘亲说,圣祖皇帝在杨美城外的大山误入绝境,迷路了,孤身一人又累又饿,好在遇到我的同样迷路的父亲,父亲正好身上带着面,就用捡到的战釜生火煮面,圣祖皇帝一连吃了三碗。没有我父亲煮的这三碗面,饿得一塌糊涂的圣祖皇帝连自己从哪里走进大山都没有机会记起来,更不要说后面走出大山和兵将汇合了,也就压根没有现在的大沱了。”
    大圣心想:

    “原来皇帝不止迷路了,还饿糊涂了,不但说不清自己从哪里来,而且也有可能说不清自己要到哪里去。三碗面的故事原来是这样。”

    “后来钦差来了,你和母亲没法证明自己又是怎么回事?”

    “钦差来的时候,已经是祥竟二年。圣祖皇帝哪里知道,父亲自从走出大山之后,便一病不起,没多久就走了。得知圣祖皇帝寻找恩人的消息,娘带我去见钦差。没想到娘说的对不上号,我们就给赶了出来,从此人人嫌弃,再也抬不起头。”

    “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对不上号?”

    “钦差没有解释,娘也不明白。”

    大圣盯着元神,一时无话。

    元神就说道:

    “今天祈掌柜对你很好啊!”

    嗖一声,“庆福”应声消失得无影无踪,元神又安然斜坐。刘雅知道白色隧洞其实是乐沉翛的脑子,因为自己紧随大圣也离开了,在眼前出现冒牌祈掌柜身影的时候,刘雅身后便是乐沉翛顶着亮光的脑门。

    眼前一切的大小复归原貌。

    刘雅屡屡回想大圣面对乐沉翛元神时的那句心里话:

    “皇帝不止迷路了,还饿糊涂了,不但说不清自己从哪里来,也有可能说不清自己要到哪里去。”

    刘雅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实际上已经算是迷路,与圣祖皇帝当时的境况何其类似!大圣此话算是理解自己这种类型的人了。

    到现在为止,刘雅追随大圣的时间已非一朝一夕,大圣是个神仙,有法力,到头来会不会就是大圣令自己茅塞顿开,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刘雅隐隐感觉到一丝希望。

    八戒迷迷糊糊地趴在桌上,兴许是牵挂大圣,虽然有倦意,一时半会却未能睡着,见到“庆福”现身,揉了揉双眼,索然无味地说道:

    “唉,我说师兄,你还说要过一番凡夫俗子的日子,怎么又没有来由地施出法力去捉弄人家呢?俗话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们身在佛门,你说一套做一套,师父收你为徒简直愧煞他老人家了。”

    大圣变回纨绔子弟的相貌,身上却不是原先那套衣着,在八戒对面的凳子上坐下,笑道:

    “你知道什么哩!先前的事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么?我们不知人家的底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时而顾左右而言他,人家都对咱们起疑心了。从今往后,我们两兄弟要像凡人似的在杨美城逍遥下去,还能像在仙界那样大大咧咧?还能凡事不都多留个心眼?你打算过两天就让别人看出咱们的与众不同么?”

    “哦!”

    八戒无法辩驳,开始恹恹欲睡。大圣禁不住气恼起来,伸手打了他脑门一个栗暴,喝斥道:

    “你这个呆子,吃饱喝足了就神智不清了吗?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岂能想睡便睡的?去,随我到回檀香客栈找地方睡去。”

    八戒一下直起腰来,埋怨道:

    “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打我干啥呢?还是个大佛呢!这么久了,一直都做不成斯文神仙。”

    又道:

    “瞧你,才下凡多久,一下变这样,一下变那样,来来去去使了多少次法力了。说得好听,做凡人修人心养人性,我看没几天,你就又想回仙界去了。杨美城逍遥?!天上才逍遥呢!”

    这话够扎心的,大圣眉头紧蹙,瞪着八戒半晌,憋出一句话:

    “好!我答应你,这次下凡,从现在开始,我要是再用一次法术,你八戒就是我师兄,你说一我不说二,你往东我不敢往西。”

    “现在说什么都行,到你又用法术的时候再说吧。”八戒接连打起了呵欠。

    乐沉翛仍在酣睡。二人离开厨房,像来时一样,轻手轻脚走到院墙之下,听了听外边路上的动静翻身而出。此时,杨美城已是夜深人静,夜市场灯败阑珊,人影稀疏。
    好一顿找,二人走向偏僻处——一段上坡的小路,路面铺就青石板。坡顶不远便是檀香客栈。在游逛夜市之前兄弟俩就在这家普通的客栈定好了住房。八戒神思松散哈欠连天,再也耐不住困倦,走到一棵大树下停住脚步,强撑着用最后一点神气说道:

    “师兄,现在四处乌漆麻黑。深夜时光,檀香客栈早就应该关门落锁了!里面没有院落,四面是高墙石砖,不像八珍齐还有让我们跳进出跳去来落脚的地方,你自己又说不要滥施法力,到了那里我们进不去的,我看不要再走了,不如在这里就地睡了,对付完今晚再说罢!”话音刚落,倚靠大树,顺着树干倒了下去。

    大圣一把拉住八戒,说道:

    “不远不远,打起精神再走两步就到了。你要是还像在福陵山云栈洞那样,不管有多肮脏有多凌乱都可以倒下闷睡的话,怎么能够留在俗世间做普通的凡夫俗子?!你都知道自己本来不是猪何苦又有猪的行径?!人家既然是开客栈的,自会留有门童响应我们这些叩门的。日间专心赶路耽误投宿时辰的客人的生意,难道他们也不做了?”

    八戒不为所动,身子愈发沉重,即便被大圣拉扯住无法立即躺倒,也开始一声轻一声重地打鼾,进了梦乡。

    大圣无奈,默然看了看八戒,心道:

    “八戒坦荡磊落无所牵绊,所以可以随时随地酣然入睡。我们期冀经历凡俗清欢,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开始?”

    大圣心生禅念,微微一笑,小心翼翼扶着八戒,轻轻放倒,让他睡在身边,自己就地坐着。

    这是个居高临下的地方,大圣吁出一口气,双手怀抱两膝,望向远方。

    夜空中,微风轻吹,拂动大圣鬓发。大圣昂一下头,迎着风顺了顺凌乱的发梢。远方传来几声高高浅浅的蛙鸣。

    “咕呱呱……故呱呱……”

    大圣被蛙鸣吸引,转而望向月光斑驳离落的地方。那是三个小小的水塘,塘水潋滟,风停下的时候便是三面平滑的镜子,蛙鸣声在那里响起。他的目光继续移动,掠过曲折的小路和低矮的院落,可以看到清凉河里早起的渔户。这些人点燃了小小的油灯,微弱的灯光倒映在流淌的河水上,船撸轻摇,荡起的波纹熠熠生辉,小船徐徐而动,发出并不喧哗的声响,生怕惊醒了河里沉睡的鱼儿。

    也许上界的神仙并非高高在上,也不独处广寒,他们本来就与凡夫俗子心灵相通;他们体会得到凡夫俗子在白日里的不辞辛劳,体会得到凡夫俗子为了生计而甘愿承受的奔波苦累,所以今夜月朗星稀,浩淼无际的苍穹下一切静谧安然,好似慈悲绵长的恩情抚慰世间万物,让所有的生灵都可以休养生息……

    大圣思绪渐渐聚拢,所有长久以来深藏在心里的触动像庄稼地里三月的芽苗,再一次蓬勃汹涌,油然而生。这一刻,大圣沉醉于自己的回想,刘雅则依仗天音的摆布,深切的感知了他的过往。
    两千年前,大圣还只是一只默默无名的冥顽石猴。一天,石猴勇探水帘洞,给同伴带来了一座天造地设的家当,便即受到众猴拥戴,尊立为王,自此无忧无虑。因见小猴夭折,老猴衰迈而逝,余等一概不能例外,是以惴惴不安,感念造化弄人,世间万物皆有变化无常。好在他与众猴不同,怀有灵心,也会忧思虑远,打听到唯有神仙圣佛可以躲过轮回不生不灭,就折枝为排,剁竹为篙,远离了花果山水帘洞,孤身远涉重洋,历经狂风巨浪,学人礼,学人话,风餐露宿,受前人所不受之苦楚,经历前人所未经历之艰难,总算修成神仙之术,享受与天同寿之福。此后,他振响铜锣,交朋会友广结英豪,尽行人生快意之事,之后更是藐视序法,好勇斗狠挥起金箍棒大闹天宫,被佛祖一掌打倒,压在五指山下反省了五百年,为解脱厄难,求得生之正果,他尊听观世音菩萨指引,洗心革面,诚心诚意护送唐僧西往天竺,路上降服猪八戒沙和尚白龙马,并入唐僧一门,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取回真经,摘下紧箍咒,晋升斗战胜佛。那时金蝉子归位,佛祖嘉奖众徒,令各有附院,听调不听宣,可于仙界到处行走。名利俱望。修真求道之人知道了他们师徒四人的故事,都是羡慕不已。

    怎奈大圣诞自灵石,既非平常之虫兽,亦非等闲境遇可以困而守之。

    仙佛之家门禁森严,法规颇多,大圣功成而不能身退,在仙界可以畅行无阻,要随意下凡则被严格禁止。

    便在数百年之前,大圣追思花果山那些老友,感念那几个为他寻访仙师出谋献策的老猴,自觉虽然在阎王处的生死簿已经为他们勾销了名字,但历经千余年,不知这些老猴目下情形如何,就有意一探究竟。此念一出,心中瘙痒难耐,于是私下里独自到花果山走了一遭。哪知这一去,发现花果山竟已物是人非。记忆中书写了“齐天大圣”四字的凛凛大旗不复存在,旗座塌倒成为废墟。水帘洞飞泉狂泻,四周凋零败落,原本万千猴子猴孙稀稀疏疏,看样子散失不少,他想到的那几只老猴更是无影无踪,遍寻不着。大圣又混在猴群之间游走,众猴与自己皆不认得,问着一些年长的猴公猴婆,猴公猴婆直言哪里有长生不老的美事。再详细询问,猴公猴婆只说多少代之前倒是有过一个典故,说是曾有一个唤作齐天大圣的老祖先,武艺高强,法力甚广,那时的花果山也果真繁盛似锦,名震八方,曾一统仙洲,四海拜服。其后,齐天大圣奇遇不断,立下极大功劳,被天界赫封,但那厮得了正果位列仙班之后,就再没有回来。那些曾经长生不老的猴祖宗们也突然间衰极而逝,原本威风凛凛的花果山猴群从此群龙无首日渐萧条。猴公猴婆断言,长生不老只是猴儿之间口耳相传千年不改的天方夜谭,其实并无其事。

    大圣随即闯荡阎罗殿,追着幽冥十王逼问出前因后果。原来唐僧一众位列仙班之后,玉皇大帝奏明佛祖,整饬天条,重修生死簿。佛祖允诺。因为大圣那一次肆意勾删,曾经一度逃出生死序列的妖、兽、虫、鱼重又落入轮回。故而他想要见的那些老猴才又往生他界去了。明白原委之后,大圣没有大闹,只将此事深藏于心,只是他有时自感苍凉,面对历历天条常常叹息,就算神仙也无可奈何啊!自此之后,大圣身在仙界,心在凡间,所谓修禅参道,他是再难用心。

    黯然神伤之际,大圣听见远远传来打更的声音,“邦……邦邦……”,他一个激灵,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露水沾衣。抬眼望天,天近佛晓。
    黯然神伤之际,大圣听见远远传来打更的声音,“邦……邦邦……”,他一个激灵,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露水沾衣。抬眼望天,天近佛晓。

    “修人心养人性,猴哥,你说的,我听你的,唔唔。”

    沉睡的八戒莫名其妙说了一句呓语,照睡不误。

    “八戒,你可真是好梦难醒。”

    大圣轻叹,将八戒缓缓扶起背在身后,迈步走向檀香客栈。

    晨雾弥漫,偏僻的小路再无他人。须臾,大圣依稀看见檀香客栈。客栈挂出的灯笼在迷雾中影影绰绰。眼看再有几步就要进店,大圣忽然想起八戒还是八珍齐祈掌柜的模样——早先订房时他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回看一眼,八戒在自己背后涎水长流,不知道又梦见了什么好吃的。

    大圣心里一阵好笑,呼地吹出一口气。我看见这口气落在八戒身上,瞬间将八戒变成进城时候的样子,只是身上穿的不再是京官的衣服。

    “师兄答应过你不再使用法术,这一次就算是最后一次吧。”

    大圣背着八戒进客栈入卧房,倒在床上大睡特睡。直到太阳当空照,二人方才神清气爽醒转。用过早饭也不外出游玩,留在客房里海侃胡诌,商议如何在杨美城中立足。

    八戒说道:

    “我看杨美城来来往往的客人不少,街市两边铺面既小又多,店租应该贵不到哪里去,我们学做生意如何?”

    大圣点头赞同,微笑着说道:

    “非农即商,就算去了别处,你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又没有耐心使蛮力牵牛犁地,恐怕也只能做些小买卖了。只是不知做什么买卖才好?这个事真得要好好想想。”

    二人把昨日街中所见所闻逐一回想说起,小至针线米面,大到杉木绫罗,说来说去,各色买卖在杨美城里似乎都已经应有尽有,做得多的担心同行如敌,做得少的担心客人眼生,过了一个时辰,兄弟俩商议不出结果,八戒厌烦了,说道:

    “罢了,不就是做生意吗?有什么必要在这里大伤脑筋的。不如看见哪个店的生意好,花多点银子把它给盘下来,这样又有熟客,又不用在开张前忙得太过辛苦,接手上柜即可赚钱,如此岂不是大大地省事?!”

    大圣听罢,刚说了一声好,却又想起什么来,拍了八戒肩头一把,说道:

    “你这呆子,出的主意好是好,只是要本钱啊!我们到哪里才能找来这么多的本钱,难不成把你一身肉给卖了去?”
    没本钱?!难以置信!八戒发怔,问道:

    “师兄不是吧?!昨天在八珍齐吃饭喝酒,你打赏店小二那个出手可不小气,这回轮到给自己办正经事了,怎么却抠门起来了?”一双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

    大圣嘿嘿地笑了两声,不急不躁地说道:

    “我说师弟你怎么那么大口气呢,原来仗着的是那些银两啊!嘿嘿,其实我和你是神仙下凡,身上哪里会带有那些黄白俗物。昨天付账时我不过是瞅了个空隙,默念咒语向此地山神讨要了别人家埋在地里陪葬的金锭,可惜山神缺心眼,把前朝的金锭刨了来,吓得店小二差点尿了裤子。哈哈!后面给他的那锭金子,乃是老孙见到他家掌柜手中金子的模样,照着变化出来的。”

    八戒听了,又呆了半晌,吃吃说道:

    “所以,我们,是没有现钱的?!现在住在这家客栈,你也得变钱出来忽悠人家?!”

    大圣跟他逗趣,也张大了嘴巴,磕磕巴巴答道:

    “啊……啊,是的,我们,一文不名,嗯,真的是,是穷光蛋!!”

    那还有什么指望,八戒无奈,摇摇头了无生趣地说道:

    “这个,既然身上没有本钱……这个,既然非农即商……既然要做凡夫俗子,那我还是做回旧时高老庄的行当,耕田犁地去了。你要没去处,也随了我去高老庄怎么样?”

    边说边看大圣脸色,也不知说的是真是假。

    大圣倒是认真得很,挠挠头,把事情想了又想,讪讪地说道:

    “你说的这个耕田吧,实在!你饭量大吃得多,一身使不完的力气摆在这,你去便去了,我却如何是好?毕竟我也只会上树摘果子,除非你要我满山去采果子来卖!”

    二人相对无语。

    忽然,八戒喜道:

    “我有妙计了。”

    大圣催道:

    “快说,快说!”

    八戒道:

    “你会上树摘果子,可会砍树修木?”

    大圣轮轮手臂,比划着说道:

    “这个自然,不是难事。”

    八戒笑逐颜开,说道:

    “师兄可会往木板上涂抹油漆?”

    大圣奇怪了,停住手上动作说道:

    “如此不会。”

    八戒想了片刻又说道:

    “不打紧,想来抹油漆这道工序也不是很要功夫,应该可以将就的。”

    大圣诧异,道:

    “你说的是哪门子生意,又要砍树修木,又要抹油漆的?”

    八戒呵呵笑道:

    “你说啊,我们这是要在凡间过日子啊。凡人比不得天上的神仙,神仙那是与天同寿——生死轮回不关咱们的事是不?可这杨美城是凡夫俗子们的所在啊!这些凡夫俗子么,总有些人要么老死,要么病死,要么横死,这人死了总要一副棺材敛葬的不是?昨天我们不是路过一家人门前么?他家具结白布,高举孝旗,看样子刚死了亲人,我想起我们在市集上走了一整天,也没见着一家棺材店……”
    大圣一下子大明白,变了脸嘿嘿冷笑:

    “于是你便想让俺到山上伐木,专门做那棺材来卖?!”

    “嗯呐!”八戒担心脑门又要被敲,往门外走两步,拉开一个起跑偷溜的距离,继续说道,“师兄你不要急性子,沉住气,我们这不是还在商议的吗?没要你马上去做这个事。何况你也不想想,这也不是天天都会死人,用不着你天天做棺材。”

    大圣果然静下心来,把手在桌上轻轻敲着,若有所思地说道:

    “八戒,你说的不无道理。这门生意其实只是一桩苦力差使,没什么好讲究,做出的棺材只要不透风不漏水,成品出来了就可以四处通告,然后就可以喝茶聊天,单单等着哪家死了人,生意便上门了,银子也就到手了。有钱有闲,日子美滋滋,而且从头到尾可以不用分毫法力,纯粹凡人之举。正合你我这次下凡初衷。”

    八戒偷眼看去,大圣嘴角微微翘起,好像十分满意,于是心里欢畅,笑道:

    “师兄啊,买卖人有句俗话,说的是三年不发市,发市吃三年,指的便是这个生意。难不成你我这般的能人,三年还做不出两三副上好的棺材来?!这里面只消卖出一副,赚来的银子便够我们过这个囫囵日子的了,再卖出两副、三副,兴许天天喝酒吃肉的钱也都有了吧,生意再好些,一年卖十几副棺材出去,我们就可以在杨美城买地起房子了,要是师父愿意下来住,加上沙师弟,我们又一家团聚了……”

    “住嘴!住嘴!你住嘴!”

    大圣再也按捺不住,嚯地跳起来,鼻子里“哼”一声,大叫道:

    “你这十二万分的呆子!呆子!!今日老孙虽然要在此地讨要生活,就算不用一分一毫法力,也不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说什么俺也是名声响亮威震仙冥两界的齐天大圣斗战胜佛,俺怎么能不顾及自己名声?嗯?!制售棺材的下九流行当我是万万不会做的,枉你也曾经是凌霄宝殿里统管水界的一介神仙,竟然这般低看自己,我呸!这样的买卖你以后提也休提!”

    八戒被大圣抢白,一时懵了,回过神来想到自己毕竟一片真心,不服气,也便“哼”了一声,百无聊赖地说道:

    “不提,不提,什么事都不必做了,马上就回天上得了。”

    “这又委屈了?!”

    大圣转念一想,也许自己真的说得太过了。八戒说是同门师兄弟,其实情谊有如一母亲生。乃拍拍八戒肩膀,安抚道:

    “八戒,三年不发市发市吃三年的生意除了卖棺材之外,还有一桩,却使你我之辈大有可为!”

    八戒转忧为喜,急忙道:

    “师兄快讲。”

    大圣眉飞色舞地说道:

    “喏,我看现今这些凡人嗜好收藏,那些年代久远的金银玉器字画古籍奇货可居,通常都能卖出不菲价钱,我们要是能开一家古玩店,一个破烂卖它几千几百两银子,不也是同样三年不发市发市吃三年?!比起卖棺材好了不止一万倍。”
    八戒两眼发光,像是看到了一座金山,连赞:

    “对,对,对!师兄言之有理,师兄一直如此英明,老猪一直顶礼膜拜!”

    却突然又有疑惑:

    “不过,古玩不像木材,漫山遍野,可以随时砍伐,卖一件少一件,我们去哪里找这么多古玩呢师兄?!”

    大圣哈哈大笑,得意地说道:

    “你这呆子,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你我有的是仙家法力,可以拘押山神土地,可以直通水府幽冥,人间几千几万年,多少宝贝都流落到他们那里去了。我们向他们讨要一些,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回头摆在店里,嘿嘿,这生意不就有了吗?!你想要多少银子,还不都跟流水一样绵绵不绝地流进你的荷包里来么?”

    八戒不服气,说道:

    “这我可不是没想过!只是,原来说要和凡人一样过日子的是你,说不施展法术不掐指念咒的也是你,我听你的话,才不敢打龙王山神的主意,现在黔驴技穷没办法了,念想施法讨要宝贝的又是你——要是早知道可以出尔反尔,做棺材卖棺材的事打死我都不会说。又不是只有你要面子,我脸大被看得多,比你更丢不起人!”

    大圣笑道:

    “江湖救急,不算出尔反尔。再说,念咒拘押山神土地讨要古玩宝贝,既没欺骗谁,也没和谁较输赢分胜负,更不是卖弄手段,混饭谋生而已,算不上滥施法力。”他安慰八戒,“你也顾虑得对,为兄不怪你便是。其实,若不是你说的三年不发市发市吃三年,我也想不到要卖古玩——为兄所说的在凡间不要随意施法,那是指平常的情形,为兄想的是在凡间安安稳稳的过上一段日子,真要有什么啰嗦棘手的麻烦事了,不能安安稳稳了,我们露露手段救救急也是可以的。”

    “我们还会碰上啰嗦棘手的麻烦事?!”

    “人无近虑必有远忧愁。安安稳稳是最好,求之不得。”

    在凡间做凡人,还能过上称心如意的美好日子,这是又一桩值得骄傲的事情,二人拿定主意,欢乐憧憬陶醉不已。未几,房外忽然传来喧闹的声音,师兄弟静下来侧耳倾听,发现其中夹杂了急促的脚步声,并且这声音直冲自己客房而来。

    “嘭呯!”

    一声巨响,房门被猛然撞开,门闩从二人眼前飞过。有人咿咿呀呀手舞足蹈闯进房内。

    师兄弟二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气定神闲,看戏一样静静看着眼前一幕。

    “啊呀,实在……抱歉……得紧……”
    店小二紧随其后出现在门口,一手叉腰一手扶门,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几下挤出一个笑脸赔不是,想来应该早就在客栈内跑起来了,这会正是累得不行。几个住店的房客不知出了什么状况,也走过来围观。转眼之间,大圣和八戒被众多的凡夫俗子围堵在小小的客房里面。

    大圣面带微笑,机警地看着面前这一群不速之客,目光最终落在了最先闯进来的人的身上。此人满头白发蓬松如枯草,面上胡须拉碴;衣衫褴褛,捉襟见肘;脸和四肢遍是油污;鞋履破旧不堪;全身散发着一股酸腐的味道;面皮又老又皱。其眼光离乱,闪烁极快,似乎客房的每个地方、每个人都只用一眨眼,便能彻底审视。

    突然,此人定睛看着大圣,上上下下好一阵打量。

    “啊呀——”

    高叫一声,发狂也似,叉开手向大圣猛扑。凡人怎样自己便该怎样,大圣佯装受了惊吓,也叫了一声,连让几步,到了床脚退无可退,仓促的一个轻纵,跳到八仙桌上,没让老者捉住。

    八戒捂住了鼻子,挥手扇风去味,叫嚷道:

    “癫狂肮脏,真晦气,这是什么人啊?怎么能给他闯进客栈里来?快快撵了出去!”

    老者没有抱住大圣,突然间一动不动,僵尸一样的怔怔站着。看热闹的众人眼见精彩不断,原先是屏住了呼吸的,见到老者石化住了,就窃窃私语起来。大圣伏下腰,伸脖子侧耳朵,想听清楚看客们说些什么。老者突然间极快地又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大圣的肩膀。

    老者仰天哈哈大笑,伸长了脖子,凑到大圣脸上仔细察看。

    “不信你能看出我不是个凡人,”大圣也不再躲避,索性忍住老者一嘴的口臭,下来坐在桌子上,笑着说道:

    “淡定淡定,你这老乞丐,不要误伤了我。温柔些,我会让你看清这张脸上究竟有什么东西。”

    老乞丐将大圣头脸捧在手里,一下左一下右的摆过来摆过去,跟端详摆件似的看了半晌,久久未发一言。反倒是大圣自己沉不住气,心里七上八下,又是怪异又是狐疑。

    他忽然觉得老乞丐双手一阵哆嗦,正眼看时不禁眉头一皱,他看见老乞丐双眼已经饱含泪光,几欲掉下泪来。

    小二上前两步解释道:

    “客官莫要见怪!这位老人家是我们杨美城人氏,大家都认得他,眼下脑子虽然癫狂了些,但绝无恶意。”

    大圣一手撑在桌子上,一手指了指自己被抱住的脸庞,讪讪地看着店小二,无奈地说道:

    “这如何是好?我总不能一直这样。”

    陡然间,老乞丐发出一声令人心颤的抽泣,抽泣拖得老长,听的人都几乎憋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抽泣过去了,转瞬又嚎啕痛哭,声音凄厉,众人看在眼里听在耳内,感觉竟是哀伤无助到了极点。一众看客不由自主地陪着纷纷落泪。

    师兄弟二人大为不解。大圣不顾店小二劝阻的眼神,小心翼翼地将老乞丐双手轻轻捉定,站起来,扶着老乞丐靠近椅子,让其缓缓坐下,也不管老乞丐还在一直痛哭,招呼了店小二过来问道:

    “这位老人家姓甚名谁?又哭又笑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客官,您是初来乍到有所不知。”
    店小二约莫三十岁的年纪,撩起衣衫擦擦眼泪,相当了解老乞丐的样子,说道:

    “这位老人家姓子,名归逢,祖祖辈辈都在杨美城居住。原先是大户人家。城里有店城外有田,钱粮俱足,荣华富贵令人羡慕,杨美城上了年纪的人都叫他做子少爷。子家历代孝悌为先,忠信有礼长幼有序,一家几十口人其乐融融。美中不足的是子少爷这一代已经是子家连续三代单传,而子少爷成亲十来年,妻子多年无出,在收养了一个弃婴之后,终于生育一子,全家上下对这一双儿女极为宠爱。说起来子家家教甚严,一双儿女本来也不是娇宠之辈,被教得聪明伶俐,讨人喜爱,他们一家恩爱慈孝,羡煞旁人。可惜的是他的小儿子在八岁那年,平白无故变得焦躁不安,不近情理拂逆异常,索要无度。子少爷为了安抚此子,携家人外出游玩,途中发生重大变故,之后更在短短的半年时间之内家破人亡。子家世世代代积攒的偌大一份家业,到头来只剩下子少爷孑然一身。子少爷也和家里其他人一样不堪打击,除了还勉强活着,与废人已经没什么两样。流落街头,疯疯癫癫,有时连续几个月不见踪影,有时又在杨美城中游荡终日,满口胡话,匪夷所思。唉!他或隐或现地流浪了那么多年,衣食无着,全靠相熟的街坊邻居接济,才不生不死地捱到今天了!哦!对了,除了街坊邻居,还有一个原来他家里的丫鬟,叫做枚芳的,也在有一顿没一顿地伺候他!”

    真是一个凄惨悲凉的故事!大圣眨眨眼,打算追问详情,子归逢却吃吃地笑了起来,拍拍手掌,摸摸膝盖,小腿抖个不停,说道:

    ”佑儿啊!爹爹没有忘记你想吃大豆芽啊!你等了好久了吧,爹爹已经带回来了。你先看看,等会让厨房做好了,咱全家一块品尝,味道啊一定会如你所愿!”

    子归逢摸索一阵,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布包,摆在桌上。油腻的双手在衣襟上蹭了几个来回,觉得蹭干净了,便小心翼翼将包裹打开,里面是一把枯败衰黄的白色根芹。子归逢一脸欣喜地说道:

    “佑儿快看!大豆芽,银条啊!真的比我们这边的粗大好多啊!”

    儿子早就不在了,却还惦念满足他的愿想,此人究竟是真疯癫还是假疯癫?大圣看看其人,又看看桌上的豆芽,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想不到这时候众人身后传过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哭诉道:

    “苦命的人啊,不管你再怎么痴迷不悟,你的佑儿也都不会回来了啊!”

    本来众人留意的是房间里的子归逢,并未察觉后面有人走近,听到声音便回头看了一眼,一看之下都自觉让道。那女子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一面抽泣抹泪,一面走到大圣身边。女子头发微白,有些许年纪。

    子归逢勃然大怒,手一拨,大豆芽洒落到地上,又将桌面重重拍响,叫道:

    “佑儿,怎的还不快向祖母请安?!你这个孽畜,想要气死祖母吗?!”
    大圣突发其想,回头对众人哈哈一笑,低声说道:

    “我来哄一哄老人家!”

    店小二不知大圣用意,担心老人家又再受到伤害,摆手连声阻拦:

    “疯子面前岂有闹着玩的!客官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大圣不听规劝,向老女子使了个眼色,不由分说将她拉到另一张凳子上坐下,当众对着老女子躬身施礼一鞠到底,口中大声地说道:

    “佑儿恭祝祖母安康!愿祖母万福!”

    大圣自以为得计,嘴角止不住浮现笑意。或许他从未想过,凡间的人们一旦癫狂起来,性情便会大大改变,言行举止精灵古怪,实非一般情理所能揣测,更难能诱导。

    果然,子归逢并不理睬大圣,围观的人更多的是在哂笑。

    少顷,子归逢突然面对八戒,一脸惊愕,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伸手去拉扯八戒的衣襟。这几下动作出人意外,八戒猝不及防,慌忙抽身闪到一边,可是呆子瞬间又想到老人家可怜,伸出双手,一面作势要扶老人家起来,一面频频看着大圣向老人家示意,左右不是之际,急切地说道:

    “错了!错了!我不是你的佑儿,你的佑儿跪在那里哩。”

    八戒推说大圣就是佑儿,老人家看似听不懂意思,只管朝他不停地磕头,兀且痛哭道:

    “孩儿不孝!孩儿知错了!孩儿一定会找回佑儿,我们一定还会一起共享天伦之乐!母亲,母亲千万不要想不开!不要想不开啊!!您责怪我啊!母亲您责怪我啊!母亲……”

    子君逢力竭声嘶,时而哽咽时而嚎啕,叫在场之人于心不忍,已经知道是多年前的悲剧,其情其景却仿佛正在眼前发生,无不感觉凄凉,陪着流下眼泪。

    场面出乎意料,大圣也一时没了主意,念头一转,问老女子道:

    “这位婶娘,老人家的心智衰退到如此地步,我们该如何是好?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了么?”

    老女子擦了擦脸上泪水,茫然地摇了摇头,叹一声说道:

    “子少爷自从家里发生变故以来,已经得了二十几年的失心疯了。先前我还给他找大夫看过,各种汤药吃了不少,病情却没有一点起色,后来他还每每泼倒汤药,殴打大夫,忌惮外人近身。这几年既不吃药,也没有大夫愿意再给他施治了,我担心他发生意外,不得不时常紧盯,可也只是在空闲时才能做到,我还得讨生活。这一次有些许日子找不到他了……刚刚听说他出现了,我赶过来,却又不知怎么地,他又受刺激了。”

    原来还有人看护着这老疯子,大圣看了看老女子,又看看子归逢的,正想说话,子归逢突然挺直腰杆哈哈大笑,一脸狂妄嚣张,说道:

    “原来是个大户人家,我们不做他难道留给别人做么?我们狠狠敲他一笔就可以从此收山了。五千两黄金,为了宝贝儿子人家还是愿意出的!我们一直把官府当成个屁啊不是吗?!想想看,银子这东西人有我有,实在是美极了的事情!”

    八戒听得清楚,恍然大悟,说道:

    “哦,原来他家的变故是小孩儿被歹人胁迫,歹人借机敲诈钱财啊——那不就是绑架勒索吗?”

    老女子难受至极,抹了一把眼泪,点点头说道:

    “事情发生以后,子少爷一直责怪自己,没有一天可以释怀的,以至于思忆成狂。其实,前前后后都怪绑匪凶残,言而无信。”

    八戒狐疑道:

    “这么说,子少爷是出了赎金又救不回孩儿,最后落得个人财两空的下场?”

    “人……财……两……空……”

    子归逢重复八戒说的四个字,突然一动不动,只盯住八戒看,目光阴森可怖,嘴角微张,像是准备吃人的妖精露出又黄又白的牙口。

    八戒被看得心里发毛,觉得不妙,正欲走远些,子归逢“啊——”地一声尖叫,跳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用尽全身气力又掐又摇,口中不住地嚣叫:

    “你还我孩儿!你还我孩儿!你还我孩儿!!”

    八戒连连后退。他和大圣先前想的一样,自己本是天神,伸手一推便可以令子归逢撞向墙面,那样必定墙塌人伤,如此于心何忍啊?所以不能用强。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手足无措,脑门上飙出了一头汗,向左右乞求道:

    “伙计们帮帮我,伙计们帮帮我。”

    旁边几个站得近的看客上前七手八脚地把两人分开,起哄道:

    “一定是你们两个人长相晦气,子老爷见了便被激怒,你们暂时出去。”不由分说顺势把师兄弟两个撵到了门口,子归逢则被扶着坐回到椅子里。

    岂有此理!

    “这是我们的客房!”八戒嚷嚷道。

    “客爷稍安勿躁,你们的还是你们的。”店小二陪笑道。

    半个时辰的功夫,子归逢又是撞门又是拍桌子,忽而大哭忽而狂笑,费尽神思地说了一通过去惨痛的经历,算是彻底大动了肝气。此刻,他端坐椅上,心潮起伏气喘不已,在众人睽睽目光之下,发出一声重咳,猛地将一口带血的浓痰吐在地上。众人惊呼。老女子慌忙给他捶背,店小二急忙伺候他喝下几口温开水,又蹲在地上收拾污物。片刻后,子归逢心气初平,挥手让老女子停下,自己轻抚胸口,凝神静气,须臾,不紧不慢地、轻轻地吐出一口浊气,在众人的目光下,整了整衣衫,拈了拈长短不一的胡须,眼光流转,面色仁慈,神情和平常人一致无二。

    简直造化!众人瞪大了双眼,禁不住暗暗称奇。

    老女子最先发觉子君逢的变化,又惊又喜地走上前,颤抖着轻声说道:

    “子少爷!子少爷!你是不是好些了?还认不认得我枚芳啊?”

    这个老女子便是先前店小二所说的子家丫鬟。

    整间客房鸦雀无声,众人大气不敢喘上一口,痴痴的看着老乞丐子归逢,如同奇迹马上就要在眼前出现。    

    果不期然,子归逢看着枚芳,嘴唇哆嗦,流露出爱怜的神色,缓缓说道:

    “枚芳妹子,你与我娘子情同姐妹,自从那日娶了芊娘,你就一同来到我家,此后一直在我夫妇厢房服侍,叫我如何不认得?”

    枚芳悲从中来,失声痛哭,泪飞如雨。
    她幼时起便贴身服侍芊娘,后来随芊娘一起嫁入子家。子家变故之后,家产落于旁人之手,最后只剩下一栋破败祖屋,无处可去的枚芳蜗居于此,就地开荒种菜谋生。逢年过节,为子家祭拜祖先尽守孝道,经历诸多困顿委屈,依旧不离不弃,至今已经二十多年。

    子归逢数十年沉疴一朝康复,在场看客莫名感到激动,眼中泛光,连连称赞造化有功。

    子归逢自己端起茶杯喝了几口温水,润润嗓门,抚着长须沉吟良久,像是既要吐露这些年来耿耿于怀的心事对以往做个了结,又要叙述自己的故事给眼前的陌生人知晓,他缓缓说道:

    “心痛,心痛!!除了心痛还是心痛!可惜啊!我这一家,主仆四十几口,每一天都犹如众星拱月般地哄着、护着、疼着这个孽畜!到头来,所有的脉脉温情都化作了泡影!!老父老母对他纵容溺爱事事迁就,爱孙心切甚于我之爱子!难道做了祖父祖母,就要这样心疼孙儿吗?我真的、实在是没有办法不痛恨这个顽劣小子。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我的佑儿一定要学人家去海边游玩呢?你们谁可以告许我,我们子家,前前后后居住在杨美城的十几代人里面,像这样远行千里去过海外的究竟有几个人?你们不知道吧!!可是我知道!!除了我这一次发了疯举家外出的,根本,从来,杨美城,就没有人这么做过!!”

    子归逢一面说一面落泪。他的满是泪水的双眼在众人面前一一扫过,像是在寄望有人站出来埋怨自己,又像是在迁怒那一天没有人阻拦自己错误的决定。

    “既然子家已经在杨美城落地生根,又何必远涉千里之遥?无事生非自己找累?!孽畜啊,难道杨美城竟然容不下你这个小小的人儿吗??城里诗书万卷,你要是想都将之饱读于胸,爹爹我也可以给你开个藏书馆容你浸淫一世啊!怎么就会比不上寥寥数日的千里光景了呢?!”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其实没错啊!”大圣心里说道。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刘雅忽然觉得自己应该也读了不少书吧,可是对于以往,脑子空空,什么都没有记下,不过,要是能记得住以往的话,今日也不会沦为被天音惩罚的命运。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何其荒唐!我恨你!你为什么要说动祖父祖母,使二老对我这个没用的爹爹软硬兼施,令我左右为难。可恨我也是鬼迷心窍,不能固执己见,甘愿受你这个孽畜要挟,就如上辈子欠了你的大恩大德,这辈子你催命迫切。你们知道吗?那一刻,除了老父老母,其余的家眷和婢女一行十余人拉拉扯扯,扶携幼小,心里满是踏青游玩的情趣,坐了十驾马车赶赴千里万里,就是为了看滔滔江河奔流入海,看看海上的大风大浪,看看海上的日出日落,看看海上的鱼跃鸥飞……”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何其荒唐!我恨你!你为什么要说动祖父祖母,使二老对我这个没用的爹爹软硬兼施,令我左右为难。可恨我也是鬼迷心窍,不能固执己见,甘愿受你这个孽畜要挟,就如上辈子欠了你的大恩大德,这辈子你催命迫切。你们知道吗?那一刻,除了老父老母,其余的家眷和婢女一行十余人拉拉扯扯,扶携幼小,心里满是踏青游玩的情趣,坐了十驾马车赶赴千里万里,就是为了看滔滔江河奔流入海,看看海上的大风大浪,看看海上的日出日落,看看海上的鱼跃鸥飞……”

    枚芳哭得像个泪人,一再拭擦泪水,只是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责怪自己了……”

    子归逢恍恍惚惚,一时像是对着故去的儿子说话,一时像是对着众人说话,眼看着是一副情思耗尽力不从心的样子,他抬起手扶着额头,默默地停顿了许久。客房里,众人鸦雀无声,一张张脸上都是哀凉悲伤。有那陪着情伤恸哭的,暗中压抑不敢高声,只怕打断了子归逢的思路,一旦子归逢又堵塞心潮,他那像是已经好了的疯病即刻复发也未可知。

    良久,子归逢擦了擦眼泪,心绪再度复原,叹了一声继续说道:

    “唉!正所谓爱之愈深伤之也就愈深!我任由孩子恣意漫游,自己也贪得片刻闲暇,将琐碎事物置之脑后,尽览海边风光。暖风吹拂,奇丽景致让我等流连忘返乐不思归,终于造化无常乐极生悲!一群亡命海匪见我儿女衣服华丽,不拘小节,就设计把他二人骗了去,用他二人性命讹我钱财。我倾尽所有,犹不能让歹人知足。可恨我纵有万贯家业,怎奈远行在外,远水解不得近渴,那一刻尽管快马加鞭传递讯信,尽管火速来回,可是一切终究命中注定。当家人从杨美城筹措上千两黄金赶来的时候,总兵执意围剿这股海匪……那场混战,令我一双儿女死在乱军之中……”

    子归逢神色又转趋黯然,说话再度悄然停顿,目光呆怔地对着众人,就像陷入了痛苦的回忆。我盯着他,他的脑子里面,那一幕官匪厮杀血光飞溅的惨烈景象一定从来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退而模糊……

    又哽咽了一阵,子归逢摇摇头,终于不愿再说那时惨状。
    客房内有十余人,除了大圣、八戒、店小二和枚芳,其余都是赶来追看热闹的房客及街坊邻居。这时候,一个姗姗来迟的人出现了,乃是五十来岁的男子,正是檀香客栈的掌柜兼帐房先生。他踮起脚尖看了一眼房内的动静,见到房内平静安然,便招呼大家道:

    “不相干的各位走了罢,走了罢,不要围观了,让老人家安静安静好吧!各位都做自己的事去吧!”

    现在子归逢既不说话,也不发疯撒泼,也就没有什么看头了。众人慨叹着,议论着,一个接着一个走出门外,渐渐散去。

    枚芳仍旧想着自己是奴,子归逢是主,她走到子归逢身旁,拭了一把眼泪,淡然笑着,轻声说道:

    “少爷,今日真的谢天谢地了!现在我们不如回到老屋去吧,安顿下来以后奴婢去找大夫给少爷慢慢调理,把病彻底医治了。”

    她觉得子归逢身子孱弱,伸出双手,想要扶住主人的手臂。

    不料双手竟被子归逢一把拉住,紧紧地握在手中。子归逢噙着热泪,眼睛不眨一下,望着枚芳,脸上满是诚挚感激。枚芳的脸颊唰地一下变得绯红,心中小鹿乱跳,又不敢就把手挣脱出来。

    客房里的杨美城故旧彼此暗示眼色,暗暗替子归逢感到欣慰。看来命运多桀的子归逢时来运转,这一天算是终于熬过凄苦岁月,不但困扰了他二十多年的疯病莫名其妙地一朝解除,而且,看样子他已经对婢女枚芳心生情愫,如此一来,这主仆二人老来有伴矣!

    子归逢毫不忌讳他人在场,对着枚芳柔声说道:

    “枚芳,我们子家惨遭不幸家破人亡,正所谓大难临头各自飞,自那以后,整个宅院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各处家业也都被人趁火打劫,分毫无收。最艰难的时候,只有你还认自己是子家之人,不曾弃我子家而去,至情至性非你莫属!这些年来,你替我们子家吃了数不清的苦楚,归逢不是一直懵然无知,而是实在是落难之人无以为报啊!”

    子归逢自疯病发作之后,懵懂终日的时候居多,间或灵光一闪回复正常心智的时候也是有的,只是时间极短,犹如电光火石,这二十来年的故事在他的记忆中零零碎碎,无法交织连接。况且得了失心疯的人,一旦要想那些心中不迷不醉混混沌沌的事情,头脑便会疼痛不已,令人时而发狂。

    枚芳心中悲苦,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禁不住又掩面痛哭。

    檀香客栈的掌柜看上去是原来就认得子归逢的人,这时上前对枚芳说道:

    “子老爷的病有了好转,实在是可喜可贺。只不过,这仅仅是初初好转,他就说了这么多的话,怕是不妥当的。你们子家老屋,出事后长久以来缺少修缮,条件过于单薄,不适合治人养病,我看不如让子老爷先在小店住下,你也留下来侍候他,让他静心疗养,直到完全康复,如此再做以后的打算如何?”
    枚芳脸又一红,寻思怎么问自己呢?明知自己是奴婢,这事应该问主人啊。她看看子归逢,想要听听主人意见,但是子归逢默不言语,想到檀香客栈掌柜的话其实甚为有理,便代主人点头应允。

    好心的老板又说道:

    “我客栈内有一个套房,里面有两居室,原是自家人用着的,那里气流贯通,安静怡人,可居高临下望江览月,适合久居,枚芳,你可带着子老爷暂到那里居住,我这便让人去准备热水衣物,子老爷过去了就可更衣沐浴。”

    我在不久后得知,檀香客栈掌柜也是杨美城人士,原来家中贫寒,所幸得到子家资助,借给本钱开了这家檀香客栈,从此可以自给自足,至今手上略有宽裕。说起来,子家能够资助他的光景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老黄历了,不过,这位老板乃是一个得人恩惠铭记于心的人,所以才对子归逢有这般关心。以往他见到子归逢流落街头四处讨食也都及时相助,只是子归逢一再疯疯癫癫,令他总是好事难做。眼下子归逢奇迹般好转,正是可以好好报答一番的时候。

    店小二前面引路,枚芳扶起子归逢后面跟着,走向门外。大圣好心,快步上前把虚掩着的房门大大打开,轻声说道:

    “老人家请仔细,慢些走,慢些走!”

    子归逢听得清楚,突然间站住,蹙眉凝神,将大圣又一番细细打量。这下可好,蓦地他全身又是一阵哆嗦,像是被针扎到了一般。

    然而他忽地怒目圆睁,挥手跺脚,力竭声嘶大喊大叫起来:

    “你这不肖孽畜!!无父无母的孽畜!!无法无天的孽畜!!”

    他的声音极大,犹如醍醐灌顶,经由五脏六腑直撞大圣心田。这一刻,子归逢丝毫不像大病初愈的样子了,一直撕破了喉咙冲着大圣呼喝:

    “你为何要远走他乡?你为何要害我家破人亡?你这厮,所为何来?!所为何来?!!!”

    自进屋以来,子归逢与众人相安无事,两次三番只是朝着大圣师兄弟冲撞嘶吼,大圣又惊又恼,愤懑至极。

    大圣抓耳挠腮,不耐烦地连连挥手,做势驱赶,嘴上急吼吼大叫:

    “去,去,去!快快扶了他出去!好心帮他开门,就算得罪他啦?!这叫什么事?我和他是冤家对头么?”

    难不成转眼之间子归逢又要发作疯病了?枚芳和店小二一阵心慌,加快脚步手臂用力,几乎把子归逢身子架离地面,枚芳并以柔声安抚,几个人硬是连扶带抬将子归逢托出门外,一顿抢行,迅速在楼层拐角处消失了。

    八戒瞥了一眼,大师兄可是真够气急败坏的,乃忍着笑把门关上闩紧。隔着门板,二人仍旧听见子归逢高声叫骂远远传来:

    “你若不回心转意快快回来,大家都要枉死矣!枉死矣!枉死矣!!”

    未几,到底耳根清静了,八戒翻翻白眼,无奈地说道:

    “可惜啊!这人才好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转眼疯病又犯了,让大伙白白高兴了一场,这回不知又要疯到哪年哪月了。师兄,其实这得怪你啊!要不是你没事找事去给人家开门让路,和人家面对面大眼瞪小眼,人家不就一直安然无事了?!你看你变的好模样,一定跟他那不孝的儿子十分相似,才令他一见到你的容貌就要发狂,这是你造的罪孽,罪过不小!”

    大圣讪讪一笑,说道:

    “先前你还不是一样,也被人家嫌弃了赶出门口的么?不过,我看他这回未必就又疯了。”又道,“八戒,你说的一些话也言之有理。你脑袋瓜这么灵光,将来我们打开门做生意,站在柜台上招呼客人的事便让你来做好了,好歹让你卖弄卖弄伶牙利齿,把臭的说香了,把丑的说美了,把店里所有的破铜烂铁都给说鲜活了,那时财源广进,生意兴隆,我们的日子一定好过得不得了。”

    刘雅对两兄弟斗嘴耍贫提不起兴趣,不感兴趣也只能耐着性子听和看。眼下,刘雅倒是想知道子归逢究竟是不是又疯了。天音的惩罚持续不停,客房里发生的事情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刘雅能感觉到大圣和子归逢之间隐隐约约的缘分。

    刘雅立在屋中一角,靠近木制隔墙。天音的惩罚并不限制刘雅贴紧墙面,于是刘雅想听听外面的动静,谁知耳朵刚碰到墙壁,便被吸附一样,整个人连续穿过几间客房,心想事成也似,跟在了子归逢身后。

    难得,实在难得,第一次觉得在惩罚中也能心想事成,以后还会这样吗?刘雅不知道。这种心想事成或许也是天音说的林林总总的补偿的一种。

    子归逢被扶着转到客栈的另一层另一角,向着给他安排好的房间走去。远离了大圣的客房,子归逢不再作声,焦躁气急的脸色又渐渐转好,心不急,手不抖,略略喘息片刻,神态复如先前一般。枚芳和店小二以及客栈老板心魂甫定。欢喜之余,口念“阿弥陀佛”,大赞造化神力。

    刘雅笑了笑,大圣猜对了。子归逢没有又疯掉,八戒说错了。

    二十多年前子家遭遇巨变,杨美城方圆百里尽皆惊动。说起来,子家的忠信之人除了枚芳,还有当时的管家。那时子归逢举家出游,管家则留在家中,既是管家也代管生意上的事务。他为子家不遗余力,接到催要赎金的消息之后,急急忙忙筹措了大笔银票,本来只打算和两个仆人赶赴海边,怎奈老太爷老太太爱孙心切,定要早早见到孙儿,所以只好让二老一路跟随。途中老太太难以经历颠簸,着着实实地耽误了一些时间。乱军之中,管家连同子家一双子女被歹人杀害,所带银票连同尸身一起被大火焚毁。老太太见到孙子孙女惨状,心病急发,卧床不起。子归逢惨遭横祸之后,一条命只剩下半条,变得心灰意懒,不思回天,眼睁睁看着亲娘客死他乡,和幸存下来的几个人带着老太太的灵柩勉强回到杨美城后,大宅内终日惨布乌云,人人郁郁寡欢。此后厄运接踵而来。先是夫人芊娘病入膏肓,追随一双子女去了黄泉,而后债主上门索债,其间有落井下石对子家产业暗打主意的,夸大债务,迫使子归逢变卖家中绝大部分产业,元气大伤。子归逢频临崩溃无心经营,故此家道中落日渐单薄,仆人婢女相继离去,潦倒困顿之际,风烛残年的老太爷撒手人寰。子家原来一大家子,曾经无限风光,令人羡慕,最后剩下的除了子归逢,就还有一间四壁皆空的破旧老屋,和随芊娘陪嫁过来的义婢枚芳。

    枚芳为了主仆二人生计,不得已在子家老屋旁开荒种地,以卖菜为生,受尽了凄苦凌辱,少小便贵生贵养的子归逢受不了时过境迁的变化,终日思前想后怨天尤人,有一日突然崩溃非人,有时无影无踪,有时露宿街头,有时过家门而不认,就此变得疯疯癫癫,成了人人嫌弃的肮脏乞丐,若不是枚芳照顾,只怕早就曝尸街头了。
    没多久,刘雅忽地又回到大圣八戒身边——天音的惩罚,不,是摆布,天音的摆布一直都在。不过说起来,这次回来的过程仍然颇为奇怪。

    每当刘雅所跟随的人入眠,刘雅自己便会昏沉迷糊,都说渴饮倦睡,刘雅却从没有感觉过困倦,故而算不算睡着,似乎只有天音才知道——知道对刘雅施行的摆布里面有没有包含睡觉的内容。当天刘雅从迷糊中激灵灵地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并不是呆在子归逢的客房,而是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打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看看天上,皎月高挂,月光照出周围的情形。

    刘雅站在两旁长着青草的土路上,路上寂寥无人,四周是密集的大树,浓墨一样的树影下掩隐着一栋孤零零的两层楼房。一切异常地安静。刘雅注意到青草中有一块石碑,借助月光,仔细看了半晌,认出上面刻着的“冰窖”两个字。

    “吱呀——”

    有人在楼房里打开门走了出来,步履轻盈,离刘雅越来越近,当他从刘雅面前走过的时候,刘雅便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这个人脸色几乎和月光一样白,穿着黑衣,肩上裹了白色围布,身上隐隐散发着一股寒意。刘雅跟着他,偶尔听到他心里的声音:

    “这个人会不会是我一直在等的人呢?”

    “师父,我已经等了几年了,你要是在天有灵,就让那个人成为我要等的人吧!”

    “檀香客栈,应该走这条路。”

    须臾,这个人走到了街巷的道路上。刘雅看街巷两旁商铺高挂的旗标,发现其实还是在杨美城内。这个人要去檀香客栈,檀香客栈可能有一个他一直在等的人,这是在把自己往回带。刘雅很惊异。要说檀香客栈的新房客,必须算上大圣和八戒两个人,如果冥冥中有安排,自己跟随了两兄弟那么久,那么他要找的未尝不会是他们中的某一个吧。

    去往檀香客栈的熟悉道路出现在眼前。刘雅没有断过臆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他找到了他一直在等的人,随后说了一些话,做了一些事,自己恍如梦醒,突然知道了自己是谁,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总而言之,刘雅非常期待。

    到了檀香客栈,这个人对着大门伫立良久,忽然坐在了大门对面的石凳上。他是不是打算这样等到天亮,客栈开门以后进去找人?正这么寻思,一阵风吹来,令刘雅袅袅而起,穿墙破壁,其间刘雅很快迷糊起来,一时懵然无知。直到清醒,才发现置身于大圣和八戒的客房之内。
    是那个人带自己回来的?为何不是让我自己直接回来?我一定要知道有这个人的么?天音的摆布让刘雅看不懂。

    自从决定要在杨美城开门店售卖古董之后,师兄弟二人满心踌躇跃跃欲试。这天,二人打算到街市上转一转,查探查探行情。随同师兄弟走出客栈,刘雅不自觉地往石凳看了一眼,赫然发现那个黑衣人。此刻,黑衣人用白围肩包住了头脸,只裸着一对深邃的眼睛,在石凳上正襟危坐,旁边一块牌插在地上,牌上写着“坐等新人接替”六个大字。有人从他面前路过,向他问话,他一言不发。大圣和八戒显然也留意到了此人,只是这兄弟两个瞥了一眼便走开了,丝毫没有走近。

    “师兄,真是奇怪啊!蒙着个脸还想找人接替,人家问话他又不答,这人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这地方可能就是这样。我们初来乍到,不要少见多怪。也许他等的是和他有共同默契的人。我们见怪不怪,才更像本地人。”

    他们是沉得住气,刘雅是真沉不住气。刘雅寻思要是自己不被惩罚,一定会揪着这个人问个底调天。刘雅需要知道的太多了,能问得一点是一点啊。

    游逛一日,居然找不到一家古玩铺子,问问他人,众皆摇头不知何为古玩店,有人干脆回答大沱没这样的店。兄弟两个猜想时空既已不同,也不能巴望两边什么都一样。天色将晚,通街走遍的二人按捺不住,在大街上击掌叫好,觉得在大沱开第一家古玩店,将会大有可为。

    回到客栈门口,黑衣人仍然端坐于石凳之上,旁边仍然插着“坐等新人接替”的牌子,大圣和八戒仍然见怪不怪地径直走入客栈。进了客房,刘雅从窗户往下看了很久,最终见到黑衣人于夜幕中黯然离去。

    叫了晚饭送到房内,师兄弟两个趴在桌边,一时愁眉苦脸。店小二想想这两个是活宝,摇摇头想离开,大圣跳起来拦住小二,换了一副面孔,笑嘻嘻问道:

    “小二哥,你知道杨美城街上哪里还有空闲的铺子么?”

    小二想也没想就说道:

    “好似没有了吧!怎么会有呢?!杨美城是去往京城必经之所,每日来往京城的人在此穿梭不断。你们知道的,这些人乐意出手采办杂物、送礼、交易什么的,在这里做生意断断不会亏损啊,一旦有新铺,还没叫招租,便会有人早早下定买断,现成的空铺待租?!太阳从西边出来才会有吧。你们啊,怎么说呢?有眼光没机会。”
    八戒露出笑容,也央求道:

    “小二哥是地方上的人,换做是你,真要有心在这里当老板做生意,这么多熟络的邻里故旧,还能不帮忙出个主意?!你自己找一家铺头总不会是忒难的事情吧?”

    店小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

    “让客官见笑,这实在不是帮忙出主意便行得通的事,杨美城这几年又不扩修改建,实在是没有什么空余铺子。这些年来,象二位客官这样用心寻找铺面要大展宏图的我见过不少呢,只是无一不是趁兴来用扫兴而归。你们?呵呵,自然也要和他们一样的了。”

    师兄弟二人面面相觑,好似被一盆冷水从头顶浇到了脚底,热情顿失。八戒一下子瘫在椅子上,丧尸一样仰面坐着。大圣扼腕摩搓,走来走去,心烦不已。

    店小二暗自好笑,须臾转身离去。出门走不到两步,激灵灵的突然想起来什么来,脱口而出:

    “唉呀,我倒是忘记了!”他转过身,“客官!”

    大圣没好气地望着,心想又没说要退房难道要提醒交房钱不成?除此之外,一个小二还能说得出什么好听的!

    店小二面带喜色,说道:

    “不知你们是不是有缘人?那日在你房中疯疯癫癫的老者子归逢,在杨美城原是有一栋老房子的,与街市相隔不远,长久没有修缮,多少有点破落陈腐。日间,我听老父说起子老爷疯病初愈,打算把老房子的部分空余租赁出去,收点碎银以作度日所需。呵呵,现下我可是把这消息告诉你了,剩下的就看你们能不能和子老爷说得下来了。不过,”小二露出一丝坏笑,“你们的相貌好像长得不太讨子老爷喜欢啊!”

    八戒心急,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跳起来,欣喜地一面连说多谢,一面拉了大圣就要往外走,大圣站定了说道:

    “莫急莫急!”

    “事在人为!你怕子老爷不喜欢你?!我不怕!我只怕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非也非也!”

    大圣问店小二:

    “你的老父尊姓大名?将来我要重重谢他。”

    店小二嘿嘿一笑,露出洁白的虎牙,朗声说道:

    “不要说什么尊姓大名的,你们见过。这间客栈乃是我家开的,前日你们见到的客栈掌柜,正是家父!”

    大圣心花怒放,啧啧称赞店小二,感谢之情都写在了脸上。

    好事岂可多磨?必须乘热打铁啊!师兄弟两个立刻把门掩上,直奔子归逢客房,一路疾走盘算,想到子归逢似乎对自己二人心怀偏见,担心见面之后又陡然气急发作起来,没来由地坏了大好的锦绣前程,脚步不由地放慢了。思虑再三,不敢贸然登门,由是转到账房先生处找到客栈掌柜,央告客栈掌柜向子归逢转告自己的意思。掌柜果然心地颇好,答应即刻转告,抬脚待行,又转过身来诧异地问道:

    “此事尚未广而告之,你们怎么会这么灵通?现在就知道了消息。”

    大圣喜不自胜,挑起大拇指洋洋得意地说道:

    “哈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们大家都是有缘分的人!你的好儿子,店小二,不是才给我们送晚饭么?!”
    深夜,师兄弟两个熄了灯上了床还是兴奋的睡不着。刘雅静坐桌旁,等待昏沉迷糊的时候到来,他们睡了,或许自己也就该歇息了。

    一个既不是来自大圣也不是来自八戒的声音在刘雅心里响起,并且算不上很陌生:

    “接替我的人到底来还是没来?!”

    “三年五载,十年八年,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那个奇怪的黑衣人又在附近出现了么?刘雅站起来,走到窗户往外看。外面巷道静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影。

    不在附近的人,自己也能听到他的心声了,天音的惩罚有时看起来也像补偿,摆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难以捉摸。刘雅苦涩地笑了笑。

    便在这时,刘雅飘然而起,穿过窗户出了客栈,飞到高空,头顶皎月俯视整个杨美城,犹如夜里清风掠过城池,落在城外北郊。

    他面前是一座透着微弱光芒的庙宇。庙宇不算大,左右后三面是稀稀拉拉的幽深树影,门口正对着马路。百步开外是杨美城北门。

    刘雅心道:

    “天音摆布我到这里做什么?跟随黑衣人么?”

    轰隆一下,刘雅如同被搅乱的风——有人从他的身上穿过径直走进庙宇——黑衣人从身后而来,拿着那一块有腿的牌子。

    当然,刘雅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庙宇门额上有三个字:城隍庙。

    庙宇内雕像逼真骇人,壁画精美绝伦,一切都栩栩如生。座像后阴影如墨,也可说一片漆黑。

    两个人从漆黑中走出来,现出身形。烛光虽暗,映到他们脸上时亦能看清一二,刘雅心里轻呼一声:

    “是他们!”

    这两个人衣襟飘逸,骨骼清奇,乃是天上神仙千里眼顺风耳。大圣和八戒曾去往灵霄宝殿寻找过他们,意欲借助其神通寻找金身罗汉沙和尚。

    他们无视黑衣人,差点撞上。

    “谁?!”

    千里眼顺风耳几乎异口同声。我一下子愕然了,他们的神通在于耳眼,现在的行止怎么就跟盲了聋了一样?!

    黑衣人把有腿的牌子跺了跺,发出咄咄的声音,因为四周寂静,很响。

    千里眼说道:

    “老伙计,他想让我们看什么东西。”

    顺风耳嗯嗯地点点头,走近牌子看了又看,说道:

    “这牌子写着,坐等新人接替!”

    “我们不是来接替谁的!你找错人了。”二人异口同声。

    “那么打搅了!”

    黑衣人说罢转身离去。刘雅习惯性的跟上,却又忍不住回头看。这一看,忽然觉得很自然,于是索性站住,而后发觉自己真的能够停留在这里。黑衣人渐行渐远,夜色淹没了他的身影。

    “老伙计,继续睡吧,能不能找到宝贝,明天再看看。”

    千里眼顺风耳睡他们的觉了,刘雅觉得很无趣,可这时不能离开——他终于意识到,即使看起来是自主的行止,其实也不过是天音惩罚的一部分——惩罚无处不在——摆布无处不在。

    皎月从流云中跳脱出来,光亮温和地撒布于城隍庙,透过窗棂,把庙内也照得很是亮堂。

    刘雅并没有和以往一样昏沉迷糊,而是漂浮起来,掠到座像之后,与画壁面对面。画壁靛蓝为底,满布彩云,间或仕女飞天,神鬼佛陀,异兽见首不见尾,琼楼玉宇,薄雾缭绕,明明是仙境气象。
    忽然,壁画中的仙境变得十分广袤,所有的一切都在霎那间鲜活灵动。浓雾扑面而来,刘雅干瞪着双眼,不知所措。

    浓雾很快掠了过去,刘雅落在一片水榭花亭之中。不远处有座殿堂,匾额上写明是兜率宫,里面传来千里眼的声音:

    “老君,您怎么带了个娃娃回来?”

    刘雅循着声音飘入大殿,太上老君和千里眼顺风耳正看着睡在地上的娃娃蕨萝。

    “他是葫芦里的丹丸化生,自然要带回来。等他醒了,让他喝几滴才开窖的琼浆玉液。”

    老君早就对丹丸宝贝得不行,算是意料之中。

    “是您吩咐给大圣兄弟喝的那个?!”

    “正是!”

    说话间蕨萝突然就醒了,千里眼顺风耳忙去取琼浆玉液,没想到窖里空空如也,一滴琼浆玉液也倒不出来。二人回报老君,老君带着蕨萝一同赶到窖坊,审视一番凝眉问道:

    “你们给大圣兄弟喝了多少?”

    “就一壶!”

    “灌了一壶窖里就一点不剩了?!”

    “没看,只是觉得还有。”

    老君思忖片刻,眼睛盯着一个空盘子,问道:

    “你们用了哪个壶?!”

    顺风耳把空盘子端到老君面前,和千里眼异口同声答道:

    “放在这个盘子上的壶!”

    “现在壶在哪里?”

    “大圣兄弟拿走了……”

    老君不动声色掐指捻算,算毕背对二人说道:

    “要是大圣兄弟拿走的是别的壶也都罢了,怪就怪在你们用了这个壶。你们去把这个壶找回来吧!”

    千里眼顺风耳面面相觑,问道:

    “敢问老君,这个壶一直放着,一直没用过,窖坊除了酿制琼浆玉液,也不寄放什么奇珍异宝,它究竟是怎样的壶?”

    “这个壶究竟怎样,我也不知,但它装下了整窖琼浆玉液,分明非同一般。”

    “那么我们遵命,去找大圣兄弟索回就是。”

    “且慢!”老君仍旧背对二人,“这次你们去找大圣兄弟,一路维艰,休怪我无情,一切都是天意!”又道,“我送你们一程。将来真要是觉得凄苦了,就忘了自己曾经是神仙吧!”

    老君挥挥大袖,平地上生出一股旋风,把刘雅和千里眼顺风耳卷在一起,飞出兜率宫越过南天门,落入弥漫着的重重雾霭之内,四周朦朦胧胧。当蕨萝诞生的地方隐隐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刘雅一下子昏沉迷糊了。

    醒来的时候,刘雅已经置身于大圣兄弟的客房里。大圣兄弟仍在睡觉,天蒙蒙亮。

    “刚刚进到千里眼顺风耳的梦境里了!”刘雅对自己说道。

    千里眼顺风耳一定对被太上老君逐下凡间耿耿于怀,以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由是自己知道了他们出现在这里的缘故。不过,刘雅很疑惑他们为什么没有了原本的神通。

    而且,刘雅忽然有些分不清什么时候是惩罚,什么时候是补偿,惩罚和补偿都是那样的神奇。抑或惩罚和补偿本就交织在一起,纠缠不清。

    好在,刘雅已经把这种纠缠不清看作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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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3-10 23:57:37  更:2022-03-11 00:0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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