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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难忘的天涯故乡[第1页]

作者:教导员y
首页 本页[1] 下一页[2] 尾页[13]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一九六六年下半年,我和同届的同学,一块有了新称谓:“老高三”;一九六七年下半年,我和我的同学升级为“老老高三”!一九六八年上半年,当“造反派”的同学,被允许参军上了“大学”。
    参军的同学,穿着新军装,背着背包,排着队,走下荆江大堤,直奔轮船码头。
    我与同我一起来县城,送参军亲戚华师六六届大学毕业生站,在荆江大堤上,目送这些上“大学”的同学,登上开往武汉的轮船。
    大学生指着登船的新兵,问我:“这次是海军,技术兵种多,去当兵,真的与读大学差不多,你干么不去呀?”
    我扭过头,看了看他,不高兴地说:“这还问我呀?”
    他取下高度近视眼镜,用嘴吹了吹镜面上的细砂子,瞪大无神的眼睛反问道:“与我有关吗?”
    本来自己这次没当上兵,就满肚子有火,看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无所谓模样,我肚子里的“气”直往嗓门儿“涌”,于是,提高嗓门儿,嚷道:“你要是参加‘武汉钢二司’(文革中武汉大专院校红卫兵组织),打倒陈再道,我也跟着你当造反派,不也。。。。。。”
    由于嗓门太高,引起一阵咳嗽,话只说了一半,嗓子再也哈不出话来,只好用手指着正要离开码头的轮船。
    轮船起航的汽笛响了,大学毕业生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指了指回旅社的下坡路,小声说:“人非圣贤,岂能无错?我怎么知道保大军区的司令,会保错呢?明明听说周总理的飞机到武汉,王力靠边站,谁知道王力没靠边站,倒是陈大麻子靠边站了!”
    我抬起低着的头,望了他一眼,不高兴地说:“你怎能学‘钢二司’骂人呢?”
    大学生重新戴上眼镜,望着天空,叹了口长气,说:“我发表造反声明,脱离‘红三司’,再不当‘康老三’了!”
    我很自然地反问道:“这是为什么?”
    大学生举起右手,使劲地往肩后指。
    我明白他是想说,不投降,就与我当不了兵一样,他也分配不了工作。但我没这样说,却装腔作势地要看他肩膀,问他是不是在武汉被‘钢二司’的造反派抓去,打伤了肩膀。
    大学生扒开我的手,引开话题,小声说:“我的表哥是老解放军,曾参加修过川藏公路,他告诉我说,当兵很危险,脑戴拴在裤腰带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为国捐躯!你看,雷锋是个汽车兵,又在东北开汽车,照说,应该没什么危险,可是。。。。。。”
    我不解地问道:“你是在劝我,还是说我今后也不要当兵?”
    大学生沉默不语。
    我追问道:“你刚才不是说,这次当海军,技术兵种多,怎么一下又变了呢?”
    大学生依然沉默不语。
    我气急败坏地喊道:“难怪人家骂你们‘红三司’是‘康老三’的,太会见风使舵了!”
    接下来,我们俩谁也不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
    “站住!”一个稚嫩的声音在我俩面前响起。
    我和大学生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发现我们面前站前两个初二模样的学生:男孩子穿着一件两个兜的退色黄军装,右手紧卡着肩上“三八”步枪的枪带,左手军装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半截绛色毛衣袖子;女孩儿剪一头短发,也穿一件两个兜的退色男式黄军装,两只军装袖子和里面的白衬衣袖子,一起卷至肘下。
    女学生指着大学生嚷道:“臭老九,我喊站住,你为什么还往前走?”
    大学生看了女孩儿一眼,慢吞吞地从裤子口袋掏出学生证,递给女孩儿。我用方言问道:“我刚才去送你们钢红旗的李向东上船,要介绍信吗?”
    男孩子笑着说:“我晓得你,是我们勤务班李班长的同学,是老老高三的!”
    听男孩这样讲,我立即左右看了一眼,发现身旁没有其他人。女孩儿看过大学生的学生证后,笑得好甜,我提着的心,随着她的笑容平静下来。
    女孩儿仍然笑着,随之把学生证还给大学生后,对大学生说:“反戈一击有功,你若还在红三司做老保,就请你进学习班了。”
    大学生又把学生证递给男孩子,说:“给背枪的红卫兵看看。”
    男孩子用力推开大学生的手,不客气地说:“我不管这个,你快背一段最高指示!”
    大学生问:“背哪段?”
    男孩子大声说:“你是大学生,当然要背长一些的!”
    我本来以为可走了的,谁知道还要人人过关,趁大学生在动脑子时,我抢先说:“最高指示,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舵的手毛 教导我们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女孩儿把我拉到一边,对大学生说:“高中生都背完了,轮到你了!”
    大学生是学中文专业的,也许他认为只两个初中生只配做他的学生,不能背的太简单,调整一下自己的姿势后,感情充沛、抑扬顿挫地朗诵道:“独立寒秋,。。。。。。”
    女孩儿接连摆手,说:“不行,不行,还没有背林副 的四个伟大呢,重来!”
    大学生争辩着说:“我背的是毛 诗词,。。。。。。”
    男孩子突然大喝一声:“站住!”
    我和大学生吓了一跳。
    大学生停止朗诵,见我指他的身后,回头看,见一个四、五十岁的农妇,肩上扛着鼓鼓囊囊的中号布袋,在男孩子的喊声中站住。
    女孩儿上前对农妇说:“人家武汉来的,都在背毛 的最高指示,你怎么能搞特殊呢?你要是真的偷跑过去,我们就会说你对毛 不忠的!你知道不忠的后果是什么吗?”
    农妇摇摇头,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滚了下来。
    背枪的男孩子把枪从肩头取下来,农妇慌忙说:“我对毛 忠、忠、忠!”说着,两条腿不自主地抖动。
    男孩子把枪换了一个肩膀,大声说:“快背呀!不怕肩上的东西压人吗?”
    农妇看了看男孩子肩上的枪,说:“我不认得字。。。。。。”
    女孩儿大声说:“不认识字,我教你!”
    农妇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小声说:“谢谢姐姐。”
    女孩儿的脸一下涨红,没好气地说:“谁是你的姐姐?是你大还是我大?”
    农妇哈了哈腰,连声说:“你大、你大、你大!”
    女孩儿睁大眼睛嚷道:“我的岁数会比你大?”
    农妇又哈了哈腰,说:“不是说你年纪在,是说你官大。。。。。。不是说你官大,是说你是红卫兵你大!”
    男孩子在一旁不耐烦地说:“不乱扯了,我说一句,你跟着说一句,最高指示,要斗私批修。”
    农妇顿时脸一下雪白,马上放下布袋,慌慌张张地说:“我这里不是豆豉皮桕(即荸荠的方言称谓),是一袋萝卜!”
    听见农妇的辩解,大学生和我捧腹暗笑,生怕笑出声来。
    @阿碧050320 2012-9-13 22:19:00
    大牛伯伯既然您坚持在这里开帖,我建议您在舞文弄墨里也开一帖,让更多的人读到您的经历和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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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到你出现在我的帖子里,我。。。。。。
    女孩儿见此情形,立即伸手抓住男孩子的枪管,冲着男孩子吼道:“我不是问的佩服的‘佩’,是问的配合的‘配’!你说错了!”
    男孩子斜了女孩儿一眼,不服气地说:“斗私怎能配合修正主义呢?不算反动言论,也算错话!”说完只稍稍把枪口向上抬了一丁点。
    女孩儿见男孩子不听她的,一下脸又红了,随即腾出左手抓住枪带,喊道:“把枪还我,这是曾班长交给我保管的!”
    大学生见两个红卫兵相互夺枪,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就冲向前,从男孩子手中把枪夺过来,对女孩儿大声说:“我们一块走,去武汉钢二司驻县联络站,那儿有我的同学,找他评理去!”
    大学生的举动把我惊呆了,我扭头一看,见男孩子正准备拣地上一块砖头,我迅速跑上去,抢先拣起那块砖头,对男孩子说:“你不要与大学生对着干了!武汉钢工总的朱总指挥是他的大表哥,他的同学又是驻县联络站的站长,你砸伤了他,那是要进学习班的!”
    男孩子空着手,望了正准备跟大学生一块走的女孩儿,象放了气的皮球一样,有气无力地对女孩子说:“算了,我不要你的枪了,行吗?”
    女孩儿看了看大学生,大学生转过头来看我,我指着大学生对男孩子说:“他也是你们的造反派战友,不象我,是个死老保,你们的事,你们处理,反正我的语录已经背过了。”我边说边离开他们三个人,抬头见街那头县革委会门前的大字报架下,围着一大群人,声音嘈杂,不知发生什么事,就扭头向东边的供销社仓库走去。
    没走多远,大学生追了上来,大声问:“为什么不从街上走?”
    我一边继续朝前走,一边说:“这年头,见了人群就应躲路走,省得惹麻烦!”
    大学生笑着说:“难怪那个男孩子说你是死老保的,你的胆子也太小了!大辩论是文革的‘四大武器’之一,见了大辩论的人群就躲,你就无路可走!”
    我苦笑着说:“六六年的那个暑假,我在人群中间站圈子站怕了,现在一见人群围成的圈子,汗毛就竖起来!”
    大学生见我说得这么可怜,跟在我身后,不再说什么。
    走到离仓库大门十来步的地方,仓库大院内“忠”字歌的歌声立刻传进耳鼓,我心想,是谁在这个角落教唱“忠”字歌呢?
    谁知,走到大门口时,见两个带着“钢革司”红袖章的枪兵站在那里,我身不由己地后退一步,真糟糕!这一步正好踩着穿着布鞋的大学生的脚。
    大学生“哎哟”一声,惊动了两个枪兵。
    两个枪兵随即提着枪,走到我俩面前,其中一个大个子开口问道:“会跳‘忠’字舞吗?”
    我心里想,这个问题随你咋答,进去跳舞是一定了!
    正摸着自己脚的大学生,头也没抬,就答道:“不大会。”
    矮个子笑着说:“不大会,是跳少了。快进院子再学学!”
    我回过头,对大学生眨了眨眼睛,意思想告诉他,碰上带枪的造反派,只能顺杆子爬。没想到,他却以为我要他说“不”,于是说:“我们还要赶路呢。”
    大个子立刻端起枪,粗声粗气地说:“我们促生产的造反派,都先抓革命!赶路算什么?快进去跳‘忠’字舞!”
    没办法,我只好走进院子,大学生也就跟着我走进院子。
    院子里的人很多,围成三个大圈子。
    我和大学生被一个操着沙市口音,带着“荆沙地区钢工总驻县联络站”红袖章的青年女工,带进最靠右的人群。
    青年女工开始讲解“忠”字舞的动作要领,我却在自我埋怨倒霉。突然间,感觉到站在我右边的大学生,并不是学舞蹈动作,而是在提醒我什么。我抬头一看,发现站在圈子对面的,正是那个扛萝卜中年农妇!
    大学生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就向我做了个鬼脸。
    我伸出两手向左上方上下摆动,一面用左脚跟踩着舞曲的节奏,做第一句舞蹈动作,一面小声问大学生:“她的萝卜呢?”
    大学生摇着头,应着舞曲的节奏,没听清我问什么,老是用眼睛盯住对面。突然,大学生冲着教舞蹈的女青工喊了一声“不好!”飞一样地跑出队形,向圈子对面跑去。我扭头一看,见对面的农妇已经摔在地上!大学生立即蹲下身子,扯了农妇一把,力用小了,没扯起来。见此情形,我大声喊道:“有人摔倒了!”连忙跑过去。
    只见农妇双目紧闭,我立即要大学生帮忙,把农妇的肩膀拉到我的怀里,学着母亲教的急救办法,用大拇指掐着农妇的人中穴位,不一会,农妇哼了一声,嘴里挤出一句话来:“我没有投机倒把哟。。。。。。”
    大学生在一旁喊道:“大婶,你醒醒,是我们啦!”
    这时候,跳舞的人围了过来,张一嘴,李一舌地议论开了。
    青年女工也挤进人群,大声问我:“你们是熟人?”
    我一面用右手食指的中关节,刮着农妇大婶的眉宇、鼻梁,一面轻轻点头回应青年女工的问话。
    不一会,大门口两个带枪的造反派,吼开人群,大个带枪的冲着我吼道:“你把她背回家,不要在这里耽误大家跳舞!”
    我抬头看了大学生眼,小声回答说:“我们三个人是一个小队的,我一个人背不回去。”
    小个带枪的用力扯了大学生一把,吼道:“你被书撑憨了?快跟他一起背!”
    大学生立即弯下腰,与我一起扶起农妇,等我弯好腰,大学生把农妇放在我的背上。
    我背起农妇,走出院子大门。
    一出大门,大学生对我说:“从大街走,快送她去医院!”
    农妇大婶在我背上很小声音说:“不能从街上走,那里正在打人!”
    听到这个消息,我立即背着农妇往东走,农妇在我背上小声说:“我的头晕好了,放我下来。”
    说老实话,我真想放下农妇,然而,怕那两个枪兵发现后,又把我们抓进去,就小声对农妇说:“前面不远就转弯了,到那里我会放下您的。”
    农妇听我这样讲,就把两只手使劲抱住我的肩膀,顿时,我感觉轻松很多。
    我背着农妇,走得快,不一会,就到了转弯的地方,马上放下农妇。大学生从后面追了上来,急忙问农妇:“去不去医院?”
    农妇笑着说:“我这个人有个毛病,一转圈子就头晕。他们刚把我押进来时,要我跳转圈子的舞,我怕发头晕,没敢跳。看见你们两个人进来后,我晓得你们是好人,我就自己转圈子,就晕得倒在地上了。”
    大学生听农妇讲完,笑得直不起腰来!
    农妇看大学生笑声停了,才说:“你们年青人不晓得操心,把么之都当好玩的事。我即日倒大霉了!”
    大学生笑着说:“我俩沾您的光,您‘晕’了一下,我们也得救了!”
    农妇大婶愁眉苦脸地接着说:“你们不晓得乡下的事哟,小队不准种自留地,我的当家的跑到荒洲上种了两分田的萝卜,我娘屋的姆妈病了,请假去看她老人家,回来的时候,去洲田里摘了一小袋萝卜,开始,被那个小短阳寿的卡住,是你们帮忙,我才跑脱!哪个晓得,刚跑到老县政府门口,里面追一个打得鼻青脸肿的人,把我绊倒了,旧布袋子本来就不牢,哪个晓得摔到地上,就摔破了,萝卜摔了一地,一个外地口音的大个子,拣起一个萝卜,掰皮一尝,说我的萝卜好吃,其他人一轰而上,一下就把地上的、袋子里的萝卜都抢光了!我哭着要他们还我萝卜,他们吼着说我是搞投机倒把的,要拉我进去开斗争会!我不肯,他们就派人押我到跳舞的位置。”
    大学生叹了一口气说:“这世道!”
    农妇大婶看了大学生一眼,问我说:“他是你的老师吗?”
    我也瞧了大学生一眼,笑着对农妇大婶说:“您觉得他象我的老师吗?”
    农妇瞅着大学生,笑着对他说说:“听你的声音,不是本地人,我就想,你可能是这位小哥的老师;看你的样子,大不了他几岁,又不象他的老师!你是哪里人呢?”
    可能是逃离枪兵守住地方带来的愉快,我,指着大学生,插嘴说:“他是毕业等分配的大学生,是隔壁县的人,是我们小镇的女婿。我们是从小镇来送当兵的亲戚的,本来送走后,就往回走的。没想到,被造反派拦住了,差点回不去了。”
    大婶听完我的讲话,睁大眼睛,有些吃惊地说:“小镇离县城,是老里子六十里,白天只有半天日子了,肯定走不到!要走夜路,现在这么乱,怕是不行吧?”
    大学生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说:“不说回去,不知道肚子饿,提到回家,我才想起来,该找馆子吃饭了!”
    大婶一面拍打着自己身上的灰尘,一面说:“街上到处都是背枪的造反派,怕是上馆子,你们又碰上他们,现在好象旧社会国民党的时候,。。。。。。”
    大学生立即对农妇大婶打不要说话的手势,我看了看周围,又插嘴说:“你老可千万别这么说,要是让造反派听见了,那可不得了的哟!”
    农妇大婶说:“我家就住在县机械厂后面,从这里,走田中间的小路,过一座桥,就到了。接你们到我屋里吃饭,菜不好,吃饱肚子是可以的!”
    大学生摇了摇头,对大婶说:“不麻烦您了,我有一个湖医的同学,是武汉钢二司驻县联络站的,就住在县宾馆的。”又转过脸对我说:“我们干脆去找他要饭吃!”
    农妇大婶急忙摇头说:“俗话说,人心隔肚皮,现在他在台上,你去求他,他会不会理你?还是去我家好!你们要是真的去宾馆,那是专门打人的地方,就是那个人不翻脸,如果碰上刚才的几个背枪的,还是有危险的!”
    我看了看大学生,又看了看大婶,对大学生说:“我们去大婶家吃饭,吃完后给钱,给粮票,不是与上馆子一个样吗?我们要是去宾馆了,看大婶这会急的样子,她老一定会为我们担心的!”
    大学生笑了笑,对大婶说:“刚才碰到一系列孬心的事,忘记告诉您,我们是谁了!”
    大婶轻轻抿嘴一笑,反问道:“你们帮我的忙,问过我姓氏名谁吗?”
    大学生抬了抬眼镜说:“我叫李德琛,是华中师院的六六届毕业生,要是不搞文化大革命,我都教了两年的书了。我的父母死的早,从小在孤儿院里长大,是共产党、毛 送我上了大学,我就想早一点为党工作!”
    大婶点点头说:“这文化革命这么乱,好多人手上有枪,就跟旧社会站山为王一样,我们贫下中农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县委没有了,县长倒台了,这些拿枪的造反又胡来,确实不是个世道!”
    大学生对大婶说的话没表态,还是接着自己的话,指着我说:“他叫牛东坡,他的母亲比您大不了几岁,是日本鬼子占领沙市,原来的一家人在逃难路上死的只剩他母亲一人。。。。。。”
    我扭头看了大婶一眼,见她老不住地点头,泪水在眼睛里跑圈子了,就转移话题,对大婶说:“您如果同意收我们的粮票、钱,我们就去您家吃饭菜!”
    大婶用自己的袖子擦去眼角的泪水,连忙说:“好,好!吃完饭后,我收,我收!”
    大学生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婶就开步,向田间小路走去。
    农妇大婶身穿一件绿色褪色的大襟上衣,一条暗红色的便装裤,一双半旧的布鞋。我一身蓝色学生装,脚穿一双褪色蓝球鞋。李德琛也穿一套黑色学生装,脚下上穿着一双不知从哪里拣来的旧黑皮鞋,右脚鞋头裂有一道小口。
    没有走上田间小路时,我和李德琛与农妇大婶没有距离差距。没多大会,就到了麦田。田间的小路,让我们三人只能走成一线。农妇大婶在前面带路,她身后跟着李德琛,再后,就是紧跟着的我。不知是李德琛的眼睛太近视,还是他有绿色盲,分不清哪是小麦颜色,哪是农妇大婶上衣颜色,每走几步,总要问我农妇大婶在哪里,我说让我在他前面走,他又不让,这样,使得我俩与农妇大婶拉开了一段距离。
    走了一会,麦田终于走完了。我开始庆幸,李德琛不会回头烦我了。谁知,走完麦田,接下来是水稻田。由于前段时间下雨,田里积了寸把深的水!而且,水田的田埂更窄,坑坑洼洼的,更难走。我的球鞋走这样的路,还好说,可李德琛的“开口”皮鞋,走起路来,象扭秧歌,走一走,退一退,搞得李德琛低着头,两眼不敢离开两脚。
    走着,走着,农妇大婶把我们甩下老远,她老在水稻田的那头站住,一看,就知道在等我俩。我急了,嚷道:“肚子不饿了?快走呀!”
    “嘣、嘣!呲——”两声震耳的响声,在我们头上响起。李德琛回过头,吼道:“太难走了!还拍什么巴掌?”
    紧接着,头上又响起“嘣——呲”的震响,李德琛大叫一声:“是枪声!子弹向我们这里打来,快回麦田!”
    也许是李德琛在武汉见过武斗,我可没他那样紧张,看着农妇大婶那边的桥头,见人群象溜缰野马,向我们所在的开阔地,散了开来!
    李德琛见我无动于衷,一步跨到我面前,使劲用手猛扭我的肩膀,我立刻失去重心,右脚滑下水稻田,李德琛急忙稳住我的上身,大声呵斥道:“向我们开枪了!快退到麦地去!”
    我“哦”了一声,一跃而起,又跑又跳地奔向麦田。只听得李德琛大喊“趴下!”我急回头看,农妇大婶已被人流遮没,李德琛趴在麦田与水田的交界处,那只破头皮鞋头完全浸入水中。
    三月的江汉平原,气温本来不高,又由于雨后接连的阴天,位于草丛的田间一脚宽的小路,趴下不久,便感觉潮气冰冷入骨。
    趴在小路上才十几分钟,我感觉过了好几年。不时抬起头,望望水田那头,几乎所有人都未向麦田这边跑。
    又过了一会儿,李德琛用沉重的口气对我说:“可能是刚才的两个门卫,发现我们骗他们,他们发怒了,才向我们开枪的!”
    我用怀疑的口气反驳道:“我们跑出来这么远了,他们的枪怎么会乱放呢?我们不是听说武汉的百万雄师,在县机械厂也设了联络站吗?前几天就听说县里的钢革司,要拔掉这个联络站,由于接兵部队在县里,才没动手的。今天接兵部队走了,很有可能,钢革司在武汉钢二司的指挥下,动手后开的枪吧!”
    李德琛没有反驳我的推测,只是改变自己的卧姿,缩回被水浸湿的脚,曲着身子,脱下皮鞋和袜子,扭出袜子中的水。
    我又翘起脑戴,见两个身影沿着水田中的小路,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小跑着,向麦田这边跑来,我用试探的口气问李德琛:“德琛哥,有人向我们这边跑了,枪,肯定不是打我们的,我们能起来吗?”
    李德琛半坐起来,扶了扶眼镜架子,对来人望了望,说:“他俩的着装与你一个样,象是在寻找什么!”说着,他站了起来。
    我也跟着站了起来,望桥那边,已空无一人,农妇大婶早不见踪影!又收回目光,定睛一看,“哦”了一声,冲着跑在前面的那一个喊道:“莫金章!你在找什么呀呀?”
    听到我的叫喊声,莫金章先是一怔地说:“牛东坡!你从哪里冒出来的?”然后急扭头,从上到下打量李德琛,最后视线落在破皮鞋上。
    李德琛也看了一下自己裂口的皮鞋,指着莫金章和他身后的一位不认识的男同学问我道:“他们是你的同学?”
    我指着莫金章介绍说:“他是我的同班同学莫金章!来县里的路上,我告诉你,大串联前,全班唯一没改名字的,就是他!”
    李德琛似乎来劲了,也不提肚子饿了,对莫金章说,我听牛东坡讲起大批判那阵,你们高中生为了表示自己革命,都把自己的名字改了!牛东坡也把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叫牛坡东!就是你不肯改名字!你不简单,不随波逐流,是好样的!”
    莫金章的脸一下红到脖子,急忙解释说:“不,不,是我的姓,不好改名字!”
    我插嘴说:“开始,他自己取名叫‘革命’,同学们把他的姓与名字合起来,叫他莫革命,他才又把名字改回来的!”
    李德琛先是瞪了我一眼,说我老是说话扯东盖西,让人听不明白,然后笑着对莫金章说:“是我听错了,我以为你姓穆呢?”
    我们说着笑话,跟在莫金章后面的男生问莫金章:“可以定下来了吧?”
    莫金章只是回头看了那男同学一下,并没答话。
    我趁这空档,提醒大学生说:“肚子不饿了?”
    李德琛笑着说:“人,一紧张,就不知道肚子饿了!”
    莫金章问我道:“都快下午了,你们还没吃饭?”
    我点了点头。
    莫金章指着供销社仓库方向的一个村子说:“我姑妈家就住在那个村子,就我姑妈一人在家。现在,我都在姑妈家吃饭,去那里,比去街上还近,中午还剩下不少饭菜,就去我姑吗家吃饭吧!”
    李德琛看了看我,对莫金章说:“牛东坡与你是同学,我可与你不是同学,怎么好意思去你姑妈家吃饭呢?”
    我这才记起,还未向莫金章介绍李德琛呢!
    我指着李德琛介绍说:“他是武汉。。。。。。”
    我的话刚出口,就被莫金章后面的男生接过话头说:“我们知道他是武汉来的!”
    李德琛瞪大镜片后的眼睛,使我觉得李德琛对男生的答话,感到愕然。莫金章可能也感觉出来,马上陪笑着说:“他是看你象个大学生模样,才觉得你是武汉来的的!”说完,又回过头对那男生说:“你回去吧!他俩肯定肚子饿了,我带他俩去我姑妈家了!”
    听莫金章说完,那男生立刻回过头,沿着刚来的路,跑走了。

    李德琛望着那个远去的身影,突然回过头问莫金章:“你们到底从我的身上发现了什么?”
    本来准备与我说什么的莫金章,听了李德琛的问话,打了一个冷颤,马上语不成句地说:“没、没有哇!就是见你也穿破皮鞋,也是。。。。。。”
    不等莫金章说完,李德琛向前猛跨一步,接着把莫金章从上到下摸了一遍,问:“手枪呢?”
    莫金章看着比他高出一头的李德琛,指着男生消逝的方向,结结巴巴地说:“他、他、他带走了。。。。。。”
    李德琛对我一笑,说:“东坡,我想请客!”
    我莫明其妙地望了来去的小路,问:“请谁?”
    李德琛指着莫金章说:“请他!”
    莫金章突然脸色雪白,反问道:“为什么打我?”
    李德琛笑着说:“我说的不是黑话,只是我的肚子饿了,想上馆子吃面,你既然邀请我去你姑妈家吃饭,我也不能来而无往啦!”说着,挽住莫金章的胳膊,对我说:“东坡,你走前面!”又对莫金章笑着说:“你本来就叫莫紧张,请你不要紧张!我现在的做法,是我刚从钢二司学来的,怀疑一切!我要看这着,到底管不管用!”
    我完全被李德琛的这种做法,搞得“云雾山中”(文革前的一部电影名),只好按他说的,又回到水田的小路上。
    我在前面走着,想着:去年复课闹革命的时候,为选校勤务班学生代表,莫金章为了抢到代表位置,对我发起一次又一次强悍攻击,说我家是地主成分,说我是修正主义苗子,说我阶级立场不坚定,说我甘当资产阶反动路线的保皇派。。。。。。使我感到身材并不高的莫金章,一下成了力量无穷的巨人!可今天,在李德琛面前,在我与他接触近五年中,第一次看见他如此矮小,如此无力,如此懦弱!
    “不上桥!往右拐!”李德琛近似吼的命令声,把从沉思中唤醒。我回过头,见莫金章低着头,紧跟我身后,就小声对他说:“我和你一样。”
    莫金章也小声回应道:“我和你不一样。”
    我们三人,走完了水田中的小路,又走进了油菜田的小路,高高的油菜杆,把我与莫金章几乎淹没,只有李德琛能“高瞻远瞩”。
    在田间小路中走了好久,好久,李德琛叫停了。
    李德琛指着路旁的坟包,要我们坐下。
    我随地坐下,莫金章却有些犹豫。
    李德琛大声对莫金章说:“请你坐下!我这人有个不好的习惯,站着讲话,喜欢发吼!”
    莫金章看了看我,紧挨着我,慢慢坐下来。
    李德琛对莫金章说:“你们老钢,正在你说的那个村庄搜捕我呢!”
    莫金章低着头,没有说话,我感觉他在发抖。
    李德琛厉声问:“你们到底从我的脚下发现了什么?”
    莫金章抬起头来,看着李德琛的眼睛,问:“你是武汉百万雄师的吗?”
    李德琛从上衣口袋掏出那本学生证,递给莫金章。
    莫金章接过李德琛的学生证,仔细看了看,对李德琛说:“还是你们大学生行!”说完,把学生证还给李德琛,接着说:“我们荆沙地区的造反派战友,为了支援我们拿下被百万雄师占驻的机械厂,在快进县城的荆江大堤上,遭到百匪,不,是百万雄师的袭击 ,一位姓杨的战友中弹牺牲。我们在追击时,有人告知,说有两个人从袭击地逃走,一高一矮,高的戴眼镜,穿一双破皮鞋,我和刚回去的同学被派到这条路上,没想到碰上你们,那个同学认定你们是,可我见是牛东坡,我早就知道牛东坡在家里给父亲做事,早就逍遥了!但是,。。。。。。”
    莫金章停住,看了看李德琛。李德琛用嘴挑了挑,示意莫金章继续说。
    莫金章还是盯住李德琛的眼睛,说:“你说你是武汉来的!”
    李德琛“哦”了一声。
    莫金章接着说:“我们误会了。”
    李德琛长叹一口气后,对我说说:“搞什么文攻武卫哟!又一条鲜活的生命没有了!人家父母该有多痛心啦!”说完,站了起来,对我说:“怎么样?你我,差一点成了替罪羊!走吧,我们回家去,到路边小买铺,随便于工作找点吃的!”又对莫金章说:“谢谢你,告诉我们真实消息!”
    莫金章听见李德琛要他走,哇,一下跃起,很快消逝地油菜丛中。
    我回过头,见李德琛已站到坟堆顶上,还在往莫金章消逝的方向远眺。我想知道李德琛想看清楚什么,也想挤上仅能站一个人的坟顶,李德琛见我要上,就退下来,对我说:“天已不早了,反正走不到家了,我们还是回一趟县城吧!”
    我感到李德琛的想法太不可思议,于是反问道:“你还觉这大半天还折腾的不过瘾,想再尝尝苦头?”
    李德琛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话,拉了我的手臂一下,说:“要走,也不能沿着昨天来的新公路路基走!”
    我问:“为什么?”
    李德琛说:“道理很简单,新公路路基两旁没有人烟,找不到吃的!”
    我无话可说,只好跟着李德琛离开油菜田,走上只有一板车宽的老路。
    约半小时后,我们来到距县城仅八华里的江湾。
    江湾有一条约五十米长的小街道,街上有一家供销社的代销点,一家手工榨油厂和一家小吃店,其余的户子,都是生产队的农户。
    我们走进小街,见榨油厂与代销点都大门紧闭,只有小吃店开着半块门。李德琛走上小吃店的土台阶,对门里喊道:“给我们下两碗面!”
    店里走出一个中年女服务员,对李德琛上下打量一番,回答说:“下面的师傅进城了,要吃,只饭和小菜。”
    我插嘴说:“有开水吗?”
    女服务员也用目光把我全身上下打量一遍,问道:“你们是从县城逃出来的吧?”她把“逃”字说得特别重!
    李德琛看了我一眼,问女服务员:“为什么要说我们是逃出来的呢?”
    女服务员没有回答李德琛的问话,扭过头,问我:“吃不吃饭?”
    我从裤子口袋掏出一斤粮票、伍角钱,递给服务员,说:“给我们一个人半斤饭,一角伍分钱的菜。”
    服务员收了我的粮票钱后,唱收唱付道:“一斤饭一角八,两人各一角伍分钱的白菜烩煎豆腐,合计三角,还找两分钱。”说完,递给我一张淡蓝色飞机图案的两分钞票。
    服务员麻利地盛了两份饭菜,送到我们饭桌上。
    李德琛从筷筒里抽出两双筷子,递了一双给我后,又跑进操作间,不知与服务员说了什么,服务员洗完手,一边用身上的围裙擦手,一边朝我坐的饭桌边走来,李德琛也紧随其后,坐下来。
    服务员站着对我们说:“中午时候,来店里吃面的人讲,武汉来的两个人,打死了一个从沙市开车来的造反派学生,躲进了县机械厂!接着,县里的机械厂就被造反派围起来,说是到晚上不交人,就要打进机械厂!”
    李德琛扒了两口饭,咽下喉后,看了服务员一眼,说:“你以为我们是打死学生的人吧?”又对我说:“看来,我们两人要分开才行,要不然,总会被别人误会成武汉来的人!”
    服务员横了李德琛一眼,说:“我才不会呢!老实告诉你们吧,武汉来的两个,有一个就是我们江师傅的弟弟!”
    我以很不相信的口吻说:“就你们这一眼都看到头的小街上,还有人在武汉工作?”
    服务员一下满脸涨红,很不高兴地说:“我们江师傅的弟弟在越南打美国飞机时立过功,退伍后,就直接被武汉兵工厂要走了。”
    我没敢再和服务员对话,吃完饭后,我问李德琛:“你原来在保守派时,有抢枪吗?”
    李德琛扒完碗里的最后一口饭,又进操作间倒了一碗开水,坐回饭桌边。女服务员见我们吃完饭,就离开饭桌边。我也拿我面前的空饭碗,到操作间倒来一碗开水,坐回饭桌旁。
    李德琛望着站在操作间的服务员,大声问道:“您能不能过来一下?”
    服务员听见李德琛问话后,立即弓下腰,一边洗着收进去菜盘和筷子,一边答应道:“你们的饭碗,等你们喝完开水后,我会来收的!”
    我笑着对李德琛说:“她老以为你让她来收碗呢!”
    李德琛眉头绉了起来,脸色有些难看,屁股挪到长凳外边,低下头,右手按住肚子。
    我觉得李德琛样子有些奇怪,赶紧站起身来,走到他长凳边。哟!我吃了一惊,看李德琛额头上渗出汗珠,急问道:“肚子痛?”
    这时,服务员也走了过来,看见李德琛缩成一团,关切地问我道:“他怎哪里不舒服?”
    李德琛用右手挨着腹部,声音颤抖在说:“是你的饭太硬了!”
    服务员摇摇头,说:“可能是你吃的太快了!”
    我着急地对服务员说:“他在冒冷汗,肯定痛得厉害!麻烦您找部板车来!”
    服务员见李德琛一下病成这样子,也吓坏了,两步就跨到大门外,对着县城方向喊道:“板车!快过来!”
    只听得一个较远的声音问道:“要车吧?去哪能里?”
    服务员大声嚷道:“你加一鞭子,让马跑快一点!”服务员扭头看我把李德琛已扶离长凳,连嚷道:“快点!快点!”
    板车很快就来到大门前,驾板车的一见有人生病,立即又坐上板车,眼看就要从门前溜走。
    我看在眼里,急在心头,马上跃出大门,跑到马头前,一把抓住马嘴里的铁链,叫了一声“吁”,马头向上一望,我狠心把铁链向下一压,使出了在豆腐店学的一手架毛驴的功夫。不错,马乖乖地立住了。驾板车的师傅从车上跳下来,哀求似地说:“县里搞武半斗,斗得吓死人,我好不容易才从县里逃出来!”
    我指着李德琛,大声吼道:“你能见死不救吧?”
    服务员瞪了我一眼,不高兴地嚷道:“他生病,怎么能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呢?”
    板车师傅听服务员这样说,又把屁股靠上板车,求情似地对我说:“你也不会忍心看我再跳进火坑吧。”
    见此场景,我突发奇想,指着李德琛,对板车师傅说:“你晓得他是谁吗?”
    板车师傅看了李德琛一眼,说:“他,顶多是个臭老九。”
    李德琛扭头看了板车师傅一眼,又低下头。
    我接着说:“他是武汉来的造反派头头,是来这里请江师傅找他弟弟商量停火的事的。江师傅先走了一步,这位突然发病!你若不把他送进县城,今天晚上发生武斗,机关枪一扫,你说,该要误伤多少人?”
    板车师傅把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到服务员的身上。
    服务员大声说:“他说的是真的!江师傅走了,我把门都关了一半!你快点把车调头,快把他送进城,造反派认识你后,说不定还会给你奖赏的!”
    板车师傅轻轻地点点头,走到我面前,从我手里接马的铁链,把马牵到去县城的方向。
    师傅把自己的坐垫让出来,放在板车中间,我和服务员把李德琛扶上车后,服气务员要我坐在车轮架上,又让李德琛上身紧靠我的双膝,叮嘱如果李德琛想吐,就让他吐出来。
    板车师傅见我们坐好后,立即对马喊了一声“驾”,马就撒腿跑了起来。板车把手随着马背上下跳动,我与李德琛在车上感受到激烈的颠簸。
    不一会,李德琛猛力扒开我的膝盖,“哇”的一声,把吃进的饭菜,原样吐到车外。板车师傅见此情形,叫停马,回头看了看李德琛,问道:“还想吐吗?”
    我斜了板车师傅一眼,大声吼道:“吃的东西都吐出来了,还用什么东西吐?快走吧!”
    李德琛坐了起来,屁股往板车外面挪。我看了看他的脸色,只比刚才稍微好一些,但远没有恢复到我们进店前的模样,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还是去县医院看看,千万不要硬撑,撑出大病来了,你我都是穷光蛋,要住院,从哪里去弄钱啰!”
    板车师傅以嘲讽的口吻说:“整个国家都是你们的,怎会弄不到钱呢?”
    李德琛没有理我,下车后,从上衣下口袋里掏出五角钱,塞给板车师傅手里时说:“谢谢你!这是我租车的钱,请你收下。”
    板车师傅说:“我把你们送进县城也没打算收你们的钱,只给我开一张证明,证明我没有干私活,就行了!你们不去县城,也没耽误我多少时间,回去,也不会有人查我的!”
    李德琛又把五角钱塞进板车师傅的上衣口袋,说:“这里县城只有几步路了,我好了,能走。”
    板车师傅说什么也不肯收钱,笑着说:“不要我去县城,比给我多少钱都好!我要真的回去晚了,说不定社里不认你们造反派的证明,硬说我搞资本主义拉私货了,不挨批斗那才怪呢!”
    李德琛见板车师傅硬不肯收钱,把钱放进口袋后,伸出双手,要与板车师傅握手,板车师傅慌忙把鞭子夹在腋下,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李德琛的双手,激动地说:“你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希望你能把这场杀人灾祸灭掉!”
    听板车师傅这样说,我心里“咯噔”一跳,口对心说:“完了!完了!这场武斗躲不脱了!”于是对板车师傅说:“他不坐你的车,我坐!我跟你往回走!到了你的地方,我自己再往前走!”
    板车师傅似乎没听清我的话意,指着李德琛,问我:“你一个人跟我走,想去我的运输社告我,是吗?是他不要我去县城的,又不是我不送他!与我有何相干?”
    我苦笑着说:“真没想到!这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四大武器,你就会了三样!我不想和你辩论,和你的想法一样,怕武斗,怕死人!”
    板车师傅冷笑一声,恶狠狠地说:“我就见不得你们这些造反派,口里说一套,实际上干一套!你们不想搞武斗,为什么抢县武装部的枪?你们不想搞武斗,为什么到处打砸抢?”
    李德琛先向我摆手,要我不再讲什,然后回过头对板车师傅说:“你说的话,我记住了,我一定尽我最大的努力,阻止这场武斗!我耽搁了你不少时间了,你赶紧赶路,要再迟了,说不定真的要挨批斗了!”
    板车师傅朝我“呸”了一声,随后吐出一口口水,掉转马头,挥起长鞭向空中一甩,我们的头顶立刻响起“叭”的一声鞭响。
    @双瞳丶觅鬼 2012-9-23 1:31:00
    大牛伯伯,我也来了,呵呵。
    本帖发自天涯社区手机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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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迎你来楼里做客。
    孩子食欲怎样?一定不要轻心啰!
    @牛爬坡 2012-9-22 22:03:00
    @教导员y 2012-9-22 19:20:00
    师傅把自己的坐垫让出来,放在板车中间,我和服务员把李德琛扶上车后,服气务员要我坐在车轮架上,又让李德琛上身紧靠我的双膝,叮嘱如果李德琛想吐,就让他吐出来。
    板车师傅见我们坐好后,立即对马喊了一声“驾”,马就撒腿跑了起来。板车把手随着马背上下跳动,我与李德琛在车上感受到激烈的颠簸。
    不一会,李德琛猛力扒开我的膝盖,“哇”的一声,把吃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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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给你帮闲中,结识了莲蓬鬼话大院网友的。我对网友们最大的好感是:真诚!这是当今社会最贵重的德行。
    我到访过其他网站,不是霸气十足,就是官味太浓;不是套话连篇,就是梦想痴情。这样的氛围,让我实在不感久留。
    回到鬼话大院,虽说仅奇异之事,然而,个中也不乏真情实感!
    我愿以大院看客交朋友,剖开自己的真情,献上一丝体温,共同悟出世间真谛。
    望你不要从安慰出发来访,那样会浪费时间的。
    @双瞳丶觅鬼 2012-9-23 14:18:00
    回复第30楼,@教导员y
    @双瞳丶觅鬼 2012-9-23 1:31:00
    大牛伯伯,我也来了,呵呵。
    本帖发自天涯社区手机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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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出生后,各种感觉能力开始建立,触觉能力发展较快,其次是听觉,再次是视觉。这只是一般情况,并不包括天资聪颖的特殊情况。你说你的孩子能见到你们的结婚照,你可逗逗她,她若能在你们逗她笑时,也能跟着笑,就说明她的视力增长了。因孩子刚出生时,视力高度近视,然后才可慢慢看远的。还有一件事要提醒你们的,就是一定要避免孩子看唯一光源,否则,容易造成“对眼”(即斜视)。婴儿哭闹,从生理方面讲,肚子不舒服或鼻子不通气会引起;从心理方面讲,婴儿的恐惧感特强,在大人觉得无所谓的声响,颜色,也会引起婴儿恐惧。
    我的母亲在世时,曾说过,人们都希望有来世,其实,孩子就是自己的来世。所以,我以为,夫妻俩照顾好孩子,就是为自己的来世积德。
    @牛爬坡 2012-9-23 14:50:00
    @双瞳丶觅鬼 2012-9-23 14:22:00
    回复第31楼,@教导员y
    @牛爬坡 2012-9-22 22:03:00
    @教导员y 2012-9-22 19:20:00
    师傅把自己的坐垫让出来,放在板车中间,我和服务员把李德琛扶上车后,服气务员要我坐在车轮架上,又让李德琛上身紧靠我的双膝,叮嘱如果李德琛想吐,就让他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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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人的经历都是时势造成的,你没有被一种时势强行改变过的经历,当然无法引起共鸣。
    这正如你在你的文章中,可以无所顾忌地指名道姓,我却不敢!因为我有被人以侵权告上法院的经历。我在前面几个帖子中,叙述的事,都是真的,比如提到一个从荆沙来的造反派学生被打死,还有好几个被文革武斗致死的人。
    我曾在你的帖中提到文革初期,我在学校挨批斗时,母亲带你到学校看我,门卫不让母亲和你从大门进校,这事还能记起吗?
    由于《难忘的天涯故乡》,主要讲述自己福建离大陆最远的海岛服役十年的经历,因此,才只能从参军的一九六八年三月开始的。
    由于担心别人再告我侵权,帖中的地名、人民皆假,事情每件都真。
    你的嫂子下岗后,我们家曾做过好几年生意。我本来不大重视访客数量的。经你提及此事,我已动用商业手段,通过QQ,发了广告消息。不过,我并无经营目的!
    我与你嫂子对家务事有分工:我的退休费交给她管,她负责买菜、洗菜,帮娜儿做家务;我负责做饭炒菜、洗碗、烧开水,帮军儿做家务。因此,上午一点空也没有。中午睡一会午觉,起床后上网;晚饭洗碗、看新闻,再接着敲那篇《内陆赶海人》(已有十八万多字了),然后上网给你帮闲。
    不说了。
    我回头望了板车师傅一眼,转过身来,对李德琛说:“德琛哥,后天我要给父亲帮忙了!明天,不管你想做什么事,我也是要回去的!”
    李德琛关切地问:“你的父亲病很重吗?”
    我点点头,解释说:“他老人家是年青时,落下的病。那时豆腐店老板要父亲赶做七月半的货,驴子不够,要我父亲顶,结果磨杆把他老压出疝病。解放后做过一次手术,没过多久就复发了!”
    李德琛又问:“现在豆店还用人拉磨吗?”
    我摇摇头,没答话。
    李德琛还问:“既然不再拉磨,还要你帮什么忙?”
    我对他如此问话,有些反感,不高兴地说:“现在豆腐店每天要要挑四十来担水,每一趟要翻一个高坡,还走三百来米,一个有疝病的人,怎么做得了这样重的活呢?”
    李德琛往县城方向指了指,答非所问地说:“今天是不能回去了,我的肚子也吐空了,肯定不能再去刚才的地方吃那硬的饭,想去县城找面吃,走吧!”说完,就向前走去。
    我跺了一下脚,朝天大吼一声。李德琛只是回头扫了我一眼,继续走他的路。
    我追赶上去,与他走成一排。李德琛冷冷地对我说:“高中生如果不读大学,那根本不要读高中!你要是不读高中,去上中专,就有职业了,就不会象你现在,找零工做!”
    我争辩说:“我是替父亲做事,怎么能说是做零工呢?”
    李德琛说:“你要是造反派,这次参军就走了,你父亲的水,谁来挑?”
    我一笑,说:“这事我早想好了!”
    李德琛又扫了我一眼:“你能有什么好办法?”
    我一本正经地说:“我的未婚妻是个大个子,我如果能参军,就结婚,让她来接替我的位置,轮到我父亲挑水时,由她来挑!”
    李德琛又冷冷地说:“你要是这两年是在大学里读书,也不会如此无知!你要知道,部队是不会重用一个已经结婚的新兵的,就别想入党、提干了!象我们大学毕业生,一分配上班,就是干部了。一个老老高三的人去当兵,不能入党,不能提干,去部队干什么?还不如象刚才那位师傅,拉板车算了!”
    我一时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不再说话,低着头,跟在李德琛的身后,一个劲地向前走。
    @双瞳丶觅鬼 2012-9-23 21:33:00
    回复第35楼,@教导员y
    @双瞳丶觅鬼 2012-9-23 14:18:00
    回复第30楼,@教导员y
    @双瞳丶觅鬼 2012-9-23 1:31:00
    大牛伯伯,我也来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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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闹就好。
    还是要注意,在孩子吃、睡时,说话,声音要小一点;做事,手脚要轻一点。孩子受了惊吓,可没药可治哟!
    人啦,胆量是随年龄增大的。
    没走出多远,李德琛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笑着问:“怎么?想不通我说的话?”
    我加快步子,赶了上去,回答说:“你在大学里,接触了几个省的人,我在中学,才接触一个县的人。你见多识广,看事情,要比我深刻多了!不过,我觉得,有些事,不一定能按人的想法办,而是逼迫人不得不改变自己原来的想法。象今天,本来我们打算送走当兵的后,就回家的!结果,折腾到这么晚了,而且你还空着肚子,我们不得不再回县城!再接下来。。。。。。”后面的话看没说出嘴,扭头看了看李德琛。
    李德琛也扭头看我时,我俩的视线碰在一起。李德琛摘下眼镜,吹了吹镜面的灰尘,没有讲话,还是继续朝前走着。
    我只好接着说:“再接下来,我会陪你到明天的!说实话,我之所以上高中,没有报考中专,与你也有很大的关系,就象今天,我买好饭菜,大口大口地吃,你不得不和我一样,吃到胃里后,又吐了出来一样。”
    我话音一落,李德琛戴好眼镜后,立即说:“我也与你一样,也是受了别人影响,才去上大学的!其实,人不应该这样踩着别人的脚印走,应该象毛 那样,从小就胸怀大志,想改变旧中国任人宰割烂摊子!”
    见李德琛没有接着往下说,我接着说:“大串连时,我只去了北京与长沙两个地方,毛 青年时代活动的地方,我都去参观过,整整花去一个月,后来,国务院通知停止串连,我就没再去哪里!我在韶山,用毛 旧居前池塘里的泥土水,写下了毛 ‘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可毛 有‘四个伟大’,谁还会有呢?”
    李德琛往前快走几步,然后,转过身来,一边向后退着,一边面对我讲:“时势造英雄,没有错,但是,时势只把有精神的人造成英雄,把没有精神的人造成狗熊!我这人,本来不喜欢自己表扬自己。就说现在吧,你吃饱了肚子,却没精打彩,我空着肚子,却精神百倍!”
    他话音一落,我立即抬头看,只见李德琛一改板车上的模样,好象呕吐的不是他!我立即追了上去,接过他的话说:“两年前,填报生学志愿意时,教政的副校长要我报文史类的北大哲学专业,教物理的副校长要我报理工类的北航空气动力专业,看来,还是教政治的副校长说的对,文史主要搞精神,象你一样,精神百倍!”
    我刚说完这句话,他转过身,开始向前跑去。
    刚进县城街头,东边一户人家大门里突然甩出一个小木凳,李德琛见势一跳躲过,险些被砸着脚。接着,门里跑出一个我认识的新高二的学生,一下把我抱住,等他看清我的面孔,大叫一声“老保”,把我推开。这时,他却被李德琛紧紧抓住。接着,房子里传来“把他抓住!”的呼叫声。
    一个四十多岁工人模样大叔追赶出屋,问李德琛道:“凳子打到你吗?”
    我从街石板上拣起小凳,递给大叔,说:“这是您甩出来的吗?”
    大叔接过小凳,说:“他在家里与他哥哥搞辩论,吵来吵去,他先动手打他哥,打了就跑,他哥才甩小凳的!。。。。。。”
    新高二插嘴对他父亲说:“不要与他讲话!他与我哥一样,是老老高三的老保!”
    大叔瞪他一眼,继续吼新高二道:“你哥在荆州读书,是老保;这位小哥是你的同学,也是老保;我与你妈天天去上班,也说我们是老保!就你是造反派!就你革命!老子跟你说清楚,你要是今天晚上去攻机械厂,你就不是老子的儿子!一辈子不要进老子的家门!”
    正说着,大婶也从屋里赶了出来,从李德琛手里抓过新高二的双手,哭喊着说:“小祖宗,即日娘怎么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的!你要不答应娘,娘就给你下跪!”哭着,就要跪下。
    新高二赶紧一把拉起他娘,两眼也噙满泪花,用嘴向我挑了挑,说:“他们老老高三的造反派黄司令说,这次对‘百匪’的文攻武卫,谁要是临阵脱逃,谁就是叛徒,就把谁打个灵魂出窍!您说我能不去吗?再说,我手上又没有枪,我不拿枪打人家,人家也不会拿枪打我的!”
    大叔立刻在一旁吼道:“我听说机械厂的江师傅是从越南打飞机回来的老兵,美国佬的飞机,他都能打下来,你能逃过他的枪子弹吗?”
    大婶接过大叔的话,对新高二说:“你别傻!枪子弹是不长眼睛的,只要你到了那个鬼地方,说不定它就向你飞来了!”
    李德琛从口袋里掏出那本学生证,递给新高二。新高二漫不经心地打开,不一会,两眼突然明亮起来,惊奇地问道:“你是不是联络站的?”
    李德琛点点头,说:“是湖医的吴昭训刚打电话要我来的!”
    新高二把眼睛瞪得更大,接着问:“你是吴总指挥的战友?”
    李德琛接着点点头,没有答话。
    新高二斜了我一眼。
    我想了一下,指着你德琛说:“他带我去向你们黄司令发表造反声明,争取反戈一击的!”
    李德琛用视线掠过新高二一家三人的每个面孔,然后特别平静地对新高二说:“你家有特殊情况,我马上去告诉你们的黄司令,今晚的文攻武卫,你就不要参加了!”
    大婶惊喜地对新高二说:“快!谢谢这位武汉来的大哥!”
    李德琛依然平静地对大婶说:“不用谢。你们一家,快进屋吧。”
    我地一旁忙提醒李德琛说:“时间不早了,快走吧!”
    李德琛点点头,和我一起迈步向城里走去。
    后传来大叔的吼声:“快进屋去!”

    我们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家面馆前。没与李德琛打招呼,我径直拐进屋里。可他没发现我进屋,一个人照旧往前走。在我在大门外探头时,他发现了我,走了回来,笑着说:“我在想那分成两派的事,把自己的肚子忘了!”
    我俩往面馆内瞧时,发现炉子被封着,操作间与餐厅空无一人,就听见后屋里有哭声和高谈阔论声。
    李德琛可能在亢奋之余感觉到疲惫,一屁股落在长凳面,人就趴在饭桌上,闭上双眼。
    我顺着声音,走近后屋,仔细听:
    女人一边抽泣,一边在辩说:“方经理不是走资派,方经理不是走资派!他是个好干部!”
    响过巴掌声后,男人高声吼道:“不破你皮肉,你是不会触及灵魂的!”又传来巴掌声。
    接着,一个男声低沉响起:“打我吧,我是走资派!我罪该万死!”
    我愕然了,立即退回来,叫醒李德琛,告诉我听到的情况。李德琛听到后说:“人家单位内部搞大批判,我们最好不要参与。”说完,他站起身来,想走,被我一把拉住。
    我说:“我并不想参与他们的大批判,只想要他们按最高指示抓革命,促生产!下碗面。把你的肚子填饱。”
    李德琛问:“你有什么办法让他们派人来下面?”
    我想了想,说:“你坐下,我自然有办法!”
    李德琛看了我一眼,很不情愿地坐下来。
    我又来到刚才“偷听”的位置,大声说:“伟大胜利大领袖毛 教导我们,要抓革命,促生产!”
    后来居上屋里好象没听见我说话,我用更大的声音,把说的话重复一遍,不一会,屋里走出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女服务员,大声说:“伟大统帅毛 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接着小声问:“有事吗?”
    我从口袋里掏出二两粮票、三角钱,递给她,说:“下碗肉丝。”
    她抽出一角钱,还给我说:“要斗私批修,只能吃平面。”说完,就走进操作间。
    女服员打开炉门,提开炉子上的开水壶,换上小炒锅,倒进开水;沸腾后再放入碱水面,煮沸后捞出,放进清洗盆;再摆上大面碗,然后问我是否吃辣,见我摇头,即推开辣酱碗,放入其他调味料,加好汤;最后拿竹勺抓出一兜面,用开水壶的水浇了浇,放入面碗中!她娴熟的操作,让人眼花缭乱,我赞叹地说:“真象舞蹈动作!”
    不料,这句话却惹火了服务员!
    看起来脾气挺好的服务员,两眼圆睁,很生气地说道:“你不要讽刺我!我知道自己胖,忠字舞跳得不好!”
    我一面端起面碗,一面送给李德琛,再转回来向服务员道欠说:“对不起,我只路过这里,并不知你跳舞的事,请你千万不要误会!”
    服务员没好气地反问道:“你不是造反派?”
    我诚肯地说:“老保一个。”
    服务员听我说自己是老保后,马上换成笑脸说:“我也是老保!人家造反派抓革命,我们老保促生产,一天到晚围着灶台转,哪能会跳舞呢?”
    我往后屋指了指,反问道:“刚才,你不也在抓革命吗?”
    我的问话话音刚落,她的脸部表情立即风云突变,愁容满面,随即两眼泪花跑圈子。
    我关切地问:“怎么回事呀”?
    女服务员开始抽泣,接着泣不成声,说:“他们要我检举我的师傅!”
    我问:“谁是你的师傅?”
    女服务员说:“就是正挂着店里最重的菜板,正在挨批斗的方经理!”
    我应了一声“哦”。
    服务员接着说:“我能用什么检举他呢?人家曹伯家里下雨漏,他冒雨帮曹伯家检瓦!人家王叔动手术要输B型血,正好他同型号,就跑去献血,回来照样上班!造反派要我检举,我想不出别的事,造反就说我是老保,还打了我一耳光!”说着,她指着左耳根。我定睛一瞧,真的还有手指印!
    服务员又接着说:“方经理是一心一意为我们职工着想的好领导,店里的造反派硬说他是走资派!我们大多数职工不答应!不是你叫下面,还不晓得造反派学生该怎样打我!上个月,也是批方经理时,学生造反派说要怀疑一切!曹伯问造反派学生,怀不怀疑他不是他妈生的。哇!曹伯被造反派打断了一条腿,赶回家去职了!你说,现在是什么世道?”
    听女服务员说的事,我只觉得自己全身血液沸腾!两耳嗡嗡作响。!
    我正想说什么,突然听见李德琛叫我。
    我回头一看,发现李德琛早已吃完面条,走出大门。
    只好再回头,向女服务员打了一个出门的手势,跟上李德琛。
    李德琛回头看,见我跟上来,对我说:“我想去宾馆,找到吴昭训,今晚,我们就不需要再花钱住旅社。”
    我想了想,说:“你想制止武斗,这点,我没话说。只是这场武斗,双方早就准备好了,怕是你没法子说服你的同学了。”
    李德琛抬了抬眼镜,问道:“为什么?”
    我说:“这很简单,只有你有铁证证明那个被打死的学生,不是百万雄师来的人打死的,造反派中才有一部分人对发动武斗产生疑虑,可能因此停止武斗。但是,如果你真的证明了那个学生的死因与百万雄师无关,这样就有一种可能,除了你的那位吴同学外,其他造反派一定认为你是百万雄师派去的说客,你自己就很危险了!”
    我的一番话,使李德琛走路的步子乱了,不断踩着我的脚。
    快到北门了,李德琛还没定下来该咋办。
    我看李德琛还是眉头紧锁,于是开口道:“我来县城时,对门的木童姐给我八元钱,要我给她到中药材带另一斤党参。这钱,还在,够我们住旅社和明天回家用。”
    李德琛看了看我,问:“你把别人带东西的钱用了,自己又挣不来钱,用什么还人家?”
    我笑着说:“我这次与你一起来县里,没有找父母要钱。”
    李德琛先是摇摇头,接着问:“你不向父母亲要钱,哪来的钱?”
    我接着说:“我们高中生,不象你们大学生怕丢面子。我的父亲一个月中,只有五天轮到挑水,我只需要帮五天忙。剩下二十多天,我都在找小工做。这次来县里的县花的钱,就是我在粮站做了十天小工,挣来的十二元钱。至于花木童姐的那八元钱,有办法挣回来。”
    李德琛急问:“有什么办法?”
    我笑着说:“这次来县里之前,邮政支局的小刘告诉我,县局给他们八根木电线杆要运回去,镇上的搬运队要小刘给了来县的货运业务,才肯接活。”
    李德琛又问:“我们去哪里弄到板车呢?”
    我告诉他说:“县里正要给他们一辆板车,这样既运了电线杆,又带回了板车。不过,全部给运费只给八元钱。就看你怕不怕丢面子了!”
    李德琛看了看我,说:“怕不怕丢面子,并不因为你是高中生、我是大学生!那是因为你的未婚妻没有母亲,而我的未婚妻有母亲。岳母才把女婿当着面子的!”
    我觉得他的说法太刻骨了,想了想,回敬道:“我晓得你有岳母疼爱你,每月还有二十元零花钱!我,苦啊!”
    李德琛看了我一眼,说:“苦什么?你后没有人要你养老,我,以后才苦呢!”
    我觉得我们的话太偏题了,于是,再问:“今晚到底怎么办?”
    李德琛声音低沉地说:“我还是比较担心今晚的武斗。”
    我想了想,说:“这好办,交通旅社离宾馆、邮局都很近,住宿费便宜。住在那里,既可以听到武斗的消息,又可少花钱,还便于明早拉车,真是一举数得!”
    李德琛笑着说:“希望你的说法是真命题!”说着,就往左拐弯。
    我问他去哪儿?
    他反问道:“你说呢?”
    双节就要到了,预祝各位网友节日愉快,心想事成。
    @z3239245 2012-9-29 16:05:00
    @z3239245 2012-9-20 19:22:00
    来串门啦~我猜牛大伯以前在部队做过文书或者政委这类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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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爬坡 2012-9-20 20:47:00
    你猜对了,他最初就是营部书记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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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祝你和你的全家双节愉快、心想事成!
    我明白李德琛的意思,是同意我的意见,住交通旅社。
    我之所以建议住这个旅社,是因为我去年年底找学校会计转粮油关系,就住在这个旅社。因为它的条件不如其他旅社的条件好,旅社的服务员都是一些大婶,对象我这样的穷学生,特别关照。
    交通旅社是县饮食服务公司开办的,房屋是没收地主的。房屋是三间三进深带两天井老式平房。只是大门不象普通住房那样三间都开大门,它只在中间开着大门,旁边两间全是面墙。
    走小路,我们很快就到了交通旅社。正准备进大门,里面走出两个学生模样、戴着钢革司文攻武卫指挥部袖章男孩。见此情形,李德琛两大步跨上前,把自己的学生证递给左边的学生。
    左边的学生看过后,说:“武汉大专院校红卫兵联络站没有设在这里,设在县宾馆!”
    李德琛说:“我今天在这里有事,就住这里!”
    右边的男孩问:“交通旅社今天晚上被我们二中包了后面两栋,你们愿意住前面吗?”
    正在这时,一位服务员大婶从左边男孩手里拿过李德琛的学生证,又看了看李德琛和我,却对我说:“我好象看你,觉得有些面熟。”
    我笑着说:“去年底我在这里住过,我认识您。”
    大婶也笑着说:“难怪觉得面熟的,好,好,你们两人进来登记吧。”
    我正准备跨进门坎,被左边的男儿拦住,说:“不准你们到后面去!”
    我瞪了他一眼,问:“不能去后面上厕所吗?”
    他也瞪大眼睛说:“那也必须经过一中的莫指挥同意!”
    我听他说“一中的莫指挥”,立即意识到可能是莫金章,想证实一下,于是问道:“莫金章不是在宾馆开会吗?”
    右边男孩说:“他早就过来了!”
    站在门里的李德琛回过头对右边男孩说:“我就是来找你们的莫指挥的,你带我去找他吧!”又对我说:“你先去搞登记,等下,我来找你。”
    右边的男孩立即带李德琛下后屋去了。
    我跟大婶走到登记室,大婶小声说:“今晚,你们不该在这里住。”
    我也小声问:“为什么?”
    大婶接着说:“这些伢,从大河镇带来很多炸狗用的炸弹!中午试的时候,差一点炸到我,把我吓死了!”
    我望了大婶一眼,发现她说到这里时,脸一下雪白,相信她不是在故意吓我,于是,我接连点头说:“那是您的福大!”
    大婶叹了一口气,接着小声说:“我就要下班了。回家后,我一定告诉我的伢,千万不能去看热闹!”
    我连忙点头说:“应该,应该!”
    @双瞳丶觅鬼 2012-9-29 23:57:00
    大牛伯伯双节愉快!!!中秋到了,可以吃月饼了,呵呵...我都嘴馋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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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啦!祝你们一小家双节愉快!
    别忘给两边的爷爷奶奶问个好,报个平安。
    服务员大婶收了我一元二角钱的住宿费,把我带到天井旁的大房间,指七个铺位中靠外的两个,说:“晚上睡觉时惊醒一些!”说完,又推开靠墙的小窗户门,要我站上床铺。等我站上床铺后,在我伸出头看时,大婶解释说:“窗台下的小巷子连着油菜田,怕是有人打进来,从窗户爬出去后,就去油菜地里躲藏。”
    我从窗户口缩回脑瓜,见大婶象妈妈一样关注着我的眼神,心头一阵热乎乎地,连说谢谢。
    大婶走后,我躺床上,回想着大半天的经历,感觉好象过了几年一样!不一会,自己就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迷糊中突然听到一声巨响,接着发现谁怒吼着、挥着木棒,向我迎头打来,我急出双臂挡住!
    睁眼一看,原来是李德琛在打我的额头,不满意地说:“鬼家伙,愧你还记得‘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的语录,刚才,后面的手榴弹爆炸,也没把你炸醒!快起来,听我给你安排。。。。。。”
    没等李德琛说完,我插话说:“明天我当车把式,你在前面拉就行了,这不用你安排。”
    李德琛伸手把我从床铺上拉起来,大声吼道:“好家伙,你真是白日做梦,还在胡说!”
    我坐起身,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说:“确实有点疲劳。不过,打了一会盹,好多了!”
    李德琛愤愤地说:“要是今天有太阳,肯定太阳就要落山了!我在后屋和莫金章起码辩论了个把小时,你怎么只打了个盹呢!”
    李德琛的话,才使我记起了进交通旅社的情形,急问:“一定要武斗吗?”
    李德琛在我对面的床铺上坐下,说:“我没能说服莫金章,他一口咬定,挑起武斗的罪魁祸首,是你们硬工造!”
    我立即辩解说:“我在工人造反司令部要造枪搞文攻武卫时,没法劝阻他们!从那时起,就逍遥了,不是我的硬工造!”
    李德琛瞪大眼睛,看着我。我接着一笑,说:“你的近视眼镜本来就圈子多,被把眼睛睁这大,怪吓人的。请你不要和我辩论了,说,到底要我去做什么?”
    李德琛说:“本来,钢革司把机械厂围住,就不对!听莫金章说,可靠情报,硬工造派你们红司,哦,不对,你已经退出红司了。硬工造派红司的刘名为,对,是叫刘名为。”
    我补充说:“是叫刘名为,六七届的二班的,家就在莫金章姑妈家的那个大队。”
    李德琛点头说:“那就对了。刘名为组织了包括江湾在内的三个大队的贫下中农,就在今晚冲击钢革司的包围圈。莫金章说,钢革司准备改变战术,来一个围点打援。你想想,这要是让武斗得逞,这么多人,该有多危险啦!”
    我点点头,说:“那是太危险了!你说要我怎么样?”
    李德琛态度坚定地说:“你赶快去莫金章姑妈家,找到刘名为,要他。。。。。。”
    我望了一下天井的天光,插话说:“别讲了!我找刘名为去!”边说边站起身来。
    @双瞳丶觅鬼 2012-10-1 10:07:00
    回复第58楼,@教导员y
    @双瞳丶觅鬼 2012-9-29 23:57:00
    大牛伯伯双节愉快!!!中秋到了,可以吃月饼了,呵呵...我都嘴馋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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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代同堂,欢喜多多,值得庆贺!
    向两个老弟弟、两个老妹妹问好!
    一生辛劳,到了秋收季节,愿你们多多收获天伦之乐!
    刘名为与我同岁,晚一年进高中,个头和我一样,一米六四,长子中的矮子,矮子中的长子;日字脸型,不象我满脸络腮胡,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根八字胡,正宗的黄种人皮肤,身体健壮,嗓音宏亮。他进校时,正是我通过忆苦思甜,下决心学雷锋做好事之际。那时,我见学校热水房到吃晚饭后,同学们打热水很拥挤,很浪费热水,就主动去帮工友用木瓢发水。
    还是新生的刘名为,见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找工友要了一把木瓢,每晚与我一样,给同学发水。
    我问他为什么想到做好事,他说他父亲是大队党支部书记,因此热爱共产党,就听毛 的话,才向雷锋学习,来做好事的。
    他问我为什么要来学雷锋,我告诉他,雷锋有一部苦难家史,能记住共产党的恩情,为人民做好事,我也有一部苦难家史,也应该不忘共产党的恩情,当然要做好事。
    正因刘名为有与我一样的想法,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只不过,我从没有接受他的邀集,去他家玩。
    我一路小跑,两公里远的刘七台大队,约用了十几分钟的时间就跑到了。
    刚到村头,就见大树下围满了拿烧火棍、吹火棍的一群人,正听谁在讲什么。
    我想靠近人群,立刻被一男青年拦住。男青年用怀疑的目光扫遍我全身,小声问我干什么。
    我告诉他,我找刘名为。他告诉我,刘名为正在讲话。我说我只挤中去,与他见个面。他告诉我,不能去挤,否则,会认为我是来搞破坏的!我说我叫牛东坡,你去告诉他,他一定来见我。他又用怀疑的目光把我再打量一遍,和他身旁的一个小青年小声说了什么,那小青年就挤进了人群。
    不一会,人群两边分开,刘名为走了出来,见是我,就对刚才拦我的男青年说了几句,男青年立刻集合人群。
    刘名为回过头来,对我说:“不是听说你参军了吗,怎么没走?”
    我说:“来县里搞体检复查时,被除数红旗的学生发现了,说我是大老保,文革中有大问题,就被刷下来了!”
    他笑着说:“这伙人胡来!你都逍遥好久了,是什么老保!”
    我很认真地说:“自从‘九。五命令’毛 说要文斗,不要武斗,我不同意与他们对着干,就离开了你们,真的早不够资格做老保了。”
    刘名为摇摇头说:“你的思想太右倾了,好象陈独秀的投降主义,对敌人手软!你说,他们放过你吗,没有!告诉你,贫下中农的眼睛最雪亮,他们对毛 最忠!他们听说机械厂的工人被围,个个义愤填膺,都不得说,冒死,也要救出工人老大哥!这就是最纯洁的无产阶级感情!你曾经有过,现在好象。。。。。。”
    我插话说:“现在,我同样有!我正是怀着这最纯洁的无产阶级感情,跑来找你的!”
    刘名为急问:“找我干什么?”
    我把在县城听说的、看到的,一古脑象打机关枪似的说了出来。刘名为用心听着,有时点头,有时摇头,用最大的耐心听我讲完后。
    刘名为中气十足地说:“县里根本没来什么百万雄师,他们那一派的学生玩枪打死了学生,没法向家长交代,就造谣,说来了百万雄师!老实告诉你,这是因为就要成立县革命委员会了,钢革司想垄断占有群众组织的县革委会名额,才动手想彻底打垮硬工造的!你不想想!这些所谓的造反派中,有好多是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的黑后代,他们对共产党有刻骨分恨!”
    我恳切地说:“这群众组织,哪一派都一样,什么人都有!你在这些群众中很有威望,不管怎么说,毛 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今天晚上,你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些贫下中农去冒生命危险!。。。。。。”
    我的话还没说完,整理好群众队伍的男青年,大声喊叫刘名为。
    @双瞳丶觅鬼 2012-10-1 20:32:00
    回复第62楼,@教导员y
    @双瞳丶觅鬼 2012-10-1 10:07:00
    回复第58楼,@教导员y
    @双瞳丶觅鬼 2012-9-29 23:57:00
    大牛伯伯双节愉快!!!中秋到了,可以吃月饼了,呵呵...我都嘴馋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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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你和你的先生。
    谢谢两个弟弟和弟妹。
    你们的女儿出月后,那会一天一个样,既让你们忙碌,又让你们开心!
    祝你们的乖女儿健康成长。
    刘名为扯起嗓子,对男青年说:“你带五个基干民兵先走,到赵台,交给敢死队的江师傅!”
    “江师傅?江湾小吃店的?”我急问。
    刘名为点了点头,反问:“你怎么认识他的?”
    我也反问:“他又不是青年,怎么当敢死队长?”
    刘名为的嘴里只蹦出五个字:“会武,救弟弟!”
    “名为,名为——!”我正要再问,我的背后响起一个妇人的喊声。
    刘名为把他的视线向我身后延伸,大声说:“我没办法与金章见面,您喊我也没用!他昨日来吃饭的时候,我就告诉他,不要围机械厂,农村等厂里的抽水机抽水!”
    我立刻明白我背后的妇人是谁,马上回过头,对莫金章的姑妈说:“你赶快去交通旅社,他正在准备炸药去炸机械厂哩!”
    “做个畜牲!他不要命了!”莫金章的姑妈一边叫骂,一边挪动小脚,向我来的路上跑去!
    刘名为看着莫金章的姑妈跑远了,回过头,对我说:“看来,你是逍而不遥!说,下一步打算搞什么?”
    我平静在说:“我想去见见江师傅。”
    刘名为笑着说:“那就去赵台,我们共同战斗。”又对站在树下送行的人群喊道:“再给我找个棍棒来!”
    我心想,莫金章那边有枪有炸药,贫下中农这边只拿着棍棍棒棒,真没有必要去把事态激化,于是开口对刘名为说:“你的敢死队都出发了,后面的人就没有必要再去了!”
    刘名为用吃惊的眼光看着我,直摇头,说:“你是被前年暑假的大批判把你变成胆小鬼了!听说你见到吊死的上海老师,害怕得直往人多的地方钻!我还以为你们年级的人讲你的笑话,现在看来,并不是笑话!告诉你,文化大革命,就是一次声势浩大的群众运动。我们做很久的群众工作,好不容易才把江湾、杨台、赵台,和我们大队这县城周围四个大队的群众发动起来,你却来向我们泼冷水!”
    我立即辩解说:“我不是泼冷水,只是想按毛 的教导,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
    刘名为冷笑着说:“不要给我对号入座!我还记得,毛 教导我们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我仔细看了看刘名为满脸反感表情,心想,再劝下去,已经没用了,还不如快点回去找李德琛。于是,我以关切地口气对刘名为说:“钢革司那边有枪,你可要小心一点啰!”
    刘名为只看了我一眼,就向在等他的队伍走去。
    我目送刘名为带着他的“队伍”,向李德琛曾经打湿皮鞋的田间小路走去,自己只好走原路,返回交通旅社。
    没走多远,发现莫金章的姑妈,正跌跌撞撞向前赶路,于是,加快步子,追了上去。我在她老人家背后,小声喊了一声“姑妈”。
    莫金章的姑妈停住脚下步,回过身来,看了看我,问:“我的金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名为?”
    我说:“一句话说不清楚,还是一边走,一边说吧。”
    她老人家说:“这就好,我巴不得快点找到金章!”
    我一边走,一边借着将暗淡的天光,打量着这位长辈。发现她老,花白的头发,突显着紧绉的眉头;眼角布满的绉纹,使双眼更小,眼内似乎闪着泪花;一身黑色的衣服,象阴云一样,笼罩着身影,看上去,已年过半百!这时,我心中已有些隐痛,后悔自己不该把莫金章的情况告诉她老。正要向她老表示歉意,不料她老突然向前一个趄趔,差点掉倒!我慌忙一把抓住她老的左胳膊。往她老脚下一看,原来是她老左脚踩到路旁的一块砖头碎块,把小脚布鞋的后跟歪落,我想帮她老去拔上,她老马上弯腰,一面拔起鞋后跟,一面说:“这样的事,我从不让金章做!”
    我笑着说:“我和金章一个班,我晓得您对金章照看的很周到,同学们都羡慕他!”
    她老直起腰来,步子照样挪得很快,动情地说:“我娘家三个弟弟,只有金章一个儿子,我若照顾不好她,就对不起我的二老,也对不起我的三个弟弟!”
    我说:“原来金章是宝贝儿子呀!”
    她老说:“你也一样,都不是一把米养大的,都要自己照顾我自己!”
    我连说:“那是,那是!”
    她老突然想起的什么,急问:“你与名为,不是一起的?”
    我说:“我父亲生病了,回老家帮父亲做事,没有在学校!”
    她老叹了一口长气,说:“你们这个高中,把人都上老了,不知几时能上大学哟!在学校,又没有书读,就是在逗祸、打闹,真叫大人担心啦!我的金章,怎么就与名为说不到一起去呢?”
    我说:“他们两人,派别不同!”
    她老说:“名为与我同辈,金章按他姑父的辈,应该叫名为叔,当然不同派!这,也不是他们争吵的理由哇!”
    我解释说:“不是说辈份的派,是文化革命的派!”
    她老摇头说:“搞什么派哟!搞到世上乱糟糟的!”
    边说边走,很快就到了交通旅社。
    一进大门,我就大声喊叫:“德琛哥,德琛哥——!”
    一个不认识的大婶从登记室跑出来,问道:“你找谁?”
    我急忙说:“我是登记在天井边的住客,喊我一个戴眼镜的同伴!”
    大婶说:“那个戴眼镜的告诉我,他去宾客吃晚饭了,要你去宾馆找他!”
    我又问:“后面住的二中的学生呢?”
    大婶说:“早走了!”
    莫金章的姑妈问:“他们到哪里去了!”
    大婶看了莫金章的姑妈一眼,没好气地说:“去打仗了!”
    莫金章的姑妈“呵”的一声,一屁股坐到地下。
    接下来,莫金章的姑妈就歪倒在地!
    我低头一看,只见她老双目紧闭,立即弓腰用双手去抱她老的胳肢窝,不料用力过猛,自己也坐倒在地。接着就顺手把她老拉到自己怀里,大声呼喊着“姑妈!姑妈——!”
    登陆记室的大婶见此情形,赶出来,伸手就掐她老的人中。不一会,她老长叹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大婶连忙向她老道歉说:“对不起,我真的不晓得学生中有你的伢呀!”
    我解释说:“只是她老弟弟的儿子,与我差不多大的年纪,差不多的个子,他不是二中的学生。”
    大婶问:“是不是与一个戴眼睛的老师在一起的那个?”
    我估计服务员大婶说的老师,就是李德琛,赶快回答说:“就是他!他去冲机械厂了吗?”
    大婶摇摇头,说:“他要另一个领头的把人带走了,他和老师从我眼前路过时,在说,先去宾馆!”
    听大婶这么讲,莫金章的姑妈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劲,使劲挣脱我的怀抱,翻身爬起,就向宾馆方向跑去。
    我如释重负地从地下站起来,拍打了一下身上的灰尘,活动活动刚才扭了一下的腰杆子,抬起头来,见对门滨江餐馆红黄色电灯光下,炉子上的锅里正冒着蒸汽 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肚子饿了。
    走过街去,掏出两角钱、二两粮票,找服务台买了一张汤面票,递给灶台旁的师傅。过了一下子,师傅把下好的面递给我。
    我端着面碗,从靠街的桌边,拉出一条长凳,面向大街,低着头,几大口,一碗汤面落肚。站起身来,又活动了一下腰杆子,回过身,把空碗放到餐桌上,把长凳放回原处,转身走出餐馆。
    刚走上街,就见莫金章的姑妈,向交通旅社急急忙忙赶来。我迎了上去,没等我开口问,莫金章的姑妈就说:“小哥,你即日帮了我不少忙,我很难为你!想请你帮忙帮到头!”
    我不明了她老还要我帮什么忙,便开口说:“只要我帮得上的。”
    她老牵扯起我的右手,说:“我刚才到了宾馆的大门口,被枪兵挡住,说什么也不让我进门,一个黄毛丫头还骂我!”
    我把自己的右手,从她老冰冷的双手中抽了出来,声音低沉地说:“你老这个忙,我真的帮不上。”
    我话音刚落,只见她老双膝着地,把我吓了一身冷汗,赶快把她老拉起来,慌忙说:“您快快起来,我去,我去——!”
    莫金章的姑妈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我伸手准备去拍打她老裤子上的灰尘,却被她老抓住我的手,哀求我道:“我们快走,快走哟!”
    “快走吧,年青人!”一个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回头看,见是滨江餐馆下面的老师傅,正向我打手势,要我陪莫金章的姑妈,去宾馆。
    我立刻反过手,把莫金章姑妈的手夹在自己腋下,快步向县宾馆走去。
    县宾馆对街,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荆江县人民武装部,院墙大门外,挂出一块“荆江县革命委员会筹备组”新招牌。
    我把莫金章的姑妈引到新招牌前,对她老说:“造反派不好说话,他们若见到您又来了,他们同样不会搭理我的!您就在这儿看着我,我给他们讲好了,向您招手,您再过街。”
    莫金章的姑妈只是点点头,没有答话。
    我走过街,没去宾馆大门。走到宾馆紧靠街的三层楼的一楼临街窗台前,攀上墙脚台阶,见里面有几个学生模样的年青人,在房间里找什么,我就用我母亲的沙市话,对里面的人喊道:“我从机械厂来,叫武汉联络站的李德琛,到这里来一下!”
    我这沙市话起作用了,一个弯腰找什么的男同学,立即直起腰来,问:“你是刚从荆沙来的吗?”
    我继续用沙市话大声答道:“是呀,我要去机械厂了,请他快来一下!”
    男学生重复李德琛的名字为李德城,马上离开房间。
    不一会,李德琛果然来到房间,见是我,急问:“你吃饭吗?”
    我没回答他的问话,大声说:“莫金章的姑妈来了,要找他!”
    李德琛也大声说:“他喝酒了!”
    我还是大声嚷道:“你不管他喝不喝酒,只说他姑妈找他!”
    李德琛没再说话,就退出房间。我也离开窗台,向宾馆大门口走去。
    刚走到宾馆大门口,见李德琛正陪着莫金章,从宾馆里面,向宾馆大门走来。我立即转过身子,对站在新牌子前的莫金章姑妈招了抬手,她老立刻跑过街来。我告诉她老,莫金章喝酒了。她老正要发脾气,莫金章与李德琛走出宾馆大门。
    莫金章的姑妈迎上前去,一把抱住莫金章,哭着说:“伢呀!你爹妈不是一把米把你喂这大的呀!即日晚,你无论如何都不能去打仗哟!”
    莫金章转过脸,见我站在旁边,一掌把他的姑妈推开,幸亏李德琛手快接住,才没让他的姑妈摔倒!我正惊恐眼前的事,没想到,莫金章冲到我面前,飞起一脚,正踢到我的下腹,我顿时觉得,自己的肠子好象被踢断了,不由自主地“哎呀”一声,蹲下。接着,又听到莫金章在大声嚷什么,李德琛也蹲到我的身旁,问什么,又立即把我拉起来,大声命令说:“你忍住,快跑!”李德琛丢下我,不知与什么人大声嚷什么!
    我突然明白,莫金章还会叫我来打我!
    于是,我用双手紧压自己的下腹,强忍剧痛,迅速躬着腰,冲过街,躲开武装部大门前哨兵阻拦,跑进大院。
    进了武装部大院,哨兵也跟着追进来。
    哨兵大声吼道:“你是什么人?”
    “部队欢迎我这样的战士?”我自问道。
    彭参谋点头说:“我带过你的军训,你在军训中,能象王杰同志一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又有文化。这样的兵,部队肯定欢迎!”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像冲锋号一样,在我脑际回荡,我立刻想起李德琛的话,想起莫金章姑妈阻止他参加武斗的真情,挣脱了彭参谋有劲的手,果断地说:“我想为阻止今晚的武斗,尽自己最大努力!”
    我只听见世面彭参谋“呵”了一声,没有再看他一眼,不顾一切地跑出武装部的大门,抬头一看,见宾馆大门口空无一人!我估计,李德琛没有说服吴昭训,莫金章他们肯定去攻机械厂了,于是,就掉转头,往交通旅社跑。刚跑几步,又想,再找李德琛去说服谁,也没有用了,还是自个儿去找刘名为,让他今晚不推波助澜,或许武斗不会扩大规模。想到这里,又掉转方向,向紧靠机械厂的杨台跑。
    杨台,离武装部约三华里,那里有四座老式砖窑。每座窑高大约近十米,象个小山包。
    十多分钟后,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砖窑前。借着星光,见窑顶一个黑黑的人影,手持铁皮喇叭筒,吼道:“贫下中农同志们,阶级敌人要我们吃二遍苦,受地茬罪,答不答应?”接着,夜空中响起“不答应”震耳欲聋的吼声。
    我仔细琢磨,象刘名为的腔调,但不象他的声音,我想,也许不铁皮喇叭改变了他的音质!想到这里,我就拼命地往窑顶爬!可能是心情急迫,没爬几步,就滑了下来。
    我又换了一座窑,再往上爬坡,还是和刚才一样,没爬几步,也滑了下来!
    我再换一座窑,双手趴在地上,好不容易才爬上窑顶!就对着被第二个窑隔开的窑,拼命喊刘名为,喊得嗓子发痒,咳嗽了一阵。
    我冷静下来一想,即使刘名为听见了我的喊声,我能阻止他不喊话吗?他正气盛着呢!还不如去找江湾的江师傅,要他带的敢死队不去冲,群众也就不往前冲了!想到这里,我滑下窑来,从人缝中往机械厂方向挤。
    不一会,我发现眼前有一群脱光上衣的男人,我想,这可能就是刘名为的敢死队了。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问挤在身边、怀里抱着衣服的中年男子:“哪个是江师傅?”男子答:“最前面的一个。”我又问:“能救出他弟弟吗?”男子答:“听江师傅讲,他姆妈临死前把弟交给他。他带着弟弟逃荒要饭到江湾,解放后,江师傅才成家的!刚才喝酒时江师傅说,就是死,也要把弟弟救出来!”正说着,突然从机械厂传来“轰隆”一声,接着有人高喊:“甩炸药啦!”、“往前冲啊!”瞬间,赤膊上阵的人们哗啦地向前跑去,江师傅冲上去了!满怀希望的我,像漏了气的皮球,被后面的的人,推着往前走!
    “轰隆!”机械厂方向又传来一声巨响!我的前面“流血了!”“快救人!”、“就是他!”、“抓头住他!”、“打死他!”的喊叫声一浪高过一浪;我的身后不再有那末强往前挤的力量。
    我意识到我前面可能已经发生武斗,就一边拼命往前挤,一边高喊“不要武斗!”
    突然,“打死你叛徒!”的一声怒吼,在我左侧身后响起,还来不及向后看是谁,就发现自己刚要迈出的左小腿,被特强的撞击力从后往前猛撞,重心失控了,自己重重摔倒在地!
    这时,自己的脑子特别清醒,借着摔势,就地一滚,滚下路旁的斜坡。斜坡使自己的滚动无法自控,直滚到一条深沟,才感觉到左小腿后肌肉钻心地疼!
    正在这时,“牺牲啦!”、“血债要用血来还!”的呐喊声从机械厂方向陡起!混乱的脚步声时前时后。接着,“叭”的一声枪响!人流“哗”的一下从我所在的地方两边分开!我跌入的水沟成了真空地带!
    在沟底,我只听得左边的人群在“怎么不抓住他?”、“报仇啦!”的乱叫,右边的人群在“江师傅醒醒!”、“快送县医院!”、“县医院是他们的!”惨呼!
    只一下子,仅枪声响后的一下子!我好像落在无人境地,四周静悄悄的,只能听到昆虫的细微声响。我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感觉到自己的左小腿特别疼痛。我用手捏着自己的小腿骨,想知道自己的左下肢是否被打断,然而,特强的肌肉疼痛,使自己无法感受其他感觉!只有坐在还好没有积水的斜沟底,用双手使劲按摩那一块像死了一样小腿肌肉!
    就这样按摩了约半小时,我开始试着从沟底往上爬,然而,还是左腿怎么也用不上力!
    我只好坐下来,开始重新按摩。一面按摩,一面回想左腿受伤的过程。想起左腿受撞击时耳边响起“打死你叛徒”的喊声,说明打自己的人,不会是莫金章带的人,可能是刘名为带的人,大概是被竹、木棍从后面打伤的,应该只是伤了皮肉,不会打伤筋骨!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教我武功的老皮匠爷,他老说,人被打伤后,要先热敷,可以减轻肿痛。若找不到热敷的东西,可先向自己的两个手掌哈口中的热气,然后再两手掌对搓,搓热后扒在被打的部位。
    我摸索着从左小腿处缩回两手,放到自己的嘴前,哈出热气,然后两巴掌对搓。搓得两手发烧后,再贴在僵硬的左小腿肌肉上,确实有舒适的感觉!就这样,我开始不断搓掌,不断热敷。不一会,那块僵硬疼痛的小腿肌肉,慢慢松驰开来,开始感觉到左腿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我再开始从沟底往上爬,左小腿虽然疼,但可用上力了。
    我终于从沟底上爬路面,周围同样静悄悄的。
    我觉得应该赶快回交通旅社,不然,李德琛会担心的!因为我与李德琛来县城时,我母亲反复交待李德琛,要他管住我。
    左小腿虽然可用上力,不过,步子稍迈大的一点,还是很疼。我不敢原路返回,因为那条路比打机械厂大门口经过,要远很多。
    我一步一步地向机械厂走去,慢慢向机械厂大门口接近。没多大会儿,我发现机械厂大门口围着一大群人!
    左腿的疼痛告诫我,不能直接从那儿经过!围在机械厂大门口的人,不能是哪一派的,都会将他们的愤怒,发向不速之客发泄,说不定又会挨打!
    我又回到刚爬上来的那条水沟,踩着沟底长草的地方,躬着腰,慢慢向机械厂的大门口的路段接近。不一会,可以不大清楚地听到机械厂大门口人群议论的内容:
    宏亮男声:“还是要感谢小江的哥哥,他不带人来,革匪肯定不会撤走!”
    嗓音稍嘶哑男声:“大江师傅出事了!”
    宏亮男声:“不会吧,好人有好报!”
    尖嗓音女声:“枪声响后,有人喊江师傅哩!”
    高嗓门儿男声:“革匪扔进来的炸弹,不是小江眼快扔出去,要是在院里爆炸,肯定要炸死我们好多人!”
    粗嗓门儿女声:“小江扔出去的炸弹,肯定炸倒革匪了!”
    粗嗓门儿男声:“你是说扔了炸弹,革匪才开枪的吗?”
    好多人的吼声:“革匪罪魁祸首!”
    听到这些议论声,我立刻明白:门前的人群,是机械厂的工人,他们才习惯称钢革司为“革匪”;江湾下面条的江师傅,有可能被枪打伤了!二中学生扔进机械厂院子里的自制炸弹,已被反扔出来。
    明白这些动态后,起初,我还想爬上路面,去问清楚有关情况。可是,左腿刚提起,疼痛感陡然加重。才想起打疼自己的,这次不是钢派,而是硬派!
    无论是自称的造反派,还是被称的保皇派,这两派,听进去了中央文革小组的文攻武卫,都忘记了毛 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教导!都走火入魔了!

    文革前,县一中,与乡村的中小学一样,每学期的非毕业班期中考试结束后,都会放两周时间的农忙假。唯有不同的是县一中会利用这个假期,组织学生到机械厂“学工”(即向工人老大哥学习)。一九六四年秋季的农忙假,我有幸参加了“学工”。在县机械厂的大修车间,认识的车工郑师傅和镗工刘师傅。听其他师傅讲,一九五八年国家搞“大跃进”时,县机械厂能造出八匹马力的卧式柴油机,郑师傅与刘师傅功不可没。两周时间“学工”结束后,我也觉得这两位师傅确实了不得,别的师傅做不好的活,给他俩做,都能保质保量完成。他俩对我们学生特别耐心,总要手把手地教会操作要领。有两次中午饭食堂的菜卖完了,郑师傅、刘师傅带我去他们在支农桥旁的家里吃菜,两位师娘可好哩,由于刘师傅也是我们小镇人,他的儿子只小我两岁,初中毕业后就去电厂上班了。因此,从“学工”后,我就与刘师傅的儿子刘少波交上了朋友,每学期我都会去刘师傅的儿子玩......我顺着沟底,继续踩着旁边的草兜,躬着身子,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些事。
    走过机械厂的大门口后,我从沟底爬上路面,来到郑师傅的家门口。郑师傅的房子是一栋两间的平房,大门开在右间。我见左间窗子透出煤油灯光,就敲了敲大门,“哪个?”房子里传来中年女人的问话声。“是一中的学生牛东坡,是郑师傅的徒弟,郑师傅呢?”我自报姓名后问。“小江的哥哥没了,他去帮忙了!”我听清楚了是郑师娘的声音。只“哦”了一声,又走到刘师傅的房前。刘师傅房子的样式与郑师傅的房子样式基本相同,只是大门是用大柴油桶皮敲成的。我轻轻地敲了敲铁门,小声叫:“少波,少波!”叫了好几声后,铁皮门突然打开一道缝,一只的手,把我拉进大门。在黑暗中,听出是师娘声音:“东坡!我还以为少波下班回来了哩!”我小声问:“师娘,少波在电厂工作,怎么把自己家里的电停了?”师娘愤恨地说:“哪是电厂停的!是造反派不准电厂往机械厂送电!这一久的电,都是机械厂自己的小机子发的!机械厂怕他们钢革司明天来报复,人撤走了,刚才才把发电机停了!”我恍然大悟地说:“难怪刚来的时候,看见机械厂门口还有电灯呢!”师娘急促地接着说:“东坡,你快走吧!说不定他们来杀回马枪了!”我回答说:“我是准备过桥后回旅社的!”师娘关切地说:“只怕上街不行吧!”正说着,少波在门外喊他妈,要妈妈点灯。
    不一会,师娘从里屋点燃煤油灯,端到大门口,少波也推门进屋,见我在他家里,大吃一惊地说道:“你怎么在这里?县里这么乱,你来干什么?”我告诉他,与刘菊珍的未婚夫来送新兵,少波听了直摇头。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刚才下班后,我们电厂开了个紧急会。厂长说,二中一个女学生被炸弹炸死了,接着,江湾一个姓江的被枪打死了,加上前面死的一个,这几天就死了三个了!厂长要我们注意安全。刚才,我路过大礼堂时,三楼正在打人,叫的声音好惨啰!路过支农桥时,钢革司的人正在桥上放哨,只怕你不能从桥上过了,更不能回旅社!”师娘对我说:“我刚从厂里来,厂里最后一批要走的年青人还没走!你跟他们一块走吧,明天天亮后,还不知钢革司会发什么疯呢!”
    听刘少波和他妈讲的情况,我愣了半晌,才说:“菊珍姐的未婚夫还在交通旅社哩!”
    刘少波问我:“是不是我那个当老师的菊珍姐?”
    我点了点头。
    刘少波说:“他是外地人,又不是我们县哪一派的,他用不着怕!”
    我说:“他有个同学是武汉大专院校驻县联络站的。”
    刘少波说:“这就更不用你操心了!你还是听我妈的话,现在就离开县城!”
    师娘说:“我送你去,和他们一起走,我就不担心你了!”
    我迟疑了一下,说:“我与德琛哥有个约定,准备明天去邮电局拉电线杆的。”
    刘少波显得有些哭笑不得地说:“哎呀,你就比我多读了几年书,就这样迂腐呢?难怪毛 要搞文化革命的!不把你们知识分子工农化,真的不晓得该怎样过日子!机械厂这大一个厂都停产了,你却还想着明天去拉电线杆赚钱的事!别说明天了,就说现在,不是我妈要赶你走,你要明白,我们这里是既炸死了人,又枪打死人的地方,我的父亲都躲开了!”
    师娘看了她儿子一眼,斥责他说:“怎么搞了两年文化革命,把你的话也搞的多起来了?今日晚上,你也不要在家里睡,你去交通旅社找你姐夫说一声,说完了,就去厂里找同事挤一个晚上!”
    刘少波先是一愣,随后对我说:“我去拿一下毛巾、牙刷就走。你也快走,要是师傅们都走了,你就没有伴了!”
    见刘少波办事这么果断,我也无话可说,迈步就走出刘师傅的大门。
    我没走多远,刘少波的妈妈就赶了上来,把用报纸包的什么东西塞到我的手里,说:“今天晚上,不知你有没有地方落脚,给你带上两个麦面粑粑,怕的是肚子饿了,可充饥!”
    我接过师娘给的报纸包,只觉得心里暖和和的!我有些激动地说:“谢谢您!我还认识一些工人师傅,我自己去找他们。”
    师娘说:“你这长时间没有与人家来往,人家怎么晓得你是搞什么的?现在搞两派,搞的大家都疑神疑鬼了!再说,说不定厂里发电的已经走了,黑灯瞎火的,你能找哪个呢!”说着,师娘轻轻拍打了一下我的胳膊,说:“快走。”
    我和师娘很快就到了机械厂大门口,真的!机械厂的电灯已经熄了。
    夜暗中,师娘对着一群黑影嚷道:“你们想去哪里?”
    一位师傅应道:“去观音湖。”
    师娘说:“我有个侄儿跟你们一路,天亮了,他就回小镇的,刚好弯不了多少路!”
    那位师傅应道:“要他过来!”
    师娘拉着我拉着我的胳膊,从几个人中间穿过,摸到说话的师傅面前。师傅蹲下,借着星空光亮,打量了一下我的影子,笑着对师娘说:“我还以为是个小伢呢!这大个人,还要我带呀?”
    我隐隐约约看到师傅下蹲的姿势,仔细辨别话师傅说话腔调,记起来了!他可能是我学工时,那一位抢着摇返修八匹卧式柴油机的潘师傅,当时他没有思想准备,下蹲用力压柴油机的摇柄,没想到,反被柴油机的摇柄,把人掀了个仰面朝天!于是,我试问道:“您是潘师傅吧?”
    我对面站的黑影吃惊地反问道:“你怎么认得我的?”
    师娘大声说:“他是我老刘的徒弟,一中的学生,牛东坡!”
    潘师傅连声“哦、哦”,在黑暗中,他摸索着抓起我的右手,说:“我记起来了,你是红司的,也是硬派!怎么?没和刘名为联系上?”
    我嘴里唯唯诺诺,到底在说什么,自己也不清楚!
    师娘大声嚷道:“老是当着我的面,说与我家老刘最好!怎么请你帮一点忙,就这么多话?他与谁都不是一派!他是来看我,刚好碰到你们打架的!你若嫌麻烦,你不找你了!”
    “哈、哈!难怪老刘那么老实的,原来是被你训的哟!”潘师傅笑着、说着,使劲捏了一下我的手,接着小声说:“我们走。”
    我忙大声对师娘说:“师娘,我和潘师傅走了!”
    要走的人们附和着一声“走”,我没听清师娘还说了什么。
    我和潘师傅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面,前面板车宽的土路,在夜暗中,只是一条模模糊糊的白线,我们高一脚低一脚的走着,没有一个人说话。出了那四座砖窑,就走出了县城。
    潘师傅突然在我身旁跳起,大喊一声:“有沟!”我以为真的有沟,也跟着跳了一下,后面跟着的人,都与一样,也跳了。不知哪位师傅嚷道:“不要老潘走前面!好像快活不过!”
    潘师师傅回话说:“有什么不快活的?不是毛 发动文化大革命,你还有今天?与那些学生伢逗着玩,公家还着样发工资,有什么不好?”
    又一个师傅嚷道:“红卫兵是与你逗着玩吗?小江的哥哥的命都没有了!”
    一个师傅接着说:“这是玩命啰!”
    “玩!玩!工人玩,农民玩,大家喝西北风!”人群像进了茶馆一样,张一嘴,李一舌,没完没了地边走边议论。
    快到江湾时,人群的议论声,慢慢小了。
    走进江湾小街道,一盏用男小便壶做成的“夜壶灯”,挂在小吃店的屋檐下,火舌前黑烟冒着。灯光下,芦苇蓆子搭成的停尸棚里,男人的抽泣声与女人的痛哭声,从棚里喷出,在夜空回漩,久久不愿离去!我的心,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回想起李德琛呕吐的情境,心底陡然升起一个大问号:“这是为什么?”
    潘师傅回过头,对师傅们说:“凑份子吧!”
    师傅们一个个走到潘师傅面前,手里拿着五元的人民币,像搬着沉重的货物一样,交给潘师傅。
    我在自己的几个口袋里,掏了半天,凑足了五元钱,递给潘师傅说:“这是刘师傅的份子!”
    潘师傅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在手里。
    潘师傅捧着一捧钱,走到一个中等个头、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面前......
    刚才有点急事,来不及查审,前帖第一句“你若嫌麻烦,你不找你”中,应为我不找你。”
    还有本帖最前帖的第四句应为“我与同我一起来县,送参军亲戚的华师六六届大学毕业生,站在荆江大堤上“
    上面说明的标点点错了:应该这样点应为“我不找你。”;下一句的标点应为站在荆江大堤上,”
    正在这时,突然刮起一股阴惨惨的风!把粗大的夜壶灯火苗,吹得东倒西歪。“爹——!”一声女孩的惨叫,让在场所的有人毛骨悚然!
    潘师傅赶紧把捧着的钱,猛然送入男人的怀中,奔入芦苇棚,我也跟着赶进去。
    只见尸榻前矮方桌上的火纸吹落一地,白蜡烛光、马灯白色火舌、遗体白色面孔,与两眼圆睁的黑眼珠,定格为极度悲哀的场景!
    一个拨头散发的中年妇女,以嘶哑、低沉的声音抽泣着:“你不想死,就不死啦!嗯、嗯......把我一起带走哦!嗯、嗯......我不活了哟!”“娘——!”一个十二、三岁的女伢哭喊着趴在中年妇女的肩背上,哭着说:“娘——!您不能死!你死了,我和弟弟靠哪个呀!”我顺着遗体看去,只见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趴在遗体的脚上,全身在颤抖!我的泪水一下夺框而出!
    那接钱的男子把怀里的钱一扔,跪在遗体旁,嚎啕大哭大喊:“哥呀!是我害了你哟!哥呀!是我害——你哟!”
    我回头看了一眼潘师傅,见他也泪流满面。他缓缓地走上前去,拉起跪着的男子,说:“不是你害了你哥,是这文化革命害的!害得夫妻争吵、天下大乱、家破人亡!”
    男子站起身来,我看见他浓眉下的双眼凸显,心想,应该是哭肿了的吧。再看潘师傅,只见他单膝跪地,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遗体的眼睛,嘴里不停地念着:“走吧,走吧......别吓着你伢呀!走吧,走吧......”几分钟后,潘师傅伸手从遗体前矮桌上拿了一张火纸,重新把遗体的面孔盖上。
    潘师傅站起身后,缓缓走出芦苇棚,又躬身去拣撒了一地的钞票。随行的工人师傅们也帮着拣,钱又回到潘师傅的手中。潘师傅捧着钱,望了望四周,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小个子男上走上前来,对潘师傅说:给我吧,我和他们家是叔伯兄弟,我来办丧事!就是接不到道士,道士怕批斗,都不敢来哩!”
    潘师傅说:“死去的人不会怪你的,道士不来开路,他也会走的!他不走,马克思会叫人把他带走的!让他去阴间造反,舍得一身剐,敢把阎王拉下马!”
    潘师傅的一番话,说得我心里酸溜溜的,很不是个滋味!
    潘师傅把钱交出去后,大声对芦苇棚里说:“你也要离开这里!怕是造反派还会来这里抓你!”
    芦苇棚里只传来抽泣声。
    等了一会,潘师傅走进芦苇棚,把小江师傅拉出棚子,对身边几位工人师傅说:“把他架走!”几位工人师傅立即上前,挽着小江师傅的胳膊,走向夜暗。
    我跟在人群的后边,不时回头看那土制的夜壶灯,灯火依在那里一跳一跳。
    夜行的步子迈得特别大,江湾被渐渐丢远,女人和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慢慢变小,走在一行人前的小江师傅却嚎啕大哭起来。
    随着小江师傅哭声加强,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揪住,痛得我挪不开脚步!
    我走着,想着。小江师师的痛哭声,钩起了压在心头的又一场哭泣。
    那是一九六六年的夏天,盼望、准备着的七月一日全国高考,只差一个星期了,学校其他年级的学生学了中央“5.16通知”后,革化大革命在校园内一浪高过一浪,高一、高二年级同学们写的大字报,贴进了我们高三教室的后墙
    。
    六月二十四日这一天,县文革工作组突然宣布,毕业班停止升学复习,也要象非毕业班一样,整天写大字报,批判建国十七年来的资产阶级教育黑线。我们班有一位同学仿照赵朴初先生的“哭三尼”,写了一张大字报后,被工作组竖为样榜,其他同学只好跟着学,也写了起来。高三同学的大字报果真有“份量”,学校的书记、校长靠边站了,紧接着,黑帮老师也靠边站了。
    当时,我对高考还抱有幻想,心想,县工作组只是一个县的,它们怎能干扰全国的高考呢?我的课桌面上虽然放着写大字报的笔墨,桌下依然放着复习提纲。到了六月三十日,按以往的惯例,高考试卷,应该被解放军押解到县城了!然而,这天傍晚,我和一个同学偷偷溜出校门,跑到县招待所探听试郑押解虚实。
    在那里,没有打听到一点儿押解试卷的消息!那天傍晚的心情,也与今夜的心情一样,胸口上像被巨石压住一样,感到无法喘息!
    七月十五日,工作组决定非毕业班放假,毕业班与老师一道,留校参加文化大革命。五天后,全县的老师上县批判资产阶级教育黑线,县工作组又决定把我们一中的师生,搬到停办多年的县师范学校,继续搞大鸣、大放、大字报、大批判。
    斗争的范围一天天扩大,头争的矛头一日日锋利。自从我成为的十七年教育黑线的黑样榜,被揪出来后,搞得老师人人自畏。
    我们学校有一个二十九岁的上海籍男老师,被同学们称为“上海老师”。上海老师平时比较注意整洁,俄语教的不错,在校内外女士心目中,是个值得一求的“董郎”。不知什么原因,他与同事很少接触,尤其不愿接触异性。
    一九六六年七月二十三日,这天是星期六。按照平时作息时间,第二天应当休息。但是,县工作组以运动刚开展起来,搬到师范才三天,决定星期日继续搞大揭发、大批判。这天是农历六月初六,大暑节气,是我们地方最热的时候。就在这一天,一个同学“发现”我有新的“罪行”,在大字报上“揭露”我利用学俄语的假象,与上海老师有不可告人的勾当,号召同学们勇敢“战斗”,把我和上海老师“不可告人的罪恶勾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当时,学校里已经“揭发”出校长、书记两个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四个有“严重历史问题的嫌疑犯”老师,三个“有右派言论的坏份子”老师,两个“反动学术权威”老师。加上我一个“十七分之一十二的资产阶级反动教育路线的黑典型”学生,共十二个坏蛋。县工作组认为群众还没发动起来,还应该扩大“战果”。就在这一天,我们班上一个平时与我很要好的同学,揭发出我的“新罪行”,称我与一个“道貌岸然的大城市老师之间,有不可告人的勾当!”这张大字报,立刻引起了县工作组的重视!
    就在当晚的大批判会上,两盏夜壶灯挂在篮球架上,飞蛾、昆虫铺天盖地地飞上,我站在灯光下,满头大汗的脸上、汗湿的衬衫上歇满了虫子,我用手驱赶了一下脸上的虫子,同学立即批判我没有贫下中农感情!接着,工作组的胡同志激动地说:“美帝、苏修把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中国的第三代、第四代身上,如果中国的第三代、第四代都像牛东坡,一口外国话,一身洋打扮,追求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尽管他不出身在地富反坏右家庭,他一样的和平演变了!”接着,他大声问在场的人说:“大家答不答应啦?”“哗!”全声高呼“不答应”。
    然而,我已经被斗了一个多星期了,就像一九六五年,我们听《红岩》中的华子良的原型,贵阳市书委书记韩子栋同志录音报告所说的,反正“麻木了”!批斗会结束后,我冲了个冷水澡,照样在地铺上睡着了!可是,第二天早晨,上海老师却在生物标本室,县梁自尽了!接下来的一期日子,我被同学二十四小时监管,只能陆陆续续听到监管我的同学透露:一个星期后,上海老师年近七旬、满头白发的父亲与六十多岁的叔叔,从上海赶来,到武汉后,他父亲病倒,叔叔一人赶到县城,找工作组哭着要侄子,工作组长却说他的侄子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就在上海老师叔叔到县城的深夜,我突然悟出,我是间接杀害上海老师的杀手!要是我不和他好上,他就不会受牵连!越想我越睡不着!上海老师的遗体就埋在离师范不远的坟场,我望着那块地方,追思着我与上海老师相处的日子,想着他怎样教我卷舌音、怎样纠正我的读写错误等情景时,我的眼泪止不住涌出眼角!
    想着想着,突然听到男人的抽泣声,从坟场那边转来。我轻轻推了推睡在我身旁监督我的同学,他没有一点反应!我轻轻坐起来,摸到自己穿的布鞋,跳出了窗子。
    上帖倒数第七行的“县梁自尽”,是“悬梁自尽”。
    月亮已经落下,满天的繁星和嗡嗡的虫鸣,使人觉得特别闷热心烦!我蹲在窗子下,我记起母亲教给的方法,两只手的大拇指,死掐着自己的中指,让自己烦躁的情绪慢慢消退,心静了下来。先侧耳听睡在我身旁同学的动静,听见他鼾声很有节奏,是熟睡的鼾声。在觉得自己获得临时自由后,就大着胆子,顺着坟场传来抽泣声的坟墓,慢慢走去。
    一声凄凉的猫头鹰惨叫,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自己也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我又停下来,再次猛掐自己的中指,情绪又慢慢安定下来。再往前走时,渐渐能听明白哭泣的内容:
    “郁儿呀,嗯、嗯......你好糊涂!嗯、嗯......怎么叫白发人,嗯、嗯......不、不伤心哟!嗯、嗯......你年老的父亲差点嗯、嗯,死在路上了哟!嗯、嗯......你不在了!他、他能活、活下去吗?”
    ......
    “快追!”潘师傅惊天动地的喊叫声,把我从痛苦的回忆中惊醒!
    瞬间,前面的人影急向右拐弯,脚步声渐渐远去,把我一个人扔在老路上!我想:肯定是小江师傅想找钢革司算帐了!该怎么办?如果追下去,我明天肯定没法赶回小镇,父亲一天几十担的水谁来挑?把父亲累没了,我的小弟才十来岁呢!人生是大的不幸,是少年丧父、中年克妻、老来失子!文革这两年,我见到了大江师傅、上海老师的家庭惨境!......
    前思后想,我觉得自己没有追他们的必要,决定自己一人,再往前走。
    我一边走,一边想,前面还有五十华里的路程,其间,有三段没有人烟的湖堤,两个大的坟场,还要过一条大河,可是,我从来没有一个人走夜路的经历,自己能行吗?想着,想着,我的步子慢了下来。我能再回县城吗?师娘、与刘少波早就觉得我不能呆在县城了!想到这里,我的步子子又加快了!
    不知一个人默默走了多久,抬头一望,已经来到了第一个坟场!
    俗话说,近处人怕鬼,远处的人怕水。刚到的这个坟场,离我们小镇约四十八华里。以往上学,走到这里时,已经走了六个小时,人走疲劳后,就不想讲话,同伴们没有谁再讲这个坟场的鬼故事,因此,尽管今夜只我一人走到这里,还是没有一点儿胆怯的感觉。只是,大江师傅遗体雪白脸孔上不闭的大眼睛,却老是在自己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一直闪现在自己眼睛的余光里!说不怕,那是假话。
    前面的坟场,一步步临近,我很自然地开始掐自己的中指,想赶走大江师傅的眼睛。
    就在这时,我忽然听见很多人讲话的声音,心一头一紧,背脊骨上立刻渗出冷汗!不由得我不停下脚步,倾听讲话声到底从何处传来。
    我站在原地转了一圈,借着星光,没有瞧见坟场有任何黑影,也听不出讲话声来自坟场!
    记得一九六五年夏夜,我与李德琛站在街北边后头闲聊时,看到有一个黑影在远处晃来,站着看不清黑影,他要我蹲下看。我蹲下后,借着路面的白色,果然看清了黑影,向坟场晃去!只不过那次在坟场怎么找,也未见黑影再现。
    想到这里,我蹲下身来,先看坟场方向的去路,没有任何迹象;再看江湾那边的来路......
    呵哈!好多黑影,好像在跑哩!
    是潘师傅、小江师傅他们吗?不可能,他们早就向右拐弯了!是谁这么晚、这多人在跑呢?潘师傅不是说钢革司有可能抓小江师傅吗?难道这伙人是来抓小江师傅的?难道他们发现我了?难道这伙人把我当成了小江师傅?如果真如我所料,我能躲得了吗?我自己一面问着自己,一面环顾四周,想找一个藏身之处。
    顺路往前跑,他们很快就能追上我,不行!
    怎么办?
    在黑暗中,我的视线落在眼前黑坳坳坟堆上。躲进坟场,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马上躬身跑进坟场,找到最里面的一座大坟墓,就地坐下来。
    不一会,那一伙人也来到坟场边。
    “前面是个黑影,怎么一下不见了?”一个人大声说。
    “到处一抹黑,我没见到黑影!”一个人反对道。
    “刚才在江湾,一个矮个说姓江的是被一伙人架走的,怎么能只有一个黑影呢?”这是莫金章的声音!
    真的是追小江师傅的!
    哎呀,多亏潘师傅判断准确,要不然,又是一场武斗!我想到这里,觉得应该再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于是,我慢慢地趴下,两眼盯住路上的一伙人。
    “他们不可能这么多人走在一起,说不定姓江的跟本不想走,他正在想办法对付我们呢!”是发现我的那个家伙的意见。
    “你的意思是说,你看见的黑影,就是那个姓江的。好哇,这里没有什么地方能藏他,这有这一片坟地!你快进去找哇!”莫金章说。
    “这个坟场里有鬼,大前年,我的一个叔叔中午在这坟场边耕田,下午回家起病,抬到县医院就没救了!从那以后,这周边的田,我们大队的人,只早上来做事,中午以后就没人敢来了!这么晚了,你现在要我一个人进这个鬼地方,我可没这大的胆子!”还是那家伙的声音。
    “怕鬼?你写张声明,退出钢革司!像你这样胆小鬼,有什么资格做造反派?毛 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你连鬼都怕,还能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莫金章质问道。
    看样子,莫金章想把那家伙逼进坟场!我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向后挪。
    挪着,挪着,我觉得自己的腿,好像挪进一个洞口边。就在这时,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突然从我腿上跳过,我急扭头一看,好像是一只小狗一样的动物,蹿向路面!
    “獾狗!獾狗!”莫金章大叫道。
    “快追!快追!”又一个声音高喊着。
    紧接着,来的一伙人,都向江湾跑回去。
    @牛爬坡 2012-10-16 15:26:00
    你眉毛浓,阳刚之气十足,你走夜路时鬼都躲得远远的。所以你一生中从未见过鬼,也未遇到过与鬼有关的事情。愿在下文中能看见你走夜路时的恐怖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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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到芳芳吗?若见到,娜向她问好。
    一九六三年初中升学复习时,十岁的大弟离家出走。为了寻找弟弟,父亲曾带我走过一次夜路。
    那时,父亲说,走夜路,手里带条棍棒之类的家伙,比较好。其好处有两方面:一是可给自己壮胆,二是可防野狗、毒蛇的袭击。
    父亲说完后,就从路旁的柳树上,折两根稍粗树枝,去掉细枝叶后,给我一根。我拿着柳枝,学着帮豆店放驴时的甩鞭动作,向空中猛甩。柳枝抽打空气,使使柳枝发出“呜”的惊人的声响。这种声响响在夜空,确实能起到一定的威吓作用。
    想到这里,觉得自己赤手空拳,碰到象刚才獾狗这样的野兽,肯定毫无办法!见坟场边有一棵大柳树,就爬上柳树,压断一根稍粗的柳枝,在坟场静呆一会,没有听见那伙人往回跑的声音,就拖着柳枝,走出坟场。
    这片坟场前的路, 与一段长约三华里堤孤堤连接。堤的西边,是两个生产大队共有的长江故道鱼塘,东边是一片连着一片的水稻田。走过孤堤,就是一条比江湾稍长的柳铺小街。
    走上路面后,我举起柳树枝,一边向柳铺方向走,一边伸手折断枝上的细枝。就在这时,路西前方突然有一声叫:“鬼——!”
    听见这喊叫声,我立即放下柳枝,就地蹲下,扭动脑瓜,环顾四周,想看看从来没有看的鬼。听老人们讲,人是看不见鬼的脑瓜的,如果看见了鬼的脑瓜,人就有生命危险了!是莫金章的人杀回马枪,看见了坟场中有鬼吗?我的视线,仔仔细细地扫过坟场里每一个坟包,并没发现什么黑影!再说,莫金章带的人明明都往回跑了,前面怎么会有他们的人呢?难道是自己没有弄清他们的去向?也有可能,天太黑了,不一定看清楚他们每一个人的去向!想到这里,我弯着腰,拖着柳树枝,又回到坟场。
    静静地在坟场里坐了一会,见并没有人往县城这边来!于是,我就再度上路。
    没走出几步,又举起柳枝,一边走,一边折去细枝,这时,前面又转来一声更惨的叫声:“长鬼——来——啦!”。
    “呵!前面真的有鬼?”想到这里,我拖着柳枝,开始向前迅跑!
    向前跑出约五十米,发现我的前面有两个黑影!我大声喊道:“哪里有鬼?哪里有鬼?”
    奇怪!我喊了两声,前面前个黑影停了下来。
    我一边折着手中的柳枝,一边向前小跑着。离两黑约十来米时,柳枝上的细枝折完了,我拿着柳枝,向空中猛地一甩,柳枝发出“呜”的声音,前面的黑影又开始向前奔跑,边跑边声音变怪怪地喊:“鬼来了!”
    到这时,我才明白,前面跑的两个人,是认定我就是鬼!
    我跑了几步,觉得肚子饿了,从上衣下口袋里掏出师娘给我的报纸包,把柳枝夹的腋下,一边走,一边啃起麦面粑粑,很快就吃完了一个。准备吃第二个时,我突然想到身上已无分文,还有几十里路要走哩!要是吃完这一个,再饿时,用什么填肚子呢?于是,我就把剩下的一个重新包好,放进下上衣下口袋。吃了一个麦面粑粑,肚子饥饿感减轻了不少,倒是感到口有些渴。看看西边堤下的长江故道,一阵水风扑面而来,更加感到口渴。
    我把夹着的柳枝,拿到手里,抽打着下堤坡的草丛,用以赶走有可能藏着的毒蛇。
    到了河边,我放下柳枝,用双手划开水面,捧起一捧水,用鼻子闻闻,没有闻出那些小鱼塘塘水的鱼腥味!随后,又用舌头尝尝,觉得还有一丝丝的甜。接着,就洗了洗手,再把水面划开,连喝了几捧水。
    喝过水后,嘴不渴了,肚子不再有饥饿的感觉。正准备爬上堤面,听见柳铺那边争吵声混和着急促的脚步声,一阵近一阵地传来!
    “我怎么这么倒霉呀?不知又要碰到什么爱斗的人群哩!”心里想着,脚也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想听清急奔而来的听这伙人,到底在争什么。
    不一会,争论声可听清了:
    “你是搞阶级报复!想吓死我的弟弟!”一个声音怒吼着。
    “又不是我一个人看见的,是你的弟弟先看见的!”一个声音辩解说。
    “你的地主老子整过我的父亲,现在你又变种方式整我们!”还是怒吼的人在怒吼。
    “你不要提我的老子,我也恨死他!要是他不地主,我怎么会底人一等!”辩解的人在辩解。
    “不要争了!我不相信有鬼,我只担心有人偷鱼!说,在哪里见到鬼了?”像是一个年纪稍大一点人的声音。
    听清这几句话后,我明白了,他们争论的焦点就是我!
    我想:“我这个焦点中的人,能说什么呢?都快半夜了,我自己能证明我不是鬼吗?闹不好,他们以为我是偷鱼的,那是有嘴难辩哟!这不,辩解人肯定是一个地主的儿子,那一个说被吓倒弟弟的,可能是一个贫下中农的儿子,他们可能祖祖辈辈都生活在一起,他们都不得有说不清的事,轮到我这个陌生人,我就是横身上下都是嘴,也讲不清什么!”
    想到这里,我赶紧找了一块草更深的地方,趴下来。
    不一会,脚步声告诉我,堤上的一群人已经到了我趴的堤面上,手电筒亮光扫过来,又扫过去,拿手电筒的人发问:“是在这里的水边上看到的吗?”
    辩解人的声音:“不知为什么,这把手电筒我一直打不亮,我在借水的反光看有没有人偷鱼,他的弟弟说看见坟那边鬼,我才往坟那边看的!”
    怒吼人的声音:“你不要搞地主狡猾那一套!不要以为我的弟弟不肯来,你就可以乱讲!”
    打手电筒人的声音:“不要动不动就给人家扣帽子!他的父亲是地主,他又不是地主!”
    怒吼人的声音:“民兵连长!你要注意你的阶级立场!不要为地主说话!人家武汉军区的司令员都倒台了,你不要以为文化大革命的火就烧不倒你!我们大队的走资派肯定不只一个书记!我如果找钢革司到我们大队,明天就可以把你揪出来!”
    打手电筒的人大声喊道:“你现在就去把钢革司搬来!你如果现在不去搬,你就是是我的儿!”
    “哎呀,不吵了,哪一窝坟,好多年前就有鬼!尤其是那棵柳树,传说树上有一个鬼窝子!你的弟弟不是说那棵柳树的树枝走下来了吗!我们到那里一看,就晓得是真是假了!何须老是站在这里争呢!”这是一个年纪稍大的人在劝解。
    “看就看!我们大队的破四旧,根本破得不彻底!”又是怒吼人的声音。这话音一落,脚步声响起。
    我抬举头,见手电筒的灯光向坟场移去,立即站起身来,拍打了一下衣裤,爬上堤坡,向柳铺走去。
    走进柳铺街头,应该是过了零点,还有一群人在议论坟场出鬼的事。我加快脚步,想绕道而行,却被一个中年女人模样的人拦住去路,问我道:“你碰到一群人吗?”
    我想,一条孤堤,再无别路,我能说没见着吗?肯定不能!我若说见到了,她又该问什么呢?于是,我没直接回答提问,告诉她说:“他们说抓偷鱼的,我急着赶路,不晓得他们抓着没有!”
    她没有再问我,回过头对站着的其他人说:“我说吧,肯定是偷鱼的,现在大家都穷,饥寒起盗心啰!......”
    没等她说完,我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后面的人七嘴八舌说什么,没听清。
    过了柳铺街,一个村庄连一个村庄,接下来,是一条比柳铺要长些的马太街。由于猪肉紧缺,人们向狗要肉,或打或炸狗,乡村也见不到狗了。没有狗挡道,夜间赶路速度快许多,很快就走出马太街。
    从柳铺到马太约十五华里路,平时,要两个小时走完。这一次,走路的速度快,抬头看了一下星空,估计到了下半夜,大概用了一个半小时左右。看马太街头堆着很大一堆稻草,就挪开一捆,坐进稻草空里。谁知坐下后,感觉有点冷,只好把稻草拉到身上。
    小时候听母亲讲,她躲避日本兵逃难时,经常睡稻草堆。我问为什么,母亲说,第一没钱住客栈;第二,稻草可御寒。当时我觉得,稻草又不是棉花,怎么能御寒呢?坐进稻草空里,盖上稻草,感受到身上暖和了许多,心想,从马太到莲河街,只有华十里。但是,从莲河街到我们镇,有二十华里,其间有一个渡口、两道孤堤、一个大坟场,而且,老人们说那个牛角堤的大坟场,是个出抢犯的地方!与其夜间冒险走路,还不如天稍亮此再上路,三个小时赶回家应该没问题,吃完中午饭后,再搬父亲挑水,正合适。
    身子不冷了,又想出了下步的方案,紧张感消退了,疲劳感增强了,眼睛也就睁不开了,闭上眼睛,很快睡着了。
    生产队喊出工的声音,叫醒我。想站起来,腿脚发麻,怎么也站不起来。坐了一会儿,想起一次农忙假支农时,有位老爷爷教我治自己腿脚麻木的办法,赶紧用口水涂眉毛。涂了几下,果然腿脚不麻了!
    尽管是在稻草堆里睡了几个小时,但体力还是得到了恢复,走起路来特别轻快,很快过了莲河街,来到渡口,看见了河对岸的渡船,就开始喊“过河!”
    艄公听见我的喊声,扛起桨,很快把船划过来。
    跳上船后,五十多岁的艄公说:“我在这里摆渡几十年,还没见这么早喊渡船的!你好像不是莲河人,怎么会这么早要渡船呢?”
    我不敢讲县城搞武斗的事,只说父亲病了,要回去帮父亲做事。
    艄公打量了一下我,说:“现在像你这样讲孝心的年青人少了,现在搞什么文化革命,儿子都在造老子的反哩!”
    我没答话,准备从口袋里掏钱给渡船钱,摸了一下口袋,才记起自己的钱都送给江师傅家了,上衣下口袋只有一个想吃没吃的麦面粑粑!我很难以为情地说:“我的钱丢了,这里还有一个麦面粑粑,”说着把报纸包递给艄公,我站到驾桨的位置,划动渡船。
    渡船很快到了对岸。
    我走下艄公的位置,准备下船。艄公把报纸包递给我,说:“这是你赶路的干粮!剩下的是孤路,年青人饿着肚子,是走不动的哟!船,是你自己划过来的,我不要船钱。”
    我慢慢抬起头,看着艄公的眼睛,他老的眼神告诉我,这话出自他老肺腑之言,没有一点儿假!
    我伸出双手,接过报纸包,深深地向艄公鞠躬道谢。
    上岸后,接下来是一段近五华里的湖堤。
    堤的两边都是一望无际的湖水,湖里的荷叶才露出水面不久,给走在湖堤上,感觉到嫩绿的荷叶,送来阵阵清香。
    听老人讲,刚出水的荷叶,砌丝晒干后,就是荷业茶,有解热提神的功效,还可用于降低血压。
    我走下堤坡,伸手摘下一皮荷叶,叠成圆锥形,舀了一锥湖水,一饮而尽。荷叶的香,湖水的甜,喝水让我想起该吃早餐上。
    我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本属于艄公的麦面粑粑,把当水杯用的荷叶打开,铺垫露水的草坡上,望着湖面徐徐升起的朝阳,津津有味地啃着师娘做的点心,想起《洪湖赤卫队》歌“洪湖水,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家乡”,联想到坐船离家参军的同学,觉得虽然没穿上军装入伍,还可多喝一年家乡的水,参军后,也许会少一些对故乡的思念!
    坐着,手脚不动了,大脑格外活跃!过去的二十个小时发生的事情,想过电影似的,在脑海中翻滚,先是同学穿军装、背背包上船,接着被初二学生拦着背语录、跳“忠字舞”、碰着莫金章、李德琛呕吐......
    再接着由同学想起小学毕业后,父亲送我到上街头,一个老人家家里读夜书,读过的《三字经》。老人家头顶没有头发,鬓角不多的头发也花白,听说在旧社会做过“师爷”。老人家要我站起来讲“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的含义。因为老人家讲解时,我思想“开小差”,根本没听清老人家讲了什么,倒是记住伙伴们开玩笑说的话,于是说:“人之初,荷包搜。搜出钱,买碗豆!” 老人家听我如此糊来,要我伸出左手,拿出“戒尺”,在我左手狠敲一下,大声说:“你以为你父母的钱是浪打来的,出钱送你上夜学,你却当儿戏!长此以往,就苟不教,品性变坏!去,面朝墙,背五十遍!” 当时,一个月的夜书才三块钱。
    最后想起木童姐托我带东西的八块钱,一到家,木童姐肯定向我要带的东西,我既没有帮她买东西,而且八块钱,全光了!该怎么向她讲呢?本来可以与李德琛一起,帮邮局拉电线杆,补上八块钱的,可是,一场武斗,让打算全落空了!是呀,江师傅把命都垫进去了,这八块钱又算什么呢?可是,这八块钱,并不是自己的哟!八块钱,可读两个多月的夜书,可过半个多月的学校生活,是父亲月工资的四分之一哟!
    想着,想着,眼前的湖光水色、朝阳,一古脑跑得无影无踪!
    麦面粑粑吃完了,心情“想”坏了。
    穷思苦想中,我爬上堤坡。
    在乱七八糟的思絮中,我不知不觉,走过了第三条孤堤牛角堤, 经过牛角堤坟场时,心里还在找“八块钱”难题的解决方案,至于“鬼”、“抢犯”,全抛到九霄云外!
    刚到上街桥头,碰见一九六五年夏夜来桥上寻短见被我拉住李嫂。李嫂笑着对我说:“说曹操。曹操到。”
    我立即回答说:“您买菜呀?”
    李嫂仍然笑着说:“这么早,你从哪里来呀?”说着,从我头上拿下一根稻草叶。
    我不好意思地说:“我早起做小工去了,没多少事,做完就回来了。”
    李嫂绉了绉眉头,说:“你说这世道,本来要读大学的人,现在搞得和我们家庭妇女一样,靠做小工过日子了!”
    李嫂说到我的痛处,心里好一阵难受!缓过气来后,装笑着说:“一天盖一地人,没书读的,不只我一个。你刚才跟谁提起我了?跟你提起我的人,说出来的事肯定是好事的!”
    李嫂还是笑着说:“这上街头,哪个不晓得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是你救了我,我做鬼都快三年了!”
    我想,应该是李嫂命不该死,记得一九六五年的一个夏天夜晚,我来找当时还在上街头住的李德琛玩,还站在他岳母的大门口,他的岳母就从家里传出话来,说他去桥上乘凉了。我从李德琛岳母家出来,往桥上走,忽然从身后传来急促的哭喊、跑步声,还不等我扭头看,披头散发的李嫂,跑到我前面,翻身爬过桥栏杆!没容我多想,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在空中抓住李嫂的手腕,强大的冲击力,把我上身带出栏杆,正在我再伸出左手抓李嫂胳膊时,李嫂的丈夫追了上来,和我一起,把李嫂提上栏杆。李嫂在哭喊中两手扒开自己的头发,哭叫说:“你不该救我哟,不该救我哟!”我急忙说:“不是我要救你,是你不该死哩!”我无心的一句话,把李嫂说得笑起来......想到这里,我笑着对李嫂说:“是不是粮管所的张新九找我做小工?”
    我这一问,把李嫂问得哈哈大笑,连忙说:“人从书里乖哟!正是张会计,说柳青的店里米卖完了,要往溜米机里倒米。”
    我想了想,说:“柳青店里的事,我不做。”
    李嫂愣了一会问:“你们不是初中的同学吗?怎么,吵架了?”
    我无可奈何地说:“人家是工作人员,我是失业人员,人家在天上,是仙女,我在地狱,是魔鬼。半月前,在她店里做事,不小心撞倒了她的铁撮斗,她竟然骂我憨屁!”
    李嫂发怒地说:“一个大姑娘家,说话怎么这粗?还要不要谈朋友?还要不要嫁人?”
    我忙说:“我不去做就是了,你不要说她了。”
    李嫂想了想,说:“ 这一大早,我惹您不高兴,真不应该!还有一件事,是重活,张会计把定钱都给我了,不晓得你愿不愿意做?如果愿意做,我就把定钱给你,你去做。”
    我笑着说:“这重活,你能做,我当然也可以做。”
    李嫂一面掏荷包,一面说:“米厂要给小学食堂送谷壳,有一百六十包,只肯出八块钱,要保证今天中午小学有烧的!”
    我一听有八元钱的现钱,心里高兴着呢!赶忙说:“能行,我一定在一个小时内先给小学送足烧的!”
    李嫂笑着说:“哎呀,还是我有福气,正愁得没法子呢!”
    我问为啥,李嫂笑着说:“你姐夫的妹妹今天出嫁,我实在没空哩!”说完,就把八块钱塞进我的手里。
    我刚接过八元钱,想问明白找米厂的谁,可李嫂一溜烟早跑走了。
    我把五元、二元、一元的三张纸币按顺序叠好,放进上衣的上口袋,站在五孔混泥土大桥上,俯视着离桥面约十米河水,没有一点欣赏风景的情趣,开始思考,怎样才能完成八元钱的搬运任务。
    小镇只有五条街道:一条老街,建在一条与长江平行常年水丰的内荆河畔,街长约两华里多,分为三段。东段称下集,街尾有一座石拱桥与对岸南北向的短街相连,短街的西边是小学;中段称中集,有一座木桥与对岸南北向短街相连,短街的东边也连着小学,由于桥的南端建有一座专烧字纸的四层高宝塔,塔基占据了一半河宽,使得船只不便通行;西段称上集,原来也是一座长木桥,后来由于木桥无法承载货运汽车,一九六五年初才改建成五孔钢肋混泥土桥,桥的南端也连着短街。第五条街是与老街平行的后街,它与与老街等长,但中间被剅道口的水渠分成两段。老街后面沿河有一条小路,直通中集桥。老街与后街间的距离,就是米厂房子的进深。
    说是米厂,其实并不是正规厂房。这是一座五间宽、五进深长、高八米的老房子。传说建于清初,房东是一富户,据说犯了王法被满门抄斩。民国时期曾做过当铺,后来改做小学。由于说房子闹鬼,老师学生都不敢进房上课,才成为空房子的。解放后,这房子先用做粮食仓库,但室内太空旷,不利于防潮,后来才改做米厂的。
    米厂的对面,有小条小巷直通河边。
    从米厂到小学约六百米,有四条道:一条是走后街,过下集桥,到小学,但中间水渠要船没船,无法通过;一条走大街,过中集桥到小学,但中街是商业区,上午无法挑担、拉车;一条是过米厂对门小巷,走沿河小路,再过中集桥到小学;再一条是水路,走小巷到河埠头,上船,过中集桥,到小学埠头,再上岸。
    一个人,要把一百六十包之多的稻谷壳,从米厂运到六百米外且路况复杂的小学,由李嫂她们的小工队来完成,她们有人有板车,不一定是难事。由我一个赤手空拳单人完成,谈何容易!但是,我没有退路,必须想法做成。
    想到这里,我走下桥头,朝中集走去。
    走过上集街与中集街连接的拐弯处,就看见米厂的大门打开着,没有听到柴油机开动的响声,知道没有生产。
    走进厂大门,发现四缸六十匹马力的柴油机缸盖被拆下来,小董正用柴油擦洗阀门。
    小董与我同年,初中同届。家住离我们小镇五十华里的另一个小镇,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参加工作分配到我们镇粮食单位。一九六四春节,区里搞文艺调演,小董是粮食单位的演员,我是街道的演员,在区礼堂彩排时相识。从那以后,有时是区,有时是公社,每年春节都有组织文艺晚会,接触多了,我和小董就成了朋友。
    也许是我站在大门口遮挡了光线,也许是小董的眼睛余光发现大门口有人,抬起头,见是我,就擦净手上的油污,走到我的眼前,上下打量着我。我笑着问:“怎么?不认识?”
    他一本正经地说:“昨天早上,我找你父亲买豆腐,你父亲说你去县里送当兵的了,今天这么早,你就站在我面前了,奇怪!早上在县里哪个机场上的飞机?就是有飞机坐,我们这里也没有机场降落哟!”
    我苦笑道:“别笑我们天涯沦落人!县里就是有飞机,我这样失业的穷光蛋,也没钱买机票哩!”
    小董摇摇头,说:“前几年,我叫你大高中生,你说我挖苦你。现在你自己说自己是穷光蛋,那是自己挖苦自己哟!”
    我一本正经地说:“真的成了穷光蛋,这不,没钱住旅社,昨晚走夜路回来的!想在你这里找小工做。”
    小董说:“我们的柴油机起动不了,没法生产。”
    我往黑洞洞的后屋望了望,问:“后屋不是有粗壳吗?”
    小董笑着说:“怎么?你要学雷锋了?后屋的粗壳是小学买了的,运费早给镇里小工队了,他们今天上午马上来运的,小学等着烧饭!”
    我从上衣小口袋掏出叠着的八块钱,递给小董看。小董接过钱,打开,走到大门前,瞧了瞧,笑着说:“这张五块上面,有我用铅笔写过的数码。”说着,又把钱还给我。
    我笑着说:“李嫂和她的小工队,都忙。后面的粗壳,由我来运。你去给我借辆板车来。”
    小董说:“板车?我这里只有木轮子的。这可不是拉二胡,很费力的!”说完,他往后屋指了指。
    我走下后屋,在屋顶几片亮瓦射下的微弱光亮下,依稀可见,用装有粗壳麻袋围成的一个大围子,里面堆着高高的粗壳堆;堆前有一部室内用的木轮宽板车。心想,拆散围子,先用板车运走做围子的粗壳,小学可烧几天呢!装好钱,就动手装车。
    装好十来个袋子,小董拿着一根长绳,走下后来,帮我固定好麻袋,又帮我推出大门。
    我拉着板车,刚走到卖菜人多的地方,被我的父亲看见。父亲二话没说,就帮我推板车,一直推到小学。



    小学食堂的炊事员,姓周,只比父亲大几岁。记得小时候,父亲要我叫他姑爷爷,我问母亲,这位姑爷爷又不能生下我父亲,我怎么要叫他姑爷爷呢?母亲告诉我,父亲十一岁时就死了父母亲,靠要饭长大。在这小镇,他见人低三辈,你也只能跟随父亲称呼别人,反正,叫人不蚀本,只要舌头打个滚。
    父亲和我把板车拉到小学食堂边,,周姑爷爷刚从河里洗完菜回来,父亲立即上前给他打招呼。我忙着解绳子,搬麻袋,解袋子,吐出粗壳。粗壳的灰尘从柴禾间直往厨房里蹿。父亲见到这个情况,赶快关上厨房的后门,要我从厨房外面的小巷走,别让灰尘蹿进厨房。我觉得父亲说得有道理,又搬下一袋粗壳,拐弯从厨房旁的小巷,往柴禾间搬。
    可谁知,这位姑爷爷又把厨房后门打开,指着我说:“你从读高中后,就大头大脑,见到我,就拐弯!就像没看见一样!”
    我被这无端指责搞懵了,吐粗壳时,回想起母亲的话,走上前来后,连忙向周姑爷爷道歉,说:“我急着下粗壳,还要给米厂还麻布袋,看父亲在喊您,我就没喊您。我现在补喊一声,姑爷爷。”我嘴里在说,心里却在愤懑。
    父亲要帮我搬麻袋,被姑爷爷拦住,对我父亲说:“你等他做!我们学校里的王右派,原来还不大头大脑,眼睛角落里没有人,当右派后,群众监督他劳动,就再不大头大脑了!文化革命了,他以为没有管头了,又想翘尾巴,昨日晚上,叫中学的造反派抓去,一顿会打死的!”
    父亲忙解释说:“他还是一个伢,怎么能和王老师相比呢?”
    周姑爷爷生气地对我父亲说:“我说你呀,就是没主见,你家东坡初中毕业时,我要你送他去学木匠,你就是不听!这下好,书没读好,只能像姑娘婆婆一样做小工,依我看,他去年在外面找的媳妇,谁晓得人家愿不愿意嫁到你家里来哟!”
    听了周姑爷爷训父亲,我气不打一处来,大声说:“人家来不来,是我的事!要不是文化革命,我会落到这个下场吗?我听说今年下半年还会征兵,到时候,我去当兵,肯定不会被您料到!一定会给我父亲争回面子的。”
    周姑爷爷冷笑一声,说:“当兵就能为你父亲争回面子吗?这街上,该有多少人当兵过,我看没有几个混出个人样来的!”
    我不服气地说:“昨天,县武装部的彭参谋说,部队就是需要有文化的兵!”
    周姑爷爷斜了我一眼,以轻蔑的口气说:“武部部负责接兵,他们当然会这样讲!”
    我还想争辩什么,父亲瞪了我一眼,说:“你是哪里找的这个差事?快点搬,搬完了回家给我说清楚!”
    我见父亲要生气了,赶紧把厨房后门关上。父亲帮我,从厨房旁的小巷,把粗壳很快卸完。
    回米厂的路上,父亲问我去县里的情况,我没敢说县里武斗的事,只说赶回挑水。
    父亲说:“我的事,我自己慢慢做,不要你为我担心。”
    过了中桥,父亲去买菜,我去送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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