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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乙酉立秋纪事

作者:aqiq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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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二零零五年立秋来临的前一天,骄阳依然坚定地吐着火舌,当他以亘古不变的速度爬上天空顶端时,几乎是带着一丝讥讽,睨视着脚下这个可怜的星球。
    的确,这个星球上的生灵,制定了一套精准的历法,以为只要一过立秋,烈日炎炎的夏季便到了尽头。但是,这群可怜的生灵,他们没有任何力量去改变宇宙,他们只能惟历法是从。如果太阳不愿退让,他们便无法可施。
    然而,仅仅刚过午夜,仿佛有一只神奇的手,猛地将太阳推开了一大步,当他再次从地平线升起时,勤劳早起的人们,突然感到太阳的火力不再似早一天这般猛烈,于是,大家从心底叹了一声,秋天来了,紧随而变的,当然是符合秋季规律的耕作。
    第一次,我惊喜地看到父亲,站在绿油油的田间,审视着芒尖微黄的稻穗,而并非一如既往地躬着身子打扫陵园;我的母亲,我甚至还来不及疑惑自己哪来的母亲,她就带着一脸的欢笑,跃入我的眼帘——怀抱着一个孩子,她在田边呼唤自己的丈夫。我能清晰地听见每一个字:“立秋啦,早晚有风,衣服放这啦!”再一次,连母亲怀中那个孩子是否就是我自己的疑惑也来不及升起,眼前的景象突然就变了。
    我辩不清自己所处的空间与时间,只是觉得我应当还要去做什么,而此时此刻,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怔怔地发着呆。周围笼罩着浓得散不开的烟雾,我沉浸在一股极度深沉的迷惘中,连转动眼珠的力量都丧失殆尽。突然,一张女人的脸出现在我眼中,三十出头,微胖,圆眼睛,有两个酒窝。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丝迷惑,瞬间,迷惑又变成了恐惧。“快走,快走!”她大声对我说,并试图将我推向哪里。我的脑袋昏昏沉沉,却能感觉到她在我的腿上使了一把劲,一直拉着我下沉的什么东西松开了。根本没有力气去想为何我是躺着并且躺在何处,我的身体就向上浮去,只是没浮多久,又停在了那里。此时,更多人脸出现在眼前,我突然意识到,这些人我都见过,只是,一下子无法想起都在哪儿见过。他们每个人,都流露出对我的关切,很多细小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张大嘴,呼吸,呼吸!”有人在拍我的脸,好几只手掌在我眼前晃动,然而我却感觉不到它们的触摸。我有些眩晕与无力,渐渐地想闭上眼睛。突然,一个声音几乎带着愤怒冲进了我的耳朵:“快醒醒!”我简直就要马上睡去,用最后的力量看了一眼对我喊话的人,我看见了史俊。他不再象史俊了,但我却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就是,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脸几乎只被一层皮包着,更象一个骷髅而并非活人,眼窝里流着青铜色的水,嘴唇薄得包不住牙齿,狰狞可怖。“你……”我大吃一惊,突然就有了意识,我张大了嘴巴,象初生的婴儿一样,用尽全身的力气哭了出来!
    潘肃峰在近乎绝望的时候,看到一股血水从我口中喷出。他已经连续不停为我做了近三十分钟人工呼吸,依然没有感觉到丝毫生命特征,随着时间一秒一秒游离,他的心也在渐渐下沉。突然,我张开嘴,喷出一口带血的水,做出一个极端痛苦的表情后,开始微弱的呼吸。尽管这正是潘肃岳一心祈盼的奇迹,但他仍然惊呆了。“有救了!”当众人惊呼着将我抬上救护车离去时,他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毕竟,我在水底整整浸泡了三个多小时,同时伴随的,是胸膛被一把短剑刺穿后,留下的一条窄长,却可透出光线的创口。
    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还活着。因为在刚刚这个能被我用意识记住,却无法确定时空的奇妙时刻,所在出现在我眼前的人,都已不在人世,包括史俊。虽然至今没有找到史俊的尸体,至少根据技术判断,他已经遇害。而此前,我一直努力在做的事,就是以我的技术,尽可能提供更多线索,供侦察员们找到史俊的尸体。
    不料史俊突然以一副恐怖的面孔,在一个奇怪的时空,在我最无力的时刻,出现在我眼前,令我吃一惊的同时,也复苏了我的生命意识。我开始不顾一切,用尽所有气力呼吸求生,一如当年离开母体,降临到人世。这一次,是我的重生。
    如果有人问我,是否相信鬼神,我的答案将是否定。而我的回答相比于其他人更具有说服力,不仅仅因为我是一名法医,从来只用证据说话,更与我的成长环境以及父亲的工作有关。
    我的父亲看守着一片陵墓,从记事起,我常常一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巡视或打扫墓园。工作时,父亲永远都躬着身,很认真地打扫每一行台阶,而我则不时跑去,把飘走的落叶捡回簸箕。除了教育我不要随便拿走陵墓前,逝者亲属祭拜后留下的新鲜水果,以及要爱护建筑物,尊重逝世之人之外,很少听到父亲告诉我其他禁忌。在我三十年的成长过程里,装神弄鬼,偷盗墓园财物的,从来都是活人,而死去的人,无一例外,全都安安静静,与守陵人一起,用一堵高墙,隔阻了尘世的暄嚣与浮躁,享受着无与伦比的安宁。
    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看见了鬼魂,是在来到这个世界第三十一年的立秋,农历乙酉年甲申月癸亥日。紧随其后袭来的意识,是剧烈的疼痛和呼吸困难。我忍不住大声呻吟,并在冷汗涔涔中,张开双眼。重症监护室的景象不出所料地呈现在眼前,我套着呼吸机,手脚被固定在床沿,胸腔包着厚厚的绷带,插着一条管子,不时有血水沿着管壁,流入我视力所不及的某个容器。监护仪缓慢而平稳地发出长嘀音,提示着我还拥有生命。
    根据阳光照进房间的角度,我知道这是早晨六点半左右。早起是我从小就养成的习惯,五岁起,父亲与何伯就开始教我流年运气节气知识,七岁起,我就能根据日影的长短准确判断时间。而我也会在每天太阳快要升起时醒来,这个时候,父亲已经在准备早饭,接着,就要出门工作。在看到阳光的一瞬间,我突然领悟到父亲与何伯的苦心,明白了三十年来他们为何一直坚持叮嘱我要多晒太阳,并从胸中涌出一股感激,尽管伴随着感激的,依然是剧烈的疼痛。
    “你醒啦!”一名护士循声探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马上就跑出去,没多久,快步走进两位医生和两名警察。我认出警察中的一个是副局长马健行。医生在例行询问后,叮嘱我说话要尽量放松不要激动,以免牵动伤口引发意外危险。马局长的表情一直很严肃,在医生离去后,他说的第一句话就倒不是客套,“小楠,你还活着,真是奇迹啊!”一起工作多年,很少听到他这样感慨。边上的另一位插口自我介绍:“李星楠同志,我是省厅纪委的周志波,你还这么虚弱,本不应该这时来跟你谈话,但情况已经很紧急,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我知道。”我连说话都觉得胸口疼痛,只能放缓呼吸,尽量平静地陈述。
    谈完话时,投入窗户的阳光,在地上造出了一个矩形的反光。我尽可能抓住重点讲述,哪怕是这样,两个小时的谈话,也累得我够呛。甚至不知道有否进行道别,我再次昏昏睡去。
    “爸爸,今天是几月几号?”这句话,是我对这个人世,有准确记忆的开始。
    那时我捧着一碗饭,在早晨温煦的阳光下,坐在父亲身边的矮凳上慢慢地吃。饭是用香葱鸡蛋炒的,喷喷的香味充满了我的鼻腔。父亲放下毛笔,起身去将昨天的日历撕下。“今天是1978年1月1号。”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父亲继续进行工作。“那今天我三岁了。”我吃着饭,告诉父亲,“何伯说,我三岁了,就教我写字。”“好啊,可是要先学会认字,才可以学写字。”父亲埋着头,毛笔尖下走出一行工工整整的字。“我认得的,这个是李字,我们也姓李。”碗很大,我的头却很小,在吃完最后一口饭时,我几乎是将头埋进了饭碗。父亲看着我,仍不住牵起嘴角笑了出来。伸手拭掉我嘴边的饭未后,他拉起我的手,将穿得胖胖的,象个红皮球一样的我,抱上了肩膀。
    岙口溪在父亲的脚边流淌,溪水清澈见底,溪边青草隙间的微霜在阳光下闪烁。走过一小段山路,拐弯就看见了立在村口的千年大榕树,何伯早在候在树下,用有力的双臂将我接去。“囡儿,告诉伯伯,早上吃什么?”何伯亲呢地拧了一下我的脸。
    “蛋炒饭。”“那中午想吃什么?”“炒蛋饭!”
    在沈靖诚的影子占据我的心之前,我生命里最重要的男人有两个,一个是何伯,另一个当然就是父亲,离开他们任何一个,我都活不下去。我说的并不夸张,因为他们用血换来我的小命。
    一九七五年寒冬的一个早上,四十岁的父亲早早地来到山上,象往常一样,去给自己的妻儿打扫坟前的灰尘。但是,这天坟前多了个东西,其实不是东西,而是一个被包在襁褓里,三个月大的女婴。襁褓的面料很考究,女婴的脖子上,还挂着一枚刻着生辰八字的金锁。父亲寻思,这个女婴绝不是贫困人家养不下去而丢弃,但他已经来不及寻找原因,因为女婴被冻得乌青,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已失去。父亲什么都不顾了,连奔带跑,将女婴抱进了何伯家中。何伯本是个道士,教名叫何玄清,在除四旧的年代,从遥远的江西,来到东南沿海的山区放牛改造,与同样被打成右派的父亲,成了莫逆之交。
    父亲知道何伯深谙养生之术,有深厚的中医功底,当时的情况,将女婴送往二十公里外的医院,只怕回天乏术。何伯看到女婴,也是吃惊,在无任何可取用之药物的情况下,只能用烧开的热水加入生姜浸泡,给女婴怯寒取暖。这个方法简单却管用,随着青紫之色在女婴脸上的退去,她发出了嗷嗷待哺的哭声。何伯与父亲都听着心酸,但那是个物质都缺乏的年代,何伯的屋子里甚至没有合适的容器可以煮米汤。急中生智的何伯用小刀割开了自己的手指,温暖的血液象母亲的乳汁一样,给予女婴安慰和营养。父亲不忍何伯如此牺牲,于是也割开手指,替下何伯,轮流喂养。不知过了多久,吃饱的女婴才沉沉睡去。
    两个都不曾养育过子女的中年男子,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婴折腾得手忙脚乱。了解女婴是被弃在父亲妻儿的坟前,何伯看了女婴锁牌上的生辰八字。“天意!”深知命理玄奥的何伯,摇头叹惜。女婴八字天干财官印透出,本是大富大贵,可惜地支子午卯酉相冲太正,不仅克父母,命中还有短寿大劫。何伯当然也知道父亲的八字命造,他妻死子丧的多桀命运,难免让人唏嘘。七五年农历乙卯,父亲逢流年伤官旺地,命中可得一女。何伯说,不管女婴家世如何,生身父母系何人,都不再重要,上天已作出安排,女孩儿此生,注定要陪伴父亲,安慰他凄凉寂寞的晚年。
    父亲亦是高兴,他怀抱女婴,将仅有的一枚先妻留为纪念的金戒指,典给村长,换取几十斤米和几匹布,张罗着,开始了养育女儿的新生活。女孩儿的出现,确实改变了父亲,他紧锁的愁眉渐渐舒展,坚硬的心胸也慢慢柔软。我生活成长的这个村庄座落在沿海山区,政治气氛较之城市相对不浓。村民对这个被亲生父母丢弃的女孩儿,敞开了温暖的怀抱,邻近的婆婆婶婶,不时有人送来改小的衣服和牙缝里省下的米粉。
    父亲因为政治上被打成右派,家产充公,又遭受妻子难产丧命的打击,逐渐孤僻,终日不展笑颜,很少与村里人交谈。但他无法拒绝村民们自发的,帮助他照顾女儿的好意。女孩儿象一条纽带,无形中,将父亲拉回了村民的生活圈。当父亲背着小女儿路过邻居家门口时,总有人会逗小娃娃说话,父亲也开始友善地与村人寒喧。从此,这个被大家称为囡囡的女孩儿,就在这里落地生根。
    七岁那年,何伯正式给我起名为李星楠。为了让我顺利进入镇里的小学读书,父亲不得不带着我,主动去找他从不愿接触的公安派出所民警落实户口。那时的父亲早已平反,取回了属于自己的财产,也有了稳定的工作与收入,可见着派出所的民警时,父亲还是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地抖。唯独我不怕警察。虽然躲在父亲的身后,但我依然伸长了脖子,探出头,带着崇拜和羡慕,看着那一身身神气的海军蓝警服。那时候,我的心就已经被一个叫沈靖诚的大男孩占据。这个大男孩的父亲,也是一名警察。除了父亲与何伯,沈靖诚是第三个在我的生命里有确切位置的男人。此后我的命运,也注定要与这个男人牵挂缠绵。
    “李星楠,能听见吗?李星楠……”我猛地醒来,第一反应是去抓放在床边的衣服,一阵几乎令人窒息的剧烈疼痛后,我才意识到是护士在喊我,而并非值班出警。床头开着灯,窗外的天空是黑色的。护士给我量体温,告诉我,现在是晚上十点,从中午起,我一直睡到现在。
    居然睡了这么久?我几乎从未呆在床上超过八小时。我不禁悲哀地想到,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上天怜悯我三十年来未曾停歇的辛勤,故意安排这般长久的休息。可是,这样的休息——我环顾周围发着寒光的仪器——也太过惨烈,我几乎就被葬入父亲看守的陵园永久安息,一如当年沈靖诚的父亲。
    我没见过沈靖诚的父亲,诸存在我脑海中所有与他有关的信息,是竖在桃源陵园第二排第三号墓穴上一块冰冷的墓碑,以及刚下葬时,贴在墓碑上的照片。我曾一度天天站在墓前痴痴地看着照片,猜测长大成人的沈靖诚是否也是这般模样。后来饱经风霜的照片逐渐模糊,在某个寒冬的清晨,我跟随父亲清扫陵园时,发现第二排第三号墓碑上突然变空了,照片已经不知道所踪。我站在墓前,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离开。
    何伯告诉我,因为八字子午卯酉相冲太正,我的一生,难免多情忧愁。他视我如亲生骨肉,生怕我受多情困扰伤害,在我八岁上学时,就早早给予提醒,让我正视与谨慎情感问题。他以为已尽早防范,八岁的女孩儿甚至还没有太深刻的性别意识,她们眼中的男孩与女孩,是一样的。但是,接受何伯委宛的警示时,我却默然。他说得太迟了,两年前,就已经有一个大男孩走进了我的心。
    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一个吉利的日子。1981年四月一个微雨的清晨,六岁的我,没有象往常一样跟随父亲清扫陵园,而是站在沿墙的雨棚下,看着一幕凄凉的入葬仪式。没有喧嚣的锣鼓和锁呐,吸引我的是墓前站着的一群肃穆的警服着装者,他们托着大盖帽,每个人的眼眶都是红的,但没有流泪。流泪的是站在人群当中的一位非常美丽的妇人,最后抓住我的目光的,是扶着妇人,但也没有流泪的男孩。男孩大约十八九岁光景,穿一件白衬衫,下着浅蓝色长裤,明显比周围的人都高小半个头。哪怕站在着装整齐的警员中间,男孩也特别抢眼。我几乎是摒住呼吸,看着男孩浓黑平整的眉毛下,深邃清澈的眼睛。虽然充满了深深的忧伤,但他漆黑闪亮的眼眸,仍如夜空中耀眼的星光,深深地嵌入了六岁的我的心。
    年幼的我无法判断在一个不祥的日子以及一个不祥的地点,一个注定多情的女子爱上一个男人是否就等同于悲剧,命运在我学会警觉之前,就已经将沈靖诚种进我的心田。而此后哪怕经历青春期的萌动,父亲与何伯都惊讶于我不曾与任何男同学有过亲密的交往。殊不知道我总在不知不觉间,将那些与我同样陷入桃花情劫的男生逐一与沈靖诚相比——没有人可以超越沈靖诚的英俊与挺拔,也没有谁的侧脸能在微雨中勾勒出绝美的线条,可以让我摒住呼吸疑视。
    虽然父亲与何伯因为担忧我的情劫一再明教暗示,但在又在觉察我不与异性正常往来时,产生担忧与疑虑。他们又开始懊悔自己矫枉过正,以至扭曲了我正常的生活轨道。对于我的情感问题,他们始终忐忑不安,因为无法判断自己的劝导是对是错,在强大的命运面前,他们再一次感到手足无措。也许有一天,他们终究会发现我没能走出宿命的安排。何伯能测出这一天么?在我三十一岁这一年的立秋?
    但是,今天,气血并没有按我引导的途径运行,它们在胸中被赌住了,就在靠近心脏的位置,这里是一个很深的伤口,意念触碰到这里,就有撕心裂肺的痛。这个伤口,又是沈靖诚留给我的。曾经也是这般痛,不过没有创口,痛在心上,揪心的。那是三年前,听着沈靖诚亲口对我说的话,然后我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三年后,我的眼里不再有泪水,而沈靖诚却用已故父亲留给他的短剑刺穿了我的胸膛。我确实劝过他,他对权势的贪欲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觉得他走得有些离轨,也曾一度暗下决心不再为他牵挂。只是未曾料到,规劝与超脱,带给我自己的,竟然是杀身之祸!
    我已经想不起是沈靖诚的哪一次,突然的转变引起我的警觉。我不是他妻子,我没有权力去看他的手机,我的身份充其量是他的下属,最亲密的时候,是他在市局挂职期间的直接分管下属,但不久他就平步青云调回省城,虽然我依然是他的分管下属,但隔了三四百公里,几个月也难得一次电话,更何况完全是公事问答,为什么这一次,我会怀疑到他的身上?那是四月清明前后,在我父亲看守的公墓后山,几个嬉耍的孩子从一堆篝火灰烬里取出一根烧焦的骨头互相吓唬着玩,这根骨头辗转到了何伯手里,然后何伯给我打了电话。这确实是一根人的大腿骨,虽然我从专业测量的角度可以确实这是一根女人的大腿骨,但我并没有写在报告内,我是一个技术员,很多事情在不确定前,不能乱说。案件层层上报,第二天,我就接到了沈靖诚打来的电话:“小楠,把你对这个女人的了解写份材料发到我邮箱吧,我最看重你的意见。”“好的,沈厅长……”一阵沉默后,我们各自挂断了电话。沈厅长啊沈厅长,报告里没有一个字提到这是个女人,你又如何得知?
    小楠,小楠……只有一个男人这么叫我。父亲与何伯叫我楠楠,同事们叫我星楠,他曾经在私下里叫我小楠,后来慢慢地,在公开场合也这么叫了,不知道这种表现,是关系的进一步深入,抑或淡化,他从一开始视我为贴心的珍宝,到后来,又将我当成一名普通的得力下属。
    自六岁那年见到他开始,我的心里再没进过别的男人,以至于听到《传奇》这首歌时,我居然就哭了,当时我还在上班,办公室里也是人来人往,可我就是没止住眼泪。那时的《传奇》还是李健的版本,零四年就有了,王菲是到一零的春晚才翻唱的。“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我确实就是这么做的,孤独地读完了青春萌发的高中,在众多男女同学的相互暧昧和个别男同学的殷勤中我默然无语,低着头独自上学与回家。“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沈靖诚,此刻的你,可在天边?那时的清明节没有放假,所以这么多年我从没在扫墓时见过他,我只能说,我会经常替他的父亲扫墓,也许正是种下这样的因,才收获了我与沈靖诚后来的缘吧,可惜,我的八字不太好,我不走桃花运,只犯桃花劫。
    这里突然想起一个小插曲,虽说考警校是因为幼年时看过沈靖诚父亲的葬礼而在心中埋下的愿望种子,但是,当时我的家境虽不至于一贫如洗,可用家徒四壁去形容并不为过。父亲与何伯两个老头都穷得叮当响,读大学,先别说学费,光是去省城的路费对他们来说就是天文数字。我出生后脖子上挂着一小片金锁,那是我家唯一的金器,现在拿出来看看,也就比我的大姆指甲大一点点,卖了也换不来一趟路费,更何况父亲宁可卖了自己也不会卖这东西,虽然他更不值钱,呵呵。我是父亲领养的孩子在当地本就不是新闻,在上户口时,村里出了证明,派出所民警还对我们父女特别关照,极有可能还将我例为特困户,小时候我也会收到村书记送来的一些衣服和文具,说是城里小孩不要了,我们乡下小孩还缺着呢。小时候我大部份衣服都是别的小孩子穿剩的,捐献的,所以这么多年我对衣服鞋子没有特别的感觉,有得穿就可以。在我十六岁时,我已明显比父亲高了小半个头,快一米七了。父亲干枯、瘦小,我却势不可挡地长成了一个苗条漂亮的小姑娘。何伯跟父亲开玩笑,说要不是我是领养的女孩,父亲又是一守墓的,我家这门坎,早就被提亲的人踩平了。哪怕如此,从十六岁起,确实就有人来我家提亲,可惜全是邻近乡里办厂的,或养鸡养猪的,家境殷实文化不高那类。何伯告诉父亲,楠楠是掉山窝里的金凤凰,山窝窝里留不住的,迟早飞走,亲事就由不得父亲管了。父亲唯何伯命是从,倒再也没跟我讨论亲事。倒是我不经意见跟他提起我要考警校,父亲就沉默。是的,钱呢?没钱真地没书读。
    高考一天一天迫近。那年夏天某一个炎热的下午,我比往常提早一点回到家中,发现何伯、父亲与一名妇女面对面坐着。妇女面前还用大碗泡了茶,这可是村长级别的待遇。我以为是来看墓地的,打了声招呼就往里面,何伯叫住了我。“这位是张阿姨。”何伯把我拉到妇女面前。“张阿姨好!”我不得不客套一下。这些年来,我跟父亲一样,对待别人总是不冷不热,这种性格不知是天生还是后天养成,无从追究。但从这一点上,我跟父亲真是非常相像。张阿姨却非常激动:“李星楠你好,你好。”她来拉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冰冷,还有些微微地颤抖。然后,她的手上,右手靠近虎口处,长了一颗痣,比我的这颗大一些,在一样的位置。我有些奇怪,盯着她的手看了一眼。她也看到了,笑着说:“你也有啊。”声音却突然哽咽了。我放开她的手,很警惕地看着她,不知她为何这样情绪化。“你先上楼。”父亲叫我。我正不想应付这样哭啼的局面,转身就跑到楼上去了。等我下楼准备淘米煮饭时,张阿姨早就走了,父亲与何伯却非常高兴。父亲让我放心去高考,不管读什么学校,学费都有了。“哪来的?”我有点迷惑。“何伯给人算命,发财了。”父亲回答,我看了看何伯,何伯得意洋洋地,笑而不语。“去北京读书也够吗?”我还有点不相信,“去外国留学也够了。”何伯说。我才有点高兴起来:“何伯,你老了我把你带在身边给你养老哦。”说实话,我是父亲与何伯两个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少一个都不行,我早把何伯当成了母亲,所以没这么多顾忌。
    父亲一直到临终前,才告诉我这个女人就是我的生母,尽管此前我已略知端倪,但由父亲亲口告诉我,还是忍不住流了泪。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母亲?能狠得下心抛弃我却又在十多年后回来寻找。但我多心了,其实生母没有一丝寻回我的意思,她只在确认我依然活着以后,不断地接济父亲,供我读书,直到我完成学业,直至父亲去世。而更搞笑的是,自始至终,都有一个人在关注着我的生死存亡,在我的生命中充当了母亲的角色,这个人,就是何伯。
    母亲是何伯的一个信徒,成为何伯的信徒前,身为大上海大资本家女儿的家,当年无奈成为了一名知青来到了我出生的家乡。我的父亲是另一个不知从哪个大城市来的知青,青春蓬勃,斗志昂扬。他们在共同停留的小镇里相遇,度过了短暂的一个月时光,相互爱慕又匆匆分别,我就这样,莫名奇妙地来了世上。母亲在知道我跑到她肚子里后四个月,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偷偷前去寻何伯,她听闻了何伯在民间当赤脚医生的传说,前去向何伯救助,请何伯帮忙处理掉我。对她而言,我是当时她生命中的一个麻烦,这个麻烦超越了她被流放下派,超越了令她苦恼的一切一切。可是何伯说,母亲去找他的那天,他正巧救了一只被捕兽夹伤了脚的小狐狸,母亲叩他的门前,苦苦寻子的母狐狸正巧寻到了他家门口。开门的瞬间,跛着脚的小狐狸与母亲相逢,两只动物的真情让何伯感动得流了泪,而此时,母亲却企图向他救助除掉我。何伯一口拒绝了母亲的请求,考虑再三之后,他安排了我出生之后被父亲领养的那一出生活剧。
    母亲不久回去了上海,继承了我外公的资产,嫁了一个富翁,生了一群弟弟妹妹,过上了富贵无忧的日子。不,其实也不尽然,她毕竟还是忧着我的,所以多年后,她很轻易地就寻了回来,因为何伯依然在这个村子里生活,父亲依然在这个村子里生活,我依然在他们身边长大。岁月对于我们而言,平静而不带一丝喧哗。我在母亲的生活之外,在她的意境里,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而至于是谁把我生成了这般命运,让我倍受沈靖诚的相思煎熬,又在层层叠叠的命运里与这个男人交叉缠绵,继而苦不能言,则就无从得知了。至于我的父亲,真是不好意思,连母亲都记不住他的姓名模样了,幸好我长得挺漂亮,由此可知父亲当年估计也是帅哥一枚。
    如此,至始至终,我的生命里只有一个父亲,就是那个佝着背打扫着陵园的李青山,还有一个类似于母亲的何伯。在我考上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去北京读书前,我的生命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就像村边那条岙口溪,清澈、平静。
    一九九二年夏未,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成为了一名警察学员。说起我的学业,何伯一点都没有担过心,我八字印官财俱全,没有考不上的学校。考公安大学还要进行体能测试,我一个吃山药土豆山里长大的孩子跑八百米能把城里的女娃甩下大半圈,至于政审嘛,我是守墓的孤老头捡来的弃婴,再也查不出比我更清白的身世了,如此,我作为本村本乡乃至本镇当年唯一一名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胸口戴着红花,攒着父亲的衣角,接受了中学校长发给我的奖状和奖金。我本不会去参加这样的表彰大会,哪怕是为我开的我也不会去。而那一天,我去的唯一的原因,是沈靖诚也在。
    整整十年,第二次见到他,是在学校的毕业表彰大会上,他作为本镇稍有出息的一位社会贤达,被邀请作为嘉宾前来颁奖。那时的他已经是市公安局的一位小领导了,这儿是他的出生地,他的父亲葬在这里,所以虽然哪怕他没在这里生活学习过一天,这里依然把他当成本地的一位名人。可惜我的奖不是他发的,至始至终,他都不曾注意到还有这样一个我存在,一个曾经在十年前,在他父亲的墓地边见过他一面的女孩,那时他十八,我六岁,现在,他二十八,我十六。他更成熟了,再也没有当年的青春稚气,穿着便西服风度翩翩,吸引台下无数青春少女的仰慕目光。我从未忘记过他,他却从不曾看过我一眼,宛如我是空气般透明。我只是在太阳际边缘游荡的一颗流星,偶尔划进他生活的轨迹,瞬间又划走了。
    四年的警校生活充实而又忙碌,多少冲淡了我对沈靖诚的相思。我的专业是刑事技术,在入学的当年所学专业并不象现在这样分得那么细,刑侦一大家,各种知识我们都要学习,并且还要在假期参加派出所或者基层科所队实习。
    第一年的寒假,我因离家太远,而且也舍不得花销太多路费,选择了留京实习。跟随当时海淀分局刑科所的潘主任跑现场,当记录员。潘主任的儿子,也就是后来出现在我身边的潘肃峰,大我六岁,当时已经从公安大学毕业,进入警局成为了一名正式民警。子承父业,也从事刑事技术,但他是一名痕检员。很多年后,潘肃峰放弃在京高升的机会,申请调来我所在工作的地市级单位清江市公安局,对他的父亲潘主任作出解释时,他这样说:当年第一眼看到小楠,就注定会有这么一天,天涯海角,我都要跟着她去。
    天涯海角还是风景名胜呢,我还能去哪里?当时沈靖诚在省厅当刑侦总队侦查处处长,我选择去了省厅实习,毕业分配时沈靖诚在清江市公安局挂职当分管刑侦的副局长,我就选择了清江市公安局。我的轨迹,完全追随着沈靖诚,潘肃峰不用跟着我走那么远的,只要问问沈靖诚都在哪里就可以来了。
    我还能去哪里?沈靖诚在省厅当刑侦总队侦查处处长时,我选择去了省厅实习,沈靖诚在清江市公安局挂职当分管刑侦的副局长,毕业分配我选择了清江市公安局刑事技术处。我的轨迹,完全追随着沈靖诚,可怜的潘肃峰,怀揣着高级技术证书,自愿连降三级,最后跟着我一起去了清江市下辖的温泉县公安局刑事技术科。
    在省厅实习的时间仅仅短短两个月,作为部门主管沈靖诚来实验室调研过一次。我是一个实习生,只能远远地坐在桌角,默默地看着他。从6岁开始,我就已经把自己定位在远远看他的位置。世界很大,有些人一辈子在同一个城市互不相见。世界很小,我默默地努力了十几年,终于在省城实验室桌子的一角,在某个春末夏初的季节,在窗外沁入淡淡花香的时候,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来新同志了?”沈靖诚寒暄的同时,扫了我一眼,与我满怀期盼目光对撞的片刻,略微停顿,继而转回他们自己的话圈。“是公大的实习生。”有人帮我解围。“高材生啊,你们要好好培养!”说这些话时,沈靖诚再没看顾我一眼,仿佛真的因为我只是个学生。
    一年后毕业,我以专业人才形式落户在清江市公安局刑技处。在此之前三个月,沈靖诚就以平级挂职的形式挂任清江市公安局副局长,分管刑技。命运再一次用它神奇的手把我们扭到了一起,那年我24,单身未婚,他36,已经是一个6岁女孩的父亲了。
    刑技处因设备较多,在离市局两条街的街角单独建了一个小院,在一条僻静胡同的内侧开了门,挂了个牌子。这种在市中心又远离尘嚣的工作环境简直是我的最爱。仔细想来,工作多年,我连半个朋友都没有,刚进警队时,还有同龄的小伙伴们约吃饭,偶尔也有小帅哥来献过殷勤,但我太过喜爱自己的专业,同时报了课程学习人类学和遗传,专攻解剖和颅骨重塑,拒绝了几次饭局后,再没人叫我吃饭,晃荡在身边的小伙子们因为岁月逼迫而我又毫无反应,也都各自寻下伴侣成家育儿。我这种一门子心思扑在工作上的怪咖,除了专攻技术,同时也承揽了文件送签的任务。我承接这项任务的唯一原因,就是在偶尔的一次机会中,会遇上沈靖诚在办公室,可以面签。整整一年多时间,几乎每天都有文件送签,遇见沈靖诚的机会却不过几次。他已经认识我了,会礼貌地冲我笑笑,偶尔在审阅时问几个关键问题,再无过多言语。他前程似锦,向着省厅高阶奔跑。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技术员民警,虽然年轻貌美,却沉闷孤僻,我绝不会成为影响他的一个因素,在他在我,都是如此。在为数不多能够相遇审签的机会里,我总是选择窗边侧面的椅子坐下,可以借着自然光,继续欣赏他的侧颜。二十年时移事往,他的鬓角有了白发,眼角也有了细纹,皮肤略微松弛了些,不再是十八岁那年的盛世美颜,可略带沧桑更具魅力,连技术科的勤杂人员都在私下称赞沈副局长是个美男子。我不也是从六岁的娃娃变成了二十六岁的老姑娘了么?唯一不变的是我的孤独,我生命中就这么几个人,父亲,何伯,沈靖诚。
    一年后毕业,我以专业人才形式落户在清江市公安局刑技处。在此之前三个月,沈靖诚就以平级挂职的形式挂任清江市公安局副局长,分管刑技。命运再一次用它神奇的手把我们扭到了一起,那年我24,单身未婚,他36,已经是一个6岁女孩的父亲了。
    刑技处因设备较多,在离市局两条街的街角单独建了一个小院,在一条僻静胡同的内侧开了门,挂了个牌子。这种在市中心又远离尘嚣的工作环境简直是我的最爱。仔细想来,工作多年,我连半个朋友都没有,刚进警队时,还有同龄的小伙伴们约吃饭,偶尔也有小帅哥来献过殷勤,但我太过喜爱自己的专业,同时报了课程学习人类学和遗传,专攻解剖和颅骨重塑,拒绝了几次饭局后,再没人叫我吃饭,晃荡在身边的小伙子们因为岁月逼迫而我又毫无反应,也都各自寻下伴侣成家育儿。我这种一门子心思扑在工作上的怪咖,除了专攻技术,同时也承揽了文件送签的任务。我承接这项任务的唯一原因,就是在偶尔的一次机会中,会遇上沈靖诚在办公室,可以面签。整整一年多时间,几乎每天都有文件送签,遇见沈靖诚的机会却不过几次。他已经认识我了,会礼貌地冲我笑笑,偶尔在审阅时问几个关键问题,再无过多言语。他前程似锦,向着省厅高阶奔跑。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技术员民警,虽然年轻貌美,却沉闷孤僻,我绝不会成为影响他的一个因素,在他在我,都是如此。在为数不多能够相遇审签的机会里,我总是选择窗边侧面的椅子坐下,可以借着自然光,继续欣赏他的侧颜。二十年时移事往,他的鬓角有了白发,眼角也有了细纹,皮肤略微松弛了些,不再是十八岁那年的盛世美颜,可略带沧桑更具魅力,连技术科的勤杂人员都在私下称赞沈副局长是个美男子。我不也是从六岁的娃娃变成了二十六岁的老姑娘了么?唯一不变的是我的孤独,我生命中就这么几个人,父亲,何伯,沈靖诚。
    一转眼入冬,南方的清江市遭遇湿冷攻击,市局进行年终优秀案例评比,把室内空调开到了30度,我被热出一层汗,身上能脱的棉衣全脱下放在了会场。赶在晚饭前,分数打出,结果需送分管局长签字确认。沈副局长在位于市区一座小山上的雪景饭店执行驻地安保任务,为赶时间,我披了件薄外套,擦了把汗就骑着自行车跑去签字。找到沈靖诚时我还在全身冒汗,沈靖诚开着房间的门以示避嫌,先签字确认结果,继而打开案例仔细看了起来。我站在门边给刑技处主任发短信表示结果已签,可以颁奖吃晚饭。发完信就觉得一股冷风袭来,门边气温接近零度,而我只穿了件薄外套还一身汗。我开始抱臂发抖,沈靖诚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门外,对我说:“星楠同志,要不你把门关上吧。”我回手轻轻把门搭着,但宾馆房间的设计不给缝隙留有余地,只听到轻轻的一声嗒,门扣上了。我无奈的转身走到房间暖风机风口下面,试图先把被汗湿的内衣烘干。静静等待的时刻,我又开始盯着沈靖诚的脸发呆,脑海里陷入短暂的安宁和空白。突然,沈靖诚笑了,他放下材料,抬起头与我双目对视,说:“李星楠同志,我发现你老是盯着我看。”我吃了一惊,万不料到他竟这样直接,顿时双颊发烫,垂下眼睛在地上找缝。“不过,我一直想告诉你,你看着挺眼熟的,你是不是在省厅实习过?”为了打破尴尬,沈靖诚又温和地笑了笑。
    “我的家在温泉县大岙镇岙口乡。”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就从我嘴里溜出来了。“哦?”沈靖诚眼睛一亮,“我们是同乡?”“第一次见你,是二十年前我六岁的时候。”我尽量平静,用不徐不疾的语气,仿佛在讲述一个不相干人的故事,把从第一眼见到他起,这二十年来为了追随他而考警校,选择省厅实习,最后又落户清江的过程讲了出来,告诉他我父亲是谁,何伯是谁,我是怎么来到墓园,又遇到了他。“从六岁开始,我就喜欢这样看着你,直到现在。我不知道这世上什么是幸福,对我来说,这就是了。”说完这一句,我已交待清楚。时间过去了一个半小时,我看着沈靖诚的脸,从惊讶,到不可置信,最后变成泪眼朦胧,我说完的时候,两行清泪从他多情的眼睛里流了下来。他张开双臂将我揽入怀中,几乎是抽泣着告诉我:“我就知道你不一样,只是没想到是这样。从一年半以前,在省厅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糟了,我从没这样心动过,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狼狈。我是一个有家室的人,而你是个实习生,就那么一眼我就动了心。再后来到这里,我都觉得老天在跟我开玩笑,我最想见却又最不能见的人也来了这里。你来签材料,我躲你躲得很辛苦,被你逮到签字的几次,我总走神,要看两次才能签下去。真没想到是这样。”我还未接话,他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他沉吟道:“星楠,我要去落实一下驻地安保工作,顺便带点吃的回来。现在楼下院子里全是饭后散步的领导,你这样出去太扎眼,第会儿静下来,你再走好吗?”我顺从地点了点头。
    半小时后,沈靖诚只带回了一份盒饭,一双筷子。我们各分享了半份,他执意不洗我用过的筷子,就着筷子吃时,眼睛一刻都没离开我,我同样回报以脉脉凝望。就这样,在我的注视下,他扒拉完了饭,又离开房间继续巡视工作。我在等待的过程中竟然困意袭来,和衣在沙发上睡着了。何伯从小教我九点入睡四点起床,除了加班熬夜,连高考我都是这个时间点睡的,生物钟来时没有选择,何况我根本不想离开沈靖诚。凌晨四点醒来时,身上多了床被子。窗外飘起了大朵大朵的雪花,沈靖诚就靠着沙发坐在地上看着我,闪亮的眸子一如寒空中的星辰。我怕他着凉,往他身上靠去,试图想把被子盖上他的身体。他却连被子和我一同抱起,滚到了床上,炽热的吻便如雨点般落到我的唇上和身上。我没有拒绝,从二十年前到现在,我想睡的男人只有一个,就是眼前这个沈靖诚。我追了二十年,等了二十年,难道不就是等到今天睡他么?二十六岁的处子之身给了日思夜想的男人,我的身体诚实地表现出欢愉,连害羞都来不及假装。
    那一夜后,沈靖诚频频在夜里溜来我的单身公寓,第二天才恋恋不舍离开。“我的魂都被你勾走了。”他常常抱着我说,“我妻子,噢,孩子妈妈常常说我薄凉,说我从不记得生活细节,很少对她示好。仔细想来,真的不是那么爱她。却只想和你就这样守在一起,天天在一起。”我却不是这样想。我知道他总有一天要走,就像当年我只是习惯看着他,却从未想过占有他。我好像从来都只适合在角落里看着外界,不属于任何人,也不拥有任何人。和他在一起,不过是我坚守二十年,了却六岁那一眼之缘而已。
    幸福的时光转瞬即逝。暑假期间,沈靖诚的女儿来探望爸爸,他每天找我的频率便戛然而止。在彼此偷偷欢愉的大半年时间内,我从未表露过一丝半毫想要上位与他结婚的意思,倒是他隔三差五给我送东送西,我不愿在他清沏见底的薪水袋中与一个六岁的小姑娘分享成长受教育的金钱。我不戴金银首饰,不抹烟脂水粉,不买名表豪衣,不贪图谁的钱,我的工资给自己生活绰绰有余。我只贪那一眼的缘,只念那一缕相思的情,我已经得到了,便没什么遗憾。而他属于他自己选择的家庭,属于工作,从来就没有属于过我。这半年的偷情,他放弃了太多别的机会,对他这种凉薄的性格而言,已经是破天荒。我唯独要了他送我的,属于他父亲的一把古剑,剑身很短,插到鱼嘴里就看不见,剑锋却无比锋利,吹毛断发。剑鞘古朴没有任何花哨,仿佛为我量身打造。“这是传说中的鱼藏剑?”我问。“你说是就是吧。”他吻着我,含含糊糊地回答。
    8月中旬一个蝉鸣闹腾的午后,葛慧背着双肩包,拎着手提电脑走进了我的办公室。出示了记者证和介绍信后,她告诉我,市里要宣传优秀共产党员典型人物,市局推荐了沈靖诚。昨天她已釆访了沈靖诚,根据沈靖诚的推荐,她来找我采访几个具体案例。葛慧二十出头,扎着高高的马尾辫,五官漂亮,身材紧致,浑身上下散发着青春气息。“沈局长年轻时一定是个大帅哥,快四十的人了还是那么英俊。”说这话的葛慧眼睛里闪着光,话语中透出无限倾慕。我心里默默叹息,沈靖诚真是太招小姑娘喜欢,这是他八字带着的信息,很难逃脱。向葛慧讲述案情的时候,隔壁房间高压锅冒气了,葛慧抬起鼻子嗅了嗅说:“姐,你们中午炖排骨吗?”我轻轻地告诉她,这是在给一个不能确定身份的碎尸块做骨肉分离,以确定性别年龄身高。随着肉香愈发浓郁,葛慧却明显更加坐立不安,随后她匆匆结束采访,抓着包落荒而逃。三天后,优秀共产党员,人民卫士沈靖诚的事迹报道就在各大主流媒体里铺天盖地。以这种阵势营造,沈靖诚回省厅履新也是指日可待。
    暴风雨在夜里发生。月底的一个凌晨,刑技处主任在两点多钟呼叫全体技术人员集合。我们顾不上洗漱,拿起堪验箱就奔赴现场。这是一个叫眺舟桥的美丽公园,河边绿地已经拉起了警戒带。绿地上散落着一个个特警蛙人从河中捞起的黑色尼龙袋。每个袋子里都装着部分腐肉,拿开腐肉,下面压着人的脚掌,手掌,头颅。碎尸案,还不止一个。我们马上现场铺开尼龙布开始拼接,拼接得上就是同一人,拼接不上便是另一人。粗粗一算,地上已经铺开了九块尼龙布。我心头一紧,惊天大案。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上眺舟河畔时,所有沉寂了一夜而毫无作为的腐肉一起发力,散发出一阵阵巨臭无比的气息。我感觉胃部一阵冲动,跑出警戒线外吐了个翻江倒海。一边工作的同事围上来好几个,调侃道:“大师傅踩上西瓜皮了,赶紧把万金油抹鼻子上!”作为一个有医学知识的技术人员,我不可能分不清这股恶心的来源,心中隐隐掠过一丝不安。
    算起来沈靖诚没来找我正好是一个月时间,做好现场堪察处理后,我偷偷去买了验孕试纸,两条杠。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虽然我想过无数次就这样和沈靖诚偷着交往的时间越久越好,但从没想过要和他结婚生儿育女,二十年前我就知道他不属于我,时至今日,我绝对是硬生生在他的婚姻里插了一脚。而我却从来没有想过把他占为己有,我命犯天熬孤星,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结婚这个念头。
    尸检报告很快出来,散乱尸块分属不同的十五个人,找到九个头颅,另有几个颅骨破碎,需专业人士进行修复复原以确定尸源。全市除了窗口和日常巡逻警力,所有的警察都被派到一线,沿河进行地毯式排摸走访。我在修复第一个颅骨后,因连续工作没有休息加上怀孕,在实验室昏迷了片刻,获得了两天的休息权。利用这个时间空隙,我去医院做了流产。忍受疼痛的时候,我默默告诉这个孩子,妈妈作为来到这世上的一个意外,从未享受过母爱,如果有选择,请一定要选择一个完整的家庭,父母双全。
    在我重新返岗后,前线捷报传来。地毯式搜索是笨办法,也是最有效的方法,两名民警在敲开沿河一户出租屋时,对方夺路而逃被当场拿下,出租屋内就是分尸现场,血迹斑斑。全部被谋害的十五人全是拾荒人员,失踪后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报案。罪犯杀人分尸的目的,仅仅只是为了抢却拾荒人员身上几十元现金。颅骨复原完成,罪犯落网,这起震惊全省的杀人分尸案告破。沈靖诚已经很久没有与我见面了,依然发短信来问我情况,我回复到:“累,睡。”我真的是累坏了,想来他也没好到哪里去,不仅仅是身体累,还有女儿,还有我。
    9月中旬的一天,我们再次被主任用夺命连环呼叫到了殡仪馆,一天时间内,殡仪馆同时送来了八具乞讨人员的遗体,全体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嘴唇乌紫,眼白出血。就在我们在殡仪馆提取样本准备回实验室做毒理分析时,指挥中心又同时接到发现乞讨人员在路边死亡的报警。截至下午五点钟,殡仪馆里同时躺着十六具乞讨人员的尸体,无一例外全是毒鼠强中毒死亡。又是一起大案。做案人员针对的目标是乞讨人员,离上次命案发生不到十天时间,全市的警力再次被集中,分头寻找乞讨人员并集中送救助站,同时查找所有购买毒鼠强购买人的登记表。
    历时三天,笨办法又起作用。一个店员看见了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给一位乞丐送了瓶矿泉水,第二天,这名乞丐死在了街角。当时路面监控虽然不多,但还是有一部分。经过辩认,店员指认了这名嫌疑人。经过一天一夜守候,嫌疑人在再次给乞讨人员送有毒的矿泉水时,被当场抓获。经审讯,这是一名邪教信仰者,此举为社会清洗,清除无用人员,减少资源浪费。
    国庆前夕,沈靖诚作为这两起大案的分管领导,失职失察,承担主要领导责任,被调离公安机关,行政降职半级,转任毗邻的石门台市担任民宗局副局长。
    沈靖诚最后一次来看我时,毫不掩饰地表露了愤怒:“党委会全体,连一个替我说话的人都没有。一个月前,我还是优秀党员典型人物,一个月后,就背上了失职失查的罪责。”劝慰不是我的长项。此刻我只能深深体会何伯常说的无常。39岁,沈靖诚走关口,先是出轨了我,继而因两起大案而背负无妄之灾,离开了他最钟爱的刑侦岗位,脱下了藏蓝的警服。我抱着他,靠诉他什么是无常,然而他似乎听不进半句,“我不信命,我今天的一切都是自己努力得来的,不是命运给我的。”他说。沈靖诚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不知道是出于男人的自尊还是对我居心的揣测,离开清江市后,他断了与我的联系,一条信息,一个电话都不再有。虽说曾经有二十年,我尚能承受仅仅思念而没有得到过他的状态,得到他后又再失去,真的令我蚀骨挠心。无数个黑夜,我抱着他睡过的枕头嗅着他的气息。我没有哭,没有追着他死缠烂打,我只是更孤僻了。
    2004甲申年3月,潘肃峰揣着个高级技术人才引进的调令来到了清江市公安局刑技处。虽然知道他是抱着什么目的来的清江,但我总不能翻脸把他赶走,毕竟跟着潘主任实习那些时间,他们全家拿我当家人相待。“小楠妹子,你就拿我当哥好了,”潘肃峰恬着脸对我说,“你要是嫁人,哥给你出嫁妆,你要是不嫁人,哥就这么陪着你。”就这样,这个五大三粗,豪气干云自称是我哥的人留在了我身边,虽然我对他爱理不理,但还算没有拒他于千里之外,潘肃峰身上有股坚韧的死缠气魄,能够无视我的冷淡。他亦是粗中有细,平日里虽然和大家吆五喝六,喝起酒来分不清东南西北,但作任务时,绝对清醒细致,质量过硬。除了业务上给我指点帮助,还鼓励我利用现有条件攻考法医解剖学。“一技在手,天下我走!”他总是这样恬着脸来哄我。虽然并不清楚他何来的先见之明,但我还是依言考取了解剖相关的法医资格证。
    年末,我休假回去探望病危的父亲,这个逢人便称是我大哥的潘肃峰也跟了过来,跑医院联系医生,进进出出上下打点,俨然是我爸的亲儿子。父亲病故落葬,他在坟头哭得稀里哗啦,对着墓碑说:“叔叔放心,小楠是我亲妹妹,我给她备嫁妆!”在一旁的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丧事完毕,我去找何伯吃饭告别,潘肃峰又挽着袖子,生生在南方的厨房里做出了一桌不南不北的菜。何伯笑着告诉我,这个后生颧高肉满,剑眉星目,大富大贵还宅心仁厚,错过可惜了。我喏喏地问:“那我们乡的沈靖诚呢?”何伯捋捋胡子说,前阵子,石门台市道教协会会长来找温泉县道教协会会长何伯,说时任石门台民宗局副局长的沈靖诚,没有签批石门台道协的道场申请,故而来寻故乡的宗亲问问路子。当时的确有热心的信徒利用亲戚关系联系上了沈靖诚,他开口是三十万。石门台道协依言付了三十万现金,拿到了道场的批文。我惊得下巴颌都要掉了,这根本不是我认识的他。何伯告诉我,这个叫沈靖诚的同乡人,在石门台市任职的两年时间,以签批道场为由索要财物的行为在行业界盛传,更有甚者,有人送上美女攻关他也全部笑纳。“人是会变的楠楠!”何伯说,“你也要学着变,要学会珍惜眼前人。”
    离开何伯,我反复回味思索着他说的变,一路怔忡,潘肃峰则以为我思念父亲,一路小心翼翼。我心里的苦,不仅因为父亲,也包括对沈靖诚的担忧。但我已接受何伯叫我珍惜眼前人的劝告,对潘肃峰的感恩之心也日渐增长。我告诉他我已不再是处女,“没事,哥是处男,你要了哥,以后对我负责就行。”见我松口,潘肃峰差点要哭了。我们约定2005年底,我为父亲守孝满一年后,就去领证。不久后,潘肃峰租了个两居室的房子,把我接出单身公寓,过起了未婚同居的小日子。
    转眼来到2005乙酉立秋。几日前,葛慧失踪了。葛慧的家人来报案,开口就怀疑沈靖诚谋害了葛慧。他们说,两年前葛慧主笔推动沈靖诚成为典型人物后,已经对沈靖诚动了心。短短两个月不到,沈靖诚含愤调离,葛慧竟把此事归咎为自己宣传力度不够,以致无法功过相抵。她辞去清江工作,跑去石门台市做起了自由记者,不遗余力地为沈靖诚做正面宣传,一度与沈靖诚同居。但是大约半年前,不知为何事与沈靖诚起了争执,又时分时合了一段时间,直至两个月前突然失踪,音信全无。家里人打了无数电话,起初还通,接着就无法联系。上门找她居住的地方早已人去楼空。这么一个大活人,两个月来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虽说一开始沈靖诚就进入了侦察视线,但葛慧家人无法提供葛慧与沈靖诚交往的实质证据,与沈靖诚的关系,完全是葛慧口述,没有人亲眼见到或拍摄下一张照片。作为刑侦专家出身的沈靖诚,如果真的杀了人,怎么可能会让葛慧家人找到任何蛛丝马迹?更何况他现在是石门台市人大代表,没有直接证据,无法对他开展任何侦察。查了葛慧的手机信号最后出现的地点,是石门台市与清江市交界的一条河流,信用卡工资卡纹丝不动,没有任何线索。
    突破口依然是葛慧家人找到的。由于坚信葛慧已经遇害,葛慧的姐姐葛真以如何才能抛尸为假想,结合沈靖诚在新闻里出现的路线,再结合时间线,竟然找到了吻合假设的一个情况,就是7月15日,沈靖诚借两市道协交流之机,去了趟岙口乡陵园。经不住家属的涕泪俱下的哀求,刑技主任竟叫我前去岙口乡陵园现场堪察,理由是我是那长大的。
    怀着一千个疑问,我顶着炎炎烈日去了生我养我的地方,而目的居然是求证我爱了二十多年的一个男人是不是凶手。可我自己也想知道答案。仅仅只是那么十几分钟时间,我就已经穿过诺大的陵园站在了沈靖诚父亲的墓前。我的心凉下来了,沈靖诚父亲的墓门有开过的痕迹,近期有人动过这个墓穴。在我与守园乡亲的协调下,侦察员悄悄打开墓穴,将沈靖诚父亲的骨灰盒取出,打开后,盒内是肉眼可见的上下两层不一样的骨灰。以最快的速度回实验室做了同位素测定,一种骨灰放置的时间二十年以上,一种骨灰是全新的。
    骨灰无法提取DNA,唯一能做的就是颅骨重塑。而用这些接近碎未的骨片做颅骨重塑,全国能做的刑技专家不超过5人,我是长三角唯一的一个。事已至此,虽然无法以此为由对沈靖诚采取措施,但取了他父亲骨灰盒的事还是得通知他。
    2005年8月7日,乙酉年立秋,天气依然炎热,我在实验室午间小憩时,接到了沈靖诚的电话。他约我去我们经常一起散步的绿洲河畔经常一起坐的那张长椅相见。该了的事还是应当了结,我把他父亲的那把短剑放入衣兜,前往与他见面。一见面,他单刀直入地说:“小楠,只要无法证明是葛慧,其他都能解释。一切都在于你能不能做出复原,只要稍微偏差一点就可以。”我看着他,短短两年时间,他的容貌完全变样了,俊美的眼眸再无光彩,眼眶凹陷,黑眼圈非常大。脸颊也不再丰润,长期的酒色使得他气血全无,露骨的脸上包着层蜡黄的皮,大白天都看上去象个鬼。我爱了这么多年的人竟沦落至此,在他离开后我没有再联系他,难道是我错了?见我不语,沈靖诚又说道:“我这一生,真没爱过什么人,要能说爱过,也只有你。我知道你也爱我,就帮我这一次吧。葛慧嫌拿的钱少,要去举报我,毁了我。我是被她逼的,我真后悔选择和她一起,如果一直与你一起,这些事都不会发生。你绝不会叫我拿钱。”我在心底默默的叹了口气,把短剑递给他,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我不做,还有别人会做,最终是会有结果的。”他苦笑了一下,接过短剑,顺势把我抱在怀里:“小楠,这辈子我只爱过你一个人,别和我分开好么?”我还来不及措词回答,后背近心处一阵巨痛传来。他这是要杀了我?来不及多想我立刻挣扎,但慌乱中,嘴和脖子都被他死死控制,电光石火的刹那,耳边水声响起,迎面一阵冰凉,我被扔进了绿洲河。闭气龟息,闭气龟息!生死存亡的关头,我本能地记起何伯的话,用最后一点力量把鼻腔闭住,将气沉到丹田。这一口仙气将缓缓释出,替我赢取些许时间,希望有人能来救我。
    潘肃峰在午饭后没寻到我,打电话也是无法联系,觉得有违常理,查了进出口的监控,显示我独自出门。他看了看实验室我拼到一半的颅骨,立刻跑去敲开了主任的门说了自己的担忧。局里第一时间定位到了我手机信号最后的位置,指挥中心从公园监控里清楚地看到了我被扔进河里的画面。被扔进河的四十分钟后,特警队蛙人在河底捞到了我。没有人认为我还能活下来,只有潘肃峰没放弃,他呼吸按压,呼吸按压,整整坚持了半个小时,耳边已经传来同事的啜泣声。就在他几乎绝望的那一秒,我吐出一口水,醒来了。
    两个多月后我才伤愈出院,同时处分通知也下来了,我因为与沈靖诚有过不正当关系,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调离现岗位,被调到温泉县看守所当狱医。我去整理东西时,潘肃峰被抽调在一个专案里没有在家。我带了很少的随身物品,去温泉县看守所的集体宿舍里安顿下来,开始新的生活和工作。虽然住院的两个月时间,潘肃峰衣不解带地照顾我,但他也沉默了。我们之间的交流除了吃饭睡觉,无人触碰核心问题。我离开市里的工作岗位,离开和他一起居住的小家,对他是最好的解脱。沈靖诚当天就已落网。之后我只能从媒体得知与他相关的信息,再也没人敢在我面前提起沈靖诚。
    一个月后,潘肃峰又拿着调令跑到温泉县刑技科来了。那天我下班准备回宿舍休息,何伯打电话说自己在门口等我,我刚出看守所大门,潘肃峰就塞了一大捧玫瑰和一枚钻戒到我手里,单膝下跪,大着嗓门叫:“媳妇儿,今天是咱爸一周年,我墓也扫了,酒也洒了,请你兑现承诺,明天跟我去领证!”我一抬头,风烛残年的何伯在不远处冲着我点头,他非常认可潘肃峰。连看守所角楼上的武警都在探头看热闹,叫着:“答应他!答应他!”
    几日前潘肃峰从何伯那里拿到钥匙,把我山边的老房子整理出来了,虽然有点破旧,但住人没问题。回到家里,我问他怎么接受的我和沈靖诚的关系,他说:“我媳妇看上的人,那还能错么?只是可惜了,他怎么把路走成了这样?”边说边摇头,又接着对我说:“没事的媳妇,你要是心里放不下,可以有条件时去探探监,不过我得跟着哦。以后你就全心全意罩着哥了,咱们好好过日子!”我感慨何伯的判断,也只有潘肃峰这样的胸怀,才能容下我的清冷孤寂。
    一年之后,一个叫潘慕楠的女娃娃怒气冲天的哭叫着来到了这个世上。抱着她时,我真的很感激潘肃峰,我一辈子都渴望的父母双全,家庭温暖,潘慕楠从出生起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而这一点,单凭我一个人给不了。
    年底,报纸刊登了最高院对沈靖诚核准死刑的决定。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可我依然十分难过。六岁那年初见他的那一幕,刻意在脑海中抹去,却又常常想起。如果当时我以孩子逼迫他与我结婚,硬生生把他女儿挤到与我相同的命运轨道上,我们顶多背个党纪处分,沈靖诚也不会沦丧至此。可是父母双全,是我梦寐以求的幸福,我怎么又忍心从一个六岁的女孩手里抢?
    潘慕楠两岁的一天,潘肃峰跟我商量:“媳妇儿,你虽然在这里考上了公大,可这里三十多年也就你一个上了公大。咱家在北京有根,我想让慕楠去北京读书,你看行么?”我说读书没问题,可我们的工作怎么办?总不能去北京摆摊讨生活吧?潘肃峰掏出一张公务员考试报名表说:“咱们就去考咱们的专业,看谁考过咱们!”实际操作并不困难,潘肃峰的高级证书所向披靡,妥妥地回到了海淀警局的刑技处。而我也通过考试,成为首都医科大学法医解剖专业的一名讲师。最终,也换下这身藏蓝色的警服,来到北京,穿上了白大褂。
    经过大半学期的教学,我带着学生们开始上实操课。开课前,我们向大体老师鞠躬致谢。掀开白布,我没控制住惊叫了一声,白布下,竟然是沈靖诚。怎么是你?你竟是用这种方式来与我告别?我们是什么缘分?三十年来如此生死相伴,兜兜转转,依然在这里相见。我悲从中来,掩面而泣。隔壁教室的两个男老师将我架出了教室。几分钟后,系主任赶来解释,这位大体老师是名死刑犯,生前最后的遗言是身体捐给医学研究。真是没想到是李老师你认识的人,如果下不了手,我们换一个大体老师?我平复了情绪,说没问题我能坚持。回到教室,我最后一次抚摸了一下沈靖诚已经发硬苍白的脸庞,拿起解剖刀,从他胸口划了下去。(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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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12-18 18:10:28  更:2022-01-08 15:1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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