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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失控——纪实的故事[第1页]

作者:鸡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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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年前我认识了一个节目的制片人,她告诉了我这个故事。一开始不相信,后来还查了原始母带等等,最后我俩说,把这个写下来吧。
    写啦,然后黄啦。

    故事中的人物基本都有原型,主要情节也是和当事好几个人确认过。这不是觉得太离奇了么,居然还是真的,看完你也会怀疑的。
    不过拍胸脯说,查证过。

    当时为了规避一些事情,用了特别小说的行文,以及是几年前的事了,题材在当时新鲜,现在发现咦,好多呀。随便一看即可,还未修正,鞠躬。


    扔掉可惜,发在鬼话,立夏快乐。




    第一章 我告诉你已经是深夜

    敢让我直面你的内心吗?
    穆晴第一次见到催眠师李曦,他问了这么一句。
    现在车速飞快,隧道的灯光如同一条白线,经过工人体育馆,再穿过街心花园,才能到家。现在已经是半夜11点半,穆晴已经连续加班了一个礼拜。
    她的身体疲惫沉重,但是精神出奇地好,项目进展得很顺利,关于催眠的视频已经掀起一阵不小的热潮。领导说,小穆,你做得很好。
    穆晴轻轻叩击着方向盘,已经是第6期,网络点击率一路飙升,突破千万人眼看不成问题,超支的体力在成绩面前不值一提。
    穆晴进了公司六年,从端茶倒水的实习生做起,一步步做到今天这个位置,有了手下,会议室专门存在的一把转椅,她却迫切地,索取更多。
    李曦问完那句话,她打了个哈哈就过去,可是每到深夜却开始检视自己的内心,自己的内心,27岁的女人,除了工作一片荒芜。
    她摇摇头,想起这位催眠师,如果现在他在旁边,一定会说,小穆,来做个催眠吧。
    好像认为催眠无所不能似的,无论碰到什么难题,他总是笑笑说,来做个催眠吧。
    仿佛真的听到了李曦低沉温和的嗓音,穆晴打了一个哈欠,有点丝睡意。车轮在沥青地面摩擦出均匀的沙沙声,再拐个弯就到家了。
    “来电话了,来电话了!”车厢里面突然有小孩子奶声奶气地喊起来,穆晴吓了一跳,才想起是自己的手机铃声。
    一个陌生号码,在这个时候打来是干什么?她挂上耳机,清清嗓子问:“喂?”
    没有人回答,几秒后传来低低的啜泣,是个女人,似乎哭得很伤心。
    穆晴皱皱眉,继续问:“喂?”
    那头的哭声断了,穆晴正要挂,电话里传来一句话:“我想自杀。”
    “什么?”
    “我想自杀!”女人声音猛然拔高,在“杀”字上破掉,剩下喉咙深处的气声。
    穆晴一脚急刹车,心跳如雷,在这个时间接到这么莫名的电话,很难不让人害怕。她深呼吸,压下恐惧,问道:“你是谁?”
    “你知道我在哪吗?”对方没有理会,反而问道。
    “你是谁?”穆晴的紧张却并没有缓解,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人的声音。
    “我在等地铁。”女声笑了起来,“穆记者,最后一班地铁。”
    “只有我一个人在等,很孤单。”女声继续说。
    穆晴心里算是松了一截,不管这通电话是多么怪异,只要这个人知道她是谁就好办一些:“请问哪位?你怎么了?”
    “我在明珠路站,还有十分钟,我就会从这个站台跳下去。”女人继续笑着说,“最好不要报警吧,穆记者,一看到他们,我就马上跳下去。”
    穆晴将手机紧紧贴住耳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午夜一通陌生的电话,说马上要在地铁自杀?这开的什么玩笑!
    人命关天,穆晴先不把这件事当做恶作剧,想着尽量稳住她:“你先不要动,我马上就过来。有什么想不开的事能跟我说吗?”
    “想不开?你错了,我就是想得太开了。今天我去上了两节课,喝了一壶水,然后吃掉晚饭,我就决定让这一切都结束。”这还是个学生,穆晴听到她来回踱步,有鸣笛声,一班地铁进站了。穆晴现在已经相信了八成,起码她现在真的在地铁站。明珠站,明珠站,就在体育馆前面,幸好不远!
    “坏情绪都是一时的,熬过去就没事了。你想想你的家人,还有其他关心你的人。”穆晴倒车,掉头就往明珠路开去,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劝一个将要自杀的人,只是慌乱着安慰,“一会我们好好聊聊,有什么困难跟我说,我能帮忙的一定帮忙。”
    女孩没有回应穆晴的话,自顾自说着:“有人出站了,他们看起来好累,我也觉得好累。”
    “你叫什么名字?”穆晴加速,眼前一个红灯,她急得猛捶方向盘,恨不得告诉明珠站下车的人,注意,有一个女孩情绪低落,正在来回走动,快拉住她,她要自杀!
    “桑影。桑叶的桑,影子的影。”她乖乖回答。
    “桑影,你听我说,你还年轻,不要做傻事,现在你找到我,就是想和我说话对不对?那你千万别挂电话,我很快就到了!”
    “还有8分钟,穆记者,地铁开走的时候风好大,我都以为自己要掉下去了,幸亏没有。我可特地等的最后一班,那样没人注意是吗?”
    穆晴气得想骂脏话,忍着又缓和地说:“但是我会注意的呀,桑影,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珍惜下你自己好吗?”“7分钟。”桑影回答。
    穆晴深吸口气,踩着油门,计算着差不多应该能够赶到,她心中暗暗祈祷这个女生能够等待她的到来,现在她顾不得思考为什么桑影要打电话给她,也不知道自己赶到了又能怎样,只想着快点到达明珠站,抢在最后一班地铁前,一定要拦住桑影。
    “桑影,你还在吗?”
    “我在,马上下一班地铁就要来了,我都不想再等了。”
    “不是说好最后一班吗?就一小会,你等我!”
    桑影的笑声:“啊,手机要没电了,我挂电话了。”
    电话断了,只有嘟嘟的声音。
    穆晴已经看到明珠站红色的灯牌,但是在这个时候电话居然断了,这让她顿时手足无措,究竟要不要打电话报警,究竟自己应该怎么做,穆晴除了加速开向地铁站以外,没有别的办法。
    她看了下手机显示的时间,还有5分钟,一会过了路口下车跑过去的话,应该来得及。
    红灯!
    她大叫一声,踩住刹车,忙乱中却踩上了油门,急打方向盘,却撞向了路障。
    车身猛地一震,穆晴凭着本能踩中刹车,又一震,终于有惊无险停下了。穆晴除了脖子承受不住冲击开始抽痛,其他好像没有大碍。
    不等交警来处理,穆晴拉开车门,往马路对面跑去。
    再等一下,再等我一下!她边跑边在心中呼喊着,脱下了高跟鞋,在地铁通道冰冷的石砖上狂奔。
    来往的路人并不多,都瞪大眼睛看着一个戴眼镜的斯文女孩光脚奔跑,穆晴已经顾不上这些,甚至连车票都没有买,直接翻越了进站栏杆,喘着气停在地铁黄线前面。
    “喂你干什么!”地铁的工作人员吹着口哨走过来。
    穆晴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喘气,她茫然地四处张望着。
    她在寻找一个失落的女孩,一个即将自杀的女孩。
    最后一班地铁还有2分钟,穆晴赶上了。她要拦住桑影。
    可是地铁黄线前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人在等最后一班地铁。没有人跳下去或者即将跳下去。
    地铁站的员工不满地盯着她,穆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刚才发生的一切已经耗尽了她的心力,她慢慢地拖着光脚,补票,再走回去。
    “来电话啦!来电话啦!”手机响了,在空旷的地铁站。气流开始涌动,最后一班地铁的鸣笛声由远到近。
    “桑影。”穆晴极为愤怒,语调却异常平静。
    “你光着脚的样子真有意思,我决定不跳了。”桑影笑着说,听起来十分愉悦。
    “你在哪?”
    “一定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你觉得这样做有意思吗?开这种玩笑好玩吗?”穆晴问道。
    桑影沉默了一会,说:“我不是开玩笑的。”
    穆晴翻着白眼继续往外走,管你是不是开玩笑的,现在我要去领交通罚单,要被扣分,我深更半夜跟个疯子一样跑到地铁站丢人,这都是拜这个叫做“桑影”的女孩所赐。说起来,这个名字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呢。
    穆晴决定问完最后一个问题就挂电话:“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我?不管是真自杀还是假自杀,穆晴并不认识任何一个叫做桑影或者杨影或者柳影的女孩。
    “穆记者,你觉得我可以参加你们的节目吗?”
    穆晴按下关机键,整个人贴住通道往下滑,瘫坐在地上。搞了这么半天,这个女孩难道只是想上自己的催眠视频秀吗?
    节目的知名度这么高,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穆晴苦笑着,已经十二点了。
    娱乐别人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凌驾于这之上的旁观者,却不料与视频的另一面,随时可以颠覆位置。

    这一桩意外的插曲并没有在穆晴心里停留多久,醒来是难得的休息日,连续的加班,已经把双休变成单休,把单休变成午休,领导也看不下去了,特地放了她一天假。
    穆晴却害怕放假,她不知道自己除了机房还有李曦诊所还能去哪里,呆在家中看碟片玩电子游戏打发时间?光是想象就让她绝望。
    幸好在她不多的私人生活中,存在着大学同学这些人物,一个记不清是隔壁宿舍还是隔壁班的老同学,及时打来了电话。
    “咱们系!咱们系一共127名女生,还剩7个没嫁出去,你说你的意义在哪里?你的意义就是一个零头!现在有个抢手的黄金单身汉,不准挂电话,不准拒绝!”
    穆晴对着连番咆哮只好举手投降,来到约定地点。
    商场的人潮汹涌,四月份正是春天最好的时候,穆晴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户外的阳光,站在橱窗外面,看着新出的粉红色毛衣。这是件可爱的毛衣,只是标签上写着她半个月的工资,她歪着头看了毛衣半天。
    约的人还没有到,电话来了。
    是她的副手小安:“穆大,沈宁的家属又来了,你看什么时候跟他们确定录影时间?”
    沈宁是哪个?穆晴大脑转了一圈,终于想了起来,那个怕雷的自闭症男孩,他的症状在发生在十二岁,毫无征兆的夏天午后,雷电交加,他猝然晕倒,从此后每当听到雷声,他都会痉挛昏厥。
    李曦说过很多人都有害怕的东西,恐惧能够让你逃避危险,但是沈宁的恐惧本身已经成了一种危险,李曦说过可以试试这个案例。
    “沈宁自己同意了吗?”
    “穆大…你也知道,他怎么可能有意见。”几乎能看见小安苦着脸的样子,确实,不可能指望一个自闭症孩子表达自己的想法。
    “好吧,让他们周一过来,上午九点会议室,你约一下李曦。”
    “好,周末愉快。”
    “愉快。”穆晴挂了电话,节目的初衷不过是做几档精彩的催眠秀,为平淡的收视率打一针鸡血,但是观众却对免费治疗的名额产生了很大热情,那些对李曦慕名而来的,那些尝试过无数其他心理治疗方法的,那些甚至只是好奇的观众,完全把节目组当成了慈善机构,而接线员就成了咨询解答的医生。
    这只是一档带点猎奇性质的网络视频节目,穆晴只需要有噱头的案例,然后让李曦表演一下他神乎其神的催眠术就好。所以她要挑选那些容易歇斯底里的嘉宾,让他们在镜头前大哭大笑,让他们表现出痛苦,以衬托治愈后的欢欣。
    比如说沈宁这个案例,就很不错,他可以晕倒,什么人怕雷会怕成这样?于是点击率就会上升了。
    这很残酷,但这就是穆晴要的。
    穆晴耸耸肩,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想工作的时间。
    她等的人出现在电梯口,盯着她径直走来。

    第一次见面的陌生男女会说些什么?应该主动开口吗?话题谁来寻找?冷场了怎么办?
    有些人选择用寒暄做开场白,花足一个小时终于获得彼此同学的同学互相认识这个信息,如释重负,开始围绕别人建立自己的关系。
    有些人紧张得笑容都僵硬,声音忽大忽小,直到回家都不记得坐过的店叫什么名字。
    还好,与穆晴约会的这个男人直接说:“吃过了吗?”
    气氛就这样松软下来。
    在餐厅里,穆晴发现自己只能谈论工作,顺势就讲到了沈宁,隐去男孩的名字,当成一个有趣的故事。
    男人搅动着汤勺问:“他十二岁之前都不会怕吗?”
    穆晴说:“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十岁之前他会在雷雨天跑出去撒欢,他妈妈说他最喜欢这种天气。”
    男人喝了口水,说:“我认识一个人,她也是从结婚后,突然开始害怕一件东西,她怕鸡毛掸子。”
    “什么?”
    “就是家里面都有的那种鸡毛掸子。”
    穆晴笑了:“小时候被鸡毛掸子打怕了吗?”
    男人也笑了:“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后来发现她不但怕鸡毛掸子,只要是带羽毛的都怕,羽绒服羽绒被羽绒枕头,她看到这些就会全身僵硬,屏住呼吸,直到晕过去。”
    穆晴忍不住提议:“或许她可以做个催眠。我可以介绍很不错的催眠师给她。”
    男人笑了:“我想的跟你一样。”
    “你听说过李曦吗?他应该是这个城市里最有名的催眠师。”
    “巧极了,就是他治好了我的朋友。让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晕倒。”
    “让我猜猜,她在乡下的时候被公鸡追着啄过。”
    “有一点接近了。”
    穆晴叹口气:“不如你直接告诉我原因。”
    “她在结婚前小产,喝了一个月的老母鸡汤。”
    一个月鸡毛飞扬,她失去了自己第一个孩子,所以以后只要见到羽毛,就会想起那个小小胎儿。
    穆晴是聪明人,她能够把这些联想起来,接着又问:“李曦是怎么做到的?”
    “催眠师让她见到了自己的孩子。”
    “什么?”穆晴呛了一口,瞪大眼睛看着对方,大白天的听到这句话,寒毛又跟过电似的竖起来。
    “我朋友就是这么说的,在催眠状态下,她进入一团白光,见到了没有成型的女儿,她流着泪,却发现女儿在迅速长大,变得活泼可爱,还开口对她说话。”
    “说了什么?”
    “那个小婴儿说‘妈妈我不怪你。’”
    “好扯。”穆晴叫起来,“李曦是催眠师,又不是通灵师!这根本就是鬼故事嘛!”
    “那也是个温馨的鬼故事对吗?反正我朋友哭着醒过来,然后再也不怕羽毛了。”
    穆晴不可置否地耸耸肩:“催眠师嘛,你知道的,能控制人的思维。”
    “很厉害,也很可怕。”
    穆晴赞同:“我有时候都不敢跟李曦说话,要是被绕进去就完了。”
    “这么说你也有害怕被人知道的事了?”
    “每个人都有。”
    两人陷入了沉默。穆晴想着那些上节目的案例,他们到底是多痛恨自己心理上的疾病,才愿意这样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催眠师面前。她又想起李曦那双温和却深不可测的眼睛,打了个寒噤。
    正午已经过去,云层在太阳下擦移,地面上出现一块块的阴影。穆晴答应了下一次约会,男人风趣,体贴,衣服是熨帖的灰色毛呢,还跟她认识同一个人,或许这也说明有缘分。

    短暂的休息过去,穆晴又投入铺天盖地的工作,上午需要确定下一周的节目案例,对,沈宁一家要过来。
    “穆记者,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李曦端着一杯茶,踏进了她的办公室。
    “你来了,太好了,马上沈宁家人会过来,你可以一起跟他们见面吗?”穆晴没有回答他的话,她觉得跟李曦最好还是别谈任何关于自己的事。
    “没什么问题。”李曦笑笑,这位女强人面对他总像刺猬似的,缩成一团不让他靠近,难道自己看起来真的那么可怕吗?
    “好的。”穆晴说完,发现李曦没有离开的意思,僵持了一会,她还是问道:“李老师,你是不是曾经治疗过一位病人?她害怕羽毛。”
    “怕羽毛?”李曦想了想,“没错,是有这么一个人。”
    “听说你让她见到了自己死去的孩子?”
    “我只是让她看到自己想看的,至于看到什么,连我也没想到。”李曦说,“有什么问题吗?”
    “这样啊,那挺好的。”穆晴尴尬笑笑,“所以她是因为没有保住孩子内疚吗??”
    “害怕的原因有很多种,但是这个案例并不需要内疚,她是出于愤怒。”
    “愤怒?”
    “我以为你知道整个事情。”
    “我只是听一个朋友说起。”
    “害死她胎儿的不是她,她当时的未婚夫喝多了,在她给他盖被子的时候,踢了她一脚。”
    “但是她还是跟他结婚了,怀着愤怒。”
    “对。”
    “最后离婚了是吗?不然也不会说出来。”
    “对。”李曦干脆地点点头,“所以我们要去会议室了对吗?”

    沈宁还是老样子,快要上大学的男孩了,身形却跟初中生一样,冒着冷汗,苍白着脸,面无表情地盯着桌面。
    穆晴对沈宁父母介绍了李曦,这对中年夫妇简直像是见了神,握住李曦的手半天不放。李曦也是好脾气,任他们握着。
    “李大师,你一定要帮帮我们,我们去脑科医院看了很多医生,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沈宁会变成这样。”
    “好说好说,我一定尽力。”
    “我们知道你行的,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如果这次治不好,沈宁就上不了正常的大学了。”
    “虽然我不能肯定会解开他的心结,但是也许可以找出原因。”
    “真的是太谢谢你了。”
    “不客气不客气。”
    穆晴打断了友好的气氛:“李老师,我看我们了解的也差不多,是不是做一次试催眠,看一下具体情况。”
    李曦却问了沈宁:“沈宁,要不要试试?”
    沈宁还是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有抬起一下。
    李曦笑了笑:“既然你同意了,我们就开始吧。”
    穆晴狐疑地皱了皱鼻子,她看不出沈宁哪里有同意的表示,不过顺水推舟,她还是招呼一大帮人转战催眠室。
    节目开始之初,就定下李曦诊所的催眠室为主要录影场地,诊所在两条街外,门面不大,一个红白格圆盘做标志,下方不大的字写着李曦心理诊疗。
    更小的字写着节假日不休。
    四间催眠室分别属于李曦和他三位助手,大约十平方米大小,本来里面只有一张床,一个摆满了沙盘玩具的书架,穆晴的节目组到来之后,屋顶四角嵌上了摄像头,采用可调节射灯,床边还有收音麦克风。
    李曦笑称穆晴的节目组赶跑了他许多客人。
    “本来挺温馨的房间,被你变得特别像手术室。”
    穆晴反驳:“这可是你答应的。”
    李曦摸摸鼻子,重复一遍:“我答应的。”说完笑笑,在穆晴看来有点像是苦笑。
    不过穆晴懒得琢磨李曦的心思,沈宁的父母正围绕着催眠师助理问这问那,他自己依旧毫无反应,穆晴觉得这个男孩就像家具店买的木头玩偶,随着助手的推动,或者往前走,或者坐下来,如果说人有灵魂的话,沈宁的灵魂现在一定不在这里。
    这次催眠是不是他想要的呢?还是大家只是好奇他怕雷晕倒的原因?穆晴走过去想宽慰他一下,她拉住他的手:“沈宁,催眠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不用紧张,不舒服就说出来。”
    知道他不会回答,穆晴正准备离开,沈宁突然狠狠地甩开她的手,穆晴猝不及防,左手狠狠打在床沿,一下子血就冒了出来。
    穆晴愣在原地,而沈宁却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依旧低眉顺眼,一动不动。
    “你在干什么?!”第一个呵斥他的居然是李曦,平时这位温和的催眠师从没有发过火,但是现在他怒气冲冲,直接走过来抓住沈宁的手。
    “算了算了。”穆晴接过助理递来的纸巾按住伤口,“没什么,是我先碰他的。”
    李曦没说话,只顾瞪视着沈宁,而沈宁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头垂得更低了,沈宁父母围过来喏喏地也不知道说什么,催眠室气氛有点尴尬。
    穆晴手背还在火烧一样疼,被仪器蹭破一大块皮,心里自然是不舒服,但又不能抱怨,如果跟着一起责备沈宁,今天的催眠就泡汤了:“李老师,我真的没事,别生气了,小孩子嘛。”
    李曦放开沈宁的手:“记得下不为例。”
    催眠正式开始了。
    催眠室灯光调成了暗红色,设备人员忙碌地调试完毕,沈宁已经安静地躺在了床上,闭上那双空茫茫的眼睛。
    大概是对穆晴还有点内疚,沈宁这次顺从多了。
    李曦示意他们出去。
    整个录影本来是有摄影师在场的,但是录了两期后,李曦表示这样会影响受术者的情绪,让这些本来心理就脆弱的人更加不安,于是就采取了人离机在的方式。
    趁着李曦给沈宁做催眠,穆晴把沈宁父母带到一旁做深入了解。父亲有烟瘾,而整间诊所都禁烟,于是他烦躁地搓着手直转悠。母亲则絮絮叨叨跟穆晴讲着沈宁十二岁之前的鸡毛蒜皮。
    他一直是个好学生,一直是班上第一名,他是班长。
    他聪明活泼,是全村孩子的领头羊。
    他心地善良,碰到掉在树下的鸟儿,他就会帮鸟养伤,然后放飞。
    总结起来就是,一个优秀的孩子就这么毁了。
    “真不知道他治不好怎么办呀。”沈宁妈妈说,“幸亏遇到了你们。”
    穆晴不敢打包票,说:“我们尽力而为。”
    催眠室的门开了,穆晴和沈宁父母迎上去。
    先出来的是李曦,他脸上没有表情,穆晴递了个“怎么样”的眼色给他,他却翻了翻白眼。
    沈宁父母直接问道:“李老师,我们沈宁是什么情况?”“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好点了吗?”有很多问题。
    李曦微微一笑道:“慢慢来,他很配合,但是,我知道的不多。”
    沈宁父母满眼的希冀低垂了下来,李曦安抚道:“第一次都是这样,催眠是一步步的过程,沈宁还在里面,你们还是多关心为主。”说完示意穆晴跟他去他办公室。
    李曦的办公室一向被穆晴诟病,穆晴对其他人说,这简直就是中老年人疗养室。
    不大的空间摆着茶具,一书架心理理论,奇怪的是还有好几本宗教书籍,穆晴问过李曦,李曦并没有宗教信仰,为什么买这些李曦也没有说。
    靠着窗户摆着小茶几,茶具托盘旁边是报纸和围棋棋盘。
    除此以外放着一部收音机,整天依依呀呀唱着京剧。
    这何止是中老年人疗养室,是离退休专用房间吧?
    拖过一个蒲团坐下,穆晴直接问:“有进展吗?”
    “这孩子抗拒性很大。几乎没有问出什么来。”
    “这么说他还是说了点儿?”穆晴精神一振,能让自闭症孩子开口就不错。
    李曦摇摇头:“他一声不吭,就用手势。”
    穆晴瞅瞅李曦,看不出他心情如何,遇到这种难沟通的受术者一定会有挫折感的吧,她这么想着,同情地哦了一声,然后问:“那你看是不是放弃他的治疗?”
    一边问一边穆晴脑子高速旋转起来,过滤除了沈宁之外能用的案例,比如说常常梦到青蛙的包工头,还有那个动不动就全身发冷的英语教师,只是,好像还是沈宁的比较有爆点。暴风雨,闪电,品学兼优的男生突然沉默寡言,一听到雷声就会倒下,听起来更加吸引人。
    前提是要催眠师能搞定,但目前好像对李曦而言比较棘手。
    李曦没有回答。穆晴自说自话道:“那我就安排下一位病人。”
    她已经不知不觉把受术者称为病人,之前穆晴觉得,这些寻求帮助的人只是心理上有点困惑,时间久了,还是随大流喊起了“病人”这个称呼。
    李曦斜了她一眼,卷起报纸,敲了下穆晴的脑袋:“你要放弃?你开玩笑吧!这个案例比以前的有意思多了!”
    穆晴半天摸不着头脑,还是愣愣地回去通报沈宁一家下次来的时间。
    最近李曦亲切了很多,本来都保持着相敬如冰合作愉快的关系,现在有时李曦会做一些朋友间的举动,就像刚刚拍她脑袋一样。
    这种友好的错觉没有坚持超过一个月。


    第二章 见到那一片阳光,却忽略了下面的阴影

    地点是穆晴工作大楼会议室,穆晴现在很烦躁,她手中的笔已经被转飞了十几次,助手小安几次欲言又止,四周眼色乱飞,同事们纷纷打手势表示沉默是金。
    李曦悠闲地吹着茶叶,好像穆晴的情绪跟他毫无关系,实际上就是因为他对沈宁的催眠始终没有进展,眼看下一期都没有视频可播,穆晴简直到了火大的地步。
    “李老师,”她尽量心平气和问道,“是不是干脆就放弃沈宁这个案例?可以先录一期暴食症的,那个女孩很配合,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下午就能安排。”
    李曦说:“不要急,马上就好了。”
    “不是我急,下期节目要开天窗了啊。三次催眠,沈宁一句话都没有讲过,要不是他妈妈一直保证,我都怀疑这孩子是不是个聋子。”
    “他不但听得见,而且听得可起劲呢。”李曦放下杯子,又是招牌式的一笑,笑得穆晴恨不得把桌子都掀了。
    “李老师你就别卖关子了,跟我讲清楚吧。”
    “一般人都是有求于催眠师,会主动积极地接受催眠指令,但是沈宁不一样,他既不反抗,也不接受,就好像用一个厚厚的蛋壳把自己包起来。
    但是他又不等同于自闭症患者,自闭症是没有攻击性的,沈宁对你那一下,相信我,这不是防御,而是主动挑衅。所以他究竟隐藏了什么,我很好奇。”
    小安在飞速记着笔记,穆晴深呼吸一下:“李老师,我尊重你的专业,但是节目组真的需要下一个视频,你能告诉我什么时候沈宁的案例能够做完吗?”
    “这个嘛,就要看老天的意思了。”李曦悠悠说完,喝了一口茶,看向窗外。
    小安停下手中的笔,缩了缩脖子,瞧瞧看了穆晴一眼,穆晴的表情很平静,就像此刻沉郁不动的天空,但是节目组的工作人员都熟悉这个表情,暴风雨正在不动声色地酝酿,而李曦依旧无辜地喝茶谈笑,只是避开不去看穆晴的脸。
    “你们几个都给我回去干活!”穆晴发话了,助手们收拾好笔记本立刻逃之夭夭。
    李曦也站起来想回诊所。
    穆晴抢先阻止了:“李老师!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不是已经谈完了吗?”
    “什么叫做看老天的意思?李老师,节目开播到现在,中途被你放弃的案例有多少?真正可用的又有多少?你坚持要治疗到底节目组倒贴的经费有多少?所以这么不负责任的话我坚决要求你收回去!”
    “穆记者你太生气了,喝口水冷静一下。”
    “你叫我怎么冷静,这个节目不是做慈善,也不是真的为你做免费宣传,你…”穆晴正要发泄这些天来的不满,手机却开始震动,“你让我接个电话。”
    李曦眨眨眼:“你慢慢接。”
    穆晴气急败坏地接通电话:“哪位?”
    “穆记者,你还记得我吗?”是个女孩的声音。
    “不记得,你谁啊?”
    “我是桑影。”
    “桑什么?”穆晴正不耐烦,脑子突然像吹过一阵冷风,抖了个激灵,“桑影?你…”你有什么事吗?你还好吗?你究竟怎么回事?一下子想不出来该问哪一句。
    “是我,穆记者,你最近好吗?”先发问的反而是桑影。
    穆晴定定神:“我现在挺忙的,你有什么事吗?”
    桑影“啊”了一声,好像受了委屈,抱怨道:“我可是一直在等着你的电话呢,你忘记了吗?”
    穆晴有点啼笑皆非:“小姐,你又要玩什么游戏?我现在在开会,没时间陪你。”
    桑影:“我在你公司楼下,等你吃饭,不见不散。”
    电话主动挂断了,穆晴也忘记自己刚才要跟李曦讲什么,只惦记着那个怪女孩不会真的一直等下去吧,也差不多到午饭时间了,她一看李曦握着茶杯又想开溜,灵机一动说:“李老师,现在我手上还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案例,你想去见一下吗?”
    “怎么个有意思?”
    “喜欢恶意骚扰。”
    李曦显然兴趣缺缺:“我得回去了,诊所还有事,沈宁什么时候来?”
    “请你吃饭!”
    “……说起来真的有点饿了。”
    李曦半推半就地跟着穆晴下了楼。到了门口,穆晴扫一眼,没发现有人影。
    难道又被耍了?穆晴一口恶气又涌上胸口:“不是吧?简直了!”
    李曦好笑地问:“所以你就是那个被恶意骚扰的人?”
    远远一辆红色马六不失时机地响起了喇叭,车窗摇下来,一个女孩探出头笑着喊:“穆记者!”
    穆晴得意地一仰头,带着“我没骗你吧”的表情快步走过去。
    女孩已经下了车,刚才隔着距离看不清,结果穆晴都走到车边了,还是看不到桑影的长相,一顶棒球帽压住了乌黑长发,遮住了大半边脸,只能看出来个子高挑,身材窈窕,穿了桃红色T恤,运动长裤,一双登山鞋,在五月乍暖还寒的天气里,桑影的打扮像是一缕阳光,显得那么青春活泼。
    “我是桑影。”压低了帽子,声音却是笑嘻嘻的,“终于见面了穆记者!”
    穆晴有点不敢认,这副形象和她的想象相差太远,她以为会见到一个灰暗的怪异的女孩,结果却来了个健康美丽的篮球宝贝。
    李曦也走了过来,穆晴有点后悔带上他,她承认自己是潜意识里害怕单独面对那个要跳地铁自杀的女孩,想拉个人来增加安全感,但是现在看起来不仅没必要,而且桑影口口声声说要上催眠节目,如果让她见到催眠师本人,想起来就是件麻烦的事。
    为什么总是做了以后才后悔?穆晴骂了自己一句。
    正当她踌躇的时候,小安的出现为她解了围:“李老师,催眠室布置好了,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一直低着头的桑影听到他们的对话,立刻抬起脸。
    穆晴立刻接着说:“李老师那你就回去吧,小安跟我去就好,改天请你吃饭!”
    李曦还没回过神,穆晴立刻转向桑影:“桑影,我们进车里谈。”
    等看到她的脸,穆晴又一次惊讶了,她见过许多年轻的女孩儿,但是没有哪个长得像桑影这样,可以用纯净无暇来形容,除去白皙如瓷的肌肤,她还有着一双清澈的眼睛,而这双眼睛正好奇地望向李曦。
    不知道桑影在李曦身上看到了什么,她微微眯了下眼,嘴角泛开一丝笑意,穆晴确定这是喜悦的表情,甚至可以说喜出望外。
    但是桑影没有说什么,她乖乖进了车的后座,再也没有看李曦第二眼。
    李曦叨叨着失去的午饭,匆匆回去了。
    穆晴招来小安做驾驶,桑影的突然到来不知为何让她觉得饥肠辘辘,她希望能够借助食物,压下突如其来的不安感。


    小安屁颠颠坐上驾驶座,问穆晴:“穆大,去哪里?”
    穆晴又仔细打量了一下桑影,还是毫无破绽的美丽:“桑影,你想吃什么?”
    “你们能吃辣吗?湘翠楼怎么样?”
    车子甩了个尾,小安有故意显摆的意思,往右驶去。
    等红灯的时候穆晴决定开门见山:“桑影,可以跟我聊聊你吗?”
    桑影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穆晴:“聊什么呢?”
    “你为什么这么想上我们的节目?”
    “难道上次你没发现吗,我有抑郁症,有很严重的自杀倾向。”
    穆晴坦白说:“说实话你不要生气,上一次我认为你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故意开的玩笑。”
    “你认为是玩笑?”
    “看到你本人,我更加认为这是一个玩笑。”穆晴说,“你很漂亮,精神也不错,如果不是亲自经历,我很难相信那晚上电话中的和此刻在我眼前的,是同一个你。”
    小安在前排点头附和着。桑影似笑非笑:“那你为什么还答应出来跟我吃饭呢?”
    “看你的打扮,还有你说过的话,应该是个学生吧,”穆晴虽然也不喜欢说教,到底还是开始唠叨了,“这个时候你应该在学校上课,而不是跑来缠着上节目。”
    “我们节目也不是什么选秀活动,上了节目也红不了。”虽然桑影的外型很有红的潜质。
    “不如先好好上完学,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穆晴干巴巴地继续说着,因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同意跟桑影出来吃饭,好奇心?或者是被沈宁的案例扯得焦头烂额有点判断失常?
    “所以我出来跟你吃饭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些。”穆晴好不容易结束,咽了口口水。
    桑影盯着穆晴,秀气的眉毛挑了起来。
    “穆记者,其实你出来,难道不是因为担心我?”
    我为什么要担心你,你好好的开着马六上着学不需要担心生活,我却在为了工作搞得气急败坏内分泌失调,该被担心的人是我吧!穆晴心道。
    “你有什么心事都可以跟我说,以后别再骗我就好。”
    桑影大叹口气:“我真的没有骗你,你要怎么才能相信我呢?”
    红灯时间到,小安一脚踩下去,车子缓缓起步。
    桑影眨眨眼:“对了!我有证据!”
    “什么证据!”
    桑影蹲到座椅上,穆晴还没来得及心疼被踩脏的椅套,桑影已经麻利地挽起裤脚。
    “你干什…”最后一个字被穆晴活生生一口冷气憋了回去。
    桑影纤细的小腿上,纵横遍布了不下百条伤疤,就像粗粗细细的小蛇盘绕着,伤口有新有旧,旧的已经落疤,留下一道细辙,而新的刚刚停止流血,深得见到肌肉组织,深红地翻出干硬的血痂。
    一条血液流光只有疤痕的腿,一条被切得支离破碎的腿,一条,根本不是人类的腿。
    穆晴心口突突狂跳,明明胃里涌上恶心,眼睛却离不开桑影的小腿,身体的主人是有多恨自己,能够这样残忍地划下这么多伤口,一次不够两次,几十次。
    这主人正若无其事地笑着,对穆晴说:“怎么样,现在相信我了吧?”
    话音未落,一个紧急刹车,桑影的腿滑了下来,新结的疤崩开,又开始渗出血丝。
    是小安踩了紧急刹车,他的脸色和穆晴一样惨白,震惊地从后视镜看着这个不可思议的女孩。
    “喂喂你小心点。”桑影赶紧提醒小安继续开车,幸亏后面没有跟随的车辆,不然下场绝对不止吓一跳这么简单。
    看到穆晴还在吃惊,桑影缓慢地左右转动小腿,充分展示以后问道:“看够了吗?”
    穆晴只能点头。
    桑影放下裤腿,穆晴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注意棉布上逐渐渗出的血迹。
    “桑影……疼吗?”
    好不容易问出一句,穆晴看着这个笑嘻嘻的女孩,除了震惊还有心痛。
    “昨晚上那个比较疼,所以我走不了路,开车来嘛!”桑影说得就像吃了块蛋糕一样简单。
    “我送你去医院吧!”
    “我去过啦,上了药,医生说已经没有大碍了。”
    这是什么医生,都这样还没大碍?穆晴直觉桑影又在撒谎,板起脸对小安说:“小安,去军总医院。”
    “去医院我就跳车哦。”桑影笑嘻嘻地说。
    穆晴怒说:“有本事你就跳啊!”
    车门哗就被打开了,要不是穆晴眼疾手快死死拉住,桑影现在已经在车流中粉身碎骨了。
    穆晴简直要疯了,只要碰到这个女孩,心脏就像在坐过山车一样。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桑影笑说:“我不知道,所以来找你。”
    “不知道?”居然不知道为什么自残?
    “不知道。”
    接下来的问题桑影一概以不知道挡回去,她瞪着眼睛说:“我就是不明白我怎么了,所以才来找你呀!”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穆晴没有继续发问。
    餐馆已经到了,三人默默下车,穆晴想搀扶一下桑影,她却闪开了。穆晴心想现在的孩子都是怎么了,先是古怪的沈宁,现在又冒出来神秘的桑影,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心中却承受着不知怎样的痛苦。
    到落座以后,穆晴始终在回避去想桑影的小腿,那一幕的冲击太大,导致她拼命吃菜用来分心。
    翠竹粉蒸鱼头,红绿相间,鱼片鲜嫩,油清又香辣,麻辣酸兔丁,这个看起来酥而不焦,外脆里嫩,再来两个炒时蔬,汤,汤喝什么?
    穆晴翻着菜单,还是忍不住偷偷去看桑影的裤腿,不去医院真的不要紧吗?
    两个年轻人都是二十岁左右年纪,谈得不亦乐乎,直到上菜穆晴也没找到插嘴的机会。
    穆晴夹了一筷豇豆又放下,实在没有胃口:“桑影,你的父母知道这件事吗?”
    桑影微笑说:“他们离婚了,我单过。”
    穆晴问:“所以他们不知道?”
    桑影点头。
    穆晴叹口气,她在心中已经勾勒出基本框架,父母离异的女孩形单影只,假装坚强却面对不了双亲的冷漠,只能通过自残企图让父母内疚,这时候再看桑影,一双眼睛依旧清莹,但在穆晴看来却藏着一份阴影。
    小安露出同情的神色:“那你有男朋友吗?”
    穆晴暗骂一声,这小子也太会见缝插针了。
    桑影笑了:“你猜?”
    “没有!”
    “你再猜?”
    “又来……”小安歪起嘴巴,刚刚他问了桑影很多问题,桑影一直是“你猜”,看似调皮的反问,却从不给正确答案。
    穆晴也笑了起来,刚觉得气氛有点沉重,又被小安搅和了,看来桑影的事情,最好还是交给专业人士解决,其实从看到桑影伤口的那一刹那,穆晴已经决定采用这个案例。美女,自残,单是这两个就有了一定话题性,何况她还真挺可怜桑影,如果李曦能够平复这女孩心中的伤疤,那就最好不过了。
    一顿饭吃得如鲠在喉,眼看就要吃完,桑影很随意地问了句:“穆姐姐,今天在办公楼门口的,就是李曦老师吗?我经常看他的节目,很崇拜他呢!”
    穆晴笑道:“是他啊,我会转告他,恭喜他有一位漂亮的女粉丝。”
    桑影甜笑了一下,说:“穆姐姐,不如下次我直接告诉他吧?做节目的时候。”
    穆晴也来不及想清楚,就点头道,好啊。
    这一点头,就为后面几天的事造成了大麻烦。

    下午穆晴和李曦在催眠室茶水间碰的头,穆晴冲了一杯浓咖啡,李曦还是不紧不慢吹着茶叶。先是谈论了一番沈宁的事情。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第三次催眠的时候,他虽然没有说话,但发出声音了。”李曦说。
    穆晴大吃一惊:“这么重要的消息你没有告诉我?”
    李曦眨眨眼:“我以为你会自己查看录像带的。”
    你们催眠过程那么无聊我才不看…穆晴差点说出心里话,幸好打住了:“我还没有来得及看。”
    李曦说:“上一次催眠比较成功,我让他幻想自己是一只比卡丘。”
    “什么?”
    “就是那种尾巴带闪电的,动画片里面的。”李曦解释道。
    穆晴几乎要抓狂了:“我当然知道比卡丘是什么!但是!”但是你做催眠能不能严肃点!比卡丘有什么用啊!
    李曦说:“自闭症的心智一般停留在比较小的时候,对卡通形象更加容易接受。”
    “好吧。”穆晴算是接受这个说法,“然后呢,他发电了吗?”说得自己都好笑。
    李曦:“算是半成功吧,虽然他没有变成比卡丘,但是他至少发出了叽叽的声音。还挺高兴的。”
    想象一下那个阴沉的少年,高兴地发出叽叽声,穆晴一阵恶寒:“那么这代表什么意思?”
    李曦说:“成功的意思。我让他回到了小时候,打开了第一层入口。”
    穆晴说:“第一层入口是什么意思?还有很多层入口吗?”
    “就是……”李曦本来想解释,突然发现没法儿跟穆晴这种大外行交流:“就是没什么意思。”说完就转身要走。
    “等等,我要跟你谈个事。”穆晴匆匆把桑影的故事来龙去脉给李曦讲了一遍,还特地渲染接桑影电话时候怎么恐怖,桑影身上的伤是多么瘆人,桑影是多么漂亮。尤其是漂亮,她大吹特吹,生怕李曦没有兴趣。
    “根据我的感觉,两次和桑影接触差别很大,她自己说话的语气也变来变去,心理状态很不稳定。”穆晴思索着说道,“所以准备安排她过来和你们接触一下,你就当帮我一个忙吧,这个项目还没有报给领导。”
    李曦听得兴致盎然,表示:“没问题,你安排时间通知我,是要做…试催眠?”
    穆晴说:“试一下吧。”
    第三章 所有自毁的人你都钟爱
    试催眠时间定在下午,桑影接到消息,兴高采烈地就来到李曦心理诊所。
    “我找了好一会,原来李老师就在这儿啊。”她穿了牛仔衬衫和卡其布长裤,没有上一次明艳,但是多了一分纯真和健康,正好奇地左右打量着李曦的办公室。“是不是特像个小老头儿的房间?”穆晴忍住没说这句话,她知道在受术者面前不能轻易贬低催眠师的形象。
    李曦还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握着自己的玻璃茶杯,打着哈欠走了进来,在瞟到桑影的时候,他还是赶紧合上自己的嘴巴,露出招牌笑容。
    “你就是桑影,你好,我是催眠师李曦。”
    “李老师你好,我最喜欢看您的节目了,是您的忠实粉丝。”桑影眼睛闪闪发光,盯着李曦甜笑着,伸出了手。
    穆晴咕哝了一句,就留下两人单独交谈。
    不一会李曦就带着桑影出来了,跟穆晴说要用催眠室。
    经过穆晴身边的时候,李曦小声说了句:“没骗人啊,真是美女。”
    这次桑影要求穆晴一起进来。穆晴毫不客气,找了个高脚凳就坐下,准备好好感受一下催眠的现场气氛。
    先是测试一下桑影对催眠的接受体质,李曦解释道,催眠师面对受术者,一开始都要确认受术者是不是容易被催眠词引导,有的人很快就接受并且进入催眠状态,但是像沈宁这种,几乎经过了七八次试催眠,才最终确定适合他的方案。
    听着好玩,穆晴也要求一起参与测试。
    李曦点点头:“那先试一个最简单的吧,穆晴你也站起来,别站得那么歪七扭八的,好,一起深呼吸,感受一下呼吸的频率和心跳,接着,慢慢闭上你的眼睛。”
    一闭上眼睛,世界就变成了一片黑暗,整个房间都是密封隔音设计,只听得到自己呼气吸气的声音在胸腔潮汐一样进出,外界唯一存在的方式就是李曦的声音。
    他的声音永远像是从磁带里头放出来,带着点沙沙声:“伸出你的双臂,和肩膀平行,先感觉一下你的左手,现在左手上系上了一根细线,细线那一头是个气球,气球一直往上飞,你感觉到手腕在被轻轻扯着,要往上飘去。”
    穆晴努力想象了一个蓝色的氢气球,就西瓜大小的样子,正拉着自己的左手往上,无奈进催眠室之前咖啡灌了太多,神智极其清醒,穆晴努力了半天,还是没有感受到拉扯的作用,又听李曦说道:“现在你的左手被气球轻轻吊着,再来感觉一下右手,你的右手腕上系上了一根棉绳,棉绳那头绑着一块砖头,砖头迫使你的手臂不停往下坠,那是一块实心的砖头,分量很沉,你的手臂开始酸了。”
    这次穆晴倒是敏锐地感觉到手臂发酸,关节那儿开始隐隐生疼,听李曦这么一说,顺势就把左手放低了一些。
    李曦继续说:“现在关注你的左手,左手上又加了一个气球,拉着你左手的力量越来越大了,气球不断在增加,你的左手越来越轻快,越来越往上,你的左手臂几乎被拉得竖直。”
    穆晴心想我才不会举起来呢,但是左手确实好像轻了一些。
    “换到你的右手,你的右手提着一块砖头已经很累了,现在又加了一块砖头,你几乎要撑不住了,你的右手感觉很疲劳,你虽然努力在提着,但是现在加了第三块砖头,你右手慢慢的往下坠,渐渐地坠了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穆晴对这个砖头的感觉却十分强烈,现在如果是旁人看着她,可能是面色平静,实际上内心在龇牙咧嘴地想努力提起那堆又重又笨的砖头。
    李曦突然拍手:“好了,现在保持全身不动,睁开眼。”
    穆晴一睁眼,发现催眠室灯光调暗的必要性,饶是这么昏暗的红灯,她也觉得像是哗地踏入了一个光明的世界。
    李曦微笑地对她跟桑影说:“看看你们的手臂。”
    穆晴张大了嘴巴,她全程感觉都很清醒,但是左手还是向上抬了两尺,而右手几乎自然垂落到了腿边。
    再看桑影,穆晴更加惊讶,桑影现在的姿势,用一个词形容就是“大开大合。”两只手一只向上,一只往下,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看桑影的脸上,也是吃惊的表情,半天也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摆。
    李曦笑眯眯地说:“你们俩都是很容易接受催眠的体质。特别是这位小姑娘,很久没看到反应这么大的受术者了。”
    李曦说这话的口气好像寻到了宝藏一样。桑影听到这话,也认为是种夸赞,笑得眼睛眯了起来。
    发现自己还是会受催眠影响,穆晴有点悻悻然:“那我安排下桑影催眠的时间。”
    “择日不如撞日,”李曦又是一拍手,“就现在吧。”
    穆晴当然不会退缩:“好,那我就坐在凳子上旁观。”
    “本来旁人不得入内。”李曦看看桑影哀求的眼神,“不过这次你也可以感受下。”
    以前都是在催眠室外的监视器观看李曦催眠,有种失真的效果,亲临现场,穆晴态度也端正了少许。
    休息了片刻,随着音乐的响起,灯光调到了更暗。
    这段音乐若有如无,悉悉索索的仿佛是轻轻的银铃在敲打。
    李曦的开场白选择了经常使用的那一套:“桑影,现在我需要你躺下,需要你闭上眼睛。
    先感受你的眼睛,它静静地休息了,你只需要用你的毛孔,用你的神经来感受自身的一切,只需要听着我的话。
    ……现在你的眼皮感到很重,你眉毛也放松了,你的呼吸变得又慢,又长…”
    李曦曾经说过,虽然催眠前面说的话大同小异,但是具体内容和节奏却要根据不同的受术者调整。
    “你正躺在一片柔嫩的草地上,阳光透过树叶,斑斑点点地洒在你的脸上。”
    穆晴不知不觉也闭上了眼睛,心想李曦真不是盖的,普普通通的话他说出来,就让人全身暖洋洋说不出的惬意。
    “清风微微拂着你的头发……”
    穆晴陶醉地想,嗯…有花香。
    “你感觉自己漂浮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托举你。”
    是真的感觉被托起来了!穆晴惊讶地发现自己就在一片绿草地里面,跟童年常去的公园一样,而自己正凌空躺着,腰部有股力量在托举。
    “于是你感觉到有丝睡意,脑子里面什么都不想,一片空白,身体有种浮浮沉沉的感觉,这睡意越来越浓,越来越浓,你睡着了,睡得很沉很沉,很香很香。……”
    穆晴就这么睡着了。
    真的就这样睡着了,对后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等她从催眠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李曦似笑非笑:“穆记者,看来你平时压力太大了,一定是缺少睡眠吧?”
    穆晴本来想先质问他为什么要把她催眠到睡着,被这么一问,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我意志力太差了,对了李老师,这次的结果怎么样?”
    李曦摇摇头,不赞成她的说辞:“你呀,总是要追问个结果,太执着,这样不好。”
    穆晴懒得听他说教:“那好吧李老师,你能告诉我结果吗?”
    李曦无奈道:“这个案例没有太大问题,基本上我已经有数了,桑影的情况跟单亲家庭有关,最好从她身边人开始入手,这一次准备不充分,没办法问出来。”
    穆晴问道:“桑影一直说她要自杀,是不是真的?我看到她身上很多伤口,会不会很危险?”
    李曦点点头:“她有严重的抑郁自毁倾向,当我进入她的潜意识,发现她反复说着很想死,不过好在她对催眠暗示的接受能力非常高,我暂时打消了她这个念头。
    不过还是要尽快安排她接受催眠。抑郁发作是一时一时的,别看她现在还挺好,说不定下一刻就撑不住了。”
    穆晴吓了一大跳:“她走了多久?”
    “你睡了三个小时。”小安插嘴说。
    穆晴想了想,对小安说:“我们马上去找她。带个摄像。”
    “马上?现在快下班了。”
    “马上,你下班吧,我带小洁去。”穆晴对小安的态度有点不满,一开始他对桑影比谁都热乎,但是真正做事的时候就这么推三阻四。
    小安缩缩头,去喊摄像老郭。

    选择这个时候去找桑影似乎不太合适,但是她也管不了许多,既然已经正式决定把她作为下一个案例,那么可以利用的时间就不是很多了。走出大楼,迎面吹来的风紧一阵缓一阵,还没到六点的天空已经漆黑一片,乌云在头顶聚拢,压垮一切似的层层往下堆积。
    老郭犹豫地给机器罩上防水罩,坐进车里:“穆大,天色这么暗,效果恐怕不好。”
    穆晴笑了笑:“小洁给你打光。”
    小洁是新来的实习生,握着录音笔跃跃欲试,老郭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穆晴决定的事情很少会有改变,有的时候明知道结局是错的,她非要试一试,比如说这次的叫做桑影的女孩,老郭虽然没有跟进,但从小安口中已经得知,这个女孩几乎跟疯子差不多,连李曦都好像很怕她,不知道穆晴是吃错什么药,死活不肯放弃。
    车驶过西京北路的时候,雨点一滴两滴开始砸向车窗,天气预报说得没错,今晚上有特大暴雨,小洁一路上已经问东问西把桑影的情况了解了个遍,正在咋舌:“她可真能作,穆大,你说她心理是不是真有问题啊?”
    “你跟她年纪一样,不如你说说你的看法。”
    “那我就真说了,穆大,其实这种女孩在学校里面多的是,仗着自己漂亮,就没事折腾玩,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脆弱啦,感伤啦,总之呢别人越关心,她就越起劲。”
    “你说的有一定道理,我也不是没考虑过这种情况,”穆晴没直接否认小洁的说法,“但是你觉得正常人再做作,能把自己腿割成那样吗?”穆晴翻出上次和桑影告别时拍下的资料,匆匆洗出来的照片颜色有点失真,桑影的伤口颜色泛着一层惨白,看起来不那么狰狞,却让人心中生寒。
    小洁撅着嘴巴别开头:“如果我是她这样的美女,我绝不会把皮肤弄成这样。”
    “对。”
    穆晴凝视着照片中桑影的脸,照片上宁静的笑靥和歇斯底里的电话都是桑影的,桑影这个题材做好了可以说意义重大,只要加进对九零后与单亲家庭的分析,完全可以做出深度,扩大节目的影响,比沈宁那个只会好不会差,没有人接触桑影会比她多,她相信自己的判断。
    闷雷一阵响过一阵,窗户成了雨帘,通往大学城的两边只有植下不久的小树,在风雨中黑糊糊的成了幼细的波浪线,穆晴再一次拨打桑影的电话,她的彩铃是一首韩国歌曲,还是无人接听。
    “穆大,要是她不在学校怎么办?”小洁担心道。
    “那就采访她的老师,同学,舍友,总之素材越多越好。”穆晴说。
    小洁埋下头开始做笔记,老郭说:“到了。”
    郊区的大学一般都幅员辽阔,桑影的学校显然新建不久,一进校门就看到掘开的大坑,路上半个行人都没有,教学楼只有几个房间亮着灯。
    “都下课了,老师们也不在啊。”小洁皱着眉头。
    “辅导员肯定在的。”穆晴想起还没有跟校方通过气,这次行动自己可能有些冒失了,“还是先去桑影宿舍看看”。
    幸亏小洁在这所大学有熟悉的朋友,打了个电话后说会有人来接应。
    三人在车内一时无话,穆晴开始打量四周的环境。迎面来的这栋楼应该是教师办公大楼,一楼玻璃大门紧闭,没看到里面的保安,估计在小房间看电视,透过通道可以看到后面还有类似的建筑,学生宿舍看来在最后面了。
    如果资料登记没错的话,桑影在丁楼西苑205,美术系二班。
    许久一个娃娃脸的女生撑着伞匆匆跑来,正是小洁的朋友,她带来两把雨伞和一件雨披,穆晴不禁心中夸奖小洁想得周到。
    “我们要去丁楼西苑,你上车带路好吗?”穆晴对娃娃脸说道。
    “去丁楼西苑?”娃娃脸瞪大眼睛,想了一下还是坐了进来。
    “丁楼西苑怎么了?”穆晴不放过娃娃脸刚才惊讶的表情。
    “西苑……西苑没人住啊……”娃娃脸犹豫地说。
    穆晴想难道又被桑影骗了?她吸一口气,不死心问道:“我们要找的人住西苑二零五,叫桑影,你听说过吗?”
    娃娃脸恍然大悟:“你们要找的是她啊!嗯,她确实住在那儿。”
    小洁不满道:“你这不是前后矛盾么,害得我以为要跑空呢。”
    娃娃脸给老郭指了路,回头反驳道:“你知道个…”看到小洁领导在,又改口,“懒得跟你讲了,你们去找她干什么?”
    穆晴好奇:“难道桑影在你们学校很有名吗?你也认识?”
    娃娃脸一撇嘴,这个表情跟小洁倒是很像:“我们学校不敢说全部,但是男生没有不认识她的,她进校第一年还被评了校花呢,不过后来就不行了,神经有些问题,没谁喜欢她。”
    “怎么说?”
    娃娃脸迟疑了一会:“就是……怎么说,怪里怪气的,挺吓人。”
    小洁推了圆圆脸一把:“你这是嫉妒吧你。”
    娃娃脸倒很认真:“我说不清楚,你们还是自己去看吧。”
    已经到了丁楼,楼如其名,整个呈丁字型,共五层,朝南的一边宽阔宽阔得多,灯火通明,大概每排有十来个宿舍的样子,而短短的西边每排仅仅四个宿舍,一片漆黑。
    四人跑到走廊,雨大风急,所有伞都被掀翻了。幸亏机器被雨披防水罩层层裹住,没有进水。
    穆晴抖了抖头发上的雨珠,问娃娃脸:“为什么西苑没有灯?”“因为西苑只有桑影一个人住。”穆晴糊涂了:“因为住宿舍的人少,所以空出来了吗?”“传说西苑本来是有人的,但是后来桑影来了,慢慢就没人住了。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刚读大一。”见也没法从娃娃脸那儿再打听到什么,穆晴谢过她,先去南苑舍管处看看情况。
    舍管大门也紧闭,从窗内看到胖胖的阿姨在织毛衣,这种天气,还真没人愿意从屋子里出来。敲了几下门以后,阿姨不客气地开门喝问道:“你们是哪边的?男生不准入内!”
    老郭尴尬地挠挠头,穆晴递上记者证:“大姐你好,我们是报社的,想来看望一位同学。”
    阿姨却不吃这一套:“有校长的介绍信吗?”
    穆晴无奈:“没有,但是…”
    阿姨手一挥:“没有介绍信一律不准入内。”
    穆晴脑子一转,换了说法:“我们是桑影同学的朋友,打不通她的电话,不知道她在不在宿舍。”“她啊。”阿姨显然也知道这一号人物,“你们是她的朋友?”语气带着怀疑。
    穆晴连忙微笑道:“是的你看,我打过她很多电话没人接。”给阿姨看了手机记录。
    阿姨口气软了一些:“那好吧,你们可以登记一下,探访不能超过两小时,我们很快要关宿舍门了。”
    穆晴大喜,刚要接过登记本,阿姨又补充了一句:“男同志在外面等着。”
    “这……”穆晴为难了,老郭是摄像,如果没了他就没意义了。
    阿姨一瞪眼:“这可是女生宿舍!”穆晴只好说:“那好吧,小洁我跟你进去。”说完使了个眼色,老郭把雨衣包的摄像机交给了她。
    穆晴又多长了个心眼,从墙上看到美术系二班几个宿舍的号码,招呼上小洁,向西苑走去。
    穿过明亮大厅之后,离漆黑的西苑越来越近,小洁缩了缩脖子:“穆姐……为什么她不接电话啊?”“先不管她,我们去南苑一下。”穆晴扯着小洁直接穿过西苑走廊,拐了个弯往南苑走去,“老郭不在,所以只能我来做摄像了,由你负责主要采访,你能行吗?”
    小洁有了表现机会,雀跃起来:“没问题!”
    到了南苑302,穆晴敲了好一会,一个穿着粉红色睡衣的女孩揉着眼睛总算开了门:“哎哟什么事啊……你们是?”穆晴微笑说:“我们是记者,有些事情想采访一下。”顺便出示了记者证。
    学生对记者还是很有好感的,粉色睡衣立刻召唤起屋里的姐妹起床,把穆晴两人迎进了屋里。
    穆晴架起机器,女孩们尖叫着赶紧梳头换衣服,穆晴笑了起来,她已经离开学校多年,这间凌乱但是充满女生气息的宿舍勾起了她的回忆,当初她和同学也是这样,躺在床上看小说吃零食,没事绝不下来。
    “不要紧的,我只是试试灯光,除非你们同意,不然不会让你们轻易出镜的。”穆晴安慰道,示意小洁可以开始采访了。
    女孩们稍微安心了一点,七嘴八舌地先开始发问:“你们是不是来问上次宿舍水管爆掉的事情啊?”“不对,应该是化工科的交通事故!”
    穆晴想这个学校的事情还真多,小洁不好意思地咳了咳,敲敲桌子说:“请问你们是桑影的同学吗?”
    小洁话音一落,全场鸦雀无声,姑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紧紧闭上了嘴巴。
    大概有十几秒的沉默,粉红色睡衣的女孩终于开口了:“我们一个班的,有…什么事吗?”
    小洁解释道:“我们正在做一档心理节目,桑影同学正巧是我们的嘉宾,所以想从同学这边了解一下情况。”
    穆晴加了一句:“你们放心,这些资料只是我们参考使用,不会透露出去的。”
    刚才回应的女孩想了一会说:“那好吧,你们想问什么?”
    小洁询问之下,发现这个女孩正好是二班班长,既然她都配合了,剩下的女生很快就活跃起来。
    “她根本就没心思学习!”
    “男朋友可多了,老是有车来接。”
    “对,五班的张帅,你们知道的……”
    “张帅也太惨了,那脸被打得……”“我觉得教导处也过分了,他也没什么错,不过进局子了的话,免不了记大过。”
    “红颜祸水嘛,白长那么漂亮,脑子不知道用什么做的。”
    “想搞垮一个军队,只要放出桑影就行了。”
    到后来都不用小洁提问,女孩们都抢着提供资料,穆晴暗暗佩服桑影树敌的能力,这个宿舍的女生基本没讲她的好话。
    小洁看她们越说越离谱,哭笑不得问:“你们刚刚还不说,现在讲得也太起劲了。”
    班长耸耸肩,说出大家的顾虑:“刚哪敢说什么呀,被她知道了报复我们怎么办?”
    “对啊大记者,你们保证过不告诉她的。”
    “也不会播出吧?”
    穆晴笑笑把摄像机卸下来,这个举动赢得了大家的信任,很快几个女孩手机短信一发,旁边宿舍门纷纷打开,十来个女孩挤过来凑热闹,嗑着瓜子,说着绯闻,窗外的雷雨也下得轰轰烈烈,把穆晴的焦灼情绪也冲淡了些。
    从桑影同学的口中了解到,桑影刚入大学的时候,以清纯吸引了很多男生的目光,但是她却从来没跟他们交往过,相反总是坐着各种豪车出门,迎接她的总是一些中年男子。很快风言风语就传开了,有说桑影是出去坐台的,有说桑影是被包养的,但是也没谁有确实的证据。
    “那为什么她一个人住一面楼呢?”小洁问。
    “没人敢跟她住。”
    “因为她太恐怖了。”
    这个回答似曾相识。
    “怎么个恐怖法?”
    “她喜欢…喜欢装鬼。”说话的女生声音有点发抖。
    小洁追问:“比如说呢?”
    “她在外面挺光鲜亮丽的,回到宿舍就全变了。”
    “她总是把头发披下来,翻个白眼从头发丝里头看你,看得你浑身毛毛的。”
    “对,一声不吭,突然就在你后面。”
    “她以前的舍友都被吓得半死,周丽差点犯了癫痫。”
    “别人门口贴偶像,她在宿舍门口贴符纸,还挂了个八卦镜。”
    “有一回我在水房打水,她居然蹲在垃圾桶那里,穿得鲜红鲜红的,我吓得都叫了,她就开始唱歌,我的妈呀,都十点了,我一晚上没敢睡。”
    一个响雷正好打下来,照亮了窗外的西苑。女生宿舍立刻尖叫声此起彼伏,叫完了又笑,笑完了又继续叫。
    穆晴担心她们会惊动舍管,立刻收拾东西,示意小洁可以换地方了。小洁正在抚着胳膊的鸡皮疙瘩,迟疑了一下,还是关上录音笔跟大家告别。
    “穆姐,她们说的是真的吗?”
    穆晴微微皱起眉头,其实当这些女生绘声绘色描述的时候,她心中也不断发毛,她记起来接桑影的第一个电话,那种恐怖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看来吓唬人真的是桑影的爱好。
    “在学校里面女生除了谈论男生,还会讲什么?”穆晴问。
    “鬼故事。”小洁抖抖索索地回答。
    穆晴:“所以你说是真的吗?”
    “那也说不准。”小洁嘟囔着,翻出手机照亮前面的楼梯。
    手机灯光微弱,照明功能还不如闪电,反而影影绰绰的更让人害怕。
    两个人在黑暗的楼梯间走着,除了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呼吸声,就剩下狂风呜呜大作刮倒树枝的声音。
    “小洁。”
    “啊!!”小洁手一抖,手机掉在地上。
    穆晴哭笑不得地按亮触摸开关:“我只想说这边是有电灯的,我们都忘记了。”
    楼梯灯走廊灯都亮了,桑影在的205就在扶手边第一间。
    和同学们说的一样,甚至更夸张,桑影宿舍的门板整个被刷成漆黑的,上面横七竖八贴了十来张朱红符文的黄纸,八卦镜悬在门梁,反射着不知哪边的景象。
    “穆姐……”
    “这个画面冲击性可以。”穆晴重新扛上摄像机,示意小洁敲门。
    “穆姐……”
    “敲门。”
    小洁吞了口口水,默念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再抬头正好对着八卦镜,她双腿一软,只觉得镜中有什么划过来晃过去,她现在只想掉头就跑,但是穆晴在后面盯着她根本不允许她打退堂鼓。
    “扣扣。”小洁轻轻的敲门声在空荡的走廊里显得异常单薄。
    穆晴命道:“继续。”此刻她心中异常兴奋紧张,刚才的采访处理下画面,就是一个精彩的预告片,私生活成谜的美女,人前人后判若两人的阴森生活,加上现在拍到的画面,简直是部电影。她当然知道小洁心中的害怕,但是在工作面前,穆晴这个人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残酷。
    小洁深吸一口气,一边大力拍门,一边大喊道:“桑影!桑影!”好像用这个来为自己壮胆似的。
    片刻没有动静。穆晴把耳朵贴到门板上,也听不到脚步声。
    穆晴喃喃说:“不会出事了吧?”
    正在这时门突然打开,穆晴差点跌进一团漆黑,她心口也是突突直跳。
    原来门并没有关,稍一用力就能推开。
    ”进去看看吧。”穆晴心有余悸,“这么晚了人不会不在吧?”
    “我不敢……”小洁都带起了哭腔。
    “小洁,上。”穆晴鼓励道。
    小洁哭丧着脸先踏进门内。
    很黑,比刚才的楼梯间还要黑,窗户应该被挡得严严实实,小洁摸索着往前,脸好像碰到了什么,软绵绵的。
    借着穆晴机器过来的微光,小洁看清了眼前的东西。
    是一双腿。
    一双腿悬空着摇晃,轻轻拍击小洁的脸。
    小洁浑身僵硬,慢慢地慢慢地往上面看。
    腿很长,很长很长,往上看是裤腰,再往上看,是衣架。

    虚惊一场,只不过是晒着的牛仔裤而已。
    晾晒的衣物被窜进门的冷风吹得左右摇曳,窗外大雨如瀑,雷声已经不再发闷,粗暴地接连响起。
    趁这个间隙,穆晴打量了一下这个宿舍的格局。对门的窗户已经遮了起来,是一件厚厚的红袍子,上下两层的四张床铺,最靠里的上铺用油纸围了个严严实实,油纸上同样挂满了各种符纸,这应该就是桑影睡觉的地方了。另外三张床铺堆满了桑影的衣服,好像还有桃木剑和小布人,一只破口的瓷碗盛着黑糊糊的液体。屋子里面烘散出一股香水味,香灰味,还有又膻又腻说不出的味道。
    而桑影并不在房间。
    穆晴有点怏怏,用摄像机把这些拍了进去,回到了门卫。
    一个学生在宿管眼皮子底下夜不归宿,门卫阿姨却好像理直气壮:“她经常这样的,偷偷溜出去,反正学校也不管她。”
    穆晴敏锐抓住疑问:“为什么不管她?”
    “她有个好爸爸呗。”阿姨觉得自己嘴快了,狐疑地问,“你不是认识她吗?”
    穆晴赶紧打个哈哈,扯住还在发呆的小洁溜回了车。
    老郭发动车问:“情况怎么样?”
    穆晴答:“人不在。”
    老郭纳闷:“这么晚了一个小姑娘跑哪去了?白来一趟。”
    穆晴笑说:“你没跟进去不知道,你问小洁,我们采访到了多精彩的东西!”
    小洁脸色还没缓过来:“多精彩?穆姐,是多恐怖吧!再说桑影这么晚,天气这么差,她会去哪儿啊?难道真的跟她同学说的一样,被包养了?”
    老郭来了兴趣:“究竟都采访到什么了?听起来很香艳嘛!”
    穆晴笑骂:“去,别乱猜。不过我感觉这里面可以挖的东西太多了,今晚这一趟来得值。”
    小洁犹豫地说:“可是穆姐,我觉得桑影宿舍真的怪怪的,她又那么神经,不会真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穆晴敲击着摄像机:“我只相信亲眼看见的东西,小洁,你以后也要从事媒体工作,记住我这句话。”



    带着睡意回到家中,发现手机上有一条短消息:“睡没?”
    来自约会的男人。
    穆晴笑了笑,看时间已经快十二点,就没有回,平时他们互不打扰,只在下班时间到临睡之前会偶尔发消息或者打电话。一开始穆晴还嘀咕对方是不是过于冷淡,后来一想,那人毕竟已经中年,这种才算是成熟的关系吧。
    正准备冲澡睡觉,电话却来了,她想着,咦这人,还真沉不住气,一接却是沈宁的父亲:“穆记者,沈宁不见了。”
    穆晴顿时清醒了,今天是雷雨天,怎么把沈宁全部都忘了呢?
    沈宁爸爸还在结结巴巴地说:“刚打雷,去看他的时候,他不在床上。”
    穆晴道:“你别急,旅馆里面到处找过没有?”
    “到处都找过了,实在找不到才打电话给你。我们该怎么办?”
    穆晴深吸口气:“你等我一下,我马上过来。”
    挂上电话她立刻换了衣服,打车到沈宁父母在的旅馆。出租车司机边开边好奇地问她这种天气怎么还出门。穆晴没有心情说任何话,幸好闪电和雷声掩饰了她的沉默。
    在旅馆反复搜寻未果,穆晴深深担心着这个男孩的处境,虽然她对沈宁谈不上多大好感,但是一个听到雷声就会昏倒的人,在这样可怕的暴风雨之夜走失是极其危险的。
    沈宁父母已经六神无主,他们都是从农村过来的,在这个城市里面唯一认识的或许就是穆晴了,他们报了警,但是警方要过24小时才会立案,现在他们已经毫无办法。
    穆晴揉揉太阳穴:“先回我公司吧,我去找保安帮帮忙。”考虑就近原则,旅馆就在公司的旁边。三人冒着大雨到了办公楼,伞根本起不了作用,穆晴刚换的衣服又全部湿透。
    门卫传达室那边有三个保安,看到穆晴过来居然是松一口气的表情。
    带头的保安说:“穆记者你回来真是太好了,我们正不知道怎么办呢?”
    “怎么了?”难道公司失窃了?今晚就真的衰成这个样子?
    “我们巡视的时候找到这个小孩,我认得是你们节目的嘉宾。”保安让开一条缝,露出躲在桌子底下的沈宁。
    沈宁全身被水泡得发白,正在不停地哆嗦,他的父母和穆晴到的时候,都没有抬过头,也没有说一句话。
    众人心中都放下一颗大石,穆晴不免还是疑惑问道:“沈宁,你还好吧?”
    沈宁一言不发。穆晴跟保安沟通后得知,保安是在公司储物间发现沈宁的,一开始以为是小偷,仔细看看这孩子挺眼熟,就带到传达室了。
    这就太奇怪了,他怎么会在雷暴天气躲到那呢?
    穆晴让沈宁爸妈把孩子带走,带着一肚子问题又回到了家。
    为什么沈宁会跑出来,为什么桑影住的地方那么奇怪?桑影安全回学校了吗?
    一夜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看看时间,差不多快要早晨六点,九点钟是有例会的,而这被雨浇透的凌晨,却连一丝丝光都没有露出来,漆黑的大锅依旧扣着整座城市。
    穆晴头一沉,昏昏睡去。
    碎觉去,晚安!!!!!
    第二天雨势转小,但是淅淅沥沥却不停顿,初夏的闷热被横扫一空,街上各色雨伞像满地生长的蘑菇,穆晴直到中午才醒来,意外地发现没有未接来电,仿佛被工作遗弃了一样。
    头痛欲裂,到处打不到车,匆匆赶到李曦诊所的时候,裤脚已经全湿了。
    李曦正在屋檐下喝茶,出神地看着杯中的袅袅白气,直到穆晴咳嗽才转过头。
    雨点敲打在伞上发出剥落剥落的声音,穆晴弯腰换鞋:“李老师,抱歉我来晚了,我睡过头,没有接到电话。”
    她坦诚自己的错误。
    李曦摇头:“是我让他们别叫醒你的,听说你昨天工作到深夜。”
    “沈宁昨晚上跑出来了。”
    “恩他的父母告诉过我了,现在他们正在里面,我特地等你过来,先和你谈谈。”
    穆晴也就不急着进去:“沈宁听到雷声就会昏倒,但是昨晚上雷声那么大却跑出来,不觉得奇怪吗?”
    李曦笑笑:“就是这点,被你发觉了。”
    “这意味着什么?”
    “既然是自相矛盾,意味着一个谎言。”
    “你是说沈宁其实并不怕雷,而是在欺骗我们,欺骗他的父母?”李曦还没有回答,穆晴又转念一想,“不对啊,如果他是要欺骗我们的话,昨晚上为什么跑出来,这不是自己拆穿自己吗?”
    “你难道不想知道他昨晚上准备做什么吗?”
    “想啊,但他又不会说!”
    “今天我们就让他开口。”李曦吹了吹茶叶,茶水早就凉了。
    穆晴看他自信满满的表情,有点怀疑:“你有什么绝招吗?”
    李曦:“绝招谈不上,但是这小子一直在跟我过招,倒让我积累了一些经验。如果我没说错的话,在我之前他一定见过许多心理医生。”
    穆晴点头,沈宁的父母确实很爱这个孩子,倾家荡产地为了他的异状到处寻医,这次找到节目组,现在更是把老家都抛下了,算是孤注一掷。
    李曦叹息道:“这个孩子,聪明的可怕啊。”
    两人终于进屋,沈宁的母亲紧紧握着儿子的手,絮絮叨叨着:“不怕不怕,马上就好了,乖宁儿,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沈宁低着头,头发也不知道几天没洗,打成一缕一缕的节。
    穆晴点头,拍拍手提醒所有人,马上要开始催眠了。
    随着灯光变暗,铺垫的音乐声也轻轻响起,设备拖动浮起的灰尘在光线里面穿梭,像涌动的烟雾一样。从室外的监视器屏幕可以看到,沈宁这次明显活跃了很多,李曦在讲催眠词的时候,他眼珠子一直转个不停,导致李曦不得不停顿几次,等沈宁呼吸变慢了,再重复催眠。
    李曦说过催眠深度粗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还是清醒的显意识,但身体和精神都已放松,受术者会消除敌意,还能保持清晰的讲述,只是透露的信息会更加多。
    而第二阶段可以进入到潜意识,受术者会完全集中于催眠师的指令,并且按照指令进入自己的深层回忆。第三阶段是穆晴最喜欢看到的,受术者完全被催眠师控制,失去了一切判断能力,犹如一个玩偶,做任何夸张的表演都可以。
    李曦就曾经勉强按照节目收视的要求,将一名受术者催眠到了第三阶段,但按照他的作风,第二阶段已经会有很好的效果了。
    李曦说他自己划分催眠程度已经细到二十四个层,像对桑影和穆晴那次催眠,就是他所说的第八层,肌肉群失去控制,身体失去移动能力,而对于沈宁,李曦曾说过,他只有一次成功突破第八层。
    现在已经过去了四十分钟,沈宁的状态估计还在他说的第三层,即身体放松,小块肌肉失去控制,眼皮抬不起来的地步。
    穆晴看得有点心浮气躁,而催眠室里面的李曦还是不紧不慢。她明白李曦为什么要问她沈宁是不是见过许多心理医生。因为明显沈宁在一次次接受治疗的过程中,不仅仅只是一个受术者,更多的是一个学习者,他能够调整自己,逐渐提高对抗心理诊疗的能力。
    确实很聪明,如果说他确实没有心理问题,只是在设计一个骗局的话。
    问题是,为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李曦的耐心,沈宁警惕的状态还是疲累了下来,李曦确认沈宁潜意识已经在慢慢打开后,发出引导词:“现在你回到了昨天晚上,告诉我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长久的沉默。
    李曦没有放弃,继续说:“昨天晚上雷很大声,闪电一道接着一道,你感到害怕了。”
    沈宁还是不说话,但是穆晴发现他脸上浮现出了一种笑容,居然是一种讽刺的微笑。
    李曦敏锐察觉到此时沈宁并没有进入潜意识状态,他的反应表示他还有自己的判断力,在否决催眠师的话。
    但是做出这个表情,同时也表明沈宁一直刻意的伪装正在攻破。
    “不,你并不害怕,你兴奋了起来。”李曦把声调放得更缓,更低,同时音乐声音也慢慢变了,穆晴惊讶地发现,居然是隐隐的雷声。
    沈宁父母也察觉了这个变化,露出惊恐的表情,沈宁母亲腾地站了起来:“不行,不能这么做!赶紧叫他停下来,我们宁儿受不了这个刺激!”
    穆晴赶紧拉住她:“李老师有他的办法,你们先等等看!”
    事实上沈宁处于身体逐渐瘫痪,精神打开的状态,对音乐中的雷声并没有太大反应,雷声仿佛在云层里滚动,沈宁呼吸开始变快,鼻尖冒出了一层细汗。
    李曦引导说:“你不想呆在家里,你想出去,你想出去做什么?”
    沈宁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声音,像是苍老的咳嗽,但是他并没有讲话。
    “你跑到了雨里面,雨水击打着你的头发,闪电和雷声更加频繁了。”这时候音乐逐渐大了起来,“轰隆”一声,在催眠室外的几人都僵了一僵。
    沈宁脸上的笑容在逐渐扩大,终于爆发出来:“哈哈哈哈哈哈。”
    这是穆晴第一次听到沈宁开口,一开口就是这样的狂笑,让她心中不禁一震。
    李曦当然不知道也不关心穆晴的心理活动,他不动声色,继续问道:“现在你要做的事情一定十分重要是吗?”
    “没错。”沈宁可能是太久没有开口说话了,每个字都说得极其别扭,像是生锈了的机器吱嘎碾压出来似的,他在催眠中也仿佛不能接受自己开口,嘴角一直在抽搐。
    “你要去做什么?”
    “烧掉它。”
    “烧掉什么?”
    “烧掉它。”
    李曦问了三遍,他就这样答了三遍。
    李曦终于问:“烧掉录像带是吗?”
    沈宁耳根处冒出青筋:“一定要烧掉。”
    穆晴长大嘴巴,她没想到沈宁冒着雷雨跑出去竟然是为了这个,又为什么要想着烧掉录像带呢?
    看沈宁父母的表情,也是十分复杂,既有吃惊,又有后怕。
    幸亏即使被保安发现,不然的话他就是纵火罪了。
    沈宁母亲突然怒捶了丈夫一下:“让你喝酒,让你抽烟,我说他怎么带个打火机出去!”
    原来昨天沈宁母亲在他衣兜发现了一个打火机。
    这么说来沈宁想放火是千真万确的了。
    催眠室里面的追问还在继续:“录像带里面有什么是你害怕的?”
    “小时候……我小时候……”
    穆晴决定回去一定要细看这卷录像带,不知道上一次催眠沈宁究竟透露了什么秘密,导致他想销毁这盘带子。
    “你还记得上一次催眠的内容,对吗?”李曦语调平稳,但是脸上的表情却有点不可思议,他不相信一个孩子进入上一次那么深层次的催眠,醒来还能记得所有的事,这是违背他催眠常识的。
    “一定都说出来了,我错了,我失败了!”沈宁低低喊道,显然后悔而痛苦。
    穆晴分析了一下,沈宁应该是认为在上一次的催眠中,他醒过来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恐惧自己被催眠师控制,讲出自己最不愿意说的东西,所以宁愿去销毁掉那盘带子。
    但是根据李曦跟她说的,上次催眠虽然打开过一个口子,没有透露重大的秘密啊?
    沈宁究竟有什么秘密,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呢?
    唉妈呀 谢谢广告君捧场 我就不举报了
    这时候音乐终于停了,回到了柔和的曲调。
    知道了昨晚上沈宁跑出去的理由,就当穆晴认为催眠告一段落的时候,李曦话锋一转,继续说到:“现在你离开了教室,来到一个楼梯边上,这个楼梯有十级,每下一级你就更深地进入你的回忆,这些回忆有你不愿意回想的,甚至忘掉的,但是我数三,二,一,你还是会勇敢地走下去,好吗?”
    沈宁顺从地点了点头。
    “三。”
    “二。”
    “一。”
    沈宁本来平躺在催眠床上的身体,重重地陷了下去,好像有什么东西压上了他。他满脸无助,突然伸出手往空中抓挠,好像人在坠入深渊的时候拼命想阻止自己掉下去。
    李曦对他这种反应也有点震惊,他立刻柔声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楼梯一点也不深,你不需要去很远的地方。”
    沈宁手慢慢放回身边。穆晴见李曦用过很多次下楼梯法,也是头回看到有人下楼梯跟坠崖似的,这孩子难以面对的回忆究竟会有多可怕?
    穆晴忍不住看了沈宁父母一眼,他们只顾焦急地望着监视屏,浑然不觉穆晴正在打量他们。
    沈宁小时候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怎么从来没见他父母提起过?他父母是刻意隐瞒了什么吗?
    她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到监视屏幕上,沈宁看起来虽然还是有点不安,但是情绪已经平稳。
    李曦继续引导道:“你现在停在了一级楼梯,打开了一扇门。门后面,是你十二岁的夏天。”
    终于到关键的时候了。
    “那天是周末,你不用上课,天气又闷又热,预示着一场雷雨。”
    “我喜欢下雨。”沈宁插嘴道。
    穆晴也不奇怪,现在的沈宁回到了他有这个症状之前,还是一个喜欢在雨里面撒欢的小男孩。
    李曦笑笑说:“家里没有别人,妈妈去干活了,爸爸也不在家。你一个人在做什么呢?”
    “看录像。”
    “看什么录像?”
    “爸爸放在床底的录像。”沈宁语气变得有点羞涩,讲话也吞吞吐吐。
    沈宁母亲再一次站起来,又要捶自己的丈夫。而她丈夫满脸尴尬,低下了头。
    穆晴也有点尴尬,既然是偷偷藏在床底下的录像带,那么里面的内容大家都能猜到了。
    “录像里面讲的是什么?”李曦居然还真的问下去。
    “男人,和女人,光着身子。”沈宁吭哧吭哧地说。
    “你心里是什么感觉?”
    “热热的,很难受。”沈宁害羞地说。
    听到现在,一切只是一个青春期小男孩平常的遭遇,后面会发生什么呢?
    “然后你做了什么?”
    “然后……”沈宁涨红了脸,催眠室外面几个大人也红了脸。
    “打雷了,电视机烧坏了。”这个答案让穆晴舒了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紧张难堪个什么劲。
    “后来你做什么了?”李曦显然觉得还没有问到点子上。
    “我找了几个同学到河边玩。”
    “玩什么?”李曦一步一步跟着问。
    “抓鱼,下雨天鱼最好抓了。”
    “现在你们到了河边,雨下的很大,你们做了什么?”
    “我告诉他们我家里有录像带,他们说他们都看过。”
    穆晴心道,谁说男孩晚熟,这帮孩子懂的比大人多多了。
    “接着你们还说了什么呢?”
    沈宁没有说话,他的思维跟着李曦的引导一步步回到了当时的情境,他已经和同学在一起,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脸色苍白起来,额头开始沁出冷汗。
    “沈宁,接着呢?”
    接下来的事情让人措手不及,男孩开始止不住颤抖,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最后开始在床上反复抽动,嘴边溢出了白色唾沫。李曦意识到不能再继续催眠了,沈宁可能有癫痫,现在癫痫开始发作了。
    他果断下达指令:“沈宁,你已经离开了河边,现在你十八岁,你该醒了。”
    沈宁没有反应,工作人员还有沈宁父母呼啦一下冲进了催眠室,穆晴立刻拨打急救电话,发现沈宁已经昏迷,就像他过去听到雷声一样。
    医生扛着担架进来,却发现不过是癔症发作,便说不用担心一会就好,穆晴松了一口气,连声向沈宁父母道歉,沈宁家倒是习惯了,反而安慰起穆晴来。
    穆晴得空找来李曦。
    “李老师,这是什么情况。”
    “我没考虑完善,是我的失误。其实我们早该想到了,之前沈宁昏倒,很可能是癔症发作,心理上受了刺激,但是具体什么刺激,这次是没办法继续了。癔症也是一种心病,既然是心病,那我就知道接下来怎么办了。”
    “他癔症发作跟雷声有关系吗?”跟雷声有关系的话,那沈宁不算是骗人啊。
    “完全没有关系,你瞧见了,刚刚他昏倒,我们的背景雷声已经停止了,说什么怕雷,只是为自己找一个借口而已。而且确实这件事情发生在打雷的天气,在这种天气,他受到的刺激更大一些。”
    “会是什么刺激呢?难道跟性有关系?”穆晴皱眉,当年事发之前,沈宁观看过成人录像带,但是沈宁描述这件事的时候只有好奇和羞涩,自己这种说法站不住脚。
    李曦笑了笑,拍拍穆晴的肩膀说:“我去休息一下,你考虑怎么剪片子吧,沈宁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就可以解决了。”
    李曦最后几乎让人听不见地说了:“也许。”接着站起来扬长而去。
    第五章 不是所有预兆都会带来后续
    当天晚上,穆晴做了一个梦,梦里面她在被一只野兽追着,一直在趟小溪,过湿地,急着想拨打一个很重要的人的电话,那个人是谁?死活想不起来,但是手却一直在按键,不停按错,不停发抖,她真希望那个人快点来。
    那个人给她打电话了。电话铃声在响,穆晴按接听键,却找不到接听键在哪里。电话铃声一直响,响个不停。
    ……原来不是在梦里啊,穆晴醒过来,看到手机在拼命振动着。
    是那个男人的电话。
    原来是周末了,到了他们约会的时间。形成默契似的,只在周末联系,一起吃饭的时候,几乎都是穆晴在喋喋不休,讲着自己的工作,讲着不合作的案例,穆晴知道自己表现得一直太紧张,神经绷得这么紧,带不来一点轻松浪漫的气氛。
    幸好男人总是淡淡的,既不紧迫着她,也没有疏忽她。他很少讲自己的事情,穆晴只知道他是个国企的技术顾问,四十三岁,喜欢品茶,下棋,高尔夫。
    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还不结婚。他只是笑一笑,说是为了等她。
    穆晴已经不再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语,她已经不是个少女,但是这句话还是让她很受用。
    她在心里称呼那个男人为魏先生,首先他有一份兼职是大学名誉教授,其次他的温文尔雅近乎到迂腐的地步,这次约见地点也是市内最大的书店。
    书店门口绿荫浓蔽,因为下雨,树下茶座撑开了大伞,但是座位上几乎没人,行人为躲避冷风,都钻进了明亮舒适的店内。
    魏先生穿着格子衬衫,背了双肩包,添了一分学生的朝气,他远远向穆晴挥手,举起手中的热咖啡。
    穆晴笑着跟他一起进门。
    “晚饭时间还没有到,最近没有什么好电影,所以想买几本书。你喜欢看什么?”魏先生问。
    穆晴有点语塞,自从毕业以后,除了和工作相关的专业书,她几乎从不阅读。
    魏先生看出她的窘迫,倒是自己不好意思起来:“我这个人很闷的,爱好就是看书,你不会介意吧?”
    穆晴连忙摆手道:“当然不会,你是文化人。”
    两人笑了起来,魏先生在建筑美学专柜转悠,穆晴也挑了几本催眠心理学,脑子里面还在回放着沈宁和桑影的面孔。
    目前进展看起来一切顺利,桑影的案例李曦表示很简单,而沈宁也终于要见到最后的结局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越顺利她反而越不安,昨晚梦里的野兽,究竟代表了什么,李曦曾经说过梦是潜意识的一种反应,那么说来,我感觉到有危险吗?
    可是危险来自哪里呢?工作中吗?还是?
    “在想什么呢?”魏先生拍了一下穆晴的肩膀,吓了她一跳。
    穆晴低下头,决定不再跟魏先生谈论自己的各种烦恼,李曦曾经劝过她,总向别人抱怨的,别人也会抱怨,他说得对。
    “没什么,我们走吧。”现在最重要的,是享受和魏先生在一起这种宁静而缓慢的时光。

    星期一,城市到处拥堵。穆晴开着车缓慢地向西华路方向挪动,看到了自己办公楼高高矗立在远处。
    “你觉不觉得我们办公大楼像座墓碑?”想起同事们的窃窃私语,穆晴又苦笑了一下,打量这栋黑黢黢的建筑物,它矗立在三叉街口,方方正正,一路天空都被严实遮挡住,确实很像墓碑。从事传媒工作,相当于和健康决裂,她时不时会耳闻某同行过劳猝死的消息,但是到目前为止,穆晴对工作还没有厌倦。
    拥堵缓解了些许,穆晴往墓碑驶去。
    现在素材库里面有三个档案,最大的一个是沈宁的,桑影的只有两段。
    老郭说那天的机子可能到底还是受潮了,有一段影像不清晰,就是穆晴她们进到桑影宿舍的那几分钟。
    穆晴双击打开文件,第一段素材是桑影同学的采访,背景有大风和雷雨声,穆晴仿佛回到了那个暴雨天,托着下巴细细看了起来。
    这一段没什么特别的,几个女孩都不约而同提到了恐怖这个词,穆晴把这些片段拼在一起,粗略排了一下。
    接着打开第二段,开头几秒一片漆黑,只有嘶嘶的杂音,接着画面亮了一点,是小洁在敲门,小洁回过头,害怕地问她:“穆姐,我们回去好不好。”
    镜头推到门口,照到了穆晴一直记得的大特写,黑门板,八卦镜和黄纸。
    全屏放起来看确实很有冲击力,穆晴心跳都漏了一拍,这个特写持续了十秒钟,其间夹杂着小洁不断的敲门声。
    穆晴在机器上采集好画面,正要看下去,突然发现八卦镜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倒退,慢放,镜子里面黑黢黢的,有机器的反光。
    穆晴把画面放大,一帧一帧看。
    就在镜头倒数最后一秒,镜子里面有东西在靠近,穆晴把脸贴到屏幕上。
    是一只眼睛。
    眼睛眨了一下。
    穆晴重重按下停止键,猛地坐回椅子,几乎喘不上气。
    她坐在工作台前,寒意在心里蔓延开来。
    哪里来的眼睛?
    她鼓起勇气,再看向屏幕。
    屏幕还是漆黑一片,只有机器灯光的反射而已。根本没有什么眼睛。
    穆晴不敢置信,重新倒放了几遍,都只有灯光在晃动。她忍不住又贴到屏幕上,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只不过是刚刚她的眼睛离屏幕太近的反光而已。
    穆晴忍不住要嘲笑自己,正要继续,突然想到,刚刚自己瞪着屏幕并没有眨眼睛。
    她立刻打电话叫来小洁,此时此刻她不想一个人坐在这里。
    小洁不知道穆晴着急把她叫过来有什么事,只觉得穆晴脸色阴沉,她瞟了一眼播放屏幕,看不出来什么,于是坐下打开笔记本。
    穆晴问道:“小洁,你对桑影现在有什么判断?”
    小洁给的答案却出乎穆晴的意料,她严肃地说:“穆姐,我觉得我一开始对桑影的判断是错的,那天晚上回去之后我一直没有睡好觉。还做了噩梦。”
    接下来就是小洁陈述的梦境。
    她梦见一条小河,没有头也没有尾,河水很脏,缓慢地流淌着,时不时蔓延过脚踝,是黏糊糊的冰冷。她听得到有人在哭,哭声像一串串滚雷一样,她觉得头很疼,沿着河岸走了很久,河岸只有枯木,断成一截一截,突然她见到桑影,一半挂在树枝上,一半埋在土里。
    穆晴搓了下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小洁却还没讲完:“我正害怕,突然发现桑影的脸变成了我的。被吊着的,被埋着的,都是我自己。于是我吓醒了。”
    穆晴宽慰道:“那晚上你被吓到了,其实没什么的,别老去想。”
    小洁摇摇头:“醒过来之后,我想了一下,是不是我对桑影的讨厌,全部来自于我的嫉妒,因为她好看,她家庭条件好,她受男生欢迎,所以我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个女的人品不好,到了她的学校,听到她同学都那么排斥她,其实她也挺可怜的。她现在的处境,不就是这样吗?没人愿意接触她,没人愿意帮助她,她的房间根本不像是一个女孩的房间,那些东西可能只是因为她害怕。”
    穆晴若有所思地点头,毕竟一个年轻女孩独自居住在无人空楼,是挺恐怖的。
    穆晴回过神的时候,小洁正在播放桑影宿舍门口的画面,她跟穆晴一样,也按下了停止键,细细凝视着那个八卦镜。
    穆晴紧张问道:“你在看什么?”
    小洁扁扁嘴,退出全屏:“我觉得…算了也没什么。”
    “你觉得什么?”穆晴追问。
    小洁讲得越发玄乎起来:“穆姐,当时你不是在弄摄像机么,我敲门的时候,感觉那个八卦镜一直刺着我额头那儿,我瞧它的时候,好像看到什么东西闪了过去。”
    “什么东西?”
    “我也说不清,反正挺害怕的。”
    穆晴没继续问下去,她被小洁说得也疑神疑鬼的,但作为一名绝对唯物者,她选择打开记事本,选择拨打下一名受术者的电话。
    既然沈宁的案例即将收尾,就应该早作准备,那个叫做朵朵的女孩,已经排在名单上很久,但是因为她的故事没有特别吸引人的地方,所以一直押后。
    这次穆晴决定把桑影沈宁和朵朵的故事一并做个特辑,主题是迷失的青春,希望能得到上面的注意,说不定还可以拿个小奖什么的。
    朵朵患上了暴食症,她是自己主动联系节目组,希望得到帮助。穆晴看过她的照片,朵朵已经肥胖到了可怖的程度,满脸油脂和痘痘,看起来十分老气,完全看不出是个二十几岁的女生。
    接到电话朵朵立刻就来了,一露面穆晴有点不敢认,朵朵现在虽然身材还是有点丰满,只能说是微胖,痘痘都变成暗沉的痘印,头发少得可怜。经过反复确认,穆晴才相信眼前的女孩就是照片上的朵朵。
    “你瘦了很多。”
    “那张照片是我三个月前照的,现在瘦了五十斤。”
    “五十斤?”穆晴瞪大眼睛,这相当于半个穆晴的重量。
    “是的。”
    朵朵声音沙哑,说这是因为得了暴食症,食道已经受伤的缘故。
    她说自己得上这个病已经十多年。
    “生不如死,食物控制了我所有的生活,每天早上一醒来,我就想着要吃什么,马上冲到超市去采购——家里面不会有存货,存货在前一个晚上已经吃光了。”
    “我到超市去买炸鸡,薯片,蛋糕,冰激凌,什么热量高我就选什么。整个购物车里面都是食物,别人看到我买的东西,都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我。”
    “我不想被任何人看见自己。”
    “回到家我就开始慢慢吃,看韩剧,一边看一边吃,吃到很撑了,我就去吐掉,接着继续吃。”
    李曦一直没有说话,穆晴也忍着不打断,继续听女孩讲。
    “我能够吃一整天,每天吃的东西要好几百块,我都是选不太贵的。”
    “一开始别人不知道我的情况,只觉得我变得特别胖,然后又瘦下来,觉得我减肥很成功。”
    “但是我知道自己完蛋了,我跟妈妈说的时候,我妈妈都哭了,她把我绑在家里,每天只给我吃一点水果。”
    “一开始的时候我难受得跟犯毒瘾一样,妈妈去上班了,家里没有人,我被绑在卫生间里面,用力扯绳子,手腕都破了,一点都不觉得痛,就想出去找点吃的,明明不饿,胃却像个黑洞。”
    “后来好过多了,那几天是我最轻松的日子,习惯了每天吃两份水果,身体也不再那么浮肿,我跟妈妈说我好了。可是她松开我绳子的第一天,我就偷了家里的钱,跑去肯德基吃了三个全家桶。”
    穆晴安慰地拍了拍女孩的手,发现她的右手背上一道很深的伤口。
    朵朵看出她的疑问,说:“这是抠喉咙的时候,牙齿磕的。”
    穆晴无语,朵朵接着说:“一开始的时候不知道吐,后来胖得不成样子了,我就上网站去求助,发现有很多跟我情况一样的,她们告诉我其实吐出来就没事了、”
    “这是什么话!”穆晴皱眉说‘“这样对你的贪食一点用处都没有,不是变本加厉吗?”
    “你不要怪她们,她们跟我一样,只是希望我不要再胖下去。”朵朵可怜兮兮地说。
    “那你现在情况怎么样了?一下子瘦了这么多,身体吃得消吗?”
    “现在我吃什么吐什么,就在见你之前,我吃了三个汉堡,六个派还有两盒鸡腿,一瓶可乐,全吐了,你摸我的肚子,是空的。”
    穆晴没有去摸,她知道在青春期的女生身上,这种心理问题经常出现,她自己认识的一些小模特,一天就以两个苹果果腹,受不了了再大吃一顿。
    朵朵这样的坦诚让穆晴有点讶异,一般来说肥胖的女生自卑感特别强,对于身体方面的话题一向讳莫如深,但是朵朵不仅告诉他们自己暴食的毛病,还详细讲了努力减肥的过程,这种开放的心态完全没有自卑的表现。
    穆晴柔声道:“那你现在还在上学吗?”
    朵朵说:“我的专业课不多,基本上我都不去上课了。”
    穆晴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是说你的暴食症。”
    “高考完了。考得不好,就这样了。”
    看着朵朵无精打采的眼睛,穆晴知道等到她们对话结束,她还是会去餐厅或者超市,为永不满足的胃找一堆食物。
    “我们会尽量帮助你,你自己也要加油,好吗?”全程沉默的李曦最后来了一句。
    朵朵用力点头,又对穆晴说:“穆姐姐,其实我好了很多了,最近我都尽量少吃,戒吐,我想健康地瘦下来。”
    “其实你根本不用想着瘦不瘦,健康就行了。”穆晴自己也知道这话说的没用。朵朵走后,李曦告诉穆晴情况不妙,朵朵先是压力太大导致贪食爆肥,爆肥之后又因为自卑导致压力积聚,接着继续贪食,最后变成贪食厌食反复交替,恶性循环。
    李曦说:“她需要的是放松,接受自己的样子,如果自我要求过高,只会导致反面影响。”
    他看着穆晴,补充了一句:“所以人不要太逼自己。”穆晴觉得李曦这话另有所指,抬头看他的时候,他又转过脸,掸了一掸朵朵的档案:“她需要的是时间,先戒掉减肥的瘾,再戒掉贪吃的毛病,麻烦就在于她这种情况总是会反复,就跟戒烟一样,所以你等得起的话,我们可以慢慢来。”
    “最快要多少时间?”
    李曦皱眉:“你总是这样把事情量化吗?”
    穆晴不觉得自己有错:“做节目就必须精确,不然责任谁付?”
    李曦又一次妥协了:“反正这个小姑娘最后有没有治好,也没多大表现,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就是了。”
    穆晴满意地拍拍手,准备朵朵和桑影的档案整理一下就交给领导,但是桑影到现在还没有联系到,她想了下还把桑影的文件夹搁置了。
    对于穆晴来说,别人期盼的下班却代表她无聊的开始,照例会开车去超市买一堆速冻食品,到家随便微波一下边吃边看自己节目的评论,顺便监视下竞争对手的动向,通常这些在十点之前都会做完,她就再照例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等待睡意的降临。
    她本来有两三个朋友,都是工作认识的拍档,合作默契,以前偶尔还会一起吃饭唱歌,后来因为彼此都太过相似,都是绷紧了发条的主,忙于公事,逐渐没事也不再联系了。
    曾经那些朋友之一建议穆晴养一只宠物,打算送给她一只白毛蓝眼的小猫,穆晴也有些动心,她太想在家里听到一点除了自己以外的声音了。但是得知猫咪养起来虽然方便,但是也要有人陪伴,更是需要绝育看病等等,就打消了念头。
    她不愿意自己在外面出差的时候,因为一只猫而分神。
    家中冷冷清清,看着倒也干净,只是除了书桌椅子和床,其他地方一摸都是浅浅的浮尘。
    想到将又重复一天,她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开始想要吃一顿热汤热水的饭,也期待有什么事能把时间消磨至睡意来临。
    响应她的想法似的,魏先生居然在工作日就打来电话,约着一起吃饭。
    穆晴也不问为什么,冲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把头发捋了捋,又露出一个自认为得体的笑容,总算打卡下班。

    对着魏先生穆晴有满肚子的话要讲,光是工作的事情她就可以单口讲个一晚,不过上次在书店,穆晴已经决定少聊工作,尽量展现她还是有精神生活的。毕竟魏先生看起来对生活品质有着挺高的追求。
    比如说这次吃饭,他选择了市里有名的观景旋转餐厅,光是坐几十层的电梯上去,穆晴已经晕了。
    办公楼下见面的时候他递过一支玫瑰花,绅士地拉开车门,穆晴觉得脸皮有点发烫,赶紧扫视四周有没有同事。还好大家都顾着下班,没几个人注意她。
    穆晴知道同事们背后是怎么说她的,特别是隔壁采编组的同事,因为最近视频组明显火了起来,采编组清闲之余就会在旁边说风凉话,笑她跑老总办公室比上厕所还勤,还假装要帮她介绍对象,说现在流行姐弟恋,要不就跟实习生谈吧。
    要是看到穆晴收到魏先生的花,那么,“一大把年纪还挺浪漫的啊,送花是不是复古啊?”这样难听的话,穆晴都替他们想好了。
    魏先生保养得不错,皮肤还算细腻,也几乎看不到皱纹,但是鬓角丝丝白发还是出卖了他,让他整个人老了许多。穆晴问过他为什么不染发,他的回答是,这些白发只是新长出来的,如果不染的话,他满头都是白的。
    “是心事太多了吗?”穆晴在旋转餐厅坐着,叉起一块三文鱼送到嘴里,她又提起这个问题。
    “就是闲得发慌。”魏先生淡淡的一句话把这个问题化为无形,穆晴真不知道他是幽默还是警觉。
    看出穆晴的讪讪,魏先生主动提起:“今天的工作怎么样?”
    穆晴也打了个马虎眼:“还行,你呢?”
    两个男女心照不宣的,就你推我往,将寒暄进行到底。穆晴不愿意跟魏先生说太多,是因为怕他觉得自己乏味,而魏先生为什么不肯吐露所有?穆晴宁愿相信他跟自己有着同样的顾虑。
    幸好吃得不坏,所有的食物都新鲜饱满,穆晴连吃三份三文鱼,成功把对话的尴尬转化为食欲。
    两人最后在步行街迎着熙熙攘攘的游客人潮返回,穆晴本来觉得今晚过得不尽如人意,和第一次的侃侃而谈比起来,今天仿佛更加陌生,但是在人群中,魏先生却自然地牵住她的手。
    魏先生的手掌薄而宽大,温暖干燥,将穆晴的手整个裹住,彼此都没说话,好像牵手很多年似的,穆晴就这样被他带着,在满街的摩肩接踵里,跌跌撞撞往前走着。
    她突然觉得安心,这种感觉好像很久之前就有过,也有一个人这样握着她的手,她不用担心前方有什么,只管跟着往前就好。那个人的背影跟魏先生一样,高高瘦瘦,飘着一丝白发。
    模糊的记忆里面,那个人回过头,看不清脸,对她说:“晴晴,不要放手,抓紧啊。”
    她脆生生地回答:“知道了,爸爸。”
    穆晴一瞬间错觉回到了童年,想起了自己原来还有个爸爸。
    “小晴。”魏先生转过头,察觉到穆晴脚步的迟疑,却看到穆晴满眼的迷茫,“你怎么了?”
    穆晴爸爸五岁就离开了人世,她以为自己不会再记得关于他的任何事,现在却突然想起来了,她看到魏先生眼睛里面的关切,深吸一口气,把情绪憋在心里:“没什么,我们继续走吧。”
    如果告诉他,你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爸爸,这么说太冒失了。穆晴更贴近魏先生一点,几乎是依偎在他身边,魏先生不知道穆晴发生了什么事,但对这样的亲密却欣然接受。
    取车后魏先生就要送穆晴回家,都有点依依不舍的意思。
    “我刚买了一张不错的碟子,要不要一起来看?”魏先生邀请。
    穆晴很想答应,又惦念起该死的工作,摇摇头说:“不早了,下次吧。”
    魏先生也没强求,在穆晴家门口,往她额头印下一吻:“谢谢你陪我吃晚饭,下次再见。”
    穆晴关上门,摸摸脑门,哑然失笑,自己不是没有谈过恋爱,还是中学生就开始练习接吻,但居然被这样礼节性的一吻弄得心跳如雷。
    按照以前,交往的都是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年轻,她会满口答应去看电影,大不了看累了就住在对方家,只要情投意合,没有什么不可以。
    只是这一次,可能是魏先生的步伐太过温柔,穆晴居然也矜持起来。
    跟爸爸一样的手,但是完全不一样的人。穆晴对父亲的印象,大多都是来自母亲的描述,爸爸好赌,总是彻夜不归,终于有一天输光了钱,被一辆卡车撞了。没人知道他是自杀,还是意外,总之倒霉的司机赔了钱,维持母女俩接下来的生活。
    母亲是个很好强的女人,丈夫去世后,愣是一滴眼泪不掉,拉扯着哇哇大哭的女儿,办完丧事就回了娘家,一边教导穆晴学习,一边进厂工作,平时还接一些缝纫的活贴补家用。
    穆晴童年的记忆,很多都是半夜睡得迷迷糊糊醒来,听到绵密不断的缝纫机的声音。
    而母亲的坚强给她带来了好运,在穆晴初中毕业的时候,厂长成了妈妈的第二任丈夫。
    自打那以后,穆晴就开始寄宿,慢慢的跟家庭这两个字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妈妈跟别的男人生了一个弟弟,他们一家三口过得其乐融融,给穆晴足够的生活费和学费,仅此而已。
    穆晴知道妈妈是爱她的,但是妈妈也恨着她,因为在穆晴身上,常看到她那个没良心的父亲的影子。
    27岁的穆晴站在镜子前面,仔细端详自己的眉眼,稀疏的眉毛,过高的颧骨,这些来自于母亲,而坚挺的鼻子,薄薄的紧闭的嘴唇,这是穆晴在五官里最喜欢的部分,它们毫无疑问,来自于父亲。
    穆晴不能理解为什么妈妈要把爸爸说得那么坏。
    不管怎样,长得一定不难看吧。照片上面的爸爸,目光炯炯,抱着刚出生的她,笑得露出一排白牙。
    不知道魏先生大笑起来,会不会也是这样。
    第六章 逃离者的自白
    沈宁又一次失踪了,不同的是这回是真的找不到了。
    像沈宁这样的人要消失是很简单的,他本来就不会发出什么声音,他要离开,连气味都不会留下。
    直到催眠开始前半小时,穆晴才知道这件事,她不知道怎么去责备沈宁的父母,如果有第一次是因为疏忽,第二次难道还学不会看紧吗?
    沈宁的母亲依旧惊慌失措,只顾说:“我只去买了个饭,哎呀,我只是买了个饭。”
    而宾馆桌面满满的啤酒瓶也为沈宁父亲做了说明。
    穆晴只能问:“最后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沈宁父亲满身酒气,还试图去回忆,最后摇摇头说:“回来,一回来进了宾馆,然后…谁会想到他又跑掉。”
    沈宁母亲急切地拉着穆晴的手:“是不是又在门卫。”
    穆晴已经问过,没有人看到沈宁什么时候走掉的。
    宾馆的墙纸因为长期潮湿已经剥落,走廊的摄像头不用说只是形同虚设。
    穆晴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沈宁自己回来,如果不回来的话,那么只有报案。
    这件事情穆晴还不敢跟领导说,自己匆匆交待完工作,便开着车四处搜寻。
    沈宁父母也垂着头怏怏地出门找自己的儿子。
    就在工作组满世界找沈宁的时候,他正贴在小街拐角,幻想自己已经跟青砖化成一体,心里默默祈祷,祈祷那个女孩不要发现他。
    女孩正在水果摊前挑选,她掠起耳后一缕长发,闻了闻手中的橙子,露齿而笑。
    沈宁恨不得能变成那颗橙子。
    他知道她叫小洁,第一次他就注意到她,就在他被设备和工作人员包围的时候,小洁就这样走过来,仿佛黑白色的所有被破开,一道彩虹照进来似的。彩虹坐在他身旁,就像现在这样一笑,告诉他她的名字。
    “我叫小洁,是穆姐的助理,想要什么你可以告诉我。如果不想说话,那就写在纸上好吗?”
    她伸出手,一双洁白细嫩的纤手,脸庞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但是沈宁却不敢抬头再多看一眼,他觉得自己粗笨又愚蠢,跟这么一个女孩儿坐在一起是世界上最幸福也是最痛苦的事情。
    她是天使,而他是个怪物。
    沈宁已经不记得心中除了恐惧还会有另外的感觉。从十二岁开始,他就丧失了原本的自己,好像在躯壳里面躲着一只蠕虫,一有风吹草动蠕虫就会缩起来,他就会昏倒。
    爸爸妈妈已经为他伤透了心,他们甚至在商量着再生一个聪明健康勇敢的孩子。他们总是用忧郁的眼光看着他,然后长吁短叹。
    有关的无关的人都在问他,你怎么了?
    你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个催眠师,叫李曦的催眠师,他有一双狡诈的眼睛,他看着沈宁的时候,总是要挖出他的秘密,沈宁讨厌他,也害怕他,如果可以开口,他多想对父母说,带我离开这里,我恶心。
    有次催眠师告诉他,他已经能够接受催眠。催眠师微笑着说:“这是个好迹象。”
    那是一个阴险不怀好意的微笑,沈宁想问他,我说了些什么?你全部都知道了吗?
    怎么可能呢?他很努力不要瞌睡过去,每次都在想象中捂起耳朵,仿佛催眠师是一副无声画面,嘴巴在一张一合。
    怎么可能最后还是失败了?
    但是最后只能恨恨地,咽下嘴边的话。
    沈宁前所未有地厌恶这些大人,包括那个一直试图对他友善的女领导,真是可笑极了,以为他是狗吗?摸摸头就会摇尾巴吗?
    明明被自己打伤过不是吗?再见面的时候却还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虚伪得要命。
    沈宁一直都想离开,在雷声响起的时候,雷声,震耳欲聋铺天盖地的雷声,却又告诉他他无处可逃避。他要去哪里?自己也不知道,闪电的光芒亮彻四周的时候,他体内的蠕虫就竖着刺毛蜷缩成一团,扎得他心脏爆开,他受够了。
    于是他听到妈妈平跟皮鞋踏踏远去的声音,看到借酒消愁的爸爸正在用最后的积蓄麻醉自己,他瞟了一眼房间,红色的窗帘让整个房间混浊闷热,这些都是油腻腻的过往,他的父母,他的栖身之处。
    他悄悄走到门边,扭开锁,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他再也不想回来。
    看着小洁就在几米近的地方,眼睫毛都能数得清楚。
    沈宁又矛盾起来,他怎么可以抓住她的手呢?他怎么开口跟她说话呢?
    沈宁在心中叫了一声,还是做不到。
    小洁像是听到,突然抬起头,往沈宁方向看过来,然后自嘲地耸耸肩,放下橙子继续往前。她今天放假休息,为毕业考试做最后的准备,浑然不知公司同事正在为她身后的男孩鸡飞狗跳。
    沈宁跟着她从日落时候暮色染红的大街走到灯光逐渐疏离,已经暗得看不见路,一片老小区。
    沈宁不确定她是不是知道他在跟踪,两人一前一后,慢慢把喧闹抛在脑后,只有踏着枯枝的细碎卡擦声,沈宁甚至能听到她的呼吸声。
    每当两人距离落远,小洁终于感觉到什么,略微停顿一下。
    沈宁希望这样的跟随永远不要停下来,但是她还是停住了。
    她停在小区中心的绿化带,月亮破云而出,照得喷泉池波光粼粼,草丛的蟋蟀受了惊扰,吱吱铃铃一起奏响夏夜的小合唱。
    沈宁把自己藏在一棵细弱的树后面,屏住呼吸。
    小洁的白色短裙在夜色里面分外瞩目,她好像在发抖,深呼吸了一下,迅速跑了起来。
    沈宁本能地追了上去,想喊她停住,我不会伤害你,但是发不出声。
    小洁尖叫起来,边跑边喊:“妈妈!妈妈!”甩开的袋子里滚出一颗颗橙子,咚咚地满地弹跳。
    底层的居民有人打开了门。几扇门中的灯光倾泻而出,广场犹如一个舞台,而沈宁正站在聚光灯中央,满脸不知所措。
    同一时间的城西派出所,穆晴终于和沈宁父母一起报了案,派出所的王警官是个脾气很好的胖子,他一边做着笔录,一边安慰着沈宁的父母。
    桌上放的茶水玻璃瓶已经被沈宁妈妈喝得精光,穆晴不禁佩服中年妇女的语言能力,明明只是一起失踪,她却滔滔不绝从沈宁还在娘肚子时候讲到现在,之前沈宁妈妈大约对穆晴还存在敬畏心理,并没有表现得这么夸张,而现在面对不停点头的民警,她终于发挥了个人爱好。
    穆晴觉得好笑,但也知道现在不应该出现这种情绪,她把自己嘴角硬是压下去,装作不经意地看看墙上的钟,两个小时,如果不是浪费在闲扯家常上的话,说不定警察已经可以追查出什么。
    难道不会放出警犬吗?穆晴还特地带来沈宁的衣服,不过两天的时间还真不知道一个少年能走出多远的距离,他究竟是干什么去了呢?万一真的走丢了,那节目怎么办?或者更要担心的是,沈宁的父母承受得起这个打击吗?穆晴打量了一下这对夫妇,沈宁妈妈口沫横飞,拿着沈宁的作业本,跟王警官探讨着字迹究竟能不能辨认出性格,而沈宁的爸爸垂头丧气,这两天他肯定又没少喝酒,小安同情他,有时候会带他一起吃饭。
    他们家好像是在乡镇上开的摩配店,出来这么久,也该倒闭了吧?
    穆晴渐渐地开始走神,沈宁妈妈的絮叨声和催眠室的音乐有异曲同工之妙,她开始想各种没着没边的事情,比如说这个月的考核啦,魏先生在干什么啦,还有桑影怎么还不接电话啦。
    说起来,她还真不担心沈宁的安危。毕竟,谁会去加害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少年呢?
    连小洁都说过,沈宁扔在人堆里,绝对是最后才被找出来的那个。
    穆晴就这么一想,撇开了沈宁和小洁的关系,等到他们找到沈宁的时候,穆晴才发觉自己早该发现这点了。
    是民警把沈宁扭送来的,沈宁青白的脸上几道抓痕,据说是小洁母亲的杰作,一帮看热闹的邻居都跟了过来,要求派出所严惩小流氓。
    倒是当事人小洁一直在摆手:“不要紧的,也许是我误会了!”
    一路小洁哀求她妈妈息事宁人,却没有成功,看到穆晴之后,小洁找到了主心骨:“穆姐,这是沈宁啊!他怎么跟踪我?他想干什么呢?”
    穆晴也一身冷汗,上次沈宁跑出来是意图纵火,这次居然跟踪小洁,幸好小洁已经进了小区,不然谁知道这个少年会做出什么事情!
    穆晴面色严峻,也不说话,看着沈宁父母,意思就是,你们看着办吧,这事我不掺和了。
    穆晴不会胳膊肘向外拐,如果沈宁真的想对小洁不利,那么无论如何都要公事公办。
    王警官问过小洁,得知两人认识,关键在于沈宁为什么要跟着小洁,但是意料之内的,沈宁还是什么都不说。
    他一直在浑身颤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紧捏着拳头低着脑袋。
    沈宁的妈妈已经哭起来,拉扯着孩子的衣服,眼泪抹都不抹,满脸滚淌着说:“你想干什么啊?你跑出去干什么啊?你跟着人家干什么啊?你说句话啊!”
    沈宁的爸爸又是恼怒,又有点内疚,于是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王警官问了下小洁的意思,既然沈宁没有对小洁造成什么人身伤害,身上也搜不出凶器,鉴于两人认识,沈宁精神方面又有些问题,最后还是说私下赔礼道歉,并且责令沈宁父母严加看管。
    小洁妈妈还想骂几句,看到小洁领导在,也就悻悻地扯着闺女走了。
    为什么沈宁会跟踪小洁呢?沈宁是什么时候盯上她的? 催眠越是做下去,怎么问题就越来越多了呢?
    穆晴头疼起来,谢了王警官,带着沈宁一家回到了宾馆。
    宾馆没有开窗,有种呛鼻的味道,穆晴叹口气,看着油腻的椅子也不想坐:“大姐,这个事情是发生在我们这边实习小姑娘身上,还好没出事,要是出了事,你说我们怎么交代?”
    “宁儿不会做坏事的。”沈宁母亲嚅嗫着。
    沈宁父亲爆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做坏事!你儿子你不知道!小时候就看黄色录像!我看抓进去算了!省得我们操这个心!”
    沈宁母亲面对丈夫脾气就没那么软了,一听这话就哭叫起来:“不是你的儿子吗!不是你的儿子吗!不是你养的吗!不是你教的吗?你怪我?你还要抓他!你是人吗你!你是畜生!”
    穆晴觉得头更痛了:“先别吵……”
    双方根本不听,你一句“疯婆子”,我一句“没良心的。”丝毫不把穆晴放在眼里。
    穆晴看着沉默不语的沈宁,心里面也有了丝同情,面对这样的父母,换成穆晴她也不想说话。
    眼见吵得越来越凶,开始推推搡搡,宾馆服务员开始敲门:“107的!107的你们在干什么?”
    穆晴大喝一声:“都给我住口!”
    沈宁父母哑然,一个瘫坐在床上无声嚎啕,一个低头又抽起了烟。
    “把你的烟掐掉!”穆晴又喝道。
    沈宁父亲乖乖掐掉。
    穆晴说:“后天我们最后一次催眠,这是我们合同里面写明的,不管你们愿不愿意,我们都要把合同履行完毕,之后我们也不会再负责了,最后一次机会了,你们还在这儿吵来吵去,万一到时候沈宁又不成功怎么办?”
    沈宁父母被问住了,互相大眼看小眼。
    穆晴又说:“今晚上你们好好休息,这件事情我们就私了了,你们看好他,别明天又不见了,另外你们也多劝劝沈宁,毕竟你们是他的父母,让他明白治疗的重要性。”
    这段话说得有些官方,说这话的时候穆晴也像是把沈宁当空气一样,没有对他嘱咐一句。今晚上和上一次发生的事已经让穆晴对他失去耐心。
    抬起手腕一看,又是快十二点,穆晴恨恨地吸口气,又差点把自己呛到,赶紧出门走人。
    第七章 等待神迹降临,或者恶祟缠身

    按照计划,其实第二天就必须录制节目,不然就赶不上后期制作,但是穆晴还是给沈宁一家多留了一天时间。她自己也知道,沈宁的状态是强扭的瓜不甜,与其白费力气,不如多做一些准备。
    所有计划都被搁置了,李曦也呆在诊所不用过来,穆晴有种一下被掏空的感觉,去机房剪了几分钟片段,心浮气躁,干脆到茶水间放松一下。
    小洁正好也在,端着一杯奶茶发呆。
    穆晴对她笑笑:“昨天吓到你了吧?要是你心里不舒服,那就请个假,最近你学校事情也多,早点把毕业证拿到手,就可以来帮我的忙了。”
    小洁摇头:“没事的,其实我觉得沈宁并不想伤害我,可能比我还害怕呢。穆姐,你说沈宁啊桑影啊,对了还有朵朵,他们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身边的朋友同学,都很正常,但是到了节目组以后,我现在在想,是不是我的朋友们也有很多秘密,只是我不知道。”
    穆晴拍拍她的头,撕开两小包白砂糖:“我在你们这个年纪,整天只知道念书,争取考研,你们这一代啊,我是真搞不懂。”
    小洁笑了:“说得你很老似的,不过是大我几届的学姐嘛!咦,穆姐,你喝咖啡放这么多糖?”
    穆晴用小勺搅拌着:“我喜欢咖啡的香,但不喜欢它的苦。”
    小洁眨下眼:“可是放这么多糖会发胖啊!”
    穆晴笑道:“,你这么瘦瘦小小一个人,难道还关心减肥?”
    小洁叹口气:“穆姐,我可是易胖体质,稍微吃一点立马就变成脂肪了,我保持这个体重靠的就是不吃晚饭,我容易吗?”
    穆晴笑了:“你们是年纪轻不操心,等到再过几年,忙工作忙得四脚朝天,吃再多也不会胖的。”
    穆晴说的是心里话,她总嫌自己太瘦了,尤其是胸部,摸下去四根肋骨,靠着塑形内衣勉强撑起一点内容,她有点担心魏先生会不会介意这个,不过现在还没到说这个的地步。
    小洁说:“其实我特别理解朵朵,每次上秤我重一点,心情就会恶劣很久,老是想着吃完这些就减肥,结果越来越胖,如果李老师的催眠能克制食欲,我也想去试一下。”
    穆晴抬起眉毛,拍手道:“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
    小洁讶然问:“你也想去?”
    穆晴笑说:“我的意思是说,反正今天没有工作安排,为什么不让朵朵去试催眠呢?也为下面做准备吧!”
    小洁气馁道:“真是服了你了,你什么都能想到工作!行,那我联系她,约在李老师的诊所?”
    “好!”穆晴干脆地点头。
    朵朵的试催眠进行得非常顺利,穆晴心想果然如此,她本来就是一个容易被他人影响的女孩,不然也不会因为外界的眼光这么苛求自己。
    穆晴对李曦的音乐已经有了点免疫力,专注地听着李曦的引导词。
    “现在你把眼睛慢慢的闭上,眼皮变得越来越沉,像是黏在了脸上,不愿意睁开。
    你觉得越来越疲倦,全身都有放松的感觉,从上到下,都沉了下来。
    你的头部在放松,你脸上没有表情,所有脸部肌肉往往下松弛。
    你的脖子不用支撑任何东西,自然地慢慢地落下去。
    你的肩膀缓缓打开 也落了下去。
    你的全身都落了下去。
    你周围的光,周围的声音,都开始消失,
    你的身体已经沉重地落在了一片云朵上。
    但是你的灵魂飘了出来……”
    听到这里的时候,穆晴诧异地看了李曦一眼,难道催眠师还相信灵魂吗?还是只不过一种手段?李曦正在专注地做着催眠,而朵朵的呼吸变得悠长深重,显然已经进入了催眠状态。
    “你的灵魂没有重量,没有颜色,高高地飘到了上方,看到了自己的身体
    现在告诉我,你看到自己的身体是怎样的?”
    朵朵喃喃说:“恶心。”
    “为什么恶心。”
    “胖,肥,都是油。像一头猪。”
    “现在你集中注意力,可以把你的身体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你想要你的身体变成什么样?”
    朵朵鼻翼微微动了一下,露出用力的表情,说:“变成一根线。”
    “这样美吗?”
    “美。”
    “告诉我为什么它美?”
    “因为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了。”
    “现在你的身体变化了吗?”
    “没有。”
    “为什么没有?”
    “我不知道!”朵朵声音大了一点,开始抽泣起来。
    “现在你的灵魂要回到你的身体里面去。”
    “我不要回去。”
    “你的灵魂正在受到你身体的吸引,这股引力非常大,你的灵魂没有力气,阻止不了它。”
    “我不要回去。”
    “听到一声‘啪’,你的灵魂就和你的身体合二为一,没有缝隙。你就会从云端醒来,回到地上。
    ‘啪’。”
    李曦嘴唇一碰,轻轻地发出“啪”的一声,朵朵眼睛猛地睁开,大口吸着气。
    李曦给她递过一杯温开水,问她:“你记得刚才发生的一切吗?”
    朵朵说:“记得,我记得我飞到了天上,我看到了自己。”
    李曦:“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朵朵犹豫地说:“我不知道,好像有点难受。”
    “你的接受能力很强,这次试催眠成功了,回家好好休息一下,我们下次见好吗?”
    朵朵走后,李曦给大家分析道:“一开始的催眠,其实有助于减肥,通常催眠师会让受术者幻想自己苗条的样子,然后回归身体,这样催眠结束后,受术者也会觉得身体变得苗条。
    但是首先朵朵幻想中的身体没有变化,应该说她潜意识里面是抗拒变化的。
    其次一般人会幻想自己是模特,是长腿细腰,但是朵朵说自己是一条线,这个就有点极端了。
    而且她的理由是,不想被别人看见。
    最后她还拒绝回到自己的身体。
    说明朵朵减肥的心理可能不仅仅是因为在意外表。”
    穆晴问:“那会是什么原因呢?”
    李曦吹吹茶叶,笑望她说:“这个难道不是你先去问问看吗?”
    穆晴翻了个白眼,如果她什么都能问出来就好了,但是清醒状态下的人哪有可能掏心挖肺。不管怎样,穆晴还是把这件事记在了脑子里。
    “对了,那个叫桑影的女孩怎么还不来?”李曦喝口茶,一边翻动档案一边问,“你不会是忘记了吧?”
    穆晴当然不会忘记,桑影可是她下个系列的重头戏,但是电话一直没人接,也忙着没时间再去趟她学校,李曦这一问倒是提醒了她:“李老师,上次我们去桑影的学校,发现她的房间布置得十分奇怪,门口挂着八卦镜,还有贴了很多符纸,屋子里面也好像点了什么香,也不透光,弄得神神叨叨的,你说这是不是迷信心理?”
    李曦头也不抬:“你不如直接问她。”
    穆晴皱眉:“别敷衍我,你也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早就不像我们上一代了,压根就不信鬼神这一套,尤其是像桑影那么现代的女孩子,她这么做肯定是有原因的,这也是她这档节目的一个看点,我希望有一个更精彩的解释。”
    李曦不置可否,说:“我的观点和你相反,越是年轻,对各种说法反而更加容易接受,特别是青春时期,对于生活中的一些困惑,他们更倾向接受远离常情,充满神秘主义的解释,而且,并不是一切不合科学的事情,都是迷信。“
    穆晴嗤笑一声:“别告诉我你相信有外星人什么的。”
    李曦吹吹茶叶:“反正今天下午没事,不如你看下我这本笔记,说不定会改变你的绝对唯物主义心态。”
    穆晴知道李曦有一本比字典还厚的黑色皮面笔记本,记载了他的各个案例和评估,有机会看一眼也是好的。
    翻开扉页,却是朱红的大字:“赠爱徒李曦。”
    李曦耸肩:“这笔记本来是我老师的,他退休之后就给了我,说不定以后还是我们家的传家宝。”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不过用红字写我名字还真不吉利。”
    穆晴笑着调侃说:“还说自己不是迷信。”
    李曦直接帮她翻到中部:“这部分也许会突破你对迷信的认识。”
    这部分是李曦老师的笔记,先讲到一个受术者,一开始记载了他的资料,年岁,经历和接受催眠时的反应。这个中年人三十岁之前一直务农,老实巴交种地过了小半辈子,突然有一天伏地大哭,哭完就拿过锄头,以地为纸,把锄头当画笔,在稻田里画了两天两夜,绿油油的稻田被画得七零八落,到处是翻出的泥土和禾苗的残片。
    乡邻们试图阻止,都被他歇斯底里地骂跑了。
    为什么说是“画”呢?因为到最后,村民分明看到,一个三头六臂的“菩萨”画像,出现在稻田中央,绿色禾苗组成手臂腿脚,褐色泥土组成庄严法座,画像完成之时,阴云密布的天空突然绽开一道缝隙,阳光如同银线倾泻而下,照耀在这片稻田,所有村民一时不得动弹,反应过来个个伏地跪拜。
    这农民从此家中不再堆放农具,而是布匹和颜料,麻袋中装的都是画笔,他只要见到空白处,都要涂上莲花和各种纹路,从地面到天花板,全都布满青花菩萨赤金神兽,更多的是善男信女仙境楼阁,名声就这么传开了,海内外都有神秘豪客求购他的画作,甚至还有日本人坐私家直升飞机过来,关进他的茅草屋,三天不出,日本人再次露面的时候,满眼都是泪水,几乎是爬着进直升飞机的。
    这位农民的名字,成了某些人眼中的大师,他的地位也就显赫起来。
    师父把这整件事记载得活灵活现,但是在穆晴看来,更像是一篇小说。
    笔记中夹杂了这位农民画家的照片和画作,照片有两张,一张黑黑瘦瘦满脸沟壑,一张是发达以后,养得白胖起来,干干净净的肥手指交叠在一起,放在肚皮上。
    甚至这个人的眼神都变了,以前的畏畏缩缩,茫然的眼神,变成了现在……
    奇怪,居然不是志得意满,现在这个胖子画家,满脸苦相,紧皱眉头,眼里充满忧虑。
    怪不得他已经成功了,却还要去找催眠师。
    李曦师父写道:“此人一夜之间,忽然从无到有,不知哪来的本领,信手即是丹青,而所绘事物,俱在神鬼两界,想要画只普通母猪,都无法完成。”
    成名了但是这个人更加恐惧,因为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求助李曦的师父,想解开一夜变成天才的原因。
    后面师父还有很多记载,但是穆晴已经没有耐心看下去了,直接翻到注解。
    还是朱笔:“听不可信,眼不可信,心不可信,浮生若梦,所有皆是幻境。”
    下一行更有细小的提示:“我跟此人说过,有事尽管可以找你,你青出于蓝,初生牛犊不畏虎,或许可以比我走得更远一些。”这应该是对李曦的嘱咐。
    李曦见穆晴已经翻阅到这部分,笑了笑:“师父人都走了,还留个烂摊子给自己。起初在我看来,这位所谓大师,不过是得了臆想症,或者凭空捏造了一个故事,给自己的画作增加点噱头,这样买的人才会多。”
    穆晴挑眉:“起初?他来找过你?”
    李曦点点头:“这位神仙画家,终于被自己的才能和画画的内容吓倒,数天无法入睡,甚至想要自尽解脱,解脱到自己画中的世界去,幸好他还记得我师父说的话,找到了我。
    我给他做了催眠,发现他经历的所有事情居然都是真的,而他对‘神迹’出现以前的生活,用的评价是,像是前世。
    他认为自己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责任在于将神迹传达给世人,但是以前的记忆又折磨着他,使他痛苦。
    我让他在完全潜意识的状态下画画,在这种状态下没人能作假。
    你知道吗,花了一整个下午。”李曦对穆晴说起这段往事,整个眼眸都暗了下来。
    穆晴忍不住追问:“他画了什么?”
    李曦从蒲团上起身:“不如我直接拿给你看。”
    从书架顶上拿出一幅长长的画卷。
    “整幅画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没有一笔停顿,没有一笔错误,而且,是闭着眼睛的。”李曦边说,边慢慢打开。
    穆晴倒抽一口气,看着这幅精美绝伦的画卷在眼前铺开。
    莲花,宝座,菩萨,飞天,线条圆润纤细,栩栩如生,但是这些只是配角。
    画面的主体是连接不断的藤蔓,这些藤蔓组成了六个部分,恶鬼,牲畜,头顶玉冠却赤身裸体的马面人,许多穆晴都无法描述的意象都变成了真实的画面。
    “是不是觉得有些熟悉?有些东西,你似乎见过,又不认得,有些东西,本来连你都不知道会是怎样的,但是一看这画,你全都明白了。”李曦问。
    没错,穆晴在这幅画上看到了恐惧,看到了漠然,怔了许久,仿佛脑中所有都呼啸被清空,放远到无穷大的尽头,又重新被塞回来。
    “这……画的是什么?”穆晴好不容易开口。
    李曦沉默一下,说:“六道轮回。”
    穆晴无法评价,她知道哪怕不论这画中内容是否真实存在,这幅画能给人精神世界带来的冲击都足够巨大。
    “这个画家的故事都是真的?”
    李曦点头:“我老师是位诚实的人,而我,也没必要骗你。”
    看穆晴回不上话,李曦继续说:“如果你觉得这个案例还比较遥远,那你继续翻,下面这个案例你一定有所耳闻。”
    下面这个故事,发生同样是花样年华的少女身上,这个女孩就称呼她为小N,事情发生在小N刚刚来到大学的第一个礼拜,军训完的夜晚,夏日白天的燥热还没有过去,宿舍四个女孩都没有睡着。
    “不如一起玩碟仙吧?”有个女生提议道。
    除了小N,另外两个女孩都积极响应了,她们胆子都比较大,而小N半天没吭声,她平时就特别害怕这种事情,但是考虑到大家刚刚认识,不好扫了兴,小N还是勉强从床上爬了下来。
    “碟仙碟仙,请你显灵。”四个人把手指放在小碗上,开始念起召唤的咒语,垫着的纸上写了1-9的数字,还有是或者否。
    喃喃念了有十分钟,所有人手臂都酸了,准备放弃的时候,小碗开始转动了。
    李曦想这个很好解释,手臂肌肉疲累,开始不规则颤动,打破了原来四个人力的平衡。
    但是小女生们却紧张万分,都惊呼出来,手指上力量更加不敢松懈,因为根据传说,在碟仙上来的时候,没有实行送走的仪式就放下手指的话,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因为都很用力,小碗在纸上迅速地游走。
    领头的女孩问:“碟仙碟仙,我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小碗居然真的滑到数字那边,停在了9、2、3上。
    女孩的生日就是九月二十三号,所有人深信不疑,碟仙一定已经上来了。
    小N害怕得眼睛都不敢睁开,只感觉到碟子在自己的手指上滑不溜丢,稍微不注意就会脱离出去。
    她们开始催小N问问题,小N咽口唾沫,正想开口,碟子却突然失去控制,她手下一空,已经脱离了小碗。
    另外三个女孩面面相觑,赶紧请碟仙离开,大家也不再多说什么,窗户吹来晚风,屋里多了一丝凉意。
    小N用被子盖住头,一声不吭,恐惧让她连呼吸都不敢。
    第二天大家发现小N变了,本来文静温柔的她,常常胡言乱语,摔着面盆和杯子,说要回老家。
    回老家?她就是本市人呀。
    宿舍的女生看向小N的眼神都变得惊恐,在她们看来,小N是被碟仙上身了。商议了很久,也不敢跟辅导员说,万一被处分怎么办?
    小N的情况一天比一天严重,再也不去军训,每天要么称病,要么就是哭着说要回老家。
    辅导员注意到这个情况,联系了小N的父母,带着小N一起去医院检查。小N的身体方面除了有些贫血,没有其他问题。辅导员表示,小N可能出了精神方面的问题。小N的父母不相信乖巧的女儿才入学一个礼拜,就变成了精神病。他们带着小N到脑科医院做了检查,那边的医生说,怀疑是癔症。
    小N的父母心力交瘁,最后找到小N的舍友,终于有个不忍心的女孩讲出了事实,说怀疑是玩碟仙出的问题。
    小N的父亲是老兵出身,最痛恨的就是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一怒之下让小N退学,关在家里,相信女儿只是心情不好,过段时间就能康复。
    然后……穆晴看到后面的叙述,眼皮一跳。
    然后小N喊着爸爸妈妈,但是面对自己亲身父母,却一脸完全不认识的样子,口口声声说着父母是坏人,原来的家并不是自己的家,并且反复报警,几次弄断家中的防盗窗试图逃跑。
    就在小N父母放弃要把女儿送到精神病院的时候,有人向他们介绍了李曦的老师。
    下面就是老师的诊疗记录。
    08年11月3日
    小N精神尚可,之前打过镇定剂,进入催眠状态时间为10分钟。
    下楼梯法,她自述家在东北,童年经常和兄妹一起去打野孢子,说不知为何到了这里。
    初步怀疑精神分裂。
    08年11月7日
    小N暴躁易怒,情绪浮动过大,哀求我去买火车票。
    悬停法,问她是谁,她答李金珠。
    师父用红笔在“李金珠”三个字后面,打了一个问号。
    问她家住何方,报出了确切地址,哈尔滨市一小镇,裁缝铺的女儿。
    下面写着鉴定结果,疑为双重人格障碍。
    08年11月15日
    多方查证,哈尔滨市在十二年前走失一名女童,叫做李金珠,情况和小N描述的分毫不差。
    师父用斗大的字写了“附身”。
    穆晴看到这里又惊又好笑,或许只是一次巧合,但是师父显然毫不犹豫就往那方面引。
    接下来的治疗,师父描述得含糊不清,只说与王道长会谈。
    王道长……居然还找到了道士!穆晴反复看了三遍,确认后面没有什么可用的资料,唯一得知的是,当李曦师父遇上“附身”这种情况时,立刻去找了道士。
    看来李曦师父年纪有点大了,神智难免迷糊,牛顿等科学伟人,到最后还不是疯癫而死?
    看到穆晴满眼怀疑,李曦说:“你放心,看完我师父这段笔记,我当时的感觉和你现在是一模一样的,说句对师父大不敬的话,这完全是在瞎扯。”
    穆晴说:“我相信你师父所有的记叙,但是不赞同他的结论而已。”
    李曦说:“附身这个说法,我也不赞同,但是这件事情不是很奇妙吗?一个南方女大学生,能够说出千里之外一个女童家中所有细枝末节?何况这名女童已经失踪了十二年。”
    “李金珠……我是说真的李金珠,最后找到没有?”穆晴问。
    李曦耸肩:“谁知道,这是我师父最后一个案例,之后他就宣布退休,云游四海去了。”
    穆晴本来只想跟李曦商量下接下来的工作,却听了这么些匪夷所思的离奇故事,不禁脑袋有点昏沉,这一天的时间在埋头故纸中,已经过去了大半,而自己甚至连午饭都没有吃,回过神来才发觉肚子空空如也,肠胃因为饥饿难耐而开始绞动。
    “李老师,一起吃饭还是……明天见?”穆晴问。
    李曦显然也觉得对她说的够多了:“明天见。”
    第八章 当面具扯下总是猝不及防
    小洁在门外等了很久,见穆晴出来便打个招呼要回家。
    穆晴却拉着她:“我请你吃饭。”
    小洁眯起一只眼:“我猜不会有什么好事吧?”
    穆晴挽起她的手:“大学城那边小吃特别多,陪我去怀旧一下吧!”
    小洁叫道:“我就知道!你是不是要去桑影那里?”
    穆晴笑道:“你总是这么聪明,其实是我忘记路了,你只需要指路,不用进去。”她也知道小洁特别害怕接近桑影的宿舍。
    小洁笑道:“没关系,我也挺想见见她的。”
    “电话不通,很可能要白跑一趟。”穆晴带着歉意说。
    小洁却无所谓:“反正有好吃的,我今天就不减肥了。”
    两人打了一辆车,说笑着往郊区开去,穆晴心中有两个打算,如果桑影在,那么就确定好下次催眠的时间,如果不在,她也就放弃了,反正现在还有朵朵在做替补,节目不至于开空窗。
    路上小洁问穆晴:“穆姐,沈宁这个片子你准备怎么剪?”
    穆晴思索一下:“目前看来他是童年创伤,具体原因还要看明天催眠结果。”
    小洁说:“我是问,如果明天没有结果呢?”
    两人都心知肚明李曦的催眠术在沈宁身上时灵时不灵。
    穆晴说:“那我们就给他安排一个结尾,小洁,你觉得怎样的结尾比较有看点呢?”
    小洁疑问道:“难道我们要编一个故事出来吗?”
    穆晴笑道:“不然你以为电视上网络上看到的视频都是真的吗?虽然很残酷,但是你一旦来工作了,很快就会知道,我们是为点击率服务的。”
    小洁气馁道:“既然是这样,干脆拍电影好了,还要这么费劲找受术者和催眠师干什么?”
    穆晴摇头:“这样是低估观众的智商和容忍度,真真假假,这样才会让人半信半疑看下去,不然一切按照大家习惯的剧本走,不就无聊了吗?”
    小洁叹气说:“可是我总以为,我们的工作是挖掘现实中别人不注意的角落然后展示出来。”
    穆晴说:“但是如果没有噱头和爆点,谁愿意去看这样的展示呢?”
    小洁闷闷道:“但至少到现在为止,我们节目没有作假。”
    穆晴点点头:“所以我刚才的假设是最不得已的办法,希望一切顺利吧。对了,小洁,你不介意我问你一个问题吧?”
    “你问。”
    “为什么沈宁会跟踪你,对你特别感兴趣?”
    小洁憋红了脸,好像受到了侮辱,忿忿道:“我就跟他打过一句招呼而已!让他有需要就找我帮忙,哪知道他会跟我回家!”
    穆晴见她有点误解,忙说:“我不是指你做了什么,而是想跟你讨论下,是不是因为你们年龄相近,他对你有种……亲切感?”
    小洁也觉得自己刚才语气有点过激,怎么说呢,她并不是很喜欢跟那个男孩扯上什么关系,那天晚上回去后,她妈妈也问过,沈宁是不是喜欢她。
    才不要被那种男生喜欢呢。小洁心里嘀咕了一句,见穆晴问得认真,就半开玩笑说:“也许吧,谁让我长了一张大众脸呢?”
    在大学城的美食一条街上饱餐了一顿,两人便往西苑走去。这次只有两个女生,进桑影宿舍到没太大波折,宿管阿姨对她们印象不错,献宝似的说:“今天桑影绝对在宿舍,我打包票,她几天没下楼了。”
    不用上课的吗?穆晴本想问,后来转念一想,桑影都能独居一面楼了,不去上课也没什么稀奇,不知道她的爸爸究竟是什么来头。
    天还没有黑透,当桑影宿舍走廊还是阴森森的。
    穆晴伸手一推,这回锁住了,她喊道,桑影?
    喊了几次,朵朵耳朵贴在门上说:“有脚步声了。”
    门轻轻拉开条小缝,一双眼睛从黑漆漆里面浮现出来。
    穆晴勉强一笑:“桑影,是我。”
    门哗就开了,桑影眉开眼笑地站在屋内:“穆姐姐,你怎么来了?”
    此刻的桑影神态表情和平时无异,还是个活泼开朗的女生,这样的桑影仿佛根本不属于这个房间,刚刚进门那一幕真的只是恶作剧而已。
    但穆晴已经被勾起那个深夜的回忆,电话中嘶哑的声音,混乱怪异的房间,神经质白翻的眼球,这件事已经不是少女自残那么简单,桑影这个女孩身上,有多阳光就有多阴暗。
    “你手机打不通,我有点担心你。我们能进去吗?”
    桑影穿着灰色的睡衣,头发蓬乱,皱皱鼻子可爱地说:“我屋子有点乱,不如你们等我一下?我们出去谈。”
    她应该是担心穆晴她们看到屋里面的情况,却不知道她们已经来过了。
    小洁心直口快,说道:“不好意思,上次我们来找你,你不在,门开着,所以我们就进去过。”
    桑影的笑容仿佛停滞了一下,又恢复到甜美:“哎呀太丢人了,什么时候呢?”
    穆晴见她没有让她们进屋的意思,便歉然道:“就在你去我们公司的那一天,真是不好意思。如果你房间不方便的话,那我们就在外面说吧,反正就几句话。我本来只要在电话里说的,不过你是不是手机丢了?一开始没人接,后来就不通了。”
    桑影皱眉:“哪个手机?哎呀你们进来吧,我找找。”
    又回到这个狭小阴暗的房间内,穆晴和小洁局促地站着,在这个房间里面不知道为何,似乎充满压迫的气息,桑影在里面很自在,可是这两人却分外别扭。
    桑影在一个空床铺上到处翻找,小洁试图说点什么:“桑影,你这房间布置得挺别致的啊。”
    桑影从鼻腔里恩了一声。
    小洁关心道:“一个人住在这边,你不害怕吗?”
    桑影还没找到,衣服被随意丢在地上:“害怕?为什么我要害怕。应该是她们怕我才对。”
    “她们?是说你的同学吗?”穆晴小心地问。
    “她们就是她们啊。”桑影转头笑起来,“你看不到她们吗?”
    意识到桑影说的其实是“它们”,小洁吓得尖叫一声,抱住穆晴不撒手。
    穆晴自然不信她的话,但还是顺着问下去:“桑影,你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桑影终于找到那只手机,笑嘻嘻地举起来:“跟你们开玩笑的。”
    穆晴有种挫败感,自己好心不想伤害她的感情,却被耍了一把:“既然你找到了,别再到处乱扔啦。下次催眠的时间是周三上午10点,你有空吗?”
    “10点啊?这么早?”桑影有点不愿意。
    穆晴却不会为他人改变计划:“还是李老师的诊所,不认识路的话我让小安去地铁站接你。”
    桑影做了个鬼脸:“好吧,败给你了。”
    @jhhht 26楼 2013-05-15 00:05:00
    很棒!每个案例都丰满,主线也隐隐待发。文字精炼漂亮,而信息极大。很久没看到这么过瘾的作品了,希望能看到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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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你的鼓励 我会贴完的~
    两人正要出门,桑影匆匆喊住问道:“穆姐姐,我跟你们一起走吧。”
    “跟我们走?”穆晴诧异道。
    桑影笑说:“才十点嘛,我想去市区玩玩,我开车带你们啊?”
    穆晴皱眉道:“你一个小姑娘现在出去,回来得什么时候?恐怕不安全吧。”
    桑影撒娇道:“哎呀穆姐姐,这儿又没人跟我说话,我真的要闷坏了,一起走吧,现在你们很难打到车的!”
    小洁倒是理解她爱玩的心态,点头道:“倒也是哦,现在差不多是出租车交接班时间了。”
    不等穆晴回答,桑影嗖地一下又窜回屋内:“你等等啊,我换个衣服。”
    穆晴无奈地跟小洁对视一眼,小洁眼神传达的信息是“理解一下,年轻人。”
    穆晴喊道:“宿舍会关门的,你能不能出去啊?”
    桑影已经换好穿戴,笑嘻嘻出现在门口:“没问题。”
    穆晴和小洁又一惊,桑影穿的是件火红的小洋裙,胸口开叉极低,裙摆仅到腿根,这还没完,桑影转身关门的时候,后背居然是全露的。
    不过小腿却用彩袜遮了起来。
    不得不说这样的桑影,仅一个背影就已经足够诱惑。
    两人心中都想着同一个念头:“传闻果然说得没错,桑影跟清纯差了十万八千里。”
    出舍管大门的时候她们没受什么阻碍,阿姨见到桑影这副打扮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看来是习惯了,甚至都不用请假条,桑影签个字就可以自由离开。
    “你们宿舍管得挺松。”
    “我有特许。”桑影左手挎着小包,右手挎着穆晴,走向花坛边的红色马六。
    穆晴对她的开车技术不是很放心,自己上了驾驶座。
    一上车桑影就开始描描画画,很快干净的脸涂上了浓妆,眼影点缀着亮片,看起来跟夜场舞女没什么两样。穆晴从后视镜瞟了一眼,也不发表评论,她已经觉得有点不自在了。
    小洁本来想继续跟桑影聊聊,发现这姑娘已经提前进入旁若无人的状态,开始讲述学校男生怎么的为她打得头破血流。
    小洁语气由讪讪逐渐戴上了淡淡的厌恶。看来她的同情心也有限,不得不说,桑影现在很难让同性有好感。
    穆晴问:“你要去哪里。”
    “佳人酒吧。”桑影甜甜笑着,散发出浓烈的香水味,“穆姐姐,你们俩晚上有什么事吗?我请你们喝酒啊!”
    小洁面无表情道:“我一般不去那种地方。穆姐也不去。”
    穆晴则问:“你开车还是不要喝酒了吧,再说了你一个单身女孩子去酒吧多危险。”
    “就是这么说啊!”桑影趴到驾驶座的椅背上,“穆姐姐我好想玩,可是一个人不太敢。”
    “不太敢就回去嘛!”小洁硬邦邦又说。
    “我都打扮好了!不行,我一定要去,穆姐姐,你陪我嘛!”桑影开始撒娇,小洁显然掉落了一身鸡皮疙瘩,但穆晴犹豫了一下,她随身携带着小DV,如果能拍到桑影学校以外的生活,也不失为一个好素材。
    “穆姐,送她回去吧?”小洁说。
    穆晴想了一下却说:“小洁你就早点回家吧,我跟着桑影。”
    小洁如获大赦,立刻下车,恨不得早点摆脱后座那个女孩。
    车上还剩两个人,桑影哼哼着不知哪边的小调,穆晴则提出:“你看,我也答应陪你玩了,作为交换,我拍摄一下你的夜生活,可以吗?”
    桑影想都没想直接点头答应,看来对自己的形象并不太在意。
    佳人酒吧是市区名气最大的嗨吧,离门口还有一段路就听到冲击心脏的低音炮声。
    进门穆晴感觉像是被锤子往胸口狠狠敲了一下,她基本很少来这种场所,对佳人酒吧虽然久闻其名但是避退三舍,而桑影到这里却像进了自家后院,酒保也冲她暧昧一笑,显然她是这里的熟客。
    烟雾缭绕刺激着穆晴的眼睛,外面看来冷落,舞池里却挤满寻求刺激的人们,台上的DJ正在卖力煽动气氛,音浪袭来裹住他们全身。
    穆晴早就用胳膊夹起摄像机,比了个OK的手势。
    桑影牵着穆晴的手往前挤去,激光灯和镁光球打在她年轻的脸上,明暗之间显得更加娇嫩艳丽,不得不说真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每当穆晴举起镜头对准她,桑影都会露出迷人的笑容,随手吹出一个香吻,好像出生就在舞台一样。
    “桑影。”穆晴尽量大声喊,这边的音乐震耳欲聋。
    “什么?”桑影已经完全兴奋,甩着头喊到。
    “我们要去哪儿!!”穆晴喊回去。
    “喝酒!!”桑影举起双手蹦起来,穆晴深吸口气,继续跟着。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小桌,酒保端来果盘洋酒。
    “我们没有……”穆晴正要推开。
    “三号桌先生送的。”酒保一笑,放下酒食,指了指旁边。
    桑影高高举起杯子向那边示意,穆晴眯着眼睛还没有看清,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就挤了过来。
    “我的小美女你终于来了。”正是那送酒的李先生,长得不讨厌,笑起来满脸堆肉。注意到穆晴,李先生问:“这位美女是?”“她是我的姐姐,怎么样很漂亮吧?”桑影亲热地揽过穆晴,跟她脸贴脸,穆晴尴尬地不知如何反应。
    “姐妹花!来干一杯!为了我们的相遇!”李先生为穆晴倒了一杯。穆晴却伸过手挡住。
    “怎么?不给我面子?”李先生脸色不太好。
    桑影甜蜜笑了起来:“李哥我姐姐不会喝酒,我来陪你!”一声哥说得胖子又笑起来,桑影话毕满杯纯威士忌已经一饮而尽,穆晴瞪大眼睛,这小姑娘要么就是海量,要么就是不要命。
    说话间已经有两三个桑影的熟人靠近,看到穆晴的摄影机也不介意,纷纷跟桑影在镜头前摆出亲密的姿势。在一群人的纷纷劝杯之下,穆晴也推不掉全部,不免喝了一些,每当她没办法喝酒,桑影就在旁边大呼小叫,比谁都起劲,穆晴苦笑一声,干脆放下摄像机,看来今天工作基本已经完成,眼下的职责就是保护这个女孩的安全。
    穆晴酒量不行,虽然都刚刚喝得少,还兑了饮料,但是耳根已经发烫,脑袋本来就晕乎,现在更加昏沉起来。
    或许还有太晚的缘故,平时这时候已经准备睡觉了。
    “穆姐,我们去跳舞呀。”桑影的声音忽远忽近,灯光为什么一闪一闪的,每个人都带着狂喜的表情,像是跳了帧一样在脑中闪烁定格,一只雪白的小手,伸过来。
    “穆姐。”
    桑影翻着白眼满脸披着头发。
    “啊!”穆晴一抖,甩掉了桑影伸过来的手。
    桑影不解地停下问她:“穆姐?”
    是穆晴太累了,产生了幻觉,桑影正无辜地眨着睫毛:“穆姐,去跳舞呀。”
    “不去了不去了。”穆晴慌乱摇头,还是被桑影拉住进入舞池。
    穆晴根本不会跳舞,但真的是喝多了吧,也会随着音乐的震动微微摇晃,她眯眼看着桑影,桑影正忘情地闭着眼睛,长发刷过身边男人的面颊,那些男人都不怀好意,他们盯着桑影裸露的白皙肌肤,肌肤被灯光晕染上更狂野的彩色。绿一块红一块,扇形的激光条,圆斑,桑影睁开眼,朝男人们笑。
    穆晴知道节奏是快速的,但是她看到的却是慢镜头,桑影的翘鼻子,笑起来亮晶晶的嘴唇,梨涡,她和旁人在厮磨。
    一震,穆晴又清醒一下,舞池的动作回到激烈的速度,她举得桑影这种行为太过火了,还是个女学生,她应该要提醒她。
    “桑影?!!”穆晴喊道,李先生正在抚摸桑影的身体。
    而桑影仿佛完全听不到,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洋装似乎要被扯开,腰肢随着节奏疯狂地扭动,她脸上强烈的笑意,让穆晴知道她真的很享受,但穆晴还是冲了过去,把她都拖了出来。
    到了酒吧外面,空气一下清新许多,穆晴深深吸了一口气,喝多了酒胃中翻江倒海,但是她还是忍住了,皱着眉对桑影说:“桑影,我要回去了,我建议你也赶紧回去。”
    桑影已经醉得不成样子,扶着马路边的电线杆连连干呕。
    穆晴向她走了几步,发现自己也开始摇摇晃晃,叹了口气,留着最后几丝清醒拦了一辆车说:“送她回大学城。”
    司机点点头,桑影却笑嘻嘻地趴在车窗,对司机说:“大哥,我请你喝酒啊?”
    穆晴尴尬至极,没好气说“桑影,你喝多了。师傅不好意思。”
    得亏桑影是个大美女,司机才没拒绝,不然早踩油门离开这个醉鬼了。
    穆晴刚要拉起桑影,却被她一把推开。
    桑影的眼线已经在雨中晕染成一片,她踉跄了一下勉强站定,冷漠地看着穆晴,突然很清醒似的,问道:“你是谁?”
    穆晴只当她喝多,示意她进车。
    桑影却挥开穆晴的手:“贱人,放手。”她的声音变得沙哑粗糙,像是被烟熏了很多年的老女人。连五官也细微地扭曲了一下,让穆晴觉得好陌生,根本不是她认识的桑影。
    穆晴突然被骂,加上酒精上头,脑袋一片浆糊,也不管桑影,自己蹲在路边。开始干呕。
    穆晴就抱着自己的膝盖,觉得自己真是活该,明明小洁让自己不要来,偏要来,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博点点击率吗?难道还真为了那可怜的同情心?结果遇到这些事,自己究竟是太固执还是太迷糊呢?
    穆晴又骂了两句粗话,没来由觉得一阵委屈,鼻子一酸,差点就哭了出来。
    但还是要把人安全送回去,穆晴抹干净脸,勉强站起,回头一看,已经不见桑影的踪影。


    随后发生了什么,她是怎么到家的,在记忆里面已经一片空白。原来人喝了酒是真的会失忆的,等到口干舌燥,头疼欲裂醒来,映入眼帘的已经是发出淡淡鹅黄光芒的顶灯,她正躺在自己的床上。
    九点,马上要去上班,她脑子里面只有一个念头:“桑影后来怎么样了?”

    第九章 我们总是把情欲当成罪恶

    周二,是每个上班族最绝望的一天,既没有周一时候的精力,周末又显得遥遥无期,本来这对穆晴而言毫无压力,但是宿醉过后,她也开始痛恨为什么还要去上班。
    沈宁一家正在吃早饭,沈宁妈妈不知从哪借了个电饭锅,在旅店里面开起小灶来,说外面的东西又贵又不干净,不如自己每天早上去菜市场买的新鲜。
    沈宁爸爸今天破天荒没有喝酒,大概知道再喝下去家底子都要喝空了,上次找到沈宁以后,他也觉得有点内疚,对儿子嘘寒问暖,不过沈宁板着一张脸,油盐不进。
    他没想到自己还会回到这里,绿色条纹布的窗帘,油腻腻的沙发,聒噪的妈妈和愚蠢的爸爸。他不断回放上次见到小洁的画面,那交叉跃动的细腿,那轻捷的身影,那声哀恸而颤抖的尖叫,她就是天使。
    但是为什么后面空白一片?
    这种时不时的晕厥几乎让他快发疯。
    而下午又要去见那个催眠师,天使今天也会过来。
    想到这里他从脊椎涌上一阵兴奋,捏筷子的手关节发白,狠狠扒饭。
    沈宁妈妈被他吓了一跳,看到儿子有食欲也是一件好事。昨天儿子睡着的时候,嘴巴里面模模糊糊地叫着什么天使还是地使的,叫了一晚上。
    早上趁他没醒,做妈妈的替他换了内裤洗干净。
    毕竟是个大男孩了。沈宁妈妈有点欣慰,十年内沈宁任何一点细微的成长变化,都能给她带来莫大的惊喜。
    当初发现孩子不对劲的时候,她觉得天都要塌了,到处求医,连邻村的神婆都请来跳火盆,神婆说这是她的报应,她一直不相信。那么乖那么聪明的儿子,她究竟做了什么孽才让他变成这样呢?
    大家都劝她再生一个,到计生办申请一下,趁年轻再给沈家留个种,婆婆都流着老泪哀求她,她也不是不愿,但是沈宁发生的意外太让她恐惧了,再生一个孩子,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何况,再生一个,谁能好好照顾沈宁呢?
    拖到现在,想生估计也生不出来了,这辈子就跟老伴两个人,把儿子拉扯好,期待他有一天能够再喊一声爸爸妈妈吧。
    现在参加的节目,已经是最后的希望了。
    沈宁妈妈给儿子夹了一块鸡蛋,柔声劝他慢慢吃,一低头,自己掉了一滴泪在手背上。

    朵朵也在吃饭,离开家以后,她本应该去上学,但她选择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转了一圈,又转头往回走,看到快餐店小饭馆,就跟看到核武器似的,飞快逃开。这个点妈妈受理的案子应该还没宣判吧。最近有个大案子,忙了她一个礼拜,朵朵半夜醒来经过书房,总是能看到妈妈伏案的背影。
    满墙都是受害者的照片,残缺的肢体血嗤呼啦地,妈妈有时会盯着看老半天,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像是想通了什么问题。
    对于女儿最近的动向,她显然是没时间管了。不然依照她的个性,怎么会允许女儿在街上游荡。
    离家还有十分钟路,朵朵坚持往前走,家里没有任何食物。妈妈已经把冰箱用粗铁索捆了起来,只要走到家,关上门就算成功了。
    路边围拢着买早点的白领,有肉包灌饼和好闻的葱香味儿的春卷。
    她想自己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要坚持,不然就毁了。
    想到妈妈厌恶的眼神,她吞了吞口水,加速步伐往家跑去。
    用力把门一摔,她扔下书包,走进妈妈的书房。
    纯粹是出于习惯,每当在家觉得无聊,什么也不想做的时候,她就去妈妈书房翻开案例,啃一些法律专业的大部头,她想着有朝一日,总能让妈妈刮目相看的吧。
    书房里面是淡雅的兰花香,细细一闻,却带了点血腥味。
    或许这是照片给人带来的错觉,朵朵怔怔地看着这起宝马车连撞7人致死的案件,有一张现场特写,受害人已经被挤烂成肉块,肠子流出来黏在地面,被轮胎压得扁扁的。
    朵朵控制不住,想要食物的欲望超过了一切,她又冲出门,把能买到的薯片灌饼蛋糕炒饭买了满怀。
    然后坐在地板上一边哭一边吃。
    已经贴了差不多三分之一啦!
    午后两点,前不久降温的暴雨过后,太阳白亮高悬,热气席卷全城,唯一有精神的只剩下树上的知了,吱得声嘶力竭。
    催眠室已经打开了幽蓝的灯光,进入办公楼的所有人毛孔顿时舒爽,空调以看得见的白气嘶嘶播送。
    沈宁一家人局促地坐在会议室,穆记者说有话要说。
    李曦还没到,打了几个电话没接通,来和去都自我得很。
    小洁给他们每人倒了杯水。穆晴先是问了些沈宁回来后的问题,她自己也料到答案是,一切和从前一样。
    “实际上,我想跟阿姨叔叔商量个事。”穆晴客气地对沈宁父母说,“因为播出周期还有经费的关系,我们每个案例必须控制在一定时长以内。沈宁…他的事我已经争取了很多时间,但是,很抱歉。”沈宁父母有点不知所措。沈宁妈妈歉疚地说:“耽误你们时间了。”
    穆晴说:“但是沈宁这个事情还是会播出的,你们放心吧,我们会报销你们的所有费用。”
    她继续解释道:“所以,如果这次催眠效果还不是很明显的话,我们希望跟你们商量一个结尾。观众总是需要答案的。”
    沈宁爸爸迷惑不解,问道:“你的意思是编一个答案出来?”穆晴说:“是的,不好意思,你们不愿意的话我也可以理解,大不了我们不播出。”
    沈宁爸爸还想问什么,沈宁妈妈按住他的手,对穆晴说:“没关系,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是应该的。”
    沈宁爸爸正要发怒,沈宁妈妈悲切地望着他摇了摇头。
    穆晴也觉得微微有点酸楚,但是为了节目她决定假装看不见:“我们这里有一份参考答案。沈宁怕雷这个症状的产生,跟胎儿时期有关。就是在阿姨怀着沈宁的时候,在一个雷暴天滑倒了,所以沈宁与生俱来怕着这个雷声。”
    小洁提前找到漏洞:“那为什么到十二岁的时候才发作呢?”
    穆晴瞪了小洁一眼:“你要是有本事你编一个。”
    小洁只好说:“我水平哪有你高,我觉得这个答案最完美了。”
    穆晴问沈宁父母:“你们觉得这个答案怎么样?”
    沈宁妈妈听得挺有兴致,附和道:“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怀着宁儿的时候我确实摔过一跤,那天也打雷,我下田脚滑了。”
    小洁拍手说:“哇穆姐,你简直就是个神算子。”
    穆晴难免得意:“如果大家都没有意见的话,那就这么先决定了。”
    “谁说大家都没有意见?”传来李曦的声音,他似笑非笑地倚在会议室门口,带了一根特别扎眼的红围巾。
    穆晴暗叫声糟,要是这位大神犯起牛脾气,不肯合作的话,那就有得烦了。
    不过李曦居然没有为难的意思,说完这句话他就默认了穆晴的答案。
    只是在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对穆晴笑说了句:“你也太小看我了。”
    这不是为了节目着想么?谁知道你整天磨磨蹭蹭的,能不能解决问题?穆晴也不多说,把人手安排到催眠室。沈宁的最后一次催眠就要进行了
    整个过程中人们照例没有问主角的想法,沈宁被撇在空气中撇在角落里,“你接受这个结局吗?”“你是怎么想的呀?”问他都等于白问。
    他现在满心都是失落,天使好像在故意躲着他,看都不看他一眼,这个事实让他万念俱灰,根本没有听大人们在说什么。只是机械地被人推到床前,机械地躺下,他觉得前所未有的悲伤淹没了自己,只想回到那个夜晚,那棵细弱的树后面。
    连沈宁的妈妈都没发现他的悲伤,也难怪,他无论怎样都是面无表情。但是李曦玩味地盯了他半晌,才示意可以开始。
    这次李曦没有用惯用的引导词,他拿来一个三角铁,放在沈宁耳边轻轻一敲。
    “叮。”音线先强后弱,执着地穿进沈宁的耳膜。
    沈宁这才从神游太虚中清醒过来,冲李曦翻了个白眼。
    李曦亲切微笑:“很好,听得见我说话吗?”
    “我知道你听见了,不管你有没有反应,愿不愿意,我都会继续说下去。
    因为接下来的事情对你非常重要。
    先别急,放轻松,把身体都舒展开来。
    像是浸泡在温暖的水里。
    你的头部浮在上面,所以可以轻松呼吸。
    你的手脚就像飘飘荡荡的水草,随着水波在摆动。
    现在你觉得浑身有暖洋洋的困意,从你的小腹中涌起,扩散到胸口,扩散到四肢,扩散到你的脸部。
    你的眼皮慢慢变沉,但是你知道你不能睡过去。
    因为你睡过去就会沉到水底。
    你会窒息。”
    穆晴从监听器中听到这段,有点咋舌,平时催眠师都会要求受术者进入“睡眠状态”,但是今天李曦却让沈宁不要睡,那岂不是做无用功?
    “于是你清醒过来。”李曦又轻轻敲一下三角铁,不过这次的声音小很多,沈宁也没有动。
    “这个声音提醒你正在水里,提醒你保持清醒
    但是你真的困极了,你往天上看,天上有一片一片的云,慢悠悠地飘向远方。
    你往四周看,四周是柔和的草地,中间夹杂几枝野花。
    暖风吹过来,是田野的清香。
    水温恰到好处,让你感觉在妈妈怀里一样。
    你的睡意现在已经占满你的全身,你全身都开始变得迟缓。
    你的手脚慢慢的也不再摆动了。
    你的眼睛慢慢地慢慢地合上了。”
    沈宁再努力想抗拒李曦的声音,还是抵挡不住,眼皮慢慢耷拉了下去。
    “叮。”李曦一敲三角铁。沈宁像是受了惊吓,眼皮猛地一跳,强自张开。
    李曦继续描绘着水波,浮萍,飞蝇,而在沈宁即将睡着的时候,敲打三角铁。
    反复再三。
    穆晴在室外看得只打哈欠,小安递过咖啡,低声问穆晴:“老大,李老师是不是跟沈宁有仇啊?这么折腾他?”
    穆晴拍拍他肩:“我觉得很有可能。”
    终于到第四遍的时候,李曦没有敲三角铁,沈宁彻底沉睡了下去。
    @jhhht 33楼 2013-05-15 22:48:00
    今天没有了?这个小悬念倒是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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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 T只有你回复 你真是个好人
    “现在让我们回到你最开心的时候,告诉我,你是谁?”“我是沈宁。”沈宁发出稚童的声音,吓得室外一票人跳了起来。
    “哇塞,这个厉害了,李老师直接让他回到小时候。”小安说。
    穆晴这才明白,李曦这样反复再反复,就是为了削弱沈宁的抗拒,进入最深层次的催眠。
    李曦:“沈宁,你现在几岁?”
    沈宁:“我十一岁啦。”
    李曦:“你喜欢上学吗?”
    “喜欢。”
    李曦:“喜欢小动物吗?”
    “喜欢。”
    “喜欢打雷吗?”
    “喜欢。”
    十一岁的沈宁,确实跟他妈妈描述的一样,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李曦:“沈宁,你想长大一点吗?”
    沈宁:“我不想。”
    李曦:“为什么?”
    沈宁吭哧吭哧说:“不知道。”
    李曦“但是你总会长大的,你就长大一点点,长大一岁好吗?”他的声音柔和至极,像对最幼嫩的事物说话,却又包含着不可抗拒的口吻。
    沈宁呆呆说:“好。”
    李曦“宁儿,你现在几岁了?”
    “我干嘛要告诉你几岁。”
    这是十二岁的沈宁,开始有青春期的叛逆了。
    李曦问:“你喜欢上学吗?”
    “我最讨厌上学了,我要把学校都炸掉。”
    穆晴听到这里不禁莞尔,这是大家小时候都有的心愿。
    李曦继续和十二岁的沈宁交谈:“可是你以前的成绩都很好啊,你是大家都羡慕的好学生。大家都很喜欢你。”
    十二岁的沈宁怒气冲冲:“他们都不喜欢我,他们都欺负我。”
    沈宁母亲在室外捏紧了手帕,满脸惊讶,显然不知道这段过去。
    李曦说:“他们怎么欺负你了?”
    沈宁:“他们说我喜欢莉莉!说我不配喜欢莉莉!”
    “那你喜欢莉莉吗?”
    “喜欢!”
    “为什么说你不配喜欢莉莉呢?”
    沈宁愣住了,仿佛思维还没有到达这部分的记忆。
    李曦知道关键时候来了:“沈宁,现在让我们想一想,你还记得那个雷雨天吗?爸爸妈妈都出去干活了,只有你一个人在家里,你看了爸爸床底下的录像带。”
    沈宁很吃惊:“你怎么知道的?这是我的秘密。”
    李曦说:“因为我知道所有人的秘密,后来呢,发生什么事了?”
    沈宁说:“后来我就去找朋友玩了啊。”
    到达了上一次催眠的结局。
    李曦更加小心询问:“你们玩得开心吗?”
    “一开始很开心,后来就不开心了。”
    “为什么?”
    沈宁脸又变红了:“他们脱我裤子!”
    “为什么要脱你裤子?”
    “他们说,小鸟上是有毛的。”
    “然后呢?”
    沈宁叫起来:“他们说我不配喜欢莉莉!因为我没有!录像带上也有毛,他们都有!我没有!我不配!”
    “他们打我!他们脱掉了我的裤子,把我扔到了河里!他们拉着莉莉来看我!莉莉笑我!”
    沈宁眼泪都流了下来:“莉莉她笑我!”
    李曦点点头,这次催眠算是结束了。原因就是这个。
    少年的自尊和羞耻感,因为对性的好奇和恐惧,他发现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没有长出“小鸟上的毛”,所以他也不能跟女生在一起,女生也不喜欢他。
    他这种强烈的自卑,深深埋在心里,而那天的雷雨,正好给了一个外在的刺激。
    该是醒过来的时候了,李曦拎出三角铁轻敲了一下。
    沈宁顿时像个溺水的人,往四周乱抓,又紧紧扼住自己的喉咙,像是不能呼吸。
    李曦无视他的挣扎,厉声说道:“沈宁,你已经十八岁了。你已经是个正常的男人,没人会脱你的裤子,没人会笑你!”
    出乎大家意料的一幕发生了,沈宁穿得白色T恤逐渐被浸湿,浑身的衣服都开始出水,好像真的被扔进河里一样,他张大嘴巴,又剧烈地咳,从喉咙里面也溅出水花。
    李曦也没有想到这一点,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沈宁呼吸越来越困难,浑身已经湿透,床单也蔓延出一块深色的水迹。
    李曦立刻重重敲了三角铁,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沈宁跌落在床下,用力抓住李曦的裤脚,大喊道:“他们在笑我!在笑我!”
    讲完,沈宁口吐白沫,昏了过去。
    这次事故太过重大,医疗室进行简单的急救之后转送市级医院,告诉穆晴,沈宁这是溺水症状。
    “在干燥的催眠室里面溺水?”穆晴张口结舌,又问医生,沈宁浑身的水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这水哪里来的,可能是人体快速脱水,但是也不可能,脱这么多水早就死了。”
    来不及质疑太多,沈宁父母已经哭天抢地跟着救护担架跑,穆晴也顾不了现场,一边跑一边跟王总汇报。
    这次是真的搞砸了,希望沈宁不要出什么事才好。穆晴一边跑一边祈祷。
    第九章 从孩子身上找到成人的缩影
    说实话李曦从一开始就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沈宁的案子已经拖了太久,不施猛药的话这孩子油盐不进,而这招“溺水法”他曾经用过,用于一个潜水创伤综合症的受术者身上,知道这样的结果可能会使受术者很难受,不过当沈宁浑身僵直,身上千亿个汗毛孔溢出水来时,他也像被扔到冰水里一样,浑身都麻木了。
    这怎么可能呢?沈宁的身体居然开始脱水。室内气温恒定在二十三度,湿度百分之七十,而沈宁死白死白的脸上开始涨红发紫,鼻腔和口中不断呛出水花。
    一定是幻觉,或者是我疯了,李曦这么告诉自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周围的人已经喊了救护车,李曦踉跄了一下,不得不告诉自己,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他曾经拼命击打过三角铁,拼命想唤回沈宁的意识。
    沈宁身上的催眠术,失控了。
    催眠术一直是李曦手中的玩物,受术者会进入到什么层次,会出现什么反应,都在他意料之中,然后沈宁……这太离奇了。
    所有人都在身边奔跑,只有李曦沉浸在受挫的冲击中,愕然站着。红蓝色灯光不停旋转,警笛声又一开始的刺耳慢慢远去,穆晴耳中只剩下轰鸣一片,所有人都在跌跌撞撞,她想抓住李曦,但是李曦的影子早淹没在人群中。
    单位派了车跟去医院,小护士穿着满是消毒水的粉红制服,拦在急诊室门口。
    沈宁爸爸撑着头坐在走廊,穆晴不知道如何解释,出了这种重大意外,作为项目负责人她责无旁贷,打电话给直属上司王总的时候,她手机都握不住,满手心的冷汗。
    “我马上过来。”王总不多说,口气之严厉让穆晴心头一颤。
    小安还在不停汇报:“穆大,医生说要先全身检查,穆大,医生说可能要做手术,穆大,你看见李老师了吗?李老师从刚才就不见了,不会想逃避责任吧?穆大……”
    穆晴烦躁地喝道:“别问了,等王总来再说!"
    催眠室的几个助理还有小洁和小安把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穆晴好不容易挤出去,在长椅上发现了李曦。
    在穆晴看来,他表情上的困惑大于担忧,他摊开双手,慢慢翻转检视,一语不发。
    穆晴到他身边坐下,轻声问:“怎么会这样?”
    李曦茫然道:“是啊,怎么会呢?”
    他太习惯主导催眠室的一切了,受术者会什么时候睡去,会什么时候醒来,会发生什么,他已经习惯了各种状况,对每种反应都了然于心,但是沈宁这一次,却打破了他一直以来的绝对控制,就好像一个盲人被抛出了自己的房屋,除了震惊还有无助。
    看到他这个样子,穆晴也不好多责怪,上次催眠就引发了沈宁的癔症,但是李曦说过青少年内心十分敏感,癔症是一种常见的精神类现象,大多数都不能称之为疾病,沈宁的反应最极端也就是昏倒,对他人和自己都不会造成太大的伤害,所以穆晴并没有太过重视,但是现在症状升级了,罪魁祸首就是穆晴和节目组,这让穆晴内疚的同时又深深惶恐,要是这事闹大了,恐怕工作都会受影响。
    “李老师,癔症会出现这种情况吗?有多危险?”尽管已经觉得李曦的话不可全信,她还是问了问。
    李曦摇头:“不是癔症,是催眠术。”
    “催眠术?什么意思?”
    李曦应该想通了,叹息一声:“催眠术的力量,你知道多少呢?因为沈宁排斥心理特别重,重症用猛药,所以这次我特别对待,从最初阶段我就下达了两层暗示。”
    穆晴还是虚心问道:“哪两层?”
    李曦苦笑说:“当时你们所听到的是,第一条,让沈宁进入水中,昏昏欲睡,而第二条却是,快睡着的时候清醒过来。当时你们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明明是要沈宁进入催眠状态,却反复让他保持清醒呢?“
    穆晴说:“对啊,当时我都糊涂了。”
    李曦说:“这就是我的计划,沈宁有反抗心理,敌视进入睡眠状态,一直保持高度的警惕和清醒,于是我就用这条矛盾的指示,将清醒也变成一种指令,换句话说,当他以为自己保持清醒的时候,已经在催眠状态了。”
    穆晴说:“你这讲得我有点不明白,等等,你的意思是说将计就计?”
    李曦点头:“这样无论他反抗也好,不反抗也好,一旦达成我两层指示中的任何一条,就会有连锁反应,都会进入我想要的催眠状态。”
    穆晴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打了个幌子,那后来呢?”
    李曦:“计划成功了,沈宁一旦卸下防备中招,就会进入催眠最深层次,在这个时候的沈宁,就像在我面前打开着的盒子,我要什么就能拿什么,我想把他怎么样就怎么样。”
    穆晴打了个寒噤,突然想起一个无关的念头,催眠术强大到这个地步,如果用来犯罪的话,那还有什么办法阻止呢?
    李曦继续说到:“催眠术影响到的是意识,而意识也会影响到身体。简单让你体验一下,现在你觉得脖子有点发痒,用力去想,给你一分钟时间。”
    穆晴照办,凝神想着耳根下那块皮肤正在瘙痒,还没到一分钟,已经忍不住去挠了。
    李曦叹气说:“明明本来不痒,慢慢就痒起来,这就是意识的能量,你这还是在清醒状态下,何况是完全没有防备的催眠状态下呢?只要我告诉他他身上有老鼠,他就会跳起来拼命拍打自己,我告诉他眼睛里有虫子,他会连眼球都扣下来。”
    穆晴又是倒吸一口冷气。
    李曦:“所以催眠师要很注意不能发出有伤害意图的指令,但是当时我一味要加强刺激,反复让沈宁进入他最恐惧的记忆中,导致他陷入太深,而我原本解开催眠的那把锁,就是那副三角铁,此时也失去了作用。”
    “为什么会失效?”
    “这也是我一开始想不明白的原因,现在我知道,沈宁自己的意识太过强大,对抗他的意识我已经用了很多办法,引导他最后进入爆发,而在那种他失控的状态下,疯狂的意识被他自己锁住了,我这把钥匙,打不开。”
    穆晴听得心惊胆战:“那他会怎么样?”
    李曦揉揉太阳穴:“就像做了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他无比真实地感受到回忆中那个可怕的场景,感觉到同样的雨,同样的河水,同样的嘲笑声,于是他的身体负荷不了,出现了异状。具体为什么会大量出水,我太无知了。”
    “也就是说很危险了?”穆晴几乎要哭出来,“万一他有生命危险,万一他死了,那我们怎么办?”
    “是问我怎么办。”李曦此刻冷静了下来,“这次催眠术是我能力不够,妄自使用的,如果沈宁真的有什么不测,所有责任都由我来负。”
    穆晴叫起来:“难道你一命抵一命吗?怎么会发展成这样!你别吓我好不好?”
    李曦看了她一眼:“其实我有把握不会出生命危险,具体原因的话,一切等沈宁没事再说吧。”
    沈宁出了意外之后,李曦说话再也不打包票了。
    穆晴心乱如麻,也不再回话。
    二十分钟后医生摘了口罩出来,穆晴等人迎上去,看到医生表情复杂,脸上各种表情都有,不解,震惊,疑虑展露无遗。
    “医生……”穆晴问。
    “没事,已经平稳了,有点脱水,挂了葡萄糖,其他体征平稳。”
    “太好了。”穆晴不信神,却在胸口划起了十字。
    “不过……他肺部有积水,这就是矛盾的地方了,溺水和脱水表现都存在。他究竟做了什么事?”。
    “是的,实际上当时我们在做一个深水催眠,让这孩子以为自己是在河水当中,没想到……这事太奇怪了。”
    “他是在室内出事的?”看到穆晴点头,医生长大了嘴巴,在干燥的室内溺水,穆晴已经可以想象到这条怪异的消息即将传遍整个医院。
    李曦如释重负:“我的猜想是正确的,他绝对不会有事。”
    穆晴还是有点气恼:“为什么?”
    李曦说:“因为他十二岁那年,被扔进水中,也安全活了下来。”
    这话好像有道理又好像没道理,但是穆晴来不及细想,王总已经风风火火地过来了。
    沈宁的父母没有多说什么,甚至没有任何怪罪的意思,他们就只守在儿子病床,试图喂点米粥进去。不管穆晴说什么,他们都只是摇摇头。
    王总一进门就连声道歉,他快步走到沈宁病床前,握住沈宁母亲的手:“这次是我们节目组的问题,我代他们向你们说对不起,差点就害了这可怜的孩子,一切损失都我们来,希望沈宁安心养病,有什么要求你们尽管提。”
    穆晴心想,要是往严重里面说的话,虽然有合同证明双方均出自愿,沈宁父母要告节目组过失伤害也是可以的,王总只字不提这方面,果然是老手。
    沈宁母亲还没说话,眼泪就滚了下来:“领导,我孩子变成这样,你让我们怎么办?”
    王总明显松了一口气,沈宁父母看来完全不懂法律方面的常识,他终于注意到穆晴的存在,问道:“小穆,沈宁情况现在怎么样了?”穆晴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含糊道:“医生说需要休养。”
    王总道:“必须的必须的,这样吧,这段时间你们一家人所有开支都我们负责,另外这一万块钱是给沈宁买一点营养品的,希望你们不要推辞。”
    看到一沓红票子,沈宁父母的态度终于松动了,毕竟孩子也没出什么事,平白得一笔钱他们已经满足了。
    双方气氛友好持续到门口,王总示意穆晴出去,穆晴知道问责的时候到了。
    “究竟怎么回事?”王总按捺不住怒火。
    穆晴简短地交代了催眠室里面发生的事情,匪夷所思的事实让王总这个见多识广的人也纳闷了起来。
    “催眠术真有这本事?”王总不客气地问李曦,他对催眠师并不存在什么敬意,对他来说,李曦只是为他节目服务而已。
    李曦一向和王总不对盘,就只是点点头。
    “王八蛋。”王总也爆起了粗口,“你还想不想干了?要是闹出什么事,趁早给我走人。”
    穆晴知道王总还在心疼那扔出去的钞票,但看李曦脸色铁青,也要发作,赶紧打圆场:“王总,现在不也没事了吗,下次我们会注意的。”
    “下次,你们还敢有下次吗?小穆,我一直觉得你能力很强,让你负责这一个节目也是为了锻炼你,但是连一个催眠师都管不好,我对你很失望。”
    “对不起,王总。”穆晴低下了头。
    李曦看到穆晴为自己挨骂,终于忍不住脾气,冷冷说:“王总,所有损失我来负责,如果你们对我失去信心,我们可以终止合同。”
    王总刚刚大声训斥一方面是真的恼怒,一方面也是为了说给病房内的沈宁家人听,见李曦真杠上了,仔细一盘算,反正这次也没出大事,而催眠视频正广受好评,犯不着就此终止节目,于是换了口气悄悄说:“是我嘴巴太臭了,不好意思太着急了,这事也不能完全怪你,要不是你说,我还真不相信天底下有这么诡异的事情。”
    李曦不答腔,他其实也有点后悔,王总便换了话题,对穆晴说:“我想听听你对沈宁接下来怎么处理。”
    “我想还是争取他父母的同意,把已录的带子剪辑播出,至于结尾,就按照原来的方案我们自己按一个。”
    王总点点头:“好好安抚沈宁一家。”说完又匆匆离去。
    李曦到病房向家属道了个歉,穆晴便送他下楼,目送他显得有点失落的背影,随后努力露出笑容往回走。
    虽然捅娄子的未必是她,但是有时候却必须收拾烂摊子不是吗?
    还没步入沈宁病房,就听见里面大吵大闹。
    “你这缺心眼的傻老婆娘,你脑筋是不是被狗吃了!”这粗哑而歇斯底里的声音,不是沈宁父亲还会有谁?
    护士的脾气也不算太好,尖声喝着他:“你先别闹!让不让其他人休息了?”
    接着护士急走出来,正好撞上穆晴:“你来得正好,你说吧这病人家属是怎么回事啊?我们这里是医院不是派出所,有这么泼妇骂街的吗?我跟你说啊再这么吵麻烦你们转院去!”
    听到别人骂自己丈夫,刚刚还柔柔弱弱的沈宁妈妈,立刻也叫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谁泼妇?你说谁是泼妇?”
    护士也不是省油的灯,冷笑一声说:“我还没指名道姓呢,倒有人跳出来了。”
    一时之间,房内沈宁父亲的喊声,医生的呵斥声,房外护士的尖牙利嘴夹杂着沈宁妈妈不停的怒骂声,混乱成一片,已经有保安按着通话器走过来。
    穆晴从录影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早就摇摇欲坠,现在被这么一吵,却激发了身体中的斗志,大喝一声:“都别吵了!”
    所有人停下来愣愣地看着她,只有一个声音悠悠的响起来:“妈,我饿。”
    沈宁早就醒了,但是一醒来父母就为了那一万块在争执,沈宁母亲认为事情过去就算了,但是沈宁父亲又想到节目组那么有钱,给的太少了,于是为了这事一个破口大骂,一个哭哭啼啼,沈宁睁开眼又闭上眼,来自父母的咒骂声却始终倾泻不断。
    现在终于他有机会发出自己的声音。
    一片惊人的安静,沈宁在这片安静中坐起来,继续说:“妈,我想吃鸡腿。”
    沈宁能正常说话了,他还是没有表情,但是穆晴觉得这眼神已经由漠然变成了平静,一词之差,这孩子已经重新开始开始了。
    她觉得眼眶有点热,她现在非常希望李曦就在身边,能够跟他说一句:“李老师,你看,真棒。”
    沈宁妈妈也有点反应不过来,太多年没有听自己的孩子喊妈了,这种惊喜让她本来僵直的身子晃了一下,她笑了笑,又笑了笑,抹起眼泪道:“哎!妈这就给你去买,这就去,宁儿乖,等妈一下,就一会啊。”
    边说边手忙脚乱地拿起保温杯,拿起饭盒,逃也似的的出去,就像没办法面对一样。
    沈宁的父亲火气一下子也熄灭了,变得特别乖顺:“我给你倒杯水,你躺着,你躺下你坐起来干什么!”
    沈宁拉好被子,转身继续睡。
    穆晴退出去,没走两步,看见沈宁的妈妈正坐在地上哭。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在满脸沟壑间滚动。
    穆晴不知道说什么,轻声道:“这是好事啊。”
    沈宁妈哭着点头:“太好了,穆记者,你不知道,我多高兴,我太高兴了,我这是高兴的哭,我这一哭怎么就停不下来了。”
    沈宁的妈妈穿着洗得发毛的旧蓝布夹克衫,在穆晴的印象中,从第一面起,她的衣服就没有变过,手上拎着保温瓶,显然是新买的,被爱惜地罩上了一个布套子。
    他们一家为了儿子已经倾尽了所有,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穆晴鼻子一酸,眼泪也滴了下来:“大姐,我陪你去打饭。”
    沈宁妈妈慌忙擦擦眼泪,笑道:“我得快去,我儿子饿了,要吃鸡腿。”
    穆晴抽抽鼻子,想接过沈宁妈妈手上的一堆东西:“大姐,真是对不住,刚刚我就想道歉了,我们节目组想得不够周道,害得沈宁这孩子进了医院。”
    话音没落,沈宁妈妈已经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穆记者,谢谢你们,谢谢你,我们全家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们对我们的恩情。”
    穆晴连忙扶她起来:“大姐你这是做什么?"
    沈宁妈妈刚起来,又听嗵的一声,沈宁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来,也跪在病房门口,直直说:“穆记者,我对不住你们!我就给你们跪下了!”
    穆晴觉得这场面相当荒谬,如同参加了什么煽情电视节目,可眼泪还是没有止住,半晌才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兵行险招,穆晴想,李老师,你还是成功了。
    最大的功臣却郁郁地早就离开,留下穆晴接受这份感谢,回到病房的时候,沈宁微微点头示意,望着穆晴说:“代我像小洁说对不起,她长得太像莉莉了。”
    沈宁话语流畅,表情平静,仿佛过去那几年并没有存在过,穆晴本想问他感觉如何,但是最后还是微笑道:“有机会你自己跟她说吧。”
    终于都过去了,啼笑皆非的一天。
    车子绕着医院开了几圈,穆晴突然想到李曦的诊所去,喝一口茶,听李曦讲他的大道理,告诉她为什么沈宁会苏醒,还有他胸有成竹的秘密,李曦现在还会在吗?他好像一直也独来独往的样子,今天王总说完那些话,他满脸受伤的样子让穆晴觉得有一丝不忍。
    一直都是工作伙伴的关系,穆晴偶尔也像现在这样,想去关心一下李曦的私人生活,问问他自己对节目的看法,问问他为什么要选择做一名催眠师。
    但穆晴害怕每个问题都会变成反问,也害怕即使知道了李曦的生活,其实也只是出于一种虚假的关心。
    就像他们对于沈宁一样,明知道沈宁内心是有阴影的,是有病的,但对他的行为还是充满厌恶。真正治好了,穆晴有开心的感觉吗?
    没有,只是如释重负而已。
    假如她对沈宁多关心一点,真正的希望他好,她就应该忍受沈宁母亲的絮叨,了解沈宁的童年,至少可以查询下癔症的资料,也能询问下李曦的方案,做好一切准备。
    但是她没有,甚至连沈宁前几次的录像带都放在那懒得多看几遍。
    沈宁意图纵火,她只是愤怒资料差点被毁。
    沈宁跟踪小洁,她只是后怕要担责任。
    她不去探寻这背后的动机,一味以恶来揣度这个少年。
    工作对她而言,意义仅仅是赚钱,获得领导认可是吗?
    穆晴啊,你真是个不值得信任的人。
    沈宁对你来说不算什么,桑影呢?到现在连个电话也没有打过去。朵朵呢?朵朵是最配合的受术者,为了达到节目的要求她不惜提供了从小到大所有丑陋的照片。
    如果催眠能够洗去心里的疲惫的话,穆晴第一次希望直面李曦,告诉他自己心里的茫然,为什么失去了对人爱的能力,为什么不再关心工作以外的世界?
    她又兜了两圈,在夜色完全笼罩城市之前,回家了。
    再一次放弃跟人沟通交流的机会,仅此而已。
    今天就到这里吧~~
    @jhhht 42楼 2013-05-17 22:41:00
    楼主今天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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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有事 没来得及更 今天补上~谢谢关注
    第十章 在延绵不断的雨季不断犯错

    沈宁催眠获得成功的消息给整个节目组打了一剂强心针,连小安都喜上眉梢,认为不用在面对穆晴的低气压。
    不过等穆晴来了公司以后,大家一窥她的面色,自觉俯下脑袋假装在电脑面前忙碌。
    穆晴并没有笑容,她径直去了王总办公室汇报工作。
    领导办公室在走廊最尽头,一路窗台长挂下来的藤兰在地上投射出斑块一样的影子,穆晴有时候心烦了会到这边走一会,反正领导藏在毛玻璃里面也看不到她。
    今天却是例外,门半开着,穆晴认为领导来了访客,正在迟疑,听到王总在里面说:“她来得正好。小穆你进来。”
    穆晴诧异地发现李曦也在,他今天穿了米白色衬衫,大夏天依旧围了那条红色薄棉围巾,穆晴暗道幸亏办公楼冷气打得足,不然他脖子非捂出痱子不可。
    穆晴问道:“你怎么也在?”
    “我太太的旨意。”李曦指了指身后。
    “啊?”太太?穆晴见到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浓妆掩饰不了岁月的痕迹,正高挑着细眉毛看向穆晴。
    穆晴还来不及寒暄,李曦老婆挟裹着香粉味儿一下冲过来,握住穆晴的手,热情洋溢笑道:“原来你就是穆记者,听我先生说了很多你的事情,这段时间多谢你照顾我先生了。”
    穆晴不好抽回手,也只好寒暄道:“李曦也跟我提过你很多次呢。”心中却腹诽,这是何方神圣?
    “是吗?那今天我们算是正式见面了,我叫黄慧,是李曦的太太兼经理人。”
    穆晴狐疑地转着眼珠,经理人?又是个什么状况?她求救地看向王总,王总也只顾擦满脑门油汗,看来跟这位李夫人已经谈了有一会。
    穆晴只好转向李曦,拜托你把你老婆手拉开好吗?
    像是听到了穆晴的心声,李曦揽回自己的妻子,穆晴松口气,发现这夫妻俩差别还真大,年纪虽然差不多,但是感觉上李曦老婆比他大一辈似的,撇开那妆容,这高高的卷发和枣红色连衣裙是怎么回事?李曦是个知名的催眠师,自己虽然不修边幅,但是穿衣打扮还是有那么些腔调,而他老婆完全就是路边师奶,两人不搭到了一定地步。
    王总说:“小穆,今天李老师把夫人都搬出来了,大家一起坐下来谈谈吧?”
    “谈,什么?”穆晴只好问。
    这位叫黄慧的女士啪地把一份文件往桌上一按:“王总,穆记者,我们就快人快语了。昨天听李老师助理说,你们关于治疗方案有一点争执,今天我也知道了,我们李老师的方案一点问题也没有,甚至可以说换成任何其他人,那个叫沈宁的孩子都不会好得这么快,你们同意这一点吧?”
    穆晴嘟囔着,我们能不同意么?看李曦也是一脸无奈,穆晴有点明白了,李曦是典型的妻管严。
    王总笑眯眯的也没有什么情绪,点头说:“你说的对。”
    黄慧更神气了,坐下来翘起二郎腿:“我们李老师不太喜欢跟人打交道,他是搞学术研究的,所以昨天不愉快以后,我想和节目组沟通这一块就换我来吧,之前李老师一些工作也是这么安排的,你们同意吗?”
    王总扯扯嘴角,搓搓手指。现在全场仿佛黄慧才是决定者,王总这个强势派显然不太喜欢跟黄慧有什么瓜葛。
    黄慧笑一声:“之前的合同也差不多到期了,所以我重拟了一份,如果大家没意见的话,那就签字吧!”
    穆晴拿起这份新合同,和王总传递看了一下,发现内容变了太多,现在按照一个一个案例来算,成功一个算一份酬劳,催眠师随时可以选择不再继续,双方可以提前说明终止合同。王总面上已经有点不快,这份合同明显是利于李曦那一方的,怎么看都不公平。
    穆晴立刻说:“黄姐,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吧?我们之前是有点误会,但是磨合期已经过去了,续签就行了,就不必重拟合同这么麻烦了吧?”
    黄慧笑得眯起了眼睛:“一点都不麻烦,签个字就生效了。”
    穆晴忍不住狠狠剜了李曦一眼,他这位夫人可真够狠的,软硬不吃,摆明了不合作的态度。
    老总不愧是老总,关键时候还是起作用的,他轻咳一声,笑道:“情况我大概了解了,具体的我跟小穆商量以后再通知你们可以吗?”
    黄慧也无所谓的样子,笑说:“当然了。”说着便要挽起丈夫的手离开。
    王总却说:“我还有些事要跟李老师单独商量。”
    黄慧嫣然一笑,勒出深深法令纹:“那我就等你们的好消息。”
    等黄慧高跟鞋咔咔离开,三人面面相觑。
    穆晴率先发难,对着李曦她就没那么客气了:“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我们节目组原来的条件不够好吗?”难道他老婆看着节目火了,想要挟他们增加报仇?她以为这是电影吗?靠买票房的?我们只不过是拉点广告而已,原先的酬劳已经让王总心痛了。
    李曦苦笑道:“原先我答应你们的我统统做到,只是合同…我也做不了主。”
    王总慢条斯理说:“李老师,是不是昨天我说的话太冲了?我再一次道歉,希望你不计前嫌,不要抛弃我们才好。”
    李曦对着他也客套:“没有的事,我就把我的态度表明了,接下来请王总定夺吧。穆记者,我在外面等你,关于沈宁我还有话要讲。”
    说完点点头,起身离开了。
    王总转着手中的杯子,阴阳怪气说:“小穆啊,你找来的可都是人才啊。”
    穆晴低头:“王总,是我的错。但是目前李曦已经上手了,我们配合也比较熟悉,再换一个催眠师恐怕会影响节目录制,再说,现在N城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催眠师了。”
    王总说:“不去找怎么知道不合适呢?”这句话算是说明他已经有了换人的打算了。
    穆晴本来会点头说好,然后着手去安排新的催眠师,今天不知为何,固执了一回:“李老师手上还有几个案例,现在离开不合适。”
    王总挥挥手:“没什么不合适的,换个人继续做。”
    穆晴只好拿出桑影说事:“但是受术者坚持要李老师做催眠。”
    王总不耐烦了:“那就换个案例,难道我们还找不到人?”
    “不如您先看看,那个案例预告我已经剪好了,就在您右手边。”
    桑影的带子搁在桌角,和一堆录影带混在一起,王总挥挥手:“我先看看。”
    穆晴在茶水间找到了李曦,正捧着他那宝贝水杯一口口吹气。
    穆晴叹口气:“虽然你夫人提的要求有点苛刻,但是我也尽量帮你争取了。”
    没想到李曦却苦着一张脸,下巴搁在搭着的手上:“我还以为可以结束了呢!”
    穆晴张大嘴巴:“原来是你不想干了?”
    李曦叹道:“实话跟你说,我觉得我的催眠和商业模式可能无法挂钩。真正的催眠必须是长期的,彻底的,进度可能缓慢,效果可能不明显,但是是对受术者负责的。"
    穆晴接过他的话:“而要做节目的话,很多地方必须要妥协。这个意思对吧?”
    李曦解释:“我不是怪你们,沈宁的事我负主要责任,我的心态也浮躁了起来,所以我想还是退回到本职工作,自己也沉下心来。”
    穆晴冷笑一声:“那当初你答应跟我们合作的时候,难道没有想到这一点吗?”
    李曦看着窗外:“我以为我可以协调得很好,只是我以为而已。能力不足,抱歉了。”
    穆晴沉默了一会说:“既然是这样,那我只要求最后一点,现在朵朵和桑影的案例一时别人也无法接手,我们一起把这两个做完,然后你想离开的话,我也不勉强。”
    李曦同意了,看着她说:“穆记者,都是我个人的问题,你没有任何错,谢谢你的谅解。”
    话说到这份上,穆晴也只能笑笑,难道还要检讨自己不成?她心中满是失望,她没想到原来只有她一个人在坚持而已,之前的难关大家都没有退却,到了一切顺利的时候才疲态俱现吗?
    算了算了,她摇摇头,除了自己果然都没有可靠的,即使是一个人,也要把工作继续下去。
    “你刚才讲对沈宁的事还有话要说是什么意思?不是已经结束了吗?因为青春期受到的刺激,一遇上雷雨就会触发癔症,还有别的解释吗?”
    李曦笑笑说:“给观众们看的,只是片面的真相。青春期性启蒙阶段的羞耻感,导致了沈宁一到雷雨天就会癔症发作,然后昏倒,我的催眠也是针对这个部分,可以说算是成功了。但是沈宁重新开口,回到正常交流,并不完全是我的功劳。”
    穆晴糊涂了,问道:“你是说昏倒和自闭不是同一个原因?”
    李曦点头:“我只不过是放大了刺激,让他变得更加敏感,其中产生的变化,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他自闭的原因,来自于家庭。他在催眠室醒不过来,是因为我的钥匙对不上他的锁,他真正的钥匙,是父母的争吵声。”
    见穆晴不解,他又补充了句:“这也是小洁告诉我之后,我才想到的。我对沈宁的父母,之前太缺乏了解。所以在对沈宁的催眠上,走了很多弯路,一心认为只是一件事情引发了他的症状,却没想到他整个人格的形成,跟成长的环境密不可分。”
    穆晴思考了一会,想起在病房里面嘈杂的那一幕,沈宁父母暴怒的声音,跟雷声何其相似。沈宁在刚刚发育的时候,蒙受了少年心灵不能承受的打击,退回到家庭,却又面对父母的对骂,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没有人关心他怎么了,所以他干脆就不说话了。
    这种状况在成千上万个家庭中发生,父母会发现孩子变得沉默,会觉得孩子已经长大,有另一个世界,实际上只是孩子慢慢关上了自己的门而已。
    见穆晴终于明白,李曦伸伸懒腰:“真是复杂啊,四十五分钟的视频,你觉得观众愿意看这个部分吗?”
    穆晴叹口气,没反驳他的话,现在的观众已经坐不下来去静静看一档或许有道理但是没有狗血的节目了。
    李曦说:“这也是我想终止合作的原因之一。”
    穆晴知道,随着收视率的攀升,领导的要求,节目越来越功利,竞争对手也是穷尽浑身解数,企图制造比他们更加有噱头的视频,整个大环境就是这样,一个催眠师是无法改变的。
    既然无法改变,他选择离开。
    半小时后穆晴惴惴不安地再度敲门,王总摸着下巴不说话,猛地一拍桌子,把穆晴下了一跳。
    “太精彩了!”王总热情地说,指着播放机上桑影的视频。穆晴松了一口气。
    “是实在的,看你这个视频,我简直就像看电影大片一样,这种气氛,这个女孩的表现力都太出色了。你终于想开了,我早就说纪实素材不如找人来演,你看酷豆最近推出的三角恋和师生恋系列,多么火爆!其实不就是编出来的小电视剧嘛!”
    穆晴打断王总的话,苦笑道:“王总,我们这些不是演出来的,都是真的。”
    “你是说这个女孩真的是这样一个人?”
    穆晴说:“是的。”
    连一向八风不动的王总,都张大了嘴巴,他指指凳子,让穆晴坐下来说。
    “这女孩看起来外型不错,家境应该也不错,你是说她真的这么……这么放荡?”看来王总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开头的诡异房间,而是夜场里面桑影那勾魂的背影。
    穆晴暗想中年男人果然最好这口,便道:“不光是私生活比较混乱的问题,您看一下她房间的布置,还有自残的图片,这个女孩身上有许多年轻人阴暗的东西。”
    王总笑起来:“小穆,这个事情你要深挖,狠挖,我们争取把她做成主打系列。”
    “好的我会跟李老师商量的。”
    王总不耐烦地挥手:“不用管他,换人,我觉得这个催眠师本事么就那样,脾气还特别大,伺候不起!”
    穆晴哑然,刚请求李曦继续,现在又要回到王总这边,这种双面胶的工作也太艰巨了。
    半晌她只好拿桑影说事:“王总,就是这个姑娘,一定要求李老师来做催眠。”
    其实桑影没有明确讲过,但这时候不得不借出来当保命符了。
    王总脸上阴晴不定,最后说:“那合同签就是了,我们让一步,只是那个黄慧,不好办啊……”
    穆晴立刻打包票:“王总你放心,我来和她沟通。”
    “这样我就放心了,辛苦你了。”王总合起双手,穆晴知道那是送客的意思,乖乖走出去带上门。
    说服完两个人之后,穆晴深吸口气,看到朵朵在办公室外站着。
    差不多半个星期没有见到朵朵,她气色看起来没有上一次好,脸也有点浮肿,带着羞怯望着她。
    穆晴心中一动,想起李曦曾经让她问朵朵,究竟为什么会得上这个毛病。
    压力有很多种,有人因为被甩,狂吃三个月暴涨八十斤,有人因为考试失利,胡吃海喝撑坏自己所有衣服,朵朵的一切都发生在十多年前,十多年前她还是一个小学生,哪边来这么大压力?
    穆晴笑着跟朵朵打招呼:“为什么不进去坐?”
    朵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就是来看看,不打扰你们了,这个送给你和小洁。”
    她摊开手,手上有两个小木偶,木偶头顶削去,装了沙土和草的种子,现在已经茸茸生出了一层绿色的“头发。”
    穆晴有点受宠若惊,她没想到朵朵会这么有心,由衷地喜欢起面前这个女孩子:“谢谢你,我想跟你聊聊可以吗?”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穆晴点了一杯咖啡,朵朵只要冰水,但是水杯端上来之后,她碰都没碰一下。
    穆晴先是通知她:“朵朵,这个礼拜我们集中为你安排三次催眠,我很有把握你的情况一定会好转的,节目我们下个礼拜就会播出。”
    朵朵赶紧道谢:“穆姐你对我太好了。我觉得李老师的催眠真的好神,自从上次他给我做过试催眠以后,我觉得自己再也不那么饿了。”
    李曦有做过什么吗?穆晴狐疑地回想了一下,李曦其实不过随便测试一下朵朵的接受能力吧。不过可能只是朵朵自己的心理暗示而已,穆晴接着问:“朵朵,你还记得你暴食的症状,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朵朵迅速回答:“十多年前。”
    穆晴说:“究竟是哪一年呢?那一年你在做什么?”朵朵的表情有点疑惑,穆晴安慰道:“不要急,慢慢想,在正式催眠之前,我们了解得越详细越好。”
    朵朵最终还是摇摇头,茫然说:“可能是小学二年级,也可能是三年级吧,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记不清了。”
    穆晴觉得有点奇怪,既然朵朵这么在意自己的暴食症,为什么连怎么开始怎么发生都记不清呢?而且朵朵看起来很不想提这回事的样子。穆晴心道,你现在不说,进入催眠还不是一清二楚?不过她还是宁愿相信朵朵是真的记不起来了,于是岔开话题:“你家里一共几个人?”
    朵朵低头:“我,妈妈。”
    真巧,跟我一样。穆晴问:“爸爸呢?”
    朵朵答:“死了吧。”
    “啊对不起。”穆晴连忙道歉,心中也顿时一痛,对这个孩子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朵朵又恢复到羞涩的表情:“没什么对不起的,我也不知道我爸爸现在怎么样了,他离开了我和妈妈,我每天都希望他早点死了算了。”
    穆晴干笑了一声,喝了一大口咖啡,没想到朵朵看起来那么温柔,心里也挺狠。她问:“那你妈妈知道你来上节目的事情吗?”
    朵朵摇头:“她知道的话,会说我没用的。而且她不喜欢我抛头露面,说节目什么的都是骗人的。”
    穆晴有点尴尬,岔开话题说:“如果她不知道的话,那会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确切地说,是会不会给节目组带来什么麻烦。
    小洁又摇摇头:“她不会知道的,她一直都很忙。”
    “那你妈妈希望你减肥吗?”
    “她说只有愚蠢的女人才会让自己发胖。”
    穆晴长长哦了一声,心想一定要把这个告诉李曦,说不定朵朵妈妈正是压力的来源。
    “说说你的妈妈吧。”
    提到妈妈,朵朵的眼睛就亮了:“我妈可厉害可美了,她现在是法院的院长,讲话的时候别人都不敢喘气的,听姥姥说,妈妈从小就是尖子生,会弹钢琴,会好几国语言,跟她比我太普通了。”
    “不会呀,我觉得你很可爱。”穆晴尽力想安慰她,说出来却自己都觉得敷衍。
    朵朵没有在意,滔滔不绝地说着对妈妈的赞美之词,穆晴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打岔:“那她知道你得暴食症以后,态度是怎样的?”“她很生气,我太胖了,妈妈说我完全失败,是一个糟糕的作品,她说这都是我爸爸的基因。我爸爸确实也是个大胖子,跟我一样特别喜欢吃东西。”
    “那时候你爸爸还在?你们是什么时候分开的?”“升高中的时候吧,他送我去学校,帮我把蚊帐拉好,就走了,再也没有回过家。”
    “知道为什么吗?”“他在外面有人了呗。”朵朵犹豫了一下,大概是觉得下面的话说出来很丢人。“他走的时候卷走了家里的现金和存折,一分钱也没有留给我跟妈妈。幸好我妈妈早有准备,没有让他带走太多。”
    穆晴一阵恻然,想必朵朵的父母之间有着许多勾心斗角,童年目睹这么多事,心理肯定有创伤。
    “你们后来就没有联系了?”“没有,他工作也辞了,手机也关了,后来干脆就是空号了。”
    “你试着联系过他?”“怎么可能,那么垃圾的爸爸,我早就希望他从家里消失了,整天只会抽烟,弄得家里都臭烘烘的。”
    “你真的相信你爸爸外面有人?”虽然这是隐私,穆晴还是问了。
    “我也不知道,其实我爸爸给我留下一张纸条,这个纸条我妈妈也不知道。”
    穆晴当然好奇纸条的内容,不过既然朵朵妈妈都不知道,她也不好意思追问。
    “是秘密的话不用勉强告诉我的,没关系。”
    朵朵看却满不在乎对她说:“上面告诉我,他生了很重的病,为了不拖累我跟妈妈,他自己安排好余生。”
    “为什么不告诉妈妈呢?”“我爸爸是小说家,这种东西告诉妈妈,只会又被妈妈笑而已。这么扯的东西,谁会相信。”
    穆晴懂了,朵朵是想保留爸爸最后一点自尊。在朵朵的描述中,她的妈妈是个优秀强势的女人,对待女儿和丈夫都非常人般的严苛,难怪到后来丈夫会离开她,如果真的是在外面找了小三,也可以理解。
    对于婚姻中的外遇,穆晴跟绝大多数女同胞的想法都不一样,她虽然也很痛恨男人的不忠诚,但很多时候更愿意看看究竟夫妻间谁出了问题,她的理论是,第三者只是暴露问题的道具而已。
    可惜每次跟同事或者朋友辩论的时候,大家都用不可理喻的眼神看着她,对她说她根本没有考虑到道德和责任的问题。
    也许对于婚姻,穆晴确实不够了解。
    她看看手表,已经过了时间,便微笑对朵朵说:“你先回家吧,我先上楼工作了,明天下午两点我们准时开始催眠,你要加油。”
    朵朵的表情好像被抛弃似的,投来无助的眼神,大概她实在不想一个人呆着吧。
    穆晴只好带着歉意回到办公室,坐下觉得饥肠辘辘,早午饭都没有吃还空着肚子灌了一杯咖啡,想胖起来都难。她突然想到魏先生,魏先生在她忙碌灰暗的生活中就像是一束阳光,想到他就有种透过气的感觉,她现在太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了,于是顾不得矜持,低头发了条短信:“你吃过了吗?”几秒钟后手机响了,魏先生直接打了她电话,她接通,用愉快地声音打招呼:“嗨!”
    对面却没有声音。
    穆晴又贴近耳朵:“喂?”那头好像有呼吸的声音,随即喀嗒一声挂掉了。
    穆晴撇撇嘴,可能信号不好吧,只能郁闷找了小洁一起吃午饭,顺便把朵朵的礼物带给她。
    哇!一半了!!!!!!!
    @jhhht 58楼 2013-05-20 13:05:00
    楼主睡着了。催眠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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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啦 最近比较忙 马上更~~
    第十一章 失落的片段

    穆晴在日记里面写,今天一切都要顺利。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穆晴现在的感受,那就是起死回生。到了李曦诊所,发现李曦终于元神归位,又开始谈笑风生,衣服洗过了,领带熨过了,连头发都离奇地梳得整整齐齐。
    穆晴心想老婆回来了就是不一样,抬起脚往他身后望了望,高发髻枣红裙不在。
    对于李曦已经结婚的事实,穆晴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意外,李曦这把年纪不结婚才怪,但是从来没有听李曦提起过他的妻子,也没见到他戴婚戒,所以穆晴从来都不知道这号人物存在。
    都认识这么久了,穆晴知道李曦喜欢喝茶,听爵士,好像还有点信佛,但是惟独对于他的家庭,还有他工作之外的生活,一无所知。想到这么一个朝夕相处的人,原来是这么陌生,穆晴也有一点沮丧的感觉。
    李曦见穆晴左顾右盼,自然是知道她心中想的是什么,用报纸一卷敲敲她头:“别看了,我老婆今天没来,她啊,听说我又答应继续做了,气得一整天没理我。”
    “那我跟谁签合同呢?”上次合同已经到期,还不续约的话李曦真的不归她管了。
    李曦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不是还过来了吗?昨晚上刚好被老婆踢出家门,回办公室研究你传给我的档案来着。”
    穆晴传给李曦的是朵朵的家庭背景资料,她也算是吸取了教训,争取把朵朵的催眠做得万无一失。
    穆晴问:“你怎么看?”
    李曦晃晃脑袋:“初步看来跟她的家庭压力有关,需要她母亲的配合——说起来那小姑娘呢?”
    这么一提他们才发现,朵朵来好一会了,安安静静地也不出声,坐得远远的估计是怕打扰到他们谈话。
    穆晴招招手:“朵朵,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朵朵羞涩道:“我呆在家里会忍不住乱吃东西,在这儿你们看着我,我不好意思。”
    穆晴心中微叹,可怜起这个女孩,别人都在忙着恋爱生活,她每时每刻却在为吃不吃东西挣扎,便柔声道:“朵朵,刚刚我跟李老师商量过了,你妈妈有空吗?能不能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呢?”
    朵朵脸顿时涨得通红,惊恐地抬起头瞪大眼睛:“穆姐姐,请你千万不要告诉我的妈妈,我不想让她知道我这么没用。”
    李曦安慰道:“能主动寻求帮助就是一种勇气的表现,你妈妈应该很高兴看到你愿意改变自己的。”
    朵朵摇摇头,眼神一黯:“她不是这样的,不是你们想的。穆姐姐,一定要我妈妈来吗?”
    看到朵朵乞求的眼神,穆晴为难地看了一眼李曦,见李曦微微点头,只好说:“朵朵,根据我们的分析,你这种情况跟你妈妈有关系,一起来效果才会更好。”
    朵朵吃惊地说:“跟我妈妈怎么会有关系?都是我不好。那穆姐姐,如果一定要我妈妈来,那真对不起我不能继续参加了。对不起。”
    说完她攥起书包飞快转身就走。
    穆晴急叫道:“你等一等!”回头又对李曦说:“她太害怕她妈妈了,要不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穆晴从心里不愿意放弃朵朵,相比起奇奇怪怪的桑影,拒不合作的沈宁,朵朵又乖巧又贴心,她昨天送的绿草小人已经挂在了办公室窗上,穆晴这次是真的愿意去帮助这样一个好孩子。
    李曦挠挠头,颇有点奇怪,朵朵的案例就吸引力而言是目前为止最弱的,如果穆晴需要,他随时可以再挑一些让人咋舌的对象,穆晴这么做跟她以往的铁腕作风不同,难道是发生了什么?
    他玩味地看了一会穆晴,穆晴被他瞧得不好意思起来:“你倒是说话呀,朵朵还等着呢!”
    李曦含笑道:“只要你同意,我就尽力一试。”既然不能请来朵朵母亲直取要害,大不了剑走偏锋多花些功夫,李曦打定主意也帮帮这小姑娘。
    穆晴也笑了,找回一点并肩战斗的感觉,看人基本上也到齐了,便把催眠室整顿一下正式开始。
    催眠室的床褥重新换过了,上次沈宁弄湿的被扔在沙盘桌上,穆晴有些不是滋味,沈宁父母昨天离开省城,走时千恩万谢,一定要请穆晴他们吃饭。
    穆晴把李曦的结论告诉了他们,沈宁父母脸上有些挂不住,他们没想到孩子变成这样居然还有自己的原因,尤其是沈宁的妈妈,听着听着就抹泪,开始埋怨自己的丈夫。
    沈宁挂着微笑一直在旁,也不太说话,父母再度吵起来的时候,他的微笑也没有改变,好像事不关己一样。
    穆晴最后也没去吃饭,叹口气送他们到了车站,孩子也许可以改变自己应对的方式,但是成年人这么多年的习惯性格,已经积淀得太严重,想要沈宁父母尝试和平相处,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沈宁现在是治好了,以后会怎么样?穆晴总觉得他的微笑让自己心中冷冷的,这个孩子在冲动的情况下,除了纵火和跟踪,还会做出什么事呢?
    抛开对沈宁的担心,穆晴转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朵朵。
    朵朵闭着眼睛,黑发落在两旁,呼吸均匀,她对李曦和穆晴表现出的是全然的信任,穆晴祈祷李曦这次能干脆利落地平复朵朵的烦恼。
    尽管她自己没有这样的经历,但是最近几个案例也让她认识到了,这一代年轻的孩子是多么敏感,任何伤害都可能导致精神的崩溃。
    李曦点点头,穆晴和小洁还有摄像退了出去。监视器的画面调整完毕,李曦正站在中央开始引导词。
    深呼吸完之后,李曦开始慢慢描述:“现在你面前放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里面会反映你每一分钟的相貌,从小到大,从你记事起到刚刚两分钟前,你的脸都会产生不同的变化,现在我从一数到十,你的记忆就开始流淌,镜子中的脸孔会快速变化,当我数到十的时候,会定格在一个画面,你会告诉我镜子里你的样子,你为什么会是那样。”
    这十下李曦读得非常慢,给朵朵充分的想象空间,穆晴通过监视器已经看到朵朵的鼻翼张开,微微泛红,眼睛闭得更紧了一些。
    等到李曦的“十”念出,一滴眼泪从朵朵眼角滑落。
    李曦没有立刻询问,而是继续等待朵朵的情绪积累。
    大约半分钟过后,朵朵的眼泪控制不住,刷刷沿着太阳穴流到枕头上。
    “朵朵,现在你看到的自己的脸,是什么样子?”
    “我是个小学生,瘦瘦的,正在笑。”
    “当时你在做什么?”
    “我骑在爸爸的脖子上,跟我妈妈说话。”
    “你妈妈对你说了什么?”
    “她说我很听话,是个好孩子,说给我买个新书包。”
    “为什么你会哭了呢?”
    “我很难过,很难过,很难过。”朵朵重复着,声音哽咽起来,“再也回不去了。”
    李曦柔声道:“你难过就哭出来吧,你的情绪已经压抑太久了,需要好好释放出来。”
    朵朵哭声一下爆发出来,声音哑哑地喊着:“我好难过啊。”
    这句话她重复了几十遍,直到逐渐微弱,只是静静的流泪。
    李曦问:“为什么你会难过,可以告诉我吗?”
    朵朵说:“那是我最后一次跟爸爸妈妈同时在一起,后来爸爸就再也没有回家了。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拼命吃东西,妈妈再也没有爱过我。”
    李曦说:“现在你想象一下,你跟妈妈说,妈妈,我很想念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我很想你再夸夸我,再多爱我,你妈妈会怎么做?”
    朵朵却打了个寒颤:“她会把我关起来。”
    李曦没有追问,重头开始让朵朵回忆了一下这个在她脑海中最后的温馨画面,让她记住自己的笑脸,便结束了催眠。
    朵朵醒来之后,摸到自己两腮的泪痕,惊讶地笑了笑,说:“我以为自己都记不得这件事了,怎么会在催眠时候那么清楚呢,好像真的有面大镜子,所有的一切都在眼前。”
    李曦笑笑说:“人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会下意识保留想记住的,抹杀带来负面情绪的,但是记忆永远不会因为你的喜恶而丢失,它们只是被锁在你脑子仓库最深处,催眠的时候,所有仓库的门都打开了,它们当然要跑出来透口气了。”
    朵朵被这种解释逗笑了,又问:“好奇怪,原先心里总是闷闷的,想原因也想不出来,现在突然消失了一点,但是又感觉很空白……”她费力地试图描述那种感觉,歪着脑袋半天,还是失败了,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李曦点点头,对她说:“现在你可以回家好好休息一下,过两天再接受下次催眠,相信我,你可以控制住自己的,你的暴食只是因为心魔,现在心魔正在消除,加油。”
    朵朵鞠躬倒了谢,抱紧书包,离开的脚步带了些许欢快。
    李曦叹口气,对穆晴说:“朵朵心里负担太重了,那一段记忆是她最珍贵,也是最深埋的部分,我重新引导一次,想消除这段记忆给她带来的难受痛心的感觉,把这段记忆中性化,你猜怎么着,虽然她不难受了,但是她选择了抛弃,让自己的情绪在面对这段记忆的时候消失,所以她心里会空空的。”
    穆晴问:“这不是好事吗?”
    穆晴问:“这不是好事吗?”
    李曦摇头:“就像有些失恋的人,会忘记爱人曾经对自己的好,当这部分好的记忆重新被捡起来,对记忆漠视的,并没有真正放下,只有对温暖记忆也能付出微笑,记住好的,也记住坏的,才是真正把伤痛度过去了。所以朵朵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她现在心里就不应该是空空的,而是多了一些力量。”
    看到穆晴担忧的表情,李曦安慰道:“不过你也别多想,我说过了,这种累积时间比较长的问题,相应的催眠也是要长期的,我会对她负责到底的。”
    穆晴笑嘻嘻地看了下手机,一条短信,来自桑影。桑影仿佛很喜欢占有主动权,每次联系都是单向的,穆晴给她打的电话没几次通过。
    短信是:“穆姐姐,上次对不起我先回去了,明天能见面吗?”
    穆晴回:“好的,明天下午两点请过来做催眠。”回完捶了下李曦的肩膀:“不光是对朵朵哦,别忘了还有桑影呢!”
    说到桑影,李曦也来了兴趣:“都好久没见她了,我还真有些期待。”
    “因为人家漂亮?”
    “喂,我都结婚了好不好?”今天的工作已经完成,所以李曦和穆晴都放松了下来,李曦给穆晴倒了杯茶继续说,“她给我的感觉也满奇妙的,是第一位我完全摸不准的受术者。”
    穆晴盘腿坐到蒲团上:“可是第一次对桑影的试催眠很顺利啊?”
    李曦挠挠头:“所以我才更奇怪,难度应该不是很高,我怎么反而更加忐忑了,希望我的直觉是错了。”
    穆晴嗤道:“你又不是女人,哪边来那么强的直觉,不过桑影的情况我还真的要跟你好好交代一下。”
    接着穆晴便把试催眠之后发生的事以及王总的叮嘱都说了一遍,李曦沉思了半晌,等茶水都凉了,他才回道:“这么说桑影的表象还是很复杂的。找目前来说,她平时阳光开朗,但有自残抑郁,私生活也十分混乱,这可以看做都是一起的,自毁倾向。同时又有装神弄鬼的爱好,哎呀这个小丫头,真是一团谜啊。”
    穆晴也同意:“她跟沈宁朵朵都不一样,光是搞清楚她现在是什么状况都很困难,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李曦摸摸下巴:“你有没有听说过精神分裂?”
    穆晴皱眉道:“真是精神分裂的话,那就轮不到我们管了,直接送到脑科医院去吧,这种毛病靠催眠可解决不了。”
    李曦同样皱眉:“那就要看桑影到什么程度了。严重的精神分裂是无法正常生活的,催眠对这种情况无能为力,但是轻度的精神问题还可以试试,退一万步说,做一下催眠,总有个缓解的作用。”
    穆晴:“那我明天就通知桑影过来看看……说起来究竟怎么判断她是不是精神分裂呢?”
    李曦伸伸懒腰:“如果确定她有幻听和幻视,那就转交给专业人士吧。”
    穆晴随口打趣道:“那催眠难道就是儿戏吗?”说完丢下李曦,扬长而去。
    李曦呆坐在蒲团,自言自语道:“不是儿戏,但是催眠的作用,还有目的,到现在连我都疑惑起来了。”
    刚踏入催眠世界的人,总会认为催眠无所不能,因为催眠仰仗的是潜意识的力量,人的潜意识多么神奇,常常引导受术者做出不可思议的事。然而当受术者本身精神已经受损,严重到影响生理的时候,催眠往往又显得无足轻重,李曦也经历过一次次催眠失败,最后发现受术者已经无法进行有逻辑的思维,最后只能送入专业医院,靠药物控制。
    李曦从事这个行业之前,并没有考虑太多目的,纯粹是对他人的内心有兴趣,他把自己的探索比喻成一个圆形,圆形内是已知,圆形外是未知,接触的案例越多,圆形越是膨大,但是接触到的未知也越来越大,那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有时会让他带着冷汗惊醒。
    李曦清楚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缺陷,自己的缺陷是什么,说得上来的,却都无关痛痒。
    到现在,李曦对催眠的好奇和热情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他有时候想还是不要把催眠想得太万能,适可而止,尽量给受术者带来安慰吧。
    但是那强大的神秘的潜意识的力量,又永远引导他跃跃欲试。
    桑影的出现又给了他一次挑战的机会,一个谜团,一个美丽的谜团,解开的过程是多让人兴奋。

    桑影没有让李曦失望。
    她准时出现,穿着白色吊带和热带长裙,严实遮住了小腿肚。
    穆晴本想问她那天晚上怎么回去的,但是看到她笑得天真无邪,实在很难把她和那晚扭动着腰身的女孩联系起来,也就不多问。
    正要开始,王总电话过来,说临时要所有组长开个会,上头下达紧急文件。
    穆晴踌躇得很,难得约到桑影,她不想就这么走了,小安踊跃地表示会接好这一棒,让穆晴安心地去。
    穆晴走后,李曦开始引导词,桑影则正兴奋地躺在催眠床上,两眼骨碌碌直转。
    李曦只好说:“要不等你十分钟平静一下?”
    桑影拌了个鬼脸,吐吐舌头就闭上眼睛。
    小安在室外怪叫了一声,吃醋道:“哇这也太可爱了吧?李老师爱上她怎么办?”
    旁边的助理笑了起来:“李老师他可不吃这套,你放心吧,李老师有师母在,再漂亮的女孩都没用。”
    李曦当然听不到室外的胡扯,他发现桑影进入状态比想象的更快,发出引导词之后,胸口起伏立即平稳,这种速度是一般人的两倍,这种容易的程度也说明她内心拥有超越常人的细腻敏感,平时想得多,烦恼也会多。
    遇到这种类型的受术者对催眠师来说,就像赛车手拥有了一辆极为灵活的超级跑车,驾驭得好可以一往无前,而操作稍稍失误则后果惨烈。
    他小心地确认了一下桑影确实已经进入催眠第一阶段,便展开下一段引导。
    “桑影,现在你沿着一条你最喜欢的路往前走,告诉我这条路是什么样的?”
    “长满了草,窄窄的,两边是小河。”
    李曦继续问:“这条路将通往你最熟悉的一个地方,是什么地方?”
    桑影几乎都用不到李曦引导,大段的倾诉就流泻了出来:“这是我初中的母校,隔离墙上都是藤蔓,上面有个小洞,我经常从洞中偷偷溜出来。”
    李曦不得不把她发散的思维扭到正确的方向:“现在你到了你最熟悉的地方,我数到十,你会重新经历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一段回忆。”
    催眠师一开始是不知道对手术者来说,哪段记忆是有影响力的,所以李曦会先用引导词,让桑影自主选择回到哪个场景,桑影选择高中时期,正是一个孩子迈向成年定型的阶段,所以发生了什么事可能是个关键。
    “八,九,十。”
    第十声数完,桑影微微皱起了秀气的眉头。
    李曦问:“桑影,你看到了什么?”
    桑影却突然笑了起来:“我看到你了呀。”
    李曦心中微微一惊,桑影薄薄眼皮依旧合着,眼球在快速转动,属于催眠第二层次的潜意识状态,在这种情况下,她怎么可能看见的是自己呢?
    潜意识和临时记忆呈相反关系,平时大脑储存的信息,都是越新鲜越即时的印象越深刻,所以当天晚上的梦境,通常都是反刍白天的信息。但是潜意识超越了梦境,直接抵达记忆的最深处,通常越久远的事情反而影响越深刻。
    为什么桑影的潜意识里面,确是刚刚认识不久的李曦呢?
    李曦不动声色继续问道:“那我在干什么呢?”
    桑影呼吸急促起来,两颊泛起一阵潮红,扭捏了一会道:“你抱着我。”
    李曦有点哭笑不得,这是什么回忆?催眠过程出了什么岔子,难道让桑影不是进入回忆,而是直接讲述期待吗?
    李曦还是不死心,摸摸鼻子:“你继续讲,越详细越好。”
    桑影舔了舔嘴唇:“你摸着我的头发,对我微笑,笑得好温柔,我觉得好渴,想喝水,然后你就亲吻了我,你深深地……”
    她嗓音变得低哑,带着羞涩和魅惑,缓缓陈述脑海中旖旎的场景。
    李曦脸上像是被火烧一样,他不得不考虑门外看着监视器的旁人,听到这些话会有什么感想。
    为了制止这份尴尬,他决定把桑影唤醒。但是在受术者陈述过程中,突然打断是需要技巧的。
    他耐心地等待一个合适的节奏叫停,听见桑影不间断地形容着自己如何与她唇齿相依,紧紧缠绕,香艳程度让他两手冷汗直冒,心跳却越来越快。
    @jhhht 65楼 2013-05-21 19:52:00
    顶帖助养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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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射射!!好歹我贴完也能过一页了T T

    “你的手,好暖,摸过我的脸,脖子,我的锁骨,我的胸口…”桑影声音越来越低,虽然悦耳但是李曦确实不想听下去了。
    他只好开口:“桑影,现在我们离开这个场景,回到现在,我数到三,你会醒来,并且忘记催眠室里面所有的事情。”
    他现在清楚桑影对他存在着不一般的好感,具体什么时候产生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这份春梦做得是如此详实生动,说明平时桑影已经幻想了不下数遍。
    而在催眠的状态下,她脱口而出的并不是人生阴影,而是少女怀春的幻想,这说明什么?
    李曦用专业的思考来排除那份异样,毕竟这段描述中他并不是个外人,相反在桑影的脑海里,他已经跟她肌肤相亲,现在要将自己撇出去来考虑桑影的心理,完全就是骑虎难下的感觉。”
    三声数完,桑影立刻醒来,她对于指令的接收都是快速清晰,只是刚才却让李曦意外不已。
    幸好已经清除了桑影刚刚受催眠的记忆,不然现在两人四目相对,不知会有多尴尬。
    桑影眨眨眼睛坐起:“李老师,刚刚我睡着了吗?我都说了些什么?”
    李曦敷衍道:“没什么重要的,今天先这样吧。”
    桑影望着李曦笑了:“李老师,你脸好红,是怎么了?是不是太热了?我也觉得好口渴呢。”
    说完她轻巧地舔了一下嘴唇,李曦不由自主也吞了一下口水,真的口干舌燥起来。
    李曦赶紧挥去这份烦乱,关闭设备然后几乎是夺门而出,他真的没脸去面对那些助理还有穆晴那边的人。
    桑影困惑地走出,整整衣服,看着一堆呆若木鸡的年轻人,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你们是什么反应啊?”
    小安擦了擦幻想中的鼻血,心情十分复杂,眼见心中的女神讲述对其他人的幻想,还讲得那么……“淫荡”,当下又是失落又是好奇,还有年轻人特有的躁动。
    另外几个助理都干咳几声,掩饰住快爆出口的笑意。
    小安回过神,一脸严肃地说:“你先回去,有事我们会通知你的。”
    桑影发现小安态度180度大转弯,之前是热情的沙漠,现在却好像带着一点鄙夷,用力回想睡着时脑子里留下些什么,最后也只是脑仁作痛,只好作罢。
    穆晴端详着李曦的脸,不白不黑,不胖不瘦,眼睛小了那么些,嘴边还有几根没刮干净的胡须,笑起来微微还有点双下巴,怎么看都是一个湮灭于众人的大叔,如果说有优点的话,大概就是气质还不错,让他年轻了几分。
    但这唯一的优势也被脖子上那根喜庆的红围巾抹杀,自从李曦太太黄慧横空出世,他的打扮就没有正常过,桑影为何会看上他?
    想起桑影学校内的传闻,说她总是跟中年男人出去,假设说法成立,依照桑影的条件,那些中年男人必定也是有钱有势,而李曦…穆晴摇摇头,再摇摇头。
    李曦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假装抖抖报纸掩盖心虚,他心内也恼火不已,不清不楚地招惹了一个漂亮姑娘,虽然问心无愧,但是挡不住别人的臆想。
    “李老师。”穆晴开口,李曦暗自哀叹,放下报纸。
    “李老师,桑影这个案例你是什么看法?”
    李曦立刻回答:“我觉得我不合适。”
    穆晴忍不住浮现出笑意:“怎么不合适呢?”
    李曦没好气地说:“你知道。”
    穆晴也不开玩笑了:“如果取消的话,那我们接下来的选择就没多少了,我自己的私心是希望你继续,我们争取在一个礼拜之内把桑影的案例搞定,别急着反对,我相信你。”
    李曦张张嘴巴,郁闷地说:“不是你相不相信的问题,我是一个已婚男人,并且是催眠师,对我的受术者要保持绝对客观,你如果让我继续的话,那我的位置就非常尴尬,也会影响催眠的效果。”
    穆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好不好奇她为什么对你感兴趣?”
    李曦叹气:“我才见过她两三面而已。”
    穆晴:“关于桑影有个传闻,说她特别喜欢中年男子,而且私生活比较放荡,现在看起来这个传闻八成可信,如果你能成功把她这一块心结给挖出来,让她回到一个女孩正常应该有的道路,矛盾不就解决了吗?”
    李曦还想拒绝,穆晴却补上一句:“或许你要跟你妻子商量一下?”
    李曦卷起报纸,落荒而逃。
    穆晴望着渐渐暗下去的窗户,叹口气,她并不是没有自责,这种暧昧的关系任何人都不想见到它的发生。
    但是如果一切约束在一个礼拜之内,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jhhht 70楼 2013-05-22 09:56:00
    李曦可能某些意义上像一个人?桑在意的。和前生有关么?
    -----------------------------
    哇!!你猜的有点接近哦!我听到这里的时候,还没想到呢!
    不过后面的发展还蛮-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写下去吧。
    @暗碉堡 72楼 2013-05-23 19:43:00
    狠好看啊,怎么不写了?顶个先。
    -----------------------------
    谢谢支持!最近比较忙 更新断断续续的 不过不会坑的!
    第十二章 现在的我们是过去经历的糅合
    李曦最终还是没有跟黄慧商量,这种事仿佛难以启齿。和网络公司的这次合作,一开始就是妻子建议的,见李曦顺利,也放心地撒手去谈别的合作。李曦知道自己只是喜欢研究一门学问,比如说催眠术,一旦扎进去了就不愿意抬头,而他的妻子则能够把学问变为利益,知道如何把李曦的优点最大限度地转化为金钱。
    最近几年他声名鹊起,都是因为这个女人介入的缘故。妻子帮他打理客户人情,又不会逞强挡在他的面前,宁愿做一个丈夫身后默默支持的女人。他很感激她,知道最爱他的人不过如此。
    可也就是如此,李曦面对她总会有深深的无力感,得到这样的爱却不能完全回报,他一直觉得内疚,夫妻两人平时除了工作,几乎很少谈心,妻子是少有的一见到底的直爽的人,根本不必去猜她什么,而每当她问李曦是否有心事,李曦也不知怎么回答。
    大多催眠师都会有被受术者爱上的经历,这只是在治疗过程中的一种陪伴效应,催眠术的进程里面,催眠师和受术者相当于引导者与被引导者,在一个封闭的条件下进行心灵的探索,这种特殊的依赖和信任感,很容易转化为男女之爱。
    李曦并不是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很多催眠师因为处理不好这种关系,陷入了一种“牺牲”和“拯救”的关系,一边想帮助受术者,一边却无法处理自身感情,导致了一系列悲剧。
    李曦对他们也没有指责,毕竟他还没遇到,没法说出绝对的定论。直到遇见桑影这档子事,他才发现当事人是多么身不由己。
    比如说他满心打算切断这种联系,但是工作却不允许,比如说他打算开诚布公,将桑影对他的幻想坦白当做普通的经历,却羞于面对。
    明明他没错,却感觉好像犯了什么禁忌。李曦摸摸鼻子,按捺下一点点窃喜,说已婚中年男人被小美女喜欢,不窃喜是不可能的,但他还是打算撇开这回事。
    一个礼拜,他看看日历,也好,就当做完成一项任务。

    第二天安排朵朵的催眠,她破天荒迟到了,等了半小时,电话中慌慌张张地说马上就到。
    真到了,穆晴发现她满脸是汗,气喘吁吁的。
    “你怎么了吗?”
    “没事,我就摔了一跤。”朵朵把袖子扯长一点盖住手腕。被眼尖的穆晴看见,手腕一圈青中带紫的伤痕。
    穆晴当然不信,谁能摔跤摔出一圈环状淤血?难道朵朵被锁住了?
    “是不是你妈妈?”穆晴直接问。
    朵朵低头:“是我不好,我又去冰箱拿吃的,她就把我关在房间……”
    穆晴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她拿什么捆的,你连皮都破了。”
    朵朵小声说:“手铐。”
    穆晴想起她妈妈是法官,可对待小孩居然如同犯人一样严厉,不由得怒气上升:“这是虐待,她不可以这么对你!我去跟她说!”
    朵朵赶紧哀求:“穆姐姐,谢谢你,但不要去找我妈妈,她不知道我逃出来了,她也是为了我好。”
    穆晴找来云南白药,小心地给朵朵敷上,问道:“你怎么逃出来的?”
    朵朵露出笑容:“我偷偷配了把钥匙,她不知道。”
    为了让李曦更有底,穆晴让朵朵先歇一会,平静一下呼吸,转头找到李曦,把朵朵身上刚发生的事讲了一下。
    “这么看来她跟母亲的矛盾很深,已经到限制人身自由的地步了。”李曦锁紧眉头,“单方面对朵朵的催眠治疗,不会起到太大的作用,仅仅只是辅助罢了,如果之前我们的判断没错,朵朵的心病问题应该全在她母亲身上。大人性格上的缺陷对孩子的影响是致命的,如果朵朵母亲不改变的话,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朵朵更加去接受她母亲的苛刻。”
    穆晴小心翼翼问道:“这样会有什么效果?”
    李曦抿了口茶:“这样只是压抑朵朵的情绪,制造一种假装的平静,但是内心深处,这些压力只会逐步积累,到最后这个女孩可能会被自己逼到绝路。”
    穆晴闭闭眼,朵朵是她真心想帮助的对象,如果就按照之前对待其他手术者一样,先用催眠稳住朵朵,体现节目效果便作罢,穆晴真的于心不忍,那要么就要挺身而出,亲自去跟朵朵母亲交涉,但是说服那个强势的母亲谈何容易?
    她揉了揉额头,脑仁隐隐做疼,每次遇到良心和工作要取舍的时候,她就开始习惯性头疼。两边怎么走都不会舒服,但是留给决定的时间又那么仓促。
    “先,再试一次吧。”穆晴说,她不可能打乱自己的计划,把所有工作人员都放下,而去跟朵朵母亲争取,谁知道这要多长时间呢?
    李曦深深地看了一眼穆晴:“目前也只能这么做了,不过我还是希望,在朵朵的节目做完以后,你能找来她的母亲,到我诊所来试试。”
    穆晴点头,打开催眠室大门。
    朵朵的第二次催眠进行得依旧顺利,她刚刚奔跑过来似乎有点脱力,脸色苍白了些许,躺在催眠床上也不是那么有精神的样子。
    李曦开始引导词:“闭上你的眼睛,呼吸,跟着我的节奏,呼进。呼出,这样来回四次。现在,想象一束绿光,正照耀着你,你每呼吸一次,绿光就会进入你身体一点,逐渐的,你身体被绿光占满,心灵感觉到柔和,轻松,每一个毛孔都十分畅快,我说到的地方都松弛下来,头皮,额头,眉毛,眼睛,鼻子……”
    接着他采用了常见的下楼梯法:“现在你站在一个楼梯面前,楼梯有十级,每往下一级,你的记忆就到达更深的地方。我数到十的时候,你会见到你最重要的回忆。”
    十.
    “现在,到了第十级,你见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爸爸和妈妈,他们在吵架。”
    “为了什么吵架?”
    “妈妈说爸爸没用,是个窝囊废,让我爸爸去死。”
    “接着说,把你看到的都告诉我。”
    “妈妈撕了他们的结婚证,爸爸跑到院子里去了,爸爸在哭。”
    朵朵浑身轻轻颤抖起来,发出啜泣声。
    李曦安抚道:“这一切都会过去的,现在告诉我你在做什么?”
    “我只有7岁,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拿着桌上的西瓜,拿出去给爸爸吃。可是妈妈把我的西瓜扔到地上,让我滚出去和爸爸一起走。
    我不想走,我跪下来,爬到妈妈面前,抱着妈妈的腿求她让爸爸回来。
    我妈妈把我踢开了,让我两个人只能选一个。”
    穆晴在室外听得鼻酸又气愤,这个母亲的冷血本来已经猜到了,只是没想到面对年仅7岁的幼女,她也能这么残酷。
    只能选一个,意味着就要选择放弃另一个。
    朵朵眼泪涌出,紧紧咬着嘴唇,此刻她正体验着年幼时激烈的挣扎和惶恐。
    李曦柔声说:“朵朵,你做好决定了吗?”
    朵朵怯怯地说:“我选了爸爸。”
    穆晴在监视器后面炸起来,什么?最后朵朵选择了她的爸爸?可是朵朵之前告诉她的并不是这回事啊?提起自己父亲的时候,朵朵除了鄙夷还有冷漠之外,并没有好感啊?她怎么能在这件事情上对穆晴撒谎?
    穆晴有种被骗的感觉,她一直以为朵朵对付出了她全部信任,没想到在关键的童年回忆上朵朵却误导了自己。
    催眠室里,李曦说:“那你跟着你爸爸走了吗?”
    朵朵摇头:“没有,爸爸自己走了。”
    李曦问:“为什么呢?”
    “因为妈妈哭了,妈妈很少哭的,但是那次她一边哭一边抱着我,说她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我了,让我不要抛弃她。”
    朵朵继续说道:“我觉得妈妈好可怜,其实她比爸爸更可怜,她总是那么生气,要是我走了,她连生气的人都没有了。”
    李曦问:“做了这个决定以后你感觉怎么样?”
    朵朵静静地感受了一会,说:“从那时候起我就想好了,无论妈妈对我怎么样,我都要对她好。我自己,就无所谓了。”
    于是朵朵选择了留下,替代父亲成为母亲的出气筒,承受母亲爱的暴力,即使压抑到了极点,也只会把情绪发泄到自己身上。
    她的暴食症,一方面是对自己的惩罚,一方面是纪念已经失去的爸爸。
    穆晴站了好一会,想清楚了朵朵不是有意骗她。从七岁起这个小姑娘就充当了母亲的保护者,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伤害母亲。
    多么懂事的孩子,又多么让人心疼的孩子。
    李曦面上看不出来起伏,声调还是那么平和,他知道这时候要趁热打铁,便继续说到:“现在朵朵,你已经长大了,照顾你的妈妈这么久,你做的很好,你可以休息一下了。”
    朵朵机械地答:“是。”
    李曦继续说:“现在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吃东西,吃完了心情更加不好是吗?”
    朵朵答:“是。”
    李曦:“现在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当你吃太多的时候,食物全部变成了黑色毒素,它们会沉积到你的身体里,让你变得难受,恶心,丑陋。从今天起,你只要吃正常分量的食物就会满足,这点对你来说已经是足够了。你明白了吗?”
    朵朵点头:“我明白了。”
    李曦:“这些话会牢牢印在你的脑子里,成为你生活中的一部分,现在你可以醒来了。”
    音叉轻轻一击,朵朵醒来,仍是带着浅浅的笑意:“李老师,我现在是好了吗?我觉得好像心态有了很大的变化,之前觉得心和胃都是空空的,现在没有那种饿得发狂的感觉了。”
    李曦也微笑着回她:“你能这么感觉是最好不过了,先慢慢调整身体,今天看你状态好了很多哦。”
    朵朵问:“那李老师,我还要催眠多少次呢?”
    李曦轻轻拍拍她的头:“这样的催眠,你只需要这最后一次就够了。”
    穆晴正推门进来,听到李曦这话也是一愣,先对朵朵说:“朵朵,今天先到这里,回头我们会安排日常生活的拍摄,有什么问题再联系我哦,谢谢你的配合。”
    朵朵离开后,穆晴问道:“不是计划还有一次吗?怎么今天就结束了?”
    李曦面色有点疲惫,倒了一杯茶:“刚刚我用的是厌恶疗法,这样是效果立竿见影的,她从潜意识里面会抗拒自己吃太多东西,先从身体状态开始调整吧。但是,你知道,治标不治本,越是见效快的,隐患也越大。”
    说完他急切地看着穆晴说:“朵朵这个孩子,表现出来一个极大的特征就是无限制地接受,接受所有外界带来的伤害,你想一下,她从头到尾,对我们的要求,有没有说过一个不字?”
    穆晴摇摇头。
    李曦叹息声说:“如果有天反弹的话……最好还是不要有那天吧?”

    穆晴看着李曦有点憔悴的神情,知道自己逼迫他做了太多违心的事情。他一方面又想维护自己的原则,一方面又要对工作组负责,两难之下很多做法,也许都不是他想要的。
    她有点歉疚,想问问李曦接受与网站合作的初衷,但是也隐隐猜到跟黄慧离不开关系。
    好像李曦什么都听黄慧的,从工作,到穿着打扮,他会不会也很累呢?
    穆晴深想不下去,有种憋闷的情绪堵在胸口,大多也是因为朵朵的缘故,她只好继续谈论工作:“李老师,明天有桑影的催眠,你有没有问题?”
    李曦发现自己跟朵朵一样,居然也无法说出不字,这段时间从沈宁到朵朵到桑影,一帮孩子紊乱的情绪对他多少有点影响,他已经做不到往日的从容了。
    只是点点头,李曦转过身喝茶,不再说话。
    穆晴离开后,主动约了魏先生,这段时间她工作太忙,有时接到电话也会按掉,魏先生也不会跟以前的追求者一样反复拨打不停,被按掉以后会发个短信过来,叮嘱穆晴小心身体,这让穆晴有贴心的感觉。也许年长男人的优势就在这里,不需要女人多说什么,也不会管女人在想什么,总是能保持稳定的步伐,操纵着感情。
    穆晴对待工作可以做到干脆利落杀伐果断,但是面对感情,其实可能智商连初中生都不如,她永远不知道约会时候要说哪些话题,也觉得每次都是吃饭看电影十分无聊,她曾经想象过和另一个人共度一生的情形,结果想象到披白纱就终止。
    有哪个男人会愿意跟这样一个不爱撒娇,没有情趣的女人生活一辈子呢?
    但是也许魏先生可以,偶有的几次约会,在无话可说的当口,各自沉默,渐渐也没有什么不适,也许结婚之后,卧室里一个人检阅报表,一个人埋头看书,未尝不可相濡到老。
    有种想抓住的欲望,这是穆晴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她难得的敏锐告诉她眼前的好男人不可错过,或许没有惊心动魄,但是温润如玉。
    可再拖下去,就没有然后了。
    所以她决定把掌握权握到手中,这次约会,最好提出实际性的话题。
    比如说……
    “可以告诉我你跟前妻是怎么分手的吗?她现在怎样?”
    穆晴小心地挖了勺布丁,已经进入到甜点时间,魏先生表现得十分享受这顿菜肴,专心跟牛排交流了好久,导致她不忍心破坏这种若无其事的气氛。
    听到这句问话,魏先生微笑了:“我还想你什么时候来问我呢。”
    “我不问,你就不提吗?”
    “如果你不关心,我为何要提?”魏先生用餐巾帮穆晴擦去嘴边的焦糖,回答刚才的问题,“我跟前妻的问题其实一句话说完了,价值观不一样。”
    穆晴问:“怎么不一样?”
    魏先生眨眨眼,这个动作让穆晴觉得很熟悉,他说:“她出家了。”
    穆晴顿时被布丁呛到,确定魏先生没有开玩笑,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魏先生自嘲道:“也许跟我这个人生活,还不如去陪青灯古佛。”
    穆晴急急安慰道:“没有,你挺有意思的,可能……她看得太穿了吧。”
    关于前妻的话题就不好再问下去了,穆晴看看时间也不早,该到说再见的时候了。
    “我买了一张碟子,要不要一起看?”魏先生仿佛还有点不舍。
    穆晴知道差不多也该走到这步了,怎么说呢?按照她以往的矜持她应该拒绝,可也不知道是不是今晚的红酒起了作用,还是魏先生谈起前妻眼中那一丝落寞,她神使鬼差地居然答应了。
    躺倒的时候,她想的是,穆晴啊,你也应该定下来了。
    这么久的工作,终究还是有点累了。
    次日李曦的状态并不是很好,昨晚上翻来覆去没有睡着,脑子里乱糟糟地放映了数个案例,反复检讨自己的错漏之处,早上起来发现已经流出清鼻涕,还带有血丝,对桑影这次催眠,算是勉强振作起精神。
    毕竟算来,也快有一天一夜不睡了。
    此时桑影如同一道阳光,笔直地照进办公室。
    看到她的身影,助理尽量掩饰中眼神中的戏谑,而小安依旧僵硬,语气也是硬邦邦。桑影不以为意,拨弄着长发等待李曦的到来。
    如果桑影这次还是无法回到记忆中,沉湎于情色幻想,他就宣告放弃。
    “现在想象有一个苹果,饱满新鲜,落在你的脚趾尖,缓缓往上滚动。
    苹果滚动的时候,清新的果香扩散到肌肤,扩散到血管,你觉得它每一寸滚动过的地方,都像被清洗了一样。
    现在苹果滚动到了小腿,小腿已经焕然一新。
    到了膝盖,膝盖变得轻松而且灵活。
    它慢慢往上,你体内的毒素和垃圾,都被苹果吸收进去。
    苹果慢慢变黑 而你越来越干净
    ……”
    按照这个程序,桑影一直都是配合的,甚至进入得比别人都快,但是就在引导词要结束的时候,李曦突然觉得脊背发凉,心中升出一股寒意。
    这只是很寻常的放松和愉悦的引导词,目的在帮受术者建立开朗愉快的交流环境,但桑影的效果太过明显,随着“苹果”的往上,她被“滚”过的肌肤由苍白现出血色,到头部的时候脸颊两侧现出红润,汗毛沁了一层汗珠。这是好现象。
    坏现象是她的额头却隐隐变得青紫,好像真有一股黑气在头顶聚集。苹果滚到头顶的时候,李曦几乎可以看见黑气脱离了头皮,逸散到空中去。
    这一定是看错了,他告诉自己,是自己太累了,受术者气色变好很正常,但是有什么实质的“黑气”这种事情完全不可以相信。
    他定定神,准备进入下一催眠阶段,低头一望桑影,顿时被吓了一跳。
    桑影突然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在催眠过程中,受术者跑步,甚至运动唱歌都有可能,但是突然大睁眼睛,只能是清醒的情况下。
    “桑影?”李曦不得不中断一下,确认桑影是处于什么状态。
    桑影没有回答,瞳孔呈发散状态,眼球上好似蒙了一片灰色的雾,李曦心中咯噔了一下,不会又是癔症吧?
    李曦刚刚遭受过沈宁的教训,对这个情况有点风声鹤唳。
    癔症通常多发于年轻女性,一旦神经高度紧张,或者出于极度的情绪状态,发病者就会变得歇斯底里或者呆若木鸡。
    根据桑影容易受暗示的体质,她很可能也有癔症历史。李曦苦笑了一下,他还什么都没说呢,这就犯病了。
    然而苦笑不能缓解李曦越来越强烈的不安感,他总觉得催眠室除了他和桑影,还有另外一双眼睛看着。
    他明白那很可能只是监视器,但是此刻桑影毫无反应,甚至都感觉不到她还在呼吸,李曦轻轻摇动了一下她的手臂,手臂僵直地随着他的动作一晃,又垂落下去。
    “桑影?”李曦的呼唤在隔音壁上来回碰撞,催眠室如同深渊峡谷,除了穆晴的呼吸以外好像一片寂静。
    李曦准备把桑影从催眠状态唤醒了,他走向放置沙盘的书架,准备找下铃铛。
    对于癔症发作的人,继续关注会导致他们的症状更加明显,李曦转身的目的也是希望桑影能够自我放松下来。
    就在他伸手还没触及铜铃的一刻。
    “当啷。”铃铛轻轻响了一下。
    催眠室是完全密封没有空气流通的。
    李曦深吸口气,扭头看向身后。桑影已经悄无声息站起,将脸贴上他的背,双手环绕住他的腰。
    李曦一个激灵,回头看,桑影嫣然一笑,配上空洞的眼眸,让他忍不住浑身汗毛竖起。
    她双手往上游移,缠住李曦的脖子,将李曦往怀里搂去。
    李曦拼命想推开,桑影的力气却大得出奇,他抵挡不住一头栽在桑影柔软的胸脯上。
    “我在等你。”桑影的声音也变得柔情沙哑,紧紧搂住李曦,和他一起躺倒在床上:“我等了你很久,终于能跟你在一起了。”
    李曦心中骇然,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他以催眠师的角度继续分析着,这难道是桑影的另一重人格?什么叫“等了你很久?”她究竟想做什么?
    桑影双手抚摸着李曦散乱的头发,缓缓在他耳边吐气,嘴里喃喃说个不停,李曦伸手去推,但是推到哪儿都是桑影柔滑的肌肤,她衣衫不知何时已经般褪,双腿紧紧绕在他的腰身,重复着一遍又一遍的情话。
    李曦心中大骇,立刻想到如果室外的监控看到这一幕,自己该如何解释,但同时桑影又将脸庞埋在他颈窝中轻柔厮磨,李曦又是震怒,又是惊慌,浑身却逐渐毫无力气。
    桑影身躯滚烫,面色绯红,灰色眼瞳眯着笑意,将嘴唇递上。
    李曦一咬舌尖,靠着这丝痛楚,几乎是滚落出这副温柔枷锁。
    一声凄厉的惨叫几乎洞穿了催眠室厚厚的壁垒。
    他惊惶地抬眼去看。
    一个穿红衣的女人,正伏在上方,从头发缝隙中看向他。
    这不是桑影。
    长长直发漆黑潦草,依稀看得出来那张脸艳丽又凄厉,而那双红泪直流的双眼,包含的怨恨,愤怒和不甘,仿佛要将李曦活活吞下。
    一时间催眠室死一般沉寂,李曦第一反应是,“撞上”了。
    像此刻催眠室里面发生的这种情况,老人们一般称为:“撞上”。
    催眠界的老人们曾经在饭后谈论过,有许多声称自己被附身,中了邪的受术者,大多数情况都只不过是臆想症,但是偶尔也有桑影这样的,身上真的存在了一些东西。
    在接受催眠术的时候,“东西”会脱离本体的束缚,显出真正面目。
    李曦听闻这种事情的时候,会用自己的科学来解释:“传说中的‘鬼’,都是没有实体的,只停留在视觉层面,换成催眠术的话,只是最基本的层次,催眠术能从五官六感上,让人全方位体验一种幻境,所以在他看来,‘鬼’的存在,也只是一种心理暗示,低劣的幻觉。”
    有人曾反驳:“但是见鬼的现场又没有催眠师,谁来施术?”
    李曦回答:“心理暗示并不只是催眠师可以做,也不一定是通过语言,当一个人的恐惧或者臆想过于强大,身边人不自觉都会受到影响。”
    比如说某中学集体晕厥,某公司集体发狂痛殴老板,都是看起来很没有原因的,只是群体中有一个人开了个头,情绪就会渲染下去。
    对于李曦的这套说法,老人们不置可否,在他们看来李曦太年轻,经历太少。
    所以现在桑影上方浮现的是什么?
    李曦浑身僵直,在红衣女的注视下一步都不能移动,而红衣女却笑了起来,无声地扯起两边的嘴角,眼中的血扑簌簌还在往下掉,沁到桑影的白色裙子上,染成一朵越来越大的花。
    李曦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拼命喊叫却发不出声音,他的躯壳跟石化了似的,在躯壳内部再用力也无济于事。
    而红衣女却慢慢在向自己靠近,挟带着一股黑色的压力,慢慢甚至连发丝都拂上了自己的脸庞。
    她向他吹出一口气,气息像在冰柜里雪藏多年,有腐烂木叶的味道,李曦头皮已经炸开,他拼命告诉自己,是幻觉,是幻觉。但是脸皮被冻木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开始恐惧。
    他满脑子的胡思乱想,都在红衣女冷冰冰注视之下,就在红衣女的手指即将碰到他的胡渣时,突然消失,李曦觉得浑身一松,正要舒口气,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坠落,仿佛要坠落到无尽深渊中去。
    他狂吼一声,发现穆晴正瞪大眼睛地看着他。
    “李老师,你怎么了?”穆晴吓了一大跳,虽然李曦一向不修边幅,但是当时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形容,他的脸颊凹进,眼睛凸出,整个脸一片青灰色,正在一个劲地灌茶。
    “桑影呢?”李曦的声音也疲惫得被十几轮火车碾压过一样,他环视一周,没有看到美女的影子。
    “她还没来呢?你刚刚睡着了,是不是做噩梦了?”穆晴关切地给他沏了杯茶,
    李曦苦笑,几乎虚脱地躺回坐椅:“原来只是做梦吗?”
    以前他也不是没经历过类似的情形,在工作特别累,压力巨大的时候,常在半梦半醒之间,感觉有“鬼”的接近,或者潜伏在枕头边,或者缩身于床底下,现身的一刹那四周全部黑暗,只剩下坠落与眩晕的感觉,好似指甲刮过黑板,让人无止尽逼近死亡。
    那时候他会知道自己只是一种生理现象,在医学上面称为睡眠瘫痪,是在半迷糊状态下,神经中枢没有同步产生的正常反应,但是这次的噩梦级别未免有些太高,逼真到醒来还会寒毛直竖的地步。
    李曦想表现得自然一些,落到穆晴眼里却是板着一张脸,平常催眠前会有的放松谈话也只是言简意赅地意思一下,迅速正式开始。
    第十三章 疑惑是致命的吸引力
    进入催眠状态的桑影,有种静谧的美,昏暗的灯光却清晰照出她脸上细小的绒毛,整个人像被打上了一层光圈。
    李曦被噩梦影响,不再采取原先的计划,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仿佛如果按照预想进行的话,噩梦也会再现似的。
    “铛。”音叉清越的声音引发了桑影的环境。
    “现在你进入了深深的海底,但是却可以自由呼吸,整个身体和水融为一体,浮浮沉沉,感觉舒服又温暖。”为以防万一,李曦还特地问过了,桑影喜爱游泳,对水下环境毫无压力。“只有再度听到这个声音,你才会醒来。”
    “在你身边游过许多色彩斑斓小鱼,擦过你的头发,你的身体,你感觉痒痒的,很安全。”
    桑影脸上浮起微笑,手指轻轻往前虚抓了一下。
    李曦继续说到:“你往身下看去,下面有许多美丽闪亮的珍珠,每一粒都是你撒下的美好回忆。”
    “你会捡起最大的珍珠,告诉我这代表了什么。”
    年轻的女孩都喜欢瑰丽的珠宝和迷幻的海底世界,在对桑影的引导词中,李曦特地丰富了里面的色彩和流动的感觉,这样会很好地使桑影身体完全放松,情绪也会喜悦积极,如果要解析她阴暗的一面,那么就从她最阳光的一面开始。
    “桑影,现在你看到了你最开心时候的情境,你这时候多大呢?”
    “四岁。”四岁的记忆一般很少有人会保留,这充分说明了桑影是个早熟聪慧的孩子。但是最好的记忆居然发生在这么小的时候,难道说她往后的人生都逊色许多吗?
    “你在干什么?”
    “我在公园荡秋千,爸爸妈妈给我买了好大的棉花糖,大得就像天上的云朵一样。他们在后面推着我,我很开心。”
    桑影的家庭背景资料穆晴一直无法获取,问起桑影的时候她总是模糊其词,而学校方更不可能配合,这也是穆晴一直头疼的问题。为什么每个自己来求助的孩子,都没有家长的陪同呢?
    “那时候,你的爸爸是个怎样的人?”
    “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我要什么都给我,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你的妈妈呢?”
    “妈妈烧菜可好吃了,最疼我了,每天都会给我讲好多故事。”
    听起来父母慈爱,不存在幼时的忽视和虐待。
    看来一切都在四岁以后了。
    李曦没有更换场景,继续让桑影在海底漂游,桑影似乎很享受李曦描绘的海底场景,不时露出甜美的笑容。
    “你放下了珍珠,慢慢潜向一块礁石,这里海水的颜色变深了,阳光也逐渐消失,温度开始下降。到达黑暗的礁石旁边,你会看到一堆贝壳,这堆贝壳代表了被你丢弃的不愉快的回忆,你将选中最丑陋的那个打开,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桑影表情有点迟疑,皱起了眉头,显然不情愿去接触这段回忆。
    李曦温柔地敦促着:“你打开了这个贝壳,见到的是你也许都已经遗忘的过去,告诉我你那时几岁?”
    桑影咬咬下唇,艰难地说到:“十三岁。”
    “十三岁,发生了什么事?”
    桑影嘴唇蠕动几下,撇出厌恶的表情,随即开始干呕。
    “恶心,太恶心了,我没办法说出来。我说不出来。”
    李曦也不再勉强,如果这件事情恶心到当事人无法用语言来描述,那么只有幕后搜索了。
    “桑影,我们离开礁石,很快就醒来。”他毫不迟疑地击打一下音叉,现在他已经放弃了每次催眠都让双方筋疲力尽的方式,沈宁给他的教训太深,李曦懂得了见好就收。
    穆晴在室外摸着下巴,桑影这次催眠平静顺利,透露的讯息是她的童年过得极为幸福,有个健全的家庭,但是在十三岁那年应该有个变故。
    要亲自问桑影本人吗?
    桑影仿佛说过父母离异,那是不是就发生在十三岁那年呢?
    李曦带着桑影出来了,单从表情上看不出李曦感觉如何,他眼神依旧温和,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桑影倒是眼睛红通通的,干呕已经停止。
    穆晴示意桑影跟她过来,但是却瞅见桑影带着泪汪汪的眼睛直盯着李曦,心中一咯噔,她差点忘了桑影对李曦特殊的好感,得赶紧把两人分开才行。
    那头桑影还在软软地说:“李老师,我特别感谢您,我想请您吃顿饭您看什么时候方便呢?”
    李曦打着哈哈:“等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再说吧。对了桑影,你腿上的伤口怎么样了?”
    桑影眯起眼睛笑道:“李老师这么关心我呀?”
    穆晴马上接话缓解尴尬:“李老师是你的催眠师,当然关心你了,我们都很关心你,你——没有再伤到自己吧?”
    桑影摇摇头:“自从李老师给我做催眠以后,我心情好多了,最近都没有犯过病呢。”
    穆晴想起自己当初担心她自杀,还连夜赶过去探望,不禁有些嘀咕,抑郁发作真是风一阵雨一阵,瞧这小姑娘满脸春意,哪边看得出有轻生的迹象?
    桑影依依不舍地盯着李曦躲开的背影,跟着穆晴进了李曦办公室。
    “桑影,你父母是什么时候离婚的?”穆晴转着笔,打开笔记本。
    桑影耸耸肩,不以为意:“五岁?六岁?太小了记不清了。”
    还是跟父母有关系,最好的记忆都停留在父母离婚以前。
    但是十三岁那年发生了什么?女孩的十三岁,可能是第一次暗恋,可能是初潮,可能是升学,是可能性最丰富的一年。
    穆晴觉得应该把这个问题提得有技术性一些:“你几岁上的初中?”
    桑影思考一下:“我跳级,大概是十二岁吧。”
    原来这个不良少女,小时候还是神童呢。
    “上初中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桑影习惯性地反问了,她能够乖乖回答问题到现在,应该已经是极限了。
    穆晴还不认输:“具体是十三岁那一年,你在做什么?”
    桑影似笑非笑:“能做什么?上学呗。”
    穆晴只好让她先回去等待通知,放下笔陷入沉思。
    能让十三岁的女孩觉得特别恶心的事,会是什么呢?她在纸上画了几个圈,性?欺凌?老师?
    问不出来的感觉真沮丧啊。她叹口气,仰头躺倒蒲团堆上。
    李曦探头探脑出现:“她走了?”
    穆晴哀哀道:“我什么都问不出来,这孩子口风太紧了,还打算打听她对你究竟什么意思呢。”
    李曦举手投降:“求你了,别问,应该只是她心理扭曲的一种投射,不过,你真的什么都没问出来?十三岁那年?”
    穆晴:“催眠中都不肯说,你觉得她会告诉我吗?不过我知道她智商挺高的,小时候成绩不错。”
    李曦喝口茶,盘腿坐下:“是不是你问什么,她就反问你?”
    穆晴坐起:“你怎么知道?”
    李曦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她还没有跟你建立充分的信任感,这种对话方式是防御性的,而且通常防御性对话都来自于日常经验,可见这孩子被骗的次数不少,要建立信任感,难啊。”
    穆晴就不客气了:“这也是你催眠进展不大的原因吗?”
    李曦挑挑眉:“你完全说对了。”
    “那怎么办?总不能慢慢拖下去赢取她的信任啊,播出时间来不及了?”
    李曦突然冒出一个荒谬的主意,喃喃道:“要相知,必先相处。”
    穆晴没听清:“你说什么?”
    李曦摇头:“算了算了。”
    但是那个想法却像深扎的种子,随着每一秒都在长根发芽,拔之不去。
    无论是在穆晴的笔记本上,还是李曦整理的档案中,桑影的前期资料就密密麻麻,长达数页。光是她的表面症状,就难以三言两语叙述清楚。自残自杀倾向,私生活放荡,偏好中年男子,热衷某些迷信的东西,这些碎片却整合不出一个立体形象,可以说这几种状况很难在同一个人身上体现,尤其是这个人平时看起来阳光灿烂。
    穆晴和李曦几乎都同时下笔,标注着人格分裂。
    只是李曦还是想不通,人格分裂的患者通常每个性格角色各行其是,互不干扰,单个人格出现的时候,记忆缺失才是正常。但是桑影没有否认自己做过的每件事情,她把那些怪异的行为都自然接受,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李曦就感觉到这女孩身上特别的气息,仔细观察的话,同一时间你能看到好几个截然不同的她,浑身遍布矛盾,让人无从下手。
    换做以前的李曦,奉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耐着性子一点点把桑影抽丝剥茧,就像他对沈宁的处理方式一样,但是现在不行了,时间、节奏、风格都被节目通通打乱,他有了一种重心不稳的感觉,但他从未想过要放弃,相反的,这种犹如刚刚踏进催眠圈内的慌乱感,让他尝到了久违的挑战性,虽然疲惫,隐隐的更多的却是兴奋。
    “要相知,必须先相处。”光是一两个小时的催眠接触,李曦很清楚掀开的只会是冰山一角,他太想看到全貌了。
    没有跟穆晴商量,甚至自己也不确定,要不要尝试私下接触桑影?
    这是催眠师的禁忌,是一切心灵治疗者无法涉足的区域。尤其是桑影对他还有私人感情,这么做不仅冲动危险,而且可以说是愚蠢。
    但是沈宁的挫折,让他无法再让桑影这事草草过去,挫败感如果同时来两次,他自信心会崩溃的。
    李曦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洗净茶具,穆晴早就欢欢喜喜地离开,这小妮子最近可能是谈恋爱了,工作中时不时心不在焉,一下班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他倒是很欣慰她这种状态,老是紧绷着一根弦在他后面催啊催的,还真不好过。
    摆正了蒲团,过两天再买张藤椅,节目火了之后,慕名到诊所的来访者越来越多,这也是妻子黄慧的本意,她说再过两个月可以开个分店,前提是要把手下的助理培养出来。
    其实在没上节目之前,诊所的名单已经排到年后,李曦不是不明白黄慧是为了他好,但是扩大规模,批量式教出一帮徒弟,并不是他想要的。
    当年他的师父,一共才带了四个人而已。
    抬头看看,助理们也已经收拾得差不多,结伴过来道别。他们还是学徒的阶段,最近忙着录节目,连课都没有好好给他们上过,李曦觉得自己这个做师父的,多少有点失职。
    等人走空,他从办公室开始,四间催眠室一间一间检查过去,灭掉灯光。每一间都接待过数不清的受术者,有人在这里哭泣,有人在这里砸毁桌椅,有人在这里载歌载舞,他们离开以后,都会好很多吧?
    按掉最后一个开关,李曦扯扯嘴角,自嘲笑笑,今天怎么了,感叹特别多。
    转身欲走却愣住了。
    桑影站在门口,门外的路灯把她影子拉得老长。
    “你还没走?”他问。
    桑影声音清脆:“我在等你。”
    李曦走入光明中,摸摸下巴:“桑影同学,我今天下班咯,有什么事明天来好吗?”
    桑影回答得很干脆:“不好,李老师,有些事情我不方便对穆姐姐说,想直接告诉你。”
    李曦心中一惊,联想到第一次催眠中桑影炙热的告白,暗暗叫苦,不是吧,这演的又是哪出?
    桑影见李曦沉默不语,以为他没听清,又说:“跟穆姐姐讲话,总是特别着急,讲不好,总觉得跟你说才放心。”
    此时李曦心中已经千回百转闪过了许多念头,桑影对他的绮念肯定不会是毫无来由的,自己之前跟她并没有私下接触,所以可以说这份性幻想的对象,只是某类特定的对象,只是李曦的出现符合她的要求而已。
    既然如此,也许多交流一些,能打开这方面的话匣子。
    桑影不愿意对穆晴说,李曦也能理解她的顾虑,在同性面前谈论两性话题,尤其是些许畸形的性偏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
    而对于属于她“狩猎”范围内的异性,谈论起来却不会有什么压力。
    更何况,桑影这种主动求助的态度,有利于以后的配合。
    打定主意之后,李曦抓起外套,示意她边走边说。
    “那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你吃过了吗?”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桑影说。
    李曦为难地看了下手表,黄慧每天都会等他吃晚饭,在外面停留太久的话,回去不好交代。
    桑影补充说:“很近,一会就到。”
    桑影走得不快,李曦也慢慢跟着,顺便问一些日常问题。
    “听说你跟同学相处不是很融洽,为什么呢?”
    桑影嘻嘻一笑:“她们看我不顺眼呗,像我这样一个人。”
    “怎样的人?”李曦问。
    “成绩不好啦,经常外出啦,男朋友多啦,你懂的。”桑影满不在乎地说着。
    “你不在乎她们这么看你吗?”李曦没问的下一句是,那你自杀的原因是什么?
    桑影撩了一下头发,跟李曦梦境中一样,这让李曦不太舒服,她说:“别人怎么看你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你怎么看待自己不是吗?”
    “你是怎么看待自己呢?”李曦发挥平时跟受术者谈话的和蔼风格。
    桑影笑着说:“我觉得自己呀,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呢。”
    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大笑起来。李曦摸摸下巴,没觉得有什么好笑的,桑影自我贬低得有点厉害,也许她的一些放荡行为跟她自暴自弃的心理有关系。
    “到了。”桑影呶呶嘴。
    李曦看着面前的一堵墙,墙上爬满藤蔓,难道桑影就带他过来看一堵墙吗?
    桑影笑嘻嘻地拨拉开藤蔓,钻了进去。
    李曦觉得不可思议,她居然真的就钻进了那堵墙里,黑乎乎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进来呀。这里有个洞。”
    原来是这里,第一次催眠中,桑影提过的对她最重要的场所,她初中的母校。
    洞实在很小,桑影钻过去恰恰有余,而李曦不免沾了泥土灰尘。
    钻过去是四百米操场,中央草皮磨得秃了几块,围绕着的红色塑胶跑道也显得有几分陈旧。外围的杂草并没有修剪,在夏末的时节响起蟋蟀的叫声。
    桑影走到跑道边的看台,看台其实只是高约四米宽约两米的木头台阶,两边用简陋的铁杆当做扶手。桑影坐上最高的看台。
    李曦跟着过去坐下,他大概猜到接下来桑影会说什么话题,却不好意思主动开头。
    “桑影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你喜欢我什么呢?”这种问题,好像是在质问一样,容易把气氛引向尴尬。
    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晚霞,残云映着艳红,很快消失了。终于彻底剩下深蓝的天幕。
    桑影托腮,还是没有说话。晚风吹过来,搅和着闷热的空气。
    借着微弱的路灯,李曦看到桑影的鼻尖沁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好像很容易出汗,在夏天总是热气腾腾,李曦突然想起梦中在催眠室里面,桑影紧贴着他的时候,也是热得烫人。
    不过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李曦赶紧挥去心中的杂念。
    桑影突然问道:“李老师,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李曦立刻摇头:“一见钟情的那个情,只是一种迷恋,一种冲动,真正的爱还是……还是需要长久相处,彼此了解以后才会产生。”他知道这么说是没用的,无法打消桑影的念头。
    桑影说:“但是我喜欢的人都是一见钟情,如果第一眼我对他都没有兴趣,那就不会看第二眼,老是这样呢!怎么办?”说着她侧过脸,嘟着嘴巴,看向李曦。
    李曦老脸一红,本想端出长辈的架势,但是催眠师的本能又告诉他,如果反复多次驳回对方的说法,会产生抵触情绪,随后就失去交流,他斟酌了一下:“其实你如果总结一下,会发现你喜欢的对象基本上都是同一类型。”
    桑影眼睛一亮,掰掰手指头,又换成心算,笑起来说:“就算你说的对,这又是为什么呢?”
    李曦解释道:“这是一种代偿心理,反复多次爱慕上同一类型的对象,那这种类型肯定跟第一次恋爱的对象相似,并且那次恋爱是以你被拒绝告终。”
    其实关于感情李曦也不是特别了解,他在遇到黄慧之前,钟情的只有专业,埋头于书籍之中,对男女感情几乎是懵懂,而黄慧出现之后,所谓恋爱也不过是她下达指令,他乖乖照做,还未确定这是否就是爱,就已经水到渠成,迅速成婚。
    他只明白当初的选择绝对是正确的,黄慧各方面都符合他需要的配偶标准,而且对于黄慧,他也真的呵护与关心,也许这也是爱,只是跟旁人的形式不太一样。
    跟桑影说的这个道理,不过是照搬心理教科书上的说辞而已,教科书上总结的道理符合大多数人的情况,不然也不会成为范本。
    但是桑影显然不属于那大多数,听李曦这么一讲,她的嘴巴撅得更高了,满脸都是怀疑:“不对啊,我的初恋不是这样的啊。”
    李曦随口问:“哪样的?”
    桑影深深地看他一眼:“我一见钟情的对象,永远彬彬有礼,文雅,成熟,就像,就像你一样。”
    李曦张口结舌,面对桑影这么赤裸的表白,他不知如何应对。在催眠这种事情上,他游刃有余,但是除此之外的生活中,他简直就是个白痴。
    局面已经滑出他的手心,逐渐失去控制,因为桑影说完这话,便凝视着他,少女的眼中写满期待,仿佛只要他微微一点头,便会向一只欢快地小鸟,扑向归巢。
    李曦想吞口唾沫,却发现嘴唇都已经干燥,他不得不闭上眼睛,用力告诫自己,他是一名催眠师,是有妇之夫,他只是过来帮助一名迷途的少女。
    尽管这少女如此美丽。
    “你还记得自己十三岁的时候吗?”
    突兀地,李曦回之以这个问题。
    桑影眼神瞬间变得失望,语气也带上不耐:“怎么都问我这个,我完全记不起来了。”
    李曦好不容易把话题扭转到擅长的区域,也像是逼着自己继续一样,接着问道:“十三岁的时候,你就是在这里上的初中吧。”
    “是吧。”桑影拍拍裙子,对接下来的事情已经没有兴趣,打算走人。
    李曦说:“我们可以在这里进行一次催眠。”
    最近几天太忙 更新的事情就忘掉了
    补上
    第十四章 “当时若只如初见”是世上最无用的话之一
    桑影停住了,这是一个有诱惑力的提议,每次到催眠室,面对冰冷的仪器,来来往往忙碌的职员,桑影逐渐对催眠产生了反感。要不是有李曦在,她甚至就想不来了。
    她是很任性的,就想当初找上穆晴一样,她随时也可以选择放弃。
    但是在初中的操场,一切这么放松,如果这次催眠有效的话,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她嘴角弯出一丝微笑,李曦究竟有多大本事,还真想知道。
    桑影抚平裙子,缓缓在高台躺下:“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李曦脑门有点微汗,一是刚才紧张过度,二是对自己的提议也没有准备,环顾四周,习惯的沙盘,音叉,甚至音乐播放器都不在,成功的可能性降低不少。
    但是资深的催眠师,完全可以不用借助外力,李曦还是决心一试。
    桑影俏皮道:“需要我给你个戒指吗?吊在绳子上晃来晃去的那种?”
    李曦也笑了:“你闭上眼睛——等一下。”他脱下外套,垫在桑影身下。
    “感受黄昏的微风,听虫子的鸣叫声,深呼吸,放松。”
    草木的悉索声,夏虫的鸣声,初听杂乱无章,但是静下心来,就可以感受到大自然奇特舒缓的韵律。
    让桑影从脚趾开始,先绷紧,后放松,反复三遍,她终于有点累了,回答问题的语调开始模糊。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味道,这一切有助于桑影回到十三岁那年。
    李曦选择借地发挥:“现在你的学校操场的看台上,看台有十级,你正沿着看台往下,当你走到最后一级的时候,你会回到十三岁那天,见到你最难过的回忆。”
    李曦缓慢又清晰地引导桑影在潜意识里面下台阶,轻柔地嘱咐桑影小心,提醒她已经到了第几级。
    “现在,你踏上了第十级,你的回忆已经打开,你十三岁,你见到了什么?”
    桑影带着一丝恐惧说:“是小敏。”
    “小敏是谁?”
    “我的好朋友,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小敏发生了什么事?”
    从桑影的讲述中,李曦大概知道了情况。
    桑影从小性格开朗,长得又漂亮,一直都很受同学的欢迎,而她的好朋友小敏性格却极端孤僻,这样的两个人,却因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反而最亲密。两个人住同一个寝室,上同一个班,一起吃饭一起洗澡一起睡觉,无话不谈。
    在桑影的记忆里面,小敏早熟得厉害,桑影还在看动画片的时候,小敏已经捧着一部部言情小说在啃,然而小敏的内向又使得她的向往始终停留在幻想里。
    当桑影叽叽喳喳跟她分享男生情书的时候,小敏已经在心里面树立了一个白马王子,他身材高大,笑起来有耀眼的白牙,这个王子出现了,但是却是她们的老师。
    就连桑影都弄不清楚,小敏是什么时候跟体育老师走到一起的。
    那是个秋天的下午,桑影临时回寝室拿英语书,小敏说感冒了,请假在休息。桑影轻轻打开门,怕吵到小敏睡觉。可她看到的一幕让她尖叫起来。
    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小敏的身体,正赤裸裸地展示在体育老师身下。
    “好恶心,好恶心。”在这一次催眠中,桑影尽管还是恶心,却坚持讲述了下去,“他们没有穿衣服,在做羞耻的事情。”
    李曦心中的一个疑团有了眉目,桑影现在开放的行为,跟这件事脱不了关系。
    “你做了什么?”
    “我拼命叫,我让老师滚开。”
    桑影的尖叫声毁灭了小敏纯洁的爱情,或许不是那么纯洁,闻风而来的门卫立刻封锁了这个消息,体育老师光着上身,抽着烟对着桑影说:“这件事情就我们几个知道,好吗?”
    门卫转着眼睛琢磨怎么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他一边看着手机,一边安慰性地说:“李老师,我还没通知他们,这个事情,你看怎么办呢?”
    体育老师脸在烟雾里面,烦躁地叹了口气。
    桑影有点抖,小敏抖得比她更厉害,风中叶子一样抖,小敏脸色惨白,又透出死一般的坚毅,她咬着牙说:“我可以退学。”
    “我可以退学,只要和你在一起。”
    于是小敏退学了,她走的时候也没有怨恨桑影什么,只是淡漠地递来一个眼神。这眼神让桑影浑身发冷。
    李曦沉默了一阵,这个时候他也特别渴望有根烟,不让他的表情暴露在夜色里。
    他问:“那个老师……”
    桑影答:“还是老师。”
    “小敏……”
    “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李曦清清嗓子,将桑影从潜意识里唤回,这一次他选择让桑影记住催眠中发生的所有事,这对她很重要。
    桑影醒了过来,一时还没有整合脑海中翻江倒海的画面。
    李曦说出显而易见的推论:“桑影,13岁那年,你目睹了好友和老师亲热的场景,那时候你还不明白性是什么,就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你对性有一种厌恶和恐惧的心理,但是在你长大之后,你终于能够了解当年发生了什么,对小敏的愧疚导致你想用行为做出弥补,你的弥补方式就是——我这么说请你不要介意,我没有任何个人的偏见——你选择放纵,和不同男人交欢,试图通过糟践身体,来偿还对小敏的伤害,你想告诉她,你也跟她一样,你也很脏。”
    李曦讲完,听到了轻轻的抽泣声,桑影的肩膀微微耸动着,把脸埋在手掌中哭了:“我很想念她。对不起,对不起。”
    桑影不停道歉,向着往日的好友,表达迟到多年的歉意。
    李曦拍拍她的背,桑影倒在李曦怀中,眼泪浸湿了他的T恤。
    李曦已经快忘记上一次的拥抱在什么时候,这些年来他习惯了跟人保持距离,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全部暴露自己的话,会有多么的脆弱,哪怕是工作疲累了,回到家里,面对妻子的迎接,他也只是递上自己的外套。
    和妻子的身体接触也一直保持在一种礼貌和冷淡之间的微妙状态,他努力想展示热情,但是在关键时候身体却尴尬地回避了对方的怀抱。
    妻子没有怨怼过,这让他更加内疚。
    然而现在他却真真切切地主动揽过了一个女孩,任由桑影的眼泪淹湿他的肩膀,这种感觉……很奇妙,很自然,带着一点点久违的气息。
    这个女孩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他都解下防备呢?
    桑影哭了一会,渐渐变成抽泣,最后无声地趴着,李曦手臂有点麻木,却不好意思抽回来,僵直了一会,还是桑影自己坐好,揉揉眼睛,羞赧地笑了一下。
    “李老师,谢谢你借我靠了一下。”
    “我应该做的,你感觉好一点了吗?”
    桑影捂着脸:“李老师,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脏?我……我跟很多人好过。”
    李曦摸摸她的头:“你是心里出了问题,本质是个好姑娘,不要让过去的回忆影响现在的生活,现在你明白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也就可以做出真正的改变了。”
    “李老师,这次催眠以后我才明白,原来一直困扰我的是小敏,本来我以为自己都忘了……”桑影犹豫着,又说,“可是小敏为什么要缠着我?”
    “缠着你?”李曦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桑影的表情被夜色浸没了,李曦开始意识到她要倾诉一个很大的秘密,也许今天他收到的讯息,会改变整件事情。
    桑影抱紧双肩,晚风又大了些,她咬紧牙齿,说道:“李老师,你有时会不会感觉到有另一个人在你身边,看着你……”
    李曦也被风吹了个激灵,忍不住看了看空荡荡的背后,问道:“你在说什么?”
    “经常我就能听到她的声音,有时候照镜子,能看到她站在我身后。有时候洗澡,她帮我洗头发。更多的时候,是她变成了我自己。”
    “她?”
    “今天我知道了,是小敏,原来小敏一直都在我身边。”
    李曦没有打断,他现在有点同情桑影,桑影这种情况,已经进入了精神障碍层次,看来小敏对她的打击远不止让她性格大变,还产生了幻觉。
    桑影继续说:“其实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我们俩本来就说好一直都要在一起,世界上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她最近做得有点过分了。”
    “什么意思?”
    桑影撩开自己的裤腿。
    天已经太晚了,李曦只看到黑乎乎的一片。他眯了眯眼睛,迟疑地问:“这是什么?”
    桑影抓过李曦的手,李曦来不及抽回,就被她按在她的小腿上。
    李曦一下屏住了呼吸。
    摸到的小腿却坑坑洼洼,像沟渠一样纵横分布着许多凹痕。
    收回手时,手掌还是黏黏的,搓搓指肚凑到鼻下一闻,铁锈味,是血的味道。
    一整条小腿都是伤口,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
    尽管李曦一直知道桑影在自残,但是从来都用彩袜或者长裤厚厚裹住。
    他现在很难想象桑影是怎么一路这样走过来的。
    他喉咙有些发干:“这是怎么回事?”
    桑影低声说:“小敏很痛苦,她想让我跟她一样痛苦。”
    李曦陡然想起梦境中那个红衣女人,满眼的不甘与怨恨,明知道自己的噩梦无法和桑影的遭遇联系起来,但是心脏却不听话地砰砰直跳,手心紧张得全是冷汗,一种不知是恐惧还是极度紧张,让他的声音都有点颤抖。
    “你看到的小敏,是什么样子?”
    “红色的。她是红色的。”桑影害怕得一把抓住李曦的手,李曦也紧紧反握。
    这太巧合了,导致李曦都有点眩晕,眼下的操场显得那么巨大空旷,让他从脊柱升出一股寒意。
    “李老师,是不是有鬼?是不是?”桑影缩成一团,小声问道,仿佛害怕什么东西听见似的。
    “小敏现在……”李曦想问,是死了吗?刹住车改口道,“在哪里?”
    桑影摇摇头:“我已经很久没有跟她联系了。”
    “没有她任何信息吗?”包括死亡的消息?
    “她转校后,好像很快就辍学结婚了。”桑影咬着手指,“我也不清楚,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特别不想知道她的情况。”
    说明这个小敏还没有死,至少不会因为桑影而死。李曦浑身一松,又暗暗谴责自己居然想起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就算小敏死了又怎样?难道真的还有鬼附身吗?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笑了?
    他安慰桑影道:“你看,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哪儿来的鬼?你这些情况啊,估计是平时看恐怖片看多了,瞎想出来的,小小的人哪儿那么多神神鬼鬼?”
    他也给自己一个解释,恐怖片里面的厉鬼都是红色衣服,那么他的噩梦和桑影的幻觉应该都是同一性质,臆想出来的恐惧罢了。
    桑影揪住李曦的衣领,还是害怕:“那李老师,有没有办法让我不再看到这么恐怖的东西?”
    李曦正在考虑下次采用什么方案,桑影又埋怨起来:“都是你,要不是你,我不会想起这些事的!”
    这话的成分掺杂了太多亲昵,毕竟两人在私底下,还进行了这么深入的交流,感情和过去已经有了不同。
    李曦哭笑不得,这女孩一会哭一会笑的,现在又怪起他来:“那我向你道歉。不过,这对你自己也有好处,下次催眠的时候,我会试着把小敏留给你的阴影消除掉。”
    “你的意思是我不再会看见她吗?”
    “是的,这种幻觉是由你的负罪感引起,其实这件事你没有做错,现在你可能还没办法释然,我会帮助你的。”
    桑影得到了允诺,开心起来:“李老师,你吃过饭了吗?”
    李曦这才想起看手表,一拍脑袋,懊恼地发现已经过了八点,再不回家妻子又是守着一桌凉菜默默等候。想到这个场景他就只能一声叹息,于是从看台跳下,对桑影说:“今天不早了,欢迎你下次过来催眠。”
    察觉出这句话里面的客套,桑影的笑容也滞了一下,勉强道:“好的,李老师再见。”
    堪堪赶得及9点,李曦到家即道歉:“有个比较麻烦的对象,耽搁了一下,对不起回来晚了。”
    黄慧虽然看到李曦裤脚沾上的草屑。也悄悄拈去他肩上的长发,但是她还是什么也没说,用一如既往的体贴笑容,递上碗筷说:“饭还是要按时吃的。”
    入夜的李宅,夫妻俩在床上各怀心事。如果旁人看到他们的睡姿,一定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夫妻两个却睡床头床尾。
    这个习惯还是黄慧提出的,黄慧体态丰腴,一旦睡沉会发出轻微的鼾声,而李曦睡觉极轻,常常辗转反侧,又不好推醒妻子,于是有一天黄慧就把自己的枕头放到李曦脚边,李曦连说不必,黄慧却以她特有的温柔态度坚持了。
    此刻李曦正从头回忆跟桑影每一次见面的情况,目前他对桑影的了解太过庞杂,需要细细梳理,与催眠师见面时的桑影,表现得阳光开朗,李曦把这个暂定为A面,而初中同学小敏的情欲画面,又激发了她放荡的一面,从侧面资料可以知道,平时桑影私生活极为糜烂,这可以称为B面。不知道为什么,在分析桑影B面的时候,李曦心中十分不舒服,也迫切地想把小敏对桑影的影响抹除。
    又回想起当初穆晴跟他提到桑影的时候,说桑影求助的目的,是要解除自残倾向。想到这里,李曦的手掌仿佛又感受到了那种湿漉漉黏答答的感觉,桑影小腿的伤口多数可能已经感染,真的够呛。他有点自责,今天居然直接就走了,至少也应该先把人送到医院。
    小敏的幻影和桑影的自残,这才是整个事情的症结,李曦感觉抓住了重点,那么在下次催眠中,怎么消除桑影对这件事情的负罪感呢?
    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就是抹除记忆。
    这一招也不是说没有用过,曾经有一个女孩,面黄肌瘦地找到他,说已经相恋了十年的男人,现在爱上了新来的同事。
    在一起打拼的爱的小屋里面,男人把她的东西一件一件扔出来,女孩赖着不走,男人一脚踹她出门,只说了一句,消停一点吧,我已经不爱你了。
    女孩对李曦说,我很想消停,但是我的心太折腾了,我那么爱他,又那么恨他,我每天都守在他的单位,每天都用公共电话打给他——因为他拒接我的手机。
    李曦没有动容,类似的痴情他看得太多,他直接就问:你需要我做什么?
    女孩说,让我消停一下吧,爱一个人太累了。
    女孩选择忘记跟这男人的一切记忆,十年时光,剩下亲朋好友,爱情从未问候。
    传说在黄泉路才能喝到的孟婆汤,阳世也有,在李曦手上。
    这一个办法他并不想用,对被迷恋蒙住眼睛的人来说,结束上段感情最好的办法,不是忘记,而是遇到下一个。但是女孩跪在他催眠室门口,两天三夜,滴水未进,李曦让保安拖着她去医院,当女孩醒来,李曦看到一双已经死了的眼睛。
    她整个心随着爱情已经死去,如果不忘记,她的生活就无法继续。
    最后的催眠很成功,女孩连这次催眠都忘记,出了门再也没有回来。
    这女孩以后会结婚,不知道嫁给什么人,但李曦明白,失去记忆的人,心里永远有一块会是空的。
    所以要不要把桑影对小敏的这段记忆消除呢?李曦摇了摇头,不如就封锁吧,桑影现在是青春后期,等到再大一点,就不会这么敏感,情况就会好转很多。
    其实封锁记忆比抹除记忆来的更加困难,就像一个瓶子,倒空了很简单,但是要细细塞住,谨防过往的洪水溢出来,需要无比的耐心和细心。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关于桑影的事,李曦逐渐有了丝睡意。
    这时黄慧也翻了个身,李曦突然发现,妻子的鼾声到现在还没有响起,她还没有睡着吗?
    两人就静静地呼吸着,谁也没有开腔,李曦手机的震动打破了沉默。
    是桑影的短信,她临走的时候要了李曦的号码,短信内容很简单:“谢谢李老师,祝我今晚好眠。”
    李曦没回复,把手机又放了回去,轻声道:“你还没睡?”
    妻子反问:“谁发的?”
    李曦答道:“工作上的事情。”
    黄慧没再吱声,用枕头蒙住了脑袋,不一会儿发出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好极了,今天自己翻页!
    第十五章 别过分仰仗时间的力量
    李曦数日来的黑眼圈几乎要占去半张脸,他无法解释早早下班却夜不成眠的原因,总不能说是为了桑影吧?关于桑影和他那丝桃色微妙的关系,通过助理还有小安的口,已经在工作组内传得人尽皆知。
    起码大家都明白在桑影的脑中,两个人,已经……那样了。
    如果让这群多嘴的再知道他私下与桑影接触,那就没完没了了。
    其实李曦也认同桑影说的,别人怎么看待你并不重要,真正让他心烦意乱的是,难道他真的对桑影没有一点悸动吗?
    他透过办公室的窗户,能看到自己的妻子正和助理们打成一片,谈笑风声。不知道会不会听说什么,黄慧好像专心在聊天,但他却能感受到妻子有意无意投来的目光。
    探询?关心?
    以往他总是笑笑迎上去,现在却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
    想到这里,李曦又有点不服气的感觉,难道我连一次自由都没有吗?什么都要听你的吗?以前觉得这样并没有不好,一切妻子安排,不用自己操心,李曦懒散的个性还分外喜欢这一点,但是人到中年,对着亦妻亦母的黄慧,竟然有了叛逆心理,李曦哂笑一声,埋头又回到档案里面。
    穆晴心情极好,她带了两名受术者过来做试催眠。一位是公司白领,长期压力过大导致突然失明,另一位却是菜场卖鱼的大妈,李曦仿佛还曾在她摊位买过鱼,大妈一觉醒来,不停打嗝,去医院看不出所以然,只能判断成心因性打嗝,在跟李曦说话的时候,一个字都要嗝两声,看起来极为痛苦。
    李曦当场先让大妈家属先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毕竟眼看再嗝下去,说不定身体真吃不消。
    大妈的原因很简单,杀了一辈子鱼,前不久自家拿了一条出来做午饭,明明已经将鱼摔昏了,下刀时鱼又挺起来。
    这是很平常的事,只是这鱼生命力特别顽强,剖完用滚油淋了,吃的时候大妈突然看到鱼嘴一张一合,动了一下。
    吓得扔了筷子,旁人说,这是鲤鱼啊,要成龙的,就这么死了不甘心。
    于是她就嗝起来了。
    李曦听家属讲完,微微一笑,将大妈及大妈儿子儿媳一干人等推出去。
    大妈儿子瞪眼吵到:“干什么?看不起我们杀鱼的啊?我们又不是给不起钱!”
    李曦道:“不是给不给得起钱的问题,这位大妈啊,没的治了,回去准备后事吧!”
    大妈跳将起来:“你这人怎么说话啊?我找你惹你了你这么咒我老人家!我@#¥@”
    一番污言秽语还没说完,旁边儿子张大嘴巴指着她说:“妈,你好了。”
    李曦笑一笑,这回是真的送客了。
    大妈儿子虽然是个莽汉,现在也明白李曦是真的想帮忙才会说那种话,心悦诚服道:“李医生,别人也吓过她,怎么没你好使啊?”
    李曦道:“首先我也不是医生,其次以后让她享点清福吧,别再去鱼摊子了。”
    穆晴问后李曦才答,这老太太最惜命,当初也是怕鲤鱼来报复,才打嗝不止,用别的方法吓不到她,只能出损招了。
    穆晴见好不容易寻觅来的一个案例被他三两下打发,又是服气又是可惜,抖擞精神问道:“那那个白领呢?有戏不?”
    李曦苦笑说:“你就看人有不有戏吗?唉,希望下一个催眠师能接受你的思路……”
    穆晴连忙打住他的话头,现在她最不想提起的就是李曦要离开的事:“是我错了,你只要想着桑影就好。”
    李曦假装不在意地问:“今天她过来吗?”
    穆晴沮丧道:“今天没戏了,昨晚上就关机,一直没接我电话,估计又到哪儿疯去了,这丫头怎么老是不接电话。”
    李曦放在裤兜的手默默攥了下手机,这个号码是桑影昨天给他的,他在穆晴之后打了一下,居然是通的。
    难道桑影有几个号码?
    不知为何,他立刻按掉,心虚地躲到厕所再打。
    他深呼吸了几下,拨通号码。
    响了很久没接,打了三遍。最后挂了听筒,有点失望但更多的是轻松。
    很久没有这种忐忑不安的感觉了。李曦用手指梳了梳头发,对方不过是一个心理有点问题的少女而已,害怕什么呢?
    铃声却突然响了,他跳了起来。
    “李老师!”桑影显然很惊喜,“你怎么会打电话给我?我刚刚没听到呢!”
    “你今天怎么没过来?”
    “我今天,今天有点事哦。”听到电话那一头好像有个中年男人在叫她的名字。桑影犹豫了一下,问道:“有事吗?你在哪里?那我马上过来。”
    李曦下意识就说:“不用了,那明天我们再催眠吧。”
    那头男人的声音更近了,她匆匆说:“这样吧,你加我QQ,我回去后会上线的。”
    “QQ?”李曦有点傻眼。
    “你登陆搜索网站,下一个软件就好,很快的,我的号码发你短信,先不说了哦我这边……”
    电话断了,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让李曦不爽,他臭着脸从厕所出来,把一个小助理吓了一跳。
    还以为桑影真喜欢他呢?原来自己也不过是老男人之一而已。
    他甩甩头,这种酸不溜丢的感觉,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醋意吗?
    这可不得了,李曦严正告诫自己,不过只是为了帮桑影摆正人生观而已,作为催眠师,他完全没有带进私人情绪。
    这话说得有点虚弱。
    抬头撞见黄慧,黄慧笑吟吟地:“晚上回家想吃什么?”
    李曦逃也似的:“随便。”

    到电脑上倒腾了半天,终于下好了叫做QQ的软件,桑影的QQ名字叫子不语,漂亮MM的头像,只不过是灰的。
    李曦已经看过子不语的空间,心情,一路签名,和大多数90后少女一样,桑影的空间配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图片,每一页都莫名其妙写着火星文。
    李曦想自己确实是老了,还停留在聊天室的时代,连QQ这么普及的聊天工具,都是桑影告诉他的。
    黄慧走过来:“借电脑用一下,我搜个菜谱。”
    李曦嘟囔着:“什么借不借的。”还是快速点了退出,让开位置。
    临近下班的时候,桑影短信又来了:“我到你诊所来找你好吗?”
    已经不再用您了,李曦先想到的是这个,立马又转念,不行,黄慧还在。
    虽然和受术者见面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总要避嫌吧。
    “我来找你吧,你在哪?”
    “你的诊所门外哦。”
    跟妻子说了声有事,李曦便匆匆离去。
    黄慧看着新安装的应用软件,再看看丈夫离开的背影,李曦不太会外出,所以她一直很放心,今天有什么要紧事,又不回家吃晚饭么?
    难得啊,丈夫不回来吃晚饭。
    结婚这么多年,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这个礼拜,居然就两次了。
    和桑影的第二次单独见面,匆匆的就不见了夕阳,不见了晚霞。李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只要桑影说去哪儿,他也不问,就跟在后面,甚至有种探险的心理,等待着挖掘桑影更多的面目。
    这回走到了山底下,城市中央就这一座大山,绵延贯穿南北,山上有座庙宇,香火一向鼎盛,此刻晚钟已经敲过,人烟逐渐稀少。
    “不是已经关门了吗?”李曦问。
    桑影嘘了一声,拉过李曦往旁边攀登。
    天气闷热,但女孩的手柔软冰凉,李曦不再问,走到前面,帮桑影拨开树枝。
    山林中还有一条斜斜往上的小径,一般游客不从这走,费力而且危险,所以这条路都是一些登山爱好者,用足印踩出来的。李曦还穿着上班时候的衬衫,没过多久已经被汗湿透,白色衬衫上刮着泥土还有树叶的青痕。
    桑影被李曦一路拖着走,倒也不费力,两人紧拉的手逐渐渗出点汗液,让李曦总觉得必须抓更紧些。
    这样攀登了半小时,到了山间一个亭子,眼前一片开阔,虽然看不清前面的林涛,但是空气沁凉舒爽,两人在凉亭坐下,李曦才缓解了一丝燥热。
    正对山下,晚风扑面吹来,李曦暑意全消,脑袋分外清醒过来,这才觉得自己实在是荒唐,一而再地跟着一个还未出校门的小女孩做这种傻事,难道终究成了一个无聊的老男人吗?
    正在自嘲,桑影却不留给他反悔的机会,拉着他的手又往上走。
    这回换成十指紧扣,李曦有点不自在,稍微想挣脱,桑影却坚定地再度握好,边走边头也不回地说:“李老师,你是不是还在生下午的气?”
    “什么?”李曦只是尴尬于怎么挣脱开手。
    “下午我电话里面的那个男人,我是去跟他说分手的。”
    桑影站定,从粉红色背包中掏出来数部手机:“这些人,我统统都断掉了。”
    说完随手把这些电子产品往山下一扔。
    李曦看着丁零当啷滚落的手机门,艰难地说:“这是个好现象,说明你用于改变自己。”
    “李老师,我是认真的,我喜欢你,你呢?”
    这个发问换来的却是长久沉默,李曦自然知道这个问题不是开玩笑就可以绕开,桑影的语气不再是之前的娇嗔,而是极其冷静认真地询问。
    差不多又爬了一百米,李曦才说:“你年纪还小,分不清楚自己的感情。”
    “那你年纪这么大了,你总该分得清楚吧?”桑影却反问道。
    李曦停了下来,看着桑影,桑影不肯回头,扭着脖子望向山顶。一片昏黑之中,只能看到她白色背心模糊的轮廓。
    喜欢桑影吗?这个问题很简单,很好回答,他只要说不就行了。和她单独出来本来就是一次冒险,完全是好奇心作祟,桑影身上的谜团,还有受她影响产生的噩梦,都是他以前没有遇到的,一切真的只是出于催眠师职业的需要。
    但是真的就没有一点喜欢吗?天天面对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彷徨的受术者,无所不应的妻子,他确实有些厌倦了。
    是桑影的出现让他生活受到了冲击,终于对一件事情能够这么有兴趣,真的只是因为桑影的故事太过离奇,还是因为本身,这个在接触中感觉纯纯的女孩呢?
    也许,真的是喜欢的,但作为一个有妇之夫,那这点喜欢与自己的家庭来比较的话,太不值得了。
    于是李曦摇摇头,在黑夜之中桑影也看不见,他给自己作出了劝导,回答桑影说:“我把你当接受催眠的对象来看,我关心你,希望你好,这是我的职责。”
    桑影默然一会,颤抖着声音说:“一丝别的感情也没有?一丝也没有?”虽然有点残忍,李曦还是说:“没有。”
    “为什么?”
    “啊?”
    “你已经结婚了对吗?”
    “……对。我很爱我的妻子。”
    桑影抽抽鼻子,突然笑起来:“看不出来李老师很正经嘛!原来是我晚来了一步!”
    李曦揉揉她汗湿的头发:“别瞎想了,还要爬吗?”
    “当然!”
    到了山顶,寺庙大门紧紧锁着,黄色墙体装了投射灯,远远望去金碧辉煌,十分庄严。
    李曦问:“怎么进去?”
    桑影吐吐舌头,走到边院敲了敲小门。
    一位尼姑探出头,见是桑影,便开了小门,合掌说句:“阿弥陀佛。”
    桑影看来跟尼姑极为熟稔,问道:“妙清师父,主持不在吗?”
    妙清答:“出去做法事了。你自己去拜拜吧!”
    桑影领了一炷香,拉住李曦从边门而进。
    看到李曦,妙清皱皱眉,想要阻拦,但是又考虑到什么,摇了摇头,合掌道:“阿弥陀佛。”
    李曦知道入夜进尼姑庵是非常不合适的,心下也忐忑,想不去就算了。但是桑影坚持,他愣是被拖着进入正堂。
    桑影从包里掏出打火机,点燃柱香,向大堂中手持净瓶的观音虔诚伏拜,李曦也照做,他虽不信鬼神,对宗教还是尊敬的。
    堂中仅留长明灯,四周奉侍的是已逝者铭牌,小木块密密麻麻从底下列到穹顶,看起来不显阴森,却十分宁静安详。
    在菩萨面前不便交谈,两人又走到堂外许愿池边。
    许愿池两旁未燃尽的烟火在夜色中星星点点,烟雾也未散去太久,一股焚香的气味。
    “只有在这里,我才觉得平静些。”桑影忽然说道,“也只有在这里,我才觉得我是我自己。”
    李曦看着她,她心中肯定有无数烦恼困惑,作为催眠师,他能起什么作用呢?连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都没法弄清楚,也许,真只有菩萨能帮助她吧?

    佛堂大厅本来密闭着没有风,但是烛火的热焰使得热空气旋起了室内的小小气流,烛火时不时会随着气流晃动,两边墙壁挂牌也似乎叮叮当当摇摆了起来,更显得金光四溢。
    桑影跪在蒲团上三叩首,接着双手合十,仰面向着观音,嘴巴不动,心中不知在默念什么。
    李曦已经行礼完毕,也随着桑影看向菩萨,菩萨面容庄严,微微垂下的眼睛看着底下的男女,嘴角噙笑,这一抹笑包含着无限叹息的意味。
    桑影肩膀耸动起来,眼泪从紧闭的双目中刷刷落下,如果菩萨真的在,也见多了这样心中包含无限苦难的信徒,世间多种烦恼,如果祈祷就能够解决的话,又哪里来的磨难呢?
    李曦静静陪着桑影站了半柱香之久,他敬畏神佛,但是又矛盾地笃定人定胜天,所以除了俯首叩拜之外,并没有多想什么,桑影这么虔诚,倒让他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自从认识了桑影,李曦就一直处于怀疑之中,不清楚眼前的人究竟展露的是哪一面,此刻桑影的眼泪,却应该是真的吧?无论如何,她的心灵饱受过磨难,不然也不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边堂有尼姑不紧不慢敲起了木鱼,现在已经快要到深夜,青灯黄纸下的修行人做着临睡前的功课。
    桑影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眼泪都吸进去似的,站起来冲李曦展颜一笑:“我们回去吧?”
    李曦不知道说什么,摸了摸她的头顶。
    打车回家的路上,李曦脑子里空白了好一会,连日的疑惑已经耗空了他的精力,他的思绪散散漫漫,像脑海中无线的细丝,浮起哪个完全不由自己控制。
    作为一个催眠师来说,他是不是已经把自己陷得太深了?
    李曦以前私下接触的受术者也不是没有,美其名曰为了更好的工作,很多时候李曦承认自己是出于好奇而已,这一行做的就是跟人性打交道,每多认识一个受术者,他就会怀疑一次,人之初,真的性本善吗?有些受术者心中阴暗的一面,甚至是从娘胎里面带出来的。
    李曦的思维一跳跃,回到了几年前师父还在身边的时候,那时候师父就一直告诉他,有人生来邪恶,此世的善恶可能并非完全由此世决定。
    那时候师父跟警方也有过合作,一些犯罪心理专家会需要催眠师伸出援手,帮他们理解罪犯的心理动机。
    跟着师父去见习的时候,就碰到了这么一个纵火犯。一岁自己滚进了火炉,三岁烧掉了邻居的房子,到了十二岁,因为纵火次数太多,虽然也只是烧房子等等没有闹出人命的事故,还是被关押到了少管所。
    在少管所里面这个叫做坝头的孩子还是没有停歇,一天见不到火便心痒难耐,夜夜干嚎,终于有一天偷了别人收音机里的电池,用藏好的钢丝和手纸,点了一场大火。
    这场大火铺天盖地,正好又是寒冬干燥的季节,火苗沿着劳作的枯林,烧到操练的操场,卷向宿舍区——警报响起来了……逃脱的孩子和教官并不多。
    这次事件的现场照片,李曦和师父都翻阅过,师父一向喜怒无动于衷的脸上,露出了惊骇的表情,这是恶魔才会有的行径。
    焦黑崩裂的尸体,黑色碳化表皮下还有没烧透的肌肉,红通通刺人眼睛,而指认现场的坝头站在一片未散去的黑烟中,却露出了喜悦的表情。
    纯真的孩子的喜悦的表情,脱离开背景就是天使的笑容。
    虽然精神分析说坝头一切正常,只是对火有着特殊的热衷,但是最后还是被关进了精神病院,特别看护,一间一平米不到的钢制房间,隔绝一切火种。
    不然呢?未成年人享有多种特权,尽管那么多小孩都是活生生的魔鬼,却常常能在出少管所之后就逍遥法外。
    不能再禁受更大的损失了。
    那次找师父去,是因为坝头吞下饭勺,趁在医院的时候逃了出去,逃到哪,烧到哪,他就像条火蛇,行踪之处留下一道猩红的火线。
    还没有享受多久的快乐,坝头又被逮到了,这次面临的是死刑。
    在他受刑之前,犯罪心理的专家希望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纵火犯一般拥有高而不稳定的自尊心,智力比较低下,行动迟缓,有精神分裂症的可能,还有,在生活中绝大多数都是懦夫,只有懦夫才会利用火,火药等威力大的工具,来满足自己的成就感。
    但是坝头生活中,除了放火的时候,都是老实又聪明,温顺可爱的孩子。
    师父单独给坝头做了催眠,李曦不知道详细内容,但是师父后来的结论是,他的问题出在娘胎上。
    他妈妈怀上他,是在一次秋后烧田的过程中,冬天收割完一茬的稻草灰,可以很好地肥沃来年的春苗,那时候坝头的父母,在火光冲天里面,欣喜地孕育了他。
    难道一个孩子还没有成形的时候,就有了记忆吗?李曦发出疑问,连犯罪心理专家们,也觉得这个结论简直可笑到了极点,简直在糊弄他们,社会上催眠师在他们眼中,更加变成了江湖术士,一番争执之后,师父和警方的合作终于中止。
    回来的路上,李曦问师父,是不是因为原因比较隐秘,所以编了个借口告诉警方?
    师父叹口气,望向他的目光变得悠远:“李曦,你要记住,很多事情,以我们的见识,我们的知识理论,是不能够想象的。”
    这件事就此了之,李曦相信师父,也相信了,有些恶,完全没有原因,与生俱来。
    自己出师,单独开了工作室,经手的案子一件件都证明了这个观点,作为催眠师,赤裸裸面对受术者心底深处的恶,听着一次次来自地狱的表白,李曦由最初的惊骇,变成了现在的假装淡然。但是对于人性的一个个问题,他始终抱有好奇。
    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穷尽这些奥秘,但是就是很有兴趣再去探究看看。
    体面的老太太为什么会去偷鸡,成功人士突发面瘫,他当面得不到的讯息,就会让自己变成他们的朋友,甚至从心理上去变成他们,模仿他们的行为,仿佛这样就能彻悟一些东西似的。
    那么对于桑影,自己也是这样吗?
    思绪绕了一个大圈,又绕了回来。
    “李老师,我喜欢你,你呢?”少女的询问仿佛还在耳边,语气中的一丝小小狡黠,一丝小小期待和不确定,都毫无保留地回忆了起来。
    那时候自己怎么犹豫了呢?对桑影的好感,是因为她身上聚集了太多的迷,跟下去就能充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吗?
    李曦分析着,又否定自己,又再一次否定自己的否定,或许,这是催眠师的本能和宿命吧,他这么想着,居然就到家了。
    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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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10-10 03:01:25  更:2021-10-10 03:1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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