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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长篇惊险悬疑小说《绝杀局》(修订版)[第1页]

作者:余无益
首页 本页[1] 下一页[2] 尾页[54]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第一部  布局
    
     第一章
    
     她用两根手指轻轻掀起情人旅馆客房的绒布帘一角,从一楼的窗户看出去,外面黑隅隅的街道上行人很少,隔很长时间才会偶尔有辆汽车飞驰而过。
     她又一次下意识地抬头望墙上的时钟指针,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刻钟,这是以前会面从未有过的。
    难道出了意外?
     晚了一刻钟!他们曾经约定过每次见面的长度不超过一小时,而今晚已经白白损失了一刻钟!而下一次见面起码要等一个月以后了。
     她撩了一下鬓边的发丝,暗暗警告自己:作为一个特殊材料制成的战士,无论什么情况下都应该保持镇定才是。她深吸了一口气,凝视着墙上大镜面里的女人,低垂的长发遮住了脸部侧面的大部分,黑框眼镜下的双颊被粉底扑得雪白,深红色高领毛衣厚厚包裹着纤长的身躯。见鬼!她都快认不出自己了。这种例行的乔装改扮一定让登记台的女服务员把她当成了暗娼。
    如果能以本来面目见他就好了!
     可是他反复强调过不行,她最怕惹他生气。他是个行事谨慎的人,是他选中了这家位于城乡结合部的情人旅馆作为“接头”地点。他们在这里会过四面,目前还没暴露。之前他们去的约会地点是咖啡馆、酒吧、电影院之类的公共场所,但他说那里环境嘈杂,不利于交流信息。其实,他完全可以通过因特网把要说的话直接发进她的邮箱。
     她不禁微微一笑,为什么他们都不愿意承认需要见面的真正原因呢?这个秘密已经蕴藏了两年,它牢牢占据着她的意识深处,常常突如其来地在她胸腔中疯狂膨胀,似乎要把那颗鲜活的心撕成碎片才罢休。
     本来一切都进行得谨慎而顺利,生活在他们身边的人毫无察觉。她认为造成这种状况更多是出于性格因素而非其他计划性的考虑,因为隐瞒本身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事,虽然同时有可能带来某种异样的刺激。
     但是八个月前情势陡转,逼迫着他们放弃私自见面的权利。他们很清楚如果约会被人发现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可他们还是毅然用前途和生命作了赌注。
     “每个月见一次,每次一小时。”这是他定下的规矩,也许他确信这个见面频度可以保证两人的安全。她从来都没对此表示怀疑,只要一到他身边,她原来那些经训练强化的的刚硬素质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条件的服从——她至今仍为自己身上发生的这种巨大变化感到吃惊。
     可是,他知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上个月的?她就像一辆千疮百孔不堪重负的破车,期待着在一小时中能往油箱里灌上再坚持一个月的汽油。
     他知不知道这短短一小时对她意味着什么?她会像一架高度灵敏的监视仪,准确捕捉着他的每个表情、每种声音、每下触摸,然后刻录在记忆磁盘里,以便在之后的七百多个小时里随时复现。
     他知不知道此时钟面上黑色时针不易察觉的移动对她来说是种怎样的煎熬?她的心正随着它分分秒秒的无情推移一点点沉入无边无际的恐怖想像中。
     今晚,他已经迟到了整整半小时!
     她相信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比上面涂抹的粉妆更加吓人。
     阿夏,我恨你!
     屋外隐隐传来小汽车的声音,她再次掀开窗帘急切向外张望,甚至没发觉自己手指的轻微颤抖。
     夜色中,一辆出租车正缓缓驶离旅馆大门。
     他到了!
     她转身向门口跑去,但瞬间又克制住了拉开房门的冲动——“记住,敲门暗号是两长三短,否则不要随意开门。”他严肃地告诫过她——即使他迟了半个小时,她也不想因为细节处理失当而惹他不高兴,她更不愿意余下的宝贵时间在互相责难中度过。她努力驱走心底残留的最后一丝怨怼,说服自己要像往常那样让他第一眼就收获一个妻子式的温婉笑容。
     走廊的绒毛地毯上似乎传来均匀缓慢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向这边靠近……是结实男子特有的沉重步伐。
     一定是他!
     她莫名奇妙地紧张起来,甚至无缘无故地屏住了呼吸。
     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在房门前停住。
     为什么不敲门?难道今晚他就打算这样隔着门和她“接头”?
     她压抑住砰砰作响的心跳,想竖起耳朵听听门外那人的呼吸……难道刚才是她的错觉?难道外面根本就没人?难道今晚他真的不会来了?
     近在咫尺的房门突然被敲响了——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敲门声在一片死寂的夜晚似乎格外刺耳:两长三短,又重复了一遍,两长三短。
     真的是他!
     她打开保险锁猛地拉开门,走道里的幽暗灯光令她一下子不太适应,两秒钟后她略感意外地看清站在面前的人正是他。
     他今晚的样子怪怪的,虽然还穿着上次见面时的风衣风帽,但黝黑的脸上却布满了大颗的汗珠,胸腔不停起伏地喘着粗气,一贯锐利的双眼此时像面对陌生人般空洞茫然。
     出于隐蔽原则,她没有伸手拉他,只轻轻做了个示意进屋的手势。这样万一走廊上有人经过也不会同时看到他们两个人。
     他径直走进房里,动作机械而沉重,才走了几步就侧身靠在墙上。
     她反手锁上门,见他这副样子不由一阵心疼,低声嗔怪起来:“你跑马拉松来的啊?怎么搞成得这么狼狈?”原先的满肚子怨气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没打到车……从鬼王坡一直……走到了这里……对不起……我迟了……”他说话声含含糊糊,显得艰难而陌生,像发自从另一个人的喉咙。
     她这时才借着白炽灯观察出他脸色非同寻常的惨白——鬼王坡到这里有一公里远呢——一股不祥的预感闪电般掠过心头。“出什么事了?”她颤声说。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身体似乎有些颤抖。
     “你是不是病了?”她担心地问,正要伸手摸他的额头,却发现他主动向她靠了过来,不,那是被惯性推动的机械运动。他全身的重量一下子转嫁到了她身上。
     “阿夏!”她抱着软绵绵的他一阵眩晕,坐倒在印花地毯上。
     他风衣背后的那摊殷红像朵绽开的杜鹃花,令她一阵惊心动魄,那是被大口径子弹穿透肉体的结果——他居然带着这致命的枪伤走了整整一公里来这儿!
     “阿夏,你……你别怕!我马上打电话……叫救护车!” 泪眼朦胧中,她说话结巴起来,伸手正往口袋里摸索手机,却被他冰凉的大手轻轻攥住了。
     “阿夏!”她绝望地收起手臂抱紧他,他的生命力似乎正随着时钟走过的一秒一秒飞快流失着。
     “……在鬼王……坡……伏……伏击我……”他努力张大嘴贪婪地呼吸着氧气,一米八五的魁梧身躯在她怀里抖个不停。
     “谁?是谁干的?”她嘶声喊道,刹那间粉白的脸上充满了杀气。
     “雷……神!”吐完这两个字,他像完成了最后使命般安静下来。
     屋子里恢复了先前那令人窒息的宁静,只有墙上的时钟单调地滴嗒行走着。
     泪水风干后,脂粉表面残留着两道浅浅的印痕。她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静静搂着他,像古寺中的神祉塑像 一样沉默而庄严,仿佛自原始洪荒就开始了这样的端坐,并将穿过浩瀚渊深的时光隧道一直坐到地老天荒。
    
    第二章
    
     齐克忍住恶心注视着海滩上并排摆放的尸体,每一具都湿淋淋的散发着浓烈的腐臭。虽然死者的面目已经被海水浸泡得变
    
    了形,从相貌还是可以大致判断出他们的生命休止符都出现在中年之前。
     兜里的诺基亚手机嗡嗡振动起来,齐克迅速把它打开贴到耳边,细细的传音孔里正传出严厉逼人的问话:“齐队,情况如
    
    何?”
     “报告局长,目前打捞到八具,二十多名刑警和救生队正继续沿海岸线搜索着,不知道是否还会发现其他浮尸。”
     “说说经过。”对方的语速一点没有放慢。
     “今天凌晨五点十分,本地渔民钟阿保打电话报案说,他在金沙角地区捕渔时意外捞到一具女尸。五点二十五分,我和刑
    
    警队赶到事发地点初步检查了被发现的尸体。五点四十分,我们与海岸救生队的同志会合,分乘四辆摩托艇对该水域进行了长
    
    达三小时的大范围紧急搜救,结果又先后发现并打捞到六具尸体。二十分钟前,在南部礁群区刚发现了第八具退潮后被卡住岩
    
    石中的男尸。”
     “对尸体初步勘验的结果呢?”齐克几乎能从无线电波里感受到局长此刻的郁闷,毕竟是八条人命。
     “死者六男二女,年龄估摸都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从尸体的腐败程度可以大致断定死亡时间全在一周以上。另外,除了
    
    体表有若干轻度擦伤外,这些尸体都没有严重伤痕,看来溺毙的可能性很大。当然,死因结论要等法医的验尸报告。”他顿了
    
    顿,又补充了一句说:“有一点值得注意,从八个死者的衣着打扮看,他们像分属不同社会圈子,也许根本就互不相识……”
     “你这个推理脱离证据太远。”局长粗暴地打断说,沉默了两秒钟,他又问道:“对不起,请你继续!”
     看来对方还是决定容忍这种开放式讨论了。齐克松了口气,边整理思路边汇报说:“我已经询问过气象部门,这两天正好
    
    洋流北回,海水涨潮很凶,可能是潮水把这些尸体从内海带回陆地的。您是否记得上周三傍晚曾有股强劲的热带风暴在T市南
    
    岸登陆?”
     “你是说海难事故?”局长的思维齿轮转得并不慢,“可这就奇怪了,今天是周四,为什么在过去八天中市局从没接到任
    
    何关于人员失踪或船只失事的报案呢?除非……”
     局长的语气突然恢复了居高临下的果决:“既然如此,回分局后立刻把附有死者照片的协查通知传真到各邻市的兄弟单位
    
    。”
     “是!”齐克心照不宣地暗自一笑。
    
     黄昏时分,捷程汽车修配站还停着七八辆各种牌子的待修汽车。陆平从一辆黑色马自达跑车的前盖下钻出身子,瞥了眼坐
    
    在大纸箱上抽烟的大块头刘勇。
     “我猜发动机和变速器的润滑油都用干了,而且……发动机的水套脏得能掏出蛆了,对吧?”大刘扔掉了烟头,幸灾乐祸
    
    地笑道。见陆平没支声,他拍了拍工装裤从箱子上跳下来:“我靠,你小子真是个工作狂!知道你今天修了多少辆吗?照这样
    
    下去,三天内冯老板不把我炒了我是你孙子。”
     陆平没被逗笑,他放下油腻的扳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支“大前门”,用一次性打火机点上深吸了一口,又一次打量起
    
    周围来。
     头顶上面积有限的塑料顶棚已经被南国的劲风撕开了一大片,阳光懒懒地泻在场地一侧静静堆放的货箱和油桶上,这些或
    
    高或矮的家伙排在一起,像一列屏息立正的杂牌军士兵。这就是他的新工作环境,捷程汽车修配公司。
     捷程是S市数百家小型汽车修配站之一,由于规模小地段偏,业务量完全无法和市内的大型连锁汽配公司相比,仅靠不足
    
    两百平方的半露天场地和一个油味浓重的肮脏车间吸收近段的散客。
     大刘抬手看了看大金表,咂嘴说:“哥们儿,老板不是去零部件批发点进货了吗?干吗还这么玩命?再过半小时就下班了
    
    !”
     陆平仍然没答话,叼着香烟弯腰抱起了一摞从汽车上卸下的废电池,转身往后院的简易仓库走去。
     “原来是头闷骡子。”刘勇望着他的背影遗憾地摇了摇头。
     等陆平码齐最后一盒电池,身上的工作服已经被汗浸湿了。平顶结构和闭塞狭小的通风条件使仓库的夏季室温常常达到40
    
    度。
     他在工装前摆上抹了一下沾满油渍的手,刚打算再掏支烟,前头就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嚎叫,那声音沉闷短促,结尾像被堵
    
    回了喉咙。
     像目睹阳光灿烂的晴空意外闪过一道张牙舞爪的霹雳,陆平的中枢神经不由自主抽动了一下。虽然嗓音可能会因为恐惧或
    
    痛楚而走样,他还是立即分辨出那是大刘。
     陆平深吸了口气,踮起脚尖轻轻步入车间,里面和刚才一样寂静无人。他往左右扫视了一眼,然后迅速钻进了车间正中的
    
    巨大操作台底下,那里空间的高度正可容纳采取蹲姿的成人。他猫着腰缓缓移至朝大门的那一侧,垂直的合金台面为他的体型
    
    提供了足够宽大的掩护,而从机台结合部的缝隙间正可以清晰观察门外的情况。
     修车场中央站着四个陌生的黑衣男人,大刘双臂被其中两个左右架着,看来除哀号外失去了自由行动的能力。才过了短短
    
    几分钟,陆平已经几乎认不出他血肉模糊的样子了。
    实施拷打的是站在大刘前方的平头大汉。他穿着黑色紧身背心,肌肉虬结的手臂上刻着恐怖的刺青图案。此刻,他正不耐烦地
    
    来回踱步,不时向大刘说着什么。
     另外一个扎着长发的瘦小男人抱起双臂在不远处旁观,他的目光令人联想起菲律宾吕宋岛热带雨林中捕杀猎物的眼镜王蛇
    
    。
     大刘有气无力地反复摇着头,一低头粘粘的血丝从鼻孔一直垂到地面上。平头的耐心底线像一下子被突破了,他猛地飞起
    
    一腿结结实实踢在大刘的裆部。大刘闷哼了一声,四肢丝瓜藤般软软耷拉下来。
     旁观的长发人厌倦地挥了挥手,大刘立刻被黑衣人们放倒在地。长发人蹲到蜷缩着不住抽搐的大刘身边,缓缓朝上空举起
    
    右手。这是只嶙峋见骨的瘦手,苍白修长的手指在夕阳余晖下仿佛泛动着金属般的光泽。
     长发人嘴角掠过一丝狞笑,左手撩起刘勇的衣衫,高举着的右手以闪电般的速度插入他的脊骨之间。
     又一声惨叫!这撕心裂肺的呐喊恍若临终的哀告刺激着耳鼓!可能由于肾上腺素的冲动作用,陆平感到全身都紧绷起来。
     似乎为了使对方的脊柱脱位,长发人右手又往里深深插了一下,然后猛地往外一扯,大刘像稀泥般彻底瘫软了。
     长发人满意地在大刘的工作服上擦了擦手上的血污,站起身傲然环顾。他的三个手下俯视着地上的肉泥冷笑起来。
     首领从腰间枪套里拔出一柄银色长管手枪,从容地举枪向场侧的那排油桶瞄准。
     “砰!砰!砰!”随着连续的巨大轰隆声,一阵热浪火山爆发般扑面而来,酷烈炙烤着汽配站里外的每寸空间。
     四个黑衣人远去的身影在燃烧的空气中渐渐模糊扭曲,陆平的视野很快就被狰狞飞舞的火焰完全占据了。
    第二章
    
     齐克忍住恶心注视着海滩上并排摆放的尸体,每一具都湿淋淋的散发着浓烈的腐臭。虽然死者的面目已经被海水浸泡得变了形,从相貌还是可以大致判断出他们的生命休止符都出现在中年之前。
     兜里的诺基亚手机嗡嗡振动起来,齐克迅速把它打开贴到耳边,细细的传音孔里正传出严厉逼人的问话:“齐队,情况如何?”
     “报告局长,目前打捞到八具,二十多名刑警和救生队正继续沿海岸线搜索着,不知道是否还会发现其他浮尸。”
     “说说经过。”对方的语速一点没有放慢。
     “今天凌晨五点十分,本地渔民钟阿保打电话报案说,他在金沙角地区捕渔时意外捞到一具女尸。五点二十五分,我和刑警队赶到事发地点初步检查了被发现的尸体。五点四十分,我们与海岸救生队的同志会合,分乘四辆摩托艇对该水域进行了长达三小时的大范围紧急搜救,结果又先后发现并打捞到六具尸体。二十分钟前,在南部礁群区刚发现了第八具退潮后被卡住岩石中的男尸。”
     “对尸体初步勘验的结果呢?”齐克几乎能从无线电波里感受到局长此刻的郁闷,毕竟是八条人命。
     “死者六男二女,年龄估摸都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从尸体的腐败程度可以大致断定死亡时间全在一周以上。另外,除了体表有若干轻度擦伤外,这些尸体都没有严重伤痕,看来溺毙的可能性很大。当然,死因结论要等法医的验尸报告。”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说:“有一点值得注意,从八个死者的衣着打扮看,他们像分属不同社会圈子,也许根本就互不相识……”
     “你这个推理脱离证据太远。”局长粗暴地打断说,沉默了两秒钟,他又问道:“对不起,请你继续!”
     看来对方还是决定容忍这种开放式讨论了。齐克松了口气,边整理思路边汇报说:“我已经询问过气象部门,这两天正好洋流北回,海水涨潮很凶,可能是潮水把这些尸体从内海带回陆地的。您是否记得上周三傍晚曾有股强劲的热带风暴在T市南岸登陆?”
     “你是说海难事故?”局长的思维齿轮转得并不慢,“可这就奇怪了,今天是周四,为什么在过去八天中市局从没接到任何关于人员失踪或船只失事的报案呢?除非……”
     局长的语气突然恢复了居高临下的果决:“既然如此,回分局后立刻把附有死者照片的协查通知传真到各邻市的兄弟单位。”
     “是!”齐克心照不宣地暗自一笑。
    
     黄昏时分,捷程汽车修配站还停着七八辆各种牌子的待修汽车。陆平从一辆黑色马自达跑车的前盖下钻出身子,瞥了眼坐在大纸箱上抽烟的大块头刘勇。
     “我猜发动机和变速器的润滑油都用干了,而且……发动机的水套脏得能掏出蛆了,对吧?”大刘扔掉了烟头,幸灾乐祸地笑道。见陆平没支声,他拍了拍工装裤从箱子上跳下来:“我靠,你小子真是个工作狂!知道你今天修了多少辆吗?照这样下去,三天内冯老板不把我炒了我是你孙子。”
     陆平没被逗笑,他放下油腻的扳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支“大前门”,用一次性打火机点上深吸了一口,又一次打量起周围来。
     头顶上面积有限的塑料顶棚已经被南国的劲风撕开了一大片,阳光懒懒地泻在场地一侧静静堆放的货箱和油桶上,这些或高或矮的家伙排在一起,像一列屏息立正的杂牌军士兵。这就是他的新工作环境,捷程汽车修配公司。
     捷程是S市数百家小型汽车修配站之一,由于规模小地段偏,业务量完全无法和市内的大型连锁汽配公司相比,仅靠不足两百平方的半露天场地和一个油味浓重的肮脏车间吸收近段的散客。
     大刘抬手看了看大金表,咂嘴说:“哥们儿,老板不是去零部件批发点进货了吗?干吗还这么玩命?再过半小时就下班了!”
     陆平仍然没答话,叼着香烟弯腰抱起了一摞从汽车上卸下的废电池,转身往后院的简易仓库走去。
     “原来是头闷骡子。”刘勇望着他的背影遗憾地摇了摇头。
     等陆平码齐最后一盒电池,身上的工作服已经被汗浸湿了。平顶结构和闭塞狭小的通风条件使仓库的夏季室温常常达到40度。
     他在工装前摆上抹了一下沾满油渍的手,刚打算再掏支烟,前头就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嚎叫,那声音沉闷短促,结尾像被堵回了喉咙。
     像目睹阳光灿烂的晴空意外闪过一道张牙舞爪的霹雳,陆平的中枢神经不由自主抽动了一下。虽然嗓音可能会因为恐惧或痛楚而走样,他还是立即分辨出那是大刘。
     陆平深吸了口气,踮起脚尖轻轻步入车间,里面和刚才一样寂静无人。他往左右扫视了一眼,然后迅速钻进了车间正中的巨大操作台底下,那里空间的高度正可容纳采取蹲姿的成人。他猫着腰缓缓移至朝大门的那一侧,垂直的合金台面为他的体型提供了足够宽大的掩护,而从机台结合部的缝隙间正可以清晰观察门外的情况。
     修车场中央站着四个陌生的黑衣男人,大刘双臂被其中两个左右架着,看来除哀号外失去了自由行动的能力。才过了短短几分钟,陆平已经几乎认不出他血肉模糊的样子了。
    实施拷打的是站在大刘前方的平头大汉。他穿着黑色紧身背心,肌肉虬结的手臂上刻着恐怖的刺青图案。此刻,他正不耐烦地来回踱步,不时向大刘说着什么。
     另外一个扎着长发的瘦小男人抱起双臂在不远处旁观,他的目光令人联想起菲律宾吕宋岛热带雨林中捕杀猎物的眼镜王蛇。
     大刘有气无力地反复摇着头,一低头粘粘的血丝从鼻孔一直垂到地面上。平头的耐心底线像一下子被突破了,他猛地飞起一腿结结实实踢在大刘的裆部。大刘闷哼了一声,四肢丝瓜藤般软软耷拉下来。
     旁观的长发人厌倦地挥了挥手,大刘立刻被黑衣人们放倒在地。长发人蹲到蜷缩着不住抽搐的大刘身边,缓缓朝上空举起右手。这是只嶙峋见骨的瘦手,苍白修长的手指在夕阳余晖下仿佛泛动着金属般的光泽。
     长发人嘴角掠过一丝狞笑,左手撩起刘勇的衣衫,高举着的右手以闪电般的速度插入他的脊骨之间。
     又一声惨叫!这撕心裂肺的呐喊恍若临终的哀告刺激着耳鼓!可能由于肾上腺素的冲动作用,陆平感到全身都紧绷起来。
     似乎为了使对方的脊柱脱位,长发人右手又往里深深插了一下,然后猛地往外一扯,大刘像稀泥般彻底瘫软了。
     长发人满意地在大刘的工作服上擦了擦手上的血污,站起身傲然环顾。他的三个手下俯视着地上的肉泥冷笑起来。
     首领从腰间枪套里拔出一柄银色长管手枪,从容地举枪向场侧的那排油桶瞄准。
     “砰!砰!砰!”随着连续的巨大轰隆声,一阵热浪火山爆发般扑面而来,酷烈炙烤着汽配站里外的每寸空间。
     四个黑衣人远去的身影在燃烧的空气中渐渐模糊扭曲,陆平的视野很快就被狰狞飞舞的火焰完全占据了。
    当晚六时三十分,捷程公司对面的单车道马路上传来一阵警报声。穿过浓烟未散的火事现场和忙碌嘈杂的人群,陆平看见二十米外的大门口歇下一辆蓝白相间的警车。车里坐着两个人,穿过前排的车窗可以隐约看出开车的是个穿制服的女警。她朝现场注视了一眼就熄灭警灯,跟另一名同伴开门下车。
     女警个子高度几乎与身边的男同伴齐平,一丝不苟地穿戴着深色警帽和夏季执勤服,左右肩章上各挂着两颗四角星花,在灯火映照下熠熠闪光。
     她看起来像二十出头的年纪,但顾盼之间眼神带着职业性的犀利,应该有四五年以上的警龄,虽然容貌身材不算出众,但皮肤白皙细致,尤其头发往后盘着的样子秀气而英挺。
     她全身上下最抢风头的要数腰间枪套里鼓鼓插着的那柄警枪。行家从露出套外的灰色软胶枪柄就能判断出那是常用的九毫米转轮枪,当然也可以由此断定她的刑警身份。
     和她并排走来的是个穿警服的国字脸中年男人,他沉着脸眉宇间透出一股冷峻之气。
     他们低头钻过警方布置的黄色封锁线,跟正在拍照取证的两名便衣同事交谈起来,女警说话时还朝陆平的方向频频注视着。
     大刘的尸体早已被运尸车送走了,拍摄完火事镜头的记者们陆续离去,消防队员也开始收拾器械从现场撤走,场地上多少显得有些萧条。陆平低下了头,用脚踩碾着刚丢到地上的小半截烟头。
     “你好!”他抬起头,年轻女警正笔挺地站在他面前跟他打招呼,她身边是那个国字脸。
     她例行公事似的出示了一下警员证,郑重地问:“你就是报案人陆平?”
     “嗯。”陆平简短地答道。
     “刚才是小顾给你做了笔录?”
     “那个穿黑色T恤的小伙子。”——他是刚才和他们交谈的一名便衣。
     “陆先生,请介绍一下你的身份。”
     “我是捷程公司的员工,负责汽车维修保养,同时兼一些内勤工作。”
     “陆先生,你说案发时你正在后面仓库里搬货,是真的吗?”女警的语气毫不掩饰对这一巧合的质疑。
     “是真的!”陆平肯定地回答,“这事发生得很快,前后还不到十分钟。”
     “你说在仓库里首先听到的是油桶爆炸声?”
     “是的。”
     “然后你就直接跑到了前面?”
     “是的。”
     “可以再跟我们重复一遍你当时在这里见到的情景吗?”女警孩子似的皱起眉头,似乎不太满意他过于简短的回答。
     “我看到整个修理外场变成了一片火海……当然,还有横在地上的刘勇。”
     “然后呢?”
     “然后我就退回了车间里打手机报警。”陆平向她摊了摊手,似乎怪她多此一问。
     “你当时甚至没想过走上前观察一下刘勇的状况么?也许他还有救,毕竟他是你的同事!”她又一次发起了攻击。
     “根本不可能,当时的火势不容我走过去,这一点您可以向他们确认。”陆平指了指正整装登车的消防员们。
     “你也确定没看到其他人在场吗?”她并没有轻易退却,用放慢的语速强调着这个问题的重要性。
     “没有。”陆平断然摇了摇头。
     她突然沉默下来,双眸静静审视望着他,似乎试图X光般看透他证词的可信程度。陆平坦然迎接了她的目光……持久的眼神交锋中,她几乎不易察觉地退缩了一下。
     幸好国字脸忽然插了话:“你报案时声称这里发生了杀人纵火案,是吗?”
     陆平点了点头。
     “你凭什么这么断定?” 他追问道。
     “只是根据第一反应作出了这样的判断。”
     “让我表达得更准确一些:你凭什么断定刘勇已经死了,既然你根本没有机会上前查看?”国字脸不依不饶的架式比他的搭档更甚。
     “我想任何人看见他血肉模糊一动不动的样子都会这么认为。”陆平淡淡地答道。
     国字脸有些悻悻地点了点头,沉声说道:“陆先生,你要明白作为本案的唯一目击证人兼报案人,你的证词将对案件侦破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因此,我们要求你明天早晨八点来市局刑侦处重新作一次正式笔录。”
     “警方的命令岂敢不从。”陆平平静地从女警手里接过一张抄着市局地址的小条子。
    
    
    第三章
    
        用唇彩细细勾勒完一遍,爱妮莎停下来注视着镜子:雪白的GAP纯棉T恤,深色酷肯牛仔裤,蓬松的长发被爱马仕丝巾轻束着,夸张的施华洛世奇大耳环招摇地晃动,还有敷在俏脸上的生动彩妆,这模样说十六岁都会有人信!
        挎上崭新的圣罗兰手袋,爱妮莎回头朝镜子里的娇小女人做了一个满意的OK手势,拉着拖箱推开了盥洗室的门。
        门外候机大厅里的旅客们肤色各异,大多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
        这座机场位于S市郊区,呈扇形分为南北两区,爱妮莎所处的南区国际部分上下三层,配有数十个登机栈桥,乘客往来转机,常常得得靠机场巴士接送。
        午后的阳光毫不吝啬地穿透三楼的玻璃天棚直射下来。爱妮莎一边左顾右盼,一边跟着刚下飞机的旅客朝出口方向缓缓走去。
        走道拐角有家机场书店,她的目光一下子落在橱窗上贴的几张畅销书海报上。大部分海报的颜色都被美编设计得充满视觉刺激,只有角落里一张浅蓝色的差强人意。
        《解码之王》——爱妮莎瞥到这个书名不禁笑了。自从出了丹布朗,成百上千的通俗写手似乎都钟爱起“密码”来。这幅海报的宣传语嘶声力竭地吆喝说:“与生俱来的解码天才,机变狡诈的刑侦克星;一段鲜为人知的犯罪史……《达芬奇密码》的中国式再现;解密文学的新里程碑……作者:李守诚”。
        一个人迎面和爱妮莎撞了个满怀。“对不起!对不起!”他连声说。
        爱妮莎皱了皱眉,见对方是个衣着朴素、斜挎公文包的中年男人,似乎带着一脸歉意。她勉强地回以一笑说:“It’s OK!”
        陌生男人看来并不打算让开,换了副神秘兮兮的表情贴近她说:“小姐,有美元吗?”
        “What?”爱妮莎迷惑地望着面前的陌生人。
        陌生人似乎意识到她可能是香蕉人,放慢语速连比带划着说:“Miss,你US 元的有?我们……可以……换!”
        “换……人民币?”爱妮莎若有所悟,用生硬的中文反问。
        陌生人连连点头:“Yes!yes!人民币!你有多少我可以换多少!你打算换多少?换……多……少?”
        爱妮莎转了转眼珠,用英文答道:“3000!”
        陌生人居然听懂了,喜形于色地说:“是三千吗?你是说三千人民币还是……US 元?”
        “US dollar,3000!”爱妮莎大声说。
        “嘘!”陌生人连忙作了个“小声点”的手势:“我们到外面去。”说着连拉带拽地把爱妮莎带到了机场出口。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戴起墨镜的爱妮莎仍然不适应地以手遮额,嘴里用英文絮絮叨叨抱怨着。
        陌生男人一口气把她带到机场不远处的加油站背墙,见左右无人,一脸诚恳地说:“Miss,你放心,我是好人!我97年从棉纺厂下岗时老婆刚瘫在床上,没办法才干了这行,不图别的,只为挣口饭吃。还有我儿子现在就在US读书,每个月打我一回国际长途,他读书成绩很 棒,就是缺钱,所以我也得换US元……”
        这番冗长表白效果并不理想,爱妮莎连连摊手说:“Sorry,我……不明白……我们……在这里……换?”说着低头去拉圣罗兰手袋的拉链。
        看见爱妮莎手腕上戴的银色浪琴女表,男人咽了口口水。他摆了摆手,诡秘地指指转角的厕所,示意爱妮莎跟他进去。
        爱妮莎懵懂的脸上闪过一丝警惕之色,结结巴巴地说:“你要……我……去那里……干……什么?”
        加油站紧贴机场公路,不时可以听见往来汽车飞驰而过的声音。男人见她还在踌躇,不耐烦地催促说:“快点进去吧,宝贝儿,没事的……Come in……里面很安全。”似乎为了帮爱妮莎下定决心,他咬牙打开公文包的搭扣,在短短一秒内向爱妮莎迅速展示了一下皮包内部——厚厚的几叠红色人民币大钞!
        “Oh My god!”爱妮莎似乎吃了一惊,举手做了个俏皮的投降姿势,跟随男人走进公厕。
        这个典型的中国公厕才建了几年,还没肮脏到令爱妮莎恶心的地步。外面是座男女共用的洗手池,墙上铺着泛黄的劣质瓷砖,斑驳丑陋的进水管裸露在外,对面的狭小空间则被一扇薄墙隔成男女两个厕间。
        站在洗手池边的爱妮莎摘下墨镜,不情不愿地捏着鼻子,不时低头检查拉杆箱底部是否沾染了秽物。
        男人进来后倒显得自在多了。确认两边厕间都没人后,他用中文报了个交换价格。见对面的傻妞没反应,他从兜里掏出事先准备的纸笔,把那个数字写在纸上递过去。
        爱妮莎看明白后连连摆手,夺过水笔学着男人的样子也在纸上标了个新比价。
        男人瞟了一眼,学着电影里老外的样子遗憾地摊摊手,表示自己无法接受。他犹豫了一下,又把数字修改了一下……
        两分钟后,两人终于用这种无声的方式达成了一致。
        男人兴奋地伸出手:“成交了!”
        爱妮莎用力握了一下他干瘦的手指,又做了个OK的手势。
        陌生男人打开公文包掏出一叠百元大钞麻利地数起来。爱妮莎也有样学样从自己的手袋里取出一个粉红色信封,一丝不苟地点起里面的美金,但数钱的动作远不及男人熟练。
        男人百忙中用眼角瞥了一下她手里的绿色钞票——上面清一色印着富兰克林的头像——笑嘻嘻地说:“你们US人喜欢刷卡,一定不习惯数钱。”
        等爱妮莎慢手慢脚数完三十张百元大钞,男人已经把厚厚一摞人民币攥在手里等她了。他们互相眨眨眼交换了彼此手中的现金,开始第二轮点数。这回男人只花了几秒钟,凭眼力和手感他可以断定这些美金绝非伪币。
        “Damn!”爱妮莎忍不住嘀咕起来,两百多张钱点得她手忙脚乱。
        陌生男人看着她笨拙的样子咧嘴笑道:“我的天!你们这些US人真笨!要我帮忙……”
        公厕门口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全副武装的年轻男警大步冲进来,举枪朝他们喝道:“不许动!警察!”
        爱妮莎吓得尖叫一声,手中的纸币差点掉到脏兮兮的地面上。
        陌生男人瞪大眼张了张嘴没出声。
        年轻男警长着一张娃娃脸,板起来的样子却很凶。他从后腰摸出一副铮亮的手铐,把男人一只手熟练地铐上贴墙的水管,又没收了他的公文包和美钞。他松了口气似的把手枪放回枪套,取出证件向两人晃了晃,对男人开始了冷冰冰的讯问。
        “姓名?”
        “……”
        “问你名字呢!”
        “王友顺!”男人低着头回答。
        “本地人吗?”
        男人沮丧地摇摇头。
        “那就是外地流窜来的喽?”
        “……”
        “老油子了吧?”
        “……”
        “私兑外汇违法,知道吗?”
        “……”
        “在我们市局有案底吗?” 娃娃脸警官没被男人沉默的可怜相软化,保持着咄咄逼人的语气。
        花容失色的爱妮莎见男人一直不吱声,连珠炮似地抢着说:“警官,I don’t know this guy at all! I’m a total stranger on this land! I just got off the flight!我是……美国……人!”
        男警用稍许温柔的口气转向她说:“小姐,您别着急,请先帮我拿着这个。”说着,把从男人那里没收的赃物递给爱妮莎。“这些美金是您的吧?”
        爱妮莎把美元收好,好奇地看着年轻警官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堆香烟盒、打火机、钥匙之类的杂物放在洗手池边,最后终于摸出个对讲机模样的东西,拉直了上面的天线。
        男警用拇指拨了个键,对讲机上的红灯立刻亮了,
    男警用拇指拨了个键,对讲机上的红灯立刻亮了,同时里面传出沙沙的噪声。他连忙用低声朝对讲机呼叫起来:“喂!喂!480呼叫7512!480呼叫7512!我在机场西侧的石化加油站抓到一个倒外汇的黄牛……喂!喂!怎么回事?7512请回答!7512请回答!”
        看来公厕里信号不佳,他面色难看地关掉对讲机,沉着脸对铐在铁管上的男人说:“王友顺,你带身份证了吗?”
        自称“王友顺”的男人再次绝望地摇摇头。
        娃娃脸轻声爆了句粗口,从爱妮莎手里取回公文包,耐着性子拉长调子说:“小姐,到——外面——去——作个——笔录,OK?”
        也不知听懂了没有,爱妮莎顺从地点点头,拖着拉杆箱走了出去。
        年轻警官回头朝男人吼了一声:“你在这儿老实待着!”说完重新打开对讲机调试了一下,气急败坏地呼叫着向外追了出去。
        公厕外面不远处新停了一辆黑色本田,爱妮莎正坐在驾驶座上朝这边张望。
        男警一出来就收起了那个“倒霉”的对讲机,拉开后座门一屁股坐了进去。他一边脱制服一边笑嘻嘻地说:“配合够默契吧?手铐钥匙放在那包烟底下了。”
        爱妮莎“扑哧”一笑,用标准的国语轻轻问:“去哪儿?”
        “去先锋射击馆,有个朋友在那里等你。”娃娃脸男人靠在后座上轻舒了口气。
    六七分钟后,本田车在一幢现代风格的奶白色巨大建筑前停住了,这是先锋射击馆主馆。它位于距离机场很近的郊野,拥有群山环抱的地理优势,是远近上千名射击爱好者的天堂。
     作为常客,爱妮莎对射击馆的十余个靶场了如指掌,包括那片一万平米的露天匹特搏游戏区。对这里配备的枪种她也极为数稔,除了常见的手枪、步枪、彩弹枪外,各种口径的冲锋枪、狙击枪、轻机枪这里也应有尽有,偶尔还会见到奢侈的客人打上一梭子12.7高射机枪。
     娃娃脸男人已经变色龙似的换了水红色短袖衬衫和黑色休闲短裤,一派大学生般的朝气蓬勃。他与大门口伺立的接待员低声交谈了几句,立刻有个穿短袖运动装的矫健少女把他们引进了大厅一侧的电梯。
     爱妮莎瞪了娃娃脸一眼,低声嗔怪:“刚下飞机也不让人家喘口气!这是赶去参加集训啊?”
     娃娃脸带着歉意笑了笑,扫了一眼手中的公文包,那里面装着刚刚“缴获”的赃款。
     电梯门叮一声在三楼打开了,引路少女恭敬地弯腰做了个“先请”的姿势。
     步行在铺设防滑地毯的宽阔走道上,爱妮莎听见隔音良好的靶场里断断续续传出轻微的射击声。
     少女停在挂有“三号”金属牌的馆门外,彬彬有礼地为他们拉开了厚实的密封门。
     三号馆是座全封闭的25米手枪靶场,一排10个靶位用玻璃隔板分开。整个馆内空荡荡的,只有6号位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老头,显然多亏中央空调帮他驱走了正装带来的燥热。
     娃娃脸老远就亲热地向他打起了招呼:“薛先生,让您久等了!我可把师姐从机场直接截到这儿了。”
     老头转过脸盯着爱妮莎。他长相有些奇特,头顶秃了大半,脸正中隆着个肥大的酒糟鼻,一双小圆眼骨溜溜转动着,令人想起阴沟里的水老鼠。爱妮莎心想,长这副尊容不去当滑稽演员是他莫大的损失。但她忍著厌恶,抛出了一个招牌式的亲合力微笑:“您好!我是爱妮莎。”
     老头顽皮地朝她挤挤眼睛:“美女,你能教会我怎么用枪吗?”
     爱妮莎大方地伸出手说:“没问题!我以前曾经当过临时射击教练。先生姓薛?”
     老头持久地紧握着她的小手,笑嘻嘻地说:“我姓薛,薛义仁,就是‘仁义’两个字倒过来,能找到你这样的美女教练真是三生有幸!爱—妮—莎,是英文名字吗?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起英文名字,仿佛这样就能和国际接轨!”
     爱妮莎灵巧地抽出手,问道:“薛先生跟阿渊是老朋友吗?怎么没听他说起过?”
     薛义仁仿佛才记起娃娃脸的存在,漫不经心地说:“我和秦先生是经朋友介绍结识的。其实,我对你更感兴趣!可以吗?”
     “可以什么?”
     “可以当我的射击教练吗?”老头子热切地追问。
     爱妮莎扫了一眼娃娃脸,装作认真地问:“薛先生完全没有射击经验吗?”
     薛义仁夸张地摇头说:“以前的那些教练完全把我搞糊涂了,他们会跟长篇大论我介绍枪的型号……”说着,他端详起手里的枪,枪柄末端被细链锁在玻璃隔板上,这么做防止对枪支过分迷恋的客人顺手牵羊。
     “这是QSZ92式手枪……其实记不记枪名对您来说无关紧要。”爱妮莎明白让初学者对枪支知识产生敬畏感并非好事。
     “是啊,他们还向我灌输了许多专业名词,发射机啦、弹道啦、二期后坐啦……天知道他们说的是哪国语言!难不成还指望我这个老头子进修成枪械专家?”
     “您知道射击的姿势和要领么?”才下飞机半小时就给人上起了射击课,爱妮莎自己也很意外,她此刻应该在市中心最豪华的澄天大酒店和秦渊一起喝香槟的。
     老头忽然咯咯作笑起来,声音比鬼哭还刺耳:“你这个大美女早早登场就好了啦!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对了,你叫什么来着?爱……”
     “爱妮莎!”爱妮莎又着重念了一遍,“薛先生,您既不用学枪械组装也不必懂发射原理,您唯一需要掌握的只是据枪、瞄准、射击三步曲,就这么简单!我猜您这样高智商的人花五分钟就够了。”
     “小嘴真甜!真有这么简单?”薛义仁举了举手枪,仿佛还不太确定。
     “嗯,这是半自动手枪,子弹会自动上膛。您只要照我现在的样子站定、举枪瞄准、然后用食指第一节扣动扳机就行了。”说着,爱妮莎举起5号位的手枪,打开保险,做了一个侧身无依托单臂据枪的标准姿势。
     “好吧,我来试试!”薛义仁比着爱妮莎的榜样双脚开立侧身举枪,左腿不易察觉地软了一下。
     爱妮莎走过去纠正了几处姿势偏差,最后沉声指导:“右眼通视缺口、准星,使准星尖位于缺口中央并于上沿平齐……对,要平齐,好了吗?……请注意,您的瞄准目标是一片区域而非一点,多数初学者都会犯这个错……嗯,视力回收,让眼前的目标再模糊一点,然后……无意识地轻轻扣动扳机,注意,是无意识地……”
     她觉得整个胸腔在说话时轻轻振动着,自己的声音正越飘越远。
     “瞄准目标是一片区域而非一点……”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从底下慢慢浮上来。
     “视力回收,让眼前的目标再模糊一点……”男人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回响,耳跟吹来他冷冷的呼吸。
     “无意识地轻轻扣动扳机……”
     “无意识地轻轻扣动扳机……”
     男人的声音和自己此刻的声音重合到一起了。
     “砰!”枪声作响。
     电子报靶荧屏上跳出了“3环”的字样。
     “打中了!”薛义仁学着电影里的快枪手得意地朝枪管吹了口气。
     “薛先生,您真是位天才射击手!”爱妮莎像往常一样迅速从脑海里挥去了那个幻影。
     “美女,你也打一发做个示范嘛!”老头意想不到地把枪塞给爱妮莎,顺便摸了摸她的手指。
     爱妮莎向他报以一笑,气定神闲地站好,将枪指向靶子中心线下方,然后一下子抬起枪,同时扣压扳机——“砰!”报靶屏幕随即跳出了“10环”。
     “好漂亮的运动击发!”被冷落在一边的娃娃脸夸张地喝彩道。
     “真绝!我没看错你!”薛义仁咧嘴一笑,无声地鼓了几下掌。“爱妮莎小姐,我决定明天晚上在澄天大酒店摆拜师宴,你一定要赏光!另外……”他从西装口袋里郑重地掏出个绿色信封交给爱妮莎:,这点微薄的礼金万望笑纳!”没等爱妮莎答话,他已经转过身蹒跚着朝门口走去,那条左腿居然是瘸的!
     临出门前,老头回过头再次朝她挤了挤眼。
     “这个老瘸子你是从哪儿认识的?”爱妮莎沉着脸捏了捏那个信封,薄薄的摸不出什么。
     娃娃脸陪笑说:“是一周前金牙张介绍来的,说这老头是做古董的大行家。我总共才跟他通过两次电话,不过他像对你有所耳闻,非逼着今天见一面,时间地点都是他定的。”
     爱妮莎没好气地数落起来:“说来说去连底都没摸!阿渊你脑子进水了?怎么这么轻易就把师姐卖了?”见秦渊被说得灰头土脸,她才缓和了一点:“你觉得他这是要干吗?总不会真为了找我学射击吧?”
     “瞧他那色迷迷的样子不会是泡你吧?”
     “小伙子,头脑总这么简单,真是这样就好喽!”爱妮莎轻轻撕开信封,里头露出一张崭新的支票。
     “哇!十万!” 秦渊看着上面填的数目惊叫了一声。
     “老色鬼下的本钱还不少!”爱妮莎吐了吐舌头,收起支票。
     “那明晚到底去不去澄天酒店呢?”
     “去啊,怎么不去?这么大方的朋友理应好好招呼一下!”
    
    第四章
    
     魏长城疲倦地倚靠在写字台后的大转椅上,面对桌上的办公日历边发着呆。部门下周工作进度在大脑中电影胶片似的走完一遍,他才注意到监视屏上显示的时间已是“18时28分”。
     如果下班路上不堵车,今晚也许能赶上陪女儿方方看少儿台每周播出的《百变小灵通》。一想起好久没陪孩子看卡通片,他心里就泛过一阵浅浅的歉疚。当上储蓄所经理这两年,自己也许无意中忽视了许多生活中更本质的事物。
     监视屏上,柜台的女职员正把一叠票据递给一个长相富态的中年妇女。这应该是今天的最后一位顾客了。他提前两分钟关掉了吊在外面天花板上的那两架摄像头,屏幕闪过一道白光转瞬漆黑。按照规定,邮政储蓄所下班时间不必对柜面进行监控。
    带着心血来潮的急切,魏长城匆匆收拾完公文包锁上房门。当他走进灯火通明的小营业厅,三名员工正在柜台后埋头赶做收尾工作。
     这时,一名不速之客像从浓重的暮色中显现的幽灵,推开玻璃门笔直冲到柜台前。“抢劫了!都把手举起来!”来者用不容质疑的声音宣布,一支黑洞洞的手枪枪口来回指着厅中目瞪口呆的四个人。
     魏长城脑子里轰了一声,似乎步履了数十年的人生轨道这一刻陡然凸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偏差。
     来客头戴遮脸帽、身穿紧身夹克,因为身材又矮又胖,右肩斜挎的帆布包直拖到肥鼓鼓的屁股上。除了握枪的手外,他另一只手还捏着件鸡蛋形状的仪器。是微型炸药还是毒气弹?魏长城大脑飞速运转着。
     员工们张大嘴,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娘的,都把手举起来!这是真枪!”蒙面男人恼怒地嚎叫着。
     求生的本能立刻令面无人色的俘虏们不约而同举起了双手。魏长城下意识地扫了眼安在柜台底下的报警按钮。虽然近在咫尺,但谁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呢?
     “他娘的,关上卷帘门!”蒙面矮子气势汹汹地转身向他命令道。
     这个匪徒正处于高度紧张中,不能以任何形式的正面对抗刺激他的兽性。魏长城艰难地伸手按下了关门键,朝街面的电子卷帘门徐徐降落下来。
     和外界的联系被完全切断了。突如其来的绝望笼罩着四五十平米的营业厅,女职员甚至开始低声抽泣起来。
     “他娘的,不许哭!臭娘们!”蒙面人暴躁地挥动枪口示意,“你们举着手一个接一个从里面乖乖出来!谁玩花样就打死
    谁!老子杀过的人有一打,不在乎再多你们几个枪下鬼!”
     半分钟后,包括魏长城在内的三男一女被迫靠墙蹲成一排,收缴的四个手机被卸了电板堆在墙角。矮个匪徒看了眼手腕上的表,迅速说道:“时间不多了,让我一次把话说清楚。你们现在他娘的有两个选择:一是配合我,然后各自安全回家;二是逞英雄,然后着等人明天收尸。听明白了没有?”
     这是心理攻势,魏长城告诫自己,也许今晚他根本不打算留活口。
     “他娘的,谁能告诉我保险库的钥匙在哪儿?……你!”执掌生死的枪口抽签似的指向站在队尾的女职员。
     “我……我不知道!……呜呜……我真的……不知道……呜呜……”女人浑身颤栗,崩溃似的痛哭流涕起来。
     “不知道?那第一个他娘的就杀你。”矮个子咬牙切齿地把枪口瞄准她的前额。
     “不要……不要杀……我……”女人充满恐惧地摇晃着脑袋,裤腿哆嗦着被失控的液体渐渐染成深色。
     魏长城深吸了口气,平静地对蒙面人说:“先生,钥匙不在这里。按规定总行每周五会把各储蓄所的金库钥匙收走,周一上午随运钞车送还。”
     蒙面人转过头恶狠狠地盯了他片刻,突然蹿上来用枪顶住他的眉心:“什么?你他娘的再说一遍!”冰凉的枪管令魏长城呼吸一阵滞塞,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女职员在一旁发疯似地尖叫了一声。
     “我是这里的经理。我说的都是事实,真的很不巧,保险库的钥匙现在正由总行保管着,就算把我们四个全打死也没用的。”他注视着匪徒的眼睛缓缓地说,同时告诫自己保持语调平稳,同时应该流露出一丝隐藏的恐惧,因为过分镇静可能反而会触怒对手。
     蒙面人怒视了他片刻,猛地一抬膝盖。魏长城的小腹立刻像被铁锤狠砸了一下,整个人萎缩似的弯下腰。随着胃部四分五裂般的剧痛,一阵恶心直冲喉咙。
     “他娘的,别装死!”匪徒狠踹了他一脚,“你去把他们手脚捆好嘴巴堵上,绑紧点,打上死结!”他从帆布包里取出事先准备的七八根尼龙绳、几团布头甩给魏长城。
     等魏长城带着歉疚之色完成对同伴们的绑缚,矮子迫不及待地将他堵嘴捆脚,最后命令他转过身伸出双手。
     《百变小灵通》应该开始播放了吧?魏长城沉重地闭上眼,刹那间脑海中闪过其中一集的内容:小灵通落入魔爪时机灵地将双手交叉成特定角度,等独眼大盗将他反绑以后靠旋转手腕脱开了绳索。还记得那一集是陪着女儿一起看的。方方,你真是爸爸的小天使!
     蒙面人将他双手反绑了三圈,恶狠狠地警告说:“我现在去保险库取钱,他娘的谁乱动就打死谁!看到这个没有?”他举了举手中的“鸡蛋”,“这叫警用监听器,警报一响我就知道。他娘的听懂了没有?”
     矮子说去里面取钱,可没有钥匙怎么打开200公斤重的金库大门呢?魏长城心头一阵迷乱,扭转的手腕略微松动了一些。
     蒙面人已经消失了十五秒。不住摩擦的皮肤已经被尼龙绳勒破了,一股热流沿着手掌蜿蜒而下。
     蒙面人已经消失了半分钟。耳边不住传来无助的呜呜声。左手腕能上下移动了,只是一动就皮开肉绽得疼。
     蒙面人已经消失了一分钟。左手凭着一股猛劲脱了出来,撕下一大块血淋淋的皮肉。与此同时,金库方向传出“砰”的一响,声音不大,像汽枪射击,又像轮胎爆裂。——那家伙在里面搞什么鬼?已经管不了他了!
     魏长城以自己都无法想象的速度拔掉嘴里的堵布,用腰间的瑞士军刀割开脚踝的绳子。同伴们一个个带着震憾和崇拜注视着他每一个动作,静静看着他将他们陆续解脱。
     电子门帘再次升起,魏长城跟着这支蹑手蹑脚的队伍最后一个来到街上。外头的世界显得似曾相识却又焕然一新。四个人突然像疯子一样在灯火阑珊的街头狂奔起来。魏长城边跑边猛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刹那间坚信被颠覆的生活轨迹返回了常规。
     五分钟后,在与储蓄所相隔两个街区的公用电话亭里,魏长城拨通了第二个电话,颤抖着对听筒说:“方方,爸爸想你……”
    
    吉祥街的社区公园离陆平的住处才两百多米远。每天从清早四点到深夜十点都能有见到人迹。公园中人气最旺的一处在八角亭,亭子里的一张石桌、两个石墩是远近棋迷们长期盘踞的战场。
     汽配厂案件发生后的隔天傍晚,S市上空一副阴沉沉要下雷阵雨的样子。八角亭的石桌边还围着七八个不愿归家的老少棋痴,陆平也夹在其中旁观。
     朝南的石墩上坐着个身穿补丁衬衫的精瘦老人,笼着袖子对棋盘一语不发。听多嘴的看客介绍:这个老头姓朱,下棋水平堪当民间的国手,孤身携着一副旧象棋飘泊江湖,两年前来此地扎营,每日倚着八角亭搏彩赌棋赚几个饭钱。
     老头赌棋的规矩是不论对手押多少钱,他若输了都肯十倍赔还,所以那糊了又糊的破烂棋盘纸边上用隶书写着古朴凝重的四个字“以一赔十”。曾有人言之凿凿说朱老头在亭中身经千役至今未逢一败,久而久之他就得了“朱赔十”的雅号,坐惯的那个石墩也没人敢抢。
     朱赔十对面坐着个棋路古怪的眼镜少年,每逢有好事者为他指点谋划,他总置若罔闻地只顾自己下招。
     陆平却认出这少年是用江湖罕见的金钩炮“炮二平七”先手开局,他一路剑走偏峰,把兵力囤积在左翼展在凌厉攻势,右翼虽看似软弱,细推起来却子子粘连,张网般虚实莫辨。
     “啪!”眼镜少年用细长的手指拈起一枚红马重重落在棋盘上。周围的旁观者不由一齐发出惊叹声。
     朱赔十略一沉吟,把黑象斜推了上去。
     少年毫不犹豫接着拱了步三路兵。陆平不禁点头,这种将子力集中一线的下法常有蹩脚之弊,一般为行家所不取,但在这少年手中使来却锐不可当,仿佛把一截朽木挥舞幻化出朵朵璀璨的剑花。
     朱老头脸上还是木雕泥塑一样呆板,默看着棋盘或伸车或退马并不迟延。
     又过了十余手,局势更见繁复迷离。围观者正看得眼花缭乱,少年却停住手长考了七八分钟,终于站起身说:“就到这儿吧。”
     大家云里雾里还分不清胜负,却见朱赔十点点头,把少年原先压在砖头下的十元钞票放进兜里,望了望天色开始收摊。
     陆平叹了口气走出亭子回家,背后的人群还在窃窃私语:“还是朱老赢了!”
     陆平住的老工房房龄已经超过四十年,肮脏的街区、逼仄的室内、老化的管线都为低价位租金提供了保证。选中这里的另一个原因是离打工的汽配站距离近,能省上下班交通费。
     走到住所楼外时,他注意到停着一辆红色嘉陵摩托车。这辆陌生的摩托明显属于高档车,保养得也好,放在任何国内名牌车展上都丝毫不逊色。他可以断定自己在这一带不曾见过它,住在这一带的居民想必买不起这样的车。
     走进阴暗的门洞,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楼内的光线,隐约看见一楼自己的住所门口站着个人。虽然门梁上那个昏黄晦暗的8瓦灯泡没拉开,他还是从十米外的呼吸声判断出来者是个女人。
     “谁?”他停住脚步问。
     “是我。”女人的回答简短而平静。
     有关这个女人的声音记忆几乎在千分之一秒内被调入大脑反射区。“是警官小姐?外面那辆摩托也是您的?”陆平低声说,毫不掩饰语气中流露出的一丝厌倦。
     “你家门口的泡灯能拉亮吗?”女警提高声音问,好像并不在乎他的冷漠反应。
     “关于杀人纵火案我记得昨晚已经当面向您交代过了,今天上午您的同事又给我做了第二次笔录。”陆平仍然站在原地,保持着他的敌意。
     “陆先生,还有些重要情况我希望能亲自来你家里确认一下,它们也许对证明你清白与否至关重要。毕竟,你也想早日了结这件事吧?”她似乎正试图表明自己善意的动机。
     “确实了结了,捷程的冯老板下午已经跟我结清了工资。” 陆平并没有轻易领情。
     黑暗中的女人沉默了片刻说:“陆先生,你丢了工作我很遗憾,但我还是希望你配合我的调查工作。”
     “看来您是铁了心要纠缠到底了,是不是连搜查令都开好了?”
     “随你怎么说,请开门吧!”女警的口气索性强硬起来。
     陆平伸手拉了一下右面墙上的半截尼龙拉线,随着“咔嚓”一声,裸露灯泡的黄色光晕一下子洒满了整个走道。
     虽然女警官板着脸,他还是捕捉到了她眼里那一丝趾高气扬的笑意。
     也许是因为在下班时间,她今天打扮得和昨晚判若两人:一件绣边无袖白衫,一袭褶皱的麻料中裙,执勤时后盘的头发自然披散着,几乎会被误作文静可人的邻家女,唯独手里拎的黑色公文包还暗示着此行的公务目的。
    
    打开门屋里面黑漆漆的,陆平顺手揿下灯钮,墙顶的白炽灯忠实地照亮了这片狭小的空间。北墙边的水泥洗手池连着一架老式煤气灶,笨重的煤气罐塞在灶台底下。一口色泽灰暗的衣柜和两只叠放的木箱紧贴南墙。水泥地上支着张稍稍变形的钢丝床,上面铺着单薄的床褥。陆平在屋中央的方桌前一屁股坐下来,桌上散放着香烟、报纸和简单的餐具。
     “连个电视机都没有,你这里够凑合的。”女警似乎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屋子说。她的目光很快掠过室内有限的陈设,集中在正面悬挂的一幅怪画上。
     这画旧得霉迹斑斑又褪了色,透过表面蒙覆的薄灰仍能辨出当初装裱得很齐整。画正中用笔墨勾勒着一个以奇异姿势端坐的人形,人形周身各部位绘有林林总总的粗细线条和古怪图案,它们又被大量繁体文字包围着,而画幅上下周边也爬满了成片细密的文字。她越端详越觉得它像一具五脏六腑被蚁群肢解吞噬的尸体。
     幸好陆平点了支烟,袅袅上升的烟雾立刻打断了她的恐怖幻想。
     “除了手机,你还有其他联系方式吗?”她定了定神,很快察觉这里没安电话座机。
     陆平摇摇头,深深吸了口烟仰望天花板。
     “怎么?不想给客人让个坐?”她有效地打破了对方有意制造的尴尬,在他对面坐下来。
     “敝舍寒陋,让您见笑了。”
     女警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说什么。
     陆平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僵持局面,缓缓吐了个烟圈。
     “哎!你可不可以先别抽了?”女警本能地皱了皱眉,忍不住挥手扇去扑面而来的浓雾。
     “您这算是建议还是命令?前者显得唐突,后者则错选了场合。”
     “算对一名女性来访者起码的尊重,难道不行吗?”
     陆平在桌上摁灭手中的“大前门”,仰着头摆出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我们不要再斗嘴了。”她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公事公办地说:“陆先生,我今天来是专程想向你核实几个情况的。”
     “请。”
     这一次,她沉稳地接住了他对抗的目光:“陆先生,请问你多久刮一次胡子?”
     “我长络腮胡子,一般每天早晚刮两次。”
     “你平时习惯用的剃须刀是手动的还是电动的?”
     “我用老式的飞鹰牌手动剃须刀。”
     “是需要经常更换双面刀片的那种吗?”
     “对,因为价格便宜。这算什么?剃须刀厂商的市场调查问卷吗?”他嘴角泛起一丝嘲弄的微笑。
     她无视他的调侃继续执着地追问:“你更换刀片的频率一般是多久?”
     “一个多星期。”
     “嗯……一个多星期……”她用手指敲了一下桌面,“也就是说,你每月至少要换三枚刀片。”
     “也许吧。”看起来他的耐心像汽油般消耗得很快。
     “你一般在哪儿买刀片?”
     “街口的杂货店。”
     “什么时候买的?”
     “昨天早晨在上班路上。”
     “买了多少?”
     “一整包。对不起,警官小姐,我实在看不出您这些问题和案子有多大关系。”
     女警做了个女性化的支颐动作,一板一眼地说:“据我所知,飞鹰牌刀片现在是十片一装,你说的‘一整包’是否可以理解为‘十片’?”
     “随您的便。”陆平耸了一下肩,发现她的白腻手臂有些耀眼。
     “陆先生,这可是罪案调查。请你务必严肃一点!”她用警告的口吻提示说。“其实,杂货店老板已经向我证实了你说的话……”
     “那您何必多问一遍?”
     “例行公事。换句话说,昨天上班时你口袋里放着十片飞鹰牌刀片,对吗?”
     “可以这么说。”
     “我能看看那些刀片现在在哪儿吗?”
     “我有权利说‘不’吗?”陆平起身走到墙角,拉开那扇铰链半脱的木门说,“请吧!”
     两三平米的卫生间里局促地挤着蹲式马桶和水槽。水槽上方挂着面镜子,镜子边的简易搁物架上放着两块旧毛巾、一只敞着拉链的防水软包、牙刷牙膏和半块廉价香皂。
     女警从防水软包里取出一叠崭新的刀片,数了数,问道:“怎么只有九片?”
     陆平指指软包横放的塑料剃须刀:“换上了。”
     “昨天回家换的?”她狐疑地问。
     “嗯,我当时并不知道事先得得到你们的批准。”
     “够了!”她略带恼怒地说:“刀片和剃须刀我都得带走。”
     “就为这个吗?”他看着她把它们小心收进一个透明的物证袋。
     “什么?”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您今天来就为刀片的事吗?”
     一阵叮叮咚咚的音乐声莽撞地打断了对话,她回到桌边从包里取出手机。半分钟后,她挂断电话匆匆对他说:“对不起,永安区有家储蓄所刚发生了抢劫案,我得立刻过去。今天就先谈到这儿,那些东西检验后没问题的话会还你的。”
    第五章
    
     爱妮莎走出健身中心的玻璃转门,看见黑色本田车早已忠实地停在人行道边。
     “怎么样?”钻进前座,她用雪白的毛巾抹了把汗珠密布的脸问。
     秦渊摇头叹息着发动汽车说:“师姐,你可爽了!又做SPA又做瑜珈的。我呢,却派盯梢糟老头的这种苦活,整整24小时没合眼哪!”
     爱妮莎假装生气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怎么这么多废话?有发现吗?”
     “有发现就好喽!也不枉我错过一场欧洲杯。从昨晚到现在,老头一直缩在澄天大酒店里,不知道搞什么名堂。”
     “他下午跟我打过手机了,约了7点钟在4408号房单独见面,看来你不在受邀之列。”
     “是顶级贵宾间啊!这老头真舍得花钱!不过在客房请吃饭,看来有不可告人的动机。”
     “也许吧,但也没什么好担心的。”爱妮莎望着路前方轻轻叹息了一声,“就象老话说的,该发生的总要发生。”
     车子拐上立交桥,视野立刻开阔了。爱妮莎从车窗里远远看见一座傲然矗立的庞大建筑,那就是常常被报纸吹捧为南方酒店界的奇迹、餐饮行业的“航空母舰”的澄天大酒店。爱妮莎曾不止一次去澄天的48层旋转餐厅喝鸡尾酒,她喜欢凭借高度优势将远近景致尽收眼底的优越感。
     对爱妮莎来说,澄天大酒店像宝藏,更像魔宫,向每位探险者开启着进入未知世界的门。在它魔魅神秘的光影下集聚着星辰般众多的要人显贵、明星大腕,也挤满形形色色的投机大师、黑道狠角、高智商诈骗犯。正是他们在那里设下了爬上天堂的通天塔和送入地狱的断魂梯。
     现在,在那座大厦44楼的某个窗户里,薛义仁正期待着她的到来。
     他究竟是哪一号人物呢?
     进大门前,爱妮莎向在街对面车里的秦渊远远做了个OK的手势让他放心。酒店大堂里一个体态袅娜的旗袍小姐确认过预约后引领着她往里走。
     这个色老头,每次都要搞这么大排场!爱妮莎暗自嘀咕着,无心欣赏一路上金碧辉煌的大宴厅、灯影朦胧的欧洲画廊和光莹剔透的专用电梯。
     到44楼前台处,另一个彬彬有礼的旗袍小姐替下先前那个,轻扭腰胯带她迈入线路曲折的走道。走道里静谧极了,迎面不时遇见一两个衣着高贵的住客赶往楼下用餐。
     旗袍小姐的高跟鞋在一扇古色古香的西洋雕花门前停住,她抬起玉手轻轻敲了两下。门拉开了,里面一个衬衫领结的高大服务生恭顺地向爱妮莎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是我的贵宾到了吗?”里间传出薛义仁快慰的咯咯笑声。
     爱妮莎忍着一身鸡皮疙瘩,踩着柔软的波斯毛毯走向客厅,训练有素的服务生猫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带了上门。
     装修成古典风格的宽阔客厅空无一人。唯有头顶的银烛吊灯上数十支燃亮的白烛摇曳着光焰迎接来客。拉斐尔的巨幅圣母像在爱妮莎身后向她张开宽广的怀抱。两盆一人高的金色蕙兰热烈地倚墙绽放着,令空气中洋溢着若有若无的暗香。可容七八人的仿古圆台上已摆满热气腾腾的高档菜肴和六七瓶价格昂贵的红白名酒,两副做工精细的银餐具遥遥对放在餐桌两边。
     爱妮莎面前是两扇一模一样的套间房门,没等她分辨出刚才的说话声源自哪一间, 薛义仁红光满面地从左边的门里一瘸一拐走了出来。
     “美女教练能屈尊莅临真是鄙人的荣幸!”他穿着长长的月白睡袍,胸口挂着个金十字架,一脸眉飞色舞。
     爱妮莎礼节性地朝他含笑点头,庆幸这次他没要求握手。
     “爱……”
     “爱妮莎!”
     “对不起,再次忘记老师的芳名真是失礼之至。请坐!”老头耸了耸眉毛,抱歉地示意她坐在安放餐具的位置,自己似笑非笑地坐到她对面。
     “薛先生,称呼老师我不敢当!还是叫我爱妮莎吧。”
     “好!好!爱妮莎!唉呀,年纪一大脑子就不管用了,也怪街对面那只野猫昨晚叫了一夜,搅得我昏昏沉沉。”他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爱妮莎暗吃一惊,恭维道:“您耳朵真灵,隔了几十层楼还听得见猫叫。”
     “哪里哪里!在用餐前,请允许我先作餐前祷告。”说着,小老头闭上眼双手互握着,念念有词了一番。
     爱妮莎像个乖巧女孩般静静等待他把仪式完成,才饶有兴趣的问:“薛先生是基督徒吗?”
     “不错,完全是因为承袭家庭的古老传统。解放前,我祖父曾是活跃在长江沿岸的热心传教士。有时候并非由人选择信仰,而是恰恰相反。对了,喜欢红酒还是香槟?因为不知道小姐的口味,我就多点了几种,都让服务生打开了。”
     “随意就行了。”爱妮莎受宠若惊似的说。
     “那我就推荐极品苏格兰威士忌了。”薛义仁从大圆台上端起一只莹光四溢的水晶高脚杯,从酒瓶里倾倒了小半杯琥珀色的液体,接着絮絮叨叨地介绍说:“我今晚冒昧点了西餐,这里的马赛鱼羹、夏威夷果仁、佛罗伦萨焗鱼都做得不错,还有奥地利红烩鸡、法国芦笋和羔羊里脊也很出名。”
     “薛先生,您太客气了,我哪吃得了这么多?”
     “你是我的教练嘛,学生请老师吃饭还怕菜点多了?何况这儿是中国南方最顶级的酒店之一,机会难得!”老头朝她眨了眨眼,“对了,我跟澄天的总经理向若飞也很熟,这个小伙子很有一套。他恪守的“细节经营”理念被贯彻到酒店运作的每个流程、每项指标乃至每名员工的意识深处。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里经得起国际上最严苛的五星考评系统打分。来,干杯!”
     抿了一小口酒,爱妮莎皱着眉头说道:“薛先生,我今天来主要为了把昨天那张支票退还给您的。”
     “哦?为什么?”薛义仁吃惊似的瞪大老鼠眼,“那是作为射击教练的报酬啊!”
     爱妮莎撒娇似的瞪了他一眼:“教一枪收十万块,我自问还没这么大魄力。”
     “美女,这个价你不值谁值?”
     “您硬塞给我可就是害我了,”爱妮莎嘟起嘴说,“我昨晚一夜没合眼。”
     “嘿嘿嘿嘿,薛某有个规矩,送出手的东西绝不收回。”说着,老头眯缝起眼暧昧地打量着她烛光中的脸蛋,“如果爱小姐非要觉得受之有愧,那不妨再帮我个小忙作为回报吧。”
    
    戴着墨镜的秦渊斜倚在驾驶座上,单调地咀嚼着冰冷的三明治。车窗内侧贴着个火柴盒大小的仪器,一对男女的交谈声正从那里面精准地传送出来。
     “薛先生的意思是……”
     “爱小姐,我很欣赏你乐于回报的个性。不过,还是让我们先享用这顿充满异域风味的大餐吧。”老头发出一阵格格的怪笑。
     老狐狸!天知道昨晚的监视是怎么被他发现的!
     秦渊郁闷地从变速档边的凹槽里拿起个冰红茶易拉罐。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左右,他耳朵里被迫灌满了两个监听对象觥筹交错的饕餮之声,还夹杂着老头关于自己在全球见闻的夸张吹嘘。
     无聊!秦渊对着挡风玻璃冷笑了一声,厌烦得差点闭上眼,女人嗲嗲的说话声却让他不禁竖起耳朵:“薛先生,我真想不通,像您这么神通广大的人物,能要我帮什么忙?”
     “唔……你能帮我的事可多了,比如说……嗯……教我打枪。”
     “薛先生,您再开玩笑我可不依了!”秦渊直觉她话语中流动着焦灼。
     “我哪里开玩笑了?爱小姐可是我所遇到的枪法最好的女人。嘿嘿,这也是我找你的重要原因哦!”
     “难道您想让我……”
     “唉哟,美女,你可别想歪了! ……金牙张介绍过我是做什么的吗?”
     “他说您是古董商。”
     “不错,我薛某人别无所长,只喜欢淘弄古董珍玩、书籍字画,什么隆福寺、琉璃厂、潘家园我都熟门熟路,这三十年我在北美、西欧、香港、台湾都建有畅通的进出货渠道,经手的东西绝不输于任何一家国立博物馆。近代的不说,远的有商周青铜鼎、春秋金缕衣、先秦帛画、两汉石棺……可以说凡所应有,无所不有。”
     “可是古董方面我并不在行啊!”女人娇滴滴地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演讲。
     “呵呵,爱小姐,让我先讲个故事。今年六月初,S市海关接到一位男士的举报电话,称有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女人当天将从本市机场乘机离境,在她手提箱内私藏着明代端砚,企图逃避关税……”
     秦渊猛的从座位上直起身子。
     “当天傍晚,在严格的监察过程中,海关人员果然发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女乘客。她随身拎的手提箱不大,却似乎沉重得出奇。海关人员立刻把她请到办公室打开箱子检查,里面是六部盒装影印古籍。检查者继续解开丝带掀起盒盖,毫不意外地发现盒里装的是块半尺见方的端砚,另外五盒也一样。
     “检查人员平时所查的走私古董多为金银玉器、字画钱币,对砚台估价并没有经验。由于客人急于登机不能耽搁太久,于是海关就打电话给北京琉璃厂的仁义斋等处询问卖价,再参照他们提供的价格命女人缴纳了双倍关税。
     “端砚虽然珍贵,却并非国宝。按照《海关法行政处罚实施细则》规定,“申报不实”要受到补税及罚款处理。等处罚完,女人自然按原计划上了飞往美国的航班。”
     秦渊感到脑仁阵阵发胀。这个老狐狸究竟是什么人?
     “薛先生,我不明白这个故事的含义。”听故事的女人似乎完全迷惑了。
     “别心急,爱小姐,故事还没完。半个多月后,也就是上周,S市警方收到一份来自加拿大国际刑警中心的传真,其中附有六张清晰的端砚照片,从纹理和脉向上看应该都是砚中极品。”
     “那些砚台出了什么问题吗?”
     “传真中说,那六方砚台被带进美国一周后,即被转至加拿大的多伦多艺术收藏中心进行拍卖,七月初有位痴迷于东方文化的老外收藏家以二十万加元的价格拍下了它们。”
     “哇,这么值钱哪!二十万加元,有一百二十万人民币哪!”
     “是啊,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确实是个难以理解的天价了。然而,当这位收藏家几天后得意地邀集同道好友上门观赏时,即有行家指出这六方端砚全是由青石打磨而成的赝品。”
     “这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受骗者找到艺术中心的拍卖商索要赔偿,拍卖商解释说自己对端砚并不了解,当初唯一的鉴定凭据就是我国海关出具的罚款单,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明代正德年间雕花造型端砚六方。’至于那个出卖赝品的年轻女人,早已卷款消失了。加拿大国际刑警中心只好回头追究中国海关的责任,而S市海关人员终于明白了那个举报电话的真实用心。”
     老头说到这里,似乎吐了一口气,有意停顿下来。秦渊这才发觉自己额头上已经沁出了虚弱的汗珠。
     “薛先生……”
     “很聪明的手法,是不是?利用人类的心理盲区设下陷阱,呵呵,我不得不承认它的策划者是个天才诈骗犯。对了,爱小姐,据我所知,她从美国回S市的班机昨天到达。”
     居然全被他看穿了!秦渊几乎猜到老头子说完这话时暧昧地眨了眨眼。幸好,此刻在他面前正如坐针毡的并非自己,而是爱妮莎。
    
    虽然面部还在维持假笑,薛义仁眼中却闪动着针一样尖利的光。爱妮莎若有所思地问:“真有趣!薛先生,这个故事您是从何而知的呢?”
     老头咯咯笑道:“这点小道消息何足挂齿!从纽约的旧货收购市场到洛杉矶的文物拍卖中心,从墨西哥城的地下走私王国到渥太华的古董收藏家俱乐部……北美文物界处处都有我的耳目。更巧的是,嘿嘿……琉璃厂的仁义斋偏偏又是我名下的产业,我要不知道除非是聋子瞎子。”
     “薛先生当然不是聋子瞎子。非但不是,您还长着天眼天耳呢。”
     “哦?为什么这么说?”
     爱妮莎格格一笑:“要没有天眼天耳您怎么能找到我呢?”
     “倒也是,美女说起话来就是俏皮。”
     “您专程把我请到这儿又吃又喝,一定不光为讲这个有趣的故事。”
     “嗯,事实上我盼望我们俩也能效仿故事中那个角色,合作演一场同样有趣的好戏。”
     “一场好戏?”
     “不错,我担任编剧导演,你负责登台演出。是不是迫不及待想读一下剧本?”薛义仁说着起身打开圣母像顶的强光灯,走进套间取出个薄薄的白色文件夹。“美女,这就是我废寝忘食精心炮制的剧本,作为演员要好好吃透哟!”
     爱妮莎接过文件夹,里面只夹了张打印工整的A4纸。她用一分钟飞速浏览完纸上的内容,抬起头问道:“请问导演先生,剧本背景的真实性有多高呢?”
     也许是因为她的嗓音从娇怯单纯到低沉冷漠的突然变化,始终掌控局面的薛义仁竟微微怔了一下,跟着也换了副冷冰冰的口吻宣告:“背景百分之百可信,剧情百分之百合理。我最需要的是一个能担当起这出戏的女主角。当然,也不反对根据演出需要再添加一名男配角。”
     爱妮莎又望了眼剧本,表示无能为力般地摇头道:“排演时间太紧,短短两天不可能准备充分。”
     薛义仁俯身到她面前,一字一字地说:“小姐,请拿出点职业精神来!一名优秀演员永远不会对着好本子说‘不’。何况,我更看重临场的即兴发挥。”
     “演出费呢?就是那十万块?我对票房收入毫无概念,这可不公平。没准这一场能赚上一千万!”
     “首演之前总是存在经济回报上的疑问,这部分风险不在你的承担范围内。十万块是预付款,演出成功后再付九十万。除了怎么把戏演好,其余的事你都不必关心。”
     爱妮莎轻轻舒了口气,缓缓说道:“最后一个问题,拒绝出演的话会产生什么后果?”
     薛义仁摸着酒糟鼻子,瓮声瓮气地说:“目前本市海关仍然对明代端砚案耿耿于怀,而且检查当日的监控录像已作为证据交由公安部门保存。现在如果有匿名者突然提供那个神秘女人的线索,他们一定会非常激动。”
     爱妮莎猛的合上文件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薛义仁神情复杂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直到房门“砰!”地重重摔上。
     几秒钟后,右边套间的房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人影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
     薛义仁没有回头,只擤了擤鼻子说:“她会去的。”
    
    爱妮莎一脚踩下油门,本田车像被击中的高尔夫球嗖的飞窜而起。
     秦渊望了望她阴沉的脸色,拿起白色文件夹打趣说:“这就是那本神秘剧本?”
     “自己看。”爱妮莎没好气地目视前方说,双手机械转动着方向盘。
     秦渊揿亮车顶灯,开始低头扫视那张A4纸。他的目光立即被左上角那张高分辨率的两寸彩照所吸引。照片上戴黑框眼镜的男人瘦削得几近孱弱,笑容僵硬而犹疑。照片旁配的文字正是关于此人的特殊介绍:
     目标:J
     性别:男
     年龄:41岁
     籍贯:不明
     口音:操北方方言
     家庭:独身,父母俱亡,无其他家庭成员
     座车:04年东风雪铁龙,银色,牌号“粤IX3012”
     住址:S市九华路99号盛世华庭公寓
     性格:孤癖阴郁,行事谨慎,有洁癖
     嗜好:迷恋财富,爱好勾搭年轻漂亮异性,不嗜烟酒,无吸毒史
     专长:中华文物鉴定(国家级鉴定师水准),有射击经验
     职业:文物走私犯,无固定合伙人,不属任何犯罪组织
     经历:长期从事鉴定及收售文物贼赃的违法活动,与本省多个盗窃团伙有密切联系,1994年、1999年、2003年曾三度因倒卖文物罪被判入狱,最长一次为期两年。目前长期潜伏于S市进行短线交易,习惯每月第四个周三往T市进出货。
     人物介绍的部分到此为止,秦渊压抑着好奇继续读下半张纸,那是更为关键的“剧本”内容,
     时间:8月2日周三清晨6时至7时
     地点:S市西郊326号公路大奇湖段
     目标:J车中装有珍稀玉器的手提箱一只(黑色,55x35x15cm)
        方案:1  在326号公路T市方向11公里处骗取蒋的信任上车
     2  至3公里外的深浦码头附近持枪强迫J停车
     3  夺取手提箱并令J暂时丧失行动力
     4  乘坐深浦码头轮船返回S市澄天大酒店交货
        报酬:100万元人民币(预付10元)
        注意:J可能随身携带手枪
        备注:1  以上实施方案仅供参考
              2  可视情况需要挑选可靠助手一名参与实施
              3  一旦着手实施,不得中途放弃
              4  不论完成与否,对任务内容务须完全保密,否则后果自负
        秦渊又看了一遍结尾“后果自负”那句话,皱了皱眉说:“我靠,这薛老头究竟是什么来头?难不成是六神会?”
        爱妮莎摇摇头,抬手熄了顶灯,又从烟盒取出一支细长的雪茄叼进嘴里。秦渊忙从兜里掏出随身带的Zippo打火机,凑上去代她点着。
        “不像。”爱妮莎轻吐着烟雾说,幽暗中她面部的柔和轮廓仍然异常清晰。“黑道的话,活没必要让我们经手。”
        “那么是独脚大盗!和资料上这个J一路货,想借助我们黑吃黑。”
        “嗯,也不太像,薛的背景很深,居然连我们玩假端砚的事都了如指掌。说实话,今天和他面对面时我产生了强烈的不安全感。也许是……女人的直觉!”
        秦渊似乎被她的凝重所触动,小心翼翼地说:“师姐,你要觉得这事不踏实,咱们干脆放弃算了。”
        “不!”秦渊没料到爱妮莎的回答会这么绝然。
        “为什么?”
        “我也想探他的底牌。”
        “底牌?你不是说这个人很危险吗?”
        爱妮莎沉声道:“不错!现在看来,薛是扮猪吃虎的大行家。他从一开始就在牵着我们鼻子转,而我们呢始终对他一无所知。我很想摸清他的底细,哪怕代价是要冒这次险。”
        “师姐,你说这件活风险有多大?”
        “不好说,我看最多五成把握。表面看来难度不大,但还不清楚关于这个J的个人情况,薛隐瞒了多少。‘珍稀玉器’……也许只是个幌子。”爱妮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
        “这个老狐狸确实鬼得很,”秦渊赞同地点了点头,娃娃脸上随即浮起一阵邪笑,“不过货一旦到我们手里恐怕剧本就未必照他写的演了。想玩我们,他还欠道行!”
        “你先别狂,眼下我们要做的事还很多,而有效准备时间只剩三十多个钟头了。”爱妮莎轻轻叹了口气说:“你明早先去搞辆特征不明显的旧摩托车。”
        秦渊顺从地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汽车内外一片沉寂,雪茄燃红的一端随着爱妮莎的呼吸一明一暗。挡风玻璃前那条长路远远延伸着,一直深入到未知的漆黑中。
    
    
    第六章
    
     陆平把《深江晨报》招聘栏上所有被自己画过圈的电话号码打完后,觉得肚子一阵咕咕叫。从小窗户望出去,屋外的阳光分外刺眼。
     这是个毫无收获的上午。也许是因为那起杀人纵火案还未告破的缘故,所有用人单位在听说他曾是捷程员工后都一致给予了的否定答复。
     他随手把手机往钢丝床上一抛,摸了摸短裤口袋里的硬币后,决定满足肠胃午间对油水的正当需要,起身大步朝屋外走去。
     走上吉祥街没几步,身后就由远而近传来摩托车飞驰时特有的突突声。陆平扭过头,发现跨坐在车上的是昨天来访的女警。她今天换了身朝气蓬勃的短袖运动装,正摘下头盔朝他点头示意。
     “还没吃饭吧?”她狸猫般轻捷地跳下车在他身边站住,说话口气比昨晚随意了不少。
     “难道您请我?”
     “无所谓啊,请你顿饭有什么?全当是补偿你这两天受的折腾吧。”女警用手遮挡着日光匆匆地说,眩目的莹白手臂被照映得接近透明,无意间大大提升了她的魅力值。
     这个意外的回答令陆平有些不知所措。
     女警递给他一个头盔,翻身上车催促说:“快上车啊!这个天热死了。”
     陆平被动地接住后问:“上哪儿?”。
     女警撩了一下粘在前额的发丝,皱起眉头:“还能上哪儿?上馆子呀,座都订好了。”
     陆平一脸莫名其妙,机械般戴上头盔爬坐到女警身后。
     “抱紧了!没坐过摩托吗?”女警开动油门后不耐烦地命令道。
     陆平只得张开手臂僵硬地搂住她纤细的腰部,不一会儿扑面的劲风一会儿就灌满了运动衫。他几乎能感受到柔顺单薄的衣料下流动着年轻女人胴体中特有的生命力。
     “喂!怎么不说话?请你吃饭不高兴吗?”
     “受宠若惊。”陆平终止住心底的浪漫遐想,恢复了波澜不惊的口气。
     “你这人不会好好说话啊?对了,那些刀片经检验没有血液成分,改天还你。”
     “您受累。”
     “求你别一口一个‘您’好不好?我叫舒畅。”
     “原来是舒警官。”
     “嗯,这个称呼听起来顺耳多了。”
     “请问舒警官,这是带我去哪儿?”
     “不远,加州牛扒城!”
    
    陆平被女警载到一家位于公寓住宅区深巷中的西餐厅。这家挂着“加州牛扒城”招牌的双层餐厅面积中等,环境上巧妙赢得了闹中取静的竞争优势。店里的喇叭低吟浅唱着小野丽莎的Bossa Nova乐曲,走道不时飘过一阵西式调味品特有的香气。穿着西式套装的年轻女服务员面带职业微笑,显得中规中矩。
        引座员把他们引到了一间预订的雅座,陆平发现有个人已经坐在那里等候了。这个国字脸男人他在捷程公司案发现场见过一次,当时正是他和女警官舒畅一起进行的问讯。他脊椎挺得剑一般笔直,正表情冷峻地朝自己微微颔首。
        舒畅大方地向国字脸招呼说:“路上碰到陆平就一起叫上了,今天我作东。噢,再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多年的老同事老战友宋晓锋,你们俩见过。”
        宋晓锋僵直着起身向陆平伸出手,两个男人礼节性地握了一下,面对面坐下来都默不作声。
        舒畅微微一笑,在宋晓锋身旁的玻璃转椅上坐下,一边信手翻阅菜单,一边询问两个客人的口味。宋晓锋眉头不易察觉地稍稍舒展了一下,说随意就好。陆平保持着在生人面前贯有的冷淡。
        舒畅果断地点了三份做法各异的西式牛扒,又要了扎鲜果汁,然后合上菜单假装皱眉说:“点菜这么麻烦的事为什么总留给我?”
        宋晓锋咧嘴一笑:“这难道不是你惯有的特权之一吗?”说完瞥了眼陆平,又恢复了矜持。
        见陆平木然坐着,舒畅像被他感染似的收敛起笑容,字斟句酌地说:“陆平,我知道你也许对我们心存看法。但捷程的案子一天不了,我们就难免还会打扰你的生活,这一点你要有思想准备。”
        陆平淡淡地说:“你今天请我来就为了说这个?”
        没等舒畅回答,宋晓锋抢先插话说:“陆先生,今天你能来真是巧极了,本来我也想去找你一趟,不如我们就借这个机会把一些余留下的疑点澄清吧。”
        舒畅不满地白了宋晓锋一眼,正怪他出言无状,陆平已经接下了话头说:“我还有什么问题没交待清楚?请宋警官直言。”
        服务员端来了三盘热气腾腾的牛扒,饭桌上的气氛却冰冷得有些凝固。
        宋晓锋象征性地拿起刀叉说:“陆先生,我们还是边吃边聊吧……我这个人说话开门见山常得罪人,说错了你不要见怪。”
        陆平不为所动地望着他等待下文。
    
    “陆先生,案发当天你身上带着一包剃须刀片,是么?”
     “是。”
     “知道我们检验刀片的原因吗?”
     “不知道。”
     “在对刘勇尸体的勘验中,法医发现两处致命伤:一处是由暴力击打导致的脊柱断裂;另一处是被切开的颈部气管,伤口平滑规整,初步断定凶器是刀片。”最后两个字宋晓锋说得很慢,似乎有意为了加强暗示。
     “巧的是那天早晨我刚买了新刀片。” 陆平代他把剩下的话说了出来。
     “我们也希望这仅仅是个巧合。”
     舒畅的视线在两个男人脸上来回穿梭着,失望地目睹自己的饭局演成了又一次变相的审问。
     “舒警官刚通知我说刀片上没验出血迹。”
     “对,没验出血迹,”宋晓锋放下刀叉,他语气中的犹疑并没逃过陆平的眼睛,“但这并不能完全排除你的嫌疑,也许那枚带血的刀片早就被处理掉了。”
     “也许?”陆平讥讽地重复了一遍。
     宋晓锋一时无语,脸上的失落像狠狠挥出一拳却打在空气里。
     “暂停一下,吃完牛扒再讨论吧。”说这话时,舒畅把不悦之色全都摆在了脸上。
     宋晓锋似乎对此充耳不闻,他抱着双臂靠在转椅椅背上冷傲地问:“陆先生,你身上的疑点可不仅止刀片的问题。比如说,你的个人履历内容过于简单,除出生年月、出生地外几乎空空如也,只有工作经历一栏记录着近两年受聘于一家T市的二手车销售公司。请原谅我的直率,它给了我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你的人生一片空白。”
     也许出于对这个疑问的认同,舒畅突然停止了打断谈话的努力,屏息凝神着等待陆平回答。
        “很奇怪,是么?”陆平嘴角掠过一抹讥诮的笑意,“作为体制的依附者,你们这样的人永远无法想像另外一种游离式的生命状态。”
        “这话是什么意思?”舒畅有些被激怒了,白皙的面颊泛起一阵酡红。
        陆平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说:“知道你们的人生基石是什么吗?是身份证、户籍本、学历证书、薪水、信用卡、房产证、医疗保险、退休金……对了,还有人事档案。体制教会了你们怎样拥有健全人生的保证,你们习惯亦步亦趋地行走,习惯以强势的眼光审视周围……”
        他注意到她秀眉微蹙,乌黑的双眸中隐隐闪动着火苗,却忍不住继续说道:“酒仙桥上常常能见到四肢残缺的幼儿哀声乞讨,知道为什么我每次路过连一毛钱都不给吗?因为那些孩子不是天然的残疾者,他们的手脚是被人贩子砍断的,给了钱他们只会砍得更凶。吉祥街的拆迁区墙上写满了黑色的抗议词,但这些钉子户早晚得搬,知道原因吗?因为房产开发商会花钱从外地雇一卡车打手半夜闯进这些人家行凶。
        “你们有理由无视这个世界的残酷,因为在按部就班的人生道路上,你们从来不曾遭遇过饥寒、贫贱、耻辱和怀疑。就象对没做过梦的人无法描述噩梦一样,你们无法想象一张空白的个人档案。”
        陆平一口气说完,才意识到有些话过于沉重了。出乎意料他的是,女警眼里原先的怒焰早已消褪干净,此刻她面色苍白地发着怔,由于近在咫尺几乎能感受到她身上正透出一种阴暗的绝望气息。
        陆平正为自己的发现深感诧异,却听见宋晓锋冷笑着鼓了两下掌:“有趣!真有趣!真没想到陆先生还是个杰出的演说家、社会学家、哲学家。可惜阁下的演讲离题了,我对你那所谓的游离式生活经历依然所知寥寥。”
    
    “你最近脱发厉害吗?”陆平突然望着宋晓锋问。
     “你说什么……”宋晓锋被这个突如起来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
     陆平举手制止住他反问,研究试验标本似的盯住他的国字脸,平静地说:“工作投入,侦办案件时思路像草木一样易于萌发,外冷内热,过于情绪化,激动时甚至接近发狂,尤其是这段时间。”
     “住口!”宋晓锋尴尬地扭头瞟了眼身边的舒畅,她正用手肘撑着下巴专注地聆听。
     陆平侧转头,继续用医学权威的口吻判断道:“还是回到生理症状吧……畏寒,患有慢性肩周炎,还有轻度过敏性鼻炎,平时不吃东西嘴巴里会发苦,常常失眠,嗯,还严重便秘……”
     “胡扯!全是胡扯!” 宋晓锋气急败坏地打断对方的“病情分析”,“你说这些话有什么根据?”
     陆平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脸:“都写在脸上。”
     “原来你是相面的?”舒畅扑哧一笑说。
     “从某种意义上是,如果能看手相还可以说更多。对了,我猜宋警官的手掌呈锥形,手指长得像竹节。”陆平居然发现自己对她的情绪转化感到一阵宽慰。
     “太神了!”年轻女警忍不住欢呼说。
     “这并不稀奇,他是很典型的木型人面相。”
     舒畅小女孩般天真地伸出右手说:“帮我也看看!”
     坐在一边的宋晓锋低声嘀咕了句“江湖骗子”,显得耿耿于怀而又心有不甘。
     陆平摊开女警递过来的小手,白净修长的手指摸上去滑腻温暖, 他凝视片刻后,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
     “怎么啦?”舒畅不解的问。
     “不好说。”
     “是怕说错吧?”宋晓锋冷笑着说,“别相信他,刚才那都是瞎蒙的。”后半句话他转向了舒畅。
     陆平叹了口气说:“舒警官,你的手相是罕见的阴阳两赋格。”
     “什么叫‘阴阳两赋格’?”
     “简单说,就是手相显示,在你的体质、性格和命运里同时纠结着两种截然相反的驱动因素……这上面写满了自相矛盾。”说着,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的手心,示意她收回去。
    “可以详细说明一下吗?”舒畅被这种新奇的说法完全吸引了。
     “当然……你的手指小巧修长,掌色鲜润明亮,手感柔软,这些都是金型人的手相特点。你的地纹(也就是俗称的‘生命线’)弧度小,本来主体弱多病、不堪劳碌,但却又两条地纹并行,这是生命力旺盛的象征,尤其在生病的时候抵抗力、忍耐力和自我康复能力都很强。你的人纹(即‘智慧线’)弯垂直达月丘是金型人典型的形象思维和理性思维兼具的特征,但它下垂处转浅又表明你这人心重,特殊情况下会难以自拔。这些都是阴阳刑克之处,还要我说天纹吗?”
     “嗯。”舒畅凝重地点了点头。
     “天纹即现代人称为的‘感情线’,你天纹粗长,主为人情深意重,下侧羽纹繁密指你具有同情心和牺牲精神,可惜……”
     “可惜什么?”宋晓锋忍不住插嘴问。
     陆平抱歉似的低声说:“恕我直言,可惜辅线伸入歧途且旁生菱形岛纹,暗示超脱俗见又敏感偏激,如果一步走错可能会误人误己。”
     舒畅听得面色苍白,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掌不再说话。宋晓锋装做不屑地摇了摇头:“瞎掰!冒充吉普赛人吗?像你这样的骗子我一年能抓好几十个。什么木型人、金型人,科学依据在哪儿?”
     陆平不温不火地答道:“凡是生命体都逃不出阴阳五行的变化掌控,生老病死都在这里头。面相、手相、指相、耳相、足相、体相、色相、气相,说穿了皆是一相。观相参因是悟,究果竟因是证。说它是科学就是,说它不是科学就不是。”
     “别再说这些废话了!快交代你的经济来源!”宋晓锋忍无可忍地一拍桌子,惊得服务员们都往这个方向回头。
     “够了!”舒畅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老宋,如果要查案,我想你选错了时间和地点!”
     “木型人的脾气又发作了,当心肝阳上亢。”陆平漫不经心地警告道。“费了这么多口舌,又作了免费演示,我交代得还不够清楚吗?”
     “你……你真是相面的?”宋晓锋反倒显出难以置信的样子。
     “我不是算命先生,不过对古代生命科学略知皮毛而已,上到问病诊脉、开方抓药,下到针灸推拿、刮痧拔罐,都勉强能拿得起,为了糊口偶尔也修修汽车、摆摆棋摊。我说过了,这种游离式的生存状态超出了你们的理解范畴。还有什么疑点需要我澄清吗,宋警官?”
     “你屋子里那幅画上画的是什么?” 舒畅忽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她那极度认真的表情使陆平确信这绝非出于好奇。
     “那是五百年前流传下来的武当山紫霄宫修真图,上面记载着与人体所有的生命信息。” 陆平解释完推开椅子霍然起身,向舒畅冷冷地点了点头说:“没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舒警官,谢谢你的牛扒。”
     他拖着步子朝门口扬长而去,留下宋舒二人沉默地注视着自己的背影。
     宋晓锋冷笑一声,立刻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开始刀叉并用地肢解面前的牛扒。
     “老宋!”望着陆平那只没动过的盘子,舒畅忍不住怨怼地质问:“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们明明已经获得一名路边目击者的证言,声称看见起火后有辆越野吉普驶离捷程修配站,车里还坐着三四个凶悍男子。你为什么还盯着陆平不放?”
     “为什么?因为他也有嫌疑。”宋晓锋放下餐具,毫无内疚之色地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说:“从事发到报案,现场除了死者始终只有他一个人,按规矩也应该先查他。何况这人还是个江湖骗子……小舒,你不会真被他那些话唬住了吧?”
     舒畅烦躁地反驳道:“老宋,刘勇是警方的缉毒线人,这起案子明明是黑道的恶性报复嘛!”
     “我从来没有排除这个可能。问题是这个姓陆的来路不明,而且我老觉得见过他一面,却想不起来是在哪儿……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放过他吗?”
     “你不就为刀片的事耿耿于怀吗?”舒畅怏怏地说。
     “嗯,死者有两处伤口,照你看孰先孰后?”宋晓锋的口气像循循善诱的导师。
     舒畅被带进了工作状态,沉思说:“应该是脊柱断裂在先,颈部切割在后,因为相反的施暴行为毫无意义。”
     “好,以你这项简单的推理为基础。凶手打断死者脊柱原因无非两个,一是逼供用刑过重,二是向生者示威,后者可能性大些。问题是当死者脊柱断裂进入频死状态,凶手又切断他的喉管,这种处理方式给你什么感觉?”
     “像多此一举。”
     “不错!最蹊跷的地方就在这里!凶手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为了……灭口?如果凶手是熟人,那么割喉就是为急于剥夺死者的发言权。”舒畅豁然明白地抬起头,“所以你才怀疑这个‘熟人’就是和刘勇每天见面的陆平?”
     宋晓锋深沉地说:“一切结论都有待于证据支撑。”
     舒畅绝然摇了摇头:“我不信。”
     宋晓锋脸上闪过一丝不快,差点脱口说“你认识他才几天”,但他还是采取了就事论事的工作态度:“现在首先需要查证陆平的社会关系。可惜我们手头线索有限,除了他那张老版身份证,只剩T市的那个前工作单位可查。”
     “你连他的身份证也怀疑?”
     “伪造老版身份证轻而易举。我已经联系了他身份证上所标籍贯Q市的市局,确认他的户籍记录,24小时内就会有回音!……除此之外,我下午将亲赴T市那家二手车公司查明他工作履历的真实性。如果证件是假的……”宋晓峰有意停顿了一下,“我们就有义务弄清这个自称‘陆平’的男人究竟是谁了。”
     舒畅对老宋的分析完全失去了兴趣,她盯着眼前那盘业已冷却的牛扒陷入了另一种沉思。
    因为已经过了正常的午餐时间,陆平在回家的路上随便买了两个烧饼充饥。回到住所推开门,他迎面嗅到空气中洋溢着一种陌生的味道。他立刻警觉地环视了一遍屋里,所有东西都还在原处没走样,但高度灵敏的神经仍然告诉他有不速之客来过。
     他先在正中央的方桌上发现了线索。桌上那包“大前门”的锡纸内封原本是内合的,现在却被向外扯开了一角。看来确实有人来过!也许那人仅仅想检查一下烟盒里是否藏有秘密。
     陆平注意到手机还横在床头像被没动过,为以防万一,他谨慎地拆下手机电板,里面除电话卡看不出安进了窃听附件。
     他转身来到灰暗的衣柜前,从最底下一格取出个蓝色小皮箱,才端详一眼,神经就跟着紧绷起来——黏在箱盖接缝上的头发丝掉了。他稍稍掀起箱盖伸手进去小心翼翼摸索了一圈,当确定没有引爆装置后才舒了口气打开箱子。箱子里存放的中医药古籍和旧棋谱没有少,甚至连摆放顺序都没变。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陆平把屋里每件家具物品全都地毯式搜查了一遍,再没有新发现。他甚至不死心地爬上卫生间水箱,那里同样没有加装窃听装置或强力炸药的迹象。
     他决定宣告放弃。除了烟盒和箱盖两处破绽,来人确实没留下更多来访的痕迹,甚至大门上也完全看不出什么撬痕。公平地说,此人身手还算不错。
     陆平在钢丝床上盘膝而坐,深吸了口气闭上双眼,陷入了长久的冥思。
    
     萨千钧的听觉在周围潮水般的狂吼声中几乎丧失了功能。他抹了抹鼻子底下的血丝,恶狠狠地瞪视着三米远处的对手。
     这名对手拥有两米一五的巨无霸身高,他那肌肉虬结的精赤上身正在强力灯光下汗水淋漓。
     “人猿,揍死他!人猿,揍死他!”疯狂的观众们围拥在拳台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
    被称为“人猿”的巨无霸缺氧似的张大鼻孔,展开双臂猛的朝萨千钧飞扑过来,动作居然真的像猿猴一样迅捷。
     早有防范的萨千钧骤然原地发力,在对方铁柱般的臂膀形成环抱前已飞身而起,双足重重蹬在巨猿的鼻梁上。
     “人猿”闷哼着倒退了两步,鼻子所在的位置已经被踩成了一片稀烂的血糊。
     “好……金刚,加油啊!”一阵骚动之后,观众丛中又开始呼声四起。
     “人猿”怒吼了一声,伸出巨腿飞撩萨千钧的裆部。萨千钧侧身一闪险些被扫中,迎面又是“人猿”疾电般的第二轮“戳脚”。
     萨千钧连闪四腿,已退到围栏绳处避无可避。
     “踩死他!踩死他!”“人猿”在声浪中狞笑着再次出脚向萨千钧小腹蹬去。
     萨千钧一咬牙,沉腕反扣飞来巨足的脚踝,却还是被这一脚余势扫中了腹部,但巨无霸也同时倒跌在拳台上,张开嘴野兽般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脚踝断了!脚踝断了!分筋错骨手!分筋错骨手!”人们红着眼珠一齐挥起拳头:“打死他!打死他!”就连原来为“人猿”摇旗的一方也倒入了这股狂潮。
     小腹处传来的剧痛令萨千钧一阵抽搐,拳场的白色灯光在头顶旋转起来。
     “金刚!金刚!”台下传来整齐划一的助威声。
     萨千钧嘴唇紧绷着向倒地的“人猿”靠近,巨人突然睁大眼伸手抱住了他的两脚脚腕,他一米八二的身躯随即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拖到了。
     “人猿”一百二十公斤的体重立刻转嫁到萨千钧身上,他的脖子被两只“猿爪”紧紧掐住了,虽然双手反掰着对方手腕,却遭遇磐石般无法撼动半分。
     观众被这一突变刺激得更加狂热了,他们发出各种杀气腾腾的尖利喝彩声。随着呼吸道里氧气锐减,这些声音开始离萨千钧越来越远。
     “人猿”仰天狂嘶着手上继续加劲,一双小臂已经用力得青筋迭起,似乎要把萨千钧撕成碎片。
     萨千钧的眼珠几乎努出了眼眶,他胸腔骤然发起了一句无声的呐喊,一股内劲随着这呐喊自丹田而上冲破咽喉而出。与此同时,萨千钧的双拳铁锤般双风贯耳击中了巨人额头两边的太阳穴。
     在人群惊讶的沉默中,巨人的身躯左右摇晃了一下,山崩一样轰然倒塌在拳台边。
    十五分钟后,头发湿淋淋的萨千钧坐在地下拳场的临时浴室门外,蘸着口水开始点数一叠薄薄的钞票。
     “为什么不肯输?” 他面前一个身穿红背心的胖子叉着双臂懊恼地问,“不是跟你说了打输拳给钱加倍吗?”
     “都打懵了,没见当时‘人猿’差点把我的屎都掐出来了吗?”萨千钧一边回答一边漫不经心地把外衣挂上肩头,朝外面走去。
    
    
    第七章
    
        清晨时分,爱妮莎站在S市郊区的326号公路正中央向东眺望,不远处的公路围栏竖着标志“11”的里程碑。
        爱妮莎抬腕看看的夜光表,时针已经指向6点整,不过她知道自己没有必要立刻进入备战状态。如果目标真在这条公路上出现,正在前方一公里处埋伏的秦渊会首先发短信通知她。
        爱妮莎眺望起身旁那一望无垠的大奇湖,深碧色的湖水似乎还没有从暗夜中苏醒,波澜不惊得找不到一点生命迹象。起码有二三十米深吧?爱妮莎幻想着自己纵身跃入湖中的情景,也许把自己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仅需一个小水花作为代价。
        天已放亮,寂静的山岭却似乎有意无视着这早已降临的曙光。爱妮莎所在的路段一侧背依山势峭拔的丘陵,另一侧则俯临杳无人迹的大奇湖。根据这两天的调查结果,自从一年前S市与T市之间的城际高速通车后,这条年久失修的旧公路因为坡度大、驾驶难度高而被迫进入半废弃状态,一天从早到晚经过的总汽车数都不超过二十辆。
        J走这条路运货一定是看中了它人烟稀少的优点,薛义仁当然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选择这儿下手。
        一阵山风拂过,爱妮莎居然觉得裸露在浅绿色紧身马甲外的肌肤有点发凉。布料简省的紧身马甲和牛仔热裤是事先精心挑选的装束,她自信可以打动那个好色的J。要不是为了冒充登山写生的美术学院女生,她绝对还会把脚上的软底白跑鞋换成细带高跟凉鞋。不过从另一方面考虑,跑鞋却具有弹性高方便行动的优势。
        美院女生!她提示自己等会儿不可以表现得过于风情。背上的画夹里倒真放了两张刚从街头艺术家处低价购得的风景画,是以防遇上过于谨慎的家伙。
        手中的仿Elle女式拎包里放着另一套风格迥异的朴素衣装,是准备得手后另外替换的。
        按薛义仁所拟的“剧本”,爱妮莎在打劫成功后将取道最近的深浦码头坐渡轮会S市。爱妮莎从第一眼起就否决了这条撤退路线,耗时而且容易因被人目击留下线索。她一贯的原则是乘坐自己预备的交通工具撤离现场。
        出于几点充足的理由,她不信任薛义仁,更不信赖他的计划。虽然已经兑现了那张十万元的支票,她却还没下决心领取剩余的九十万报酬。真像秦渊说的,货到了手就该由他们姐俩坐庄了。
        手机的短信提示音突然响了,屏幕上闪出触目惊心的四个字:“准备接人”,发送人名字署着“阿渊”。
        终于来了!夜光表上显示的是6点20分。爱妮莎冷静地摸了摸藏在拎包隔层的雷明顿德林格袖珍手枪,扬起脖子向公路尽头张望。
    
    前方传来由远而近的汽车行驶声,一辆银色的东风雪铁龙很快进入视野。望着它风尘仆仆的外壳,爱妮莎记起情报中曾说明这是辆04年的旧车,那么车主选用它也许仅为达到不招摇的目的吧。
     爱妮莎朝着奔驰而来的白车使劲扬手,她算准自己的位置正在路宽中点,如果司机不打算从她身上碾过去的话就非停车不可。
     车子在一百米外开始嘎然减速,里面果然唯有司机一人,透过挡风玻璃爱妮莎已经能够清晰地端详驾驶座上这个男人的脸部特征。她兴奋地挺了挺胸,又狠命朝他挥了两下小手,一脸欣喜若狂的得救表情。
     戴黑框眼镜的男人刹住车,扶着方向盘沉默地打量着她。他穿着拘谨的短袖衬衫,样子甚至比像片上更瘦,并且两腮多些暗青色的胡茬,但目光却是同样的阴郁而犹疑,爱妮莎一下子认定他就是自己的目标J先生。
     “先生,可以搭段车吗?”爱妮莎没等男人示意就径自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迫切地问。
     “你是什么人?”男人面无表情地低声问,他的目光同时游蛇般在爱妮莎全身贪婪地走了一遍。
     “先生,你好!我是T市市立美院的实习生,来这一带住了几天采风,今早想搭车赶回市里。”
     男人下意识地扭头望了眼水光如画的大奇湖,心里像是采信了她的说法,但他脸上的阴霾并没随着疑问的消失而散去:“小姐,我的目的地可不是T市市区。”
     爱妮莎连忙眉飞色舞地承诺:“把我放到T市近郊就行,那里过往的车子多,我还可以换搭别人的车,哪里像这块鸟不拉屎的地方,等了半天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男人似乎有些被她的率真打动,终于同意她坐进去,并指挥她把背上的画夹卸下放到后座上。摆画夹时,爱妮莎一眼瞥见后座搁脚处那只半公尺长的黑色手提箱,她立刻庆幸目标没在后备箱里,会比设想中少费一番手脚。
     男人一边重新发动汽车,一边不住斜眼打量着爱妮莎,目光在她胸部的逗留时间大大超出了应有的分寸。爱妮莎装作没在意,系上安全带后有意挺了挺腰,娇嗔说:“这带子好紧!”她知道紧身马甲正把自己胸前高耸的曲线忠实勾勒出来。
     男人喉结动了一下,转过头去正视路面,前面这段爬坡并不好开。
     “自我介绍一下,我姓蒋,在S市开制药公司。小姐贵姓啊?”男子一本正经自我介绍起来。
     “蒋先生,这回多谢你啦!我叫艾纱,市立美院四年级学生。”爱妮莎回眸向男人嫣然一笑,心里却冷笑起来:制药公司?蒋先生,J先生,嘿嘿……
     “小姐,你真是市立美院的学生啊?”男人一副放下戒心搭讪的样子。
     “是啊,还剩小半年就毕业喽。”爱妮莎叹了口气,一脸烦脑地说:“工作还一点没着落呢。”
     “真巧,你们学校那圈人我都熟,要不想法帮你留校吧。王政道今年还当副院长吗?”男人一下子热心起来,转脸盯着她问。
     爱妮莎瞪大眼奇怪地说:“啊?王政道?是新来的领导吗?我只知道我们正院长姓徐,三个副院长一个姓孙、一个姓李……还有一个管人事的是姓……姓白。对了,我们油画系的主任倒姓王。”
     “哦,那是我搞错了,不是同一个学校。”男人悻悻地说。
     “嗯,你说的可能是国际美院,外界常常把我们两个学校弄混。” 似乎生怕男人发窘,爱妮莎体贴地帮他开解说。
    自称姓蒋的男人狞笑着转过身,枪口对准爱妮莎,摆头示意她下车,他手里的鲁格P85还在冒烟,那支手枪原来一定藏在他裤兜里。
     “你杀人了!”爱妮莎发狂般尖叫了一声,又捂着嘴在座位上抽泣起来。
     “下车!”男人不为所动地站在原地,目光冰凉地射在爱妮莎脸上。
     爱妮莎恐惧地抱起拎包缓缓爬下车,窈窕的身子失去控制般地不住颤栗着。她很快见识了那具仰面倒地的男尸,年轻的死者张着嘴双眼圆睁,似乎对死神的突然降临还心存怀疑,他制服的胸腹处绽放着两朵暗红的血花。
     “你……为什么……要杀他?”她上下牙齿打架得利害。
     “他自找的。”男人不屑一顾地在尸体上踢了一脚,抬起头朝她一笑。
     “啊……别……别杀我!求你了!”爱妮莎绝望地预感到了什么,她把女式拎包紧紧贴在胸前,仿佛它能用来阻挡子弹。
     “不许叫!再叫就开枪了!”男人阴冷地威胁说,见她不再作声,才环顾了一下周围,枪声过后四下依旧寂静如初。他满意地点点头:“不杀你也行,照我说的做。”
     “行行,我……都……都听你的!”女孩结巴着说,有些半信半疑。
     “打开汽车后盖箱!”
     “啊?开后盖箱……做什么?”
     “别废话,快!”
     爱妮莎颤颤巍巍答应着,走过去揿了下车屁股上的按钮,盖子轻轻弹了起来。
     “从里面扯条绳子出来!”
     后盖箱里很乱,缠放着乱七八糟的麻绳、口袋和塑料油罐,角落里居然还横着个体积不小的千斤顶。爱妮莎拉出一条三四米长的麻绳,畏缩地来到男人身边。男人一把夺过绳子,蹲下去把穿交警制服的尸体三道两道绑了个结实。
     爱妮莎迷惑地问:“你……你……这是干啥?”
     男人没吭声,继续把绳头另一端凑到那辆刚失去主人的摩托车,在前轮上缚了两圈打上死结,从尸体到摩托之间留了一米多长的绳距。接着,他不管被拖曳的尸体,径直把摩托推到围栏边。
     他点手命令爱妮莎说:“过来抱起后轮,帮我把它扔下去!”
     “啊!你想在这里弃尸!”女孩捂住脸惊呼道。
     “再罗嗦就崩了你!”男人毫不掩饰自己的烦燥:“快!”
     女孩犹豫了一下,立刻下定决心似的哆嗦着走过去。男人收起枪放进口兜,看她弯腰抱住了摩托车后轮,自己才攥牢两个车把手。
     “听我口令,用力往外抬。”男人注视着爱妮莎低声说。
     爱妮莎拼命点了点头,咬牙切齿地准备发力。
     在男人“一二三”的口令声中,摩托居然歪歪斜斜地被两人合力翻过了围栏,前轮朝上悬空竖垂在山崖下,连接尸体的麻绳立刻被重力崩得笔直。
     男人冷笑了一声,毫不费劲地抬起尸体,接着绳子那头的巨大拖力轻轻把它送了出去。他忍不住扶着围栏弯腰往下观望:在重重的扑通声后,人车一齐从湖上消失了,深碧如墨的水面上除了一圈圈不住向外扩散的涟漪,什么都没剩下。
        他满意地搓搓手,不怀好意地邪笑着转过头,迎接他的却是在两米外端着的雷明顿德林格双管手枪。惊惶失色的娇弱女生消失了,站在那里的女人双眸冷酷面沉似水,她持枪的手也平稳端正。
    
    ————————————————————————————
    
    skypur :谢谢!不过没你评的那么好,你对我太宽容了。
    
    清水下杂面 :我的目标是今年把坑填平。
    
    
    
    
    
    
    “你……你……”男人喉咙里像哽了根鱼刺,说不出一个整句。
     “用左手把手枪慢慢掏出来扔到地上,再用脚踢过来。”女人老练地说,她的脸和大奇湖明镜般的湖水一样不见半点波澜。
     男人踌躇了一下,不情愿地照她吩咐的做了。“原来我看走眼了。你究竟是什么人?”他扶了扶黑框眼镜,很快恢复了思考的能力,带着恨意问。
     “现在拿枪的是我,回答问题的应该是你。黑色手提箱里是什么东西?”
     “原来是为了它。”男人有些觉悟,指了指脚下的湖面问:“警察也是假扮的?”
     “回答问题,箱子里是什么?”
     “无论我说不说,你都会杀掉我,是吗?”男人轻蔑地反问,并没显出害怕的样子。
     似乎被猜中了心事,女人美丽的双瞳收缩了一下。
     “你们是替谁干的?”男人不甘心地追问,见对方依旧沉默,叹了口气说:“真可惜,你们被人利用了。如果你向我开枪,更是犯了天大的错误。”
     女人沉思着命令:“走到后备箱前。”
     男人夸张地举起手,转身背对她劝说道:“一百万,小姐!如果你放了我,我愿意出一百万。箱子里的东西可不值这么多。”
     “快走!”
     “两百万!两百万买我一条命,怎么样?带着这笔钱你可以远走高飞,到个谁也找不到你的地方。”
     “用麻绳绑紧左边脚踝,绑三道!否则我立刻开枪。”女人看上去对讨价还价毫无兴趣。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男人把一条麻绳擎在手里,沉默了片刻,郑重地问。
     “我数一二三就扣扳机。”
     看男人老老实实把自己绑定,女人不动声色地下了第二道命令:“把绳子那头绑上千斤顶基座,绕三圈打死结。”
     男人明白过来,惊愕地抬起头,仿佛看着一个身披天使外衣的恶魔。
        “放心,我不开枪。你自己抱着千斤顶跳下去,死活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女人用平淡的口气解释,她匀称柔润的形象在明亮晨曦中变得朦胧而富有光泽。
        “为什么非杀我不可?”
        “你杀了我的朋友。”女人给了他一个可以接受的理由。
        “明白了。”男人读到了女人眼里闪过那丝悲哀。他认命似的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地用麻绳绑住千斤顶,然后双手平端着它朝围栏走去,每一步都迈得缓慢而沉重。
        等他在围栏上挺直身子站定,女人耳语般轻轻地说了个“跳”字。
        男人张两下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还是毅然决然地一头冲了下去。他瘦削的身体在空中鱼跃般打了一旋,随即钻入了深碧色的水面。
        爱妮莎扶着栏干专注地往下眺望。
        从水面消失半分钟后,男人随着一股腾起的水花再次冒上来,他高频率挥动着单薄的臂膀,泳姿居然还相当娴熟。用于束缚的重物竟已在湖底被他解脱了个干干净净。看起来,他此时的移动方向是两三百米外的一片礁石。
        爱妮莎俯身从地上拾起收缴来的鲁格P85,举起手枪朝男人漂浮在水上的后脑勺瞄准。公路到湖面的垂直落差是约三十米,男人已经划出十多米,早脱离了雷明顿袖珍手枪的射程。
        持枪的手微微有些发颤,一绺发丝被山风刮落到下巴前,爱妮莎索性用嘴叼住了它,仿佛这样可以帮自己下定扣扳机的决心。
        从秦渊被杀那一刻,她就知道他们都上了薛义仁的当。从其狠辣手段来看,J绝非普通文物贩子,他明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危险人物。她看到秦渊尸体时的震惊,并非完全伪装。除了感到心痛,她确实被一种恐怖的力量攫住了。
        她断定J不会留下自己这个活口,先奸后杀倒很有可能。可是,出于特殊的心理原因,她一直犹豫着没有开枪。她现在倒有些为自己一时的软弱而感到后怕了。幸好,J也没打算立即将她灭口。
        在协助J毁尸灭迹时,尽管装作魂不附体的样子,她在心底里却暗自叫好。作为女人,她的体力毕竟有限,而他实际上是在帮她省去很多处理尸体的后期工作。被胁迫打开后盖箱时,那个千斤顶给了她最后的灵感,据她目测它起码也有二十公斤重,拖沉一具尸体应该足够了。
        她杀他的动机一部分是为枉死的秦渊复仇(他们搭档作案时从不取人性命),更多意义上则是自卫。直觉告诉她,不管对方是神是魔,决不可以将他放走。
        本来,她寄希望于男人下水后自然溺死,这样就不必将其射杀了。但事与愿违,他碰巧是个游泳健将!必须开枪了,再犹豫的话,他连鲁格P85的射程也要逃出了。
    爱妮莎眯起左眼,射击目标被牢牢扣在准心里。
        “如果将来哪天你必须开枪杀人,千万别犹豫。弱肉强食是古老永恒的丛林法则。记住,留给对方生路就是把自己推上绝路。”记忆里那个低沉的说话声从天外遥遥飘来。
        “别怕,这很容易……视力回收,让眼前的目标再模糊一点……”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回响着,她耳后又一次感到他吹来的冷冷气息。
        “很好,无意识地轻轻扣动扳机……”
        她咬紧了那绺头发,嘴唇一阵发白。
        鲜血和着白花花的脑浆在五十米外水面上炸开了,那个原本载沉载浮的人影倏然消失无踪。
        爱妮莎的身子在枪声中抖动了一下,她久久凝视着水天一色的大奇湖。旭日正逐步推移着,把湖面一寸寸点染成金黄色。
        “你自找的!”她轻声地对湖水说,然后扬起手臂把枪远远抛了出去,手枪在半空里画了个优美的抛物线。
    爱妮莎赶回自己位于S市星辉福地小区的临时住所时已是上午10点。她锁上大门,疲惫地陷进沙发里,一边点起雪茄,一边在脑海中回顾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她自信没出什么差错。
     爱妮莎先将东风雪铁龙沿着326公路向S市方向返程回开,然后转上通往国际机场的另一条干道。
     她戴上事先预备的墨镜和宽边遮阳帽,而且把帽沿压得低低的,以防被机场的自动摄像头照下样子。在大型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处,她看前后没人才摇下车窗,伸手从自动吐票口取走记录时间的电子票,然后迅速驶进迷宫一样宽广的停车区域。
     她在车内换上手提包里另一身家庭主妇的衣装,然后把黑色手提箱、画夹和替换下的衣物一起放进深色的高级购物袋里。做完这些,她用一块湿巾细细抹了一遍自己双手可能触碰过的部位,尽可能做到不留痕迹。在离开雪铁龙之前,她没有忘记带走车钥匙。
     虽然大奇湖附近除寥寥几个小码头和度假旅馆外荒僻无人,但爱妮莎知道那两具尸体早晚会被人发现,而发现越迟则对自己越有利。除去不可抗的自然因素,目前她唯一要对应好的就是雪铁龙汽车的处理问题。因为警方日后也许会顺着汽车的线索嗅到某种可疑的气味,所以这辆无主汽车的暴露时机可能直接关系到大奇湖杀人案立案的提前或推迟。
     在现场把汽车当场销毁掉是不现实的,一是爱妮莎不具备那种能力和体力,二是动静太大容易弄巧成拙。她宁愿选择一种更巧妙更隐蔽的处理方式。爱妮莎不禁想起一句被引用过千万次的老生常谈:隐藏一片树叶的最佳地点在树林。S市国际机场的日均停车量应该有好几千,即使要把他们全数一遍也会让人头晕目眩。不发生意外的话,车子留在这片车海里起码有两三个月不会招人怀疑。
     爱妮莎背着购物袋乘坐停车场的升降电梯进入上层的候机大厅,沿着几天前走过的路线来到机场出口。她没有招手要出租车,却挤上了去市区的黄色大巴专线。她不想冒这个险:30分钟的车程很容易让一名出租司机牢记自己的长相,而警方一旦在机场查获雪铁龙,必定会先从出租汽车公司下手调查停车当天发往市区的载客记录。
     爱妮莎坐了大巴最末一排的座位,一路上凝视着大玻璃外面沿途的景色发呆。也许是由于搭档秦渊的猝死,也许是由于第一次杀人的体验,她此刻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独冲击着自己的心脏。
     当大巴在会议中心大厦前停住时,她已经从那阵罕有的消极情绪中恢复过来。她步行了三个街区,走入十字路口新建的16层销品茂,在女士洗手间把汽车钥匙偷偷丢进了垃圾篓,然后才打车赶回位于城市另一头的住所。
     星辉福地小区的公寓房爱妮莎付了一年租金。她觉得这里地段偏、人口少,免去了市中心旧街道那种左邻右里互相交攀的麻烦,是自己活动的理想场所。也只有回到这里,她才会获得彻底的安全感。
     抽完烟,爱妮莎起身从购物袋里取出箱子,从从容容摸了两遍。箱子到手的那一刻,爱妮莎就发现这是个合金钢的密码保险箱,也就是说,没有正确的密码就无法将之正常开启。不过,爱妮莎早已有了主意,凭手感她现在可以大致预测出箱壁的厚度。
     她很快从里间提出一个小型的手提式火焰切割机。一接上电源,切割机立刻无声地工作起来。爱妮莎小心翼翼地贴着手提箱推动切割机机头,氧与汽油化合作用产生的特殊火焰开始在箱子接缝处细致入微地一寸一寸打圈切划。
     爱妮莎咬紧牙关,努力保持手腕稳定,以保证切割的裂口平整均匀,不损及箱子里存放的物品。天知道那里面究竟是什么!屋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她自己轻微的喘息声。她渐渐觉得每一秒钟都过得像一天那样漫长!
     随着三边切割完毕,手提箱箱子终于“咔吧”一声自动弹开,爱妮莎立刻看见了里面的东西。
    谢谢清水下杂面!
    顺祝各位网友春节快乐!
    过年回老家,年初四以后再继续写故事。
    第八章
    
     陆平赤身裸体坐在方桌边,垂首默视着棋盘。他抬手推了一下黑卒,沉思良久,接着捏起红马跳了一步。
     不速之客登门后几天,再没异常的事情发生。因为工作找得不顺,陆平索性乐天知命地窝在家里不动,只在每天下午两点雷打不动去社区公园看朱赔十下棋。
     看过几次后,他发现那些和朱老头赌棋的人和自己原来想像的很不一样,他们不仅大多棋艺不凡,有些甚至还是省城象棋界里很有来头的人物。当然,这些挑战者无一例外的以失败告终。这使陆平越发惊奇,他感觉老者就像块磁石在不断把远近棋手吸进吉祥街不起眼的八角亭。
     陆平把在家的闲暇时间全都用于重摆朱赔十与人对局的棋谱。他希望通过复盘琢磨出老者的棋路,他猜想自己也许有朝一日会坐在棋枰另一端向这位奇人发起挑战。
     今天摆的棋谱是陆平昨天亲眼目睹的好棋。和朱赔十对阵的是个中年和尚,据说从市郊名刹天宁寺慕名而来。这一局双方激战了五十余合才收兵,看得旁观者个个魂飞魄散心旌动摇。
     朱赔十执先红摆中炮起手,天宁寺和尚执黑以顺炮相应,至第六合双方形成顺炮横车正马巡河炮对正马直车巡河的阵型。和尚火力强劲,先以平车强行兑炮兼封锁黑左车出路。朱老头在对手提前发力下毫不动容,平炮打马力抢先手,肋车猛卡马脖,左车打挺叫杀。和尚杀气腾腾先车平中驱赶黑炮再平边追杀。朱老头轻摇羽扇巡河炮复镇当头并出帅叫杀,前车封锁和尚车马出路控制全局。和尚身陷危局,一路弃象退车的金蝉脱壳招式令人眼花缭乱。他算准僵持之下自己残象少卒必败无疑,遂底车强行杀兵开赴前线。双方激战至三十合,和尚得子朱老占势,局势悬念丛生。和尚本有炮击中兵解脱车炮被制的机会,但一时杀得性起,分边炮走出缓手,又错过平帅护士稳住阵脚的良机,以至孤士被残。朱赔十制住大势后,过河兵在红车支援下衔枚疾进,攻入黑棋心脏形成绝杀。
        这局棋下的着数繁多,而每招每式仍极具分量,如同武林高手对阵举手投足尽显大家风范。陆平反复摆了几次,每次都有意犹未尽,尤其朱老头那种杀人于无形的着法竟令他产生“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感受,也令他认识到了自己和对方在棋道上的差距。
        屋子里气氛热烘烘的,正揣摩棋局的陆平却浑然不觉,也无心去擦脖子上挂下的汗水,以至于敲门声响起时他本能地全身一颤。
        陆平套了件旧汗衫,穿起拖鞋提提踏踏走去开门,门口居然是身穿雪白体恤和休闲短裙的舒畅。她站在那里,笔直浑圆的双腿给人饱满优雅的美感。
        舒畅松了口气似地说道:“唉哟,敲半天没开,我还以为你搬走了。你最近好吗?”见陆平木然无语,她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我是下班后稍带过来看看的,顺便把你的剃须刀和刀片原物奉还。”
        “有劳舒大警官玉趾亲临。”陆平生硬地答道。
        舒畅显然早有思想准备,听了这话不气反笑道:“还在为那天的事生气?真小气!我替老宋向你赔罪,不过你也把他挖苦得够呛,算扯平了吧!何况,我还特地准备补请你一顿呢!”说着,她提了提手里拎的那满满一大袋菜,样子像个勤劳闲淑的年轻主妇。
        陆平不由觉得意外,他一时不明白舒畅的用心。回首几次见面,每次她都会或多或少令他产生某种惊异。
        “傻看什么?快让我进去啊!”女警官抿嘴一笑,催促说。
    
    舒畅一进屋就瞧见了桌上的棋盘,她捻起一个棋子说:“在摆棋啊?我小时候也常看我爸在家摆棋玩。”
     “你父亲也爱好象棋?”陆平问道。
     “嗯,地地道道的棋迷,隔三岔五就泡在棋摊上,下棋下得昏天黑地忘了吃饭睡觉,每次都是我把他硬拖回家的。我妈因此对象棋恨之入骨,她常警告我长大嫁人千万别嫁棋迷。”
     陆平望着舒畅沉浸在往事中的样子,不禁问:“那现在呢?”
     “什么现在?”
     “你父亲现在还迷下棋吗?”
     舒畅淡淡一笑说:“我十四岁时爸妈突然遇祸双亡,之后我住在一个远房亲戚家直到成年。”
     见陆平怔了一下,舒畅立刻善解人意地说:“没关系,这些都是陈年旧事,好久找不到人聊聊了。”
     陆平忽然记起上次看相时自己心里曾隐隐升起的一团疑云。
     舒畅换了个话题:“前天老宋亲自去T市那家二手车公司调查你,公司经理证明了你提供给我们的工作履历并无捏造。昨天我们又收到了Q市市局发来的传真件,你在家乡的户籍记录经过核查也真实确凿。另外,关于杀害刘勇的凶手我们已经有了新的侦破方向。可以这么说,你身上的疑点基本洗清了。”她最后注视着他的眼睛真诚地说。
     陆平平静地点了点头。
     舒畅低下头,转动着手里的棋子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一开始就希望你是无辜的……”
     陆平又一次感到了意外,他想了想说:“瞧你原来凶巴巴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巴不得把我送进牢房呢。”
     舒畅微微一笑说:“那是工作状态,并不针对你一个人。其实我已经犯了刑警的大忌,要知道在调查过程中带先入为主的情绪是很危险的……我这人就是常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也许就像你上次说的,属于阴阳两赋的个性吧……对了,你真摆过棋摊?”说着,她终于把棋子啪的放回棋盘上。
     “嗯。”
     “也真的当过中医?”
     “嗯。”
     “那我就放心了。”说着,舒畅从墙上摘下围裙围在腰上,开始麻利地理菜。
     陆平皱了皱眉说:“什么意思?”
     舒畅回头朝他诡秘地眨了眨眼。
     “舒警官……”
     女警官打断说:“我们现在已经是普通朋友,就别一口一个警官了,还是叫我‘舒畅’吧。”
     陆平一边收起桌上的棋子,一边淡淡地说:“还是叫‘舒警官’好。”
     “你永远都是这么固执吗?”舒畅往炒菜锅里倒完油,扭开了煤气灶开关,一股刺鼻的煤气味立刻钻进她的鼻腔。
     “煤气灶的点火器早坏了,用这个。”陆平从背后递上打火机。
     “也不早说。”舒畅抱怨地瞪了他一眼,开始点火做菜。
     一炒上菜,小屋子里立刻飘满了火烧火燎的油烟气。随着菜勺富有节奏的抄动,舒畅有一搭没一搭问道:“你都去过哪些地方?为什么想到来S市当修车工?”
     “一言难尽。” 陆平拿起当天的《深江晨报》漫不经心地翻到社会版,上面的头条标题是《出租司机疲劳驾驶,撞上灯柱毫发无伤》,文中还配了肇事现场的照片。
     “还保密啊?冒昧问一句,能告诉我在汽配厂一个月挣多少钱吗?”
     “你可以去问我们老板嘛,调查不是你的强项吗?”
     舒畅“哼”了一声:“随便问问而已,你为什么说话总像吃了枪药?递个空盘子给我。”
     陆平想起她上次匆匆离去的事,随口问道:“上次永安区储蓄所那起抢劫案怎么样了?”
     “你还记着呢!那次我们赶去时案犯已经逃之夭夭了。不过他也没得手,保险库两道门他只炸开外面一道。”
     “炸开?是用炸药?”
     “嗯,据在场的爆破专家鉴定,案犯用的是一种罕见的自制强力炸药,爆炸声很轻微。市局领导对这个案子很重视,已经组织专案组限期破案了。”
     随着舒畅忙前忙后地来回穿梭,不到半小时一桌菜肴张罗完毕了。陆平坐在原处,望着这些热气腾腾的家常菜若有所思。
     舒畅用手背抹了下微微见汗的鼻尖,把一副筷子搁在盘子边,轻轻拍了拍陆平的后背说:“吃吧,陆平,算我补请牛扒城那顿。”
     “你不吃吗?” 陆平疑惑地抬起头。
     “嗯,我回家吃。”舒畅一边应着,一边抓起陆平放在桌上的手机一阵劈劈啪啪乱按。
     “你在干嘛?”
     “把我的号码输进你的手机啊!方便日后联系。”
     陆平举到半空的筷子停住了,问道:“你有事求我?”
     舒畅睁大眼睛吃惊地问:“你看出来了?”
     “找我看病?”
     “嗯。”她诚实地点点头。
     “谁?”陆平夹起一筷子菜闷头吃起来。
    
    ——————————————————————————————
    
    清水下杂面,新年好!
    第二天清早,一身警服的舒畅果然又敲响了陆平的家门。陆平刚开门,她就忙不迭地解释说:“对不起,我待会儿要去上班,穿这身行头你不介意吧?”
     陆平生硬地说了句“岂敢”,却发现门外不远处还站着一个小男孩。
     舒畅顺着他的目光侧过头,向孩子招了招手说:“舒展!”
     男孩立刻听话地走过来,步子略有些趔趄。走近了陆平才看清这孩子大约五六岁,胖脸蛋小圆眼,样子有些憨,只是面色苍白嘴唇微紫,带着副恹恹的病态。
     舒畅摸着男孩的圆头,向陆平介绍说:“他名叫舒展,今年六岁……嗯,既然你最近找工作不顺利,可不可以白天帮我照看孩子?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拖着你不放的……另外,工资方面我可以按日计酬,每天100块够吗?伙食费我另外贴。”
     “你想托付给我的病人就是他?”陆平心情复杂地说。
     “是啊,你不愿意?”
     “胃口不小,还打算雇我长期担任保健医生……你什么时候开始预谋的?”陆平说着弯下腰,舒展也正瞪着小眼睛抬头看他。
     “从你给我和老宋算命的时候,呵呵……不然昨晚问你月工资干吗?”
     “跟舒警官打交道真是提心吊胆,一不小心就会被算计。”陆平苦笑了一下。
     “那当然!我是美女蛇,会吃人的!你可要小心哦!”舒畅有些得意。
     陆平缓缓地说:“孩子心脏有什么问题?”
     舒畅咬着嘴唇说:“舒展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稍微运动就胸闷气短,有时甚至会晕厥……所以,你倒完全不用担心他调皮捣蛋,他很乖。为治这个毛病也不知跑了多少医院、求了多少名医,就是看不好。孩子从小到大服的药量比饭都多了……”说到最后,她眼圈红了。
     陆平心中仿佛有两股强大汹涌的气浪在激烈地纠结缠战,而其中一支不久就溃不成军了。他叹了口气论断说:“看来得以后天之先补先天之后了。”
     舒畅瞪大眼问:“什么意思?”
     陆平摆摆手打发了这个话题,反问道:“你是孩子什么人?”
     舒畅摩挲着男孩的头顶说:“我是他妈。”声音有些暗哑。
     陆平沉默了片刻,决定不再就这个话题深入。他转向男孩郑重其事地问:“你叫舒展吗?”
     “嗯!”男孩点了点头。
     “你好!我叫陆平。”说着,他弯下腰伸出右手。
     男孩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捏了他一下说:“陆平,你好!”
     “舒展,你喜欢我这里吗?”
     舒展仰头看了一眼妈妈,用力点点头。
     陆平转向年轻的母亲问:“孩子生活上有什么讲究?”
     舒展见陆平有意允诺,乐得喜上眉梢:“没什么特别的讲究。医生只说要少运动多休息,中午最好睡一小时午觉,食物嘛米饭面条都行。对了,一顿饭别让他吃太多。”
     陆平淡淡地说:“先在这里待一天试试。但是,舒警官,我得事先声明:我对你没有任何承诺,而且在未知因素干预下治疗可能随时中断。听明白了吗?”
     舒畅根本无心细辨话里的意思,一把抓住陆平的手臂说:“太好了!我相信你一定能行!你放心,一下班我就来接他,万一晚上需要出任务,你就先让他睡。不管多晚我都会带他回家的。”
     她看了看表,心急火燎地递给陆平一瓶应付突发心脏病的特效药,然后蹲下身在舒展圆圆的脸颊上狠亲了几下嘱咐他要乖。“老陆,有情况记得打我手机!”临走前她叮咛说。
    “陆平,你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吗?”舒展打量完屋里的陈设后眯起眼睛问。
     “你想玩什么?”
     “模型飞机、摇控汽车、发声手枪什么的都行。”舒展懒懒地靠在椅子上,一边列数一边摆动小胖腿。
     “我这里都没有这些东西。”陆平严肃地回答:“而且你妈妈把你放在这里也不是为了玩玩具。”
     “唉,”孩子失望地叹了口气,“真没劲!我还以为你与众不同,原来你和以前那些医生一样无聊。”
     陆平没料到一个五岁大的孩子会这样措词,但联想到舒畅的说话风格就觉得也不足为奇。他郑重地说:“想玩也行,得先通过我的考验。”
     “什么考验?”舒展立刻坐直身子问,“钻管子?爬树?还是扔石子?全幼儿园扔石子我最在行!喏,可以扔到街对面三楼的玻璃窗。”他用手比了比。
     陆平皱了皱眉:“我不考这些。我考你的要比钻管子、扔石子难得多,也吓人得多,说不定你会哭鼻子。”
     “不可能!我什么都不怕!”舒展用肥白的小手大幅度拍着胸脯保证,“以前他们把很多线接在我身上,我也没怕。”
     陆平确信孩子指的是心电图仪或脉冲治疗仪的电极线。他含蓄地点点头说:“那我们试试。”
     他指导舒展脱掉汗衫俯趴在钢丝床上,然后从大衣柜里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旧木匣。因为许久不用,匣盖上镂刻着图案的木纹里已经蒙了薄薄一层灰。打开木匣,里边被消毒纱布隔成好几层。揭开纱布,最上层整齐插着一列两寸长的金针,针柄用银丝螺旋形缠绕。
     “陆平,你要给我扎针吗?”舒展侧脸贴在枕头上,很快看出了端倪。
     “你怕了吗?”陆平冷冷地问道。检验好金针的形状和弹性,他用酒精棉球细细擦拭着每一根针体,
     “我才不怕呢!”舒展鼓起肉鼻子努力做了个不屑的表情,又不禁好奇地问:“这是武林高手用的梅花针吗?”
     “这叫‘毫针’,是治病用的。待会儿我把它扎在你膀子上,你不乱动就不会疼,明白了吗?”
     “嗯!”小胖子听话地趴着一动不动,咬紧牙关掩饰心中的怯意。
     陆平坐在床前用酒精棉球抹了抹舒展的手臂,接着左手按住他的手腕,右手以拇食两指指腹挟持起一枚金针的针柄。
     “放松!”他沉声命令说。
     举在空中的金针闪着冷光倏地朝孩子小臂的“大陵穴”直刺下去。
    
    针入腧穴,孩子细嫩的肌肤轻微颤动了一下。陆平手持金针,屏息凝神,静静感受着穴位区域的温度变化。过了小半分钟,他问道:“有什么感觉?”
     “像被蚊子咬了一口,觉得有点痒。”舒展不安分地扭动了一下身子说。
     陆平用手指循着孩子的经络轻轻揉按起来,同时轻轻捻转插入身体的金针。
     “那里有点热了!”孩子过了会儿主动说。
     陆平又尝试了弹、刮、摇、震数种行针手法,直到孩子说皮肤上产生有电麻感,才停手换第二枚针,取更上位置的内关穴下手。
     等在舒展左臂上先后扎完九针,已经过了近半个小时。这时,舒展已经彻底抛掉了最初的恐惧,他望着自己手臂上插的明晃晃一列金针说:“我觉得扎针的地方下面有气流在动。”
     陆平点点头,继续俯身在他另一边手臂的对称位置下针。有了前次的经验参照,这一回下针快了许多。整套疗程用了一个小时结束,到陆平收针时,舒展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追问接下来他们将玩什么好玩的游戏。
     “嗯,”陆平不动声色地说:“下面我们要完个木头人的游戏,这个游戏是比毅力的。”
     “木头人啊?这个我会玩。”
     陆平摇了摇头说:“我的玩法比你以前玩的那种复杂很多。”
     “我一定行的。喏,我刚才说不怕扎针不也没骗你。”孩子的好奇心和好胜心同时被激发了。
     “好吧!玩法是这样的。我们并排盘腿坐在钢丝床上,闭上眼睛不能睁开,全身从头到脚都不可以动,比比谁坚持的时间长。谁先动谁就算输。”
     “好玩好玩!”舒展在钢丝床上蹦了几下,拍手欢呼说:“就像电影里的少林和尚那样盘腿练功吗?”
     陆平指点了一下盘坐姿势要领,自己身体力行做了个示范。因为舒展年纪小又是初学,他传授的是比较容易的单盘式,即左腿在上右腿在下,双手相合置于小腹前。等舒展坐惯以后,陆平郑重宣布木头人游戏开始。
     陆平估计孩子坐不上一分钟就会挠痒打哈欠,毕竟这种活动对于五岁的孩子来说过于枯燥。他偷偷睁开眼观察舒展,惊异地发现孩子居然在认真做着纹丝不动,虽然因为缺乏打坐经验,他胸部不规则起伏着,眼珠也在眼皮底下不安转动。
     陆平合上双眼,暗自计数时间,过了约六七分钟,孩子绝望地叫了一声瘫软下来。“我不行了!我不行了!脚麻死了!陆平你赢了!”舒展沮丧地连声说。
     陆平淡淡一笑说:“这不奇怪,我刚玩这个游戏的时候也坚持不了多久。第一次你能坐八分钟已经很棒了。”
     “真的?”舒展又来劲了。
     “你休息一下,我们再玩一次。另外,我可以免费教你几招少林寺的秘籍,不过你以后不能传给别人。”
     “传给别人我是王八!”舒展兴奋地承诺。
     “记住,扮木头人关键的秘密在一首儿歌里,你要把它记熟:舌头往上顶,眼睛不乱转,耳朵听呼吸,呼吸要自然,不轻也不重,不快也不慢,呼气想心口,吸气没杂念。”
     舒展睁大小眼睛,跟着把这首儿歌虔诚地念了三遍。陆平又耐心把儿歌大意讲解了一番,最后问道:“懂了吗?”
     舒展不耐烦地挥着胖手说:“懂了!来,我们再比一次。”
    
    第二次打坐,舒展进步很大,竟坚持了二十多分钟没动。虽然还是输给了陆平,但孩子对这个游戏的热情似乎被进一步激发了。
     “为什么我呼气的时候会忘了想心口?”
     “为什么我觉得背上有时又麻又痒?”
     “为什么我坐着不动口水特别多?”
     ……
     对于他的诸多疑问,陆平只是付之一笑地告诉他:“这个游戏经后我们每天都要玩几遍。”
     “我居然像木头人一样二十分钟没动嘢!妈妈知道一定吓死了!”孩子兴高采烈地拉住陆平推断说。
     陆平轻轻放开他的手,向他保证道:“如果你坚持下去,功力会越来越深。”
     “有多深?能坐三天三夜不动吗?”
     “绝对不成问题。”
     中午,陆平带舒展去吉祥街的沿路大排档吃过桥米线。碰巧男孩第一次尝试这种食物,贪婪地把碗底都添了个干净。陆平发现舒展比自己原先想像的要阳光,尤其熟稔之后话就更多,话题从保健医生到幼儿园同学、从F4赛车到外星人无穷无尽。陆平一直默然静听着,偶尔出于礼貌追问一两句,但这丝毫没有削弱舒展高谈阔论的兴致。
     聊得一多不免谈及舒畅。舒展嘴里的舒畅是个神出鬼没、心血来潮、说话不算又爱乱发脾气的女人。“我拿她根本没辙,谁让我是儿子呢?”他最后虽然这样大度地总结,但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陆平暗中观察着舒展,想知道他是否在有意回避“父亲”这个话题。孩子的表现始终很自然,似乎他生活中从来不存在这样一个角色。
     午餐后,他们顶着烈阳去了最近的中药店“回春堂”抓药。刺目的阳光一路把一大一小两个并列的身影投在身后灼热到几近熔化的柏油马路上。药方是陆平灵机一动临时拟的,构成颇为繁复,每帖由近二十味药搭配而成。
     “我的天,我得把这些全吃下去啊?”舒展一瞥见陆平手中印有“回春堂”字样的巨大中药袋立刻哭丧着脸说。
     “只喝熬的药汁。”陆平不为所动,只言简意赅地说明了一句。
     回家后,陆平的工作除了继续指点舒展打坐就是在新买的紫砂壶里熬药。舒展似乎对打破自己打坐的时间记录产生了某种执著,他甚至已经不必陆平陪伴左右,只要对着手表就可以安心开始漫长而单调的修炼。
     正是这一点令陆平暗自感到匪夷所思:莫非这个孩子悟性奇高,于丹道一途竟能轻而易举登堂入室?药香盈绕之际,斗室里静得只剩药汁在壶里的沸腾翻滚之声。望着钢丝床上端坐的舒展,陆平蓦然记起多年以前自己还教授过另一个天资聪明的孩子。
     整个下午,舒展除喝药外又打坐了三次,时间一次比一次持久。当第三次打坐被敲门声打断时,舒展睁开眼举起面前的手表欢呼说他已成功坚持了一个半钟头。
    
    “宝宝,今天过得怎么样?”换上便装的舒畅一进门就拉起舒展又抱又摸。六岁的男孩已经不习惯当着第三者表现母子间的亲昵,显得神色扭捏。
     舒畅闻到屋里的药味,神经过敏地回头问陆平:“你给他吃中药了?”
     陆平如实答道:“开了些酸枣仁、丹参、益母草、柏子仁、合欢皮、夜交藤、甘草、当归、熟地……”
     “我的天!一下子吃这么多?”舒畅焦虑地打断了这张冗长的药方,抱紧舒展连声问:“宝宝,苦不苦啊?”
     舒展红着脸拼命摇头。
        陆平扬了一下眉毛,继续汇报道:“另外,我在他的手厥阴心包经上扎了十八针。”
        “我的老天!十八针!”舒畅一脸的难以置信。她立刻抓起舒展白嫩的手臂仔细数起上面留下的针眼,一边絮絮叨叨地问:“疼不疼啊,舒展?疼不疼?”
        “一点不疼!” 舒展不安地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解释说:“我今天玩得很高兴。陆平带我去吃过桥米线,还还教我打坐功呢!”
        舒畅终于站起身面对陆平质问:“舒展还是个六岁的孩子,身体又病又弱,怎么经得起你这么折腾啊?”
        “不相信我,就把孩子带走。”陆平平静地回答。
        “我不走,我明天还要来!”一听这话,舒展立刻蹦跳着倔强地反对。
        舒畅按住孩子的肩头,从盲目的母爱冲击下逐渐冷静下来。她认真问道:“你确信这一切都不会产生伤害?”
        陆平摸了摸舒展的脑袋,低头嘱咐:“我和你妈妈出去说几句话,你在这里等着。”
        两个成年人离开住所,沿着灰暗的吉祥街默不做声地漫步。
        “孩子的心脏先天发育不足?”陆平忽然问,身边的路人们都行色匆匆往家赶路。
        “你看出来了?”舒畅停下脚步,痛苦地垂下头。“他刚出生十五天就被确诊为先天心瓣缺损,医生说这是终生残疾,而且随时可能病发猝死。”穿过从她脸侧垂下的发丝,可以看见眼里闪动的泪光。
        陆平的声音平淡得近于冷酷:“给孩子刺穴是为疏通经络;服药是为补益内脏;打坐是为安神理气激发潜能。这就是以后天之先补先天之后的法门,但也仅止于人事而已,剩下的得凭天命。不过,可以肯定一点:如果这个病到成年还不能根治,就等于判了死缓。”
        “死缓……”舒畅的嘴唇动了动,两眼空洞地望着前方。
        “但生命是种不可思议的现象,下一刻发生的变化永远不可预计。所以……”陆平转过头凝视着她年轻而绝望的脸,耳语般低声说,“要耐心等待。”
        “耐心等待。”舒畅又机械地重复了一句,柔软的身躯在凉丝丝的晚风中颤栗着。
        接下来的一周几乎在波澜不惊的重复中度过,舒畅按照陆平的意思每天上下班准时接送舒展。孩子接受的治疗仍然是一成不变的扎针、吃药、打坐,细微的差异仅在于针型、药方的更换或打坐方式的改进。
        陆平在舒展面前保持着权威,他数次成功打消了孩子流露出的烦燥、疑惑和困倦情绪,并使对方的一举一动落入了自己的规范之中。严苛的付出必然获得相应的回报,当舒展某一天感觉自己小腹发热时,陆平并不觉得惊奇,他明白这是持久打坐呈现的初步效果,他更深知这完全不等于舒展的心脏病有了治愈的希望。
        如果说这周里还发生了点小波折,那就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陆平发觉舒展可能患有轻度妄想症。当时两个人和前几天一样在大排档吃米线,舒展正眉飞色舞地描述奥特曼大战怪兽的故事。他见陆平听得神色漠然,忽然问:“陆平,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怪兽吗?”
        “不信。”
        “真的有!”
        “是么?”
        “我亲眼见过的,不止一次!每次总在半夜出现,就在我房里!”
        “怪兽长什么样子呢?”
        “我在睡梦中朦朦胧胧的看不清又醒不过来,只记得它的爪子特别硬特别冷,它总是抓住我的手,贴在我脸上吹气,还低声着念我的名字:‘舒展……舒展……’”念着念着,舒展被自己的话吓到似的打了个冷战。
        “既然看不清楚,你怎么知道那是怪兽?”
        “我感觉是,何况它还长着爪子。”
        “我想这恐怕是梦里出现的幻觉。”
        “不是作梦,是真的!怪兽真的出现过!”舒展脸涨得通红,生怕自己的话不被对方采信。
        “你妈妈知道吗?”舒展的过激反应令陆平有些吃惊。他决定就这个话题再聊两句。
        “我没跟她说过,说了她也不会信。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你们大人怎么说来着……唯物主义者。”
        “怪兽出现时,你没发出响动被她听见过?”
        “我可不会像女孩子那样没出息地尖叫。而且碰巧每次怪兽出现妈妈都刚好值班不回家。”
        “明白了。”陆平严肃地推断说:“你妈妈加班,你一个人在家睡觉害怕,有时就会做怪兽的恶梦。”
        “不对!怪兽是从去年开始出现的,之前从没发生过。”舒展用自己的逻辑否定陆平的推理。
        “吃完了?那就回家。”陆平强行中止了这段关于“怪兽”的谈话。——去年开始的,之前从没发生过。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也许舒展正是去年迷上怪兽故事的,于是怪兽开始出现在梦中。小男孩是很容易把幻想、梦境和真相混淆的。如果这种幻觉潜藏着什么深层的心理含义,出于各方面考虑,他,陆平,都没有权力和必要就此再作深入探究。
        何况,他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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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瑶龙连顶,尤其是还想出了“阅后即焚”,呵呵!
    这天傍晚,舒畅把孩子接走没多久,又响起了敲门声,而且前后只敲了一次。埋在陆平脑神经里的报警器被拉响了,这反常的敲门声立刻令他联想起那位神秘的不速之客。
     他蹑手蹑脚走到门前,站定后暗自吸了一口气,轻轻转动把手猛的把门拉开。
     门外空空如也,白炽灯光射进黑隅隅的楼道里犹如石沉大海,依然照不见外面的景象。
     陆平猛的发足疾奔,朝楼外一路追了出去。老街的人行道上几乎了无人迹,稀疏的路灯衬得四周越发幽暗苍凉。陆平返身回进公寓楼,细细搜索了一遍楼道转角处和每层楼梯,一直攀到楼顶也不曾见到有陌生人的形迹。
     他突然想起自己没关屋门,就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大门还跟刚才一样敞开着,白炽灯的光线依旧惨淡地洒向楼道,但屋里方桌上却多了件东西。
     那是个一尺半见方的单薄塑料袋。
     看来被人盯上了!
     陆平并没急于拆开塑料袋,他把房子内外重又搜了一遍,仍然不见任何异常,窗户也没有被撬的痕迹。来者一定是先用敲门声把他引到楼外,然后从楼梯暗处摸进屋里留下袋子,等他上楼搜查时才走正门大大方方离开的。
     这人不但身手高强,而且算无遗策,真可以当得起“高手”两个字了。他和上次暗中搜查自己屋子的是同一个人吗?
     陆平反手锁上门,疑惑地拿起桌上的塑料口袋轻轻捏了捏,里面装的东西像质地轻软。陆平脸上露出费解之色。他用剪刀小心翼翼地裁开袋口,提起袋子两个角一抖,里面滑出一件米白色的大号背心。这件背心质料有些特殊,一摸就能辨出其硬度厚度紧绷度都远超出了普通的衣料。
     防弹衣!陆平的呼吸骤然停顿了。
     不会错!单凭手感他就可以断定这是美国制造的芳香族聚酰胺纤维防弹衣。这种含聚乙稀纤维的无纺布是近年研制出的新品,其防弹强度是钢的11倍。
     陆平面容严肃地脱掉汗衫,把高级防弹背心套上,贴身的感觉轻软舒适。据说,正是其重量轻、穿着柔软、防弹性能强等诸多优点使这款新型防弹衣迅速成为美国反恐特警们的新宠。
     陆平左右转了转躯体,很满意无纺布的淡薄质料。穿上后除了穿着者自己心知肚明,外人根本看不出丝毫异常。
     他脱下背心轻轻喘了口气,内心里暂时的亢奋也随之被无数此起彼伏的疑问所取代。不过,他很快意识到猜测神秘人留下防弹衣的用意完全是徒劳的。他想像着S市像个巨大幽深的黑洞正在把自己——一个贸然闯到洞口的外人——一点点往里吸。
     但是没有必要恐惧,因为时间将把所有的谜团消解得一干二净。无论真相有多么可怕,时机一到就会呈现在他眼前。
    
    
    
    
    第九章
    
     看见火贵神色慌张地朝这边跑来,任军心里一沉。他果断地调转轮椅的方向朝自己家推去。
     “小军,是不是又有人来讨债?”蜷缩在轮椅上的老太太敏感地察觉到路线的变化。
     任军擦了把冷汗,脚下加快了步子,嘴上不忘应付说:“没事,妈!日头太烈,我怕把您熏给晒着。”
     老太太担心地摇了摇头:“还瞒我!这两天出租车公司追得这么紧,你身上那个手机一天要响十几次呢!”
     懊恼的情绪立时在任军的内心滋长起来:如果当初在手机里谈赔款事宜时说话声轻些,也许就能避免老母亲跟着一起提心吊胆了。
     “任大叔!”身后传来火贵的喊声,终于被追上了。推着轮椅就算走得再快也快不过十几岁男孩的脚程。
     “什么事?”身板结实的中年人停住步伐,转身闷声闷气地问,仿佛因为没能挣脱命运的魔爪而一脸沮丧。
     “任大叔……”正当发育期的男孩累得不轻,他叉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村口来了个城里女人,正挨家挨户打听你呢。”
     “城里女人?”任军尽量调节着脸上紧张的表情,不想让老母亲看出破绽,但攥住轮椅把柄的大手却不禁青筋暴露。
     “嗯,年纪挺轻的,还长着一脑门子红头发。”火贵有些滑稽地比划了一下。
     “知道了!”任军含糊地应了一声,继续推动轮椅在颠簸的石板路上前行,留下小火贵在原地呆呆挠着后脑勺。
     “小军,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咱们任家的人可千万不能昧着良心办事。”老太太似乎看破了儿子的心事,“你不用担心我的病,我这把老骨头能活到六十岁就知足了。”
     任军强迫自己压抑住泛起的心酸,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母亲发黑的脸,因为那是严重尿毒症患者的病征。
     母亲喘着气继续说:“小军,别躲人家了!马上去见那个要债的姑娘。男子汉要敢做敢当,何况你还当过兵。”
     “妈,别说了!我明白。”任军咬紧牙关应承说。其实母亲对自己欠的债务根本没有概念。对方要价十万元,否则就上法庭。十万元!那是北甸村一名普通渔民辛苦一辈子才能攒够的数目。
     把老太太送回自家院子的后房,任军在门前就着水盆用毛巾抹了把脸,又掸了掸旧军装上的尘土,才挺起胸膛向村口迎去。
     北甸村是S市所辖的市郊沿海地区中最偏僻的一个村,共住有百来户人家,全是清一色渔民,过着鸡犬之声相闻的日子。此时,正有不少妇孺闻讯出来看热闹,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
     小火贵在远处挥手示意,任军很快从人群里找到了那个外来的女人。她身材不高,穿着粉红色的职业套装,挎着小巧别致的坤包,那丛蓬松的红头发在明媚阳光中显得招摇而轻浮。与此同时,陌生女人似乎也猜出了他的身份,立刻朝他的方向笔直走来。少见多怪的村民们带着疑惑、羡慕与鄙夷之色纷纷让开道路。
     虽然脸上粉铺得很厚,但浓妆重彩并没能遮住年轻女人的天生丽质。她步态轻盈如流水,短裙下性感迷人的玉腿摇曳生姿。可惜任军无心欣赏,女人的目光始终锁定他的眼睛,这使他背后升起一股莫名的凉意。
     “任军?”女人脆生生的声调尾部扬高,这是个疑问句。
     “嗯,小姐您是……”
     女人回头望了眼身后的人群说:“这里说话不便,可以去你家里吗?”
     “行!”任军沉重地答道,他也不希望自己负债的事在村里传得满城风雨。
     “好偏僻的地方,害我开车找了两个多小时。”等任军锁上院门,女人四下打量着砖坯垒成的屋子抱怨说。院子里由于没人打理杂草丛生,老平房房顶也因经年失修破敝不堪。
     “您有什么话就快说吧!”任军很反感她那种居高临下的城里人做派,故意省去了倒茶让坐的礼节。
     “家里就你母亲和你两个人?”
     “嗯,原来还有个保姆,最近没来。小姐您到底是……”
     “哦,我是保险公司的评估员。车祸当天我们就接到了前进出租车公司报案。本来这不是什么复杂的case,定损过程也很顺利,但听说你这儿的赔偿环节出了问题。本来这跟我们公司毫无关系,但前进公司老总和我私人有点交情,想让我尝试和你沟通一下。”
     “他们开价十万元,也太狠了!”任军愤愤地说。
     女人毫不留情地反驳道:“车子撞坏到那个程度,五万元修理费已经是最低下度了。”
     任军这才懊恼地记起她和出租车公司是站在同一阵营的,自己在她面前气极败坏等于放弃了中年男人应有的尊严。
     “何况,这条出租司机疲劳驾驶酿成车祸的新闻已经上了S市各大报纸,对出租车公司造成极为恶劣的社会影响。前进公司本月的载客量已经跌了15个百分点。还有很多负面效应是难以量化估算的!”女人继续咄咄逼人地说。
     “就算这样,要五万元名誉损失费也太黑了吧?”任军没有被她那些上纲上线的大话镇住,气冲顶门地反驳说:“交警已经处过罚款,我的驾照也被吊销了,这还不够吗?我也有自己的苦衷,撞上路灯是因为我没日没夜地开车,没日没夜地开车是为了凑医疗费给我母亲做血液透析。到现在我还欠市立医院十万元住院费呢!”
     “什么病?”红发女人眼里闪过一道锐芒。
     “尿毒症。”任军颓然地说,“我实在拿不出钱。”
     “这么说,不算上你母亲将来可能需要的治疗费用,现在你也已经背负了二十万元债务了?”年轻女人盯着任军因日夜劳碌而憔悴苍老的脸庞。
     任军艰难地点了点头。
     “还不出钱你只能等着坐牢了。”女人冷酷地下了结论。“而你母亲……”她故意省去了后半句话,用意显而易见。
     “滚出去!”任军雄狮般低沉地吼道,双拳攥得咯咯作响,再谈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了。
     女人并没被他突如其来的愤怒吓到,也没有气恼地拂袖而去。她反而饶有兴趣地踩着碎步围绕这个身型健硕的汉子走了半圈,一双俏眼对他上下打量个不停。
     任军索性抱着双臂闭起双眼,尽量无视这种轻慢的注视。
     “当过兵?”沉默半晌后,年轻女人突然古怪地问一了句。
     任军哼了一声。真是八卦!她一定是从前进公司的员工档案里查到的。
     女人侃侃而论道:“1982年在广州军区应征入伍,不久即在部队训练中显示出神枪手的天赋异禀。1984年开赴老山前线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4月者阴山战役单枪毙敌41人,荣立一等功,在军旅中获得‘越战狙击王’之誉,战后被授予一级战斗英雄称号及自卫还击作战勋章。”
     任军猛然睁开眼,奇怪地盯着面前的红发女人,头脑一阵眩晕。这些经历绝不可能在员工档案中查到!而且86年退伍后,他对自己的军旅生涯已经习惯避而不谈。这个女人有从何得知呢?
     女人第一次笑了,笑得神秘而又妩媚,露出雪白漂亮的牙齿:“这么好的身手,当出租司机多可惜!”
     “你……”任军发现自己的喉咙像被哽住了。
     “其实你眼前就有个赚大钱的机会,就看你干不干了。”她说得轻描淡写。
     “什……什么?”
     “你不可以问,只能回答干或不干。”女人再次盯着他的眼睛低声说。
     “多……多少钱?”任军控制着全身因为强刺激而贲张的血脉。
     “100万,先付30万定金,事成后再付其余70万,支票就在我包里。”女人拍了拍小坤包。
     “是要我杀人吗?” 任军额头上流下冷汗。
     “我说过了,你不可以问……”
     “你不是保险公司的!
    “你不是保险公司的!你究竟是什么人?”任军突然间对女人的身份充满了怀疑。
     红发女人含笑将玉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字一顿地说:“不—可—以—问—哦!想想吧,30万呢!还债后还能做几十次透析。如果拿到那70万,够做两次换肾手术了……”她的声音魔鬼般充满诱惑。
     “别说了!我干!”像是要阻止大脑思考,任军没等对方说完就迫不及待地回答。吐出这两个字后,他如释重负,觉得自己像被抽去气似的轻松而空虚。
     “行!支票归你了!”年轻女人做了个满意的OK手势,爽快地说:“抓紧时间把家里的事安排一下,你将有段时期不能回来。下周一早晨6点,有一辆红色长安牌面包车会在村口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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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瑶龙:谢谢捧场!我写字很慢,大约两天更新一次,字数也不能保证太多,基本争取每周5000字以上。所以可以一周来看一次。
    午夜,来看拳的观众们已经散得所剩无几,观众席顶上的千百点灯光依次被一排排熄灭。
     萨千钧今晚不打算在这里洗澡,他已经和女朋友啾啾约好去市中心的美食街吃夜宵了。按约定的计划,吃完夜宵,他们还将去大剧院看夜场电影,然后在凌晨时分去啾啾的住处享受他们盼望已久的性生活。
     萨千钧在一片漆黑的走道里朝着地下拳场此时唯一开放的侧门走去,全身虚脱一样的摇摇晃晃。腰部忽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萨千钧不得不停下来调匀气息。刚才的那个年轻对手非常善于用腿攻击中下部位,幸好萨千钧经验老到地用劈挂掌砍中了他的后颈,不然这场龙争虎斗的结局还很难说。
     黑暗中,萨千钧心里蓦的掠过一丝凄凉:和那些精力无穷无尽的小伙子相比,自己真的衰老了!也许到了离开这个行当的时候。他记起四年前由于糟糕的人际关系,自己也曾抱着同样落寞的心情被迫从国家武术队退役。不过那时,他还相信自己的实力,面对命运的不公仍有着一股不服输的冲劲,于是才离开首都毅然南下。如今,他却不得不质疑自己这辈子除了当黑市拳手之外还能干什么职业?
     这一刻,萨千钧突然非常想念啾啾。他忍不住摸出手机掀开翻盖,一道浅浅的幽光照亮了他汗水涔涔的脸。屏幕上那个女孩正朝他微笑,露出惹人怜爱的虎牙。
     萨千钧至今都不相信自己竟和啾啾走到了一起。他们毫不般配,本应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中。啾啾是S市本地女孩,拥有一副无可挑剔的高挑身材和温柔可爱的容貌。大专毕业后,她参加S市的空姐征聘活动,通过层层选拔后得到录取,如今每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飞机上度过,但她不辞劳碌并且以自己的职业为荣。
     他们两人的结识出于偶然,而萨千钧却把这当作命运对自己的唯一一次恩赐。虽然比他小五岁,但啾啾和他干什么都非常合拍,包括第一次做爱也像心有灵犀般默契。
     萨千钧不敢确定自己最终会不会娶她,他只知道啾啾现在完全是一副非君不嫁的架式。想起这点,他就感到一阵揪心。
     “我不在乎你没钱没工作,我赚的钱足够我们两个花了。别管我爸妈,他们不可能主宰我的生活!” 记不得有多少次,她用温暖的手臂抱住他的脖子认真地向他这样表白。“萨萨,听我的,别去打拳了!跟我结婚吧!”
     虽然明知道会惹她流泪,每次萨千钧还是硬着心肠拒绝了。没有什么特别原因,这只是一个男人自尊心的条件反射。如果一辈子让她靠辛勤出航挣的钱养活,他会怀疑自己生存的理由。然而,这样一天天拖下去,难道算对啾啾负责么?萨千钧的矛盾在于他明白自己正在残酷地虚耗一个女人一去不返的青春。
     走出侧门,萨千钧莫名奇妙地停住正在按键的手指,挽留了那个正要发出的短信。
     也许到离开啾啾的时候了!萨千钧怔怔盯着那条写到一半的短信想,同时对这个突然的念头感到难以置信。
     “萨千钧?”前面传来一个女人的问话,声音清晰入耳。
     萨千钧吃惊地抬起头,只见不远处的幽暗拐角依稀斜倚着一个女人。幸好他生就一双夜眼,很快分辨出女人的样子来:她穿着职业套装,长得不及啾啾高,身材匀称,鹅蛋脸型,可惜看不清五官的模样。
     “你是什么人?”萨千钧沉声问道。
     “我是专程来找你的,都在这里等大半夜了。”女人不紧不慢地说,毫不介意他所怀有的敌意。
     “找我干什么?”凭直觉,萨千钧感到对方不像是打劫的。
     “找你帮忙,帮一个大忙。”
     “我凭什么要帮你?”
     “因为你缺钱,而我将给你一个赚钱的机会,赚很多钱!”女人边说边从暗处款款走出来,一头红发即使在夜色里也火一般炽烈地燃烧着。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萨千钧迟疑地望着面前这个幽灵般的女人。客观来说,她长得比啾啾更标致。
     “照我吩咐去做个活,报酬是一百万人民币,能抵上你在这儿打十年挣的钱了吧?”
     “是违法的勾当吗?”萨千钧满怀警惕地问。
     “你说呢?”红发女人扑哧一笑反问说,“付这么多钱当然不会是让你去陪酒聊天。”虽然脸上画着浓妆,萨千钧还是从这一笑判断出她的年龄最多不超过25岁。
     “违法的事我不干。再见!”萨千钧断然说完,朝拳场附近那条通往市区的主干道走去,运气好的话还能搭上便车。
     “打黑拳不违法吗?”女人站在原地没动。
     萨千钧头也不会继续走着。
     “曾经的全国武术锦标赛散打冠军,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不觉得可悲吗?”
     萨千钧心里骤然腾起一股无名怒火,他猛然转身用手点指着女人断喝说:“再说一句就拧断你的脖子!”
     女人不为所动,冷冷地说:“这可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次翻身的机会,就这样轻易放弃了?”
     最后一次翻身的机会!——萨千钧像被这句话定身似的一下成了木雕泥塑,成百上千个念头转瞬间潮水般冲击着大脑皮层:数十年苦练的汗水、荣耀的锦标赛奖牌、集训队里人事纠葛的明枪暗箭、拳场老板的贪婪险诈、观众疯狂的兽性、伤痕累累的躯体、银行帐号上为数不多的存款、啾啾令人心碎的泪水、男人引以为傲的尊严……
     女人似乎懂得读心术,她望着萨千钧,留出时间给他充分思虑。
     “好好想想吧。” 沉默良久,她终于开口说道:“周一上午8点有辆红色长安面包车将停在你的住所门口,到时候上不上车由你。”
     “是……一百万吗?”萨千钧听见自己犹豫地问道。
    夏日午后的空气中到处流动着潮湿和慵懒的味道。外面香樟树上的蝉鸣执著地穿过一扇扇紧闭的玻璃窗传进房里,惹得左楚才不禁从桌案上抬起头。
     透过玻璃可以看见底下那片上千平米的幽美草坪,老园丁正在那里顶着烈日按部就班地修剪郁郁葱葱的林木。草坪外是一道无限延伸的长长围墙,约有三四米高,墙皮新近被粉刷过,显得洁白而庄重。高墙筑起一道坚固的屏障,把里外隔得泾渭分明。似乎唯有悬于高墙之外的一朵朵白云还在向这里的人们提示着外部世界的存在。
     左楚才摘下架在鼻梁上的Prada金边眼镜,揉了揉太阳穴。充血的眼球提醒他数日来高强度治疗过程中积压的疲劳正在凶猛地反扑。
     他振作精神戴上眼睛,重又浏览了一遍女助理刚才放在桌上的几份文件:转院申请、直系亲属签名、前任主治医生的诊断书、病人履历。最底下厚厚的那本是病人进院一年来的治疗档案。
     这只是个毫无特点的普通病人而已——左楚才诚实地对自己说——虽然其康复的时间遥遥无期。病人留在这里对疗养院唯一的好处就是能每月按时支付昂贵的住院费用。
     桌上连接对话机的红灯突然重复闪亮起来,左楚才迅速按了下手边的红色按钮,音箱里传出女助理中性化的汇报:“院长,病人家属正在接待室等候您接见。”
     “让她进来。”左楚才简短地下令说。
     两分钟后,穿白大褂的女助理引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走进了左楚才位于二楼的办公室。
     “左院长,您好!”来访女士隔着宽大的办公桌向他伸出右手。
     左楚才感到胸口一阵压迫。她皮肤白皙、浓妆艳抹,穿着合身的职业套装,胸前衣领上别着一枚镀珐琅的金色胸针,染成火红的卷曲长发瀑布般披散下来。他没料到病人家属竟会是这样一位年轻时尚的女郎。
     打扮成这样来精神病疗养院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左楚才一边礼节性握了一下她娇嫩的小手,一边暗想。
     “方小姐,请坐!想喝红茶还是咖啡?”
     “一杯开水就行了。这个天气开车比待在蒸笼里强不了多少!”女郎惬意地靠在沙发上感叹起来,短裙下弧度优美的双腿交叠在一起。
     左楚才示意女助理把空调降低两度,公事公办地说:“方小姐,我听说您今天过来是为办理令兄出院的事宜。您是否对我院采取的康复治疗措施有什么质疑?”
     “哦,当然不是!”似乎生怕引起误会,女郎连连摇头说:“从市立精神病院转过来的一年,我对你们安排的治疗方案一直相当满意。临时决定出院,是因为某些特殊情况。”
     左楚才扫了一眼病人的治疗档案,犹豫了一下说:“方小姐,恕我冒昧。我在浏览令兄的治疗档案时有个疑惑。令兄是去年九月转入我院的,办理入住手续的是市立医院的助理医生,除了一张由亲属签字的委托书,当时我们没见到病人的直系亲属出面。我们知道令兄曾写过一部通俗小说,也在这里与一位出版社的策划编辑有过几次为时不长的见面。但除此以外,他全年的会客记录是一片空白。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女郎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下来,她捂着嘴纤弱的肩膀微微抽动起来。
     “方小姐……”左楚才立刻后悔自己出于好奇心的失言。
     “没关系,左院长!”红发女郎无力地摆了摆手,“怪我不好!……其实我不是他的亲妹妹。”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心理治疗师,左楚才明白此时最好保持沉默。
     果然,女郎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有效地收拾起失控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您一定已经发现我和哥哥的名字不是同一个姓,那是因为哥哥和我们家没有血缘关系,他是我亲生父母二十五年前领养的孤儿。当时我父母结婚五年还没生孩子,妈妈认为自己患有不孕不育方面的疾病,求子心切就偷偷从人贩子那里买了个三岁大的男孩,也就是我哥哥。在我哥哥的随身手帕上绣着个‘李’字,所以我父母决定保留他的原姓。没想到一年后,妈妈又怀上了我。”方素贞娓娓道来,自己完全沉湎于对往事的伤感中。
     “原来是这样!”左楚才叹了口气,重新确认了一遍桌案上的文件,病人“李守诚”的转院申请的家属栏里署的名字确实是“方素贞”。他惭愧地想,自己一向自负观察细致入微,怎么一年前竟会遗漏这个细节。
     “自前年我父母去世后,家里不剩什么直系亲属了。而我由于职业关系,原来就常常不着家,现在一年里就更难得回S市一趟了。”
     “方小姐从事的工作是……”左楚才明知这个问题单纯出于私人兴趣。
     “职业演员。”方素贞挺了挺高耸的胸部,自信地回答。
     左楚才表示理解的点点头,压制住心底泛起的某种欲望。
     “所以这一次,您希望……”
     “今年夏季我的档期安排刚好出现空档,所以希望能利用这个机会把哥哥接回家好好相处一段时间。” 方素贞连忙迫切地表白着。连她看左楚才的眼神也带着恳求,似乎生杀大权都掌握在对方手中。
     左楚才干咳了一声说:“这么说是暂时离院喽?”
     “嗯,不会超过一个月的!”时髦女郎信誓旦旦地保证。
     “事实上,申请出院除外,您所提出的要求在我院还从没有过先例。另外,基于令兄病情的严重性,我们院方并不主张随意终断对他的治疗。方小姐,您也知道,他所患的是严重的间歇性迫害妄想症,有记录的病史也已经长达一年。”
     女郎附和着连连点头:“对!对!左院长,你知道这让您很为难……”
     左楚才摆了摆手,用专家的口吻说:“也许令兄的病症还没能引起您的足够重视,但我可以明确告诉您,迫害妄想症发展到最后很可能会导致精神分裂。您也不是不知道令兄之前在南天药品公司的状况,当时他甚至声称有魔鬼要迫害他。”
     “左院长……”方素贞几乎哽咽了,一双俏眼再次水雾氤氲。
     左楚才很满意自己故作严厉的措词镇住了这个头脑简单的女演员。他见好就收地放软口气说:“对不起!也许我的话太重了。我知道令兄很出色,他不仅年纪轻轻就获得了清华大学的电子工程博士学位,也是国内首屈一指的计算机编程专家,曾主持过有关网络系统创建开发的庞大工程,还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小说家。但是,站在我,一名专业心理医生的立场来看,他首先是一位精神病人。我最关心的是他的康复问题。”
     “我明白!左院长……”方素贞还在抽抽嗒嗒。
     “这样吧,方小姐不妨先去病房探望一下令兄。如果接触以后您的决定不改,我将尊重家属的意愿在离院申请上签字。”左楚才适时地抛出了一个折衷方案。
     “这样的话,太谢谢您了!左院长!真的谢谢您!”女郎拭去泪痕感谢说。
     左楚才暗自松了口气,确信自己作为私立医院院长已经为院董事会的利益尽了最大努力。他很清楚自己在潜意识中一直不愿引起这位美貌女郎的反感。
     他随手取出一张名片,庄重地起身递给方素贞:“如有需要,请随时和我联系。”
     脸上犹然梨花带雨的女郎接过名片,如获至宝地放进随身坤包里,却不知道这是院长对她个人的“特殊照顾”。
     左楚才为短暂的谈话行将结束而感到遗憾,他不情愿地伸手按了一下旁边的按纽。女助理应命而入,把仍然满脸感激的红发女郎带了出去。
     望着方素贞离去的窈窕背影,左楚才忍不住浮想联翩:这是一个漂亮而容易轻信的女人,也许可以找机会约一下她。
    
    女助理带领红发女郎沿着明亮的空中走道在大楼间疾步穿梭,有时会见到身穿雪白制服的男女护士推着坐病人的轮椅与她们擦肩。也许因为是私立疗养院,这里的一切看来都井井有条。经过一扇半敞的大门时,女郎甚至瞥见许多病人正散坐在一个小会议厅里专注地观看电影。
     “这里是娱乐区,你找的人不在里面。”女助理面无表情地解释说。
     女郎撇撇嘴,偷偷做了个鬼脸说:“病房区离这儿还有多远?”
     “穿过前面的治疗中心就到了。因为他是甲级病人,我们得坐电梯上九楼的特护区。就是那儿!”女助理停下步子,朝着身边巨大的落地玻璃扬头示意。
     女郎的视线随之穿过碧绿硕大的滴水观音树,投射到对面那幢通体透明的十层建筑物上。
     进入这幢透明大楼,女郎才知道如果没有女助理引领自己根本寸步难行。楼中的管理简直严格到了苛刻的程度,每道进口的门卫都无一例外要求来者出示医院签署的探病证明并办理繁琐的登记手续。
     “这是左院长特批的临时临时探望!”每次女助理都趾高气扬地对门卫喊。
     一到九楼的特护区,就开始有个身材魁梧的男护士为她们带路,他手里拎着一大串笨重的钥匙,走起路来哗啦哗啦地响。走道里打扫得很清洁,每个房间外都装着千篇一律的铁门。一路上非常安静,偶尔还可以听见两边的门里传出淡淡的笑声和音乐声。
     女助理的情绪似乎松弛了一些,开始向左顾右盼的红发女郎介绍说:“特护区的病房比底下几层宽敞豪华,而且每人独占一间,每间都自带卫生间。除了执勤护士数目更多,病人在这里也可以通过申请获得很多普通病房里禁止的特权,比如看电视、听音乐、种花、打牌、养宠物什么的,甚至可以打电话、上网。当然,这里的住院费也是全院最贵的。”
     “我的天!简直就是酒店客房!”女郎由衷地感叹说。
     男护士忽然停住脚步,回过头向她们指了指斜对面的一间病房。
     女郎走上前,铁门上镌刻着“938”的字样。她扒在上方的小窗口上往里张望着,看见有个男人正背对门坐在一台电脑前打着什么。他身材相当瘦弱,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员服,头发乱蓬蓬地竖着。
     女郎直起腰,向身后的女助理不确定地问:“我和他的谈话会被监听吗?” 即将见到亲人,她却并没显出应有的激动或紧张。
     这个不相干的问题使女助理怔了一下,男护士比她先反应过来:“我们的病房一般不安监听设备和摄像头,除非需要对病人进行24小时监控。”
     红发女郎耸了耸肩,示意男护士开门。
     男护士一边转动门锁一边向女郎低声嘱咐说:“我们30分钟后会来接你。你进房后可以锁上门,但我不会在外面上保险,这样你有需要就随时可以再转动把手开门出来。另外,发生特殊情况可以按空调底下那个红色按钮求救,它连着值班室的警报器。”
     女郎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随着门锁“嘎巴”一声开启,女郎在女助理和男护士略显担心的目送下轻轻走了进去。
     “哥哥!”她在离那个男人两米外的地方停下脚步,有些动容地呼唤了一声。
     穿病员服的男人闻声将座椅调转了180度,和她以及门外的两个人一下子变成了面对面。
    男人年龄三十岁上下,瘦削腊黄的脸第一眼就给人病恹恹的印象。也许是因为长时间对着电脑,他微凸的眼珠里布满血丝。男人神情呆滞地望了女郎一会儿,像渐渐认出了她,喉咙抽搐着念出她的名字:“素贞?”
        女郎欣慰地走上前,扶着他的肩头关切地问:“你在这里过得惯吗?”
        男人咳了两声,整个枯瘦的身子跟着在座椅上稻草般晃动起来。
        女郎不满地转回头,用质问的目光逼视着站在门外的男女。
        为了维护医院的威信,男护士郑重地说明道:“刚入院就发现他患有慢性支气管炎,一年来我们一直在竭尽全力帮他治疗……”
        “对不起,我想和我哥哥单独谈谈!”女郎忽然无礼地打断他,好像一下子变得怒不可遏。她返回门口砰的一声重重推上了铁门,然后回到男病人的座椅前俯身凝视着他。她的背影恰好挡住了从走道通过小窗口向里观察的视线。
        “你就是李守诚?”女郎突然换了种陌生的口吻低声问。她的神情既期待又不安,仿佛正在剥一个碎鸡蛋的外壳。
        男人像费劲地思考了许久才说道:“你就是那个来接我的人?”
        “对,刚才你做得很好!你只要把我认做妹妹,我就能带你安全离开这里。”女郎一脸殷切地说。
        “安全?”被称作“李守诚”的男人目光混浊地咕哝了一句:“你们真能保证我的安全?”
        “当然!只要你按我的要求做,我就可以帮你摆脱掉,不,确切的说是毁灭掉那个……”女郎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了那个连她自己也感觉啼笑皆非的词:“魔鬼。” 她毫不犹豫地利用了刚从左楚才那儿收集到的信息。
        “魔鬼!”男人带着孩子式的担心表情重复了一遍,“你能帮我毁灭那个魔鬼!我记得你在上一封email里确实是这么跟我说的。不可能的!我不可能摆脱他们,因为他们已经在我骨骼里刻上了邪恶的诅咒符……”说话一激动,牵动他的肺部又一阵轻咳。
        美貌女郎被李守诚的神神道道搞得不胜心烦。她忍住想抽他嘴巴的冲动,耐着性子继续劝诱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就是上帝派来帮你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拯救你。怎么样?跟我走吧。”
        “你怎么帮我呢?”李守诚挠了挠长发,怀疑地问。
        女郎告诫自己,作为一名迫害妄想症患者,他这种执著的疑心病很正常。她虚伪地笑着问:“我听说你曾在南天公司参与过网络系统的建立开发,是真的吗?”  
        “南天公司?那是很久以前了……那时候魔鬼还没有出现。”男病人喃喃自语着。
        这个无厘头的话题几乎令女郎崩溃了。她突然灵机一动,看着男人的眼睛催眠般一字一字说道:“告诉你吧,毁灭那个魔鬼的法宝就藏在南天公司的电脑网络里。”
        “法宝……网络……”李守诚茫然地重复着这几个词,突然从座椅上跳了起来,这把红发女郎吓了一跳。“不行!进不去的!南天公司的计算机网络防范严密,没有内部密码根本不可能进入终端。”他在屋里亢奋地踱着步子,像意识很清醒的样子。
        女郎睁大眼睛惊异地注视着他身上发生的变化。一谈到计算机网络,他居然完全像变了一个人,思维言语都显得条理分明。她很高兴看到这种转变,至少不必继续那些有关“魔鬼”的对话了。
        “你不是写过一部名叫《解码之王》的小说吗?故事里的主人公在网络中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甚至还入侵政府机要部门的内网。”她竭力鼓动道:“南天公司不过是普通的企业网而已,况且你本人还参与过开发,应该难不倒你的。”
        “不,你不懂!”蓬头男人狂躁地摆了摆手说:“编故事是不作数的,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这跟在现实生活中当黑客完全是两回事。南天公司有‘天堑’!”
    “‘天堑’是什么?”女郎沉声追问道,她的瞳孔骤然间收缩了。
     “‘天堑’是什么?”李守诚自顾自地傻笑起来:“那是由包括我在内共七名天才工程师花三年时间联手修筑的网络入侵防御系统。完美的防御体系!无懈可击!它编码的严密程度绝对不输于国家安全局的内网。”
     女郎注意到他谈及“天堑”时充血的眸子闪动着一丝癫狂的利芒。他确实是个疯子!她暗自思忖,也许他说的话根本靠不住。
     此刻,李守诚对女郎的反应并不关心,他全身心正被一种亢奋状态所掌控。他抑制着发自胸腔的咳嗽冲动,继续滔滔不绝地论述着:“‘天堑’是针对日新月异的黑客攻击技术应运而生的,它集成了庞大的攻击规则库,其攻击检测的漏报率和误报率为零。作为一个在线部署、主动防御的体系,‘天堑’最大的功能是提供深度的访问控制,尤其长于检测各种黑客攻击行为,如SQL注入攻击、缓冲区溢出攻击、漏洞扫描、木马后门、拒绝服务攻击、蠕虫病毒……”
     “这么说根本没有机会进入南天的内网了?”女郎不耐烦地打断他的长篇大论,她对这些抽象的网络术语毫无兴趣,她只想知道结论。
     男人被她突然的脾气弄得不知所措,停止喋喋不休孩子似的呆呆望着她。
     相信这个疯子看来是个巨大的错误!女郎懊恼地瞪着眼前这个精神病患者,一时觉得无话可说。
     “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男人用蚊子般轻微的声音说。
     “你说什么?”女郎转恼为喜。
     “理论上说,任何防御体系无论多完美,总会有其致命弱点,‘天堑’不会例外,毕竟它也是有人脑设计的。”他又匆匆忙忙地补了一句:“可是这需要时间,如果找七八个我这样的计算机高手花上小半年时间也许可以找到入侵‘天堑’的路径。”
     “不可能!”女郎怒气勃勃地说。
     “啊?”李守诚现在有些害怕她忽来忽去的脾气。
     “哪来这么多人力和时间?这件事得由你一个人去搞定,而且最多只能给你半个月。”
     男人被这些话惊呆了,他的喉间又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直咳到原先蜡黄的双颊变得通红。
     “半个月!咳咳咳咳……半个月……咳咳咳咳……”他拼命地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在彻底的愤怒和失望后,女郎满怀恶毒地向他宣布道:“既然是这样,我也帮不了你了。你就在这里静等魔鬼再次降临吧!”
     “啊……你打算走了吗?”男病人惊惶失措起来。
     “……”
     “你就这样丢下我不管了?我们不是在电子邮件里约好了你带我出去吗?”
     “……”
     “不,你不能这样!不要把我留在魔鬼身边!只要你带我走,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他的说话声越来越大,女郎开始担心会招来执勤的护士。
     “除非你能帮我攻破‘天堑’。”她固执地答复说。
     “啊,‘天堑’,我不是说了不可能吗?”男人烦恼地抓着蓬乱的头发,精神似乎陷入了苦不堪言的困境。
     红发女郎不再理会他的呢喃,厌恶地转头环视病房的环境。比起左右邻居,这一间的陈设简单得可怜。其实除了那台电脑,李守诚并没有其他娱乐设施。
     一个沉迷于计算机的疯子!她沮丧地想。现在看来,他对于她根本没有利用价值。
     “呀!也许它可以帮我!”男病人想起了什么似的指着电脑屏幕大声呐喊道。
     “嘘!”女郎立刻把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这是什么玩意?”她凝望着电脑屏幕问。虽然不明所以,她确信屏幕上面呈现的是一排排编程数据。
     “是一个我新编写的高级网络嗅探程序,我管它叫‘藏獒’,可以通过侦测网络数据包捕获口令。喏,今早我刚利用它又一次成功进入疗养院的网络数据库。嘻嘻……想看看上个月精神病专家们对我进行会诊的结论吗?”他狡黠地一笑。
     “你……你知道自己有……病?”红发女郎吃了一惊,她发现这个疯疯癫癫的男人远比她想象的要聪明。
     “当然,他们不是管我叫‘间歇性迫害妄想症’吗?全是屁话!我的脑子一点毛病都没有,我跟他们说的那些遇见魔鬼的经历都是真的,可他们不相信。唉!这个世界上相信我的人只有你一个!”他说到最后露出真诚的感激之色。
     女郎眼了口吐沫,用力点点头说:“对,我不但了解你的经历,还知道帮助你的办法,但你必须先听我的。你刚才说那个什么‘藏獒’程序能帮你突破南天公司的‘天堑’?”
     李守诚转了转微凸的眼珠,傻愣愣地说:“我可没有打保票,我只说可以试试。不过你得先带我出去!”
     这个疯子居然比我还精!女郎在心里暗自咒骂。她咬了咬鲜润的嘴唇,下定决心道:“好吧,一言为定!你收拾一下要随身带的用品,我这就去办离院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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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10-04 00:02:27  更:2021-10-04 00: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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