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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天涯头条〗《中国式骗局大全》(已出版)[第1页]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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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今年96岁了,这一生经历过军阀混战、民国、伪满洲国、中华人民共和国,到过中国从南到北和从东到西所有的省份,还偷偷渡过鸭绿江,去了朝鲜;偷偷越过国界线,去了苏联,现在叫俄罗斯。去过中缅边境的片马,再多跨出一步,就到了缅甸;去过中越边境的友谊关,把一泡尿洒在了越南。如果我还能活几年,我就打算去美国看看。
    近来闲来无事,就把自己这一辈子的经历告诉大家,目的在于让大家别受骗。
    我给自己起的名字叫“我是骗子他祖宗”,我不识多少字,更不会打电脑,写这个帖子的,是我一个忘年交的朋友,内容嘛,都是我讲述的。
    我这一辈子,做了数不清的亏心事,当了几十年骗子,骗过各种各样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官员、车夫、妓女、嫖客……老天有报应,我一辈子结了几次婚,但没有留下一儿一女,至今孤独一人,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现在,我每天的事情就是晒太阳,袖着双手,面朝南方,怀想我这一辈子走过的路程。我山珍海味也吃过,粗茶淡饭也吃过;绫罗绸缎也穿过,粗布破袄也穿过;大户人家的小姐,我也睡过,妓院娼寮的雏儿,我也玩过……我这一生走过的是别人几辈子也走不完的路,但是,到老想起来,一切都是空。
    小时候听和尚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那时,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人老了,终于明白了。
    要说我这一辈子经历过的骗局,该从哪里说起呢?太多太多了,怎么说也说不完。
    还是先从我上私塾学校说起吧。

    矮个子拉着我沿着山道越爬越高,最后来到了一个山洞里。山洞里阴森可怖,还有一股难闻的尿骚味,让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寒战。突然从炎炎烈日下来到了黑漆漆的山洞里,我像突然掉入了冰窖里一样。
    矮个子从我嘴巴里掏出破布,我的哭声终于发了出来。矮个子不屑地看着我说:“哭吧,哭吧,这里没人听得到,你想哭多久就哭多久。”
    既然没人能够听到,那我还哭什么意思?我呜呜呜地叫着,喉咙里像塞了一只蛤蟆。这一路上的颠簸,一路上的惊吓,让我的身体接近虚脱。后来,我累了,就躺在山洞里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看到太阳快要落山了,斜阳的余晖给眼前的山峰踱上了一层金色。山洞里除了矮个子,还多了一个络腮胡子的人。络腮胡子的人看到我醒来了,他说:“真是个瓜娃子,都啥时候了,还能睡着。”他的声音瓮声瓮气,就像在耳边敲响了一口破钟。
    络腮胡子和矮个子坐在地上,他们中间有一块石头,石头上放着一整只烧鸡。矮个子撕一块,放在嘴里,嚼得吱吱作响;络腮胡子也撕一块,放在嘴里,鸡油顺着嘴角流下来。我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了,饥肠辘辘,肠子扭成了麻花。看着他们大吃大喝,鸡肉的香味飘进我的鼻孔,我的口水几乎就要流出来,我赶紧吞了下去,喉咙里发出咕的响声。
    矮个子看着我说:“你还想吃?吃个锤子。”
    络腮胡子说:“给吃上点,要是饿死了,就竹篮打水一场空。”
    矮个子把他啃剩的鸡骨头扔在我的脚边,他说:“给你吃。”
    我知道矮个子这是对我的侮辱,我爹平时喂狗的时候,就是这样喂的,我爹还会对狗说:“吃完快滚。”矮个子这是把我当成了狗。可是,我实在太饿了,我看着地上的鸡骨头,终于忍不住走过去,捡起来,放进嘴巴里。我咯吱咯吱咬着,把鸡骨头嚼碎咽了下去。
    他们吃完了烧鸡后,又打开了一罐烧酒,烧酒的气味在山洞里游荡着,熏得我阵阵头晕。我听见矮个子问络腮胡子:“把信送了?”
    络腮胡子说:“送了,这会儿估计正在看信呢。”
    矮个子又问:“要了多少?”
    络腮胡子说:“一千个大洋,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矮个子说:“王细鬼有的是钱,要是我,至少三千大洋。”
    王细鬼是我爹的外号,我爹这一辈子把钱看得比他的命都重要,人家说他每一个铜板都串在肋骨上,家产万贯,而他老人家每顿都吃窝窝头就咸菜疙瘩,他不但这样做,还要求全家人都这样吃。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提到我爹,为什么会提到什么一千大洋的三千大洋,他们又给我爹送什么信。我爹八成不认识他们,要不然他们也不会打我,也不会让我啃吃剩的鸡骨头。
    太阳落下山,山洞里很快就黑了下来。矮个子又拿出了绳索,把我绑在一根石柱上,我努力挣扎着,矮个子又抡起胳膊打了我一记耳光,怒斥道:“再不乖,我就把你扔下山谷喂狼。”
    听说矮个子要把我喂狼,我吓坏了,不敢再挣扎了。
    络腮胡子和矮个子又聊了一些我听不懂的事情,他们好像在说一个女人,说这个女人的皮肤和身体,他们边说边发出了公鸭子一样干瘪的笑声。
    突然,山洞外传来了一声异常凄厉的叫声,声音低沉浑厚,中间又夹杂着尖利的声音,好像一杆长矛刺穿了一面盾牌。络腮胡子说:“有狼。”矮个子向后退了两步,我看到他单薄的身体就像风中的枯枝败叶一样颤抖不已。我也吓得浑身哆嗦。
    络腮胡子说:“把他姨日的,还真的有狼。”
    狼的叫声过后,山洞外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黑暗中出现了两只绿色的小灯笼。我知道那是狼的眼睛。有一天夜晚,我坐着家中长工梁叔的马车,突然就看到山梁上出现了两盏绿色的小灯笼,梁书拿出铜钹,咣咣地敲起来,声如裂帛,异常刺耳。我看到小灯笼灭了,有急促的脚步声愈去愈远。梁叔说:“那是狼,狼害怕响器。”
    矮个子吓得退到我的身后,我被绑在了石柱上,不能动弹,否则,我也会向后退缩的。
    络腮胡子好像一点也不害怕,借助着洞口黯淡的天光,我看到他手中多了一杆猎枪。他进山洞的时候,应该拿着猎枪,只是我不知道他放在了哪里。
    络腮胡子端着猎枪,对着洞口放了一枪,一道火光从枪口喷出,枪声在山洞里久久回荡,震得我的耳膜嗡嗡作响。火光过后,小绿灯不见了,狼跑远了。
    可是,我刚刚松了口气,突然看到山洞外多了好几盏灯笼,这些灯笼就在山洞外几十米远的地方。一头狼走了,一群狼来了。
    络腮胡子说:“真他妈的邪门了,打都打不走。”络腮胡子端起猎枪,对着洞外又放了一枪,那些小绿灯灭了。可是,我还没有回过神来,洞口外的小绿灯更多了。
    梁叔曾经告诉过我,狼害怕响器,也害怕火枪,可是,今天晚上,这群狼好像疯了,他们面对着络腮胡子的猎枪,丝毫也不害怕。
    群狼在外面发出了凄厉的嚎叫,一声又一声,连绵不绝,好像在呼唤着什么。洞里突然发出了吱吱的叫声。我回头一看,惊讶地喊出声来,就在山洞的深处,居然也有几盏灯笼。矮个子吓得爬在地上,嘴里发出老鼠一样呜呜的哀鸣,络腮胡子骂道:“你怕个鸡巴,那是三只狼崽子。”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洞外的狼群,即使面对会喷火的猎枪,也不愿离去,因为洞内还有三只狼崽子。但是狼群也不敢贸然冲进山洞,因为他们惧怕这杆会喷火的猎枪。
    黑暗中,我听见络腮胡子对着矮个子喊:“起来,快点把柴禾堆在洞口。”矮个子声音哆嗦着说:“我不去。”络腮胡子喊:“他妈的,你不去谁去?你会打枪?”
    矮个子摸索着从地上爬起来,又摸索着给我揭开了绳索,他把我向洞口推了一把说:“你去,你去。”
    我颤颤巍巍地走向了洞口的亮光,前面是狼,后面还是狼,而且身边还有和狼一样凶狠的矮个子。我走到洞口的时候,看到月亮从山的那边升上来了,乳白色的光芒洒在山谷中,山中的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对面的山梁上,高高低低站了几十只狼。而在洞口的位置,还有两只狼在探头探脑。它们看到我走近了,嘴巴里发出了威胁的低沉叫声。
    我回头看着黑暗中的络腮胡子,感觉他就站在距离我几米远的地方。我不敢再向前走了,蹲下身去,把地上的枯草拢在一起,一根尖利的枣刺扎了我的手指,我把手指放在嘴唇边,嘴巴里立即有了一种咸咸的味道。
    我用手指摸出地上有枯草,有树叶,有枣刺,还有枯枝,这些历经了几百年,也可能上千年的枯枝败叶,被我的手指翻卷后,散发着浓郁的腐烂的气味。这种气味刺激得我狠狠打了几个喷嚏。
    一缕月光照进了山洞里,像利剑一样劈开了洞中浓浓的黑暗,洞中的一切都显得模糊而不真实。我听见络腮胡子对我喊:“退后,退后。”
    我退到了络腮胡子的后面,络腮胡子举起猎枪,对准我刚才拢起的柴堆放了一枪。隆隆的回声尚在回荡,而红色的火焰已经欢快地燃烧起来。洞外那两只狼跑远了,洞内的三只小狼崽发出了惊恐的吱吱声。
    络腮胡子看到火焰燃起来,就一脸轻松地把猎枪靠在了洞壁上。矮个子站在洞壁边,火光照耀着他一张惊魂未定的脸。
    柴堆哔剥燃烧着,火焰愈来愈旺,终于照耀得洞内洞外如同白昼。透过火光,我看到对面山崖上的那几十只狼,又聚集在了一起。
    狼不离不弃,是因为这是一个狼窝,狼窝里还有三只小狼崽。而我们,居然阴差阳错地撞进了狼窝里。
    络腮胡子对我和矮个子喊:“我守在洞口,你们把狼崽子抓过来,扔到外面去。”狼崽子扔在了外面,狼群就会带着狼崽子离开这里。
    狼崽子很小,浑身毛茸茸的,像一只只温顺的小猫。矮个子从火堆中捡起一根燃烧的树枝,一马当先,冲上前去。狼崽子受到惊吓,它们吱吱叫着,向洞里跑去。我们追了十几米,眼前豁然开朗,山洞突然变大,一根根石柱擎天而立,又细又长,像一根根竹子一样。三只小狼崽顺着石柱攀援而上,钻进了高处的山洞里。
    矮个子想爬上石柱,他把火把插在石缝里,想要爬上去追赶狼崽子,可是他爬不上去。石柱像个葫芦一样,他爬到突出的地方,就滑了下来。
    矮个子让我爬上去,可是我只能比他爬得更高,但最后还是无法攀援突出的钟乳石,最后滑了下来。
    火把快要燃尽了,矮个子带着我又回到洞口。洞口的火焰已经变小了,因为没有更多可以燃烧的东西。
    络腮胡子看到我们跑回来,就问矮个子:“狼崽子呢?”
    矮个子说:“钻到高处了,抓不到。”
    络腮胡子骂矮个子:“你个球事都干不了。”
    矮个子义正词严地说:“把你嘴巴放干净点。”
    络腮胡子说:“我就骂你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骂开了,我站在一边,望着洞外,洞外的月亮更明亮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巨大的动物走上了对面的山崖。它比一头狼的身体要大四五倍。它来到了群狼的跟前后,我才看清楚,这个奇形怪状的巨大的东西,是由三个动物组成的。一只很像狼,但比狼大得多的动物,它把两支前爪搭在了两只狼的后背上,就这样亦步亦趋地来到了群狼的面前。这支奇怪的动物和几只狼嘴巴对着嘴巴凑在一起,好像在商量什么,然后,狼群就离开了,这只巨大的动物,又把两支前爪搭在了两只狼的后背上,也离开了。
    矮个子和络腮胡子争吵完毕后,他们的眼光也投向了洞外,突然看到洞外没有了狼群,矮个子发出了一声欢呼,他洋洋得意地说:“我早就知道狼群支撑不了多久的,它们怕枪,也怕火。”
    矮个子欢天喜地地跨过火堆,因为柴草不继,火焰愈来愈小。矮个子刚刚走到洞口,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叫声,叫声像用篾刀劈开竹片一样惊恐而刺耳。我看到一只狼扑倒了矮个子,矮个子像一块石头一样,伴随着愈来愈小的叫声,坠落深谷。
    然后,我看到几只狼走进了山洞里,它们屁股对着火堆,抬起后腿撒尿,激越而出的尿液溅在火堆上,一股带着尿骚味的气浪蒸腾而起,弥漫在山洞里。
    火焰愈来愈小,络腮胡子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丢在火焰上,也让我把衣服脱下来,丢上去。衣服覆盖在火焰上,火苗腾腾摇晃着,像一座座锯齿形的山峰。狼群看到火焰突然旺了,急忙逃出洞口。
    然而,火焰很快就把衣服烧成了灰烬,火苗又慢慢变小了。一只狼探头探脑地走进山洞,好像扫雷的鬼子工兵一样。看到没有动静,然后转过身去,抬起了后腿。
    络腮胡子对着那只正在撒尿的狼放了一枪,那只狼尖叫一声,仓皇逃窜,其余的狼再也不敢上前撒尿。络腮胡子对着我说:“快跑。”然后,我们跑进了山洞里。
    我们跑过了几十米,来到那片开阔地带后,络腮胡子把猎枪背在后背,双手攀援着爬上陡峭的山崖,我手脚并用,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
    爬上了十几米高后,头顶上有一块突出的大石头,络腮胡子攀上了那块大石头,坐在上面,然后伸手拉上了我。我刚刚坐稳,突然听到山洞里传来震天动地的声音,狼群奔进了山洞里。
    我对络腮胡子说:“赶快放枪。”
    络腮胡子说:“没枪弹了。”
    我不敢看脚下的狼群,就抬头看着石头上方,突然我看到洞壁上面还有一道山洞,就对络腮胡子说:“上面还有山洞,上面还有山洞。”
    络腮胡子站起身来,爬进了那个山洞,然后又伸手拉上了我。我们坐在这个横向的山洞口,刚刚来得及喘口气,就看到洞口的火焰熄灭了,身下的山洞里陷入了一片黑暗。然后,是狼群奔突的声音,但是我们看不到,只能听到那种令人惊悸的声响。
    我很害怕,紧紧地拉着络腮胡子的衣服。我本来很怕络腮胡子,但是和狼群比起来,我更怕狼群。黑暗中,络腮胡子说:“怕什么?狼不能上来的。”
    我终于能够松口气了,放开了他的衣服,躺在冰冷的地上,又冷又饿,从中午到现在我还什么都没有吃,肠子扭成了麻花,我想哭,但是不敢哭。我害怕哭声把狼群引过来,也担心络腮胡子会把我扔到狼群里。
    黑暗中,络腮胡子说话了,他问我:“你爹是王细鬼?”
    我点点头。我知道王细鬼是我爹的外号,我们家的那些长工短工经常在背地里叫我爹王细鬼。我爹非常抠门,听人说他的每一枚铜板都拴在肋骨上,想要他的一枚铜板,就跟要他的命一个样。
    络腮胡子又问我:“你爹是不是王细鬼?”
    我这才想起来,我们是在黑暗中,我点头他也看不到,我赶紧说:“是的,是的,大家都这样叫他。”
    络腮胡子又问:“你爹就你一个儿子?”
    我说:“不是的,我还有三个姐姐呢。”
    络腮胡子说:“那不就只有你一个儿子了。”
    然后,我听到络腮胡子叹了一口气,他说:“你们家的事情,我都知道。”
    我感到很奇怪,这个满脸胡子的人,我一点也不认识,他怎么会知道我们家的事情。我想问问他,又不敢问,担心把他惹毛了,把我丢到狼群里。
    脚下,传来了狼叫声,听得人一阵阵头皮发紧;耳边,传来了络腮胡子的说话声。他说:“我认识你爹,你爹在方圆几十里都是有名的。其实,你爹这个人除过吝啬,其余倒没有什么毛病。”
    我爹确实很吝啬,我们家有的是钱,光槽头拴着的长脚牲口,就有几十匹,赶着马车天明出门,到天黑了都还没有走出我家的地畔。但是,我们家平时吃饭从来没有肉,只有过年时节,碗里才能有两片肥肉。我爹的衣服,缝了又补,补了又缝,缝缝补补穿了几十年,人家乞丐都比他穿的衣服好看。每回吃完饭,我爹都会伸出舌头,把饭碗舔得干干净净,就像水洗过的一样。不但如此,我爹还要让家里所有人,包括长工,都要把碗舔舐干净。我爹最喜欢拾粪。每天早晨,他就挎着粪笼,肩上扛着铲子出门了,而等到他回家的时候,粪笼里就是从路上捡拾的牲口粪便,每当这个时候,我爹就喜笑颜开,这是他一天最快乐的时刻。数九寒天,北风呼啸,天越冷,我爹越高兴,他说:“三九四九,冻破指头,别人不出门拾粪,路上的粪便都是我一个人的。”他戴着狗皮帽子,乐呵呵地出门了。
    络腮胡子说:“说起来,你爹还有恩于我。那一年,我和邻居家闹事,我们两家的土地连畔,他家多收割了我家三行麦子,我去庄稼地里找他们说理,被他家弟兄三个压住打了一顿,打断了我一根肋骨,打得我遍体鳞伤,躺在地上起不来,后来,他们回去了,把我丢在野地里喂狼。天快黑的时候,你爹坐着马车路过,就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了事情经过,你爹就让我坐着你家的马车,把我送回了家。要不是你爹,我早都被狼吃了。”
    我听说他念叨我爹对他的救命之恩,知道他不会把我丢下去喂狼。我问:“他们为什么要把我绑到这里来?”
    络腮胡子说:“你娃还小,不知道社会的险恶恐怖。这叫绑架,把碎娃绑架了,向主人家要钱。把钱拿到手了,就会把娃娃放了。我不知道他们绑架的是你爹的娃,要是知道了,我说啥也不会绑架你的。”
    我听到他这样说,一颗悬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想到这半天来的经历,我感到极度委屈,就哭了起来。我说:“我想回家,我想我爹和我娘。”
    络腮胡子说:“现在天黑了,我们又冒冒失失跑进了狼窝,脚底下就是狼群,怎么敢出去呢?这么着吧,等天亮了,狼群走了,我送你回家。”
    我说:“我饿,我肚子饿。”
    络腮胡子说:“忍一忍,你饿我也没办法,我没有啥吃的。”

    那天晚上,我在极度的恐惧与饥饿中度过,天亮以后,山洞里有了亮光,然而,狼群仍然没有离开,我们不敢走下去,就只好沿着洞壁上的这个小洞口,继续向里走。
    这个小山洞很深很深,我走了十几米,就不敢再向前走了,因为前面太黑了。山洞的深处,有冷风吹过来,吹得人骨头发冷。
    络腮胡子说:“你拉着我的衣服,这道山洞肯定和外面连着,有出口才有风,有风就有出口,有出口我们就能走出去了。”
    我们摸摸索索着向前走了几十米,我的心情恢复了平静,突然想起了昨晚在山洞外面看到那个身躯巨大的怪物,把两支前爪搭在了两头狼的脊背上,我就问络腮胡子:“那是什么动物?怎么长得那么怪异?”
    络腮胡子说:“那是狈,前腿短,后腿长。没有了狼,狈就走不快,所以它总是和狼在一起,狼狈为奸就是打这儿来的。”
    我问:“那狼群叫狈过来干什么?”
    络腮胡子说:“狈比狼狡猾十倍。狼群遇到没法解决的问题,就会向狈请教。”
    我想起了昨晚看到了狼向火堆撒尿的情景,我想这肯定是狈给狼群教会的。
    我们向前走了几十米,突然耳边响起了扑啦啦的山呼海啸一样的声音,由于在黑暗中,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络腮胡子一把那我按在地上,他说:“不要动,不要动。”
    那种扑啦啦的纷乱的声音持续了几分钟,然后又静息了。络腮胡子拉着我继续向前走,我问:“刚才那是什么?”
    络腮胡子说:“是蝙蝠。”
    我问:“咋会有这么多的蝙蝠?”
    络腮胡子说:“蝙蝠夜晚吃去吃蚊子,白天就回到山洞里睡觉……有蝙蝠,那就说明这个山洞能够走通了。”
    听说能走出去,我也感到很振奋。络腮胡子问:“刚才蝙蝠咬你了没有?”
    我说:“没有。”
    络腮胡子说:“没有咬就好,蝙蝠嘴里有毒气,他要是把人咬了,人就得死。”
    我们又向前走了几十米,突然看到前方有亮光,像只萤火虫一样的一星半点亮光。络腮胡子很振奋,他说:“我们快要走出去了。”
    继续走着,亮光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后来,我们走到了阳光下,我眯缝着眼望着山洞外的一大片树木,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山洞外一个人也没有,络腮胡子说:“走吧,我把你送到岔路口,你一个人走回去吧。”
    我们走下了山坡,走到了草丛里,一只兔子从我身边跳起来,像箭一样向前窜去。我饥肠辘辘,心里想:要是能够捉住那只兔子吃,该有多好啊。
    山脚下有一条路,可能很多年都没有人走过了,路面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荒草,有开着紫色花朵的矢车菊,有靠着粉红色花朵的牵牛花,还有不开花朵的狗尾巴草。我们沿着这条年代久远的小路走了没有多远,前面突然出现了一队骑马的人。
    络腮胡子说:“前面有人来了,我给你要点吃的。”
    我们迎着那群骑马的人走过去,骑马的人也迎着我们迅速跑过来。来到跟前后,我们才看清楚,那是一伙当兵的,他们的肩膀上背着长枪,身上的衣服还有棱角分明的衣兜。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骑马的人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络腮胡子说:“老总,给上一点吃的吧,娃娃饿得走不动了。”
    那个骑马的人没有回答络腮胡子的话,他回头对身后的人喊:“把大的带走,小的丢下。”
    两个人从马背上跳下来,从马鞍下抽出一根绳子,三下五除二就把络腮胡子绑了起来,络腮胡子奋力挣扎着,他求饶说:“老总,为家还有老娘和孩子,我不能跟你们走。”
    那个问话的骑马人一鞭子抡过来,络腮胡子的脸上就溅起了血花,然后,他们骑着马走了,后面跟着被捆绑了双手的踉踉跄跄的络腮胡子。
    我一个人站在旷野中,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这是哪里。后来,我稀里糊涂地走着,走不动了,就跪在旷野中嚎啕大哭。
    太阳快要升上头顶,那种强烈的饥饿感过去后,我反而感觉不到饿了,旷野上四望无人烟,我担心后面会有狼群追过来,就爬起来继续走。
    前面出现了一条白色的道路,因为好久没有下雨,路面上铺着几寸厚的尘灰,双脚一踩上去,尘灰就被溅起,吸进鼻孔里,鼻孔就发痒,让我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我顺着道路向前走,我想着道路旁边肯定就有人家。我的想法是对的,但是我在那种情况下,无论如何都不能沿着道路行走,因为我是逃出来的。
    千不该万不该,我这条路走错了,以后步步走错。人生的路虽然漫长,但要紧处却只有几步。这几步路走错了,一生也就改变了。

    前面出现了一架马车,马车没有顶棚,车上坐着两个人,一个面朝前驾着车,一个面朝后坐在车厢里。因为没有顶棚,所以我就毫不怀疑地走上前去。
    其实,我当时应该怀疑的,这里荒山野岭,没有人烟,谁家的马车会来到这里?
    马车到了跟前,停住了,我兴高采烈地迎上去,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坐在车厢里的那个人站起身来。我一看到他,浑身瘫软了。他就是绑架我的高个子。
    我心里告诉自己说:快跑,快跑。可是,我双脚像面条一样,迈不动一步。
    大个子走下车子,他一把拎起我,丢在了车厢里。
    我刚刚逃出狼窝,又落入了虎口。

    大个子问我怎么逃出来的,我如实告诉了他这一晚的惊险经历。大个子打了我一个耳光,他不相信我的话。驾车的人回头说:“八成是真的,他一个小屁孩,两个大人看着,怎么能从山洞里逃出来?”
    大个子不再打我了,他对驾车的人说:“算了,回去吧。”
    驾车的人吆转车,顺着原路返回了。

    马车走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来到了一个只有三户人家的小村子,小村子藏在山坳里,村前村后都种满了大槐树,大槐树浓密的树冠遮没了房屋。即使从村边走过了,如果不留意看,也不会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个小村子。
    我跟着他们走进房屋,房屋里还有两个女人,其中一个女人拿出一个馒头给我吃。我捧着馒头狼吞虎咽,连最后一粒馒头的碎屑也吞进了肚子。因为吃得太快了,馒头噎得我直打嗝。
    后来,我吃饱了喝足了,就在房屋里的稻草堆里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香,连梦都没有做。
    我睡醒的时候,看到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房间里还有几个人,他们坐在一起说我,我赶紧闭上眼睛,装着还没有睡醒。
    我听见他们在说,向我爹王细鬼索要一千块大洋,我爹不答应。他们把一千块变成了五百块,又把五百块变成一百块,我爹还是不答应,我爹王细鬼说他一个子都不会出。我爹的每一块大洋都穿在肋骨上,要他的大洋,就等于要他的命,他的每一块大洋都比他唯一的儿子重要。
    我听得很伤心。我爹王细鬼只爱钱,不爱我。
    他们在商量把我怎么办。有的我把我杀了,刨个坑买了;有的说把我放了,让我自己找回家;还有的说把我卖了,能卖多少是多少。
    他们商量了很久,最后终于决定把我卖了。
    然后,就有一个人走过来,用脚踢着我。我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有四个人,包括那个骗我坐上马车的高个子,另外三个我没有见过。用脚踢我的人有一双斗鸡眼,他看你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极为可笑。我看到他那张脸,本来想笑,突然想到我离开家这么久,而且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就没有心情笑出来。
    斗鸡眼说:“你爹不要你了,你成了累赘。”
    一想到我爹王细鬼,我就感到心酸。我爹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只知道人们都叫他王细鬼,我后来也一辈子把他叫王细鬼。我娘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我们村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以后的几十年里,我努力地想,可总是想不起来。我只记得我们家门口有两个大狮子,石头做的,足足有一人多高。可是过去的大户人家门口都有两个大石狮子,按照大石狮子,我也找不到我家。
    王细鬼是我亲爹,但是他却不救我,人家只要二百块大洋,他也舍不得掏。这种吝啬老爹,世界上也许只有王细鬼一例。
    那天晚上,我们都睡在一间房屋里,他们把我绑在桌子腿上,我装着睡着了,他们也就放心睡在木板床上。
    夜半时分,可能是夜半时分,因为我看到月亮偏西了,月光透过顶窗,斜斜照进房屋里,让房屋里的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我决定逃出去。
    我双手挣扎着,想解开捆绑着身体的绳子,可是绳子绑得很紧,我的手臂勒得生疼,绑在桌子腿上的绳子纹丝不动。后来,我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我努力弯下脖子,嘴巴凑近了腋下的绳子,然后用牙齿咬着绳子。
    绳子因为绑得很紧,所以显得很硬,我咬了好久,才把一根绳子咬断了,眼冒金花,脖子也累得快要断掉了。一根绳子断了,其余的绳子都脱落了,掉在了地上。
    我悄悄地爬起来,抽掉门闩,爬出了房门,他们毫无察觉。远处传来了狼叫声,我心中一哆嗦,后来一想,我宁肯被狼吃掉,也不要被他们卖掉,所以,我就大着胆子走到了院门后。
    院门后靠着一张铁锨,我把铁锨拿在手中,准备一会出门的时候带上,这样遇到狼,就能够给我壮胆了。
    院门有两道门闩,我抽开了这两道门闩,然后拉开院门,突然,门扇上方的铜铃铛发出了刺耳的响声,当当当,当当当,声音在这暗夜听起来异常响亮。房间里传出了一个男人的吆喝:“谁?干什么?”我不敢搭话,扛着铁锨狂奔而出。
    我只跑出了几十米,就被后面的人追上了。他们拎着我,把我扔在了院子里。我知道等待我的是一顿毒打。
    我从一名土豪少爷,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那天晚上,我吓坏了,爬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全身颤抖,谁在后面踢了我两脚,他叫喊着:“叫你跑,叫你跑,现在你咋不跑了?”然后,更多的脚踏在我的身上,那种钝痛让我差点昏了过去。
    后来,我听见一个人说:“甭打了,打坏了就卖不出去了。”
    我从出生开始,就没有受人打过。王细鬼虽然极度吝啬,但是他对人不坏,也从来舍不得打我,至于家里其余的人,都叫我小少爷,谁也不会打我的。然而自从这伙人贩子骗来后,我就被他们打了好几次。我的眼中充满了泪水,但是我不敢哭出声来,我担心又招来他们的拳脚。

    三天后,他们带着我来到了一个叫做刘家庄的村子,刘家庄在一座山沟的沟底,四面都是高山,我不知道他们把我卖了多少钱,我只知道买我的那家人是一对中年夫妻,男人叫刘根和,女人叫雷彩凤。他们活了半辈子,还没有一个孩子。
    刘根和是一个极为窝囊的男人,他在家里连一个屁都不敢放,有一天夜晚,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事情,惹得雷彩凤不高兴,可能是还因为做爱吧,不过那时候我还不懂什么叫做爱,雷彩凤就一脚把刘根和踢到了床下,刘根和一句话不敢说,他就在床下蹲了一夜。
    刘根和和雷彩凤说话的时候,从来都是低声下气,雷彩凤脸色一变,他就一句话都不敢说了。相反,雷彩凤和刘根和说话,从来都是横眉冷对,嘴上还要骂骂咧咧。听说雷彩凤是村庄里最厉害的女人,有一次他和村子里一个男人骂架,她扑上去一把捏住了那个男人的睾丸,把那个男人捏昏了过去。
    我落在这样的家庭,肯定不会有好日子过。
    农村中有道风俗,谁家没有孩子,如果找个娃引子,那么第二年就能够生孩子。我就是那个娃引子。
    我在这家生活了一年后,雷彩凤果然怀孕了。雷彩凤没有怀孕前,本来对我就不好;她怀孕后,对我更是变本加厉。大冬天的,她让我出去打柴,我的棉鞋又破又烂,是邻居的老爷爷看到我可怜,把他孙子穿剩的棉鞋送给我,棉鞋已经露出了脚趾头。我就穿着这样的棉鞋走在雪地里,浑身像被针扎一样。农村的冬天是清闲的季节,村子里闲逛的人看到我这个样子,他们说:“彩凤是想吃娃的肉了,这种天气还让我出门打柴。”
    我的双脚都被冻裂,满是冻疮和裂口,我回到家中,看到雷彩凤坐在暖和的棉被里,我不敢吭声,又一瘸一拐地去干家务活。
    孩子生下来后,雷彩凤对我更不好了,她动不动就对我大打出手。只要她心情不高兴,就把怨气发泄在我身上。有一次,他抄起铁锨,一掀铲在我的大腿上,血流如注。刘根和抓起一把尘土,给我止血。邻居看不过眼,就跑过来说:“彩凤,你甭这样打娃,那也是一条人命。”雷彩凤大骂邻居:“关你屁事,我管教我家的娃,又不是你家的娃。”
    雷彩凤用铁锨铲下的伤疤,至今还留在我的腿上。
    那时候,我还没有想到过逃跑。刘家庄不好,但毕竟是我的落脚之地,我想跑,也不知道跑到哪里。我爹王细鬼已经伤透了我的心,我不愿意再见到他。而且就算我想跑回家中,也不知道家在哪里。
    我逃离刘家庄,已经到我十岁的那一年。那一年,村子里来了一家马戏团。
    马戏团一来到村庄,就把铜锣敲得哐哐响,村庄里平时难得来个外人,所以,锣声把全村的人都给引出来了。马戏团在打麦场安营扎寨,竖起了两根高高的木杆,木杆的顶上用绳子连着,一只猴子轻捷地爬上木杆,在绳子上荡来荡去,绳子下站立着一群孩子,他们看着猴子,拍手大笑。
    我也来到了打麦场边,想去绳子下观看,但是雷彩凤踢了我一脚,她说:“你看什么看?回去把老娘的衣服洗了。”
    我不敢反抗,就回到家,把雷彩凤又馊又臭的脏衣服放在木盆里,然后端着来到村外的小河边。小河边有一棵皂荚树,村里人每次洗衣服的时候,就从树上摘下两颗皂荚,放在浸湿的衣服上,用棒槌敲打,皂荚的汁液进入衣服里面,就能够把衣服洗干净。皂荚起的就是肥皂的作用,那时候没有肥皂。
    小河距离打麦场并不远,我能够听到随风送来的锣鼓的声响,还有孩子们欢天喜地的笑声。我从没有看过马戏。但是听到那些笑声,我知道马戏一定很好看。
    我把衣服洗完后,端着沉重的木盆来到了村庄里,村庄里空无一人,人们都去打麦场观看马戏去了,家家门上挂着一把铜锁。路过刘大户家的时候,我突然看到有一个人从刘大户家院墙里的桐树上跳到了墙头,我知道遇到了小偷,不敢声张,赶紧躲在了村道边的露天厕所里。
    村庄各家各户的厕所都盖在院墙外,厕所的墙壁是用土胚搭建的,土胚和土胚之间有缝隙,我从缝隙中间看到那个小偷沿着刘大户家的院墙走到了门前的一棵槐树上,然后顺着槐树溜下来。
    等到小偷走远了,我才敢从厕所走出来。这个小偷真聪明,知道刘大户家富裕。刘大户是我们村子里最有钱的人,全村仅有的两匹骡子,都是他家的。这个小偷也真会挑时间,刚好遇到全村人都去看马戏,村庄里没有一个人,他偷了一个放心。

    我回到家中,把湿衣服晾在木棍上,然后也来到打麦场,想好好看场马戏。可是,我刚刚来到打麦场,就被雷彩凤看到了,她抱着她的崽子,怒气冲冲地走到我的跟前,说:“你个小狗崽子看什么马戏,你看得懂吗?去打猪草去,打不满一笼,就别回来。”
    我们家喂养者一头黑猪,黑猪有几个月大,我每天都要打猪草给它吃。平时打猪草的时候,都是和村中的小伙伴,可是今天马戏来了,小伙伴都不去打猪草了,他们都来看马戏,而雷彩凤却还让我打猪草。
    我不敢辩驳,只好离开了打麦场,回到家中,操起镰刀和粪笼,准备出门。临出门的时候,我把一口痰吐在了雷彩凤刚刚洗干净的衣服里。
    我们经常打猪草的那个地方叫乌鸦窝,那是一座山岗,因为山岗上有很多乌鸦窝,才有了这个名字。乌鸦窝的草很多,割也割不完,所以我今天也来到了乌鸦窝。
    站在乌鸦窝上,能够看到远处的村庄,和村庄外的打麦场。我看到打麦场的马戏已经结束了,全村人陆陆续续地各回各家,马戏团的人把他们的工具搬上了两辆马车,然后吆着马车离开了村庄。
    我们村庄通往山外只有一条道路,那条道路狭窄得也只能通过一辆马车。我看着马戏团的马车愈来愈远,远得几乎要看不到了。突然,我有了一个想法,跟着马戏团逃出去。
    我把粪笼扔在黑窟窿里,手拿着镰刀,跑下乌鸦窝,追上那条通往山外的小路。

    马戏团的马车跑得飞快,马车行驶在乡间的小路上,就像一叶扁舟行驶在粼粼的波浪中,我明明看到他们就在前面,可是追了一段路程,就被他们甩出了很远。我追得气喘吁吁,好几次都萌生了想要回村庄的念头,但是我又不能回去了,因为我把粪笼丢在了深不见底的黑窟窿中,要是我空手跑回去,雷彩凤肯定会打断我的腿。
    没有别的退路了,追!
    马车进入了盘山小路,慢了下来,我追到山下的时候,它到了半山腰,可是等到我追到半山腰的时候,她肯定已经到了山顶;等到我到了山顶的时候,它绝对就到了那边的山脚下。照这样追下去,我肯定永远都追不上来了。
    我想了一个办法,抄近路。
    我没有上山,而是沿着山脚斜插过去。山脚下没有路,我在灌木丛中跑着,跑着跑着,就遇到了丛生的荆刺,无法通过,多亏我带着一把镰刀,铲除了一条小径。本来我拿着镰刀是用来防狼的,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围绕着山脚还有很多沟坎,沟坎虽然不宽,但是很深,丢一块石头下去,半天才能听到回音传上来,这可能是哪次大地震的时候留下来的悬崖。我退后几步,然后奋力跳过去,好几次只差一寸就会掉落悬崖下,我回头看着深不可测的悬崖,惊出了一身冷汗。
    山脚下还有一条河流,河流的水都是从山顶上流下来的,非常清,也非常凉,我走下去后,感觉腿肚子都在抽筋。过这条河流的时候,耽搁了我很长时间,因为水流太大了,我好几次都被水流冲倒了,多亏勾住了岸边斜伸出来的树枝,才没有被冲到瀑布下。
    终于来到山的那边后,站在了盘山小道上,突然看到马车驶过去了。我伸着手臂,对着马车大喊大叫,想让他们停下来。我看到车厢里伸出了一颗人头,但是它不但没有停下来,反而鞭子一声脆响后,马车跑得更快了。
    奇怪,马车看到我,为什么没有停下来,为什么要跑得更快?
    下山依然是盘山小道,这边的山路比那边要长得多。我沿着山脊一直跑过去,终于跑到了小路上,拦在了马车的前面。
    马车过来了,停住了,马车上走下了两个人,他们手中拿着木棍一样的东西,怒气冲冲地向我走来。我忐忑不安,非常惊恐,我不明白一个小孩子拦住他们的车,他们为什么要动这么大的肝火?
    他们中的一个人用棍子指着我问:“干什么的?为什么拦车?”另一个人的眼睛向我的两边张望。
    我在追赶他们的时候,一点也不害怕,但是现在看到他们这个样子,我害怕了。我又没有对他们做什么,他们干嘛要对我这么凶?
    我可怜巴巴地说:“带上我吧,我什么都会做。”
    问我话的那个人用棍子尖挑着我的下巴问:“你们几个人来?”向我两边张望的那个人,还在继续张望着,他们如临大敌一般。
    我说:“我只有一个人。”
    手拿棍子的人接着说:“你要敢说谎,老子先扭断你的脖子。”向我两边张望的人说:“再没人了,就他一个人。”
    手拿棍子的人换了一张面孔,他用平静的语气问:“为什么要跟我们走?”
    我说:“我再不走,我后爹后娘会打死我。”
    手拿棍子的人笑了,他们不再理会我,两个人坐在了车辕上,一边坐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个人手中多了一根长鞭,一声鞭响,马车又开始跑起来了。
    我站在愈来愈暗的天光中,看着渐渐远离的马车,心中充满了恐慌,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一想,到了这一步,是沟是悬崖都要跳下去,就跟在马车后面跑起来。
    天黑下来,我跑得汗流浃背,嘴巴大张着,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我感觉自己再也跑不动了,就快要倒下去了。谢天谢地,前面出现了一个镇子,马车在镇子前停住了脚。
    镇子可能有几十户人家,亮起了一片灯光,夜色中飘荡着饭菜的香味。在那个年代,这样的镇子已经算是大镇了。镇子上有杂货店、面馆,还有一家客栈。客栈前的旗杆上挂着一盏纸糊的红灯笼,照着客栈上方的四个大字,我认出来写的是“同春客栈”。
    马车没有急着进镇子,而是停在了镇子外,马车上下来了一个人,先走进了镇子里,其余的人在镇子外等候。大约过了一袋烟功夫,镇子里响起了两声尖利的呼哨声,马车才走进了镇子。
    这个马戏团让人感到很蹊跷。

    那天晚上,我只吃了半块馒头,是马戏团里一个人吃剩下的,让给我吃。吃完晚饭后,他们男男女女就睡在同一个房间里。那两个女人我没有看清楚,她们始终没有走进灯影里。房间里点着一盏煤油灯,墙壁上挖了一个洞,煤油灯就放在墙洞里。
    他们睡在炕上,我睡在地上。
    跑了大半天,我一倒下去,就睡过去。
    半夜的时候,我被尿憋醒了,不敢点灯,看到半个残月挂在天空中,就抖抖索索地走出房间。走到院子里的时候,看到残月隐藏在了云层后,天空中的星星一下子多了起来,那条横亘在半个天空的银河,感觉非常近,好像就在头顶上。我借助着星光,走到墙角,刚准备撒尿,突然听见房间里传来了两个男人的说话声。
    那两个人都是本地口音,但是他们说话的内容,我一点也听不懂。一个问:“盘儿亮不亮?”另一个说:“很亮。”一个问:“落到窠里没有?”另一个说:“刚落到窠里。”一个问:“准备要几斗?”另一个说:“少说也要三斗。”
    他们的话让我听得云里雾里,我丝毫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下面憋得很难受,我不管那么多了,脱了裤子对着墙壁就訿起来,声音在静静的暗夜听起来非常响,连我都吓了一跳。我想,快点停住,快点停住,可是,我尿不由己。
    房间里的灯光突然亮起来了,那两个说话的男人走了出来,他们端着煤油灯照了照我的脸,其中一个说:“是个碎子,我还以为是谁呢,虚惊一场。”
    他们又端着煤油灯回去了。我本想着可能会遭受一顿毒打,没想到他们连一句话也没有问我,就离开了。
    我摸摸索索回到我的房间里,躺在地上,回想着他们说的话,什么盘儿,什么窠里,什么几斗,这都是些什么呀,我怎么一句话也不懂。
    他们是干什么的?
    我想了一会儿,困意又袭来,就又睡过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冒花了,客栈院门上方的木头阁楼,被霞光染得通红一片。客栈院子里的人忙忙碌碌,有的给车辕里套牲口,嘴里喊着“得儿得儿”;有的扁担上挑着装在麻袋里的货物,一路“咯吱咯吱”走出去了。昨晚,我们这间房屋里一共住了六个人,四个男的,两个女的。昨晚没有看清楚,现在才看到这两个女子非常漂亮,那身条,那眉眼,那黑油油的头发,漂亮得都没法比,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两个女人。他们比我娘要漂亮多了,当然雷彩凤那样粗苯的女人,更没法比。
    两个漂亮女子走出了房门,我也走出去了。我看到我昨晚撒尿的那个房间门口,站着两个男人,身材高挑,也长得很俊。他们的眼光一齐落在两个漂亮女子的身上,就被黏住了。我想,昨晚说那些我听不懂话的,就应该是这两个身材高挑的男子。
    那两个男人走过来了,他们对我视若无睹,径直走到了两个女子的面前,和她打招呼。他们问:“妹子是哪条道儿上的?”
    两个女子中的一个说:“山分两边,水流两岸,不是同一条道上的,就不要多问。”
    那两个男子说:“看来也是江湖中人,能不能留个印儿?”
    两个女子还没有答话,从客栈门外就走进了一个短小粗壮的汉子,他很威严地咳嗽了一声,两个女子就又回到了房间里。短小粗壮的汉子从那两个英俊男子的中间走过去,故意用肩膀撞击他们。他比他们矮了一个头,但是他们都被他震得退后了好几步。两个英俊男子的脸色都变了,短小粗壮的汉子头也不回地说:“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识相的,就不要多嘴。”
    两个英俊男子面面相觑,灰溜溜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关上房门,再也没有出来。我看到他们房门前的墙壁上,我昨晚留下的尿痕,还湿漉漉地。
    后来我知道这个短小粗壮的男子,是马戏团的头领,他叫高树林。那两个漂亮女子,是马戏团的台柱子,一个叫青儿,一个叫翠儿。
    那两个英俊男子叫什么,我不知道,我以后再也没有遇到他们,但是我一直记得他们这晚让我捉摸不透的话语。大约是十年后,我才明白了他们的身份,也才明白他们十年前的这个夜晚说的是什么。
    他们两个是拆白党。
    我们上路了。
    马戏团里共有七个人,除过高树林和青儿、翠儿,还有四个人。赶马车的叫树桩,听说是高树林的兄弟,但不知道是不是亲的;昨天用木棍子指着我的人叫鹞子,听说也会两手拳脚;一个长得干瘦干瘦的人叫线杆,他的身手很敏捷,能够爬上很高很高的树梢;还有一个阴惨惨的小伙,整天寡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他看人的时候,总是偷偷地看,从来不敢和人对眼,他的名字叫菩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
    马戏团里除了这七个人外,还有一只猴子,两匹马,和各种各样我不知道干什么用的道具。那只猴子非常讨厌,它总是动个不停,有时候还突然跳到我的头顶上,把我吓了一大跳。
    马戏团确实是走江湖的,他们每隔两三天,就会在一座比较大的村庄里进行一次马戏表演。表演结束后,立即赶往下一个地点,他们一路都走得很急很急,就像奔丧一样。我很长时间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急慌慌地离开,直到半年后,我才揭开了这个秘密。
    我在马戏团里是打杂的,搭台子拆台子是我干的活路。高树林在我第一天干活的时候,就给我说:“手脚勤快,才有饭吃;躲奸溜滑,吃屎都没有人拉给你。”所以,我手脚一直很勤快,只为了他们能够给我一碗饭吃。

    马戏团的节目很简单,总是那几个:猴子骑马、猴子爬杆、舞流星、凳技、金枪刺喉、走绳索……
    猴子骑马和猴子爬杆很好理解;舞流星是用绳索连着两个碗,碗里放着菜油,点燃后,手持绳索舞动转圈;凳技是凳子上放瓷碗,瓷碗上放凳子,凳子上再放瓷碗,叠摞上几层后,人站在最顶端的凳子上;金枪刺喉是两人面对面站立,把两头都是尖锐状的铁枪,放在喉咙处,两人互顶;走绳索是在两根高杆的顶端,用一条绷紧的绳索连接,人走在绳索上。
    这个马戏团里的每个人都有分工。赶马车和训练猴子,带着猴子骑马和爬高的,是树桩的事儿。树桩会训练动物,在皮鞭威吓和不断重复的训练下,他一顿脚,一抬手,马匹和猴子都知道他想要让它们做什么。舞流星和金枪锁喉是高树林与鹞子的活,这需要一定的武功基础和技巧。凳技是青儿和翠儿的项目,她俩身材灵巧,在空中展开四肢,确实像展翅高飞的大雁一样;走绳索是线杆的拿手好戏,他伸展双臂在高空的绳索上晃晃悠悠,总是能够让人惊叫不已。
    马戏团的节目只有这几个,但是表演的时间较长,大多数时间里,他们都在卖嘴皮子,尤其是鹞子,那张嘴巴特别会说,每个节目开场前,他都会把表演者吹嘘得世间少有,他擅长说带点色的顺口溜,常常惹得围观的人哄笑不已。
    我们的节目都是免费观看的,每场节目表演前,团长高树林就已经和里长联系好了,里长出一点点犒劳的钱,我们就登台表演了。
    民国初期,省下设县,县下设区,区下设里,里下有村、闾、邻。5户为邻,25户为闾,百户以上为村。
    其实,这个马戏团的收入,并不在里长提供的这点犒劳费上。这里面水深得很。
    七个人中,六个人都有表演的节目,但是菩提没有。而且,我每次栽好木杆,搭好台子,就找不到菩提了。而等到我们离开村庄后,菩提又出现了。
    菩提是这个马戏团里最神秘的人,我刚到马戏团里,是等级森严的马戏团里最低等的人,所以我一切都保持缄默。其实在任何一个团体,都等级森严。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还需要说说这几个节目。
    树桩表演的这两个节目,纯属诙谐类的,猴子模仿人的每个动作都很搞笑,而且猴子悟性很高,所以,猴子骑马和猴子爬杆,并不需要多少技术含量,就能够博得满堂彩。舞流星看起来精彩,其实也没有技术含量,任何人拿根绳子舞弄几天,都会做得像模像样。金枪刺喉看起来很危险,其实一点也不危险,枪头是钝的,枪杆是软木的,稍微用力就会弯曲,而且枪头并不是顶着喉咙,而是顶着喉咙下的锁骨。凳技同样有窍门,所有的瓷碗都是特制的,碗底的凹槽里有磁铁,凳子的四条腿下有铁皮,凳子腿一挨上碗底,就会被牢牢吸住,所以,人站在最高处的凳子上,没有任何危险。
    马戏团的表演节目中,唯有走绳索是需要长期艰苦训练的,也是需要胆大心细的,还是最危险的。走钢丝的人是线杆。
    线杆在马戏团里也没有什么地位,他的地位顶多能够高过我,我从别人向他颐指气使的神态中就能够看出来。在搭台子拆台子的时候,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总能够听到别人喊:“线杆,你他妈的死哪里去了,快点搭个手。”“线杆,你躲在你妈的逼里头,还不来帮忙。”线杆谁都不敢还嘴,他乐呵呵地跑过来,好像很受用。
    这个马戏团里的这些人来自哪里,他们有什么背景,我完全不知道。

    猴群里有猴头,猴头有对猴群里所有母猴的交配权,马戏团团长高树林也有对青儿和翠儿的交配权。
    每天晚上住宿的时候,大家都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北方的客栈都是那种大炕,一座大炕可以睡几个人,甚至十几个人。最里面睡的是青儿和翠儿,然后是高树林,再是其余的人,我因为地位最低,一直睡在炕楞板上,或者睡在脚地。只有当高树林有了性欲的时候,他才会另外开一间房子,把青儿和翠儿叫过去陪他。
    如果能够碰到客栈,大家就一起住客栈,如果错过了宿头,没有客栈住,就住在野外。破败的房屋、废弃的窑洞、倒塌的庙宇,我们都住过。
    在野外住宿,晴天还好,最害怕下雨天。如果遇到下雨天,连一块干燥的地方都找不到。每到这个时候,就把油布搭起来,大家窝在油布下。因为油布没有那么多的空隙,我只能站在雨地里。
    后来,我想,大家经常睡在一张炕上,挨在一起,挤在一起,对鹞子他们这些精壮男人,确实是一种折磨,因为青儿和翠儿就像两片肥肉,明明就挂在嘴边,可是吃不上,只能眼看着人家高树林吃得满嘴流油。

    有一天夜晚,大家睡在客栈的大炕上,我睡在脚地。脚地,就是大炕下方的地面。有的客栈地面铺着方砖,有的客栈地面还是泥土。
    夜半时分,我突然听到了一声惊叫,把我从梦中惊醒了,那声尖叫像锥子一样刺入了我的耳膜,我不知道那是青儿的尖叫,还是翠儿的尖叫。接着,我又听见了高树林的呵斥声,和鹞子绵软无力的辩驳声。声音持续了一会儿,就停止了。我又睡着了。那时候我还是小孩子,小孩子的瞌睡特别多。
    天亮后,在马车上,高树林又和鹞子吵了起来。高树林看起来理直气壮,鹞子眼泡肿起,看起来昨晚没有睡好。
    昨晚上我没有听懂,现在听懂了。高树林责怪鹞子昨晚想睡青儿或者翠儿,鹞子说他没有。高树林说:“没有?她怎么会尖叫?”鹞子说:“我起夜的时候,撞了她的脚。”高树林说:“她睡在最里面,你怎么会撞上她的脚?”鹞子说:“她睡觉胡滚哩。”
    高树林怒气冲冲地说:“你他妈的纯属放屁。”然后,他指着青儿问:“你说,你的裤袋是不是被解开了?”青儿脸上带着绯红,她点点头。高树林转头对着鹞子说:“她的裤袋自己会解开?不是你解开的,还是谁解开的?”
    鹞子满脸惊慌,他不言语了。高树林说:“鸡巴硬了,在墙上掏个窟窿弄进去,吃个豹子胆,敢睡老子的女人。”
    鹞子说:“我不敢,我不敢。”
    鹞子比高树林要好看点,无论是容貌还是身材都在高树林之上。但是,青儿和翠儿却只让高树林睡,不让别人睡,甚至那两个拆白党想和她们搭讪的时候,她们也置之不理,这到底是为什么?
    听说江湖上有一种药,给女人吃了这种药后,女人就会一辈子对你死心塌地。这种药现在已经失传了。江湖上有很多种奇怪的药物,有的药物让人吃了后,会慢慢死亡;有的药物让性冷淡的女人吃了后,会性欲勃发;有的药物让人吃了后,会红颜永驻;有的药物让人吃了后,会丧失性欲。现在,中医在我们这片土地上日渐式微,关键是西医这一百年来的普及推广,很多神秘的中草药就这样失传了。
    很可能,高树林就是给青儿和翠儿喂食了这种神秘的药物。

    那天黄昏时分,我们来到另外一个镇子的时候,高树林向鹞子说:“我们出去走走,有几句要紧话说。”
    鹞子不敢说他不去,就跟在高树林的身后走出了镇子。
    快要夜半的时候,高树林一个人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踩了我的脚脖子,把我弄醒了。浓浓的黑暗中,我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第二天醒来后,我没有看到鹞子。
    高树林对大家说:“线杆,你顶替鹞子的位置;呆狗,你顶替线杆的位置。”我刚想问鹞子去了哪里,话到嘴边赶紧咽了回去。
    高树林大概看到了大家眼中的疑问,他说:“鹞子他妈的单干了,撂下了我们。”

    在线杆没有升为鹞子的时候,他低声下气,对谁都点头哈腰,对我也没有呵斥过。可是在线杆升为了鹞子后,他马上翻脸不认人,也学着别人呵斥我。
    有一次,我在拆台子的时候,没有把绳索盘好,线杆悄悄走过来,对着我的屁股就是一脚,把我提了一个嘴啃泥。青儿在一旁呵呵大笑,翠儿骂线杆:“你个碎子,出息了?也敢动手打人了?”
    线杆向翠儿陪着笑脸,翠儿说:“以后再敢打他,我剁了你的饿狗爪子。”
    线杆赶紧识趣地说:“不了,不了。”
    翠儿离开后,线杆恶狠狠地对我说:“别看有你翠儿娘撑腰,老子不怕。”
    我转过身继续盘绳,心中对翠儿充满了感激。

    线杆的表演项目是走绳索,这是一个纯技术活。我要变成线杆,需要漫长而艰难的路要走。
    我在两棵树中间绷紧绳索,然后手持长杆走上去。长杆起着一种平衡的作用。高树林让线杆指导我,线杆手持一根柳条站在绳索下,我的腿脚稍微有点摇晃,他就用柳条狠狠地抽我的腿肚子。我疼得从绳索上掉落起来,线杆就用双脚踩踏着我肋骨突起的胸脯。
    我对线杆充满了仇恨,好多次站在他的头顶上,我都想掏出小鸡鸡,在他的头顶上痛痛快快地撒一泡尿。
    绳索越升越高,我的技术也越来越高,经过了无数次从绳索上摔倒之后,还有一次摔昏了过去,我终于能够平举双手在绳索上行走了。从第一次上绳索,到能够在马戏团做绳索表演,我只经过了两三个月的时间。
    然后,我很快迷恋上了走绳索。我走在绳索上,看到小鸟就栖息在我的眼前,它们对着我呢喃私语,它们把我当成了它们中的一员。我看到云朵就飘在我的头顶,洁白无瑕,柔软如棉,似乎触手可及。我还感到风从我的身体中穿过,对着我喁喁私语,说着只有我才能够听懂的话。我站在绳索上,我感到超然忘我,我把高树林他们踩在了脚下,没有人比我更高,没有人能够管得上我。
    听说一个人要学会走绳索,需要练习半年以上,而我仅仅用了两三个月。我想,我有杂耍的天赋。
    我能够在马戏团中进行走绳索表演后,才知道了这个团伙掩藏的秘密。
    马戏表演是假,趁机偷盗是真。

    高树林很有威严感,他极少和我们说话,但是我们每个人都很害怕他。
    在我学走绳索的时候,高树林对我的态度变了,我能够感觉到他用微笑的眼睛看着我,因为我成了他们中间的一员。有时候,他会拍着我的肩膀夸奖几句,说一些“前途无量”的冠冕堂皇的话。
    可是,我不知道高树林到底对我好不好。就在我觉得他对我好的时候,有一次,我从绳索上掉落下来,摔在两棵树中间的草丛中,他看着线杆对我拳打脚踢,他背过身去,装着没有看到。就在我觉得他对我不好的时候,他却会把自己碗中的一块豆腐夹在我碗中,说:“你正长身体,要多吃点。”
    总而言之,我觉得高树林不可捉摸。
    走绳索是一件技术活,我不但要学会平举手臂在绳索上行走,还要学会打呼哨。我不知道打呼哨和走绳索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所以就不好好学习呼哨,打出的呼哨总是很迟钝,像感冒了一样。
    有一次,线杆把木棍塞进了我的嘴巴里,使劲地搅动着,他说:“把你的牙全打掉了,你打的呼哨就响亮了。”我的嘴巴里满是血沫子,血沫子从嘴巴里流出来,我看到高树林就站在远处,两只手臂交叉着抱在胸前,翠儿跑过来想要制止线杆,给高树林挥手挡住了。
    我的嘴巴里全是木棍搅动的伤口,吃饭的时候都疼得无法下咽,翠儿安慰我说:“要走绳索的人,都要学会打呼哨,你好好学会了呼哨,就没人打你了。”
    后来,为了避免再次挨打,我学会了走绳索,也学会了打呼哨。走在高高的绳索上,我接连不断地打出了一连串又飘又亮的呼哨,惊飞了枝头上的鸟雀。
    我想,我就是一只鸟。

    我第一次登场走绳索的前一晚,高树林把我约到了客栈外。客栈外有一座大壕沟,壕沟里丢弃着死猪死狗,死猫死耗子,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股时淡时浓的臭味。我们就坐在壕沟边。
    高树林向我面授机宜。
    他问:“你喜欢过富日子,还是喜欢过穷日子?”
    我想起了以前在家中锦衣玉食的生活,我说:“我想过富日子。”
    他说:“我们这个马戏团,就是想让大家以后都过上富裕日子。”
    我不吭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说:“你一定怀疑我的说法,觉得我们这样四处漂泊,过不上富日子,是不是?”
    我还没有回答,他又说:“你明天走绳索的时候,要牢记两点:第一,看村中谁家有钱;第二,把有钱人家的方位报告给我。”
    我问:“怎么看?怎么报告?”
    他说:“你在高处,全村都能看的一清二楚,谁家院子里拴着有骡马,谁家木棍上晾的有绸缎,谁家就有钱。你得报告给我。”
    我说:“怎么报告?”
    他说:“我们树立两根木杆,中间绑一条绳子,绳子的方向始终和村庄朝向一致,你走在绳索上,左手代表村道左边的房子,右手代表村道右边的房子。你抬起哪边的手臂,我就知道哪边有富人家。你在绳索上行走的方向,和村道的方向一致,从后向前数,有钱人家在第几家,你就打几声呼哨。”
    高树林为什么让我这样做,我隐隐约约知道了一点原因了。他们是要偷盗吧。
    高树林问我:“听明白了吗?”
    我说:“听明白了。可是院子里要是有人怎么办?”
    高树林说:“村子里一年也难得来一场马戏,只要有马戏,肯定全村人都去看,谁还会留在家中?”
    我迟疑了一会,又小心地问:“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高树林说:“他们要是发现,我们早就走远了。我们从北向南一路走下去,每个村庄一辈子只去一次,就算知道了,也没办法。”
    然后,他接着又说:“不要告诉任何人啊,以后有钱了,我给你娶一房媳妇,买一座院子。”
    我兴高采烈地答应了。那时候我已经有了一点性萌芽,模模糊糊知道媳妇的重大使用价值。
    我第一次走绳索表演的地方叫罗家洼,这个地方我到现在还记得,因为我在那里见到了一个名叫妮子的小姑娘。
    我和妮子注定了不会有故事发生,因为我是走江湖的,漂泊不定,行踪无根,我就像是一叶扁舟,而妮子是岸边的一棵树。一叶扁舟和一棵树怎么会有故事发生?
    妮子可能和我一样大小。她的家境应该很不错,她穿着绸缎棉衣,扎着两条又粗又黑的辫子,眼睛水灵灵的,很漂亮。那时候我虽然仅有一点朦胧的性意识,但是我也知道哪个女孩漂亮,也会对漂亮女孩有一种天然的亲近。
    我在罗家洼的打麦场搭台子的时候,妮子就站在我的旁边观看,她问我:“你会表演?”
    我手中拿着绳子说:“我会,我们这里每个人都会。”
    他扑闪了一双大眼睛问:“你会表演什么?”
    我故意卖着关子说:“你一会就会知道,保证很好看。”
    我一会儿搬凳子,一会儿绑绳索,一会儿挖土坑,妮子就像我的尾巴一样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问这问那,显得很好奇,她问:“你们从哪里来?”
    我故意指着天边说:“我们从那里来。”
    她很认真地望了望远处的山,然后问:“从山那边来?”
    我说:“比山那边还要远。”
    她问:“山那边是什么?”
    我说:“是平原。”
    她问:“什么是平原?”
    我不知道该怎么给她解释平原这个地理概念,我伸开双手比划着说:“平原有这么大……”翠儿听到我们的对话,就跑过来,她对女孩说:“你想不想去看平原?”
    女孩说:“想。”
    翠儿说:“想看就跟着我们走。”
    女孩说:“你们又不是我的家人,我走了我爹娘会伤心的。”
    翠儿指着我,笑着对女孩说:“这是你男人,就是你的家人。”
    女孩羞红了脸,一转身跑了,两条辫子像尾巴一样在身后摇晃。我也羞红了脸。我暗暗想:要是能让这个女孩给我当媳妇,多好啊!
    因为这个女孩,我记住了这个名叫罗家洼的村子。

    马戏团的节目有一定的顺序,前面是树桩的两个节目:猴子骑马、猴子爬杆。无论是山区还是平原,人们都很少见过猴子,所以,只要牵着猴子敲着铜锣在村中转一圈,保证全村的孩子都会来到打麦场观看。树桩的两个节目结束后,是线杆和高树林的银枪刺喉。明晃晃的银枪就放在喉咙处,这么惊险刺激的节目,肯定会吸引全村的成年人前来观看。然后是凳技,凳技的节目很短,目的是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过来。最后才是我的走绳索。
    等到我走绳索的时候,已经万人空巷。我站立在高高的绳索上,向村庄望去,家家户户的院落清清楚楚地袒露在我的眼睛之下,甚至连谁家院门挂着的铜锁,也能够看得一清二楚。我看到了左边第三家盖了高高的门楼,高高的院墙,院子里的院墙下长着一棵更高的梧桐树,梧桐树上有一个喜鹊窝,两只喜鹊在梧桐树上起起落落。院墙里,有两面窑洞,花格子窗户,红边子窑门,窑门居然敞开了,没有上锁。院落里的空地上,摆放着簸箕之类的竹制品,簸箕里晾晒着掰开的白面馒头。这是一户有钱人家,从他们的饮食和建筑中就能够看出来。
    我伸出了左手,在空中摇晃了几下,然后打了长长的三声呼哨。绳索下观看的人一齐发出赞叹声和鼓掌声,他们以为我打呼哨是为了活跃气氛。
    我踩着绳索,慢慢地向前走着。像这样的行走,此前我已经演练了几千遍上万遍,所以我丝毫也不会紧张,我走在绳索上如履平地。我继续向村庄望去,我看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个精瘦精瘦的人,快步跑到了左边第三户人家门前,从衣服里逃出一条用绳索连接的挠钩,一甩,挠钩就勾住了伸出院墙的梧桐树枝,然后他一纵身,像壁虎一样利索地爬上了院墙,翻身进去了。
    那是菩提,那个总是一言不发的,显得阴险可怖的菩提。
    我又向脚下望去,看到所有人都抬头望着我,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在人群中,我看到了妮子,妮子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我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我知道她是在替我担心。
    可是,她知道我是一个小偷吗?而且,偷窃的也许就是她家。

    我在绳索上走了几个来回,伸开双手,像耷拉着翅膀在墙头上行走的公鸡一样,连我都知道自己走得很笨拙,没有线杆那么轻盈。但是,底下的人仍然发出了阵阵惊呼和赞叹。
    我走得有点头晕了,都快要摔倒了,终于看到菩提从那家窑洞里走出来了,他的背上背着一个花布包,是农村那种用五颜六色的碎步缝成的花布包。我快步走到了木杆前,抱着木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我顺着木杆溜下来,高树林用探寻的眼光望着我,我对着他点点头,发出了成功的暗号,高树林一挥手,大家立即将道具装车,将木杆挖出,将绳索盘起。观看的人们意犹未尽,他们慢腾腾地离开了。
    打麦场只剩下了我们和妮子。妮子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眼睛里满是爱恋和崇拜。
    我们坐上了马车,树桩抡起长鞭,一声清脆的鞭响,马车轻快地离开了。回过头去,我看到妮子还站在打麦场边。
    我的心中也很难受,但是我不能下车,也不会再回来。
    我的心中最细微的那根神经,被妮子轻轻地触碰了。
    如果这是爱情,那么这就是我的初恋。
    我一辈子都没有忘记妮子。

    我们离开村庄有二三里地的时候,菩提从树林里走出来。菩提的身上还背着那个花布背包,他一双老鼠眼睛向四周看看,看到没有什么危险,这才坐上了马车。
    我也向四周看看,看到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只看到风掠过草梢,发出呜呜的声响。
    菩提把花布背包交给了高树林,高树林接过花布背包,像接过一个书包一样,随随便便地丢在了车厢里,此后,他连那个花布背包看也不看,好像那里面不是金银细软,而是学生的课本练习本一样。
    但是,我知道那里面绝对是金银细软。
    黄昏来临的时候,我们来到了一片旷野上,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一片大点的树林都看不到。在平原上,只要有树林,一般就有村庄,而只要有村庄,就肯定有树林。我们找不到住宿的地方,只看到路边有一架人字形瓜庵。人字形瓜庵是看瓜人搭建的,夜晚看瓜人居住在里面,防备有人偷瓜,也防备有动物偷瓜。动物偷瓜的多了去了,狐狸、田鼠、獾……都喜欢偷瓜吃。有月亮的夜晚,看瓜人如果听到月亮地里,有窸窸窣窣啃食的声音,走出瓜棚,就能够看到有小动物箭一般地逃走了,那就是这些吃瓜的动物。吃个西瓜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些小动物从来不会只吃一颗西瓜,而是一晚上会啃食几十个西瓜,每个西瓜只啃食几口,就转向下一个西瓜。这些聪明的小动物,他们找到的,都是又大又甜的已经成熟的西瓜。
    所以,凡是有西瓜地的地方,就一定会有人字形瓜庵。
    我们住进了人字形瓜庵。
    那天晚上,别人都走进了瓜庵,高树林把我叫到了瓜庵外,我们坐在田埂上,我望着远处低垂的天幕,天空中的星星已经与远处的山峰相接,看起来非常美丽,也非常令人神往,我感觉自己就像在天空中一样。
    一颗流星划过去。我正出神地看着流星,高树林说:“你今天表现很好,指出了大户人家的院子。以后继续发扬。”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我还在想着那个扎着两条粗黑辫子的妮子。
    高树林说:“今天的东西不多,就是两件烂棉衣,卖不了几个钱。”
    我说:“他怎么连烂棉衣都要,你还给他说,捡值钱的东西拿。”
    黑暗中,我听见高树林笑了,笑完了,他说:“这个人有点傻,总是捡不值钱的东西拿。”
    那天晚上,高树林问了我很多话,他对我非常关心,又重提了要给我找一门好媳妇的话题。我乐呵呵地迎合着他。
    那时候我相信了高树林的话,认为菩提确实那天只偷到了两件棉衣,后来我长大了,仔细品味那天的话,才想明白高树林是在欺骗我,他不想让我知道都偷到什么东西。
    每次偷盗的东西,只有高树林和菩提知道。
    原因很简单,如果那天菩提确实偷盗的是两件棉衣,那么两件棉衣无论如何也装不进一个花布背包里。棉衣里面都是棉花,不是鸭绒,那时候还没有鸭绒这种高科技,有钱人家的公子,穿的是呢子,而无论是呢子还是棉花,折叠起来,也有很大的一坨。这么大的一坨,又如何能够装进花布背包里。
    我经过了十年,才想通了这个道理。

    日子一如既往,今天是昨天的重复,明天是今天的继续。马戏团一个村庄一个村庄表演,那时候北方的村庄分布非常分散,地广人稀,有时候两天才能见一座村庄,有时候三天才能见一座村庄。只要见到村庄,这座村庄的土豪就要遭殃。菩提做活非常精细,马戏结束,土豪回到家中,很长时间也不会发现重要物品被盗了。即使土豪发现被盗了,也很难怀疑到我们身上;即使怀疑到我们身上,我们已经轻车快马跑出了很远,追赶不及。

    那年冬至的那天,翠儿感冒了,发着高烧,马戏团要继续向南表演,就把翠儿留在了客栈里。翠儿身体虚弱,需要人照顾,就把我也留下来了。我的活路,线杆还能干。
    我和翠儿留在客栈的房间里,我摸着翠儿的额头,滚烫滚烫,我要了一瓷碗热水,端到了翠儿的面前,叫着她。可是,她一声不吭,好像昏过去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想到这个世界上唯一对我好的人,就要离开我,我突然非常伤心,我抱着翠儿的头,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也不会知道哭了多久,我困了,就抱着她的头睡着了。睡梦中,我看到很多人来了,他们围着一口棺材,棺材里躺着翠儿,他们要抬着翠儿下葬,我扑上去,爬在棺材上喊:“不能埋,不能埋。”可是没有人听我的,我就努力哭起来,让所有人都能听到我的哭声。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黄昏,我睁开眼睛,看到翠儿还躺在床上,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你哭了。”
    我点点头。
    翠儿问:“你为啥哭?”
    我说:“我梦见你死了,我就哭了。”
    翠儿笑着摸着我脏兮兮的满是泪水的脸颊说:“小东西还算有点良心,你放心,我不会死的,阎王爷不收我。”
    夜晚来临了,房间里的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北方的冬季,滴水成冰,而当时正值冬至,北方就开始数九了。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客栈之外的十字路口,有很多人在烧着纸钱,还有人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呼喊:“回来啊,回来啊。”
    我问:“他们在喊什么?”
    翠儿说:“今天是冬至,都要给死去的人烧纸钱,呼唤死者回家看看。”
    我问:“死了的人能回家吗?”
    翠儿说:“会的。”他突然住口不说了,我看到她在朦胧中打了一个寒颤。
    翠儿低声说:“上来睡觉吧,我们睡在一起,盖一床被子,这样暖和。”
    我摸摸索索地爬上炕,想要揭开盖在翠儿身上的被子。翠儿一把推开了我,她说:“你看你,脏兮兮的,衣服几百年都没有洗。脱了衣服再进来。”
    我脱了衣服,钻进了翠儿的被窝里,翠儿一摸我,就惊叫道:“你怎么脱光了?”
    我说:“我只有一件棉袄,一件棉裤。”
    翠儿在黑暗中咯咯笑着,她说:“我没想到你会这样。”
    我挨着翠儿的身体,翠儿只穿着内衣内裤,她的体温不像下午那么滚烫了。她的身体非常柔软,软得就像棉花包一样。小时候和母亲睡在一个被窝里的感觉,突然回来了。我抱着翠儿,感到非常安全,非常温馨。
    我听到翠儿在黑暗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叹气。
    后来,我突然想吃奶了,我的手臂伸到了翠儿的胸前,解开了她的内衣,爬在她身上,把她的乳头含在口中,津津有味地吸了起来。翠儿笑着说:“臭小子你干什么?”
    我不回答,继续吮吸着她的乳头。突然,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覆盖了我的全身,我想起了妮子,那个站在寒风中目送我离去的妮子,那个眼睛明亮长辫漆黑的妮子。
    翠儿笑吟吟地摸着我的下身,她突然惊叫一声:“你这个臭小子,小鸡鸡居然也会硬。你他娘的长大了怎么得了,绝对是一个大色狼。”
    我的下身憋得很难受,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翠儿紧紧地握着我的下身说:“小鸡鸡像筷子一样细,居然也会硬,回去,回去。”我的小鸡鸡真的缩回去了,我懊恼地给了翠儿一个背身,翠儿胜利般地哈哈大笑。
    这是我第一次和母亲以外的女人睡在一起。尽管那天晚上我们什么都没做。但是同床共枕,让我对翠儿的感情,成几何状攀升。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一起,说了很多话,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能够和一个比我年龄大的人平等对话,也是我平生第一次没有人对我呼来喝去。
    翠儿说,高树林和树桩是堂兄弟,他们家祖辈都是表演马戏的;线杆是高树林在马路上捡拾的孤儿,用一碗米汤救活了他;菩提也是高树林他们救的,有一年,他们在路上行走,远方跑来了一个人,腿上还带着伤,见到他们,拿出两个金元宝,他指指后面,又指指两个金元宝。他们明白什么意思,就把菩提藏在车厢里,对追来的村民说:“有人向前跑走了。”骗过了村民,也救了菩提。此后,菩提和他们搭伙,一起行骗偷窃,菩提是新疆人,他说的话很少有人能够听懂。
    青儿和翠儿是什么关系,她们怎么来到马戏团。我没有问,翠儿也没有说。
    到了后半夜,我们还毫无睡意。翠儿喝了一瓷碗凉开水,说她的体温降下来,疾病好了。我听见她很高兴。
    翠儿说:“给姐姐讲故事,姐姐最爱听故事了。”
    我想了想,就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老师在私塾学堂里讲的。说是有父子两个,第一次从山里走出了山外,看到山外一眼就望不到边的天空,儿子就说:“爹啊,山外的天空真大,这天空要是阴的话,起码需要半年时间。”他爹左右看看,然后对儿子说:“好我娃哩,你怎么说出这么笨的话,这要是被人听见了,还不知道会怎么笑话。爹告诉你,山外的天,要阴的话,不需要半年,两个月就足够了。”
    翠儿咯咯地笑起来,她说:“你的故事还没有我的好听呢。”
    我说:“那你说你的。”
    翠儿说:“山里有一个傻女子,她妈从小告诉她,不能吃亏,谁要是欺负你,你就要加倍还给他。有一天傻女子回家,高高兴兴给她妈说,今天我占便宜了。她妈问,占什么便宜了?她说:我在大街上看到一个男子,碰了我一下,我就碰了他两下;他把我的脸摸了一下,我就摸了他的脸两下;她用胳膊勾着我的胳膊向僻巷走,我也用我的胳膊勾着他;在僻巷,她解开我的裤子,我也解开他的裤子;他把我弄得流血里,我把他夹得流脓哩。”
    我听不懂,就问:“怎么会流血,怎么又会流脓?”
    翠儿摸着我说:“傻小子长大了就明白了。”

    那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睡着了,反正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翠儿说:“我们出去逛街?”
    我说:“好啊。”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逛街了。
    这是一座县城,那时候的县城也只有一条主街,其余的都是小巷子。街道边是杂货店、布匹店、馒头铺、包子铺、铁匠铺,店铺很少。县城的边缘有一座城隍庙,城隍庙里供奉着说不上名字的一尊泥塑,城隍庙的对面是戏台子。那时候的建筑布局很有讲究,城门对戏楼。戏楼说的是戏台子,城门说的是城隍庙。戏子唱戏,既让观众看,也让城隍老爷看。
    我不爱看戏,戏台子上那些脚上穿着靴子,身后插着背旗的人,好长时间站着不动,咿咿呀呀,让人心烦。但是,翠儿很喜欢看戏,她忘神地盯着戏台子,脸上带着或怒或喜的表情。
    戏台子下的人很多,我呆着无味,就一个字走出戏园子玩。戏园子外有几个孩子在弾杏仁,把四个杏仁洒在地上,对方取走其中的一个,你要把相隔最远的两个弾在一起,相撞后,就算你赢;如果没有弾响,就算你输,让位给对方洒杏仁。
    我加入了他们中间一起玩。
    刚刚玩了两把,突然听到后面传来吵闹声,我回头一看,看到翠儿急匆匆地走出来,身后跟着几个浪荡男子,其中一个男子把手搭在了翠儿的肩膀上,不让翠儿走。我看到这个情形,就一把抓起杏仁,跑过去,拉着那个男子垂下来的另一只手,狠狠地咬了一口。
    那名男子因为疼痛,就放开了翠儿,弯下了腰。其余几名男子扑过来,我把手中的杏仁扔向他们,他们一齐停住了脚步。趁着这个时机,翠儿拉着我一溜烟地跑了。
    他们在后面追赶,但是那天县城的人很多,属于一年一度的庙会。翠儿拉着我,在街巷三拐两拐,就摆脱了追击。
    那几个浪荡男子可能是本地人,我们不敢再回客栈了,就一起顺着大道向南走,追赶马戏团。
    此前,我们约好,在一个叫做方家庄的村落聚集。
    两天的亲密接触,我对翠儿已经有了一种依赖感,也许把她当成了母亲,也许把她当成了妮子,也许把她既当母亲又当妮子。
    我觉得世界上只有翠儿才是我的亲人。
    方家庄是一个大村庄,我们路上询问的时候,几乎人人都知道这座村庄。方家庄距离县城很远,我们走了一天也没有走到。
    夜晚来临的时候,我们住在一户人家里。这户人家的老太太吃斋念佛,她把她家的上房打扫干净,让我们居住。这户人家也只有三个人,除了老太太,还有儿子儿媳。
    老太太给我们熬了一锅小米粥,溜了几个馒头,从腌菜缸里捞出两节红萝卜,我们刚准备拿筷子的时候,从门外走进了一对男女,那是老太太的儿子儿媳。
    老太太说,小两口在县城做点小生意。那个儿媳显然经多见广,她和翠儿年龄相仿,但在外人面前丝毫也不害羞,她大方地拉着翠儿的手,说:“你咋长这么好呢,就跟戏台子上的人一样。”其实戏台子上唱戏的那些人都是浓墨重彩,真实的人未必就有翠儿好看。
    小两口和我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他们谈笑风生,显得很开朗,丈夫把萝卜丝夹给妻子吃,妻子的脸上满是幸福的神情。丈夫还要夹给妻子萝卜丝,妻子用筷子娇嗔地挡住。简简单单的萝卜丝,也让他们吃出了恩爱和幸福。吃完晚饭后,小两口偷偷地手拉手,走进了他们的房间,两人的脸都红扑扑地,翠儿望着他们,脸上有一种怅然和羡慕的表情。
    晚饭后,我们坐在堂屋里,和老太太聊天。
    老太太家是过去的大户人家,刚进门有照壁,照壁上镶嵌着石头雕刻的花朵和竹木,照壁后是宽敞的院落,院落的两边是厢房,厢房的墙壁上有砖石镂刻的图案,厢房后是上房,上房共有三间,中间是堂屋,相当于今天的客厅,两边是客房,相当于今天的卧室。那对小夫妻睡在厢房里,我们睡在上房里。
    堂屋布置豪华,门扇是对开的四扇木门,上面有木雕的福禄寿喜图案,窗户是花格木窗,上面有新糊的窗户纸,还贴着红色的窗花。堂屋里的正中摆放着一张八仙桌,八仙桌的正中放着一张画像,过去的乡间没有照相,人们只能画像。八仙桌的上方,是一张古色古香的图画,图画上有一只麋鹿,卧在一棵盛开的梅花树下。
    堂屋里件件都是宝物,要是放在今天,光这堂屋的物件,都能卖个好价钱。
    我看着八仙桌上的画像,就好奇地问:“这是谁?”
    老太太说:“是我男人,两年前走了。”
    老太太又问起了我们的情况,翠儿看着我,好像生怕我说出口,我也知道我们干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就干脆不说了。翠儿支支吾吾,面红耳赤,不知道该怎么应答。
    老太太笑吟吟地看着翠儿:“不要紧,说不出口,就是有难处。你要是缺什么,就说一声,谁能没有个难处?”
    翠儿点点头。
    老太太看着我说:“这是你弟弟?”
    翠儿又赶紧点点头。
    老太太说:“你看娃穿的这件棉衣,又脏又破,你们日子肯定也不好过吧。”老太太起身走出堂屋,走进了一间厢房,过了一会儿,她又走出来,手中多了一对银镯子,她把银镯子交到翠儿手中说:“快要过年了,把这对镯子卖了,给娃置件新棉衣。”
    翠儿惊慌地站起来:“这怎么能成?”
    老太太说:“来的都是有缘人,是菩萨把你们送到我家来。这对镯子你要收下。”
    翠儿拿着银镯子,装起来也不是,放下去也不是。
    老太太又说:“本来家里还有些钱,前两天村子里来了马戏团,儿子儿媳不在家,我出去看马戏,回来看见家里的银元票子都被偷光了。这对银镯子是我的嫁妆,包在衣服包袱里,没有被贼发现。”
    翠儿听到这些话,像被火烫伤了一样,赶紧把银镯子放在了八仙桌上,我看着面目和善的老太太,不敢说一句话。

    那天晚上,老太太和翠儿好像说到了很晚,我听了一会儿,就连连打呵欠。老太太用铜盆打来洗脚水,让我泡脚,又替我脱了衣服,把我放进厚厚的被窝里。老太太说:“你看看你这身棉衣,破成了这样,棉絮都露出来,怎么能挡风?啊呀,还有虱子啊,这么多虱子。”
    老太太把我的破棉衣破棉裤拿了出去,然后拿着针线进来了,她说:“我娃小时候穿的棉衣棉裤还在,就是有点大,我改一改,你明天就能穿了。好好睡吧。”、
    老太太走出去了,我的被窝也开始暖和过来。我突然感觉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摸,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了两行眼泪。
    我睡在被窝里,听到堂屋里传来老太太和翠儿的说话声,他们说着这一带的风土人情。我打了一个常常的哈欠,睡了过去。

    等我睡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身边的床上,翠儿头靠着墙壁,身子埋在被窝里。她的眼睛红肿红肿,好像刚刚哭过了。
    我钻进翠儿的被窝里,挠着她的痒痒说:“哈哈,你们哭了,你哭了。”
    翠儿厌烦地拨开我的手臂,她说:“别闹,安静点。”
    我不敢再闹了,就问:“昨晚你几点睡觉了?”
    翠儿说:“我一夜没睡觉。”
    我说:“一夜没睡觉,你干什么?你不瞌睡?”
    翠儿说:“没干什么,我不瞌睡。”
    真奇怪,既然没干什么,又为什么一夜不睡觉,我很想不通。
    我正在苦思冥想的时候,传来了敲门声,是儿媳妇在敲门,她问:“睡醒了没有?醒来了就吃饭。”
    翠儿答应一声,就走出去了。我跟着翠儿走出去,这才发现太阳已经升到了东边的树梢。

    吃完饭后,我们都出门了,我们就跟着老太太去上山,老太太的儿子和儿媳去了县城做生意。
    距离村庄三四里地,有一座山。山不高,但险峻。山顶有一座寺庙,年代久远,山脚到山顶有一条石头路。那时候的寺庙都是不收钱的,那时候的寺庙也远不如今天这样香客众多。
    山顶上松柏葱茏,即使在冬天,也是一片翠绿。寺庙掩映在松柏丛中,显得异常幽静而肃穆。这座供奉着菩萨的古老建筑,其实不能叫寺庙,应该叫庵堂,因为里面的住持是尼姑。
    尼姑手持拂尘,面容安宁,眼神平稳,我看不出她的年龄,更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老太太和翠儿一起上香,然后向菩萨跪拜。翠儿的神情很严肃,动作很轻缓,我从没有见到过翠儿这种表情。
    跪拜结束后,老太太和翠儿跟着尼姑走进了内室。我跟着走进去,从后面拉着翠儿的衣襟,翠儿一把推开了我,她说:“你在外面玩,别进来。”
    我在外面玩了一会儿,看一群麻雀在台阶下抢食虫子。一直麻雀叼着虫子飞远了,其余的麻雀唧唧咋咋追上去。麻雀飞走了,我也感到百无聊赖,就来到内室外,搬了两块石头垫在脚下,从窗缝里看他们在里面做什么。
    尼姑坐在蒲团上,老太太也坐在另一个蒲团上,翠儿坐在一张小凳子上。
    我听到翠儿说起了她的家世,此前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翠儿和青儿是姐妹两个,她们在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父亲,母亲生活无着,带着她们两个嫁给了一个走江湖表演马戏的人,这个人就是高树林。
    高树林培训她们两个表演杂技,高树林出生于马戏杂技世家。她们还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一些杂技,也能够独立表演了。每天晚上,他们四个人住在一张炕上,在她们小时候,就一直是这样。
    她们两个渐渐长大,出落得非常漂亮。但是,高树林和母亲的吵架变得频繁起来。突然有一天,母亲死亡,不知道患的是什么病症。
    此后,床上只剩下了他们三个。夜晚睡觉的时候,他们三个人睡在一个被窝里,她们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妥,因为从小到大,他们就是这样。
    有一天,树桩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树桩是一个耍猴的人,也是常年走江湖的。在树桩的建议下,他们开始乘着马车表演马戏杂技,因为内容丰富多彩,他们在远近有了名气。
    再后来,鹞子、线杆、菩提、呆狗都加入了进来,他们人群庞大,一边表演,一边偷窃。
    我在窗外听到翠儿说到了我的名字,就凝神静听。
    尼姑问:“你妈死的时候是什么症状?”
    翠儿说:“她满脸乌青,圆睁双眼,看起来很恐怖。”
    尼姑说:“你和他睡在一起,都做了什么事情?”
    翠儿说:“他爬在我的身上,把他下面的东西伸到了我的身体里。”
    尼姑问:“你为什么要让他这么做?”
    翠儿说:“他是我的父亲,他说每个父女都会睡在一个被窝里,都会这样做的。”
    尼姑和老太太对望一眼,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我本来想她们会说到我的,但是她们没有说到我。
    我感到索然无味,刚想离开,突然听到尼姑说话了。尼姑说:“这一切都和你想象的不一样,也和他告诉你的不一样。”
    翠儿望着尼姑。
    尼姑说:“你母亲带着你们姐妹俩来到他家,他教会你们表演杂技。在你们渐渐长大后,他对你们动了歪念头,想要占有你们的身体,你母亲不答应,他就毒死了你母亲。没有了你母亲的阻拦,她就顺利地霸占了你们。为了让你们心甘情愿被他占有,他用谎言欺骗你们,胡说什么每个父女都会这样做。他担心你们会觉醒过来,所以他避免你们和外界接触,尤其是不让和成年男子接触。”
    翠儿望着老太太,又望着尼姑,她问:“真是这样吗?”
    尼姑说:“真是这样。”
    翠儿还在将信将疑,她问:“你怎么知道?”
    尼姑抬起头来,眼睛亮光闪闪,眼光似乎穿透了房屋,她说:“我以前是红灯照的人,和姐妹们挥舞大刀走进北京,决心扶清灭洋,匡扶社稷。然而,老佛爷出卖了我们,和洋鬼子勾结在一起,绞杀红灯照,我从死人堆里逃出来,在河北隐名埋姓,与大师兄成家,想过安稳日子。但是一年后,清军又找到我们隐居的山中,大师兄被害,我出家当尼姑。这一来就二十多年了。”
    尼姑接着说:“我也有父亲,但是我从十多岁开始,父亲从来就没有碰过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只有大师兄,也就是我的丈夫才能碰。那个人不是你的丈夫,当然不能碰你。”
    翠儿惊叫一声,双手捂住了脸,他的话语从指缝里透出来:“怎么会这样啊?!”
    大家看后留个言,说说自己的感受,如果觉得有意思,我就再更新。
    她们的话我听得似懂非懂,我看到翠儿在哭,就想推门进去,我在潜意识里对翠儿有一种依靠感。可是,想到刚才翠儿推出了我,不让我进去,我又不敢进去。
    房间里再没有了说话声,只有翠儿抽抽搭搭的哭泣声。我本来想听他们说呆狗,但是他们一直不说呆狗,我感到很失望,就从石头上跳下来,在寺庙里寻找好玩的东西。
    寺庙里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地面上有一堆石子,我为了解闷,就拿起石子,一颗颗地丢在银杏树的树干上。刚刚丢了两颗,突然看到他们从内室里走出来了。
    翠儿的眼睛红红的,她拉着我的手臂,走出了寺庙。我们的后面跟着老太太,老太太向站在台阶上的尼姑挥舞着手臂。
    翠儿一路上都低头走着,没有和我说一句话,我想说话,可是看到她阴沉沉的脸,又不敢说话了。
    回到老太太的家中,已经是午后,老太太张罗着要做午饭,翠儿和我走进了上房里,她很严肃地看着我,她红肿的眼睛看得我发毛。
    翠儿问:“你喜欢不喜欢我?”
    我努力地点点头。
    翠儿说:“你做我男人,我把你养大,我老了后你要照顾我,行不行?”
    我想起了妮子,我在心中想当妮子的男人,可是妮子的那个村庄我再也回不去了,因为我们一直向南走,走过的路绝不重复,怎么办?那就先给翠儿当男人吧。其实给翠儿当男人也不错,她能够搂着我睡觉,还让我吃她的乳头。所以,我又赶紧点点头。
    妮子说:“我失了身子,你还会不会喜欢我?”
    我不懂什么叫失了身子,当我懂得这个概念的时候,已经到了三年后,三年后,我才知道失了身子的女人,就如同失了腿脚的男人一样,注定了一辈子坎坷曲折。但是,我看到我一点头,翠儿就高兴,又赶紧点点头。
    妮子说:“那你以后就要听我说,好不好?”
    我还是点点头。
    翠儿说:“他们偷了这户人家的银元和票子,我要去追回来,拿到银元和票子后,我们就回到这里好好过日子。我给这户人家做女儿,你做女婿。”
    我害怕翠儿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就赶紧说:“我也去。”
    翠儿说:“好的。我们吃完饭就出发。”

    吃完午饭后,翠儿和我一人口袋里揣了两个馒头,就上路了。为了能够尽快赶上马戏团,我们一路都没有歇脚,凡是遇到大点的村庄,就打听是不是有过马戏表演,每个村庄都无一例外地说,马戏团表演过了。肯定每个村庄在马戏团表演的当天,都有过失窃,但是他们都不会怀疑是马戏团干的,也不会怀疑打听马戏团的这两个人,是和马戏团的窃贼是一伙儿的。
    要找到马戏团很简单,他们的表演就是路标。
    四天后,我们终于赶上了他们。在一个叫做交城堡的地方,马戏团正在表演。我们赶到的时候,打麦场正在表演猴子爬杆的节目。
    我们的过来,让马戏团的每个人都感到很意外。我看到有两个孩子和他们站在一起,顶多十岁,他们看到别人拍我的肩膀,也跑来拍我的肩膀。
    我问:“这两个小不点是谁?”
    高树林笑着说:“我新招的徒弟。”
    高树林走过去想拍翠儿的肩膀,翠儿一闪身躲过了,高树林有点尴尬,也有点恼火,但是看到有那么多人在周围,他隐忍不发。
    我问高树林:“从哪里找来这两个小不点?”
    高树林说:“我和他们的家人订立有文书的,在他们三年后学到本领的时候,送他们回家团圆。”
    我说:“我问从哪里找来他们?”
    高树林突然变了脸色说:“你他妈的话真多。快点准备,一会上场。”
    我是一个饶舌的孩子,几天没有见到高树林,就忘记了他是什么人,他对我态度稍微好一点,我就沾沾自喜;而他一发了脾气,我就感到惧怕。
    我伤了自尊心,就偷偷看翠儿是否留意到,因为他说过我是他的男人,在自己的女人面前伤了自尊,是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情。我看到翠儿冷冷地看着高树林,就像望着一个陌生人一样。
    我们行踪不定,绝对不会走回头路,全国这么多村庄,我们一天走一个,一辈子也走不完。这两个小不点的父母把孩子交给马戏团,别说三年,就是三十年,三百年也找不到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马戏团的秘密,但是他们像刚刚进入马戏团的当初的我一样,丝毫也不知道。
    那天,我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样走绳索,我站立在绳索上,用熟悉的眼光看着脚下的村落,我看到右边第六家的院子里,站着一个晒太阳的孕妇,孕妇穿着异常臃肿的绸缎棉衣,她的身后,是敞开的房门,房门前晾晒着两个木箱,木箱的棱角用黄铜包裹着。这样的箱子是那个年代的奢侈品,只有富贵人家才会有这样的东西。这种箱子一般都是用楠木做成的,价格很贵。这户人家一定很有钱,说不定还有留样经历的人。
    我正入神地看着,突然看到那名孕妇倒在了院子里,大张着嘴巴,好像在喊什么,她的手臂努力向前伸着,躬着腰身,像一只虾一样爬在地上。他扭动了两下,突然就不再动了。
    我非常害怕,急忙走到了旁边,用手抱着木杆喊:“那边有人死了,那边有人死了。”
    观看的人群轰地散开了,有人在下面大声问:“在哪里,在哪里?”
    我说:“右边第六家,右边第六家。”
    一名男人大声叫喊着,像被烧着了屁股一样,他跑向了村中,身后是一大群男人和女人。我听见有人说:“你妈的耍胆大哩,老婆都成那样子,你还跑来看马戏。”

    人群离开后,我们收拾好道具,装上马车,离开了那座村庄。这一路上,我们走得慢慢腾腾,完全不像以前很多次的那样飞驰。树桩把鞭子抱在怀中,任由两匹马自由散漫地走着,爱走多快就走多快。高树林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我知道他对我有意见,因为我在绳索上大喊大叫,走散了人群,让马戏团今天没有收获。
    我想给高树林解释几句,但是看着他那张能刮出一层铁锈的黑长脸,又有些胆怯,不敢多说。我想,也许多说了,也没有什么用处。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我们走进了一座山坳里,这里四面都是山,只有一条小道通往山里。而且这条狭窄的小路还是一条绝路,有进无出,出来只能原路返回。
    山坳里有一座村庄,仅有几户人,这几户人家的房屋挨挨擦擦地挤在一起,就像在互相取暖一样,他们的房屋上铺着的不是瓦片,也不是茅草,而是石片。黧黑色的石片呈不规则的长方形,像鱼的鳞片一样覆盖在房顶上。村庄里非常安静,听不到往常见到的鸡鸣狗叫声,也听不到孩子的哭闹声。
    高树林说:“呆狗,你他妈的去村中看看,找间房屋借宿。”
    我跳下马车,带着将功赎罪的心情,独自走进村庄里。我担心村庄里有突然窜出来的狗,就故意把脚步踏得很响,故意大声咳嗽,可是,村庄里一片寂静,连一片树叶落下来的声音都能够听见。
    我走进第一户人家,突然看到院子里倒着一个男人,他的身边还有两个桶和一副挑担,看来是他正在挑水的时候,突然滑倒在地,就再也没有站起来。我问:“有人没有?”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院落里飘荡,没有回音。我向房门前望去,看到房门前的台阶上,还倒着一个女人,她的手臂向前伸着,一条腿斜伸,一条腿压在身体下。女人的旁边,还有两只倒在地上的母鸡,翅膀耷拉着,像醉倒了一样。
    看着这一切,我突然感到极度恐惧,双脚开始打颤,连一句话都喊不出来了。我转身就跑,跑了几步,突然跌倒了,我爬起来又跑,终于跑到了马车跟前,跑得口水直流。
    高树林问:“怎么了?撞鬼了?”
    我指着那座院子,惊魂未定地说:“全死了,人呀鸡呀全死了。”
    树桩站在马车上,他望着村庄说:“那边树下还死了一个人,啊呀,村道下还有一个人死了。”
    树桩跳下马车,拉着马笼头,调转车头,然后坐在车辕上,猛抽了一声响鞭:“驾,驾,驾。”
    马车发疯般地向山外驶去,我坐在车厢里,五脏六肺都被震翻了。我的身体忽而撞在线杆的身上,忽而撞在高树林的身上,高树林没有对我发脾气,黄昏的天光中,我看到他的脸蜡黄蜡黄,眼睛中露出了惊慌。猴子吱吱叫着,紧紧抱着凳子腿,像抱着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感到很奇怪,莫非那座村庄真的有鬼?
    马车跑了很久,两匹马跑得气喘吁吁,接连不断地打着响鼻,它们的浑身都汗湿了。跑出了山坳后,树桩这才吆停了马车。我们从马车上跳下来,看到这是已经是山外,星光垂旷野,万籁俱寂。
    我终于忍不住了,我问树桩:“为什么要跑?”
    树桩说:“能不跑吗?跑得慢,你就死了。”
    我问:“村子里有鬼?”
    树桩说:“村子里没鬼,但是有瘟疫。你看到的那些死尸,都是中了瘟疫死的。”
    我问:“啥叫个瘟疫?”
    树桩说:“瘟疫就是一种毒气,这种毒气很厉害,吸一口就会死。”
    我又问:“那现在没毒气了?”
    树桩说:“毒气只在山坳里有,平原上没有。”
    想到刚才的经历,我突然毛骨悚然,我走进了那座村庄,看到了那些死尸,肯定也吸了一口毒气,那么我就要快死了。一想到死,我就浑身瘫软了,我坐在地上大哭:“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树桩踢了我一脚:“起来,你他妈的要死的话,早就死硬了,还能活到现在?”
    我站起来,疑惑地望着树桩:“你不是说吸一口毒气就会死?我肯定吸了很多口。”
    树桩说:“毒气肯定散了,要不散的话,你连村子都走不出。”

    这天晚上,我们只能睡在旷野里,找了一块背风的悬崖下,点燃了一堆篝火,围着篝火取暖睡觉。树桩给马倒了草料,马在篝火旁津津有味地吃着。
    夜晚的旷野非常恐怖,能够听到时远时近的猫头鹰的叫声,还有不知道什么动物跑过的沙沙的脚步声。我憋了很久的大便,终于快要憋不住了,我说:“我想拉屎。”
    树桩说:“拉屎去一边拉去。”
    我说:“我害怕,谁跟我一块去。”
    没有人说话,翠儿操起一根木棍说:“我陪你去。”
    我走出了篝火圈外,树桩在身后喊:“到下风处走,拉在上风处,就把臭味飘过来了。”
    我又翻身走向下风处,翠儿跟在我的身后。我们走出了几十米远,才停下来。
    我揭开裤袋蹲下去,翠儿也蹲在我的对面,她问:“你知道他把钱藏在哪里?”
    我说:“我不知道。”
    翠儿说:“每天偷钱,每天偷钱,银元票子应该有一大堆了,他要是带在身上,那么大一堆,我们能够看到的,可是,我们看不到,就说明钱没有带在身上。”
    我问:“他不带在身上,还能放在哪里?”
    翠儿说:“是啊,会藏在哪里呢?”
    我拉完屎,自作聪明地说:“肯定是埋在什么地方了?我们回去刨出来。”
    翠儿说:“不可能,天天埋,以后就要天天取。再说埋了后还不一定能够找出来。我们一路南下,这些地方以后再不回来了,又怎么取?”
    我说:“那会在哪里?”
    翠儿说:“我也不知道。”
    我说:“那就是藏在他的衣服里。”
    翠儿说:“你知道一枚银元有多重?一堆银元有多重?他要把那么多银元装在身上,还怎么走路?”
    我说:“那你说会在哪里?”
    我刚刚说完,远处传来了野狼的嚎叫声,声音低沉而恐怖,我一听到狼叫声,就浑身哆嗦,想起了刚被拐卖出来的那一个夜晚的情景。
    翠儿拉着我走向篝火边,他在我耳边低声说:“好好留意他把钱藏在哪里?”
    回到篝火边,时间不长,我就想睡觉了,看到别人也在打瞌睡。树桩说:“谁半夜起来,就给火堆上加点干柴,别让火熄灭了。”然后,树桩就躺倒睡着了。旷野上别的没有,柴禾多得是,在地上随便一扒拉,就是一把干柴。
    没有人说话,我也就睡着了。我知道只要有篝火,狼就不敢靠近。再说,我们还有两匹马,一只猴子,如果有狼走进,猴子和马匹都会提前示警。
    夜半时分,我醒来了,给火堆上加了一些柴禾,看到别人都睡得很香,想起了翠儿让我留意高树林藏钱的话,就偷偷爬起来,慢慢摸到了马车上,我翻看着马车上的所有东西,都没有找到钱;我又在钻进了马车下面,还是没有找到钱。后来,因为找不到钱,我只好作罢,又回到篝火旁,看着边拉鼾声边磨牙的高树林,想,他会把钱藏在哪里呢?
    天亮后,我们又出发了,顺着那条走出山坳的道路,走到了一个三岔路口,然后拐上了另一条道路。这条大路肯定是通往南方的道路。我们在路上见到了挑担扛包的行人,还有迎面驶来的大车,我们更相信了这才是康庄大道,而昨晚所行走的,只是一条通往山坳的小径。
    我们走出了十几里远,前面还没有村庄,大家饥肠辘辘,有人提议埋锅造饭,有人提议再向前走一段,看能不能遇到村镇。突然,身后的旷野上烟尘滚滚,有一队人马向着这边狂奔而来。
    高树林和树桩面面相觑,惊恐不已,菩提像只老鼠一样,全身缩成一团。我正在想这些人是干什么的,高树林突然高声喊:“快走,快走。”
    树桩甩响了长鞭,马车开始飞驰起来。然而,马车再怎么跑,也跑不过骑马的人,他们和我们的距离渐渐接近了。树桩看到沿着大道,无法摆脱追击的人,就把马车赶向路边的山坡。然而,骑马的人也追上了山坡。山坡上面有一片树林,高树林大喊:“跳下来,钻进树林里,快!快!”
    我们刚刚跳下马车,后面骑马的人一齐从马上跳下来,领头的一个人高喊:“恩人,不要惊慌,我们是来谢恩的。”
    我们迟疑地停下了脚步,不知道我们对他们会有什么恩情,他们为什么要对我们谢恩。
    领头的那个人来到我的面前,突然跪倒在地,他说:“要不是你,我的老婆娃娃都死了。你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怎么会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该不是把人认错了?
    高树林走上前去,他笑呵呵地搀扶起那个领头的人。领头的人一挥手,后面一个人从马背上解下了一个口袋,抱在怀里。口袋很沉重,他抱在怀里显得脚步趔趄。领头的那个人指着口袋说:“不成敬意,请笑纳。”
    高树林解开口袋,一看,里面是白花花的银元。高树林说:“这怎能行?这怎能行?”他装着要把口袋推给那些人,可是只有推辞的姿势,双手就是不碰口袋。
    领头的人拍着我的肩膀说:“多亏这个小兄弟昨天给我们说,要不然我妻子临产,我都不知道,母子都会危险。昨天生了,生了两个小子。”
    高树林双手抱拳说:“恭喜恭喜,喜上加喜。”
    那伙骑马的人放下装满银元的口袋,就离开了。高树林拿起一枚银元,凑近嘴巴吹一下,然后放在耳边倾听。他兴高采烈地说:“真真的响元,货真价实。哈哈哈哈……”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我唯独看到翠儿脸上的表情神秘莫测,他看着那袋子银元,又看看我,似有所思。
    高树林说:“回去,回去,坐车,坐车,前面不管是碰到县城,还是碰到镇子,都不走了,今天放假一天。一人分两个响元,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欢看。喜欢看的人多了,我就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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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8-20 21:01:43  更:2021-08-20 21:1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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