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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原创连载】梅花镇,一座存在于画卷里的鬼镇[第1页]

作者:一碗扁食
首页 本页[1] 下一页[2] 尾页[80]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二月的风还有些侵骨,李寂然拎着旧藤箱,来到梅花镇时,天色还没有亮。
    与镇口的两株梅花擦肩而过,李寂然鼻端嗅到一股郁郁的冷香,不过这香味里隐约有些腥……


    再往前走,就是幽深的街巷,几盏气死风的纸糊灯笼挂在屋檐下,照出青石板的路,以及路中间一位长发蒙面的白衣女子。


    “闪开。”李寂然淡淡地呵斥。
    白衣女子身躯一震,听话地让开道路,退到一旁。


    待李寂然经过她的身边,她撩开黑发,露出半边俏脸,讨好地对着李寂然一笑。
    笑送李寂然走远,一股打着旋的穿堂风掠过,掀起白衣女子另一半遮脸的黑发,却是森森的半边白骨。
    穿过街巷,李寂然走到一座石桥附近,这石桥畔也有梅花,还是百年的老梅,枝干瘦硬,斜斜地遮住了石桥前的一座凉亭。
    凉亭里,有两人对坐弈棋,他们俱无面目,肤色一白一黑。

    这两人看到李寂然,立刻抛下手中棋子,飘过来堵到他跟前。
    “回去。”他们一同发声。

    李寂然摇头,站立不动。
    “这是亡者的居所,生人不能入内!”两人的声音变得严厉。


    “创造者呢?创造者也不行吗?”李寂然突然笑了,从怀中掏出一块陈旧泛黄的玉符。
    “你是创造者的后裔?”这两人顿时大惊失色,倒退着往后纵跃,半空里化为两道黑雾,遁向小镇深处。
    收回玉符,李寂然过了桥,他不再往前走,就在河岸边寻寻觅觅。
    最后他寻到一所空置的宅邸,推开门,拎着旧藤箱入内。

    大约是吵醒了隔壁的邻居,有妩媚的嗓音隔着院墙询问:“谁?”
    李寂然边走边答:“新来的,明日拜访。”

    隔壁刹那没了声音,显然不再好奇。
    李寂然摇摇头,也不去好奇这新家的邻居。步入一间厢房,他放下旧藤箱。

    ……

    第二天早晨,收拾妥当的李寂然负手出门,同昨夜相比,小镇此时一点儿都不像鬼蜮。
    润泽了露水的梅花绽放得越发娇艳,朝阳铺在河中,亦是波光粼粼。

    有早起的老妪在河边刷马桶,李寂然站在桥上,看得有趣,便俯身与她打了一声招呼。
    不料老妪被他一喊,踉跄地就跌落河中,须臾化成一尾游鱼,摇头摆尾地钻进水底不见踪迹。连带来的马桶也丢弃河岸不顾。

    这定是胆小鬼,李寂然无语地猜测。


    返身下桥,李寂然继续闲逛。
    身后的房屋街道,小桥流水,那些梅花,甚至那只马桶,渐渐幻化成一副画卷……
    李寂然行在画卷中,画卷挂在一间斗室的雪白墙壁上。
    四周别无余物,只在地上有 。

    若干时日,一白发苍苍的老仆推开斗室的门,他拾起地上的信,费劲阅读。
    读完信,老仆转身出去,再回来手里拎着一个旧藤箱,款式与李寂然带进画卷里的竟是一模一样。

    小心翼翼地揭下挂在墙壁上的画卷,老仆将之收纳入旧藤箱,颤巍巍地出了门。

    ……

    颠沛流离,老仆带着画卷在尘世中辗转。他看着要死不死,却顽强地又活了数十年。
    熬到最后实在熬不住了,他寻了一家小客栈栖身,把画卷取出挂在床头,安详地闭目而逝。

    客栈主人安排完老仆后事,自然也得到这幅画卷,见其精美,于是珍而藏之。
    他将画卷挂在自己的卧室,每日端详,瞧得久了,总隐隐觉得画中人会动。

    一天月夜,他睡不着,执蜡烛又在画卷前徘徊,月光洒在画卷上,他恍惚闻到梅花的香味,伴随着淡淡的腥……
    他看到画卷的镇口街巷,隐约飘出一白衣女子,可惜长发遮面看不清容颜。

    他举烛凑近画卷用嘴去吹,竟然真的吹开了白衣女子半边长发,露出一张俏脸。
    这张俏脸如猫爪,挠得他心痒难耐,鼓起腮帮,他努力要把白衣女子遮面的长发全部吹开……

    ……

    那一晚,客栈老板究竟看到了什么,没有人知晓。
    街坊传闻,只听到一声惨叫,然后客栈就失火了,烧得是一干二净。
    而在搜出客栈老板的尸体后,法医居然判定他是先被吓死的。
    从此无人敢靠近客栈的废墟。

    这般又过了数载,人们渐渐忘了客栈的旧事,一些顽皮的小孩把这里当成了游乐园。

    他们在这里翻捡瓦片砖块,捉蛐蛐,或者躲迷藏。

    其中有一位小孩,在捉蛐蛐的时候,幸运地又翻出了画卷。
    历经火烧水浇,风吹日晒,画卷还是如同新的一样。

    小孩高兴地把画卷带回家,当成了玩具。
    但是新鲜劲过后,很快也就束之高阁,彻底忘记了它。
    画卷这一串传奇般的经历,画卷中的李寂然自是完全不曾知晓。
    他隐在梅花镇中,与一群亡者为伴。听幽魂夜唱,观白骨舞蹈,醺然忘了时日。

    若非人鬼殊途,他甚至想娶了隔壁的女鬼,与她同卧棺材,生七八个可爱鬼子,绕膝弄哺。
    当然,这只是想象,就算他肯,人家也不乐意的,他身上强烈的活人气息,非厉鬼承受不住。

    这一点,亭中的黑白二妖,最是深恶痛绝。他俩被李寂然纠缠,忍着阳气侵蚀之苦,不知道陪他下了多少盘棋。
    无数个夜晚,他们都在暗暗祈祷李寂然厌倦了这里,赶紧滚蛋。
    或许是黑白二妖的祈祷产生了效果。

    这一日,李寂然忽然有些想念外面的世界。

    作为一个修行者,念头一动,便会自然去做。他于是拎起旧藤箱,走出住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宅邸。
    像来时那样,他施施然往镇外行去。

    隔壁小娘子听到他的脚步声,赶紧从棺材里坐起,推开门,倚着门口的梅树,目送他离开。
    她咬着嘴唇,隐隐红了眼。

    李寂然走到镇口,长发蒙面的白衣女子亦早早躲到一旁,她掀开黑发欲笑,慌乱里却是掀错了方向。
    李寂然摇头,对着她白骨森森的脸颊一点,触指之下,娇嫩的肌肤迅速蔓延,遮盖住这半边白骨。

    “下次剪个短发,精神。”
    走远了的李寂然抛下一句话。
    从画卷里钻出来,迎面不是当初自己进入时的斗室,李寂然不禁有些头晕。
    他转目四顾,看到对面的墙上也有一幅画,而且里面的东西能动,还能发出声音。

    好歹也是在民国厮混过,李寂然很快明白这不过是更高级的留影机。
    撇撇嘴,李寂然目光从那些精致的家具上扫过,最终落到坐在沙发上的一位女孩身上。

    这女孩瞪圆了眼睛,正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李寂然。
    神色谈不上惊悚,但好奇是一定的了。
    好奇的人最是麻烦,李寂然赶紧回身揭下墙上的画卷,收好藏进旧藤箱,拎起就往门的方向走去。

    ……

    “你就这样走了?”女孩声音幽幽地在李寂然身后响起。
    “对啊。”李寂然回答。
    “也不打个招呼?”

    “你好!”李寂然回身,微笑着挥了挥手。

    “那副画是我的,是我爷爷送给我的礼物。”
    “不,它是我的。”李寂然反驳。
    “证据呢?”女孩质问。
    “我就是啊,难道你没看见我从里面钻出来?”
    见噎住了女孩,李寂然的手放到了门把上,此时只要轻轻一扭,他就可以打开门,彻底离开。
    然而偏偏就在这时,狡猾的女孩又反应过来,不再与李寂然争执画卷的归属问题,她另辟蹊径,刁钻地问道:“好吧,就算画卷是你的,保管费呢?这么多年我家替你保管,你难道就这样直接拿走?”

    修行之人最忌讳欠人情。
    李寂然叹口气,停下脚步。
    第二章
    孟大宝是城南路91号楼的保安。
    这91号楼历来传闻闹鬼。

    当然孟大宝是不信的,因为他在这上班一年,根本就没见过。
    不过架不住总有人好奇,特别是那些年轻人,经常组团过来探险,还美其名曰直播。

    这不,夜晚11点例行巡逻时,孟大宝又遇到两拨。
    第一拨人两男两女,第二拨人三男一女,他们一前一后,相隔十多米的距离,正鬼鬼祟祟地沿着消防楼梯往地下一层而去。
    孟大宝悄悄跟在他们后面,准备瞧准时机吓他们一吓,然后再将他们抓住,赶出大楼。
    只是想法虽好,跟踪其后的孟大宝却渐渐发觉有些不对劲。
    去地下一层的消防楼梯总共就那么多台阶,作为保安,孟大宝记得清清楚楚。可是现在,前面那伙年轻人下了足有上百级台阶了……
    这不是通向地下一层,而是通向阴曹地府啊!

    吓坏了的孟大宝浑身发软,一下坐到地上。他身上携带的手电筒、警棍等物,也随之撞击台阶,在空荡荡的楼梯间内,发出巨响。
    前方还在往下走的两拨人闻声回头,一同发现了孟大宝。

    大概也察觉了不正常,他们聚集到孟大宝身边。
    互相介绍后,一人问孟大宝:“保安哥,我们是不是遇到了鬼打墙?”
    “肯定的啊!这楼梯没那么长。”孟大宝哭丧着脸,懊悔自己不该跟着他们,应该一开始就把他们赶走。
    “啊!真的有鬼。”几位女孩顿时惊叫,声音在昏暗的楼梯间来回回荡。
    “试着往回走走看吧。”这时缓过劲来的孟大宝提议。
    两拨人都没异议,于是一起转身又往回爬。

    爬着爬着,一人突然抱怨:“好臭,这是什么味道?”
    孟大宝吸了吸鼻翼,果然也嗅到一股淡淡的臭味,像是死老鼠,又像是猪肉腐败了……

    ……

    孟大宝刚来91号楼当保安时,同事与他说过这大楼的一件怪事。
    也就是他没来之前的头一年,有四个年轻人深夜在大楼里失踪了,后来怎么找也找不着他们。


    当时孟大宝听得匆忙,忘记了这失踪的四个年轻人里面,到底是几男几女。
    或许是三男一女?也或许是两男两女?
    孟大宝抬头,嗅着鼻端越来越浓的腐臭味,慢慢放慢脚步,任两拨人都超过自己。
    看着走在前面的两拨人,他的心脏突然跳得好快,好快……
    “你们千万不要回头吓我!阿弥陀佛,千万不要回头!”他暗暗祈祷。

    或许是他的祈祷有了效果,前面两拨人忍着恶臭低头行走,居然真的没有一个人回头看他。
    只是,自己身后越来越近的喘息声又是谁?

    ……

    小婕现在很后悔,非常非常地后悔。好奇心害死猫,她觉得,自己也要被好奇心害死了。

    他们这个直播团队,本来计划就在大楼的一楼随便拍摄的,并不打算深入探索。
    可是不知道从哪又冒出另一四人团队,居然要去地下一层探险。
    小婕的队友被他们一激,头脑发热就跟着去了。

    当时走在楼梯间里,小婕就已然察觉到不对劲,因为没有哪段大楼的台阶会修得这么长,长到走了几百阶依旧无穷无尽。
    但那时,她还只是有些怀疑。

    后来遇见那个保安,小婕就觉得更不对劲了。因为他看大家的眼光怪怪的,并且作为一个保安,他居然躲到大家的最后面。
    鬼楼的故事,来之前小婕收集过一些资料,据说一年前,这里失踪了一位保安……

    空气里的腐尸味道越来越重,小婕低着头,不敢回头。
    一共九个人,心细的她却数出了十个人的影子。
    众人越走越是胆寒,腐臭的气息已然浓得让人窒息。但没有一个人再提这个话题了,甚至无人敢往旁边看一眼,所有人都害怕乱瞧会看到恐怖的画面。
    这般沉默压抑的气氛持续良久,直到前方突然又出现一个人。


    这人浑身民国风,穿着一袭白色的马褂,他拎着一个旧藤箱,就那么居高临下地静静地望着众人……

    目光温和又充满怜悯。

    众人不禁神情呆滞,屋漏偏逢连夜雨,难道又来了一只民国时期的老鬼?
    不过小婕与孟大宝,两人却突然一下子都感到安心了。
    小婕更是朝这年轻人走去,她伸出手,孩童一般拽住年轻人的衣服一角。

    “你叫什么?我为什么觉得你很亲切?”小婕茫然失魂地问道。
    “我叫李寂然,你觉得我亲切,是因为你住过我的梅花镇,我度过你。”

    这叫李寂然的年轻人说完,淡淡地瞥了小婕一眼,不再言语,转身就带领着众人往回走。
    一步,两步,三步……,跟着他只走了三步,众人眼前豁然开朗,无尽的台阶消失不见,大楼的大厅就在眼前。
    明亮的大厅中,两男两女的那一拨人,转眼变化成了干尸的模样,孟大宝的身后,亦转出另一位保安。
    只是这位保安的肌肉腐化的十分严重。适才的恶臭气息,就是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

    他们并排站在李寂然身后,五道透明的人影渐渐从五具尸体上浮现出来。
    透明人影的面目栩栩如生,不再是尸体上痛苦扭曲的表情,带着一种解脱后的安详。

    挥挥手,李寂然带他们出门。
    小婕和她的朋友们对视一眼,赶紧跟随其后。孟大宝也好奇地跟了过去。

    ……

    91号大楼的外面,原本是一条安静的街道。
    然而这一刻,它突然变成了一片旷野,旷野里开满了一树树梅花,梅花群中,隐约可见一座小镇。
    镇口青石板铺的街道上,一短发齐耳、婉约秀丽的白衣女子,站在气死风的纸糊灯笼下面,就像小镇的迎宾小姐。

    李寂然带领五位幽魂,及小婕等一干生人走过她身边时,她还非常专业地微笑致意。

    街道两旁的店面,此时都已经关闭打烊,小婕好奇地摸了摸那些陈旧斑驳的木板,触手温润的质感,告诉她这不是幻觉。
    再回望身后91号大楼,黑黝黝蹲在那就像一只巨兽,而底层亮着灯的大厅,就是巨兽择人而噬的大嘴。

    仿佛眼花,小婕看到一瘦小的女子身影正走进那大嘴……
    “又有人进楼了!”她忍不住焦急大喊。
    “无妨。”李寂然回头,“那是我新收的徒弟,进去收尾。”
    “大楼里难道还有鬼魂?”孟大宝闻言不安地插嘴。
    “鬼魂没有了,但造成这些鬼魂的妖魔还在。”李寂然目光变冷,“就是它活活困死了这五个人。”
    第三章
    孟大宝仍在91号大楼做保安,依旧经常赶走一批批的探险者。幸好李寂然带走五个鬼魂后,大楼里就再没有闹鬼的传闻。
    小婕偶尔会来看看他,当然只是顺带,她主要想看望的人其实是李寂然。


    李寂然在91号大楼斜对面租了一间民房,每天就坐在门口的躺椅上读书。当然这也是假相,真相是他总觉得91号大楼还有问题。
    他就像一个钓鱼的人,守着香饵静等大鱼上钩。
    等待的过程有些无聊,李寂然读了半个月的书后,便又索性开了一家酒馆。
    还是在91号大楼对面,名字就叫做黄泉。

    这黄泉酒馆没在工商局登记,因为一般人也看不见它。
    它实际上还是藏在画卷内,只不过出入口被李寂然设定到现实世界的一堵墙上。

    至于这酒馆里的服务员,李寂然从梅花镇随便招聘了几位,其中包括他以前的邻居,那位喜欢睡在棺材里的女子春兰;以及总是站在梅花镇口迎宾的萌妹子玲玉。

    黄泉酒馆开张的第一天,孟大宝特意送来了一串鞭炮祝贺。
    李寂然欣然接过这唯一的贺礼,随手高高挂在酒馆的门边燃放。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李寂然和孟大宝一脸笑呵呵。
    然而这一幕挺美好的画面,却让这条街上的人嘲笑了许久,在他们眼里,这两个傻子对着墙壁燃放鞭炮实在是莫名其妙。


    自然也有能看到酒馆的,但他们看到酒馆的名字又吓了一跳。
    于是总而言之,无论看到还是看不到酒馆的人,都认为李寂然与孟大宝的脑袋有坑。
    不过不管李寂然是否脑袋有坑,黄泉酒馆终究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是位身材胖胖的高中学生,今年读高二,名字叫做董温。他是觉得酒馆的名字很酷,所以才进来看看。
    他推门而入,第一眼就被酒馆角落的一口红漆木棺材吓了一跳。紧接着,棺材旁坐的春兰,那猩红的嘴唇又吓了他第二跳。

    转回身,他准备往外跑,萌哒哒的玲玉一下飘过去拦住了他。
    “这位客人,进来了你至少要喝一杯酒。”玲玉笑眯眯说道。
    “不喝不行吗?”董温哭丧着脸,眼前的小姐姐虽然好看,但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幸好这时,一直坐门口读书的李寂然走了进来,他身上带着外面的阳光味道,顿时让董温安心。
    不过他说的话,还是让董温觉得自己进了黑店。李寂然说:“酒馆第一天开张,你是第一位客人,可以给你优惠,只收你十元钱一杯。”
    十元一杯的酒倒是不贵,董温拿出十块钱,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哥,可以打包么?”
    这里阴森森的,他想早点离开。

    不过抬头看到李寂然瞬间垮下脸色,就差喊一声关门放狗的表情。他机灵地自己嘿嘿一笑,转圜道:“我开玩笑,开玩笑的。”

    端起玲玉给倒的一杯酒,看着里面颜色绿了吧唧的液体,董温环顾四周,发现这酒馆里居然没有桌子,只在那红漆木的棺材附近放了几把老式的太师椅。


    这装修真简陋!董温暗想,硬着头皮坐到红漆木棺材旁边。

    “小哥,听曲子嘛?”春兰凑过身子,舌尖在猩红的嘴唇上挑逗地舔了舔。
    董温浑身一哆嗦,杯子中的液体差点洒掉。“要钱吗?”他可怜兮兮地询问。

    春兰回望李寂然,见他微微地摇头,立刻回答:“不要钱。”
    “不要钱就来一首吧。”董温抿一口杯中液体,发觉还挺好喝,酒香里含着浓郁的梅花香味,令他觉得这十元钱花得值得。

    心情平静下来,董温再看春兰也不那么害怕了。
    特别是当春兰站起,一袭合体的旗袍衬托得身材绰约完美,她勾着兰花指,轻启歌喉,朱唇吐出软糯动听的苏州评弹时,董温更是忍不住双眼发光,冒出了无数小星星。
    董温磨蹭到下午两点,快要上课了才离开黄泉酒馆,在他之后,这一天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位客人。
    最后一位客人,是夜里十点多来的,是一位三十多岁,满脸胡子拉渣的男子,他点了一杯酒,默默端到角落里独饮,喝着喝着,就忍不住开始流泪。

    十一点多钟,男子放下酒杯,起身出门。
    一旁读书的李寂然也放下书,远远跟在他的后面。

    这时的街上已经没什么人,男子孤独地走了蛮远一段距离,一直走到一个十字路口。
    他坐到马路沿子上,就像一位普通的流浪者,只是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对面商厦的一座电子钟。

    十二点十三分,他猛地一下站起身,眼眸里的颓废和孤寂刹那间消失不见,变成了一种让人心悸的血红颜色,仿佛充满了刻骨仇恨。
    一辆大货车正从北往南急驶,一辆小轿车则由东至西而来,它们的交汇点就在这十字路口。

    正常情况下,有红绿灯控制,两车必有一车遇到红灯停下,根本不可能碰撞。
    但就在男子站起的那一瞬间,一盏红灯诡异地又变成了绿灯。

    两车所见都是绿灯,于是都没有减速,风驰电掣之间,眼见一幕惨剧就要发生。
    男子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他高举双手,似乎是在欢呼,又似乎是在控诉老天。
    李寂然站在男子身后,微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他轻轻抛出手中握着的书,这书封面是一条文青范的、彩绘的旷野公路,公路两边都是各种各样的野花……
    书在空中迎风变大,大到它立起来时,封面上的那条公路与十字路口的道路几乎等宽。

    冲过来的大货车,一头就扎进这书的封面里消失不见。
    小轿车急驶而过,幸运地没有与大货车相撞。


    李寂然再度招招手,屹立在道路中间的巨大书本迅速缩小,它缩成一本正常的书籍大小,又飞回李寂然手里。
    大货车顿时原地出现,速度还是和之前一般,平稳地穿过十字路口。
    一场惨剧就这样消弭于无形,唯一的痕迹,就是大货车的司机在穿过十字路口时觉得自己长途驾驶,好像产生了刹那的幻觉。
    而且这幻觉十分美丽,他在深夜十二点的街道上,竟然看到车窗外是晴朗无云的白昼,两边的房屋与城镇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开满鲜花的一片旷野……

    ……

    胡子拉渣的男子回头,双眸血红地盯着李寂然。
    “你是谁?”他沙哑着声音问道。

    “我是谁并不重要。”李寂然反问男子:“你为什么要害他们?”
    “因为老天不公,也这样害过我,还害我父女分离,天人永隔。”男子恨声回答。
    “还有这样的事情?”李寂然皱眉,他紧盯着男子的眼睛,渐渐从他的眼底深处看到往昔的一幕。
    也是在这个十字路口,男子驾车带着一位七八岁的小女孩,经过红绿灯时,刚刚红灯不久却立即跳转为绿灯,正在和女儿说话的男子没有在意这一反常的状况,他像往常一般穿越路口,须臾间被一辆泥罐车撞翻。

    男子的视线一片血红,他躺在车子的残骸内,看到女儿头破了一个大洞,鲜血流了她满脸。
    他大声喊人求救,四顾之间,看到红绿灯下一个模糊的黑影正转身离去。

    男子眼底的影像到此中断,想来此时他已经失去了意识。
    李寂然再往后翻看,是漫长的浑浑噩噩的一段,男子四处游荡,忘记了自己是谁,直到某一天,他看到一位小女孩,这小女孩和他的女儿样貌差不多,一下子唤醒了他的记忆。
    带着失去女儿的痛苦,带着对老天的仇恨,他一天深夜又来到自己失事的十字路口。
    在当时事故发生的那一刻,他突然发觉自己有超能力了,可以改变红绿灯的颜色。


    ……

    “其实你没有超能力。”李寂然看到这里懒得再看下去了,他转身就走。
    “那不是超能力是什么?”男子不忿地冲李寂然背影大喊,“那就是我对待这不公尘世的超能力!”

    “不,这真不是超能力。”李寂然停顿身形,淡淡说道:“这只是冤魂的痴念而已。”
    第四章
    被李寂然点破真身的男子,原地冒出一股黑烟,他的形象顿时改变。
    变成衣襟残破,浑身流血的惨死时外观,同时他的额头,隐隐生出一对小小的黑角。

    “你瞧自己,都快修成厉鬼了。”李寂然摇头。
    “纵使是厉鬼,我也不悔!”男子咆哮,嘴唇又露出两根锐利獠牙。
    “就算是被女儿看见你这幅模样也不悔?”李寂然盯着男子的眼睛轻声询问。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慌张,转瞬变成无限凄凉。
    “女儿?呵呵,我可怜的女儿,早化成了一堆白骨了吧……”
    “都是你们害的,你们害的!”男子突然又陷入癫狂,他鲜血淋漓的双手指甲伸长,化成乌黑的一双利爪,扑过去就欲掐李寂然的脖子。

    “当时我们父女惨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为什么不像救他们一样救我们?”他悲愤地质问,双手用力掐紧。
    任男子的乌黑利爪掐在自己脖子上,李寂然刹那间有些失神,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我又度得了几个?他反问自己,惘然若失。
    不过道心坚固的他立刻一笑,将这烦恼的问题抛之脑后,望着男子逐渐魔化的脸,他又说出一句话。
    “你的女儿其实没死。”

    这句话就像一道惊雷,劈得男子浑身一震。
    “没死?”他呆滞半天,不敢置信地反问。
    “没死。”李寂然肯定地点头,“不过你这样子,她肯定害怕。”

    “是,是,她从小就怕鬼。”男子松开手,一点点后退。
    “可是我变不回去了呀!”他捂住自己的脸,嚎啕大哭。
    “谁说变不回去?”李寂然拍拍他的肩膀,“相由心生这句话听说过没有?你现在开始想象一些美好的事情,想象你们在一起时的快乐时光……”

    男子闭上眼睛,依言开始想象。
    片刻,他头上黑角慢慢消失,嘴唇外的獠牙一点点缩了回去,乌黑的指甲也恢复了正常。
    他又重新变成了那个胡子拉渣的三十多岁的人类男子,唯一与之前不同的是,潦倒的外观下,他的脸上带着微笑。

    “还是人类的形象看得顺眼。”李寂然负手拿着书,往黄泉酒馆的方向施施然回家。
    “明天晚上,再来黄泉酒馆,你将会看到你的女儿。”走得远了,他的声音遥遥传过来。
    第二天一早,李寂然空手出门,七拐八拐他横穿整个城区,来到城北的一所农贸市场。
    在市场外的一个早点摊子旁,他要了一碗小馄饨,慢慢悠悠地用餐。

    早点摊子的生意不错,几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唯独李寂然坐的那一张一直空置。
    这时从市场走出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女人,领着一位五、六岁的小女孩,她径直坐到李寂然对面,也点了两碗小馄饨。

    小女孩活泼可爱,见李寂然一身长袍与众不同,奶声奶气地问他:“哥哥,你是说相声的吗?”
    二十七、八岁的女人扑哧一笑,带着成熟女子的风情,她赶忙纠正小女孩,“别乱猜,哥哥或许是演员。你看,小哥哥多漂亮。”


    “没事。”李寂然摆摆手,表示不介意,他低下头,回答小女孩。
    “哥哥不是说相声的,也不是演员。哥哥是个说书人。”
    “什么是说书人?”小女孩一脸迷茫。
    “就是讲故事的人。”李寂然解释,并反问:“你喜欢听故事吗?”
    “喜欢,我最喜欢听故事了!”小女孩拍手雀跃,“哥哥讲一个故事给我听吧?”
    “没问题。”李寂然摸摸小女孩的脑袋。
    “很久很久以前……”
    “究竟是多久?”小女孩打断李寂然的叙述。
    “这个嘛,那时候你的妈妈还跟你现在差不多大。”
    “哦。”小女孩点头,表示明白。

    “那时候有一个男人,他妻子很早就病逝了,他带着一个小女孩,两个人相依为命地生活。”
    “他其实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他是一位逃犯,他使用私刑杀了害死自己妻子的假医生。他经常从这个城市逃到另一个城市,大多数时间,他和女儿都在颠沛流离中渡过。”

    李寂然故事讲到这里,仿佛不经意地瞟了一旁的女人一眼,她停下了用餐,目光有些迷离。
    “有一天深夜,男人驾车来到这个城市……”李寂然继续讲述,却被小女孩又一次打断。
    “这个城市?”小女孩疑问。
    “对,就是这个城市,我们脚下的城市。”李寂然肯定地点头。
    “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男人转头给熟睡的小女孩掖好被子,他没有察觉红绿灯异常地被人篡改了,依旧正常地驶过十字路口,于是和一辆泥罐车相撞。”
    “男人临死前看到小女孩也受伤非常严重,就认为她也死了。带着冤死的愤怒,以及因为自己女儿也死去的误解,他漂泊世间,渐渐化成了害人的厉鬼。”

    “不!我爸爸永远是善良的人。”一旁倾听的女人忽然失控,她捂住脸悲伤地哭泣。
    小女孩一时不解,左右看了看妈妈与李寂然,她冰雪聪明地恍然大悟道:“这个男人是我的姥爷?”

    “真聪明!”李寂然夸奖她。
    “想看到姥爷么?”他诱惑小女孩。
    “姥爷会不会很可怕?”小女孩有些心动又有些犹豫。
    “他现在知道自己的女儿没死,一身戾气化去了七七八八,又变成了以前的模样,是个很英俊的大叔。”李寂然继续诱惑小女孩。
    “有哥哥你英俊吗?”小女孩天真无邪地追问。
    “差不多吧。”李寂然老脸微红。
    “妈妈,我姥爷以前是不是很英俊?”小女孩转头找女人印证。
    女人抹干净眼泪,非常认真地点头,“反正在妈妈心里,他是最漂亮的男人。”


    ……

    回答完小女孩的问题,女人盯着李寂然,“你讲了一个很荒诞离奇的故事,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愿意相信你。”
    李寂然摸着自己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凡人对自己莫名其妙的信任与亲切,他实在是见得太多了。
    没办法,谁让他是李寂然呢,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李寂然。

    女人停顿了一会,再度问道:“说吧,你的目的是什么,要我做什么?”
    “今晚去这个地方。”李寂然抽出口袋里的纸笔,写下黄泉酒馆的地址,递给女人。
    “你的父亲,他在这儿等你。”
    第五章
    离开城北菜市场,李寂然又去了昨夜的十字路口,男人眼底那模糊的黑影,就像91号大楼一样,让他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
    不过在十字路口站了半晌,李寂然却没有任何发现。这就是一条普通的十字路口,既不是大吉之地,也不算大凶的场所,不值得高人布局。


    带着一腔疑惑,李寂然回转黄泉酒馆。推开门,他看到酒馆里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位昨天来过的年轻男性顾客,在勾搭萌妹子玲玉。

    这年轻男性顾客姓傅,单名一个远。看他的服饰举止,估计是个富二代。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傅远拿出累试不爽的泡妹子绝招,坐在红漆木的棺材上,绘声绘色地给玲玉讲鬼故事。
    逗得玲玉咯咯咯地花枝乱颤。

    讲到紧张处,傅远用力一拍身下棺材烘托气氛,却不料棺材内传出幽幽的女声。
    “谁坐在我的床上?还没素质地乱拍。”
    傅远顿时吓得小脸儿煞白,火烧屁股似的一下子从棺材上蹦起。他手指着棺材,颠三倒四地说道:“里面有人?不,是有鬼!”
    李寂然和玲玉笑而不语,一个搬躺椅要去门口晒太阳,一个照常擦拭柜台酒具。傅远惊恐的目光下,这时棺材盖被一点点移开,一双惨白的手慢慢伸出来,抓住了棺材的边缘……

    傅远尖声惊叫,转身用最快的速度跑出门。但他冲出门外,被外面上午的阳光一晃,好奇心又渐渐占据了上风。
    他不甘心地重新返回酒馆,趴着酒馆的木门,探头探脑地伸进半边脸窥视。

    这时棺材里的人已经坐起,伸个懒腰,正在用一把象牙梳子梳头。
    她肤色洁白如玉,容颜秀美,傅远认识,却是酒馆的另一位服务员春兰。
    “春兰姐,你可吓死我了。”傅远拍着胸脯推门而入。
    “刚才乱拍的是你?”春兰不满地瞟了他一眼。


    “这不不知者无罪嘛……”傅远不好意思地正欲解释,一旁看热闹的李寂然突然伸手,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别动,你中了邪。”李寂然沉声低喝。
    “你才中了邪!”傅远不忿反驳,他自我感觉状态挺好的。

    李寂然也不与他争执,伸手一指他地上的影子。只见他灰色的影子上缠着一条条似蛇似虫的东西,纷纷顺着他的影子上下盘旋蠕动。
    “这是什么恶心玩意?”傅远打了一个寒战。
    “这就是邪祟!刚才你被春兰一吓丧了胆,身体阳气骤弱,体内潜伏的邪祟就趁机显形。”李寂然解释。

    松开傅远的手腕,李寂然宽慰他道:“幸好不是厉害的家伙,你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不用放在心上,最多就是少活几年而已。”
    傅远闻言一脸苦相,一把反拽住李寂然衣袖,“大师,你这消遣我呢。不知道还好,知道了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你一定要帮我。”

    “这样啊。”李寂然皱眉思索,随着时间的流逝,傅远影子上的蛇虫之物越来越淡,终究消失不见。
    看着他恢复了正常的影子,李寂然缓缓开口,“邪祟的根源其实不在你的身上,应该在你家中的某一件器皿之内。”
    “玲玉,去折一支梅花镇的梅花给他。”李寂然吩咐玲玉。
    “好嘞。”玲玉脆生生应道,转身从酒馆后门进了梅花镇。

    片刻功夫,玲玉带了一支梅花出来。七月份的酷暑季节,这支暗香浮动的梅花顿时让傅远看直了眼。
    傅远茫然接过梅花,李寂然又对他说道:“你握着这支梅花,家里四处走动,如果有器物反应异常,直接密封了带过来。”
    “切记,不要私自处理,也不要好奇探查,否则惊动邪祟,让它藏入你的身体,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傅远失魂落魄地走了,玲玉靠近李寂然,“我们梅花镇的梅花,居然还有这等功效?”她惊讶地询问。
    “梅花镇的梅花,被你们这些鬼物滋养,早就是天底下的至阴之物。邪祟也是阴物。同性相斥,那邪祟见了梅花,自然会有所反应。”

    李寂然随口解释,一只手却抚摸自己光滑的下巴,陷入沉思。
    “只是这阴蚕蛊绝迹多年,为什么突然重现江湖?而且这阴蚕蛊除了吸人寿命,就只能制造厉鬼。结合十字路口的黑影,91号大楼的布局,似乎有人在费心谋划,要制造一方鬼蜮。”
    “有意思,真的有意思!”李寂然喃喃自语。

    决心做点什么,李寂然走到黄泉酒馆门口,他咬破自己食指,用自身血液在酒馆大门上方龙飞凤舞地画了一道符。
    这道符的作用很简单,就是吸引那些身上被人动了手脚的人进来。
    做好这一切,李寂然重新躺回躺椅上晒太阳。
    因为符的作用,陆续进入酒馆喝酒的人变多了,李寂然留心观察,果然发现不少人有问题。

    暂不打草惊蛇,李寂然先什么也不做。

    ……

    天还没黑,早上和李寂然同桌吃馄饨的女人出现了,手牵着可爱小女孩,她站到李寂然跟前。
    “你说的黄泉酒馆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李寂然招手,示意她俯身。
    她疑惑地弯腰,躺在躺椅上的李寂然抬手飞快地在她眼皮上一抹。

    这动作乍看颇为轻佻,女人脸色一变,抬头就要怒斥李寂然。
    但转瞬她脸上的愤怒就变成了惊愕。
    她看到适才对面光秃秃的水泥墙上,突兀地出现了一扇门,门边还有招牌,写着黄泉酒馆四个大字。
    女人突然害怕了,犹疑着不敢进入。

    她牵着的小女孩却骤然发力,挣脱她的手,自己推开门跑了进去。
    李寂然眼神刹那间变得锐利,
    他想不到这可爱的小女孩也遭了毒手。

    此时女人担心小女孩,壮着胆子跟随其后也进入黄泉酒馆。
    李寂然叹口气,从躺椅上爬起。

    ……

    酒馆里除了那口红漆木的棺材,并不阴森恐怖,女人看到里面的客人也都很正常,没有想象中的各种牛头马面。
    她松了一口气,上前重新牵住小女孩的手。


    春兰走过来,问她要不要点一杯酒。
    女人不爱喝酒,但身在酒馆不点一杯太过怪异。于是便点点头,伸手接过一杯。

    酒馆唯一的桌子,红漆木棺材那儿坐满了人,李寂然看女人端着酒杯无处可坐,便吩咐玲玉给她加一张桌子,摆在角落。
    等到太阳下山,整个城市陷入无边的黑暗,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推开酒馆的大门,走了进来。
    他站在门口,缓缓扫视酒馆里的诸人,神情充满希翼又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慌张。

    最终他将目光落到女人身边的小女孩身上,但凝视良久,又遗憾地摇摇头。
    小女孩被他瞧得不好意思,推了推一旁闭目发呆的女人,“妈妈,有位叔叔一直看着我。”

    女人闻声紧张地护住小女孩,抬头朝小女孩手指的方向望去。
    半晌,她颤抖着站起身,轻轻喊了句:“爸爸……”
    第六章
    走进酒馆大门的沧桑男子,在听到女人一声爸爸的呼喊后,他的身躯一震,眼神从小女孩身上移动至女人的面孔。

    他脸露疑惑之色,犹豫不前,直到女人拨开刘海,露出额头一点朱红色的胎记,再度哭泣着又喊了一声爸爸,他才颤巍巍走过去,一把抓住女人的手臂。

    “阿莲,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他喜极欲泣。
    “爸爸,你没做梦,你摸摸,这是女儿的脸。”女人反抓住男子的手,放到自己脸颊上轻轻抚摸。
    “真的,我没做梦!阿莲,想不到你还活着,并且这么大了……”
    “我不在的日子,你一定受了不少的苦吧?我可怜的孩子,没娘又没了爹。”男子感慨。
    “都过去了,爸爸。女儿现在过得很好,你瞧,现在又给你添了个外孙女。”女人一把拉过小女孩,指着男子吩咐:“快叫姥爷!”
    “姥爷好!”小女孩仰着头,甜甜地叫唤了一声。她打量着男子,不待男子应声,又接着自言自语:“姥爷真的很英俊,和大哥哥差不多呢。”
    男子难得的老脸一红,他摸摸小女孩的脑袋,对女人说道:“有你小时候的影子。”

    小女孩嘴里的大哥哥,李寂然此时恰好端着一杯酒也走了过来,他脸皮厚,对小女孩的夸奖欣然接受。
    将酒递给男子,他也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同时悄然拔下她一根头发。
    “就冲你刚才说哥哥英俊,哥哥一定要送你一件礼物。”他笑着调侃小女孩。
    男子与女人在黄泉酒馆一直待到打烊,他们一时执手微笑,一时抱头痛哭。
    最后无奈,李寂然只好拉下脸皮驱赶,父女俩才带着小女孩依依不舍地离去。

    而这时李寂然送给小女孩的礼物也制作好了,是一只精美的香囊,里面盛满梅花镇的梅花花瓣,包括一张小小的符。
    小女孩很喜欢,接过来就贴身佩戴。

    男子与女人走后,喧闹一天的酒馆终于沉寂,命令春兰与玲玉都去休息,李寂然却拖着躺椅,又坐到了门口。
    昏黄的路灯下,他的身影冷清寂寥,但说不清道不明地又带着一丝温暖,仿佛就像渡口的船,夜归人的孤灯……
    这般安宁地坐了一个多时辰,李寂然望见男子又走了回来。
    “将她们送回家了?”李寂然微笑询问。
    男子点点头,欲言又止。

    “你心事已了,再无挂碍,魂魄即将消散,欲要谢我,又觉得矫情;欲要托付我照顾她们,又觉得实在是交浅言深,对不对?”李寂然再笑。
    男子面无表情,但最终还是又点了点头。

    “其实你不必烦恼,这酒馆的后门出去,有一梅花镇,是我先师祖缔造的一方乐土。你径直去里面挑选一间空宅居住即可。那里可保你魂魄永不消散,除非你自愿离开,选择轮回转世。”
    “这样一来,你们父女自可时常相见,也不用托付他人替你照顾她们。”
    说完这一大段话,李寂然拖着躺椅回酒馆,一回头,却见男子还是呆呆站在那儿不动。
    “走吧,难道还要三请四接?”李寂然皱眉。

    男子懦懦,“我没钱。”他低语。
    “我修行中人,要那些铜臭阿堵物何用?赶紧进去吧,免费的。”李寂然失笑。

    ……

    七八月的天,亮的早。
    昨晚折腾大半夜,才躺下休息不久的李寂然,清晨六点,又被拍门的嘭嘭声吵醒。
    因为春兰睡在酒馆,李寂然一直还是睡在酒馆旁的出租屋。他起床打开门,发现制造噪音的是傅远。

    “别敲那门了,我在这儿。”李寂然制止他继续拍酒馆的门,大声喊道。
    傅远闻声回头,看见李寂然,顿时面露欣喜之色。

    “大师,神了!昨天我带你送我的梅花回家,上下左右,前前后后这么一走动,果然就遇到了一件奇事。”
    “是瓷瓶还是玉盒?”傅远还待卖关子,李寂然却直接打断他的叙述,直截了当地询问。

    “一个花瓶,瓷的。”傅远一愣,立即老老实实地回答。
    “带来了吗?”李寂然追问。
    “没敢,它动弹的厉害,谨遵大师的吩咐,我立刻退出房间,并吩咐他人一律不准进入。”
    “你这家伙,还算靠谱。”李寂然夸奖傅远一句。
    “带路吧,现在就去收了它。”李寂然回屋取出旧藤箱,顺手关上出租屋的门。

    傅远开了车来,见状屁颠屁颠地引李寂然上车。
    然后一脚油门,飞一般载着李寂然回家。

    ……

    半小时后,傅远将车停到一栋豪宅门前,领着李寂然,穿堂过室,径直到了二楼的一间书房。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指着书房角落的一个大花瓶,压着嗓音介绍:“就是它。”

    李寂然推开傅远,走到大花瓶跟前,仔细打量一番,点点头。
    不过他抬首查看书房环境,看到那一排落地的玻璃大窗,又不禁微微皱眉。
    “大师可是有什么不妥?”傅远察言观色,担心问道。
    “这里太敞亮了,恐怕那孽畜寻机脱逃。”李寂然回答并追问,“可有无窗的密室?”

    傅远略一思索,“有,有一间地下室符合大师要求。”
    “那就好办了。”李寂然从旧藤箱里取出一张符,封住花瓶的瓶口。

    花瓶刹那间剧烈摇晃,内中传出咯咯咯的怪声,甚是渗人。
    傅远吓得一步蹿出房门,惊恐大叫:“大师,昨天就是这般动静。”

    “别怕,它出不来。”傅远耳畔传来李寂然温和的声音。一回头,他看见李寂然单手轻松拎着花瓶站在自己身后。
    “真的出不来?”傅远镇定心神,将信将疑。
    “暂时的。”李寂然不想骗他,“所以快带我去密室。”
    用最快的速度带着李寂然来到地下室,傅远被一只手提旧藤箱,一只手拎花瓶的李寂然转眼赶了出来。
    “外面待着,别碍事。”李寂然反脚关紧门。

    “待着就待着,我还不稀罕进去冒险呢!”被轻视了的傅远倒也不恼,他转身进了另一间房。
    这间房里全是监控,有一块监控屏幕里李寂然正赫然其中。

    傅远看见李寂然将花瓶放到地下室中心,然后远远伸出手指从上到下轻轻一划,花瓶连同瓶口的符纸,一起整齐地被剖为左右两片。
    同时也现出花瓶里异物,一只独眼冒着红光的小骷髅。
    第七章
    小骷髅骨骼瘦小,显然是一具孩童的尸体,但较之狭窄的花瓶口,它的直径还是太大,也不知道制造此物的人是用了什么秘法异术,将之完整地塞进花瓶内?
    此刻花瓶被李寂然剖开,小骷髅骤然获得自由,它独眼中的红光越来越盛,上下颚快速地张合,适才花瓶内咯咯咯的怪声,现在倒是让人找到了真相,原来就是它两排牙齿连续磕击的声音。


    李寂然静立一隅,冷眼旁观。
    却见这小骷髅除了张嘴吓人,半天毫无新意,他一挥衣袖,喝道:“出来吧,别躲了。”

    李寂然挥袖之风拂过小骷髅,只见它立刻也同花瓶一样齐整地裂为两片,以头顶心为界,左右分开。
    它半边颅骨之中,一只金翅赤首身形如蚕但又有百足的怪虫,迅疾地腾空飞起,如一道金红二色交织的光线,直袭李寂然面门。
    李寂然微微后退一步,右手一翻腕,一枚纸符脱手掷出,迎头阻击怪虫的来袭。
    纸符与怪虫半空相撞,纸符瞬间化做一团火球,包裹住了怪虫。

    吱吱地发出一连串惨鸣,怪虫被烧得体冒黑烟,突出火球后,它慌不择路地掉头逃窜。
    但地下室四壁都是坚硬如铁的水泥墙,它寻觅一周,无路可退,只好又退回小骷髅附近。

    悬停在小骷髅的上方,如春蚕吐丝,它竟然慢慢地吐出一缕残魂。
    这残魂一离虫体,充气般转眼变大,变成了一位七、八岁模样,如同洋娃娃一样可爱的小女孩。
    不过这小女孩外观虽然可爱,表情却是阴森森的,她脑后还有一根细线,联系着怪虫。

    李寂然看了看小女孩,又看了看地上的骷髅,温和的表情第一次显露出愤怒。
    “活人炼蛊,活人炼蛊啊!还是用这般幼小的孩子!”
    “幕后者,其心当诛!”
    李寂然感慨的同时,怪虫又吐出两具残魂,这次倒不是孩子,而是一对古稀老人。
    他们头顶同样有一根细线联系着怪虫,面目也不复老人的慈祥,反而带着残暴嗜血的味道。

    三具残魂,被怪虫控制,分三个方向慢慢朝李寂然逼近。
    李寂然面沉似水,脚下衣袂无风自动。他正要出手收了这些残魂,忽然却听到头顶监控传来傅远的惊呼。

    “大师,他们是我死去多年的爷爷奶奶!”傅远提醒李寂然。
    “正常,如果我不出手,多年之后你的父母及你,也会步你爷爷奶奶的后尘,成为此虫的傀儡。”李寂然淡然回答,同时反问:“这小女孩是谁?你可认识?”
    “这小女孩……”监控里傅远低声沉吟,他突然想起一则恐怖的旧事,忍不住大喊道:“她,她是我的姑姑!”
    “说清楚。”李寂然皱眉。
    “是。”傅远压抑心跳,“我爸曾经告诉我,我有一个姑姑,就是她这么大的年纪时失踪了,当时大家以为她被人拐走,从未想过她居然就藏在这花瓶内……”
    傅远打个寒战,直觉浑身冰冷彻骨,“我有姑姑的旧照片,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

    很多很多年前,一位小女孩被困在花瓶中,隔着咫尺的距离,她的亲人们正在焦急地寻找她。
    她却发不出声音来,甚至连动一动都不行。因为一只怪虫控制了她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噬咬她的舌尖。

    这样的悲伤无助如何是一位小女孩能够承受得了的?
    而她偏偏却就只能这样待在花瓶内忍受,一天,两天,甚至直到自己化成白骨……
    傅远的眼珠变得血红,他话语里的恨意透过监控线路穿出:“大师,请您杀了那只虫给我的姑姑和爷爷奶奶报仇,我愿意付出我的所有!”
    李寂然微微点头,其子有情,倒是不枉自己出手助他。

    不再说话,李寂然身形一晃,就晃过三具残魂的包围,突兀地出现在怪虫的后方。
    怪虫惊叫,拔高躲避。李寂然手腕一抖,这次射出的却是一枚银色小剑。

    银色小剑追逐怪虫身后,密室之中顿时化作两道流光飞舞盘旋。
    一白、一金红煞是好看。
    怪虫疲于奔命,自是无暇再操控三具残魂。
    而三具残魂失去控制,顿时变得呆滞不动。

    李寂然给地上的小骷髅扔了一道火符,将它烧成了一堆灰烬。然后他从旧藤箱里摸索出一个小罐,细心地把骨灰盛入其中。
    而等他做完这一切,银色小剑与怪虫的追逐也分出了胜负。

    银色小剑终究还是略胜一筹,它贯穿怪虫头尾,牢牢地把怪虫钉在墙壁上。
    李寂然走过去,见怪虫犹在挣扎扭动,便抬手要取了它性命。身后地下室的大门突兀被人推开,却是傅远拖着一套氧焊工具闯了进来。
    傅远高举焊枪,立即站到怪虫跟前,他将火力调整到最大,接近三千度的高温白色火焰,一下喷到怪虫身上,坚持不到一秒,怪虫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直接就被气化了。
    “倒是便宜了这厮,死得没什么痛苦。”李寂然笑着摇头。

    ……

    怪虫一死,它控制下的三具残魂渐渐恢复了清明。他们面色变得柔和如正常人,身体也趋于透明。
    两位老人牵着小女孩的手,慢慢地走向傅远。

    李寂然不欲掺和他人家事,避到地下室一角。
    良久,见傅远呼喊,李寂然才转过身。
    “多谢大师出手,救我等亡人于囹圄,更为我傅家除一大患!”两位老者的残魂向李寂然一起弯腰致谢。
    李寂然坦然承受他们一拜,见他们拜完,更问道:“你们心事已了,即将魂魄消散,可还有恋栈之意?如有留恋,我有一处所在……”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我们活了一辈子,此生再无遗憾,只想早些投胎转世,另换一个活法。大师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老者残魂相视一笑,同时打断李寂然的话。

    “也罢,如此甚好!”李寂然欣赏他们的豁达,却垂手摸了摸他们身畔小女孩的脑袋。
    “她呢,也让她就此消散?”他继续问道。
    “小女凄苦,一切就由她自行做主吧。”

    李寂然点点头,理该如此。
    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对准小女孩额头,传输了一些梅花镇的风景与她观看。
    待她看完,李寂然柔和地询问她道:“愿意去那里常住吗?”

    这小女孩本性还是孩童,对人生依旧充满留恋,当即睁大眼睛,连连颔首。
    “这儿好看,囡囡愿意去做客!”
    第八章
    从傅远家出来,天色还早。傅远要开车送李寂然回去,李寂然坐车坐到一半却突然心血来潮,想自己走一走。
    他下车,沿着一条林荫道,缓缓前行。

    走了数分钟,见左右无人注意自己,李寂然随意地往旁边一拐,就拐上道旁的一条小径。
    这小径草木葱郁,烟雾袅袅,初时只是一条狭窄的泥路。但随着李寂然脚步的深入,它慢慢变得开阔,地面也铺上了青石板。

    只是雾气越来越重,七、八月的盛夏上午,人浸雾中,皮肤上竟然微凉。
    两边似乎有一些村舍旧屋,也绰绰约约看不清楚。
    行至后来,李寂然发现这条道路更是蜿蜒向上,通到一座山。
    想不起闹市附近怎么会有这么一座孤山?李寂然也懒得多想。他抬起脚,任凭这路带自己乱走。



    待李寂然走到山顶,一栋残破的城隍庙赫然浮现跟前。殿堂高大,斗角飞檐也做得精致,但大门上蛛网密织,门前的石狮子也倒了一只。
    伸手敲门,寂寂无人应答。李寂然于是改敲为推,门倒是吱呀一下便开了,激起一片浮尘。


    面朝黑洞洞的大殿,静待尘埃落尽,李寂然进入殿中,随意巡梭,主案上城隍老爷的雕像已然不在,两旁的小鬼们也不知道跑去哪里,只乱扔了一地的哨棒木牌。
    李寂然转身欲走,香案上隐隐一物反射金光,射入眼角。他拾起来擦拭干净,发现是全铜铸造的一方印。
    这印造型古拙,印面上用阳文镌刻着提举城隍司印数个字。
    提举城隍司!这是古城隍用的道印啊!非城隍神祗使用不得。


    李寂然大惊,知晓自己这是无意中闯进了一地城隍的封界。
    只是此地城隍呢?看这荒凉颓败的光景,莫非陨落了?他暗暗猜测。

    一地城隍的陨落,在古代可是大事。不过四九年之后,倒也算不得什么。那场运动,不知道令多少比城隍还强大的神祗都陨落了呢。
    人世变迁,沧海桑田,必然连累神鬼之道跟着剧变,从古至今,莫不如此。


    李寂然喟叹,弄清缘由的他不再久留。握紧手中印,他闪身出庙。
    迎面阳光耀眼,待他松开遮阳的手掌,发现自己已经身在91号大楼前面的街道上,身旁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因为上午的经历,李寂然对91号大楼愈加好奇。他预感这91号大楼与此地的古城隍庙之间应有渊源。
    于是仔细观察,果然在大楼隐蔽的一角,发现一块石碑,石碑上端端正正刻着城隍庙三个大字。

    黄昏时分,有一老妇人提着一篮香烛纸钱到石碑前燃烧祭祀。
    李寂然坐在马路这边,老妇人的香烛纸钱一点燃,他居然奇异地听到马路对面老妇人祭祀的话语,清清楚楚如在耳畔。


    这异相一直维持到老妇人的香烛纸钱燃烧贻尽,方才恢复正常。
    但紧接着又来一老叟,带一孩童跪拜,他们絮絮叨叨的声音顿时又浮现李寂然脑海,仿佛就对着李寂然低语……
    李寂然深感诧异,把玩手中的铜印,暗暗猜测或许与这印有关。
    难道因为自己一时好奇取了此地城隍庙的印,就等于替上天接受了此地城隍庙的职责?他想。

    也罢,走的是入世修行路子的李寂然,讲究一切随缘。既然误打误撞接了这差事,就好好地做这一地城隍吧。

    他微微一笑,不悔不恼,反倒坐直身躯,认真侧耳聆听那老叟与孩童的祈语。

    听了半晌,李寂然却是听明白了老叟与孩童的要求。
    原来老叟有一儿子,孩童有一父亲,是同一人,职业是出租车的夜班司机。

    最近一些天,老叟的儿子似乎撞了邪,每天半夜都有人打他的车去火葬场,给的还是冥币。这些人有时是女人,有时是男人,有时是衰朽的老者,有时又是怪异的小孩……
    而且如果他拒载了,下一批乘客依旧还是会要去同一个地方。反正总而言之,似乎每天他不跑一趟火葬场的生意,这些“人”就会不断出现。

    这不,这事被老叟知道了,领着孙子就来找城隍告状。
    他絮絮叨叨地对城隍说,要城隍老爷多管管这些孤魂野鬼,不要老逮着自己儿子一个人欺负。
    第一次做城隍老爷的李寂然,敏感地从老者的叙述里嗅到一丝阴谋的味道。
    他掏出一张符纸,手指虚虚在上面画了一道符,再使用城隍的印往符纸上盖了盖。然后伸指轻轻一弹,这张符纸就轻飘飘越过车水马龙的马路上空,径直落到了正在跪拜的老叟跟前。


    老叟显然是识字的,估计还懂一些老旧的文化,看到符纸上‘提举城隍司印’六字篆文,眼眸顿时一亮,双手颤抖着拾起符纸,按着孩童的头,对着石碑又重重磕了三下。
    “老天有灵,城隍有灵!这么多年了,城隍爷您果然还在,看来我儿有救了!”一边磕头,这老叟嘴里还一边喃喃念叨。

    李寂然被老叟虔诚的模样弄得好笑,却莫名又有一丝心酸。苍天以众生为刍狗!自己的境界还是未到啊。不过未到就未到吧,总要把人的喜怒悲乐体验了再说。李寂然宽慰自己,起身回了酒馆。
    这时候的酒馆里没什么客人,当然,积年的老鬼倒是有几只。他们聚在红漆木棺材旁,竟然是在打扑克消磨时间。
    李寂然瞧了瞧,春兰坐东,玲玉坐西,刚入伙的酒馆杂工,阿莲的父亲曾生居然坐北洗牌,看他那一手流利的动作,估计生前也是赌圣。
    曾生的对面,却是搂着一只洋娃娃的小女孩囡囡,她貌似天真,但她和曾生面前,赢的钱却是最多。

    酒馆里唯一的生人,小胖子中学生董温,津津有味地抱着胳膊站在春兰身后看牌。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被这些老鬼的阴气侵袭,脸色都有些发青了。
    李寂然无语,好心过去提醒这家伙,“你不冷么?”

    董温扯了扯自己衣袖,七、八月的暑季,他突然打了个哆嗦。
    “嘿,别说,还真的有些冷,老板你这空调开低了。”董温抱怨。
    “不是空调的原因,是你和这些家伙们待太久了,要出去晒晒太阳。”
    李寂然赶他出门。
    “为什么不能和他们待太久?我就喜欢春兰姐。”董温梗着脖子不走,“她又不是鬼。”

    中二少年就是这般固执,李寂然一手扶额,只好吩咐春兰,“你惹的麻烦,你解决。”

    “好嘞。”春兰专心打牌,上半身不动,往后一扭脖子,美丽的头颅一百八十度转了过来,她盯着董温,俏皮地眨眨眼睛。
    “乖,听话出去晒太阳。”
    第九章
    董温的伤心应该不在于畏惧,当他哭泣着跑出去时,李寂然认为,他难过,并且无法接受的是春兰或许是他奶奶辈的人!
    这大概就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悲哀吧。

    始作俑者春兰,倒是没那么多感慨。目送董温跌跌撞撞地退出门,她还温柔地喊了句:“小哥下次再来啊。”
    然后她就继续转回脑袋,专心地去打牌了。


    懒得理这群没心没肺的家伙,李寂然摇头自己去厨房煮面。
    待面煮熟了,他端着一碗清汤寡水的素面就要吃时。耳朵一动,又听到有人在城隍石碑前祈祷。
    这次祈祷听声音是一位少年,他祈祷的内容也很独特。
    他不求财也不求富贵,更不求驱鬼去邪,所求的只是一碗面。

    李寂然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端着的这碗面,叹了口气,第一次觉得城隍也挺辛苦的。

    ……

    千里迢迢,林晏是来见一位网友的。在他心中,这位网友‘应该’是位漂亮的女孩。
    之所以说应该,是因为林晏只见过她的照片,还没见过她本人。

    不过估计,林晏以后永远也见不到她本人了。
    因为林晏被她放了鸽子,约好了在火车站见面,却根本没有出现。

    被放鸽子的林晏,凄惨地在街头又遭遇扒手,手机和钱包都失窃了。
    身无分文的他流落街头,整整一天都没有吃东西。
    天色擦黑,他茫然没有目的地走入街边一块空地,靠着一块石碑他滑坐在地。
    石碑上有字,林晏顺着笔画无聊摸索,摸出是城隍庙三个大字。

    又饿又渴的林晏回过头,开玩笑般地祈祷:“城隍老爷,您如果有灵,就赏我一碗面,以后初一十五,我都给您上香进贡。”

    祈祷完,林晏自己又感到好笑。
    他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就要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林晏吃惊地看到一幕景象。
    他看到华灯初上的街道中,车水如龙的马路上,一位身穿长袍、儒雅出尘的青年仿佛穿越时空,就那么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径直向自己走过来。
    青年一直走到目瞪口呆的林晏身前,他站住一伸手,便将右手的一碗面递给了林晏。
    “接好了,这碗面是你的,小心烫手!”青年边说,边又从袖子内抽出两双筷子,分了一双给林晏。

    林晏傻乎乎得接过面与筷子,想礼貌地说两句,却发现青年一屁股坐到石碑旁,埋头呼啦啦已经开吃。

    ……

    李寂然先开吃,但他的速度显然比不过饿了一天的少年。
    等他吃了一半抬起头,发现林晏早已经风卷残云般清空了面碗,并且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舔着嘴角可怜兮兮地询问:“大哥还有吗?”

    “有,管饱。”李寂然仰脖吞下剩余的半碗面,索性帮人帮到底地领着林晏横穿马路,回到黄泉酒馆。
    “厨房锅里都是,自己去盛。”他告诉林晏。
    等到林晏吃饱,酒馆里开始热闹起来。
    一些或人或鬼的家伙陆陆续续进来喝酒,春兰、玲玉她们牌自然是打不成了,忙的时候,李寂然都要搭把手。

    林晏本是富家子,没吃过苦,更帮不上忙,他找李寂然借了手机,躲在角落,不死心地继续联系那位放了自己鸽子的漂亮女孩。
    说起来他和女孩网恋也有半年多了,感情没那么容易放弃。

    很快,林晏联系上女孩。对自己失约的行为女孩解释了一番,获得了林晏的谅解。
    她再次约林晏晚上出来见面,并保证绝不失约。

    林晏此时身无分文,只好转身找李寂然借钱。当然,现在网络支付方便,李寂然借了钱与他,他立刻就可以让家人网上转账李寂然。
    这种举手之劳,大多数人不会拒绝。然而令林晏想不到,李寂然在看了看他的脸后,断然拒绝了他的借钱要求。

    “我不会借钱给你赴一个死人的约会。”这是李寂然的原话,把林晏震得一愣一愣的。
    “你凭什么说她是死人?”半晌,林晏回过神,不信质疑。
    “因为我是城隍啊。”李寂然口气淡然。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是城隍老爷?你当我是小孩子吗?可以随意哄骗。”

    林晏气得原地转了一圈,深感李寂然自称城隍十分好笑。但李寂然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的动作立即停顿。
    “我如果不是城隍,为什么要送一碗面给你吃?你当时向城隍祈求了什么,莫非忘记了?”

    ……

    其实作为一地城隍,李寂然也想看看这女孩,不,这女鬼的目的。
    所以最终,林晏还是去赴约,带着李寂然一同。
    两人来到说好的约定地点,一条不算热闹也不算偏僻的步行街口。
    为了不打草惊蛇,李寂然远远坐到一旁观察。

    九点半,内心忐忑不安的林晏看到女孩准时出现,她撑一把伞,样貌与照片里一模一样。
    她站在人群中东张西望,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的孤独感觉。

    这种孤独感觉也让林晏彻底相信李寂然的判断,她真的是一只鬼。
    只有某些鬼,站到人群中,才会如此孤独吧。

    此时林晏有两个选择,一个就是转身就走,反正李寂然已经说过,她出现了就算完成任务。
    另一个却是继续赴约,与她相互欺骗,或者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没怎么犹豫,林晏迅速做了第二种选择。他站起身,高喊她的网名。
    女孩在人群里回头,看到挥手的林晏,顿时展颜笑了。
    陪少年人谈恋爱是最无趣的事情了,特别对于一个修行人外加单身狗来说。
    幸好只坚持了一个多小时,李寂然看到林晏和女孩就并肩向自己走了过来。

    “新鬼吧?”不等他们两人说话,李寂然突然先开口。

    女孩脸色一滞,接着点头承认。
    “还没有过头七天?”李寂然继续问道。
    女孩依旧点头。


    “所以你白天不敢出来,只能晚上带着伞出来。且依旧要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就为了见一见这傻小子?值吗?”李寂然摇头。
    “也不知道谁为你烧的纸伞,难道魂魄头七天需要静养也不知道?还出来吹风晒月光……”
    “他是这段时间唯一真心陪伴我的人,虽然只是在网络上。如今我要离开这个世间,总要让他真正见一次我的模样。”女孩懦懦辩解。
    “我不管你们之间的恩恩爱爱,看在你们与我有缘的份上,就问你一句:是想七天后魂魄消散,再入轮回。还是想一直以这一具魂魄活着,直到厌倦……”

    选择权给了女孩,李寂然不再说话,安静地等待。
    一旁林晏倒是忍不住,一直挤眉弄眼。

    女孩侧头看到林晏的表情,扑哧一笑,两人心有灵犀,她温柔握住了林晏的手。
    她抬起头,回答李寂然道:“我想留下来。”
    女孩选择留下来,李寂然自然就要保全她的魂魄。再让她这般继续晃悠,带回梅花镇也是一位失忆儿。
    蹲下身,李寂然在旧藤箱里翻翻捡捡,挑出了两本泛黄的线装书。

    这两本书一本是讲唐诗的,一本记载宋词,李寂然一起递给女孩。
    “选一本。”他说道。

    女孩左看右看,选了那本宋词。
    李寂然不置可否,放回唐诗,展开宋词,对准女孩一招手……

    只见须臾之间,女孩的身形迅速缩小,转瞬缩成了一枚撑伞女子的剪影,被收进了那本宋词。
    成为了薄薄的一片书签。

    将宋词递给一旁看得双眼发直的林晏,李寂然吩咐他拿好。回了酒馆再把女孩放出来。
    这样可保她魂魄无忧。

    林晏小心翼翼地拿好,仿佛拿着稀世奇珍。
    “我们这就回去吧?”他向李寂然建议。

    “不急。”李寂然却摇头,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符,这张符上有一个发亮的箭头,正指向一处方位。
    “我再带你去见一个人,一个像你一样同样招鬼的人。”李寂然领先往箭头指的方向走去。
    “他正好还是出租车司机,回去我们可以免费乘车。”
    第十章
    李寂然举着符,就像举着一个导航仪,左拐右拐,他带着林晏就来到一条胡同口。
    这时从胡同里缓缓驶出一辆出租车。幽幽月光下,只见这出租车的车底正飘出丝丝缕缕的白雾,不知不觉中,悄然把半个车身都遮掩了起来。
    透过模糊的车窗玻璃,可见开车的司机是位壮汉,面相凶恶,但是印堂发黑,脸颊泛青。

    收起符,估摸着眼前就是今晚要找的正主,李寂然挥手,喊停了这辆出租车。
    拉开车门,李寂然一屁股坐到后座,林晏自是紧挨着李寂然坐下。

    “要去哪里?”出租车司机有气无力地问道。
    “哪也不去,先等一位朋友。”李寂然回答。
    “哦,你们的朋友?”出租车司机随口应和,这种车上等朋友的事情他见得多了,只要不太耽搁时间,大多无所谓。
    然而李寂然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是让他微微变了脸色。
    “不是等我们的朋友,是等你的朋友。”李寂然说,并特意还在朋友两个字上加重语气。
    “我的什么朋友?”出租车司机假装好奇反问。
    “就是那种朋友啊,每晚十二点打车回火葬场,还老是拿着假钞骗人的家伙……”

    出租车司机蓦然回首,死死盯着李寂然。
    李寂然坦然迎着出租车司机的凶狠目光,温和地笑了笑。


    良久,仿佛被李寂然的微笑抽走了精气神,出租车司机收起凶狠的表情,转回头,他疲软地靠到椅背上。
    “我早就跟爹说过,城隍庙几十年前就拆了,求城隍没用的。我爹就是不信我的话,非要去求。求来这么一张破符,现在好了,以前一天就一位朋友光顾生意,忍忍还能承受,今天却多了两位……”
    出租车司机喃喃自语,同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符,随手丢弃车窗外。
    符在车窗外的雾气里翻腾,一时飘荡不得落地,李寂然一伸手,又将它捉了回来。


    “你误解了。”李寂然慢慢地捋平符纸。
    “你以为我们是你每天晚上遇见的那些家伙?”
    “你们不是?”出租车司机苦笑。
    “当然不是!我们是人,和你一样的人。”李寂然严肃地申明,同时暗地里用肘部顶了一下林晏的腰部,让他也跟着点头。

    “但是你们为什么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目的?”出租车司机狐疑地再次转身质问。
    “目的嘛?你爹求了城隍,受其委托,我们只好跑这一趟。”李寂然举起符纸,上面“提举城隍司印”六个篆书大字流光烁烁地开始发光发亮……
    接近子夜,已经信了李寂然的出租车司机,把车停靠在路旁。
    此时,诡异的白雾已经彻底笼罩了这辆出租车。街上来往的夜行人对它视若无睹,即使是那些急着打车的人,也纷纷绕过它,登上别的车辆。


    它仿佛在众人面前隐身了。

    当然,在某些奇特生物面前,它还是非常显眼的,显眼得像一盏引路的灯。
    比如这一会,李寂然就看见有一位老婆婆颤巍巍挤进雾气,径直朝出租车而来。


    老婆婆用鸡爪一般的手拉开出租车后车门,很自然地坐进车内。
    “去火葬场的殡仪馆。”她沙哑着嗓音吩咐。
    出租车司机阴沉着脸,不发一语地启动车辆。出租车裹挟着白雾,开始驶向城外郊区。
    “你知道吗?喜欢暗夜里出来的家伙,除了鬼魂,还有一种生物。”李寂然为了打破车厢里压抑的安静,突然开口对身边的林晏说道。

    “什么?还有什么?”神经紧绷的林晏吓了一跳,下意识反问。
    “还有一种叫做僵尸。”李寂然摇头劝慰林晏,“你别那么紧张。其实实行火葬之后,国内的僵尸越来越少了。”

    林晏苦笑,抱紧怀内的书,他能不紧张嘛?他坐在后座中间,旁边就紧贴着那诡异的老婆婆。
    一阵阵阴冷的气息正从这老婆婆身上散发过来,林晏鼻端隐约还嗅到一股冷藏猪肉的味道。
    “再少还是有啊!”林晏带着哭音询问,“怎么辨别?怎么防御?”
    “说到辨别,就得从僵尸的形成说起。其实僵尸的形成不外乎两种,一种天然,一种人为,其根本都是禁锢魂魄于肉体之中。”
    “天然者,多半是心有牵挂,魂魄不肯消散,肉体虽亡,却强以魂魄之伟力而活,待到其心愿已了,则必然泯灭。”
    “人为者,却是利用迷魂之术,欺骗那些魂魄尚未离体的亡人,以为自身还没死,再催眠控制其行为。”
    “两者都是受欺骗,不过一是自我欺骗,一是被人欺骗而已。要辨别它们,只需伸手一摸它们的脉搏。因为它们肉体终究是死亡了,无论是自我欺骗还是被人欺骗,都不大可能时时刻刻浪费魂魄之力去模拟心跳。”
    摸脉搏?林晏偷眼瞧了下面目阴沉的老婆婆,觉得这个方法太过于冒险。

    他刚想再问李寂然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方法,却见一直闷不做声的出租车司机忽然插嘴。
    “大师,那僵尸如果是受人欺骗的可怜生物,它递给我的钱币,又如何做到当时眼看是真钞,过后却发觉是冥币的?”

    这个问题显然困扰了出租车司机许久,问完后,他从车内的后视镜紧张望着李寂然。
    “这也很好理解,幕后之人能做到让死人相信自己还活着,自然也有办法在冥币上附着一丝法力,让看到冥币的人暂时相信它是真钞。区区遮眼法而已。”李寂然解释。
    “原来如此!”出租车司机点头恍然大悟,转眼切齿。“不知道谁人如此无聊,捉弄我也罢了,还玩弄这些尸体不得安宁!”
    这出租车司机真是胆大!李寂然看到他从后视镜里望向老婆婆的目光竟然毫无惊惧,反而带着怜悯。

    李寂然暗暗点点头,这般胆大之人,死了才是最好的鬼差。
    结合此地发生的一系列异相,幕后之人所图甚大啊!


    “知道这人为什么每天如此孜孜不倦地捉弄你吗?”沉吟一会,李寂然决定还是告诉出租车司机真相。
    毕竟,若无出租车司机自己的理解配合,李寂然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他一世。

    “为什么?”这次却是出租车司机和林晏一起好奇问道。
    “因为他想要你的命……”李寂然森然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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