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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郑和谜航——郑和下西洋究竟深藏了什么样的秘密?[第1页]

作者:牛八囝
首页 本页[1] 下一页[2] 尾页[262]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第一章

    建文四年三月初七晚上,北平城内很早就开始净街。天一擦黑,百姓和店家就纷纷关门闭户窝了起来。街上只有挺戈执矛的巡逻兵丁和步履蹒跚的更夫不时走过,偶尔传来几声单调的铜锣或梆子,便是那失了人家的野猫、野狗也悄悄地蜷缩在大街小巷的阴暗处不敢游荡觅食。众家屋檐下悬挂的各色灯笼在夜风中不断地摇曳舞动,发出的昏暗光芒也随之变幻跳跃,显得狰狞而恐怖。自从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以来已近三年,为绥靖治安,净街已经成为北平的寻常举措,市民百姓不得不在百无聊赖中度过漫漫长夜。
    发生在大明开国初期的“靖难之役”是一场影响了整个大明帝国历史的巨大变故。话说明朱元璋为了巩固自己及子孙的统治,曾大封宗室二十多人为藩王,驻守全国各地。这些藩王虽然没有封地的管治权,但却拥有护军卫队,少者三千余,多者众达两万丁,其中尤以驻守北方边境的晋王、燕王和宁王军权为大。
    既定的皇位继承人原为太子朱标。不料太子却于洪武二十五年先于病亡,只好依据“立嫡立长”的古例再立太子的嫡子朱允炆为皇太孙,继为皇位继承人。及至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十日驾崩,朱允炆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大明帝国的九五之尊,是为建文皇帝。
    建文皇帝本性柔弱,又是诸王后辈,登基伊始便难以约制诸王,加之诸王拥兵自重,专横跋扈,浑不将小皇帝放在眼中,致使建文皇帝政令不通,左右受制,便与诸王之间渐生罅隙,互萌恨意。经与兵部尚书齐泰、太学东卿兼翰林学士黄子澄、文学博士方孝孺等心腹大臣密议后决意撤藩,陆续削去周王朱橚、齐王朱榑、湘王朱柏、代王朱桂、岷王朱楩五位藩王后,又将矛头指向燕王朱棣。
    朱棣本是四子,于洪武三年即受封燕王。其曾居凤阳,对民情颇有所知,洪武十三年就藩北平后,又两次受命率师北征,痛剿亡元残势,深谙用兵韬略。自太子朱标、秦王朱樉、晋王朱棡先后故去后,朱棣不仅在军事实力上,而且在家族尊序上都成为诸王之首,端得是人杰鬼雄。眼看着建文皇帝已将刀殂架好,自己岂能甘为鱼肉坐以待毙?经与左右一番谋划,干脆于建文元年七月初五日以亲颁《皇明祖训》所定“朝无正臣,内有奸逆,必举兵诛讨,以清君侧”为由,指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为奸臣,起兵诛讨逆贼,并自称“靖难”,即“平定祸乱,扫平奸臣”之意,竟是扯旗放炮,向朝廷率先发难。
    起兵不久,燕王即攻取了北平以北的居庸关、怀来、密云和以东的蓟州、遵化、永平等州县,扫平了北平的外围,期间大败耿炳文、李景隆所率朝廷兵马。后又率师直趋大宁。大宁本为宁王朱权的封藩,所属朵颜三卫多为蒙古骑兵,骁勇善战。燕王攻破大宁后,挟持宁王回到北平,并合并了宁王的部属及朵颜三卫的军队,实力大增。
    建文二年四月,李景隆会同郭英、吴杰等集合兵马六十万余,号称百万,进抵白沟河。燕王命部将张玉、朱能、陈亨、丘福等率军十余万迎战,利用有利时机,力挫朝廷军队,致使李景隆兵败如山倒,退走德州;五月,李景隆又从德州逃到济南,燕王率军尾追不舍,于济南打败李景隆率领的十余万众。济南在都督盛庸和山东布政使铁铉的死守之下得以不破。燕王围攻济南三月未下,遂回撤北平。李景隆因一败再败而被建文皇帝撤免了大将军职务,以盛庸取而代之。
    建文二年九月,盛庸率兵北伐;十月至沧州,为燕军所败;十二月,燕军进至山东临清、馆陶、大名、汶上、济宁一带,盛庸率朝廷军队于东昌严阵以待。燕军屡胜轻敌,被朝廷军队大败,猛将张玉死于战阵,燕王自己也被包围,借大将朱能的援军接应才得以突围。
    建文三年二月,燕王再次率军出击,先后于滹沱河、夹河、真定等地打败朝廷军队;接着又攻下了顺德、广平、大名等地。燕军夺得的城池虽多,但往往得而复失,不能巩固。正在燕王为此苦恼之际,朝廷里不满建文皇帝的太监送来了南京城内兵疲空虚的情报,燕王大喜,决然举兵南下,剑锋直指京城。
    建文四年正月,燕军进入山东,绕过守卫严密的济南,连破东阿、汶上、邹县;时至今日,已迫近沛县、徐州。
    深沉的夜色中,整个北平寂寥苍茫,星火暗淡,唯有燕王府内却是华灯高照,宾客满堂。府内不断传出丝竹合鸣和优伶吟唱,并夹杂着猜拳行令、赌酒戏谑之声,整个王府甚嚣尘上,好不热闹。
    王府本为元朝旧殿隆福宫,燕王就藩后坐镇北平,改隆福宫为王府。那隆福宫原本就是帝王殿堂,经燕王多年经营后真个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虽然大家都知道燕王正在挥师南进,未在府中,但势利之徒都晓得燕王自今年誓师出征以来犹得天助,真个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靖难成功指日可待。眼见改天换日就在旦夕,此时不做足了功课,日后的荣华富贵岂能平天而落?于是乎,一众攀亲附贵、阿谀奉承之辈每日价仍是成群结队、前呼后拥地来到王府求见世子朱高炽,争相递手本、馈珍宝、讨亲近。没了父王的管制,世子朱高炽更是乐得花天酒地,声色犬马,直把个王府搞得乌烟瘴气,秽不可闻。
    燕王府西去不远,庆寿寺悄然掩没在一片苍松古柏之间,两座八角密檐砖塔比肩而立,直插夜空。庆寿寺始建于金章宗大定二十六年,寺存双塔。其一为九级塔,建于蒙古国宪宗蒙哥汗七年,乃庆寿寺住持海云大师灵塔;另一为七级塔,建于蒙古国宪宗蒙哥汗八年,系海云得法大弟子可庵之灵塔。
    提起庆寿寺,那可是大大有名。话说海云大师的另一弟子刘秉忠曾住持该寺。此僧自幼聪颖,八岁入学即能日诵文数百言,成年后博学多才,于天文、地理、律历、占卜无不精通,以僧侣之身参赞国事,深得元世祖宠信,元朝国号“大元”即是刘秉忠取《易经》中“大哉乾元”之意向忽必烈进言采纳。殁后至元十二年,赠太傅,封赵国公,谥文贞;元成宗时,赠太师,谥文正;元仁宗时又进封常山王。有元一代,汉人位封三公者,仅刘秉忠一人耳。
    寺随人异。庆寿寺双塔建成后,每日清晨太阳似出非出之时,若站在寺庙西处观望双塔,只见那两座塔一在路南,一在路北;而由西向东走近塔楼的时候再看,却原来两座塔都在路北的寺里,而且挨得挺近,仿佛长幼相依,这便是“燕京十景”之一的“长安分塔”。
    江山代有杰人出。刘秉忠殁后近百年,天地循环仿佛回到了原点,又一位异僧住进了庆寿寺。同样的僧服事上,同样的博学多艺,同样的满腹经纶。他,就是自四十八岁开始入幕燕府,运筹帷幄“靖难之役”,陪伴了现今的燕王、后世的成祖整整三十六年的道衍大和尚。
    王府喧嚣不扰佛门清净。寺内金章宗亲笔所书的“飞虹桥”石碑旁,十几株参天古松环绕着一间小小的禅室,室内陈设简朴,整洁素雅。房间的香案上燃着蜡烛和三柱清香,袅袅香烟中,道衍和几位徒弟正在做着晚课。摇曳的烛光映照着道衍清瘦的身躯,他身着一袭半旧的僧袍,两眼微闭,腰身佝偻,双手合十,正在默诵《楞严经》,深深的皱纹如沟壑般爬满额头,一部长须银丝般悬在胸前,随着他嘴唇的蠕动不断地微微飘拂。
    任谁也难以想象,三年前就是这位年逾六旬、骨瘦如柴、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和尚竟能拍案而起,指点江山,曲策谋划,力促燕王仗剑起誓,以“靖难”为名讨伐建文皇帝;也是这位大和尚,于王府后苑亲自操练士卒,打造兵器,丰盈府库;还是这位大和尚,在起兵前夕,计擒北平布政使张昺、都指挥使谢贵,杀伐决断,刚愎自专。
    岁月的流逝侵蚀了他的身体。今年他已六十有七,虽躯体老弱,但例行的晚课却从未间断。
    三柱清香堪堪燃尽,晚课方才结束。道衍舒了一口气,向徒弟们摆手吩咐:“悟真暂且少待,余者歇息去吧。”
    “弟子遵命。”几个徒弟同声应承,却步退去,唤作悟真的弟子闪身站到一旁,垂首躬身,静候道衍开口。
    “悟真,我见你近日神思恍惚,心有旁骛,是何缘由啊?”道衍沉声问道。
    “弟子罪过,扰了师傅清修,祈请师傅恕过。”悟真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嗫嚅回话。
    “悟真,你平日笃厚,潜心向学,然近日眉头紧锁,沉默寡言,似有烦心之事,可否说与师傅,让为师替你解说一二?”道衍缓步踱到烛火前,用细长的指甲挑了挑烛芯。
    悟真愈发垂下头去,紧盯着脚下的青砖。半晌,他抬起头来,眼角已涌出了泪花:“师傅,恕弟子鲁莽,燕王此番南下,确能攻破京师否?”
    道衍豁然开目,一双三角眸子寒光闪烁,他死死地盯着悟真:“你何出此问?”
    那悟真约有二十几岁年纪,脸色白皙,身材似道衍一样的干瘦,在道衍的盯视下虽在瑟瑟发抖,仍然倔强地回望着道衍:“师傅,燕王确能攻破京师否?”
    道衍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徒弟。悟真自拜师以来虔心向佛,循规蹈矩,从不关心俗事,为何今日唐突发问且问题尖刻?道衍的内心陡生不详:难道悟真是个朝廷探子,专门到我身边卧底,平日做派都是伪装?或者干脆就是朝廷派出的刺客,要替朝廷除掉老衲这个燕王身边的第一宣力股肱?亦或非是卧底,但确有难言之隐?甚或,难道是燕王的手下,前来试探老衲的忠心?
    “如果真的是燕王手下,岂不是……”思想及此,一股寒意自道衍的脚底直升头顶。燕王多疑,不得不虑呀!
    道衍的内心一时间急剧盘算:哼,若是朝廷鹰犬,除非偷袭,饶是老衲上了几岁年纪,谅你也难以一击得逞;要是燕王手下,想老衲处处为燕王谋划,日常谨小慎微,如若栽赃,怕是也不容易。
    道衍顷刻拿定了主意。他将双手背到身后,右手悄悄攥紧袖中的防身兵刃—一柄师传的精炼秘制异材戒尺,同时仔细观察着悟真的细微举动,一字一顿地答道:“燕王起兵靖难,乃是吊民伐罪,替天行道。既行天道,自得天助,京师城破,旦夕而已。”
    悟真的身躯越发颤抖,大滴的泪珠滑落脸庞:“师傅,城破之后,燕王会……屠城……屠宫否?”
    “悟真,”道衍厉声喝道:“你听仔细了,出家人莫管俗事。你若真心修行,为师自当倾心教授;你若犯戒,也休怪为师逐你出门。”
    “师傅……师傅……”悟真忽地跪了下去,以手掩面放声大哭,且“咚、咚”地磕起头来:“师……傅,悟真六……根未净,出言……乖扈……,惹怒师傅,……悟真该死,该死呀!”
    道衍惊惧不已,他走上几步,伸出左手搀扶悟真,右手仍牢牢地攥住戒尺:“悟真,你心境已乱,必有大事,但说无妨,为师为你推之。”
    悟真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道衍的手臂,哀声泣诉:“师傅,悟真……出家前原籍……青州,尚有一个……弟弟,自幼聪明伶俐,……乖巧可爱。怎奈我们兄弟……父母早亡,家乡在……洪武二十一年又遭了……旱灾,颗粒无收。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削发为僧,遁入空门;可怜我的弟弟……我的弟弟……走投无路,……被朝廷内府收去,净……身成了内侍。原本以为……伺候皇上,只要小心……勤勉,总可以换个……温饱。岂知……岂知……”
    言说及此,悟真已是泣不成声。
    “令弟乃是内侍?侍候皇上?”道衍失口问道。
    “建文三年八月十一,刚被指派随身侍候皇上。”
    “侍候建文皇帝?”
    “正是。”
    道衍抽了一口冷气,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虽然悟真不断地以头触地涕泪横流,似乎不像说谎,但道衍又叮了一句:“令弟姓甚名谁?有何证候?”
    “我弟弟姓王,单字名钺;证候吗……左肩胛处有一铜钱大小的紫色疤痕,是幼时淘气,上树逮鸟时不慎坠下,被树杈扎伤所致。”
    悟真见道衍问的仔细,顿时油然生出希望:“师傅,燕王不会……屠宫?亦或……您能……救他?”
    道衍的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他将戒尺藏回袖中,双手搀起悟真:“你且起身,坐着说话。”
    待悟真坐定,道衍又缓步走到香案前重新点起清香。缭绕的烟雾中,他痛苦地低下头去:“屠城!屠宫!”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着。
    悟真的问题纯属稚幼。燕王生性冷酷,睚眦必报,路人皆知。京师城内,燕王仇敌云集,如若破城,焉有理由不开杀戒?正是因为不忍目睹屠戮惨状,道衍才数次婉拒了燕王提出的“随军赞襄”的“邀请”,以“体弱多病,还是辅佐世子,防止北平有失”为由执意留守北平。虽然燕王最终答允了道衍的请求,但以燕王猜忌刻薄的秉性,谁知他内心不会泛起恶意?所以,道衍刚才曾本能地猜度悟真是燕王的手下。
    哎!十里秦淮,必将血流成河呀!
    但这个实话是万万不能对悟真言说的。
    默思良久,他轻轻地对悟真说道:“战事既起,自是兵连祸结;覆巢之下,难免玉石俱焚,自古如此。事已至此,恐怕只能祷告佛祖保佑令弟,但愿吉人自有天相矣。”
    悟真闻听,眼泪马上又涌了出来,他“扑通”一声匍匐在地,搂着道衍的双腿嚎啕大哭:“师傅,师傅,燕王对您言听计从,您就想法救救舍弟,救救舍弟吧!”
    “哎——”道衍长叹一声,再次扶起悟真:“悟真啊!为师非是神人,诸多情事也是身不由己。事已至此,你先将令弟的生辰八字写下留给为师,为师给他推一推休咎,但有一线生机为师亦必尽量周全。只是,此举也只是尽人事,凭天命,你不可相强为师。”
    “多谢师傅,悟真替舍弟给您磕头了。”悟真言毕果真结结实实地叩起头来。
    “罢了,去写吧!”道衍随手指了指案上的纸笔。
    悟真平抑心绪,提起笔来端端正正地将弟弟的八字写了下来,双手捧给道衍。
    “放到烛下吧!你且回房安歇,明日晚课后再来禅室见我。”
    “遵命。劳烦师傅,弟子感恩不尽,也请师傅早些歇息。”
    “去吧!去吧!”道衍背过身去,向悟真摆了摆手。
    悟真拭干眼泪,恭敬地向道衍打了个稽首,却步出门并随手关上屋门。
    禅室内,道衍的目光久久地盯着燃烧的烛苗。实际上,自燕王出征以来,他的内心也时时惦记着一个人。他曾暗中为那个人占卜了几课,每次都是大凶之相;他也曾千方百计想法破解,但至今未得法门。他刚才说的“但愿吉人自有天相”与其说是给悟真听,莫如说是给自己听。
    道衍拿起悟真留下的那张纸瞄了瞄,不用细看便知凶多吉少。他心情烦闷,将纸条揉作一团攥在手心,推门出室。
    室外夜风破空,松枝漫卷。暗哑的风声偶尔送来几丝王府的管弦韶乐。他厌恶地盯着王府所在的东南方向,眼前浮现出世子朱高炽那张虚胖的肥脸。燕王走后,他曾多次拜访世子,意欲商讨粮草供应、地方绥靖等诸项事宜。每次见面,朱高炽都装模作样地嘘寒问暖,假意奉承。但是,只要说起正事,他永远只有一句话:“世侄愚钝,诸事仰赖大师做主。”除此再无主意,直把个老道衍累得七死八活,头顶冒烟。
    “唉!燕王坚毅果敢,大业可成。可世子庸碌无为,只图享乐,即便夺得江山,若传于世子手中,何异于建文做主?与世子相较,建文强于世子甚矣!只是,如今说也无宜矣。命兮!运兮!”
    墙外传来几声梆子,已经二更天了。道衍将手中的纸团再次展开,心中默念:“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一轮明月刺破暗夜投射在院中的池塘上,池水泛出细微的白光,道衍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微光吸引过去。
    募地,他似有所悟,急回室内,自桌案的抽屉中摸出龟甲又卜了几课,无一例外,都是危卦。
    “哼!危难之存于老衲何止一日。十几年来,老衲陪伴燕王左右,以燕王脾性,老衲每日如伴虎眠,岂不危难?同僚龃龉,争权夺利,暗箭伤人,岂不危难?天轮堂阴魂不散,如影随形,时时窥伺左近,岂不危难?以老衲经天纬地、鬼神莫测之技本应犯难,若不犯难,何显老衲手段?事在人为。道衍,你怕了吗?”
    一股豪情重新回到道衍身上。他的一双三角眼精光爆射,一挥手将龟甲扫回抽屉中,又随手将王钺的生辰八字在烛火上烧为灰烬。
    “尽人事,凭天命。但有一线转机,老衲也须全力以赴。”
    他盘腿坐到蒲团上精心默谋,努力回想刚才脑海中的一抹灵光。良久,他的双眉渐渐舒展开来……
    次日昼间,道衍闭门谢客,只是一早唤来自己的外家高徒侯显,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侯显一喏,转身去了。
    那侯显年约三十五、六岁,本是藏人,乃甘肃临潭人氏,藏名洪保希绕。他自幼出家,精研藏传佛教经义,因仰慕道衍德学而求入门下。其时,藏传佛教与中原佛教大起龃龉,所以在庆寿寺内,道衍只说他为自己的外家弟子,自己只是代师授教,实际上对他与自己的内家弟子一般无二。这侯显不惟聪明伶俐,更是机警善谋,在洪武年间曾从军征战,从马夫做起,直至军官。道衍对其大是喜爱,除了授其教义外,道衍更将自己毕生所学阴阳数术、奇技淫巧等对其倾囊相授,直是道衍的第一心腹。不惟侯显,王府内的其他几个大宦官如马和、王景弘等也被道衍收为弟子,个个信任有加。
    及至晌午,侯显提着一个包囊返回寺内,见到道衍也不说话,只将包囊打开,捡着里面的物事一件一件地请道衍查看。待得道衍首肯后,侯显又将包裹系好,刚要退出,又被道衍吩咐:“你速速潜入京师,将为师的一信一物面交神乐观纯阳真人,嘱其按为师信中所托行事,切不可误。”
    说罢,他将 和一个装在锦盒中的晶莹剔透的佛祖玉坠交给侯显。侯显伸手接过,只说一声“师傅放心,断无差池”便转身而去。
    ……
    待到晚课结束,悟真又忐忑不安地来到道衍的禅室外躬身施礼:“师傅!”
    “是悟真吗?进来吧!”道衍的声音安静平和。
    悟真推门而入,双手合十站在门旁,不知如何开口。
    “悟真,你既遇事,本应早些禀告为师,以便为师预作筹划。事起仓促,为师安得从容措置?往后切记。”
    “弟子驽钝,谨遵师命。”
    道衍缓步踱至悟真身旁攒眉叹息:“唉!令弟的八字为师已研磨多时。为师不打诳语,乃极寻常的命格,祸事临近,恐上天难以眷顾。”
    悟真惊恐莫名,情急之下伏地痛哭:“弟子素知师傅神技人鬼莫测,万望师傅可怜舍弟则个,救他于水火。舍弟若能逃脱此厄,必终身服侍师傅,弟子再三叩首了。”说罢,又是几个响头。
    “你起身,听为师细言。遇事动辄屈膝,传扬出去,为师颜面何在?”道衍厉声呵斥,面色阴沉。
    悟真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
    “为师方才对你所言确系实情。然事在人为,若令弟于困厄中能够救得贵人,或许可以获得上天兼顾,自此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亦未可知。”
    悟真瞬时止泣,愣怔地看着道衍:“解救贵人?舍弟乃是内侍,伺候人的本事尽有,然手无缚鸡之力,焉能解救他人?”
    “医者救人乃凭武力乎?”道衍双眉一拧,瞪了悟真一眼。
    悟真瞠目结舌低下头去:“弟子愚蠢,请师父开释。”
    “为师前日夜观天象,发现京师城内陷一贵人,命格极贵。然其命中带劫,现困于厄中,急切难以脱身。若能救得此人,令弟或有一线生机。”
    “此为何人?”悟真面呈难色。
    “你若答允说服令弟应下此事,为师再行告你。”
    悟真踌躇难言。俄顷又问:“请师傅明告,成事把握可有几分?”
    道衍面沉似水:“实不相瞒,为师观天卜课,至今未窥得真机,成事可能着实渺茫。然,事若不为,祸必旋至;若为,或有一丝转机。为与不为,但存你兄弟二人一念之间,为师的话说完了。”
    悟真闭上眼睛,思虑良多。半晌,他抬起头来,向道衍躬身作礼:“师傅,悟真明白了。不做是等死;做了,若事未成便是送死。等死、送死,左右是个死,莫如做了。事已至此,悟真决意说服舍弟去做。”
    “此人可是燕王的眼中钉、肉中刺。事若不成则死状极惨,你可想好了?”道衍紧叮一句。
    “想好了。”悟真这次的回答毫不犹豫。
    道衍的三角眼死死地盯着悟真的眼睛,悟真的眼睛也直直地回应着道衍的目光。片刻,道衍的眼神缓和下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善哉!善哉!你附耳过来。”
    悟真俯下身去,道衍先是不经意地在他的印堂穴上按了一下,然后方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悟真听后惊恐万状,脸色苍白:“师傅,此话当真?”
    “真。如何?你要反悔?”道衍的眼睛冒出寒光。
    悟真稳住心神,喘了一口长气:“悟真不悔。”
    道衍目中寒光未敛,嘴里说出的话让悟真双股战栗:“哼!只怕你现在反悔也悔之晚矣。实话告汝,为师已在你身上下了诅咒。你若反悔,必将七窍流血嚼舌而亡。兹事体大,为师不得不预先提防,你休怪为师狠心。”
    道衍的手段,悟真素有耳闻,他浑身颤抖,转眼间便汗湿重衣:“师傅放心。悟真若反悔,愿下十八层阿鼻地狱,永不超生。”
    “嗯!师傅放心了!你也放心,只要你不反悔,尽心去做,诅咒自消。”道衍拍了拍悟真的肩头,悟真又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道衍恢复了往常的口气:“你今日晚间就悄悄启程,星夜赶往京师,切勿惊动任何一人。到得京师须尽快找到令弟,然后……”他又附在悟真耳边说了一段,悟真不住点头。
    “如若事成,你等可持此念珠前往神乐观找寻提点纯阳真人。纯阳真人素知此珠由为师所用且与为师交好,他必会妥为安置你等。事息之后,为师自会前去寻你。”
    说着,道衍将一串精巧的檀香念珠交给悟真,然后转身从橱柜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裹递给悟真:“所需用具俱在其中,你必须加紧护持。还有……”他又从袖中摸出两个小巧的锦盒分别打开:“这是两盒丸药。你听仔细了,黑色锦盒中盛的是绝命丹……”他阴森地盯着悟真:“你等且不可被活擒,否则生不如死。这丸丹药可让你等片刻间魂归九天……你怕了?”
    悟真双手哆嗦着接过丹药,大滴的汗珠滚落脸颊。刹那间,他真切地感受到:从现在开始,死亡就要和自己如影随形了。他咬了咬牙:“师傅放心,事若败露,悟真和舍弟绝不苟活。”
    “嗯!难为你了。”道衍又递过第二个盒子:“这朱色盒子里盛的药丸却有些意思,此乃匿形丹。”
    “匿形丹?”悟真睁大了眼睛:“此为何物?”
    “哼哼!”道衍微微一笑:“呆货。顾名思义,你以为何物?”
    悟真接过锦盒仔细观瞧:“匿形丹?可以匿形?世间果有此物?”
    “有。”道衍笃定地回答:“只是此物极难炼制,天下难寻,非到万不得已不可服用,记住了?”道衍谆谆告诫。
    “弟子记住了。”悟真将两个锦盒收入怀中。
    道衍又走到桌案前,用身体挡住悟真的视线,在案角隐蔽处按了一个机括,案底无声地探出一个木盒,他伸手取出两个物事和一袋碎银走回悟真身边。
    “此乃两幅腰牌。其一为朝廷锦衣卫腰牌,另一为燕王府扈卫腰牌。从今往后你要便服潜行,若遇兵丁盘查,你可相机使用;将银子收好,权做路资。”
    “便服?悟真为何要着便服?着僧服可矣。”悟真不解地看着道衍。
    “僧服?唉!从今往后,你莫可再着僧服矣。”道衍太息一声。
    “什么?”
    悟真疑惑地探寻着道衍的眼睛:“师傅,此是为何?”
    “为何?皆因为师已经将你革出佛门矣。自今日始,你改用俗家原名,佛门再无悟真矣。”道衍干涩地答道。
    “革出佛门?师傅,弟子虽然有过,但罪不至此,万望师傅收回成命,收回成命啊。”悟真头顶如霹雳般炸开,他不自觉地又跪了下去。
    “不惟如此,你还要给为师留下一封书子。”道衍没有理会悟真,自顾自话。
    “书……书子?什么……书子,请师……师傅明示。”悟真心神俱乱,话语已无伦次。
    “案上有纸墨笔砚,为师口述个概括,你自行润色,去——”道衍的手臂直直地指向桌案,气势夺人。
    悟真怔怔地愣在当场,过了好久好久才在道衍的逼视下拖着脚步挪到案前。他铺好纸,提起笔,脑中一片空白,预感到即将要写的内容很是不妙:“请师傅……示下。”
    道衍面无表情,口述了几句。悟真闻言掷笔在案,匍匐于地放声嚎啕:“师傅,为何如此?为何如此?悟真若写下此言,今后还有何颜面存于世上?师傅,您就恕过徒弟吧!啊……啊……”
    “为何?”道衍面沉似水:“为师说过,兹事体大。行非常事,自须用非常之法。你若莫名离去,为师势必报官;若不报官,众必疑我,则为师百口莫辩。为成事计,为师不得不如此。写吧!”
    悟真双手掩面哀泣不已,身体仿佛散了架。过了好一会儿,他方站起身来,援笔在手,一边拭泪,一边斟酌,期间数次俯在案上痛哭失声。
    良久,悟真颤抖着双手将两页字奉给道衍。道衍捧纸细看,见悟真确系按自己的意思拟写,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好极。但有此信,即或悟真事漏被擒攀咬老衲,老衲亦无忧矣。”
    道衍的目的既已达成,面色也缓和下来。他将信函交还悟真,温声说道:“悟真,休怪为师狠辣,世事凶险,为师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走之后,一切由你便宜行事,不可与为师通联。成与不成,事息之后为师自然知道。若事成,则你与为师自有相见之日,为师定会还你公道;……若事不成,为师……定会设法让你等兄弟……转世投胎一个好人家,来生不再受此磨难。无论成与不成,你总是为师的好徒儿……”
    言及至此,道衍的眼圈也有些泛红,悟真更是趴在地上不停价磕头,泣不成声。
    道衍搀起悟真,拍了拍他膝上的尘土:“好了,为师没有话了。你将所有物事收好,夜半时分便将此书和度牒留于房中,就……去吧,莫让任何人知晓,后事自有为师料理。”
    悟真默默地擦干眼泪,将两页纸仔细折好揣入怀中,整了整衣服,恭恭敬敬地重新跪下,重重地给道衍磕了三个头:“悟真谢过师傅。今夜远行,不知何年何月再见师傅,俟后也难以侍奉师傅了。师傅的教诲之恩,悟真永世难忘。师傅保重,悟真……别过了。”
    道衍沉重地摆了摆手:“兵荒马乱,路上小心,去吧!去吧!”
    悟真将包裹背在身上,深深看了一眼道衍清瘦的脸庞,慢慢走出门去。
    望着悟真的背影,道衍久久没有动作,直至窗外一只鸟儿飞过,他才叹了一口长气:“唉!天大的重担落在了悟真身上,难为这个长守空门的比丘徒了。只是,未知死悲,焉知生乐,为师但望汝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道衍蹒跚着走到门前,双手关上了房门。
    ……
    次日清晨,道衍的大徒弟悟善惊慌地来到道衍的禅室外急急敲门喊道:“师傅,师傅,徒儿有要事禀告。”
    “进来。”道衍冷冷应道。
    悟善推门而入,手里攥着两页纸,匆忙间打了个稽首。
    “何事惊慌?”道衍沉声发问。
    悟善的脸涨得通红,他挥着那两页纸:“师傅,悟真他……他跑了。”
    “悟真……跑了?”
    “是。今日早膳,徒儿发现悟真未到便去探望,哪知他的房间空空如也,只在案上发现了他留下的 函和度牒,细看之后才知道,他耐不住清修寂寞,趁夜深人静之时偷偷跑了,还……还擅自带走了师傅的念珠,说是留作念想。”
    “什么?拿来我看。”道衍劈手夺过悟善手中的信函,略看几眼,又到桌案上装模作样地翻找了一番,然后勃然大怒:“畜生,孽障。他近日神思恍惚,心不在焉,为师调教他几句,他竟然不思悔改,擅自逃遁。私自叛师已是罪过,居然还敢窃取为师的念珠据为己有,此乃为师的师传之物,堪称无价……竖子贼胆包天,禽兽不如。”
    眼见道衍气得双目圆瞪,须发皆竖,悟善不免股栗。只待道衍不再说话,他才战战兢兢地请示:“请师傅示下,此事当如何处置?可否知会官府派人缉拿?”
    一句话又惹得道衍暴跳如雷:“让官府派人缉拿一个逃僧?前方战事正酣,官府差役连正事都忙不过来,你居然想让彼等派人缉拿一个和尚?亏你想得出,蠢材。”
    悟善的头上冒出了凉汗。入师以来,他很少看到师傅发脾气,尤其是如此大的脾气。他哪曾知晓,道衍乃是逢场作戏故意演给他看?他惊惧地弯腰躬身,不敢再言。
    道衍在蒲团上盘腿坐下,似乎平息了好一阵儿方才静下神来。他将悟真写的那两页纸递给悟善:“你将悟真的留信遍示诸徒,然后还我。传为师的话:悟真欺师叛祖,破戒逃遁,着即革出佛门,开销度牒。至于为师的念珠,哼,权当让贼偷走了。”说到后来,道衍的声音忍不住又亢了起来。
    “徒儿遵命。”看到道衍暴怒,悟善唬得浑身筛糠,只想尽快离开道衍的禅房,既然师傅发了话,他赶忙向门口走去。
    “还有,”道衍又在悟善身后嘶声狂吼:“自今日始,任谁不得提起悟真。悟真……死了。”
    谢谢回复,希望不会让朋友们失望。
    第二章

    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几何,不知道是否还有兄弟姐妹,也不知道自己家乡何处,只推测是在安徽一带,更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当然我有名字,但不是父母起的,而是别人起的。
    是的,我是一个孤儿,从小就被安徽某市的儿童福利院收养并在那里度过了猖狂的童年时光。
    据说我是这样被收养的——
    那是牛年的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福利院的厨子老胡喝了一点酒,乘着酒兴打着饱嗝挑着一挂鞭炮来到院外燃放。谁知鞭炮一响,许是惊醒了睡梦中的我,我开始放声大哭,吓了老胡一跳。醉眼朦胧中,这厮居然挑着鞭炮四处寻声,结果发现我的时候,鞭炮已在我的襁褓周围炸成一团。
    老胡惊慌失色,赶紧扔了鞭炮将我抱回院内细细查看,发现除了襁褓被炸出几个窟窿外,我的双眼内侧鼻翼尾端还各有一个白点,位置对称,似是被炮屑所伤,其他并无大碍。
    老胡又拆开襁褓仔细翻找,发现襁褓内没有留言,没有信物,更没有钱,除了一个裹着尿布的脏小子以外再无他物。于是,老胡得出了结论,一句话: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言以蔽之简言之这就是一个彻彻底底不折不扣典型的三无弃婴。
    老胡长嘘了一口气。既然这个孩子身体无碍,情况也已明了(换言之就是确定我随身没有携带老胡感兴趣的身外之物),老胡便对我失去了兴趣。他按程序报告了院长,此后就再也没有用黑眼仁看我一眼。
    院长闻讯赶来,先是目测了一下我的年龄,貌似当时只有四、五个月大小,又按了按我的肚皮,我竟“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唬得院长啧啧称奇,连忙安排有关人员对我进行正式体检,结果除了两眼内侧有不明白点外,其他一切正常。看来定是某家男女行了见不得人的勾当,生下了我却没法生养,只好趁着中秋节将我偷偷安置在福利院门外,祈盼福利院收留我了。
    院长叹了口气。这种事情经常发生,见怪不怪,其后无非是安排专人护理、办理收养手续等琐事不表。
    弃婴也是人,既然要办理正式的收养手续就要到政府有关部门给我申报户口,而要申报户口就要有个大名,于是我拥有了第一个名字。
    第一个名字?难道你的名字不止一个?哈哈!耐心看下去您就知道了。
    弃养的孩子没爹没妈,起名自然不会让院长像对待自己的亲儿子一样用心。可不用心归不用心,总不能糊弄吧。其他福利院给孩子起名一般都紧随时代脉搏,起个“建国”、“爱国”、“富强”啥的,希望孩子长大了有个出息,福利院也能跟着沾点光,可我们福利院的院长根本不讲这一套,她给孩子起名的方式堪称奇葩。
    我们福利院给孩子起名的原则是简单、好记,只要能区分孩子就成。自从现任院长上任后,这一原则被她发挥到了极致。简言之,孩子的姓氏以收养当年的生肖为准,龙年姓“龙”,马年姓“马”,牛年自然姓“牛”,以此类推。当然,遇到确实不便直接当做姓氏的“鸡”、“鼠”等生肖也会换个谐音字,如“纪”、“苏”等等。名就更简单,一律两个字,第一个字是数字,按当年收养的顺序从“一”开始往后排,排到第几是第几;第二个字稍有不同,男孩是“囝”,女孩是“囡”,虽然同音不同字,但意思都一样,无非都是大墙里圈养的男孩、女孩罢了。
    照此传统,院长掰着指头算了算,我是福利院在牛年里收养的第八个孩子,又是男孩,所以名字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牛八囝”。
    兔崽子,老子幸亏不是鸡年被收养的,否则你让老子情何以堪?
    由于我投奔福利院的方式颇具传奇,加之面相有异,所以自我懂事后,曾有好几个护理院的阿姨拿我打趣:“牛八囝,你知道吗?你长大后肯定是一个奇人。人家都说孙悟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而你是被鞭炮崩出来的。对了,孙悟空还有一个师弟也是大大有名呦,它叫猪八戒。”
    年少不懂事,等我年纪大了回想起来才咂摸出味儿:奶奶的,关键是最后一句呀!
    就这样,我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个世界,来到了这个福利院,莫名其妙地被取了一个恶心的名字,也莫名其妙地开始了一段奇异的人生。
    当然,我的童年、少年时期还是和“奇异”二字挨不上边的,那段奇异的生活是从青年时期开始的。但是,现在想来,谁能说童年、少年时期的经历不是在为自己的青年、中年甚至老年生活做准备呢?
    事后回想起来,我认为自己的童年、少年时光还是比较快乐的。当然,比较的对象是福利院的其他孩子以及我接触到“奇异人生”之后的生活。
    我的婴幼年时期和其他同龄人一样,肆无忌惮地吃喝拉撒,毫无缘由地喜怒哀乐,无所顾忌。
    年龄稍大,我那“活泼”的天性更是展露地淋漓尽致。只要阿姨不在近前,肯定是“我的地盘我做主”,每日召集一班调皮孩子上房揭瓦,下池摸鱼,嬉闹打闹,胡作非为,各种恶作剧无师自通且创新意识极强。记得有一次某位阿姨用铁皮饭盒带了午饭,用完午餐将饭盒洗涮完毕后晾在窗台上,正好我路过时感觉尿急,于是毫不犹豫地回赠了阿姨一盒新鲜“啤酒”,片刻后就被阿姨追着满世界撒欢。
    只要有我在,阿姨们总是要高度警惕,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应对任何想象不到的突发事故。整个福利院提起牛八囝没人不摇头,没人不牙痛,我成了名符其实“惹事的班头,闯祸的祖宗”。总之,那时的我真个是“人见人烦,人恶人厌”。
    任你呵斥责骂,我自其乐融融。久而久之,我居然喜欢甚至迷恋上了与护理院阿姨们玩这种“老鼠戏猫”的游戏,陶醉其中,不能自拔。
    在我那幼稚的脑海中,护理院就是一个安乐窝。在这个窝中,我可以天马行空,为所欲为。只可惜,这个窝最终还是被我亲手拆塌了,原因很简单:物极必反。
    在福利院里生长的孤儿是可以被符合条件的相关人士领养的,而有两类孩子是福利院特别希望被领养的。一类是聪明伶俐、乖巧可爱型。福利院很希望这样的孩子能有一个正常的家庭,今后健康成长,百炼成钢,成为国家的栋梁,社会的精英,福利院也可以跟着“光宗耀祖”,沾些光芒。
    另一类就是调皮捣蛋、惹是生非型。这样的孩子有一个算一个,都属于不良资产,搁谁身上都想尽快套现,赶紧脱手。似我这般不世出的混世魔王自然在院长的不良资产清单上独占鳌头,院长每日每夜都在祈求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开眼显灵,收我回去。
    应该说,在我那懵懂的心里,对于被人收养还是很有些向往的。那时年龄小,大道理自然想不明白,只是单纯羡慕别的孩子被收养后有了爸爸妈妈、有了新衣新鞋、有了属于自己的玩具、自己的房间,可以跟爸爸妈妈撒娇耍赖,讨这讨那,我觉得这就是世上最美之事了。
    怀着这个美好的愿望,我也陪着院长走了不少场秀,时不时地见见东家,瞅瞅西家。怎奈我天性顽劣,总是装不了三分钟就原形毕露,结果也就可想而知。
    渐渐地,我和院长都对领养一事开始绝望。我干脆破罐子破摔,拒绝走秀;院长也刨根问底地翻查族谱,想弄明白自己的祖宗八辈中到底是谁缺德,让自己摊上了报应。
    就在我和院长都在绝望中挣扎的时候,我那悲催的养父终于出现了。
    每次谈起我的领养过程,养父都会对狡诈的院长破口大骂,斥其为“骗子”、“混蛋”、“无耻之尤”,我则会哈哈大笑,拍着老头的肩膀安慰他:“师傅,您老收留了我可是祖上积德呀!”
    养父?师傅?前后称呼不一样呀!你脑子糊涂了?
    别急,等我慢慢道来。
    话说我那养父姓田,大名成林;兄弟两人,哥哥叫田成森,祖籍山西,世代习武经商,至其父辈才迁来安徽。谁知落脚未稳,淮海战役和渡江战役就在安徽大地上相继打响,田先生父母不得不变卖家产,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四处躲避。兵荒马乱中,他的父亲带着哥哥与田先生及其母亲失散。他的父兄一路辗转逃到香港,最后又移居到法国。
    因为家里的金钱都藏在父亲身上,失散后的田先生和母亲衣食无着,只能呆在当地,乞讨度日。好在不久全国解放,他和母亲的生活逐渐安定下来,双双进厂做工。
    谁知好景不长。在确定个人成分时,因田先生的父亲乃是商人,田先生和母亲理所当然地被定为资本家家属,成了历次运动的专政对象。不久,母亲抑郁成疾落寞去世,田先生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原想找个女孩成个家,可那时谁敢将自家姑娘许给资本家的狗崽子呢?
    田先生心灰意冷,苦捱时日。
    直至文革结束,邓公出山,国家开始改革开放,田先生的生活才有了转机。先是想方设法联系上了远在法国的兄长,得知父亲已死,但死前挣下了偌大一笔家产;后又在兄长的资助下开了一间武馆,辞去工作,专心授徒,几年间倒也逐渐家底殷实。
    此时,田先生的年龄已经望五,想找个伴的念头又浮出脑海。于是东求奶奶西托爷,终于找了一个寡妇,且那寡妇青年丧夫,尚未生育。
    原寻思和老婆生个孩子传宗接代,享受天伦之乐,哪成想可能是田先生命格太损,没有享福的命,成亲之后不久,老婆竟遇上车祸一命归西。
    这下田先生傻了眼。再找一个老婆?寻觅、了解、结合、生育,那还得多少年?耗不起呀!
    万般无奈,田先生一咬牙:干脆,先别找老婆了,还是先领养一个孩子,防着给自己养老送终吧!
    就这样,田先生在我七岁那年来到了福利院。
    人的命天注定呀!
    那天,田先生来到福利院时,我正因为前日疯得太过掉进水塘受了风寒,躺在床上发着高烧,直裹着棉被瑟瑟发抖宛如病猫,往日威风一扫而空。院长听说田先生想领养一个男孩,立刻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她殷勤地亲自将田先生领到我的病床前,拼了命地夸我,左一个“聪明伶俐”,右一个“活泼可爱”,直把我捧得如天使下凡,唬得我也直发愣怔:天哪!真是错怪院长了,原来在院长的心目中,我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呀!
    院长一边捧我,一边亲手拧了一个热毛巾敷在我的额头上(据田先生事后猜测,那是为了遮盖我眼侧的白点),然后又抹了一把眼泪:“唉!我们福利院条件有限,多好的一个孩子呀,烧成这样都没有像样的治疗,没爹没娘的孩子真可怜呀!啧啧!”
    旁边护理的阿姨深刻领会院长的意图,也顺着院长的意思帮腔,直把我夸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走过路过不可错过。
    田先生哪知个中奥妙?他见我满脸病容,又听众人夸得天花乱坠,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就势坐到床前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又摸了摸我的手。
    从小到大,我每日都是被千夫所指,何曾有人对我有过如此亲昵举动?刹那间,我情肠大动嚎啕大哭起来。
    事后,田先生无比懊悔地对我说,正是我作势一哭让他想起了自己失去父母后的凄凉境况,才促使他当场做出了愚蠢的决定。
    事情就这么痛快地定下来了。院长简直不敢相信有这等天大的喜事落在她的头上,马上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给田先生备好全套的领养文书,又亲自陪着田先生跑到民政和公安部门办妥了领养审批、户口迁移等手续。最后,她欢天喜地、郑重其事地亲手把我抱进了田先生怀里。
    菩萨真地开眼了。几年来,始终压在院长心头的最大一笔不良资产终于出人意料地変现了。
    院长和田先生都非常兴奋,只不过田先生的兴奋转瞬即逝。
    田先生抱我回家后交代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呼他为“爹”。我自小无父无母,虽从未喊过别人“爹”,但也知道“爹”是一家之主,可以为孩子遮风挡雨,故而连喊几声,喜得田先生热泪纵横。
    刚来到爹家的前几天,他一直带我买衣服、买玩具、逛公园,还给我在学校报了名。我对这种生活非常新奇,加之有一堆玩具供我破坏,我着实难得地消停了几天。可是时间不长,我的本性又暴露无遗。先是从打破瓶瓶罐罐开始,进而又向桌椅板凳开火。起先,爹并没在意,反而认为是我换了新环境还不适应,不但没发火,还半真半假地夸我像个男子汉。
    五天之后,我就敲碎了爹家的两面镜子,逼得爹上班前只能对着放满水的脸盆刮胡子;而下班后回到家里,他吃惊地发现,我已经创造性地用筷子、勺子等一应物件把家里洗手池、洗菜池、卫生间等所有的下水孔堵的严严实实。
    爹第一次严厉地教训了我。
    过了没几天,学校开学,爹亲自把我送进学校。时间不长,又在校长的叱骂下亲自把我接出来,送进了另一所学校,如是者三。
    爹崩溃了。他这才发现,院长嘴里的“聪明伶俐”原来和“调皮捣蛋”是同义词,而“活泼可爱”的亲兄弟就是“胡作非为”。这哪是病猫?分明就是一条饿虎吗!
    爹可不想养虎遗患。盛怒之下,他拽着我去找院长,目的很简单:这崽子我不要了,立马解除领养协议。
    院长接待我爹的态度那是没的说,言辞恭敬,礼貌有加。但是对于我爹提出的“无理”要求不但一口回绝,反而严词质问:
    ——这孩子在我们这儿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孩子,怎么到了您那儿时间不长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大家凭良心说,我说的是实话吧?……您看,大家都证明我说的是实话。
    ——孩子不是商品。您当领养孩子就像到商店买彩电一样,质量不好还可以退换呀?
    ——被领养儿童同样受国家《未成年人保护法》的保护。您既然签署了领养协议,就必须履行抚养义务。都像您这样,说弃养就弃养,说不要就不要,孩子幼小的心灵将受到多大伤害?不伤天理吗?……哎哟!宝贝,别哭,别哭,院长给你做主。
    ——如果您继续执迷不悟,作为孩子的“娘家人”,我们将为孩子主持公道,必要时可以与您对薄公堂。不信您试试?
    就这样,天理被院长牢牢地攥在手中,我爹走投无路,只能自认倒霉了。
    看来送是送不回去了。无奈之下,我爹一路踹着我再次回到家中。从此,家里天天鸡飞狗跳,鬼哭狼嚎,热闹非凡。
    就这样吵吵骂骂过了半年多,我突然安生了,原因很简单:迷上了武术。
    前文说过,我爹乃是经商习武世家,改革开放后自己办了个武馆开门授徒。因为这个缘由,我经常放学后到武馆玩耍,渐渐对武术着了迷:这可是门好本事,学会了这玩意,谁还敢惹我?
    爹的武功可是家传的底子,南拳北腿,无所不会;长枪短刀,无所不通。我开始厚着脸皮求他教我武术套路。
    起初,爹答应教我纯粹是为了让我能够使他安生一会儿,于是先从扎马步教起。开始,爹让我端好姿势先站三分钟,内心寻思别说三分钟,就是能让他安生一分钟也行。
    谁知我还真的七扭八拐咬牙挺了三分钟。虽然那三分钟里我摆的根本就不是架势,但的的确确没淘没闹。
    吔?难道这法子有效?。
    爹满腹狐疑,又安排一个徒弟专门教我压腿、运气等基本功。别说,那半个下午我练的还挺认真,再没调皮捣蛋。
    有门!爹喜出望外,仿佛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发现了驯服恶虎的不二法门,那就是——要挟。具体说就是:想学武术?可以!条件是先做到一、二、三、四……等等等等,共二十一条家规。只要能够做到,想学什么就教什么;如果做不到,对不起,任你求破天也是枉然。
    二十一条,丧权辱国呀,哪能轻易就范!“不应。”
    “不应是吧?行,咱走着瞧。”
    第二天再去武馆,开门就问:“应是不应?”
    “不应。”
    “哐!”直接关门。任我哭闹耍赖,嘶骂叫嚣,门自岿然不动。
    行,有种。是你先不仁,休怪我不义,回家砸东西。
    砸吧,反正已经砸得差不多了。爹真能咬得住牙。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干脆连门也不开,只在门里问一声:“应是不应?”
    “不应。”
    “滚吧,爱去哪儿砸去哪儿砸,最好把自己砸死。”
    第六天,门里又问:“应是不应?”
    “……应。”
    “滚……呃?再说一遍!”
    “应。”
    门开,我抬腿要进,一伸手又把我推了出来:“背。”
    “背?背什么?”
    “家规!”
    “我……?”
    “走吧,背过再来。”哐!门又关上了。
    憋屈。见过欺负人的,可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
    10楼有什么意思吗?
    谢谢鼓励。
    但是武术对我的诱惑简直是太大了,最终结果可想而知:牛八囝被迫签订城下之盟。
    老田(自我咬牙答应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那天开始,我就叫他老田了,心理上已经服输,嘴上再不找补找补岂不太丢人?)一旦拿住了我的命门,立马开始咸鱼翻身,耀武扬威,动辄以违规为由找我麻烦,直直搞得我头晕脑胀,苦不堪言。
    在老田的胁迫下,我不得不有所收敛。先从上学不迟到、不早退、不旷课(老田居然把这三条合并成了一条)开始,其他诸如各门功课必须达到多少分、不得打人骂人、不得随便摔东西等等不一而足。最可气的是“不准调皮捣蛋”这一条,只要是二十一条中没有明确规定的,都可以归入这一条。
    世上没有擎天柱,只有一物降一物,信夫。
    本来,老田刚领养我的时候是想给我改名字的,甚至连名字都起好了,叫做田继业,意思就是继承老田家的事业和产业。待我原形毕露后,他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随他习武后,我向他提起此事,他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声色俱厉地跟我说:“你还是叫牛八囝吧。你若姓了田,我死后都没脸见祖宗。你也别叫我爹了,我没你这么个混账儿子。既然你随我练武,从今往后,你就叫我师傅吧,权当我眼瞎,收了个畜生徒弟。”
    就这样,我对田先生的称呼先是“爹”,后是“老田”,最终变成了“师傅”。
    从此,在“二十一条”的残酷压迫下,我白天学习,晚上练武,顽劣脾性竟日益消磨,和师傅的关系也逐渐融洽。即便如此,虽然我又几次央求他给我改名,他似乎总是心有余悸,坚持不允,渐渐地我也懒得再提。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如此这般过了十余年,我不仅高中毕业,甚至还考上了北方一所大学。虽然上的是一所二流大学,也让福利院的院长(她当时已退休)闻讯后惊叹不已:“奇哉!牛八囝居然转性了。”
    四年的大学生活百无聊赖,乏善可陈,无非和别人一样挂了几门课,泡了几个妞,直到毕业后各奔东西,作鸟兽散。唯有武术,仍是勤练不辍。
    奇怪的是,十几年来,我眼窝中的两个白点不但没有消失,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变越大,先是米粒大小,到我大学毕业时已变成黄豆大小。期间也去医院查了几次,从实习医生到主任医师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无害。
    既然无害也就不必劳心去治。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为了遮掩,我只好买了一幅眼镜架在鼻梁上,倒也平添了几分斯文。
    毕业后回到师傅家(从法律意义上来讲,我和师傅还是养父子关系,师傅家就是我家)开始忙着找工作。十几年过去,师傅已垂垂老矣,武馆早已在几年前关兑,好在家底还算厚实,一时间倒也衣食无忧。
    虽然师傅和我仍以师徒相称,但他十几年来尽心竭力地供我学业,我也转心向好,二者关系早已情同父子。如今看他鬓发雪白,面有病容,我不觉很是心痛。
    “畜生(除了领养我的前几天以外,这一直是他对我的称呼),大学毕业了,有什么打算?”
    “师傅,我看您脸色不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别说没用的,自从把你领进门,我哪一天舒服过?”
    “师傅,咱不提以前的事儿好吧,我现在不是不浑了吗!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您怀里抱着个大金块,该高兴才是啊!”
    “还金块?我十几年的心血就换了这么块狗头金呀?说说吧!”
    “说啥?和别人一样,跑人才市场找工作呗!”
    “唉!工作不好找呀,找不着称心的工作咋办?”
    “慢慢找呗,总能找一份差不离儿的养家糊口吧!”
    “慢慢找?你十年找不到,我还得养你十年;二十年找不到,我还得养你二十年,是吧?我上辈子欠你这么多吗?”
    “我靠,师傅您这是抬杠了,不带这么妨我的。咱家也不是明天就穷了,我看您身体不好,先给您调养一下身体吧!明天咱去医院吧。”
    “别扯远了,说正事。咱家明天是不能穷了,可也架不住你这畜生坐吃山空。我寻思好了,你去法国投奔你大伯吧,他家大业大,跟着他学点本事,也能有个出息,怎么样?”
    “大伯?得了,别开玩笑。您那大哥姓田,我姓牛,八竿子靠不上,别消遣我了。”
    “又抖搂这点事儿,是吧?你是不姓田,可我亏待过你吗?倒是你把我折腾得不轻吧?娘的,我总算想明白了,牛是耕田的,我这一辈子都要被你划拉的左一道右一道的。我和你说的是正经事,这事我考虑的不是一天、两天了,也跟你大伯说过,他没意见。”
    “别价,师傅。我连法文字母都没见过,你让我去听天书呀?”
    “你不是学会了英语吗?不是还拿了个英语四级证书吗?能学会英语,就能学会法语。”
    “师傅,是个大学生就能考过英语四级,这是两码事儿。”
    “是吗?那当初是谁跟我炫耀说英语四级证书没几个人能有?”
    “……是……那什么,别人都考英语六级、八级,四级……不稀罕。”
    “嘿嘿!说实话了?”
    “师傅,您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我得给您养老送终呀!”这的确是我的肺腑之言。
    “算了,畜生!我知道你说的也是实话。不过我年纪大了,不想再被你划拉了,你在法国混好了,把我接过去就是,明天就去办护照吧!另外,再报个法语班。”师傅的脸上也露出了温情。
    ……
    其后一段时间,师傅每日价就催命似的赶着我办这个手续、办那个手续,又张罗着要把房子卖了变现。我心中疑惑,随便问了几句,他竟发了脾气。
    直觉告诉我:师傅心里有事瞒着我。
    直到大半个月后的某天晚上,师傅在床上辗转反侧,疼的直哼,我终于知道了真相:他在半年多以前就被查出患了肝癌,且已到了晚期。确诊以后,他就开始谋划我的未来。虽然我早已不是顽皮孩子,但他深知我骨子里的秉性,若身边无人看护,难保将来不做出无法无天的事情。
    思前想后,他终于决定将我托付给他的哥哥。实际上,在我毕业前,他已经住院,为了怕我担心硬是在我回家前忍着疼痛办理了出院手续。
    我把他送进医院,跪在他的病床前放声大哭,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不停地喊着:“师傅,师傅……”
    “叫爹。”师傅的声音已很微弱,但非常清晰。
    “爹?”我一愣怔,但随即醒悟,连喊几声:“爹,爹……”
    “好孩子。”爹伸出手来,虚弱地摸了摸我的头:“有个事儿,我得给你说清楚。我一直不同意给你改姓名,起先是烦你,但后来不是。你虽然调皮,但心地善良,是个好孩子。只是我这一辈子庸庸碌碌,事事不顺,怕的是若给你改了姓名,反把霉运传给你。实际上我早就把你当儿子了,你别怪爹呀!”
    一席话说的我肝肠寸断,我爬到他的胸口上,亲着他的额头,搂着他大喊:“爹,爹,您别说了,您就是亲我爹……”
    在此后的两个多月里,我昼夜陪伴在爹的身旁,千方百计弥补我十几年来对爹的亏欠,但无论怎么弥补都来不及了。这一段时间,爹除了镇痛药物外拒绝接收其他治疗手段,用他的话说就是:这种等死的日子多一天少一天无所谓。他跟我说的最多的就是各种后事,诸如大伯的联系方式、存折放在哪里、密码是什么、房子怎么处理、要娶一个对自己好的媳妇儿等等等等……
    这天晚上,在柔和的灯光下,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把布满针孔的枯手轻轻地抚在我的手上,轻声回忆起一生中的点点滴滴,一股温馨弥漫在我们之间。最后,他说:“儿子,没爹没娘不可怕,怕的是没有骨气。我这大半辈子不也是没爹没娘吗?男子汉立在天地间,靠的不是爹娘,归根结底还是靠自己。说起爹娘,我都记不清他们长什么样了。对了,还有我老婆,我也记不清她长什么样了。好在很快就能见到他们了。好了,关灯睡吧,我得在见到他们之前想清楚他们长什么样呀!睡吧,睡吧……”他喃喃着昏睡过去。
    凌晨,这位曾经打我、骂我、讽刺我、奚落我,但更多得是爱我的老人就这样在睡梦中静静地离开了我。
    那一天,我哭的昏天黑地不省人事,医院不得不找了几个壮汉架我起来才将爹的尸身送进太平间。直到尸身火化后,我亲手捧着爹的骨灰盒,还是不能相信他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
    我给爹买了一块墓地,整日整日地守在墓前,想起话来就说上几句,没话就默默地坐着,时不时地涌出热泪。
    又过了几个月,冬天已经降临,我去法国的各项手续均已办妥,就要启程了。临行前,我又来到爹的墓前,给他烧了满满一堆的清香和纸钱。一边烧,一边念叨:“爹,我走了,这一走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来看您。不过您放心,无论我走到哪里,只要是您的忌日,我一定会烧香烧纸拜祭您的……”
    次日,我来到机场。站在飞机的舷梯上茫然四顾,想到我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如今还要远走异国,背井离乡,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冲着故乡的大地嘶声狂吼:“我走了,不回来了。从今天开始,牛八囝……死了。”
    没错。
    第三章

    盛夏的北平艳阳高照,溽热难当。知了趴在树叶底下拼命鼓噪,吵得人心烦;狗儿也躲在阴凉处拉长了舌头,不停地喘着粗气;酒肆商铺门前的幌子纹丝不动,无精打采地承受着烈日的炙烤,黄土街面被晒的生硬,贩夫走卒们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躲在树荫下吸着旱烟,喝着凉茶,唠着闲嗑。
    “二哥,听说了吗?朝廷在灵璧被燕王打败了,光被俘的将领就有好几百人呢!”
    “这都是老事了,早听说了。我前几天在茶馆里听王府的李公公说,燕王已经打到镇江,朝廷要和燕王划江而治,这下子半壁江山算是到了燕王手里了。”
    “半壁江山?燕王在乎的是半壁江山吗?”
    ……
    日近晌午,太阳愈发毒辣,地面上暑气蒸腾好似闷炉,城门洞里守城的兵丁也抱着枪杆躲在门洞阴凉处昏昏欲睡。
    忽然,城外官道远处腾起一股烟尘,一哨人马头顶烈日挺戟执戈策马狂飙,虽然汗流浃背浑身湿透,仍是顶盔掼甲结束齐整,不敢稍有懈怠。
    守门把总早在高处看到这哨人马,慌忙跑下城楼来到近处细查。须臾,那哨人马驰近城楼,其中一人高声呼喊:“王府信差,速开城门。”边喊边从怀中掏出关防扔给把总。
    把总检验无误,急令兵丁打开城门。那哨人马不及少待,扬手一鞭纵马入城,一团细尘突地腾起,未及落下人马已没了踪影。门内两旁的百姓驻足观望,纷纷议论:“信使匆忙,必是有火急讯息送到。”
    那队军使无暇罔顾,只是泼了命地纵马狂奔。及近王府,领头一名宦官回首连指几人:“你等去禀世子,其余人等跟我走。”言毕,带着另外几人径向庆寿寺奔去。
    因庆寿寺乃道衍居所,为护道衍周全,燕王特派兵丁四处警卫。守门士卒见几匹快马驶近却未缓速,顿时如临大敌,一转眼就将寺门围了个密不透风,纷纷大喝:“什么人?”、“快快下马。”
    门内侍候的侯显听到院外喧哗赶忙打开寺门查看,恰巧看到骑在马上的宦官正在翻身跳下,凝神细看,不觉惊呼:“呀!原是贵通,快快请进。”
    来者正是燕王身边的宠信宦官王景弘,又名王贵通,乃福建漳平人氏,也是道衍的门下弟子。
    王景弘将马缰随手扔给侍从,未及拭汗便急急问道:“师傅在否?”
    “正在禅室。”
    “速速带我去见。”
    “请。”侯显心知王景弘此来必有要事,急忙带路,引着王景弘疾步直趋道衍禅室。到得门旁,侯显叩门禀告:“师傅,王景弘求见。”
    “哦?贵通来矣,快进。”道衍沉声应答。
    王景弘推门而入,见到道衍先正衣冠,然后仆地跪倒叩首如仪:“弟子王景弘叩见师傅。”三个响头叩完,复又禀道:“大师弟子马和因随侍燕王,无法分身,嘱吾代为请安。”说罢又磕了三个响头。
    道衍坐在蒲团上抬手虚扶:“贵通不必拘礼,坐下说话。看茶。”说罢,将王景弘细细打量了一番。
    只见那王景弘三十出头年纪,身材魁梧,面色黑红,一张国字脸五官端正,眼中放光,凛然透出一股英武之气。
    “谢师傅。”王景弘拱手施礼,捡一蒲团盘膝而坐:“回禀师傅,弟子携来朝廷《邸抄》和马和私函,请师傅过目。”说着,自怀中掏出一叠信札,双手捧给道衍后方才擦了一把汗。那边侯显早将茶水送上,随即垂首鹄立,静待道衍吩咐。
    道衍将信札接过,信手翻捡几下便置于案上:“既是贵通已来,莫如将最近情事亲口禀我,《邸抄》待为师稍后再阅。”
    “遵命。”王景弘赶忙放下茶盏,双手一拱:“启禀师傅:六月初三,燕王自瓜洲渡江,镇江守将降附,燕王率军直趋金陵;十三日进抵金陵金川门,谷王和曹国公开门迎降,京师陷矣。”
    “好极。”道衍以掌击膝,急急发问:“那建文皇帝如何?”
    “建文皇帝……”王景弘稍一踌躇:“建文皇帝似自焚矣!”
    “似自焚矣?此话怎讲?”道衍闻言大骇,眼角不禁抽搐。
    “城破之时,建文举火焚宫。及至火势稍息,燕王入宫,派人遍寻建文,仅在奉天殿废墟中发现一人,头顶冕旒,身着十二章衮袍,似是建文,然其颜面已然烧焦,无法辨识矣。”
    “胡说。怎无法辨?可遣宫人辨矣!”道衍勃然大怒。
    “众多宫人已于城破时兽散,余三百余宫人亦为燕王部卒尽数斩杀,无人辨矣!……”
    “燕王屠了宫?宫人被斩杀殆尽?”道衍瞬时睁大眼睛盯着王景弘。
    “是也。”王景弘低下头去。
    “建文皇帝若未确生死……”道衍凝眉沉思,少顷,又指示王景弘:“你继续禀。”
    “是。城破之后,经群下再三劝进,燕王已于六月十七日即皇帝位,改年号为永乐,明年即为永乐元年;诏谕废除建文年号,今为洪武三十五年矣。”
    道衍“腾”地站起身来,脸色潮红,内心澎湃,恭恭敬敬地面向南方拜了四拜:筹措谋划这多年,终于大事成矣!
    良久,道衍转过身来复又坐下,示意王景弘继续禀告。
    王景弘微微一咳:“奸臣黄子澄、齐泰……”
    “且住。”道衍一口截断:“余事稍后再说,你先禀我:方孝孺下落如何?”
    “方孝孺?”王景弘眨了眨眼:“……方孝孺已受……磔刑。”
    王景弘的嗫嚅之声仿佛晴空霹雳,在道衍头顶骤然炸响。
    那方孝孺本是大明开国功臣宋濂的得意弟子,宁海人氏,字希直,另字希古,号逊志。方某自幼聪慧过人,每日读书超过寸厚。建文元年,授翰林侍讲;次年即升侍讲学士;不久又迁任文学博士。方某不仅博学多才,且机警善谋,曾任《太祖实录》以及《类要》等诸多典籍总裁修撰,建文皇帝遇有国政大事每每习惯咨询于他。燕王靖难事起后,朝廷的讨伐檄文、排兵诏令等皆出自方某之手,实为建文皇帝左膀右臂,股肱之臣。
    道衍大惊失色,豁然起身,颤声反问:“什么?磔刑?……被分尸了?”
    王景弘赶紧站起,躬身作答:“方孝孺不惟已受磔刑,还被……还被剐了……十族。”
    “剐十族?”道衍目瞪口呆,半晌才道:“自古以来,只有父、母、妻各三族,即便剐尽,不过九族,何来十族?”
    王景弘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燕王又另添一个‘友族’,凡方孝孺的朋友、学生一干人等均归‘友族’。”
    道衍惊骇莫名,失神默立。侯显赶忙奉上一盏香茶,道衍木然接过,抿了一口,方又问道:“十族……共几许人丁?”
    “八百七十三人。”王景弘声音干涩。
    “当”的一声,道衍失手摔落茶盏,颓然坐地:“八百七十三命……都被……剐了?”
    王景弘没敢做声,轻手轻脚地同侯显一起搀扶道衍坐到蒲团上,心中喟叹:唉!师傅啊,您哪知金陵城内如今是残垣断壁,狼烟冲天,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直似屠场地狱,区区八百七十三人……。
    室内一片寂静,本就闷热的空气似乎已经滞涩不动。道衍面无人色,泥塑一般瘫坐在蒲团上,空洞的双眼一眨不眨,仿佛入定。
    过了一袋烟的功夫,才听到道衍喃喃自语:“命乎?……运乎?……”
    又过许久,道衍轻声问道:“方孝孺为何被磔?”
    “燕王执获方孝孺后命其起草即位诏书,方孝孺不惟抗命,且辱骂燕王,燕王激愤,故而磔之。”王景弘言语寥寥,不敢详述。
    道衍仰天长叹:“哎——希直一族既被斩绝,则大明文脉断矣!”
    “师傅,方家似未尽绝,只是……哎!”王景弘先是温声安慰道衍,后又叹了一口气。
    “什么?未尽绝?此话怎讲?”道衍波光募地一闪,直视王景弘。
    “弟子听锦衣卫流出的话儿,方孝孺事发时尚有一子一侄在外游历,未在府中,暂逃一劫。然锦衣卫已撒下海捕文书,四处缉拿,不知现时是否捕获。”
    “哦!尚有一子一侄……”道衍眼内刹时精光流转,若有所思。
    突然,街上炸起一连串的鞭炮声,“噼里啪啦”震天价响。道衍和侯显不觉一愣,王景弘赶紧解释:“必是世子得了喜讯,命百姓燃放鞭炮庆贺。”
    道衍转身看向窗外,听了听,猛然回头:“贵通,你前来北平可曾见过世子?”
    王景弘躬身作答:“弟子思念师傅,故派其他人等前往禀告世子,弟子径来庆寿寺矣。”
    “昏聩。”道衍断喝一声,勃然变色。
    王景弘惊讶地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道衍:“弟子愚妄,请师傅开释。”
    道衍眉头紧锁,疾步趋前:“你乃官差,回到皇上潜邸不先觐见世子,反见老衲,此谓僭越。你若不遇事端倒也不为大过;若遇事端,被那应景之徒奏上一本便是罪过。”
    王景弘如梦初醒,细思之下确实如此,不仅有些惊慌:“呀!这可如何是好?”
    道衍手捻长髥稍一沉吟:“这样,你速去采办一些贵重物件,见到世子就说:禀报佳音,空手失礼,不得不先遣副使觐见世子,自去备置见面之物,耽搁了一些时辰,请世子见谅。还有,随你前来的这几个手下也难免破费几许。”
    略略几言便将乾坤轻轻翻转,王景弘大喜过望,拱手告别。刚要出门又被道衍喝住:“贵通,为师还有一言,你须谨记:燕王既已登基便是皇上。从今以后,九天之下只有皇上,再无燕王。你若仍以燕王相称,则祸不单行矣!”说罢,眼光顺势瞥了一眼侯显。
    王景弘仔细回想,自己方才果然是左一个“燕王”,右一个“燕王”,全无半句“皇上”,不禁脸色煞白张皇失措,急慌慌跪地拜谢:“弟子口孽,全赖师傅提醒,弟子谨受教矣。”侯显也在内心不住赞叹:师傅虑事缜密,心思玲珑,人所不及矣。
    巧妙支走王景弘,道衍复又挥手遣出侯显。他光光的额头上渗出冷汗,内心暗忖:好险!若非鞭炮提醒,老衲险些没有虑到这一层。此事若被皇上知晓,随便给老衲扣上一个“与宦官交好,沟联内情”的罪名,老衲休矣!但愿世子爱财,无暇虑及其他。
    “当当”两声,刚刚退出的侯显再一次轻叩房门,轻声禀道:“师傅,神乐观纯阳真人派人来了。”
    “速请。”道衍急忙迎到门口。
    侯显引着一位年轻道士推门而入。那道士三十出头,面皮白净,颌下留着一部短须,风尘仆仆,满头大汗,见到道衍后深施一礼:“纯阳真人门下陋徒刘静修拜见大师。师傅遣我给大师送来一物,请大师收纳。”
    说罢,刘静修自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恭恭敬敬地捧给道衍。
    道衍急忙伸手接过锦盒,打开一看,只见几个月前他要侯显秘潜京师送给纯阳真人的那方佛祖玉坠正端端正正地躺在里面——依照道衍给纯阳真人信中的约定,纯阳真人将玉坠璧还了道衍,同时也给道衍送来了坐实的讯息。
    道衍背过身去,只见他的背影微微抽搐,似在恸哭。过了很久,他将锦盒轻轻放到王景弘送来的那堆信札上面,仍是背对着侯显和刘静修哑声说道:“感谢纯阳大师惠赠美玉。静修师傅远来辛苦,下去歇息吧。”说罢,他冲二人挥了挥手。
    刘静修对着道衍的背影又施一礼,和侯显默默地退出门外。
    道衍缓步走到蒲团前盘膝坐好,闭上眼睛静静吐纳。这一日接连得到的讯息太过震骇,下一步到底该如何行走,他得好生忖度……

    北平城南去千里之外,大明首都京师此时正笼罩在一派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之中。
    自六月十三日谷王朱橞和曹国公李景隆打开金川门蚁附燕王之后,城中的百姓就如同炸了窝的蚂蜂一般,哭爹喊娘,呼儿唤女,乱作一团;往日忠于建文而贱视燕王的官僚贵胄更是狼奔豸突,抱头鼠窜。走投无路之下,悬梁上吊者、投河自尽者不计其数。燕王士卒近四年来憋着劲等的就是这一刻,刀斧之下哪管忠佞和良贱,排着头挨个砍去,只杀得金陵城内尸积街衢,血可濯足。正值盛夏,大街小巷尸臭盈天,连野狗都被熏得躲着死人走。
    可怜一个锦绣京师,瞬间变成人间地狱。
    这天子夜时分,一老一少两个刚刚自城内逃出来的宦官匆忙躲进京师远郊一个破败的山神庙里,只见二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刚进得庙门,其中的老太监就痛苦地抚着一条腿,倚着门洞瘫坐下去。
    “……不行了,老夫实在是……跑不动了,我们……歇息片刻……”老太监表情痛苦,胸口急剧起伏,“呼呼”地只喘粗气。
    那年轻宦官见老太监萎靡在地,确实精疲力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将门掩上,然后警觉地在庙内四处转了转,确定庙中无人后方回到老太监身边。
    “公公,您腿上的伤严重吗?”年轻宦官关切地询问。
    老太监仍在喘息,他摆了摆手,示意没有大碍。
    “在方丈室内有一床榻,小的扶公公去榻上歇息可好?”
    老太监点了点头,在年轻宦官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来到方丈室,在床榻上侧身躺下,兀自气喘不止。
    那年轻宦官又在香案上寻到半截蜡烛,取出随身携带的火镰,打出火来,点上蜡烛,昏暗的烛光慢慢照亮了斗室。
    “桌下躺的可是死人?”老太监眯眼指了指桌案的下方。
    年轻宦官低下头去,就着微弱的烛光看了一眼,果见一人满身是血俯卧在桌下,心说这老家伙倒是机警。他伸了伸腿,用脚将尸体翻转过来:“没事,是个死和尚,可能是庙中方丈,被乱兵所杀。”说罢,他面无表情连踹几脚,将尸体踢出室外。
    老太监将身体放正,蜷起左腿,忍痛揉着脚踝。
    “公公,小的来吧!”
    年轻宦官来到老太监身旁,侧身蹲下,将老太监的左腿抱入怀中,轻轻地按摩着。
    “记得老夫离宫之时你尚在宫中,你是如何逃脱的?”室内响起老太监尖细沙哑的声音。
    “小的先是用碍眼法蒙住了一个兵丁,再寻机宰了他,又换上他的衣甲,趁着宫中火起跑了出来。”年轻宦官恭敬回答。
    “哦?老夫教你那个小法子本是为了消遣,没想到你竟用上了正途。杀人之时,你不害怕?”
    “哼!我不杀他,他便杀我,怕他作甚?再者说,这杀人与杀猪何异?”年轻宦官语气森然。
    “唔?”老太监盯了一眼年轻宦官:“看不出,你胆子倒挺大。”
    “公公抬举,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年轻宦官满不在乎,手中的动作也未见停顿。
    在年轻宦官的揉摩下,老太监的左腿渐渐不再疼痛,他舒适地呼出一口气,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年轻宦官的肩膀:“你我有缘,在逃难路上能够彼此扶持。老夫若能逃出生天,日后必会好生抬举你。”
    年轻宦官只淡淡一笑,并未搭腔,仍然揉按着老太监的左腿。
    “你不相信老夫?”老太监又拍了拍年轻宦官的肩膀。
    “小的相信公公。”年轻宦官还是淡淡一笑。
    老太监将手从年轻宦官的肩膀上收回来,浑身上下摸了摸,自嘲地歪了歪嘴:“哼!也难怪你不信,老夫从头到脚除了破衣就是烂衫,又在逃命之中,任谁能信?”
    “小的相信,”年轻宦官抬头看了看老太监:“天轮堂堂主一言九鼎,小的焉能不信?”
    “什么?你……你……你怎个知道老夫乃……”老太监“腾”地坐起身来,“天轮堂堂主”几字刚待出口,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只圆瞪着双眼,痴痴地盯着年轻宦官。
    年轻宦官搓了搓双手,又是淡淡一笑:“猜的。”
    “猜的?”老太监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是如何猜的?”
    “好猜!”年轻宦官随手捡了个蒲团扔到墙角盘腿坐下:“天轮堂乃是我内侍私廷,以堂主为至尊,即便是朝廷封赐的顶级太监,见了堂主亦不得逾矩,此乃堂规。在宫中,公公的品秩并非最高,然而连二十四衙门主事太监见了公公都毕恭毕敬,那公公不是堂主,谁人又是?”年轻宦官端坐在地,侃侃而谈。
    “哼!巧言令色。”老太监闷哼一声,心中却是暗想:给二十四衙门这帮混账譬说过多次,要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要有所顾及,没想到还是让这小子看出了端倪。
    身份既已泄露,老太监也就不再掩饰:“你我既然有缘,老夫也不瞒你,老夫确是天轮堂现任堂主,你可执我到燕王那里求赏。”
    年轻宦官站起身来,躬身拜了四拜:“小的不做那大逆不道之事。小的也是天轮堂门下,乃建文元年入堂,给堂主请安。”
    老太监当然知道这年轻宦官也是天轮堂门下,否则哪敢在他面前承认身份?他眯起眼睛盯视年轻宦官良久,忽又问道:“你既不想为建文殉难,为何不尽早逃出?”
    年轻宦官沉默片刻,展颜一笑:“呵呵!小的知道堂主疑我。无妨,小的若是堂主,也会疑心。不瞒堂主,小的原想趁乱打开皇室宗庙里的石室金匮,把他老朱家的玉碟偷出来,这机会可是千载难逢。”
    “什么?你想盗玉碟?”老太监不明所以:“你要玉碟作甚?”
    “作甚?”年轻宦官翻了翻眼皮:“敢问堂主,我天轮堂宗旨若何?不就是策动皇族为我所用吗?若能盗得玉碟,那老朱家上下八代、各路宗亲的生辰八字尽在我手,天命可窥,岂不大大有用?”
    原来这玉碟便是皇室宗谱,详细开列了每一位皇室子孙的宗支、房次及生辰八字等,乃是皇家密不可宣的绝等机密。
    不是穿越文。
    哪儿都有广告呀!
    年轻宦官寥寥数语振聋发聩,那老太监如醍醐灌顶:枉我在皇宫待了几十年,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他倏的站起,瞪大双眼仔细端详着年轻宦官:“得手否?”
    年轻宦官恨恨发声:“没有。那石头房子太厚,未及烧化,贼兵已然进宫,加上王钺那兔崽子又纠缠了小的好一阵子,机会已逝。”
    “王钺?就是建文身边那个小子?他为何纠缠你?”
    “小的在石室点火后便躲在暗处,恰好王钺和其他几人从小的身边逃过。那兔崽子倒也聪明,不知从何处淘换了一套僧服穿在身上。也怪我贪心。您老知道,朝廷崇佛,小的寻思若能把这小子的僧服扒了,穿在身上逃出宫去兴许容易,就出手擒他。谁知那小子也是被逼急了,和小的以命相搏,害小的费了不少功夫才脱身。”
    “你把他如何了?”
    “还能如何?被小的掐死了。”年轻宦官不屑地撇了一撇嘴唇。
    老太监不由得上下打量年轻宦官:这小子平日戏谑俏皮,净干些倒泔水、掏茅厕的下三滥活计,连个徒孙都算不上,虽然对老夫也尽力巴结,可咱家哪把他放在眼里?拉他入堂也只当他是个活宝,累时添个趣味罢了。谁知这小子一日两命背在身上居然还是一脸恬淡,看不出小小年纪竟是个胸有城府,杀伐果断,富有韬略的狠辣角色,这一日所为,便强过自己手下那些个左右何止千万,真真看走了眼。
    想到那些手下,老太监恨得咬牙切齿。哼!平日里在老夫面前唯唯诺诺,毕恭毕敬,嘴里喊着惟老夫马首是瞻。一旦倾覆,顷刻间作鸟兽散各自逃命,何人想到过老夫安危?逃亡路上,若不是遇到这个小子一路扶持,老夫无命矣!
    想到此处,老太监不由得长叹一声:“唉……,想老夫殚精竭虑,谋划操持了几十年,到如今竟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一边叹,一边流泪,哽咽不能出声。
    “堂主,您老还在,天轮堂便有重振旗鼓之日,何必介怀?”年轻宦官温声安慰老太监。
    “燕王此番破城,将宫人斩杀殆尽,天轮堂根基已毁。老夫时日无多,残生怕是看不到天轮堂再兴了。”老太监仍是泪流不止。
    “堂主,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今年流到了燕王那里,明年未必流不到咱家。”年轻宦官继续劝慰。
    沉默片刻,老太监问道:“你走时可知建文下场?”
    “可能烧死了。小的那时一心惦记着玉碟,跑过奉天殿时,殿内已经着火,只瞥见一个人冠服齐整,躺在火中。那小皇上离开内侍连龙袍都穿不上,想必凶多吉少。”
    老太监幽幽地盯着昏暗的烛光,嘴唇翕动,自言自语:“想不到建文竟是如此下场。老夫自至正二十年起便服侍太祖,身在宫中凡四十年矣。太祖刻薄寡恩,老夫随侍左右,无一日不战战兢兢,如踏薄冰。即便如此,老夫仍是履险犯难,机巧谋断,无一日不为天轮堂呕心沥血,吃定太祖狐疑多变之心,借太祖之手将朝廷那班能臣干员屠戮将尽。太祖驾崩,建文即位。想那建文心慈手软,极易操控,眼看大事将成,没成想竟白白便宜了朱棣……,老夫不甘,不甘呐!”
    饶是年轻宦官心狠手辣,听到老太监寥寥几语仍是心惊肉跳,倒抽冷气:天哪!太祖登基后便向开国功臣大开杀戒,一众功勋显著者如韩国公李善长、宋国公冯胜、颍国公傅友德、梁国公蓝玉、魏国公徐达等等被封爵位者即遭诛戮几十名,其他品秩略低者更是不计其数。坊间都说乃太祖乾纲独断,难道背后推手竟是这个整日价点头哈腰、低三下四的老太监?他是怎么做到的?
    年轻宦官本想细问几句,却见老太监正在捶胸顿足,生怕再捅到老太监痛处,张了张嘴终将话头咽了回去。一时间,房内鸦雀无声,死般沉寂。
    烛火“卟”地一跳,年轻宦官募然想起一事。他自怀中掏出一红一黑两个药丸递给老太监:“堂主,王钺挣扎中从僧袍里滚出两粒丸药,不知堂主识得否?”
    老太监接过两粒指甲大小的药丸,先将黑色药丸凑近烛光瞄了一眼,随即冷冷一笑:“这个丸子寻常,太医院有的是,绝死丹而已。太祖年间,老夫奉谕用它喂了不少官儿。哼!看来王钺也是给自己留了后手,能跑则跑,跑不了就服毒。”
    他把黑色药丸放下,又拿起红色药丸,看了一会儿,眉头渐渐锁了起来,左思右想不解其物。他用细长的指甲在药丸上抠下一点,放在鼻孔下仔细嗅了嗅,仍然辨不出所以然。最后,他摇了摇头,将药丸扔还年轻宦官,随手将指甲中的药丸残屑弹向烛火。
    “嗤”的一声微响,烛火中冒出一缕袅袅蓝烟,只是烟雾所到之处,墙壁隐约显出一丝空白。
    “啊?这……这……可是……匿形丹?”老太监失声大叫,目瞪口呆。
    “匿形丹?此乃何物?”年轻宦官也吃惊地张大嘴巴。
    老太监讶异不已,复又拈起药丸在烛火下备细端详。良久,他长吁一口气:“匿形丹自是服后可以匿形的丹药。只是老夫从未见过此物,但听太医院的梁太医偶然谈起,说相城灵应宫妖道席应珍似乎炼成过此类异丹。此物天下难寻,连太医也是口口相传,未见实物,如何会现于一个小小内侍手中?奇哉!奇哉!莫非是道衍……?”
    “道衍?便是那燕王军师?堂主为何想到他?”年轻宦官大惑不解。
    老太监没有接腔,只是久久陷入沉思之中,半晌方才回答:“那道衍的师傅便是席应珍。席应珍已死,普天之下能练得此物者,恐唯有道衍一人耳。难道,那王钺与道衍竟有瓜葛?……若连皇帝近侍都勾连道衍,建文焉能不败!”
    老太监百思不得其解,无奈之下他只好先将两粒药丸递还年轻宦官:“既是你与此物有缘便收着吧!”
    谁知年轻宦官“咯咯”一笑,只伸手取过绝命丹,却不接匿形丹:“小的收下绝命丹可矣,若被乱军抓住兴许用得上。至于匿形丹吗,莫如算是小的一个心意,借花献佛,献给堂主,堂主也好细细研磨。”
    老太监又是一愣:这匿形丹可谓无价之宝,换了常人恐怕得拼了命来抢,而这少年却视若无物拱手送人,确非常人可及。由此及彼,再次联想起自己以前那些手下,愈发觉得简直就是乌合之众。看来,天轮堂是该洗心革面,从头再来了。
    想到这里,老太监也不推辞,小心地将药丸揣进怀中:“好吧!老夫纳你孝心,待老夫研磨出炼制法子,必十倍还你。”
    天色将明,蜡烛也堪堪燃尽。老太监对那年轻宦官说:“跑了半夜,天明还要再跑,歇一歇息吧!唉!老夫这把老骨头可真扛不住了。”说罢,他又在榻上卧了下去。
    “跑?敢问堂主,究竟跑往何处?”黑暗中,年轻宦官轻声发问。
    老太监略一沉吟:“事起仓促,老夫尚未及详虑,不知你想去往何处?”
    其实,老太监对逃命去处早有谋划,只是他本性狡猾,与年轻宦官相处时浅,故而仅是出言试探,却绝不兜底。
    年轻宦官内心一哂:哼!看来老匹夫已成惊弓之鸟,只知盲奔矣。也罢,且吓你一吓,趁机甩了你这个累赘,只要你跑的远远的,碍不着老子的事儿就好。他默思片刻,轻声说道:
    “多谢堂主挂心,小的……不想跑了。”
    “什么?不跑了?”老太监大吃一惊,翻身坐起,愣怔地瞪着年轻宦官。
    “不跑了。”年轻宦官笃定地回答。
    “为何不跑?你想……去举发老夫?”老太监的眼中刹时冒出凶光。
    “堂主多虑,当然不是,只是多跑无益,”年轻宦官回望老太监一眼:“堂主莫怪。俗话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已归了朱棣,跑是迟早跑不掉的。”
    老太监阴沉地盯着年轻宦官:“依你之意,当束手就擒,任人宰割?”
    年轻宦官的眼睛盯着窗外微曦的晨光默思半晌,方开口说道:“堂主可以远遁。小的吗,就在金陵左近,相机回宫。”
    “回宫?你不要命了,自去送死?”老太监闻言险些从榻上跌撞下来。
    年轻宦官冷冷地看了老太监一眼,心中暗道:老棺材瓤子,枉你操持天轮堂这多年,叱咤半生却老来糊涂,天轮堂焉能不败?往日作威作福,颐指气使,直拿老子当狗使唤,何曾想过你也有今日?
    谢谢27楼的提醒,以本人的行文风格来说一般不会写成汤姆苏、玛丽苏之类的文字。
    开更,祝各位节日快乐!
    这念头一闪,随即收住。年轻宦官心里清楚,现在绝不是翻脸的时候,还须拉大旗作虎皮,好生利用这个老棺材瓤子。想到这儿,话随心动,顺手给了老太监一个台阶:
    “小的自然不想寻死,只是小的与堂主境况不同。恕小的不恭,堂主在宫中执掌乾坤多年,虽隐于庙堂之后,却也难免叠树强敌。若无变故,以堂主盘底深厚,腹诽之徒自是对堂主无可奈何;现大变已至,宫中崩溃,堂主再无依仗,落井下石之辈恐为数不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凭空给堂主罗织几项罪名,必将天下大索,缉拿堂主,是以堂主以暂行避祸为好。”
    说到这儿,他偷眼看了一眼老太监,见他脸上戚容隐现,便知自己戳中了他的痛处,他不再理会,继续侃侃而谈:
    “小的则不然。建文在时,小的便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角色,识得小的之人掰着指头就可以数过来。况且,老天再変,皇帝也要有人伺候;既需要伺候,便需要我等内侍。小的估摸着,宫中内侍死的死,逃的逃,没剩下几个,过不了多少时日,那燕王便会征召内侍。如此,小的便有机会再回宫中;只要小的回到宫中,便有机会将宫内讯息传禀堂主,由堂主谋划策应,天轮堂自会东山再起。故而,小的以回宫为上策,堂主以为如何?”
    这一番话看似轻描淡写,实则鞭辟入里,透骨三分,直说到老太监肚子里,心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果然如此。我若早点识得此人,岂不……唉!现在后悔也晚了。
    他以拳击掌,哈哈大笑:“妙,妙,你这一番话正说到老夫心里。老夫以前错看了你,未曾提携,乃老夫之过,今后老夫必将倚重于你。目下,就依你之计策行事。”
    年轻宦官拱了拱手:“谢堂主褒奖,小的还有一言禀告堂主。”
    “你说。”
    年轻宦官清了清嗓子:“小的以为,堂主似去闽粤可矣。”
    老太监心中暗自一惊:这小子难道是老夫肚中蛔虫?他如何知道老夫欲走闽粤?他不动声色,故作惊诧:“闽粤?老夫为何要去闽粤?”
    “小的一点小见识,让堂主耻笑了。小的认为,闽粤近海,若情势紧急,堂主可蹈海而去,泛舟大洋,自无忧矣。”
    老太监心头“噔”地一跳。他去闽粤自有缘故,但目的确实是要泛舟海上,联手一人再做一番勾当。这个年轻宦官看似漫不经心,却句句说到他的心里,直让他心惊肉跳:这小子伶俐得自天性,却又心狠手辣。若在平时,自是手下不二干将,只是现今老夫落难,笼络不住这个小子,难保这小子不心生异端,卖了老夫;况且二人同行目标太大,不若就势甩了这个烫手山芋。只是,这个小子今后必然还有大用,不能断了勾连……
    老太监半晌无语,年轻宦官只当他是在仔细权衡,哪知他转眼间动了这许多脑筋?
    老太监心思灵动,倏忽间做出了谋划:“罢了,老夫还是径奔云贵可也。那云贵地处偏僻,又多瘟障,且民性刁蛮,朝廷难驯,老夫在彼处还有一、二好友接济,蛰伏易矣。”
    年轻宦官无所谓地拱了拱手:“小的见识低劣,全凭堂主定夺。”
    老太监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鼻烟壶递给年轻宦官:“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却是见识不凡,堪当大任。这鼻烟壶乃老夫随身携带之物,凡我天轮堂门下管事皆识得此壶,老夫现将此壶委你保管,你可代老夫行事,持此壶号令堂众。”
    那宦官都爱随身携带鼻烟壶,局外人以为宦官皆嗜鼻烟,其实不然。原来在天轮堂中,那鼻烟壶却是堂内职阶的信物,有着大大的讲究。
    天轮堂乃是宦官内部私廷,以策动天下为目标,宗旨阴暗,见不得天日。为防宦官干政,历代宫廷都对宦官严加管制,若有不法必严刑伺候,原以为能警示宦官,哪知道越是管束严苛,宦官越是仇恨,越是拼命希望改天换日。天轮堂历朝历代都是在极端隐秘的状态下行事,一旦被朝廷发现,必将掀起塌天大祸。所以,虽然内部等级森严,但总是保持单线联络,轻易不敢在公开场合示众。
    然而在许多情况下,天轮堂各级管事又不得不发号施令,这便需要一个信物向堂众宣示身份,否则谁能听他号令?这信物要求既不能显眼,又可以随身携带,于是鼻烟壶就成了不二选择。
    天轮堂内地位最尊者自是堂主,只有一人;其下又依次分为舵主(舵副)、坛主(坛副)、座主(座副)、案主(案副)、各类执事等等,最底层者为堂徒,不一而足。
    一般堂徒的鼻烟壶长不满寸,为铁制,外镌花草;执事的鼻烟壶长可满寸,为铜制,外镌飞虫;案主(案副)的鼻烟壶长可寸二,为玻璃,内画猛禽;坛主(坛副)和座主(座副)的鼻烟壶亦是长可寸二,细瓷制成,分画山川和江河;舵主(舵副)的鼻烟壶长可寸五,为琉璃,内饰日月;堂主最尊,其鼻烟壶长可二寸,阔可一寸,乃为玉制,画的却是哪吒。
    宦官在各种场合掏出鼻烟壶,外人以为是在吸食鼻烟,只有天轮堂门下堂众才知是在暗示身份,传递讯息。故而,凡是入得天轮堂者,皆各持一个鼻烟壶。
    那年轻宦官在天轮堂内位置低下,眼下只是一个堂徒,堂内信物不过是一个寻常的铁制鼻烟壶,而那老太监掏出的自是堂主鼻烟壶。
    按理说,老太监既将此壶授出便是让出了堂主之位,但他却并不明言,只说让年轻宦官“保管”,自是为身后留出了绝大的转圜余地。
    年轻宦官赶忙跪下,坚执不受:“此乃堂主信物,小的万不敢受,请堂主收回。”
    老太监抚摸着鼻烟壶,虽也是万般不舍,最后仍说:“我天轮堂遭此大难,老夫深以为过。这鼻烟壶虽是堂主信物,目下由你保管最为妥帖,待事息之后,老夫再取回不迟。”老太监嘴上这样说,内心却道:此物虽好,如今却成了祸事凭证,暂且给你,免得老夫惹祸上身,他日若索不回来再制一个便是。
    年轻宦官心里也在思忖:天轮堂眼下虽已星散,但必有许多堂徒未死,只是暂时流离而已。此信物可助我东山再起,不可再辞。于是,他再次叩首,双手捧过鼻烟壶,沉声说道:“谢堂主托付,小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敢擅示此壶,待堂主安定,小的必将此壶璧还堂主。”
    一时间,二人惺惺作态,各怀鬼事。
    那老太监见年轻宦官接了鼻烟壶,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交给年轻宦官:“你把这个物件也收好,只要你随身携带此物,老夫便能寻到你。”
    年轻宦官接过瓷瓶,见其长不及寸,瓶口塞了一个纽子;晃一晃,全无声息,好奇地问:“此乃何物?堂主竟能凭它找我?”
    老太监诡异地笑了笑:“哈哈!这可是个妙物,不仅可以传信,还可以护身,此乃……灵偶。”
    “灵偶……又是何物?”
    “就是小鬼。此物已跟我多年,同老夫已心有灵犀,此物可为你探听讯息,通风报信,情急时还可以化成你身,助你逃命……你不信?老夫示给你看。”
    老太监拧开瓶钮,默念几句咒语,募地在自己身旁显出一人,相貌语气竟与老太监一般无二,衣着神态也毫无二致,简直就是老太监的孪生兄弟。
    年轻宦官惊恐万状,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此乃鬼物?”
    “鬼物”二字刚刚出口,老太监的“孪生兄弟”猛地下死眼紧紧盯着年轻宦官的面孔,目露凶光。年轻宦官立时觉得周身乍冷,连汗毛都竖了起来,喉咙也仿佛被一只手扼住。他魂飞魄散,用双手在胸前乱抓,像是要掰开那只手。
    “你尚不识它便对它出言不逊,该是稍有惩戒。”老太监干巴巴地涩笑几声,又默念几句咒语,年轻宦官感到喉咙上的困扼感倏忽而散。他揉着脖子不住咳嗽,方知是刚才说的“鬼物”二字给自己招了祸。
    “灵偶乃是罕有之物,你须每日用自己的鲜血喂它,喂得越多,它越听话。亲近之后,再开玩笑不迟。另外,使唤灵偶须用咒语,老夫现在就将咒语教你。”
    他先念了几句咒语将灵偶收回瓶中,只见老太监身边的“孪生兄弟”悄然湮灭,化作一团隐隐白雾飘回瓶中。老太监将瓷瓶递给年轻宦官,然后又将“请出咒”、“请入咒”、“请事咒”等诸般咒语交给年轻宦官。年轻宦官天资聪颖,不出片刻,便将各种咒语背得滚瓜烂熟。他一边学习咒语,一边暗叹不已:难怪老家伙能够将皇上置于股掌之间,原来是有这么个宝物给他通风报信,人怎么能斗得过鬼呢?
    年轻宦官将瓷瓶攥在手中,言不由衷地假意问询老太监:“今日愧领堂主宝物,小的内心惶恐。堂主远赴他乡,不知堂主可有其他防身器物?”
    老太监阴森地眯起了眼睛:“哼哼!老夫还会几手三脚猫的旁门左道,只要不是人多势众,寻常人等想谋我性命怕是没那么容易。”说罢就势瞥了年轻宦官一眼。
    年轻宦官心中一凛,知道老太监是在顺势敲打自己,忙躬身深施一礼:“如此,小的就放心了。”
    此时,天边已经泛出鱼肚白光,太阳即将升起。老太监站在地上伸了个懒腰,又试了试左腿,徐徐说道:“好了,天亮了,老夫也该赶路了,咱们就此别过。但愿你能天遂人意回得宫中,我等卧薪尝胆,再兴天轮堂。”
    年轻宦官赶忙跪身在地,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小的叩谢堂主恩赐,惟祝堂主化险为夷,早传佳音。”
    老太监“嗯”了一声,把头一点,不再说话,转身绕过门外的死尸,扶着墙壁艰难地蹒跚而去。
    年轻宦官目送着老太监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庙外后方站起身来,将鼻烟壶和瓷瓶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闷哼一声:哼!邱得用啊邱得用,你现在还有个“毬”的用?枉你聪明一世,却在老子这里糊涂一时。管他云贵还是闽粤,凭你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这多年,到了那蛮荒之地不多时便会送了老命。江湖上门派众多,我天轮堂凭什么历朝历代都能独占鳌头?还不是因为我们位在中枢,把持天宪?你离开了中枢便是走上了末路,还奢谈什么“再兴天轮堂”?做梦。天轮堂自此以后就是老子的了。
    不经意间,手指又碰到了那粒绝命丹。他把药丸拿在手里,颠了颠,轻蔑地把嘴一撇:绝命?老子还没活过呢,凭什么要绝命?
    随手一挥,他把那粒丹药远远地抛进墙角垃圾堆里,然后仰天长笑,拔腿踩过和尚的尸体,背负双手,扬长而去。
    ……
    朝廷《邸抄》和马和的书信还摊在桌案上,已被道衍细细地研磨过许多遍,对于接下来的朝政大局他已经胸有成竹。但是,在晚课结束后,道衍卧在床榻上却是辗转反侧,不能成寐,耳边始终回响着王景弘的声音:“似未尽绝”、“尚有一子一侄……”
    马和在给道衍的书信中备述了方孝孺的受刑过程,还附录了方孝孺遗下的《绝命词》:
    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
    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猷。
    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
    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
    呜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道衍躺在榻上反复咀嚼着这首《绝命词》,空洞的目光在房间里游移逡巡,最后落在恩师席应珍的画像上。
    那是一幅略显陈旧的老人画像,悬在禅室墙壁的正中。画中的老人鹤发童颜,双目炯炯,面带微笑,洒脱地坐在太师椅上,仿佛也在凝视着道衍。
    香火中燃起的青烟环绕着画像。烟雾缭绕中,王景弘的声音刚刚落下,画中老人的嘱托复又响起:
    “斯道,”老人亲切地叫着道衍的字:“二十余年前,天上文曲下凡,诞于宁海方家。此乃天降读书种子,助世间文运昌盛。然其天性刚直,三十年后将遇浩劫。彼时,你务须设法化解,否则天下文脉断矣!切记,切记!”
    “师傅,弟子无能,辜负您老人家了……”道衍痛苦地闭上眼睛,两滴浑浊的眼泪从眼角缓缓滑落,干瘪的嘴唇微微翕动,暗自饮泣。
    抽噎半晌,他睁开眼皮,泪眼婆娑中,仿佛又看到腊月里燕王出征时的情境:
    北平郊外大校场上将士云集,号带飘扬,一面硕大的黑色纛旗迎着寒风猎猎作响,上绣一个斗大的猩红“燕”字。纛旗下,彼时的燕王、现在的皇上朱棣头顶鎏金镶宝盔、內穿四爪金龙服、外罩燕尾十字甲,威风凛凛地站在骏马前。他长着一张长方脸,脸色黑红,留着一部连鬓长髥,目光炯炯,紧紧握住前来送行的道衍的双手:
    “大师,本藩即刻出动,大师果真舍我独善其身?”
    道衍的须发随风舞动。他轻轻地将双手从朱棣掌中抽出,合十在胸,躬身说道:“老衲体衰,不堪军营劳顿,且世子还需辅佐,祈请殿下体谅。”
    朱棣眉骨挑了一挑,无奈说道:“既如此,不知大师还有何指教?”
    “殿下靖难,顺天意,遂人心,此番南征金陵必会马到成功。老衲唯有一言回禀殿下:自古以来,明主无不是得民心者方得天下。京师城破之后,祈请殿下戒怒封刀,约束部下切莫滥杀无辜。即便是建文旧臣,虽与殿下对垒,亦是各为其主耳,是以越以伍子胥、元以文天祥皆为忠臣也,殿下不可不察。余者……”
    道衍停滞不言,似乎颇费踌躇。朱棣忙说:“还请大师言无不尽。”
    道衍又将身子躬了一躬:“余者……但有一人,务请殿下法外开恩。此人平日与殿下交恶,即便城破恐也不会降服。然此人学识渊博,实为天下读书种子。若此人被诛,则文脉断矣;若能留他一命,则他日于国,必有大用。惟望殿下恩允。”
    “哦?大师所托乃是何人?”朱棣殷殷发问。
    “方孝孺。”
    “方…孝…孺?”朱棣万万没有想到从道衍嘴里说出的竟是这个名字,他目瞪口呆,恶狠狠地盯着道衍,半晌追问一句:“便是那传檄天下辱骂本藩的方孝孺?”
    道衍并未直接作答,只是补上一句:“昔日魏武可恕陈琳,今日亦请殿下赦了方孝孺。”
    道衍话中所指陈琳乃是三国时期袁绍手下文书,也是一个强闻博记,妙笔生花的才子。在袁绍与曹操的官渡大战前,陈琳奉命起草《为袁绍檄豫州文》,直骂曹操乃阉人之后;不惟如此,更将那曹操的祖、父都骂了一个遍,直把曹操激得怒发冲冠,暴跳如雷。战后,曹操执获陈琳,气急质问:“你替袁绍写檄文,骂我一个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骂我祖孙三代?”没想到,陈琳却不怯不惧的回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众人皆以为陈琳必死无疑。没想到,曹操却不咎既往,硬生生咽下心中泼天恶气,仍命陈琳担任军中文书。
    那朱棣饱读史书,当然知道这段典故。他皱着眉头原地踱步,心里一个念头连着一个念头转成一锅粥,沉思半晌终于一咬牙一跺脚,向道衍一拱手:“本藩受教,便依了大师。”
    “多谢殿下。”道衍赶紧施礼。
    朱棣内心暗哼一声,脸色却倏然霁和,向道衍温声告别:“本藩今后多有倚重大师处,望大师善自珍重。”
    道衍双手合十,向朱棣拜了四拜:“两军对垒,兵凶战危,祈请殿下保重贵体,老衲自会给殿下祈福,祈求佛祖保佑殿下。”
    朱棣拱手作礼,翻身上马,大喝一声:“起。”
    立时,十余门大炮齐鸣三声,千军万马浩荡而出。朱棣骑在马上虚挥一鞭,马儿起步,随着大军逶迤南去。
    ……
    时隔半年,朱棣言犹在耳,方孝孺却已魂归九天。
    道衍再也躺不下去,他起身下榻,又走到散乱堆放在桌案上的信札前随手翻捡,感到仍是心绪难平。他烦躁地拉开桌屉,将信札一股脑地扫了进去。
    无意间,他的眼光瞥到静静躺在桌屉一隅的那块佛祖玉坠。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玉坠,眼皮霍地一跳,似乎有什么东西惊动了他,他开始捕捉这个东西。良久,他自言自语道:“都是冒了尖的朝廷钦犯呀!皇上已经警示老衲,老衲还要履险犯难吗?”
    又过了很久,他终于做出决定,狞笑一声:“哼!开弓没有回头箭,老衲既已做了,岂可半途而废,索性就做它到底。”
    决心既下,道衍更不耽搁,冲着门外断喝一声:“侯显,来。”
    立在门外侍候的侯显推门而入,叉手施礼:“师傅吩咐。”
    “你速速安排一干人等查找方孝孺一子一侄下落。若能查到,须拼命保全二人;但得保全,便是那婊子戏子,老衲也送他天大富贵,去吧!”
    “遵命。”侯显转身就走。
    “慢,”道衍截住侯显,一字一顿地补上一句:“务须避开锦衣卫。”
    ……
    多谢34楼广告帮我顶贴。
    请教32楼,“写滑了”是什么意思?
    第四章

    午后和煦的阳光温暖地映照着巴黎第七区瓦兰纳街的那栋豪华别墅。在别墅的一个房间里,让·迪克雷先生正在使用中法混合语言同弗朗西斯·马罗克斯先生艰难地聊着天。
    “让,你最近的处境可是挺糟糕呀!”弗朗西斯关切地说。
    让皱着眉头,无精打采地回应:“谁说不是,简直就像撞邪了,而且还撞了一箩筐。”
    “说法语。”
    “别扯淡了,‘撞邪’和‘箩筐’这俩词法语里有吗?”
    “要习惯使用法语词汇。以你现在的法语学习进度,我恐怕很难在马丹先生那里领到薪水了。”
    “所以就变着法用别的方式赚钱?比如说告密,是吧?”
    “你…什么意思?”
    “嘿嘿!我想到餐馆打工的想法就跟你一个人说过,可老头子隔天就找我,话里话外地敲打我,让我稍安勿躁。要不是你告诉他的,难不成老头子能掐会算?”
    弗朗西斯讪讪而笑:“呵呵!这…这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吗!”
    “说法语。怎么不说法语了?用汉语和我对话,我的法语水平能有提高吗?我要告诉了老头子,你不得卷铺盖滚蛋吗?”
    “法语里也没有‘江湖’的说法呀!”
    “别扯没用的。我问你,为什么告密?”
    “我也是为了你好!难道你想过我这样的穷日子?”
    “哼!你这屁放的倒挺响,可他妈一点味也没有。为我好?是为钱好吧?除了老头子,恐怕还有别人给你钱,让你盯着我吧?比方说,三个‘妈蛋’中的哪一个?”让·迪克雷恶狠狠地盯着弗朗西斯·马罗克斯。
    “让,我的工作合同是和弗朗索瓦·马丹先生一个人签的。我虽然只是一个穷学生,可我绝不会一身侍二主,这是我的家风。你要信不过我,我现在就可以辞职。”弗朗西斯·马罗克斯涨红着脸站起身来。
    “哈哈!恼羞成怒了吧?别那么紧张,我和你开个玩笑罢了。我在巴黎就你这么一个朋友,哪能让你痛痛快快地夹铺盖滚蛋呢?对了,法语里‘恼羞成怒’怎么说?”
    弗朗西斯愠怒地坐下身子:“我和马丹先生签的合同里没有告密这一条,是我不想让你过我这样的穷日子才主动向马丹先生报告的。除了马丹先生,我再没和任何人说过。”
    “我相信,兄弟谢了!不过这金笼子我确实不想待了。”让狠狠地将手中的咖啡杯墩在桌子上。
    “让,你在巴黎不会得罪过什么人吧?否则,为什么你救了马丹先生,反而还会被别人怀疑呢?”
    “要不说撞邪一箩筐呢!肯定是三个‘妈蛋’中的哪一个,或者干脆三个‘妈蛋’合起伙来整我都有可能。你帮我分析一下,哪个可能性大一些?”
    “算了,我可不想趟你的浑水。”
    “不够意思了吧?不过,你不趟也是对的,换了我,我也不想趟。”
    让又将咖啡杯端了起来:“不说我的烦心事儿了,说说你吧!咱俩处了这么长时间,我还不知道你的详细事儿呢!对了,你家咋起了那么怪的一个姓呢?”
    弗朗西斯也端起自己的咖啡杯,把身子往沙发背上靠了靠:“嘿嘿!我的姓是怪,可是能赶得上你的名怪吗?你还是对我不放心呀!咱俩处了这么长时间,你对我啥事儿还不清楚?好吧,我就再给你讲一边,省得你晚上睡不着觉。”
    弗朗西斯又讲了一遍他的经历。他也是中国人,中文名字叫於家俊,今年二十六岁,祖籍安徽黟县,在当地也是一个大家族。至于为什么姓“於”,他从来没有深究过。於家俊大学读的是北京外国语大学法语专业,但业余却对艺术品鉴赏非常感兴趣,所以大学毕业后干脆来到法国巴黎美院留学,主修艺术品鉴赏专业。半年多前的一天,在巴黎的某个画廊里,他恰逢前来购买画作的弗朗索瓦·马丹先生,便利用所学知识帮助马丹先生选购了一幅中意的画作;马丹先生很高兴,盛情邀请他担任了自己公司的兼职中文翻译,使他在业余时间能够赚点学费。
    “怎么样?我的履历都背过了吧?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说说自己吧!”弗朗西斯指了指让。
    “嘿嘿!你的经历一帆风顺,我的经历可是一波三折呀!”让挠了挠头,把自己的经历也对弗朗西斯说了一编。
    弗朗西斯坐在沙发上,一边听着让的自述,一边纠正着让的法语发音和语法错误,直到让磕磕绊绊地好歹说完。
    “怎么样?够曲折吧?…你倒是说句话呀!”
    弗朗西斯久久没有发言。半晌,他方才“噗”地一笑:“我听明白了。你这养父真够悲催的……”
    “是呀!谁说不是呢!”让长叹一声。
    “敢情他这老婆、儿子……都是二手的呀!”
    奶奶的,这艺术家的视角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呀!
    这嗑儿没法唠了。
    ……
    是的,让·迪克雷就是我,我就是让·迪克雷,让·迪克雷是我的法国名字。和我的中国名字一样,这个法国名字也不是我自己起的,而是弗朗索瓦·马丹先生——也就是爹的哥哥田成森先生给我起的。
    我来到巴黎已经九个多月了。九个多月以前,当我从武汉天河机场起飞的法国航空公司的波音777-200型客机上走进巴黎戴高乐国际机场航站楼时不禁恨恨连声:“妈的,花了一万多块钱,遭了十二小时罪,老子这是何苦的?”
    当时,在机场迎接我的就是於家俊和田成森先生的高级助理雅克琳小姐。
    经过几十年的打拼,田成森先生已经成为了法国的名门望族,旗下公司广泛涉足银行、酒店、贸易、房地产等多项领域,在法国商界享有极高的声誉。
    “让·迪克雷”这个名字是田成森先生送给我的第一个礼物。“总要入乡随俗吗!比如我,不也取了个法国名字叫弗朗索瓦·马丹吗?”田先生笑呵呵地对我说。
    我当然懂得入乡随俗的道理,自然不能拒绝。虽然不知道“让·迪克雷”有什么含义,但叫起来似乎总比“牛八囝”好听一些。
    田先生是跟随父亲来到法国后才娶妻生子的,现年七十又五,妻子已于前年过世。二人生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儿子已经五十出头,现在田先生的企业里担任总经理;二儿子不到五十,自己做了一门生意,却是赌场;老三是个女儿,年已四旬,整日花枝招展,轻浮风骚,在田先生的公司里担任投资总监。
    三个孩子又各生了一堆子女。田先生曾挨个给我介绍过,无奈法国名字冗长拗口,我只记住田先生两个儿子的名字最后都有一个“马丹”,女儿虽已嫁人随了夫姓,但毕竟还是田先生的女儿,我索性继承福利院院长的优良传统,从老大到老三直接简称为“大马丹”、“二马丹”、“三马丹”,其余人等一概没有记住。
    我发现除了在三个“马丹”身上还能看到一些华人的特征外,其他孙辈的相貌表情、语言神态已经和洋人毫无二致。从田先生给我取的名字来看,他也无意让我归入“田”家或“马丹”家。
    不过,我也不得不承认,田先生虽然没有把我归入“田”家或“马丹”家,但对我的关爱却一般无二。除了给我起了一个法国名字外,还给我置办了好几身昂贵的行头,指定了一个贴身法语教师也就是於家俊,又给我办了一个维萨信用卡,里面预存了五万欧元,说是给我的零用钱,田先生并交代雅克琳小姐每月给我补足花费差额。
    初到法国的前几日无非是和田先生拉家常,和於家俊四处游玩熟悉环境。那於家俊起先还对我毕恭毕敬,言必称“让先生”,但毕竟和我年龄相仿,又同是从中国来的,混了几日便熟不拘礼,相互之间直呼其名了。
    待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发现自己和田先生几个子女之间的关系逐渐出现了裂隙。
    田先生的三个子女都是含着“金饭勺”出生的,自小目空一切,骄横跋扈;成年后更是自诩精英,趾高气扬。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和尊贵的马丹家族毫不沾边的中国穷小子,是在中国混不下去才跑到法国来淘金的。他们不仅看不起我,而且看不起我爹,偶然谈起我们父子都是眼露轻蔑,语含讽刺。在田先生的家中,我的地位甚至不如仆人。
    先是和那“大马丹”。田先生曾交代“大马丹”,让他在公司里给我安排一个合适的工作。“大马丹”嘴上满口答应,说是待我法语小有所成后就安排,但说过之后便再也不搭理我,在田先生家里见到我也是仰头而过,连个招呼也不打,只当我是空气。
    其后是那“三马丹”。一个半月以后的某天晚上,田先生在家里宴请商界重要客人,“大马丹”和“三马丹”出席作陪。那“三马丹”喝多了酒,当晚就宿在田先生的别墅里。深夜,她竟赤身裸体只披着一件睡衣娇声浪语地来敲我的门。我哪敢放她进来?她恼羞成怒,居然借着酒劲撒泼打滚,对着田先生直说我要对她图谋不轨。幸亏田先生素知她的秉性,不但没有信她,反而狠狠地训斥了她一通。即便如此,我也感到灰头土脸,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又过了两个来月,“二马丹”假惺惺地邀请我到他的赌场里“小赌怡情”。我不知是计,加上整日价除了跟於家俊学习法语就是习武练功,正好苦闷,就欣然前往。谁知,到了他的赌场后不到两个小时,我竟输了三万多欧元,头上冷汗直冒下来。想找“二马丹”求个情,那赌场管事儿的竟说“二马丹”喝醉了,不省人事,且赌场无父子,认赌就得服输。我只好从信用卡中如数支付,结果让雅克琳小姐在月底对账时知晓此事并报告了田先生。田先生虽然也对着“二马丹”大发了一顿脾气,却也没有饶过我,冲我讲了一大通“财富来之不易,不能挥霍无度;年轻人要有理想,不能混迹裘马声色”的大道理,我唯有点头称是。
    田先生尽管年事已高,白天仍是准点上、下班;三个“马丹”都成家另过,偶尔才回田先生的别墅探望一下;我每天除了向於家俊学习法语以及练武外基本上无所事事,连佣人们也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总之,我成了一个没用的闲人。
    我很希望让别人知道,我不是一个闲人,更不是一个依赖别人施舍生活的窝囊废,我想出去打工,哪怕是到饭馆里刷盘子洗碗也比整天游手好闲强得多。结果,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於家俊在田先生那里告了密,害得我又受了田先生一顿数落。
    日子过得闷极无聊。
    然而,就在二十几天前,在田先生的别墅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儿。这件事儿不仅震动马丹全家,更上了法国各大媒体的头条。本来,我在这件事儿中大大露脸,连田先生也是对我另眼相看,青睐有加。可后来,我竟被暗指为这件轰动新闻的始作俑者,莫名其妙地背上了嫌疑。
    话说二十几天前的一天夜里,我在睡梦中突然感到双眼皮跳得厉害,不觉间醒了过来。说也奇怪,醒来后眼皮马上停止了跳动。
    “奇怪呀!怎么眼皮跳还能把人跳醒呢?”我心中纳闷,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就合上眼皮想再次睡去。哪知,眼皮刚一合上马上就开始跳动,如此反复了好几次。
    我心头气恼,披上睡衣走下床来,在卧室内踱了一阵,闭上眼睛又试。
    和前几次一样,只要我合上眼睛,眼皮必跳。
    “他娘的,这觉没法睡了。”我索性走出房门,想到院子里走一走,兴许吹吹风后眼皮就会停止跳动。
    那时已是深夜,佣人们都已经休息,偌大的别墅里漆黑一片。待我路过二楼田先生的卧室时,发现从门缝里隐隐透出一丝光线。
    我心里奇怪,因为田先生以往基本上是在晚间十点钟左右就熄灯睡觉,从未在凌晨时分还开过灯。我将耳朵紧紧贴在门上,听到里面似乎有不规则的响动。我心里吃了一惊,担心田先生身体不适,于是轻轻叫了几声:“田先生…,田先生…”
    叫完再听,房间内立刻寂静无声,门缝里的灯光也倏然熄灭。
    “算了,看来田先生好像有什么事儿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心中暗想,于是不再理会,径直走到院子里。
    在院子里溜达片刻,眼皮仍然莫名其妙地抖个不停。我举手揉眼,无意间抬头一看,发现在田先生的卧室窗帘上还是隐约透出有光线闪动,好像还是手电筒发出的光芒。
    我好奇心大盛,思量了一番就返回别墅,蹑手蹑脚地往田先生卧室走去。刚到门前,就见卧室大门忽然洞开,一个戴着头套的男人手持一把手枪走出门外,看到站在门外的我先是一愣,然后立马举起了手枪。
    “绑架。”一个念头猛然闪过在我的脑海。我不暇细想,下意识地一个飞脚就踢飞了蒙面汉子的手枪,接着顺势躺地,一个扫堂腿将那汉子撂在地上。
    门外一乱,门内也不安生起来。原来门内还有两个头戴面罩的大汉正扛着田先生欲往外走,见前面一人突然出手,情知有变,立刻将田先生扔在地上,纷纷揉身扑上。
    不枉我练了十几年武功,见门内又一个汉子扑了出来,我索性倒在地上并不起身,就势一个“兔子蹬鹰”将那汉子从头顶上蹬飞过去,嘴里面连声喊叫:“来人呐,来人呐!”
    第三个汉子紧接着扑来,手里还挥着一把匕首。我定了定神,见他只是举着匕首在胸前胡乱挥舞,下盘空虚,便佯装倒退,诱他近前,瞅准空挡矮身一腿踹在他的膝盖上,那家伙痛喊一声,匕首脱手,捂着膝盖倒在地上。
    我心里惦挂田先生,见歹徒人多势众,自己势单力薄,刚才只是赢在歹徒懵懂上,寻思再打下去必然吃亏,便不再恋战,顺手抄起地上的匕首,反身窜进田先生的卧室,一脚将房门踹上,紧接着扣上门锁,打开电灯,回头查看田先生的情况。
    只见田先生身着睡衣,被床单捆着四肢,嘴上也贴着胶带正在挣扎,眼中露出惊恐的神色。
    我缓过神来,想起刚才的那一幕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几秒钟,心里也是后怕。赶忙跪到田先生身旁,一边连说“田先生别怕”,一边用匕首划开捆在田先生手脚上的床单,最后撕掉了田先生嘴上的胶带。
    这时,别墅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到处都是人的喊叫声、奔跑声,期间还夹杂着三、四声枪响,直过了好一阵子,门外才想起管家战战兢兢的声音:“马丹先生,您还好吗?”
    我见田先生脸色煞白,仍是气喘不止,就隔着房门问道:“歹徒都跑了吗?”
    情急之下,我说的全是汉语。那管家虽然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但能听出我的声音,很是惊异:“是迪克雷先生吗?请打开门。”
    我吁了一口气,将门打开,就见管家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外。我示意他进来,他却盯着我的手惊恐万状。我心里纳闷,低头一看,原来手中还攥着匕首,马上歉意地笑了笑,将匕首扔掉。
    管家见田先生仍然躺在地上,犹豫了一下,最后咬牙走了进来。我和管家一起将田先生扶上床,管家这才对我放下心来。
    此时,外面已是人声鼎沸,警笛大作。几个警察冲进门来,其中一个像是个头目,他先是向田先生敬了个礼,然后又问了几句什么。我法语水平很是有限,也听不出所以。
    那头目和田先生对话几句后又转向我和管家说了几句。见我愣怔,田先生开口说道:“让,谢谢你!没事了,警察想向你们了解一下情况,跟他们去吧!”
    在别墅的不同房间里,我和管家以及其他人等分别接受了警察的询问。在警察向我了解经过时还专门请了一个汉语翻译。整个讯问过程中规中矩。我详细解释了事发的整个过程,警察又追问了一些细节,最后签字画押,算是履行完了程序。
    折腾了整整一天,警察们方才勘查完毕。经初步调查,作案歹徒共有六人。除了入室绑架的三人外,别墅院外还有三个人和两辆车接应。那伙歹徒看样子像是老手,对别墅内的情况似乎也很了解。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别墅的监控探头和报警设备的安放位置、开关位置,也知道警卫的巡视规律。他们在绑架田先生前就设法袭击了警卫室、监控室,切断了报警系统;失手后又制造混乱逃之夭夭。
    田先生的三个“马丹”和公司的各个高管都急三火四地涌到别墅里请安压惊;各路媒体也纷至沓来,长枪短炮将别墅围得水泄不通,甚至还有直升飞机在别墅上空盘旋报导。
    田先生已经从恐慌中恢复了镇定,正在一遍遍地向不同人等重复述说事情经过,一个劲地感叹是“让这孩子”让他得以劫后余生。众人自然随声附和,纷纷说些恭维的话,三个“马丹”也不得不装模作样逢迎一番。
    我当不得主角,应酬一阵子以后就悄悄躲回了自己的房间。
    傍晚时分,外人纷纷散去。虽然经了一场大事故,但除了大家受到一些惊吓,歹徒逃跑时放了几枪,造成一点破坏外,基本可以说是有惊无险,所以田先生的家庭生活很快恢复正常。
    吃晚饭时,田先生特意身着正装,将我拉到他的身边坐下,郑重其事地宣布:让·迪克雷先生在危险关头能够临危不乱,沉着应敌,不仅是他的救命恩人,还很有做大事的出息。从今以后,他将视让·迪克雷先生为己出,予以重点栽培。
    我受宠若惊,一再谦让。三个“马丹”表面上没有露出异样的表情,饭后却聚在一起嘀嘀咕咕,议论了好一阵子。
    当天,法国的各大新闻媒体纷纷在头版头条报道了这一爆炸性新闻,甚至不知从何处搞到了我的照片,同田先生的照片一起放到了报纸上。有的记者更是捕风捉影添油加醋,把我渲染的英勇无比功夫非凡。
    这种吹捧着实让我在半空中飘了几天。但时隔不久,我突然发现媒体的报导渐渐变了味道。
    先是有媒体提出疑问:事情发生时,为什么众人皆睡唯让·迪克雷先生独醒呢?醒也就醒了,为什么又恰巧在事发时经过弗朗索瓦·马丹先生的卧室呢?难道让·迪克雷先生事先知道些什么?
    继而又有媒体言之凿凿地举证:据警方内部人士透露,在管家去敲弗朗索瓦·马丹先生的卧室门时,让·迪克雷先生似乎用汉语说了什么。他到底说了什么呢?又是说给谁听的呢?
    最后,一家媒体曝出了所谓的独家内幕:据弗朗索瓦·马丹先生的管家向警方证实,他在敲开弗朗索瓦·马丹先生的卧室门后,发现尊敬的弗朗索瓦·马丹先生正惊恐地躺在地上,而让·迪克雷先生却手握匕首站在弗朗索瓦·马丹先生身旁,直到管家示意后,让·迪克雷先生才扔掉了匕首;况且警方也的确在案发现场的匕首上发现了让·迪克雷先生清晰的指纹。
    不过短短一周时间,让·迪克雷先生就从大英雄变成了嫌疑犯。
    媒体在兴风作浪,三个“马丹”更是推波助澜。
    先是“大马丹”在餐桌上假惺惺地“提醒”让·迪克雷先生:马丹家族一贯声誉良好,从未曝出过负面新闻,希望让·迪克雷先生发表一个书面声明澄清事实。当然,要编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才能说服社会,“只是那么巧合的事儿编什么理由好呢?”他眨着眼看着我。
    摆明了一句话,不管我说什么都是“编”出来的。
    我自然编不出来。说实话,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那天晚上我的眼皮会跳的那么剧烈呢?
    于是次日的报纸马上指出:让·迪克雷先生仍在保持沉默。难道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让,我不懂什么叫功夫。但是功夫真的那么厉害吗?您居然可以赤手空拳对付三个歹徒,三个呀!我的上帝!而且其中一个还带着枪,而且……他似乎没有向您开枪,是吗?”“二马丹”坐在沙发上晃着二郎腿,手举一杯维托利雅马邑白兰地,阴阳怪气地向我表示钦佩。
    “迪克雷先生,恭喜您得偿所愿!您终于有资格参与马丹家族的财产分配了。您可真是年轻有为呀!”“三马丹”说得简单露骨。
    我出离愤怒:“我从来没有想过参与马丹家族的财产分配,我只是想救马丹先生。”
    “是吗?您可真高尚呀!愿上帝保佑您。”“三马丹”鄙夷地耸了耸肩。
    “滚你妈蛋,”我破口大骂:“你们都滚他妈蛋,你们都是‘妈了个蛋’。”
    众口铄金。
    连田先生的态度也变得微妙起来。
    那天晚上,“大妈蛋”和田先生一起回到别墅。吃过晚餐后,他手端一杯咖啡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伸出一个指头向我勾了勾,示意我走到他身边。
    “让,我觉得在马丹集团有一份工作很适合你,”他啜了一口咖啡。
    “什么工作?”我默然地问他。
    “保安。”他朝我挑了挑眼皮,嘴角向一边讥讽地歪过去。
    若在平时,别说保安,哪怕是清洁工的岗位我都可以答应,有事儿干总比无所事事强。但现在我已对三个“妈蛋”恨之入骨,从心底里抗拒接受他们的施舍,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谢谢!我的法语还不过关,恐怕难以胜任。”
    “大妈蛋”翻下眼皮,向田先生双手一摊,耸了耸肩,意思很明显:你让我给他安排工作,我也安排了,可他拒绝了,以后不关我事了。
    他端着咖啡,仰面朝天,再也不看我一眼。
    田先生坐在一旁叹了口气:“让,不久以前我还记得,你对餐厅侍者的工作都感兴趣,为什么不考虑一下保安这个岗位呢?当然,你是上过报纸头条的人,可也不能飘飘然呀!新闻都是速食文化,天天都有头版头条,短期内大家可能会记得你,但你很快就会被读者遗忘的。我劝你还是考虑一下。当然,这个工作只是临时性的,我总不会让你干一辈子保安吧。”
    田先生让我有口难言,我只能以法语不过关为由再次敷衍。
    田先生激动起来:“让,难道我刚到法国的时候就会法语吗?不会法语我就活不下去吗?我和家父来到法国的时候虽然有点积蓄,但也是白手起家,一点一滴发展起来的。年轻人,不要想一口气吃成胖子,总想着天上掉下馅饼来,脚踏实地才好呀!”
    这些道理我当然接受,可我的难言之隐委实无法出口。心想:田先生,如果这个工作安排是从您的嘴里说出来,我肯定欣然接受,可现在是……我只好沉默以对。
    田先生看着我摇了摇头,起身回房去了。
    “大妈蛋”也二话不说,放下杯子,扬长而去。
    此后,田先生对我明显冷淡了许多。见面虽也寒暄,不过是聊聊天气,说说八卦而已。
    我越来越难以忍受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每日再不待在别墅,只是拉着於家俊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打发时光。
    田先生说得对,新闻都是速食文化,我不可能总是占据头条。但是,就在我暗自庆幸有关“弗朗索瓦·马丹先生绑架案”即将从大众脑海中消失的时候,某家颇有分量的报纸又曝出一条爆炸性新闻,将大众的视线拉了回来:
    那伙实施弗朗索瓦·马丹先生绑架案的歹徒因没有收到主使者的酬金,便通过匿名渠道主动向这家报纸爆料:指使他们策划、执行弗朗索瓦·马丹先生绑架案的幕后主使是一位年轻的亚洲男性,操着一口蹩脚的法语,策划这个案件的目的是为了获取弗朗索瓦·马丹先生的信任,以便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伙歹徒实施了绑架行为后,这个亚洲男性却以“事件不成功”为由拒绝支付酬金,歹徒们感觉被骗,便主动向媒体爆料,意欲同幕后主使者鱼死网破。
    文章没点名、没道姓,但明眼人一看便知“幕后主使”指的是谁了。
    报纸出版的那天晚上,三个“妈蛋”和田先生一起回到家里。“大妈蛋”二话不说,直接将报纸扔到我身上,恶狠狠地瞪着我:“让,能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我拿过来粗略一看,立时惊得目瞪口呆,脑子里嗡嗡作响,待到想起要向田先生解释,田先生已经丢下我们径自用餐去了。
    那伙歹徒作案手法娴熟,巴黎警方至今未能破案,这篇文章可以是说死无对证。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这样干脆利索地砸下来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吃饭。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呆呆地捧着养父的遗像默默流泪:爹,遵照您的遗愿,我不仅来到了法国,还舍命救了您的哥哥,可我不会再赖在这个“家”里了,因为这个“家”不是我的,他们根本不承认我,甚至除了您的哥哥以外也不承认您。您说得对,男子汉立在天地间,靠的不是爹娘,归根结底还是靠自己。我本就是孤儿,没有理由平白无故闯入别人的家庭,梁园虽好却非久恋之乡,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希望您理解我。
    我拖出自己的行李箱,翻出来时的衣服从里到外全部换上,不禁自嘲地一笑。刚来法国时,田先生给我准备了很多顶级名牌衣物,还劝我把旧衣服扔掉,但我一直没舍得扔,当时的想法是留作纪念,也算是对故乡生活的一个回忆,没想到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又要穿着它们离开了。
    我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坐下来给田先生写了 ,感谢他对我的照顾,并坚决否认自己是那个所谓的“幕后主使者”。然后,我将田先生给我买的、送的一应物品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上,用田先生送我的那张信用卡压住,背起行李走出了田先生的别墅……
    ……
    巴黎东去约九千七百公里的香港,在位于太平山顶的一栋豪华别墅里,一个精干瘦削的中年男子正站在一间小小的密室里,面对两副坐南朝北安放在木案上的灵位虔诚祈祷:“求师祖和先祖保佑,让我尽快找到他吧……”
    他站立祷告良久,又在灵位前添了三柱新香,方才心事重重地走出密室进入客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眼神空洞地凝视着落地窗外景色旖旎的维多利亚湾,似乎想把海底看穿。
    “唉!你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他,我真怀疑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这个人。你还要接着找吗?”一个女孩坐在中年男子旁边的沙发上,正在翻阅着一些西方报纸的时尚专栏。
    “当然要找。你知道,如果找不到他……”中年男子说到这儿停住了口,没有继续说下去。
    “下面……再去哪儿找呢?这几年,你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总是抱着希望去,揣着失望回,我的心也跟着凉透了。”
    “以后找人的事儿我自己去做,你只要把那几个人照顾好就成。”
    “哼!就知道让我照顾死人。”那女孩愠怒地扔下报纸,瞪了中年男子一眼:“你不提我倒忘了,我去看看那个死人怎么样了。”说罢快步走出房间。
    中年男子继续坐在房间里,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拿起女孩丢下的报纸信手翻阅。等他看到有关法国富商弗朗索瓦·马丹先生绑架案的新闻时猛然瞪大了眼睛,不错眼珠地死死盯着让·迪克雷的彩色照片仔细端详,嘴唇不断哆嗦。又过了很久,他慢慢低下头去,用报纸蒙住脸放声大哭。
    那女孩听到哭声撒腿跑进门来,看到中年男子的情形大吃一惊,她扑到中年男子的身旁,扶着他的肩膀连声安慰:“侯叔,你别哭,别哭呀!我们会找到他的。”
    中年男子抬起泪眼,激动不能自已,顾不上擦去眼泪,只是叠声吩咐:“立刻给我买去巴黎的机票,马上,快去。”
    女孩惊慌失措地瞟了一眼中年男子手中的报纸,不敢再问,转身跑出房间。
    中年男子站起身来,捧着报纸返回密室,将让·迪克雷的照片举在两副灵位前,禁不住再次嚎啕大哭:
    “感谢师祖和先祖显灵,我找到他了、找到他了。他在法国,这次我一定要把他找回来,再也不会弄丢他了。师祖、先祖,你们就……放心吧!”
    恸哭良久,他双手捧起两副灵位,用一块锦缎仔细擦拭一遍,然后跪下身子,恭恭敬敬地向灵位磕了三个响头。
    两副灵位上仿佛各有一张苍老的面孔凝视着眼前的一切。其中一块灵位上写“师祖姚公讳上广下孝之神主”;另一块则写着“先祖侯公讳显之神主”。
    ……
    从香港再往北去两千公里的北京,另一个中年男人也看到了这份报纸。他也在错愕地盯着让·迪克雷的照片,嘴里自言自语:“天哪!确实有这么个小子,他又是怎么跑到法国去的呢?”
    沉思片刻,他将那张报纸仔细折叠好,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公文包,然后拿起电话拨通一个号码,恭恭敬敬地向接电话者小声叙述了几句,片刻后又连声应承:“是,是,我马上就去。”待接电话者结束通话后,他才按下电话叉簧,再次拨通秘书的内线电话:“给我定一张最近一班飞往巴黎的航班机票,马上,快去。”
    第五章

    大明永乐二年四月,北平兀自尚有余寒,京师却已是春暖花开,草长莺飞。
    四月初六日辰时不到,金陵城外去十里处接官亭周围已是旌旗招展,号带飘扬,十几座彩棚搭成一条长龙,上百顶官轿沿着官道树荫直排出里许,官道两侧大小官员纷纷蚁聚,轿夫差役挤作一团,叽叽喳喳,煞是热闹。
    这种阵势附近百姓见过多次,知是“郊迎”,乃是皇上钦点百官专门出城迎接立有大功的位高权重者入城,便都聚拢在一起,远远躲着看热闹,相互之间俱在问询:
    “陈哥,知道今个儿是谁来吗?”
    “不知道呀!不过看这架势,肯定来头不小呀!”
    “嗯!就这派头,起码得是个二品大员。”
    ……
    时近隅中,一乘八人抬竹丝亮轿出现在北方官道上,前后只有十几个兵弁扈卫。那京师乃是帝都,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如过江之鲫,哪个出门不是前呼后拥,山摇地动?是以谁也没有将这抬寻常小轿放在眼里,只当是金陵治下哪个府县的蝇头小吏也来凑热闹、攀高枝,有些人还指手画脚,掩嘴取笑。
    不经意间,那顶轿子踽踽而行,堪堪来到接官亭外十丈左右,走在前头的一个扈卫忽然止步,变戏法般扯开一面路旗,一行大字写得真切:
    钦封僧录司左善世
    一干人等还在盯着路旗懵懂愣怔,几个脑子转得快的已经乍然梦醒:天哪!今天郊迎的正主儿已然近在眼前了。刹那间,各个手忙脚乱整衣冠,你推我搡站班次,乱七八糟闹成一锅粥。
    挤在远处的百姓看不真切,猛见官道上陡起变故俱是心生诧异,面面相觑:
    “来了吗?”
    “不会吧!没看见前队仪仗,也没听见开道锣鼓呀!”
    “那咋就乱了呢?”
    ……
    过了半晌,郊迎队伍方才站好,一位身长九尺、眉目分明、耳白过面、齿如编贝的太监越过众人,行如虎步,直趋向前,站在官道正中朗声宣示:“内官监太监郑和奉圣谕率百官人等恭迎太子少师、资善大夫、僧录司左善世姚广孝大人晋京。”
    一时间,锣鼓齐鸣,鞭炮炸响,众人随声附和:“恭迎姚广孝大人晋京。”
    听到郑和报出被迎官员的官讳,围观百姓满心疑惑:
    “王兄,这僧录司左善世是个什么官呀?”
    “不知道啊!没听说过。”
    “我听说过,”一个老者叼着烟袋锅说:“礼部下面的一个冷僻衙门,是管和尚、尼姑的。”
    “这官大吗?”
    “大个屁,这左善世别说在礼部,就是在僧录司也就排个老三,上面还有正印、副印呢!”老者不屑地撇了撇嘴。
    “我不信。你看,那郊迎的官儿里面不是还有礼部堂官李大人吗?哪有上司郊迎下属的?”
    ……
    呀!没想到上面几位朋友如此仗义,多谢!多谢!这个帖子的确有些冷,我刚才还在寻思是否要换个网站呢!谢谢啊!
    不一刻,斋饭上来。因道衍乃是佛门中人,席宴自然是素食。那些官儿们平时无肉不欢,哪能吃得下素席?碍着官面,无奈之下只得强咽。道衍看在眼里,烦在心间,也不说话,只是埋首用餐。郑和心知师傅不喜应酬,便催着赶紧上菜,一边不时地捡着师傅喜欢的菜肴给道衍添上几筷,一边说些闲话给道衍解闷。
    待到道衍放下碗筷,漱口净嘴已毕,郑和便站起身来,向着坐陪众人团团一拱:“各位,少师年高,旅途劳顿,理应好生歇息。我等既已接到少师,自可向皇上复旨。请各位大人即刻回衙理事,咱家自陪少师往神乐观去。”
    众人本想借机巴结道衍,无奈那老和尚总是油盐不进,哼哈不语,早就感到无趣,加之一席素斋着实难以下咽,现在正差既然发话,正好就势下台,一个个站起身来躬身搭礼,嘴里叨咕几句咸淡客套话,不一时便星散而去。
    郑和未待众人散尽就引着道衍回到轿前,亲自挑起轿帘将道衍让进轿中,然后翻身上马,打马走到轿前自作前导;八名轿夫同喝一声“起”,轿子稳稳离地,向着神乐观逶迤而去。
    道衍坐在轿上原想闭目养养精神,忽觉胸闷气涩周身发冷,轿外似有鬼物冲撞。他师从异道席应珍多年,深得师傅真传,端得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阴阳数术、奇巧淫技无所不通,无所不精,略一感应便知端倪。他打开天目四处一扫,但见周遭阴气大盛鬼影重重,即便是在正午时分也能感到怨气冲天,心知是破城时被乱兵所杀的冤魂仍在逡巡徘徊,不禁暗自摇头:哎!老衲也算是这场兵祸的始作俑者,过几日老衲必会延请天下高僧,为尔等连作七七四十九日道场,助尔往生。
    等到进得城来,道衍猛然感到心头悸跳,汗毛乍起。他大吃一惊,又打开天目各处扫视,只见金陵城内凶雾缭绕,怨愤直冲霄汉,各种鬼物满身血污披头散发,直在目力所及之处横冲直撞张牙舞爪,其状甚是狰狞恐怖。
    就在这时,他袖中的戒尺突地跳起,几近把握不住。他赶紧攥住戒尺,感觉尺身颤动,仿佛隐隐发出金石微鸣,顿时心中起栗。那戒尺乃席应珍采用异材亲手为道衍量身秘制,看似与普通戒尺无异,实则尖利无比,且加了禁制,既可防身,还可灭鬼,而且还可感知各种异端。以前,在道衍面临小厄时,戒尺虽也有过几次异动,但浑不似这一次剧烈。
    他心惊胆战,赶忙默诵《往生咒》。过了很久,心绪方稍有平复,暗说:这金陵城已被怨气充斥,直是一座人间地狱,阿修罗居所,万不可再做帝都矣!老衲也须速速离开此座凶城。
    道衍也是倏忽间一脸正容:“我那徒儿悟真……”
    纯阳真人断然挥手截住道衍的话头:“王钺死于宫乱,余者尚好,在我观中密室由贫道亲自照料,奉养至今,无人疑之;月半之前,侯显又奉你之命,将密获的方家子侄潜送观内,亦是由贫道和小徒刘静修亲自看顾。这些情事,贫道早已密函告你,老秃子尽可放心。贫道想知道究竟老秃子为何如此?下一步又作何打算?”
    道衍站起身来,在房间内逡巡一遭,且手持戒尺四下检视,再次确认无可泄露后方俯在纯阳真人耳边低声轻言良久。
    纯阳真人紧皱眉头听罢道衍窃窃私语,不禁起身在房间内踱步徘徊。过了约一袋烟功夫,纯阳真人长出了一口气:“唉!悟真那档子事,贫道信你。只是你说,方孝孺是因你而死,贫道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道衍方要解说,忽闻院中一阵嘈杂,一个小道童急急奔来,近到门前,匆声禀告:“启禀师傅,袁珙先生求见。”
    “哈哈!癫子来了。”道衍不禁莞尔,纯阳真人也是一叠声连说:“袁癫子来了何须禀告,快请!快请!”说着径与道衍迎出门来。
    那道童嗫嚅几声:“师傅,那袁先生进不来……”
    纯阳真人这才醒悟,原是结界阻了来客,赶忙默诵几句咒语,撤了结界:“让他进来吧!”说罢,与道衍相视一笑。
    片刻功夫,一双木履踩着青砖地面“踢里踏拉”由远而来,随即响起一个苍老粗哑的声音:“大白天的加什么结界?老秃瓢子在哪儿?快点出来比一比,是你的秃瓢子亮,还是老夫的酒葫芦亮?”
    人随声至。只见墙角拐弯处闪出一个蓬头垢面的老者,年近七旬,身材矮胖,圆脸庞,肿眼泡,厚嘴唇,长着一蓬乱糟糟的胡须,穿着一袭脏兮兮的长袍,腰间松垮垮地系着一条旧布腰带,赤脚趿拉着一双木履,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却提着一个硕大的酒葫芦。
    “酒肉癫子,别来无恙?”道衍远远地打了个问询。
    “老夫但能吃酒便是无恙。”
    说话间,那老者已经来到道衍身旁,眯起眼睛扫了扫道衍:“老秃瓢子,你印堂发亮,眼见是春风得意得紧,可别忘了天道循环,祸福相随呀!”说完道衍,又望了望纯阳真人:“嘿嘿!老道莫急,你这道录司左玄世的职分还得过两年才能举发。”
    “癫子取笑,”纯阳真人咧了咧嘴:“老道要那道录司左玄世的职分作甚?难不成你要让老道和这老秃子一般不知修为,穿一身道袍去那寺院打坐?”
    老者伸出左手拽住道衍的衣袖走进屋里:“听说老秃瓢子今日打着六品官儿的旗号作弄了一班郊迎的达官显贵,好玩得紧呀!哈哈!”
    这老者对着两人左一句右一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竟是自说自话,四六不靠。道衍和纯阳真人素知他的秉性,全不怪罪,只是相顾大笑。
    进得屋来,那老者也不谦让,径自盘腿坐到一把太师椅上,顺手取过一个茶盏,双手抱起酒葫芦“咕咚咚”满满倾了一杯酒,一仰脖喝了下去。
    各位,这袁珙看似猥琐癫痴,实际上却是大大了不得,与道衍更是有着极深的渊源。话说这袁珙字廷玉,乃浙江鄞县人氏,曾师从珞珈山异僧别古崖专门研磨相术且已臻化境。洪武年间,袁珙游历嵩山偶遇道衍,大为惊叹:“你真是个奇怪的和尚,三角眼,形如病虎,有嗜杀之相,更有辅国之才,乃是刘秉忠之流,望君珍重。”道衍闻言大喜,自此便与袁珙惺惺相惜。
    后来,道衍将袁珙引荐给朱棣,力赞其相术天下无敌。朱棣半信半疑,为验袁珙相术真伪,便装扮成普通兵士模样,与其他八名卫士一起在校场操练,同时唤袁珙来辩。袁珙见后微微一笑,径奔朱棣而去:“殿下身份高贵,如何能轻身至此矣?”八名卫士故意笑话袁珙眼拙,那袁珙干脆在朱棣身前跪了下去:“殿下龙行虎步,日角插天,乃太平天子之相。待殿下四旬过后,胡须及脐,便是龙登大宝之日。”
    朱棣又让袁珙为自己的下属相面,袁珙一一点出姓名,谓之均为将相之属。此说如今皆应验矣。
    袁珙与道衍、纯阳真人都是熟极之人,自然不拘礼节。道衍听他说及“祸福相随”,触及目下心境,喟叹一声:“唉!不瞒癫子,你来之前,老衲正和老牛鼻子论及现下情事,老衲确乎身处危境矣。”
    “老秃子危言耸听,竟说是自己害死了方孝孺。那方孝孺明明是抗旨不遵,拒不为皇上起草即位诏书且辱骂皇上方被处了磔刑,此由天下皆知,与你老秃子何干?何须自揽罪名?”纯阳真人不屑地盯了道衍一眼。
    “哦?方孝孺是因你而死?为何?说来听听。”袁珙也瞪大了眼睛。
    说话间,道衍听到九宫通幽阵内法器作响,展开天目略看一眼,只见阴风飒飒,冤魂累积,正聚在八条红绳上爬向槐树,便道:“先请老道结下结界再说不迟。”其实道衍也是个中高手,只是碍于宾位,不便擅自出手而已。
    纯阳真人登时想起,掐指念诀后复将结界结好,道衍方幽幽说道:“皇上忌惮老衲久矣,剐了方孝孺十族便是警示老衲矣。”
    纯阳真人和袁珙不再说话,只是齐齐地瞪着道衍。
    “皇上靖难之前恐朝廷势大,民心难向,委实忐忑难以决断,是老衲和癫子以天道说之,皇上方才下了决心,”道衍看了袁珙一言,袁珙点头应承,此事他的确有份,是他和道衍一起回禀朱棣:“臣等唯知天道,不知百姓。”
    道衍继续说下去:“靖难既起,皇上挥师在前袭取大宁,老衲留守在后拱卫北平,灵犀相通;建文二年,皇上先是久围济南不破,后又挫于东昌,张玉战死,皇上心灰,又是老衲极力劝谏,皇上方继续进兵,击败盛庸,攻破西水寨;建文四年,还是老衲建言皇上,不必计较城池得失,兵锋直逼京师,皇上依老衲之策,接连取得淝水、灵璧大胜,终破金陵。不过三年有余,皇上即获天下,若你等二人似皇上一般猜忌狐疑的心性,能不忌惮老衲?”
    简直说,朱棣三年多的靖难之役不过就像提线木偶一般按着道衍提前摆下的棋谱下了一盘棋而已。一个棋谱就能换得一个花花江山,那道衍既能摆出第一个,焉知不能摆出第二个?任谁不忌?任谁不惮?
    “其实,皇上在直取金陵之时便对老衲忌惮几分,曾屡屡直言让老衲随军征南,明说‘参襄’,实则对老衲放心不下,不欲老衲离开左右矣。老衲每每以年迈体衰和辅佐世子为由婉拒,皇上心内已然大大不悦。那方希直本与皇上不共戴天,偏偏老衲又劝其赦他,皇上焉得不疑?忌惮复又猜疑,那方希直便成了皇上儆示老衲的刀下鱼肉矣。老衲原是心存侥幸,欲说动皇上,谁想却是催着将方希直送上了砧板。哎!老衲罪莫大哉!”
    一番话说得明白。方孝孺明面上是因为抗旨不遵,拒不为朱棣起草即位诏书且辱骂朱棣方被其处了磔刑,实际上竟是被朱棣当成了“鸡”杀给道衍这只“猴”看的,目的便是儆醒道衍莫做非分之想。
    请朋友们多提提意见,以便我在后文中改正。多谢!
    纯阳真人倒吸一口凉气:“不惟方孝孺被磔,且剐其十族、合八百七十三人竟是为了儆示老秃子断了再起炉灶的念想?实实骇人听闻矣!”
    袁珙冷冷一哼:“哼!君上臣下授受相疑,自古如此。想那刘玄德为得孔明曾三顾茅庐,与孔明情如鱼水。及至白帝城托孤,不也一样疑心孔明?指着刘禅对孔明说什么‘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直吓得孔明屁滚尿流,几欲剖心明志。功高震主,主心必疑,概莫出此。老秃瓢子确乎危矣,须图自保良策。”
    道衍面沉似水:“自皇上登基,老衲便辞封辞赏,向皇上宣示绝无异心贰志。最先,皇上封老衲为勋国公、王师统建大元帅,俸禄十万石,田庄十万顷,并要老衲还俗,赐建府宅一座,宫女二人,老衲一概谢辞。只是,若全部辞去封赏,又恐皇上疑我自恃功高,嫌弃赏赐太少,另启祸端。两难间,只好向皇上讨了个僧录司左善世的芝麻官儿聊表心愿。谁知,这官儿的品次太低,竟上不得朝堂议事。皇上无奈,又加封老衲太子少师和资善大夫两个虚衔。癫子适才说老衲戏弄郊迎众官,老衲是有此意,却不尽然,实是老衲韬光养晦,不得已而为之矣。”
    见道衍面色不豫,纯阳真人出言安慰:“以贫道观之,方孝孺与皇上势同水火,即便老秃子不为其说项,恐其也难逃皇上诛戮。老秃子不可自责过甚。”
    道衍苦笑一声:“哼!若老衲不为其说项,方希直的确难逃一死,然莫可祸及十族矣。究竟还是老衲害了那八百七十三命,老衲焉能不疚?”
    “是以老秃子竟要再冒奇险,救那方孝孺的子侄?”纯阳真人幽幽问道。
    袁珙大惊失色:“老秃瓢子居然要救方孝孺的子侄?那方孝孺被屠了十族,居然还有遗孤?”
    道衍耷下眼皮,先冲纯阳真人说道:“不惟内疚。实则吾师三十年前便料到方孝孺有此劫难,也曾吩咐老衲设法搭救,老衲却辜负了恩师,不仅弄巧成拙,更搭上十族性命,总得设法补救一二。”
    复冲袁珙再说:“不瞒癫子,方希直全族尚有一子一侄幸存,已被老衲想方设法寻获,目下正隐在神乐观矣。”
    袁珙直愣愣地看着道衍和纯阳真人,掩着嘴巴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好大胆的和尚、老道,竟在天子脚下埋了偌大一笔奇货,却还瞒着老夫,哼!”
    道衍讪讪一笑:“嘿嘿!‘天子脚下’正所谓‘灯下黑’矣!”
    纯阳真人轻咳一声:“咳咳!老秃子下一步意欲何为?”
    道衍默思片刻答道:“还是等老衲见过徒儿悟真再说吧!老牛鼻子,带老衲见一见悟真如何?”
    说罢便携着纯阳真人站起身来向屋外走去,只留下袁珙兀自愣怔呆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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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郑和辞别道衍之后径直率领郊迎仪仗回宫缴旨。朱棣听说道衍已至,内心松了一口长气。原想即刻宣旨召见,却听郑和言说道衍疲惫,不堪驱策,只好另派宦官去那神乐观给道衍传旨,令其次日早朝时分上朝相见。
    郑和辞了朱棣,直奔后宫而来。路过一个偏殿,见殿内砖地上直挺挺地捆着一个中年宦官,已被勒了口条,旁边另有两名宦官持杖看守。其中一名宦官见到郑和走过忙迎上前来,躬身施礼:“禀郑公公,御用监内侍秦四儿今日在奉天殿当值时摔了御砚,污了皇袍,皇上吩咐杖毙,请公公监刑。”
    污染龙袍乃是死罪,罪无可赦。郑和心里一寒,走上前去俯下身来,伸手扯下秦四儿口条:“秦四儿,你犯的事儿大,咱家保不下你。一会儿喂你壶酒,灌你一醉,临了时不让你遭罪,咱家也只能将就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有何话说?咱家可以给你传言,说吧。”
    那秦四儿早已吓得呆痴,呜呜咽咽不知说些什么。郑和叹了一口气:“罢了。你的父母家人,咱家自然会资助些银两帮他度日,你放心去吧。”说完,他向两名看护挥了挥手:“给他打一壶烈酒,灌他一醉,再候我吩咐。”又亲手将口条勒好,起身向内官监衙门走去。
    刚刚拐过一片竹林,恰见王景弘从游廊内匆匆而出,老远就冲着郑和急切挥手:“三保,师傅安否?”
    郑和朗声大笑:“哈哈!师傅身康体健,好着哩。”
    王景弘此时已走到郑和身边,闻言大喜:“师傅康健,我便放心矣!前次我去北平向世子报捷,见到师傅时还替你向他老人家请安。今日,你可替我请安否?”
    郑和两手一摊:“哎!今日我乃郊迎正使,不便向师傅行私礼。不过,师傅已经答允晚间由你我二人为他老人家洗尘。届时,你我共同请安吧!”
    王景弘喜不自禁,拍手大笑:“好极。拜他老人家所赐,世子现今对咱家另眼相看,咱家可要好生谢他老人家。”
    郑和纳闷:“哦?此话怎讲?竟有这等妙事?”
    王景弘莞尔一笑:“哈哈!天机不可泄露,还是晚间和师傅一起说与你听吧。”
    郑和也不勉强,扯着王景弘的袖子并肩而行,脸色已阴了下来:“贵通,你快把新近选募的内侍都召集起来,咱家今儿要演一出杀鸡儆猴的戏,让这帮子泼货长点记性。”
    王景弘脸生狐疑:“杀鸡儆猴?这是出什么戏?”
    郑和冷着脸先将秦四儿犯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又说:“皇上入宫后将原有宫人尽数斩首,然而从潜邸带来的宫人确乎太少,虽然急切间阉了一帮小厮送进宫来,可人手还是捉襟见肘。事出无奈,咱家禀过皇上后又从市井里精募了少许残余的建文旧侍权备不时之需。这些子泼货良莠不齐,兴许还有那天轮堂余孽亦未可知。咱家今日想借秦四儿的脑袋儆一儆这帮子泼货,立下点规矩,后边应景时休说咱家不教而诛。”
    王景弘眼内精光闪烁:“三保,你欲如何?”
    郑和俯在王景弘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王景弘听后咬着牙发出一声冷笑:“那好,你等着。”说罢,他快步走了几步,点手指过一个青年宦官:“李珏,你速去传话,凡是今年正月初一后选进宫中的不当值内侍,限半个时辰内都给咱家滚到内官监衙门听训。另外,你再在内官监衙门院子里给咱家摆十张长凳,加派十个藤条手,快办。”
    李珏垂手而立,待王景弘吩咐完后答应一声,立时跑去办了。王景弘自拉着郑和回到内官监衙门里吃茶等候。
    不到半个时辰,内官监衙门院子里先是走进十个各执藤条的藤条手,在院中四角站定,然后又陆陆续续踅进百十个内侍,竟是高矮胖瘦、老幼丑俊应有尽有,挤作一团唯唯诺诺,缩首耷肩,全无一点精神。郑和同王景弘看在眼里,厌在心中,也懒得搭理他们,只是人手一个茶盏,径自喝茶聊天。
    半个时辰既到,李珏小跑着来到二人跟前:“禀二位公公,十个藤条手并正月初一后进宫的不当值内侍共一百零三员尽数来齐,请二位公公吩咐。”
    郑和与王景弘对视一眼,相互揖让一番便携手走出房外,在屋檐下台阶上站定了。郑和眯着眼用冰冷的目光向院内众人挨个扫视一番,大喝一声:“都到院子中间给咱家站齐整些个。”
    乱七八糟的回复真多呀!
    众人见台阶上二人面似寒霜便知今日有大事发落,却又不知究竟会发作在哪个头上,个个心头七上八下,直似揣了个兔子,在院子中间挨挨挤挤,你推我搡,人人都想躲到后排,过了半晌才好歹立出个规矩。
    众人既已排好,郑和却仍不发话,只是恶狠狠地从左看到右,从前盯到后,一干内侍更是头皮发麻,胆战心惊。
    终于,郑和轻咳了一声:“咳!”
    虽是轻轻一咳,却似在众人头顶炸起个响雷,偌大的院子顷刻间鸦雀无声。
    “你等听好了,”郑和的声音清晰尖利:“你等入宫不久,可能还不识得咱家。咱家御赐郑姓,唤作郑和,乃是这内官监太监,和你等一样,也是皇上豢养的犬马,职分就是侍候皇上。”
    郑和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说道:“按理说,咱家和你等都是身残之躯,卑贱之人,理应同病相怜,相互照应。不瞒你等,咱家本意也是如此。可是…”他的声音陡然飙高:“既是皇上家奴,就得对得起皇上豢养之恩。反观你等,心不在焉者有之,偷懒厌作者有之,使刁耍滑者更是有之,竟全然没了廉耻,忘了规矩,直似一班腌臜泼货。”
    台下众人眼见郑和暴怒,个个股栗筛糠,抖作一团。
    “既然你等不想要脸,那咱家必当成全。今日,咱家就当面给你等立个规矩。凡是那不要脸甚或不要命的,咱家对他就只一条:照规矩办。来呀,把秦四儿给咱家拖上来。”
    随着郑和一声断喝,两个内侍拖着秦四儿走进院内,两双手同时一扠,将秦四儿直挺挺地摜在众人面前,又取出随身携带的麻绳将秦四儿的手脚紧紧绑住,捆的直似粽子一般。那秦四儿因已被灌醉,当下已人事不省,只是口吐白沫,兀自挣扎。
    “就是这个秦四儿,今日在奉天殿当值时竟然全不经心,将御砚打落,污了皇上的龙袍,直是吃了熊心,吞了豹子胆。你既要作死,咱家何须怜你?咱家今日就奉旨棒杀秦四儿,也算是给你等立个样子。来人,准备行刑。”
    两个内侍叉手领命,将那秦四儿俯卧在青砖地上,勒紧口条,又在脑袋上套了一个黑布口袋,在项下系紧。随后,一个内侍退后几步,操起一根前端镶了尺余长铜箍的粗大木棒高高擎起,对准秦四儿的脑袋目视郑和,等待发号。
    郑和目射寒星,对着众人剜心一闪:“你等都给咱家瞪大了眼睛看着,谁敢闭眼,咱家下一个就收拾他。你等,”他对附近站立的藤条手伸手连指:“给咱家盯紧了,凡有闭眼者,立时给咱家拖出来。”
    郑和和王景弘虽然也是宦官,但都是从刀马战阵中厮杀出来的汉子,见惯了杀人惨状,自然不觉恐怖,其余众人却已被骇得汗湿重衣,两腿发软。
    郑和盯视众人良久,方从口中狠狠地迸出一个字:“绝。”
    那行刑内侍毫不迟疑,手中木棒划出一个弧线,裹着风声重重砸在秦四儿的后脑勺上,只听“噗”的一声闷响,秦四儿的脑袋立时瘪了下去,随后一阵抽搐便再也不动。
    院内众人眼见污血顺着口袋汩汩流出,个个魂飞魄散,两眼翻白。一个少年内侍终究没有挺住,“啊哦”的一声瘫在地上昏死过去,可众人谁也不敢上前搀扶,只是禁不住地筛糠哆嗦。
    “把他给咱家拖出来,”郑和狰狞一笑:“摁到凳子上,先揍他二十藤条。”
    两个藤条手冲进人堆,老鹰捉鸡般擒了少年内侍便走,扠到一张凳子上俯身朝下用绳子缚住,剥掉裤子,露出屁股。然后,一个藤条手举起藤条狠狠抽下,另一个藤条手随即唱数:“一、二、三……”。不过三五下,少年内侍已被揍得哭爹喊娘,屁股上也泛起一条条血棱。
    众人直吓得头晕目眩,屁滚尿流。那藤条看似抽在少年内侍的屁股上,实则抽在众人的心坎里,直随着藤条起落蹿激灵,悸跳不能自已。
    堪堪二十藤条抽完,少年内侍的屁股已经开满了血花,人也再次昏死过去。郑和拧着眉毛连连冷笑:“哼哼!咱家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你就敢睡死过去?来呀,把他给咱家用水泼醒。”
    一个藤条手端起墙边一桶冷水劈头盖脸地浇在少年内侍身上,生生把他浇醒过来,那内侍趴在凳子上只是张着大嘴拼命喘息,早已说不出话来。
    郑和不再管他,任那少年内侍趴在凳子上倒气,又转向众人森森说道:“咱家是跟随皇上从死人堆里拼杀出来的,惯于军法御下,咱家今儿就把规矩给你等立下。丑话说在前头,凡是坏了规矩的,咱家轻则是揍,重则就杀,除此没有二话。规矩,咱家只说一遍,你等都给咱家竖起耳朵听好了:
    头一条,奉太祖高皇帝谕旨,内臣不得干预政事,违者斩;
    二一条,既是皇上家奴,就得效忠皇上,不得叛主;
    三一条,不得给咱家嚼耳朵根子,把嘴巴都给咱家闭紧了,除了替皇上传旨,别的话你给咱家咽到肚子里头;
    ……”
    郑和林林总总一共说了二十几条,最后顿了顿口气,咬牙切齿地说道:“还有一条,你等给咱家下死心听好了:咱家知道你等这帮泼货中尽有那天轮堂余孽。咱家今儿有言在先,你若洗心革面,咱家既往不咎;你若想闹什么幺蛾子,再把那天轮堂从茅坑中刨出来,哼哼……”他一指秦四儿的尸首:“那秦四儿的今日便是你的下场。你等都记住了?”
    众人惶惶不可名状,七嘴八舌纷纷嗫嚅:“记住了……”
    郑和把眼一瞪,嘶声怒吼:“你等都在放屁吗?给咱家说话大声些。”
    “记住了。”众人不得不高声附和。
    郑和冷冷地扫视着众人,忽然“格”地一笑:“既然都说记住了,那好……”他用眼神在人群中来回寻了几圈,伸手戟指:“你、你,还有你,凡是伺候过建文伪帝的前朝内侍都给咱家滚出来。”
    九个内侍战战兢兢地走出人群,挪到郑和面前,直吓得脸色蜡黄,腿肚子转筋。
    “咱家刚才说的话,你等记住了?”郑和又问一遍。
    “公公的话,小的都记住了。”九个宦官哆嗦着嘴唇悄声回了一句。
    “哦?是吗?那好,你等把咱家刚才立的规矩重说一遍。”郑和斜着眼睛瞄了那帮宦官一眼。
    九人立时慌乱。刚刚连杀带打处置了两人,众人皆在肝颤,郑和又洋洋洒洒说了一篇长言,片刻间众人哪能记得齐全?一时间顿感大祸临头,魂飞九天。
    “你。”郑和随手指出一人。
    那宦官呆立当场,扎煞着腿脚,咬牙定神回想片刻,艾艾诺诺说了没几句便卡了壳,急的直翻白眼。郑和也不多言,飞起一脚将那宦官踹倒在地:“跪一边去,等着咱家发落。”
    如是者三,郑和接连踹倒三人。轮到第四人,却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内侍。那内侍闭着眼睛,狠低着脑袋,虽然也是心中恐慌,却硬是从第一条依次背了下去,待背到十几条时,连郑和也心中称奇,王景弘更看的发呆,心说:竟是个奇货。
    郑和本来就是借机寻事,原想狠狠整治一番这班建文旧侍,没成想却被这个内侍断了章程,心想:断不可让这小厮再说下去,否则有可能被这帮泼货翻了篇。想到这儿,他厉声截住那内侍:
    “住。想不到你个狗崽子竟长了副好脑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内侍满头的冷汗直似雨水般落下,颤声回道:“回公公,小的叫董平。”
    “董平?哼!狗崽子倒起了个好名。你先滚一边站着,今儿算你命好,暂且饶你一回。你,该你了。”郑和手指下一个。
    长话短说,除了董平以外,其他八人无一例外,俱被郑和踹跪在地上。
    “哼!他娘的,这就是你等给咱家说的记住了?”郑和站在台阶上,眉毛拧成一团:“咱家今儿就让你等看看啥叫赏罚分明。你们这八个兔崽子,”他先是用手散点八个跪着的内侍,然后猛地伸手一指:“都给咱家乖乖地脱了裤子,自己趴到那凳子上,每人揍二十藤条。”说罢,他又转向董平:“小子,今儿你既然给咱家长了脸,咱家就成全你,这每人二十藤条就由你去代咱家赏他们。”
    一个藤条手立刻走上前来,将一根指肚般粗细的藤条扔到董平脚下。
    那董平面如死灰,站在旁边只是缩肩埋首,呆立不动。迟疑许久,他方颤抖着手捡起藤条,迅疾又像被火燎了一般将藤条扔在地上。
    “嗯——?”郑和拉着长音“嗯”了一声,缓步踱到董平面前,狰狞地盯着他:“如何?你不敢动手?你把心给咱家放到肚子里,你是代咱家行赏,事后谁敢报复与你,便是与咱家作对,咱家一定让他悔青了肠子。”
    董平终是打熬不住,“扑腾”一声跪在郑和面前:“公公,小的全家历来信佛,爹娘自小教导小的不可心生恶念,平日小的连蝼蚁都不敢伤害,如何敢殴打他人,求公公绕过小的吧。”
    “什么?你敢驳了咱家的赏?你胆子不小。”郑和怒喝。
    董平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只一个劲连说“请公公放过小的”,却决然不取藤条。
    郑和一把提起董平,凑到自己脸前咬牙说道:“咱家给你两条路任选,其一是代咱家给彼等行赏,其二是和彼等一起领咱家的赏,你想仔细了。”说完一甩手将董平搡回地上。
    董平跪在地上以袖掩面放声大哭,半晌竟对郑和说道:“小的情愿领赏。”
    “哼!”郑和豹眼环睁,满面涨红:“既是给脸不要脸,咱家就连你一并成全,滚过去,揍他三十藤条。”他又将董平提起来,兜屁股一脚,直接踹趴在凳子上。
    院中十个藤条手见郑和已经发落下来,立时二话不说,将董平连同其他八人一并按在凳子上,扒下裤子狠揍起来。一时间,只听整个院子里杀猪般嚎成一片,众人俱是唬得脸色煞白,直欲掩耳。
    嚎叫声中,有一年轻宦官兀自趴在凳子上咬牙硬挺,只是想尽办法护住衣袋里一个巴掌大的鼻烟壶和一个小小的瓷瓶,不时瞪起眼来恶狠狠地剜视郑和几眼。
    王景弘附在郑和耳边轻声说道:“三保,秦四儿已被开销,只是奉天殿本就人少,去了秦四儿人手更是紧凑。我见这董平脑瓜灵光,崇佛老实,似可充到奉天殿当值,不知三保意下如何?”
    郑和略一思忖,点头说道:“也是,这小子伶俐的紧。脑瓜好使,传旨就不易出错,信佛亦不会走了歪道。他今日敢驳咱家面子,咱家不得不揍他,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依贵通。”
    一会儿工夫,九人“领赏”完毕,连那先前被揍的小内侍算在一起,竟是十条凳子上各趴一人,目下已经没了力气喊叫,只在哀声呻吟。
    金乌西坠,郑和惦记着晚上要为道衍洗尘,不愿再拖延时辰。他站在台阶上冷眼看着十堆血肉大声说道:“今日,咱家先给伪帝内侍行赏。明日,咱家继续考校你等,答不齐全者,这就是下场。咱家立的规矩,你等若记不齐整,可去问这董平。以后,凡募选进来的伪帝旧侍,进宫后先揍二十藤条,让他们记住新主子。今日领赏之人可将息三日再行当值;董平将息四日,其后到奉天殿当值。”
    说完,他又从怀里摸出几锭银元宝扔给藤条手:“这是给你等的赏钱。另外,买一口棺材,把秦四儿拉出去埋了,再去他家送五十两银子。”
    吩咐完毕,他又转向院中众人厉声喝道:“你等欠咱家的账今日暂且记下,待咱家日后连本带息讨还。把这十人背回去,买些棒疮药给彼等敷上,免得误了当值。滚吧!”说毕,又掏出几个银角子扔在众人面前,径自回头拉着王景弘回屋去了。
    ……
    当夜,一个年轻宦官自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瓷瓶,旋开瓶塞,从身上抹了几滴鲜血涂在瓶口,又念了几句咒语,一团似有若无的白雾自瓶中冒出,在瓶口周围逡巡,待瓶口上的血迹消失之后,年轻宦官又对着白雾私语几句,那幽灵便倏忽而去……
    写了大半天,自己不满意,最后还是决定全部废掉重写。给牛八囝下一段设计了两种轨迹,一种易写,一种难写,最终决定选择难写的方案。哎!帖子这么淡,我还要难为自己,真是自找麻烦。不过,好在还有几个朋友支持,多谢你们!今晚11点左右开更吧!
    这个帖子还有广告?
    算是自我挑战吧!各位朋友可以当成两个故事看,当然后面会合并成一个,也算是换换脑子吧!哈哈!
    第六章

    深沉的夜色里,在德国东南部巴伐利亚州首府慕尼黑的军用机场上,一架涂着白边黑底十字标志、隶属于德国空军运输航空兵司令部、绰号“飞行货柜”的C-160D型中型战术运输机笨拙地拐到笔直的起飞跑道上等待着起飞信号。在跑道上空和两侧惨白的探照灯、跑道灯映照下,这架庞然大物的机身上不时反射出光怪陆离的各色反光,就像一只狰狞丑陋的秃鹫正在匍匐觅食。这个恐怖怪物的机长为106.27英尺,翼展为131.20英尺,而机高却达到了38.21英尺、也就是将近四层楼的高度,可谓名副其实的空中霸王。
    随着塔台下达的“起飞”命令,“飞行货柜”的两台苔茵TRy.20Mk22涡轮螺桨发动机骤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随即推着飞机在跑道上急速滑行开来。随着速度不断加快,飞机终于在驶过跑道2300英尺后抬头冲向茫茫夜空。
    很快,“飞行货柜”爬升到7000英尺高度,转而以300英里/小时的巡航速度开始飞行。巍峨的阿尔卑斯山楚格峰的峰顶积雪和多瑙河支流伊萨尔河的粼粼银波在机翼远处下方一闪而过,满天繁星渐渐变得明亮而醒目。
    “飞行货柜”里运载的“货物”是我和法国外籍军团第二伞兵团伞兵三连两个排全副武装的士兵。此时,我正脸涂油彩、背负伞包、身着近60磅重的单兵作战装备、手握法玛斯突击步枪和他们两两相对默坐在机舱里。整个机舱昏暗无光,我们都带着耳塞,以此抵御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
    我眼神空洞地盯着坐在对面的墨西哥裔士兵让-马里耶·巴斯蒂安-蒂里的面孔。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只是为了能够参加军团而临时起了这样一个法国名字而已,这根本不是他的本名。我不知道他的本名叫什么,就像他不知道我的本名叫牛八囝一样。根据法国外籍军团的规定,在军团的第一年里,我们只能各自起一个法国名字并互称此名。
    但是外国人的名字着实拗口。光是背诵士兵们的名字就把我折磨的头昏脑涨,逼得我只好继续发扬福利院院长的优良传统,在非公开场合直接以士兵所在国籍的国名或首都称呼他们,如果多名士兵来自同一国家,就干脆以“大、中、小”后缀国家或首都名称称呼。比如让-马里耶·巴斯蒂安-蒂里来自墨西哥,我就以“墨西哥”称呼他;若有两名士兵都来自意大利,我就分别喊他们“大罗马”、“小罗马”,以此类推。
    唯有日本人除外。若有士兵是日本人,无论亲疏,我一概喊他们“鬼子”,比如“大鬼子”、“老鬼子”、“小鬼子”等。这个口,我是无论如何改不了的。
    开始,士兵们对我的叫法还颇有微词,但渐渐地不仅接受了这种叫法,还在军营里私下流行起来,成为枯燥的军旅生活中一点小的可怜的乐趣。
    “墨西哥”也在盯着我,但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彼此都明白:此时此刻,我们都被紧张、焦灼和恐惧包裹着。
    实际上,我们今晚并非参加实战,而是要前往德国国防军哈默尔堡步兵学校受训。只是入训的方式非常另类——我们要以伞降进攻的态势与驻守在哈默尔堡步兵学校的德国军队进行一次演习,要么“活着”(也就是在演习中没有挂掉)冲进学校,要么“死后”(也就是挂掉了)被抬进学校。凡是“活着”冲进学校的,长官将会嘉奖;反之,若是被抬进学校的,则长官的惩罚会让他“再死一次”。
    加入法国外籍军团已经半年多了。半年多以来,艰苦的选拔、训练让我难有闲暇顾及其他。可是,在这个漆黑的晚上,当我紧张地想象着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时,却禁不住给自己提出一连串问题:
    我在做什么?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难道我的一生就要这样度过吗?
    ……
    在嘈杂的机舱里,在沉闷的气氛中,参加法国外籍军团的情景不由得在我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天晚上,我从田先生的豪华别墅中义无反顾地走出来,拖着简单的行李喁喁独行在巴黎繁华的街头,在光怪陆离的霓虹灯下、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漫无目的地穿过一条条街道,走过一个个咖啡馆、快餐厅、百货商店……,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呐喊:离开巴黎!离开巴黎!
    我不知道这样如行尸走肉般走了多久,直到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把我从恍惚中惊醒。我下意识地侧身望了一眼,只见一辆出租车停在我的身旁,司机正用惊恐的眼光盯着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走到了车水马龙的道路中间。
    我本想回身道歉,却鬼使神差地伸手拉开了出租车的后车门坐了进去。司机是一个中年人,他仍在用惊魂未定的眼光看着我,兀自喘息不止,直到我拖上行李,关上车门,且身后不断响起被阻车辆摁起的喇叭声,他才小心翼翼地问我:“您好,先生!请问我能帮您做点什么吗?”
    “谢谢!请带我离开巴黎。”我结结巴巴地回答。
    他还在犹豫,但身后的喇叭声已经响成一片,他不得不发动车辆,滑进车流当中。
    “先生,请告诉我具体地址。”他意识到我的法语水平并不高,故意将语速放得很慢。
    我随手掏出一叠钞票递给他:“请放心,我对您并没有恶意,我只是想离开巴黎,只要是巴黎以外,随便什么地方把我放下就好,谢谢!”
    我的法语虽然很蹩脚,但我相信他听懂了。他耸了耸肩,接过我递过去的钞票,略扫了一眼,就一言不发地开起车来,只是不停地从后视镜中偷偷打量着我。
    “请放心,我不是坏人,只是想一个人换个地方静一静。”我试图打消他的顾虑。
    司机的目光在后视镜中转到我抱在怀里的行李箱上,盯了好一会儿才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时,手机在我的口袋中响了起来。我摸出手机,看到田先生的电话号码在屏幕上不断闪烁。我叹了口气,默默地摁下拒接按钮,想了想,又直接关掉手机,拔出电池。想到自己受的委屈,我鼻子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靠在后座上,脑子又陷入一片混沌当中,任凭眼泪滑落脸庞。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汽车轻轻停在马路边上。司机悄声说道:“先生,我想我只能送您到这儿了。”
    我睁开眼睛,茫然扫了一眼车窗外的街道:“这是哪里?”
    “瓦尔德马恩省枫德奈-苏-博瓦市。我们已经离开巴黎将近5英里了。”
    “好的,谢谢您。”我推门走下汽车,拖着行李来到人行道上。
    “先生,这是找您的钱。”司机从车窗内递出几张钞票。
    “谢谢!不用了,辛苦您了,请回去吧。”我拒绝了。
    司机迟疑了一下:“那就谢谢您了!先生。需要…我给什么人传个话吗?”
    “谢谢!不必了。”我冲他摆了摆手。
    “那好吧!祝您好运!”司机嗫嚅了几声,明显地长出了一口气,利索地调转车头迅速向来路驶去,转眼间就消失在黑暗中。
    我抬头望了望四周,发现这是一个不大的社区,街道两旁点缀着大大小小、高低不一的建筑。已近深夜,多数建筑已经熄了灯光。
    其时已是秋天,深夜的寒风吹在身上使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我拉了拉衣襟,看到远处一座布满绿藤的建筑还透出一线灯光,便下意识地向那儿走去。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我的行李箱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哗啦”声。一只睡在暗处的野猫被躁音惊醒,猛地站起身来,张惶地瞥了我一眼,转身窜进路边的灌木丛中。
    海伦·凯勒似乎说过这样一句话:“上帝关上了门,却在别处开了窗。”只是我从来没有信过上帝,看来不属于他的眷顾范围,所以他在为我关上门的同时,也好心地顺手关上了窗。
    秋风让我的脑子逐渐冷却下来。我知道,田先生的别墅是无论如何不能回去了,因为一旦回去,我将永远成为马丹一家的笑柄,永世抬不起头来。
    但我需要一张床,我不想露宿街头。我摸出口袋里的钞票点了点,只有不到一百欧元了,这点钱或许能让我在一个简陋的小旅馆里睡上一晚,静静地做一做下一步的打算。
    我还有一部分钱,是变卖养父的家产所得,被我单独存在银行里,但我不想随便动用,因为那是养父留给我的保命钱;况且这么晚了,附近也没有什么银行能够让我取钱。
    深夜时分还亮着灯,我想那个建筑应该是个旅馆。我的心头燃起一丝希望,振作精神快步走了过去。
    走到近前,我伤心了。那座上了年头的建筑的确是一个通宵营业的场所,但显然不是旅馆,因为任何一家旅馆的门口都不会摆着这样一张巨大无比的招贴画:五个高大威猛的士兵分别身着不同样式的军服在画面上一字排开,用睥睨的眼光凝视着我,那束给了我希望的灯光正是从这幅招贴画旁边的门窗内射出来的。
    巨大的失望击垮了我的神经,我忽然感到浑身无力,软软地瘫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多谢各位光顾本帖。今天写了大半天的时间,但是不满意,全部作废,给牛八囝重新安排了一条生活轨迹。朋友们可能对这条轨迹不太熟悉,希望后面的内容不会让大家太失望。
    由于是重起炉灶,所以今天只有这么多了,祝大家晚安。后附一幅美图权作答谢!

    
    一个穿着雪白军服的中年男人似乎早就察觉到我的到来。他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正站在室内的玻璃窗后面细细地打量着我,眼中流露出疑惑的神情,过了好久他才推门走出房间,用并不纯正的法语向我说道:
    “嗨!朋友,欢迎来到诺让堡招募站。”
    我茫然地盯着他。
    他又冲我笑了笑:“进来吧!需要我给您提行李吗?”
    他的脸上除了戏谑似乎没有恶意,而我也的确需要喝点什么暖暖身子了。我摇了摇头,提起行李箱随他走进房间。
    “谢谢!”
    他耸了耸肩:“我想您谢的可能是咖啡。”
    “感谢您,也感谢咖啡。”
    他走到咖啡机前,从一个木制咖啡桶中舀出一勺咖啡豆填进机器内,打开了开关:“朋友,您可真会挑时间。”
    “挑什么时间?”我不解地问他。
    他的眼睛也露出疑惑的神情:“您不是来参加军团的?”
    “什么军团?”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法国外籍军团呀!”他眼神里仍然充满问号。
    “法国外籍军团?这是个什么玩意儿?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什么?……那您到诺让堡来干什么?”他莫名其妙地盯着我,脸突然涨得通红:“您居然从来没有听说过法国外籍军团?”
    “没听说过。”我肯定地回答,随手摘下眼镜,在口中呵了一口气,用衣襟擦拭清楚后重新戴上。
    咖啡机发出“珰”的一声轻响,提示咖啡已经煮好。中年军人倒了满满一杯咖啡递到我的手中,恰好看到我摘下眼镜。他怔了一下,盯着我两眼间的白点看了几眼,突然笑了起来:“哈哈!我可能听说过您。”
    他走到桌前,拿起一份当天的《世界报》,翻出刊有我的照片的那一版走到我面前,仔细对照一番:“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看来是让·迪克雷先生离家出走了吧?”
    “那不是我的家,谈不上出走。”我冷冷地顶了他一句。
    他耸了耸肩,将报纸扔回桌子上:“让先生,您不想自首吗?”
    “我是被冤枉的,凭什么自首?”我愤怒地冲他大喊。
    “哦?可以让我知道点内幕吗?当然,说不说随您。”他无所谓地摊了摊手。
    反正长夜难熬,我也是如鲠在喉,索性向他一吐为快。于是,我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向他讲了个清爽。
    他认真听完我的讲述久久没有说话,然后起身为我续了一杯咖啡:“那么,让先生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吗?”
    我踌躇片刻,默默地摇了摇头:“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他狡黠地向我眨了眨眼:“也许,您想听我给你讲讲法国外籍军团?”
    我其实不想听,但夜色已深,若告辞出来,我就得流浪街头,只好应承着点点头。
    “先做个自我介绍吧!我是亨利·德茹代尔中士,原籍保加利亚,已经在法国外籍军团干了八年了。”
    “您好,德茹代尔中士。”我伸出手去和他握了握:“不过,这可不像一个保加利亚名字。”
    他点了点头:“当然,这是我的法国名字,原名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已经加入法国国籍了。”
    啊哈,原来如此。我也点了点头。
    亨利·德茹代尔中士用半个小时的时间让我简单了解了法国外籍军团的基本情况。
    原来,法国外籍军团是法国波旁王朝的最后一位国王路易·菲利普一世于1831年3月10日下令组建的,当时组建的目的是为了解决法国国内的外国人犯罪问题,同时补充战争中死伤的法国军队兵员。志愿者加入时可以隐瞒国籍和姓名,使用假名或改名也可以,因此曾经有很多罪犯加入。不过,自2000年以来开始对志愿者进行详细的经历调查,被警方通缉或曾经服过刑的人已经无法参加军团了。
    入伍的新兵必需宣誓效忠兵团,而不是法国;兵团成员在服满一任合同(五年)而且取得优良证明后,可以取得法国居留权或国籍,之后尚可以取得公民权以及工作权。
    法国外籍军团自成立到现在参加了法国的历次军事行动,并且一直是行动中的骨干力量。而在法国外籍军团中,战斗力极强、常被人津津乐道的部队当属第二伞兵团,该团能够在24小时之内到达世界上任何指定地点,以“随到随战”的能力而知名。
    “这么说吧,我们的第二伞兵团和美国的第一○一空降师相比毫不逊色。”亨利·德茹代尔中士洋洋得意地冲我挑了挑大拇指。
    “谢谢您让我了解了法国外籍军团,你们的确非常优秀。”我礼貌地回应着亨利·德茹代尔中士。
    “那么,您想加入我们吗?”他冲我捻了一个响指。
    “我?”我吃惊地张大嘴巴看着他:“我从来没有想过当兵。”
    “八年前我也没有想过,”德茹代尔中士给自己添了一些咖啡,惬意地啜了一口:“可现在,军团已经成了我的家。只有真正的男子汉才能成为军团战士。您能只身一人斗过三个歹徒,我敢说,没有比法国外籍军团更适合您的了。况且,……您反正也没有其他出路,不妨留下试一试。”
    随后,德茹代尔中士又喋喋不休地向我解释了一大堆加入法国外籍军团的好处,诸如符合条件者可以获得法国国籍、津贴、养老金等等。但是,当时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只有一条:
    只要我同意报名,从现在开始到选拔结束,我的食宿将由法国外籍军团免费提供。
    我迫切需要一个栖身之所。德茹代尔中士似乎吃准了我的心理,拿出几张表格推给我:“我建议您试一试。如果您同意的话,填完这几张表格,我就可以马上为您安排一个住处。否则……”他无奈地指了指房门,又耸了耸肩。
    上帝似乎给我打开了一丝窗户缝。可我宁可当清洁工也从来没有想过去当一名杀人的士兵呀!
    德茹代尔中士深谙募兵之道。他又款款说道:“当然,如果您没有通过选拔,恐怕想留下也不可能。不过,我个人非常佩服中国士兵。我们军团中就曾经有一个叫弗兰克·加里森的中国士兵居然敢和波黑塞族士兵拼刺刀,妈的,我们已经好多年没有打过白刃战了,这个小伙子可真棒。”
    “军团中还有中国人?能给我说说他的故事吗?”我吃惊地问道。
    “当然有中国人。这么说吧,军团就像另一个联合国,有一百三十多个国家的弟兄呢!至于弗兰克吗,我记得那是军团在波黑执行任务期间,我们的士兵乘坐的AMX装甲车被波黑塞族士兵的RPG74火箭筒击毁,驾驶员被炸死了,弗兰克的肩部也被炸伤,但他仍然跳出装甲车,用法玛斯步枪打死了火箭筒射手和另一个手持RPK轻机枪的塞族人,那家伙拿的可是机枪呀!后来子弹打光了,他就和其他几个弟兄同上百个塞族士兵拼起了刺刀。他娘的,真是个有种的男人。”
    德茹代尔中士一边啧啧称赞,一边使劲地挑起了大拇指。
    “弗兰克的中文名字叫什么?”对于我来说,德茹代尔中士讲的这个故事就像天方夜谭,我根本不相信会有中国人在法国当雇佣军,于是怀疑地追问。
    德茹代尔中士挠了挠头,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才犹犹疑疑地说道:“中文名字好像叫Yue-zhen-hua。天哪!你们中国人的名字可真奇怪。不过,据说弗兰克以前是个船员。”
    靠,你们外国人的名字才奇怪呢!我心中暗想,继续追问:“弗兰克战死了吗?”
    “不、不、不,”德茹代尔中士肯定地摇了摇头:“这小子命可真大,只是受了重伤,但是活下来了。不仅活下来了,在我的印象中,他似乎在2000年或2001年就退役了,然后跑去了澳大利亚,在那儿又加入了澳大利亚皇家陆军装甲部队,最后被调进了澳大利亚皇家陆军第一特种空勤团。知道特种空勤团是干什么的吗?就是特种部队,那可是部队中的部队。妈的,这小子天生就是一个顶尖战士。”
    眼看德茹代尔中士的神态不像是在说假话。我又半信半疑地问道:“除了弗兰克,你还能讲出其他中国士兵的故事吗?”
    德茹代尔中士的表情凝重起来:“当然。还有一个有名的中国士兵叫詹姆斯·利普顿,中文名字可能叫Li-pu,他生前就在我刚才说过的有名的第二伞兵团伞兵三连服役,曾经在科威特、波黑、象牙海岸、刚果、索马里等各地执行过任务,真是个勇敢的小伙子。”
    我惊叫起来:“你刚才说‘生前’?这么说,他已经……”
    德茹代尔中士沉痛地点了点头:“是的,这个勇敢的小伙子已经牺牲了。”
    我惊讶地合不拢嘴:“他是怎么牺牲的?”
    德茹代尔中士站起身走到一个文件柜前伸手拉开一个柜门,在一堆文件中翻了翻,找出一份文件夹,看了几眼后告诉我:“詹姆斯从军团退役后自愿加入南非战略资源公司担任教官。2004年3月10日,他在非洲执行钻石缉私行动中,飞机被萨姆7便携式单兵防空导弹击中,不幸以身殉职。那一天恰好是军团成立173周年纪念日。太遗憾了,本来他的合同期在三天后就要到期了。”
    我肃然站起身来:“能给我看看这份资料吗?”
    “当然,”德茹代尔中士径直将文件夹递到我的手中。
    我打开文件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身着军装的中国小伙子的英俊照片,资料中明确记载了他的相关情况:詹姆斯·利普顿,原籍中国福建省莆田市,中文名叫李普,生于1962年12月30日,1987年加入法国外籍军团服役,进入第二伞兵团山地连,后来由于素质优异被选拔进入伞兵特别突击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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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05 01:25:54  更:2021-07-05 01:3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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