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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鬼谣——念叨念叨我这十二年[第1页]

作者:我的真名叫蒙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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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我叫蒙伟,今年35岁,满族,出生在北方一个地级市。
    我们这里,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轻纺工业闻名全国。但随着国有企业改制,一切风光不再。如今,市内的旧厂房被改建成KTV、洗浴中心、以及各种名字不土不洋的创业中心。当然,一如其它三四线城市,这里最多的还是满大街的楼盘,沿着市内主干道解放路由北向南,“富裕花园”、“黄金广场”……一溜烟俗不可耐的小区名昭示着人们对金钱财富赤裸裸的渴望。
    我叫蒙伟。“蒙伟”是我三岁以后的名字,在那之前我叫“蒙力”。
    “蒙力”这名字也颇有些来历。我妈刚怀上我的时候,做梦梦到一个青花大瓷瓶,里面插着各色牡丹。姥姥说这是胎梦,管保怀的是女孩。家里想着牡丹花一定娇艳美丽,就给还未出世的我起名“蒙丽”,取“美丽”的谐音。哪知道,我妈生我的前夜,又梦到这一大瓶牡丹,她慢慢凑近一看,一瓶子全市绢花,没一朵真的。当晚,我呱呱坠地。家里见是男孩儿,只好把“丽”换做“力”。
    按老一辈人的标准,我算得上根正苗红。我的爷爷和姥爷,是解放前打过鬼子的老战友。我的父母都曾经是军人,一个在北海舰队服役,一个在南海舰队服役,爸爸直到90年代初才转业回地方。
    1986年夏末初秋,我3岁,突然生了一场怪病。
    姥姥说,我这病不咳嗽、不出疹、也不发烧,就只不停撒尿,还必须像女孩儿一样脱了裤子蹲在地上尿。
    一手带大我的姥姥今年90岁了,她出生在天津一户没落富商之家,当年姥姥的爷爷靠“六合彩”中奖发家,靠海运走私兴盛,最终富不过三代,又赶上打仗,等姥姥嫁给“革命者”姥爷的时候,家财几乎已经散尽。
    姥姥一生跟着姥爷吃了不少苦,几次遇险差点丧命,又几次鬼使神差活了下来。姥姥膝下有女无儿,盼到第三代盼来了我这么一个男孩,自然拿我当成心头肉。
    当年,姥姥出嫁前家里给算过命,说是这辈子家里只有见了男孩,才能过上太平日子。所以直到今天,说起我3岁时生的这场病,姥姥还是手脚发麻,一身冷汗。
    我小时候,姥爷姥姥家住的是独门独院的平房,百十平米的院子方方正正。我生病的头年冬天,院里一棵忍冬突然开了花,我们这里有句老话,叫“忍冬数九开花,秋来能抱金瓜”,老人们都说这是好兆头。哪知道秋天来了,我却病了。
    起初家里人也没在意,可时间长了,姥姥看出些不对劲儿的地方。
    我这病,差不多三天犯一次,赶上农历每月初一、十五,更是诡异。一发起病来,我就瞪着两眼冲出门,也不管刮风下雨,在院子里跑两步就蹲下尿一尿,跑两步就蹲下尿一尿,如此往复,怎么也尿不干净。
    这么折腾一两个小时,我不但不觉得累,反而越跑越有劲儿,越尿越高兴,总要到咯咯大笑,上气不接下气为止。
    1986年,爸爸还在部队服役,妈妈和姥姥见我生了这怪病,便要姥爷拿主意。那时,历经文革,姥爷已官复原职,正分管全市的医药卫生工作。
    姥爷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总说,我亲手杀了这么多鬼子,要是怕这怕那,也活不了这么大岁数。见惯了生死,他没拿我这病当回事。
    起初我被送到市妇幼保健院,然后辗转省儿童医院、省中心医院、省总医院,前前后后折腾了两个月,病情不但没一点好转,人却越来越没精神。到后来,我除了犯病时精神亢奋,其余时间总是昏睡。
    一次,我在省总医院的儿科门诊前又狂躁起来,疯疯癫癫,又跑又笑,身边的陌生人向妈妈投来厌恶的目光。妈妈解释不清,又拦不住我,我刚要脱裤子往地上蹲,气急的她一巴掌打在我的屁股上。
    我猛地回头直勾勾瞪着妈妈,眼神空洞又凶狠,嗓子里骤然发出鸭子一般“嘎嘎”的叫声,凄厉刺耳,诡异无比。
    后来姥姥回忆说,我那叫声,句句声嘶力竭,像是个恶鬼附着在我身上,掐着我的脖子,借由我的身体发出胜利的欢呼。
    妈妈再也坚持不住,把我交给姥姥,自己边哭边冲出医院,给还在部队的爸爸发了电报。
    爸爸是在接到妈妈电报的第三天到家的。他从广东湛江出发,坐了整整两天两夜“闷罐车”。
    爸爸到家时,我刚从医院回来,睡在姥姥的床上。天气不很冷,我身上却盖着厚厚的军绿色毛毯,只露半个小脑袋在外面,呼吸时而舒缓,时而急促,像是正在梦里经历一番生死奇遇。
    姥姥抹着眼泪对爸爸说:“省里医院的大夫都说这病他们看不了,他姥爷从北京请来的刘主任说是癔症,可治了个把月,也没见好。”
    妈妈轻轻推了推睡着的我,轻声说道:“力力,你看谁回来了?”
    我用手揉了揉眼睛,朦胧中看到爸爸,刚一张嘴要说话,却不由自主地一骨碌爬起来,蹲坐在床上,瞪大双眼,嗓子里再次发出鸭子般“嘎嘎”的叫声。
    姥姥的哭声更大了,她嫁给姥爷后曾经得过两个儿子,都没长过三岁就夭折了。现如今,我在三岁上得了这怪病,再往后的事,姥姥真是想也不敢想。
    爸爸被南方的毒日头晒得黢黑的脸上,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嘴角微微颤抖,转身对妈妈说:“要不让庄如一给看看吧。”
    妈妈抹着眼泪,无奈地点了点头。
    1986年10月,爸爸到家的第二天,爷爷从单位调了一辆吉普车,爸爸、妈妈、我,加上司机小王,四个人天没亮就向南山县出发。
    南山县在市区的南面,整个县百分之八十是山地,有我们省最大的林场。此时正值10月中旬,车子向南进山之后更是一路秋高气爽。我也没有发病,在汽车后排妈妈身边玩着爸爸从广东带给我的玩具枪。
    2008年春节刚过,我收拾行李准备再次进京时,在一本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破旧《新华字典》里翻到 。
    四页泛黄的信纸边缘有些发霉,中间折叠的地方已经撕开了口子。最后看信的人将信纸四角仔细对齐,叠好,夹进字典。

    蒙弟:
    你好,很久没和你联系。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我已经复原快一年了。
    听说你已经被提拔为分队长,作为战友和老乡真为你高兴,向你表示祝贺。也希望你能继续加强学习,打好理论功底,提高专业技术水平,在部队这个大熔炉里锤炼自己。
    你上次来信已有半年时间,信里你问起我的近况和复原回地方的原因。一直想给你回信,几次提起笔来又放下。不知如何回答你的问题,也怕我把实情告诉你,你不会相信。
    你猜的没错,我铁了心要回地方的确和去年3月份的爆炸有关。
    去年爆炸时,我不在驱逐舰上,死里逃生。可最要好的几个战友都牺牲了,这对我是致命的打击,有段时间我真是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信心。
    现在,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也恳请你无论如何都要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其实,我在爆炸前下舰并非偶然,我已经预感到这次事故将要发生。
    去年春节过后,我就开始做噩梦。梦里火光冲天,爆炸声刺耳。转天醒来,我以为梦到了和越南开战。
    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我每一天都做同样的梦,梦里的细节也越来越清晰。日历牌,时钟,最后一刻战友们的表情,他的表情,在梦里都无比真实,我开始害怕。
    在梦里,我曾问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干,他摇摇头,哭着说他没有活路了。我求他不要这么干,他还是摇摇头,不说话。
    我以前和你说过,文革中,我的爷爷奶奶给人当作神汉巫婆打死了。自从他们二老过世,我便起了变化。也许是遗传,也许是爷爷奶奶故意要向我这个他们唯一的孙子证明自己的清白,我发现自己突然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所以我害怕,怕梦中的场景真的会成变成现实。
    起初我打算向首长报告我的梦,可又不敢。怕万一出差错,自己背个装神弄鬼的罪名,白白葬送了前程。但在梦中的爆炸时间到来之前,我还是请假离开了驱逐舰。
    爆炸过后,我也做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想向领导汇报我梦里看到的情况,但还是因为怕落一个知情不报的罪名,我又退缩了。
    现在我悔恨万分,每天都感到煎熬,是我的自私,害死了舰上的战友。这才是我复原的真正原因。
    我现在已经回到咱们市的南山林场上班,山林里干净,我能躲过不想看到的东西。
    蒙弟,谢谢你的关心,再次恳请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祝好!
    庄如一
    1979.7.13

    我小心翼翼把信打开,发现是庄如一庄叔30年前写给爸爸的。
    拈着信,我出了一会儿神,眼睛离不开“庄如一”三个字。
    我听爸爸讲过1978年南海舰队这次事故,事故中我们国家失去了一艘驱逐舰。要知道,在没有航母的年代,驱逐舰是最大的海上作战船只。
    据说爆炸后几个月,还有尸块不断被海水冲上岸。爸爸和他的战友们当时一项主要任务,就是去海边捡回这些残肢断臂。
    我把信重新折好,夹在一本厚厚的笔记中。夹在一起的还有一张旧照片,泛黄的相纸上,一群八十年代的年轻人笑得朴实真诚。这些,都是我要带到北京的东西。
    庄叔啊庄叔,你到底在哪儿?我有太多的问题要问你。
    合上笔记本,第一次见庄叔的情景再次浮现……
    第一次见庄叔那天,开车拉我们到南山林场的是司机小王。小王是个20岁出头的复原军人,高个儿、黑瘦、高颧骨、眼珠黑白分明,刚到爷爷单位几个月,平时沉默寡言,干活又踏实,很得领导喜欢。
    那天,小王穿一条军裤,又扎着军用皮带,爸爸上车就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部队的事情。
    山路蜿蜒曲折,小王又是第一次进山,不敢开得太快,直到中午我们才在半山腰一处空地停下。
    这处空地似是顺应山势人工修成,北面是两山间的一道深渠,南面依着山坡,盘山路沿坡拐了个弯就消失在密林里,给人一种“有去无回”的压迫感。空地上有前后两排房子,前排是新建的砖房,后排是旧时的土坯房。
    砖房门口挂着一块白底红字的牌子,写着:南山林场管理处二所。白色的底漆已经龟裂剥落,红字却好像刚刚描过,艳得让人恶心,仿佛每个字都是一只血淋淋饥饿的眼睛,要把人看透,要把人吞噬。
    车子还没停稳,就有一个和爸爸年纪相仿的人从砖房里迎出来。这人方脸、寸头,眉毛浓得十分突兀,像是用毛笔描过一样,身形也魁梧,是当兵人的样子。
    “班长!”爸爸一下车就立正给那人敬了一个军礼。
    “哎呀,老弟,这一晃有好几年没见。”那人赶紧去握爸爸的手,“别班长班长的,再混两年,你就是首长啦。”
    妈妈打过招呼后,就把我抱起来,教导说:“快,力力,喊庄叔叔。”我很乖巧地喊他,然后挣脱到地上,玩起石子。
    爸妈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庄叔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一时间,空气中只剩下我用石子在地上乱画的声响。
    “真他妈厉害!”庄叔叔突然大声呵斥道,吓得旁边的小王一个激灵。
    “老庄,客人来了你怎么不说一声?”大家还没从惊恐中回过味儿,一个操着标准普通话的轻柔女声远远地飘来。
    庄叔缓了缓神儿,向着从砖房后闪出的身影招手。
    “你看,急着给孩子看病,都忘了给你们介绍了。”庄叔走近房山阴影中的女子,说道,“这是我爱人,你们喊她小胡就行,她就是咱南山人。”
    说罢,又指着我爸妈说:“这就是我老跟你提起的老战友。”
    躲在阴影中的胡阿姨面容精致,身材匀称。和爸妈打过招呼,她就带了我和妈妈到后排的土坯房里休息,留爸爸和庄叔在前面的办公室说话。
    小王停好车子,独自在空地上抽烟。
    砖房后的土坯房一共三间,是庄叔两口子住的地方。一进门正对的是灶台,胡阿姨已经生了火,蒸了饭,切好的菜码放在灶台边。
    妈妈边说着些感谢的话,边挽袖子搭手帮忙。
    我受不了土坯房散发的一股怪里怪气的尿臊味,自己跨出房门,蹲在地上玩石子。
    突然,黑压压的一片乌云飘过,把本就被山脊挡住的太阳又遮了个严严实实,天空骤暗,我像被惊到一般起身大喊:“妈妈!妈妈!”
    微弱的光线中,我看到灶台边妈妈正帮胡阿姨往锅里添水,升腾起的热气模糊了我的视线,感觉好似和她们隔了一个世界。
    听到我的叫喊,妈妈匆忙回过头来,她身后的胡阿姨也慢慢转过身。可是,我分明看到刚才还面目和善的胡阿姨突然换了一副面容。
    尖嘴,圆眼,三角耳朵,褐色皮毛。没错,那是一张狐狸的脸,胡阿姨的脖颈上长出了一颗真真正正的狐狸脑袋!
    “力力,怎么了?不舒服?”妈妈焦急地问着。
    我无力回答妈妈的问话,目光越过妈妈,落在胡阿姨身上。她裸露在衣服外的半截胳膊还如女人般纤细、柔弱,而那张长满毛发的狐狸面庞正露出诡异的笑容。
    妈妈扔下手里的水瓢,向我跑来。可她怎么跑得这么慢,动作像被定格了一般。
    胡阿姨在妈妈身后,伸出一个手指,放在尖尖的嘴边,冲我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然后,开心地笑了。
    我能听到她“咯咯”的笑声,那声音像人,但比人的笑声尖细;像动物,又比动物的叫声有节奏。她就这么尖笑着从背后看着妈妈和我,像在看一场不知怎么收场的好戏。
    我想大声喊“妈妈”,可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我伸手想把卡在嗓子里的东西抠出来,不行。又用双手掐住脖子,想把嗓子里的东西挤出来,还是不行。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越掐越紧,渐渐感到自己不能呼吸,眼前的一切影像都变得似是而非,胡阿姨的尖笑声也越飘越远。
    刹那间,我竟然有种脱离险境的安全感,像是半夜做噩梦后钻进妈妈的被窝,温暖踏实。
    “力力!力力!”耳边响起爸爸的的呼喊。他是在叫我起床吧,再让我睡会儿,我心里想着,不肯醒来。
    当我再次睁开眼,已经躺在吉普车的后座上。车正在南山林场的盘山路上颠簸前行,夜色渐浓。
    妈妈在我身边,目视前方,神色平静。爸爸在副驾驶位置上,一言不发。耳边只有车轮和石子撞击的声音。
    “力力醒啦。”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不是爸爸,我猜是司机小王,“刚才可把我们吓坏了,要不是你庄叔叔。” 小王幸灾乐祸般干笑了两声,没再说话。
    司机小王在我脑袋中的印象清晰又模糊。他开车拉我去过几次医院,可我从没和他说过话,我喊他“王叔叔”,他也只是腼腆地微微一笑。这几乎是我第一次真切听到他的声音,他语气中流露的嘲讽,让我厌恶又害怕。
    车子里仍旧安静,没人搭话。爸爸妈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漠然地看着窗外。这让我更加肯定小王说的话是真的,刚才如果没有庄叔,我怕是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可是,别人都没有看到庄叔的老婆变成狐狸了吗?
    我张嘴想喊“妈妈”,却发不出声。妈妈用手轻抚着我的额头,难道她没看到此刻我张大的嘴吗?
    胡阿姨那张狐狸面庞又出现在眼前。她,不,是它正在冲我微笑。我分辨不出这微笑里有没有恶意,只觉得一阵阵恶心。
    恐惧再次袭来,我往妈妈身边靠了靠,又昏睡过去。
    当晚午夜12点,爸爸、妈妈和司机小王在我家门前第一个十字路口点燃一张画满“咒语”的黄纸,这是一张“符”,是庄叔给我治病的“药”。
    北方10月的午夜已有几分寒意,空旷的街头只偶尔有满载着白菜或是煤球的马车经过,浓郁的牲口味伴着乏味的马蹄声,像是秋风的调味剂,让人一阵阵干呕。
    火焰发出怨毒的蓝光,小王耳边立即响起几声尖利的嘶吼,他的身子微微一颤,惊恐的眼神慢慢变得空洞,一张苍白的脸在风中火苗的映衬下忽明忽暗。不过此刻,没人注意到他。
    爸爸双眼微闭,口中念念有词。妈妈听不清他到底念了什么,好像只是一些彼此没有关联的音节。
    她紧紧挽住爸爸的胳膊,知道爸爸嘴里发出的声音是庄如一教的祛病“咒语”。
    中午,是庄叔用不知道什么动物的血在我脚底各点了一个红点,我才把掐着自己脖子的手松开,可还是一直昏睡。从那一刻起,妈妈便决定,不论庄如一让做什么,他们都一定照办,只要我能快点好起来。
    只一张纸,不紧不慢地燃着,有时快那么一点点,有时又慢那么一点点,好像故意考验爸妈的神经,十多分钟才烧干净。三人死死盯住最后豆丁大小的火苗渐渐熄灭,化作一缕青烟,飞了三四层楼高才散开。
    “快回去吧,力力自己在家里睡着呢。”妈妈不安地催促道,她此刻离开我哪怕一分钟都会心神不宁。
    “老庄把孩子名字改了,叫蒙伟。”爸爸看着最后一缕烟散了,下意识地点点头,紧锁的眉头稍微舒展开一点。
    “噢,老庄还跟你说什么了?”妈妈追问道。她知道爸爸和庄如一认识很久了,也知道如果不是七年前那封信,爸爸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老班长有双异于常人的眼睛。
    爸爸扭头看了一眼小王,他正痴痴望着马路上被火灼烧过的那瓶盖大小的黑印儿,脸上没一点血色,像丢了魂儿一般。爸爸突然觉得,那黑印儿像是烙在他心尖儿上的一块疤,最好的医生也除不掉。
    “回家再跟你细说吧。”爸爸有点避讳地说道,“小王,你也早回家吧,这一天辛苦你了。”
    “没事,孩子病好了就行……孩子病好了就行……”小王嗫嚅道,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转身头也不回上了车。
    爸妈目送车子离开,朝家的方向走去。“儿子在山上晕倒的时候,嘴里喊了些什么?”爸爸神色凝重地问道。
    “好像是,西北西北,红颜祸水,你不什么,我什么。”妈妈努力回忆着那骇人的一幕:我双手死命掐着自己的脖子,呼吸微弱,嘴里像婴孩学语般不断重复着几句话,泛红的脸上竟荡漾着一丝笑意,“我还想这么小的孩子,怎么知道‘红颜祸水’这词儿。”
    “你不开口,我不张嘴。”爸爸拿出庄叔给他写的另一张纸条,借着路灯微弱的光,闷声闷气地读着。纸条已经被爸爸手心的汗水浸透了,上面潦草的字迹也晕开一大片。
    “对,就是这两句。如一给你写的?”妈妈眼里再次流露出惊恐。
    “是。”爸爸声音略带颤抖地回答,“咱们回来之前他写了给我的。”
    “那他还说了什么没有?”妈妈焦急地追问。
    “没了。”爸爸摇摇头,烧掉“符咒”后短暂的欣慰与期望迅速被黑夜吞噬,谁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像期望的那样“药到病除”。
    妈妈想多问几句,话到嘴边,又沉默了。
    黑夜中,爸爸、妈妈的身影被路灯拉了很长。他们没有发现,此时小王又开车回到十字路口,围着刚烧过“符”的地方,默默转着圆圈。
    只见他越转越快,眼睛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嘴里不停念叨着同样一句歌谣:“西北西北,红颜祸水,你不开口,我不张嘴。西北西北,红颜祸水,你不开口,我不张嘴!……”
    第二章
    烧“符”治病的第二天清晨,我在湿答答的被窝中醒来,爸妈都坐在床边。
    “儿子醒啦。”妈妈摸着我的前额,勉强微笑着,我很久没有看到妈妈笑了。
    直到今天,这一幕都像用最精致的刻刀深深刻在我脑子里一样,每一个细节——妈妈的微笑、窗外的阳光、甚至被窝潮乎乎的味道,我都记忆犹新,似乎那天才是我生命的开始,在那之前,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我把胳膊伸出被子,想去勾妈妈的脖子,又被妈妈塞回到被子里。“儿子,先别动,昨晚出了一宿汗,我去给你拿毛巾擦擦。”
    妈妈边起身,边自言自语似的念叨着,“你庄叔叔说啦,只要一出汗,你病就全好啦。”说着说着,竟抽泣起来。
    爸爸顾不上安慰妈妈,凑近我问道,“儿子,感觉还有哪儿不舒服?”
    我摇摇头。从生病以来,我一直也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只是有时回忆不起刚刚发生的事情,就像突然睡着了一样。
    爸爸看我摇头,像受了鼓舞一般咧嘴笑了。我也跟着笑了。
    那晚过后,我的病真的全好了。没了怪异的举动,也不再胡言乱语。
    一个礼拜后,庄叔托人给爸爸捎来 ,字迹潦草,像是慌乱中匆忙写下的,只有两句没头没尾的话。
    “蒙弟,我爱人小胡病了,我打算带她回上海瞧病,今天就出发,什么时候回来还没定。孩子的病好了,可是千万记得名字要在今年腊月前改好,其他事情等我回来再和你细说。”
    爸爸看完信,顺手递给妈妈。妈妈匆匆看过,拉着我的手说道,“儿子,从今天起,你就不叫‘蒙力’了,改叫‘蒙伟’,好不好?”
    我顺从地点点头。
    “儿子身体现在还是有点虚。今天下午,借爷爷单位的车去趟派出所吧,把户口本改了。”妈妈对爸爸说,“咱爸前天说已经跟任所长打好招呼了,随时去了随时就给改。”
    “还是找姥爷单位借个车吧。”爸爸犹豫了一下,长出一口气说道,“小王失踪了,他爷爷单位那个车暂时动不了。”
    “小王失踪了!怎么失踪的?”妈妈松开牵着我的手,提高声调问道。
    我那时虽小,可似乎隐约懂得“失踪”的意思。不知怎么的,我听到这个消息丝毫也不意外,甚至还有些许高兴。我又想起从南山回来的路上小王对我说的那些话,更忘不了他那嘲讽的语气。
    “前天我回去的时候,老爷子跟我说的。”爸爸遮遮掩掩,“说是从南山回来就有点魂不守舍,回来后的第二天,没跟单位打招呼就自己开车出去了,到半夜也没回来。”
    爸爸点了支烟,“结果转天在南山脚下一个没名儿的湖边发现了车,可人没在车上。现在报了案,派出所还在找。”
    “人在南山丢的?怎么这么巧……”妈妈小声嘀咕,又无力地抬眼看了看我,叹气道:“这些奇奇怪怪的事儿都赶紧过去吧!”
    爸爸狠抽了几口烟,没搭话。从我病好以后,家里第一次陷入短暂的沉默。
    小王没死。失踪三个月后,他在南山林场里被人发现。
    那天,南山落下了入冬后最大的一场雪。林场管理处三所的老李接到通知,要他去检查入冬前新立起来的六根电线杆。
    老李沿着一条只修好半边的盘山公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没小腿的积雪向“鸭巴掌台”走去。
    “鸭巴掌台”是人们给南山一处谷地起的俗名儿。这处谷地微微向上隆起形成一个坡度很缓的山丘,再加上被高矮不一的四座山峰环抱,远远望去,就像个鸭子巴掌。
    因为路还没修通,所以这里除了施工时间几乎不见人影,六七米高的龙柏把这一小片地方盖了个严实。
    老李拣了个高台,远远望了一眼“鸭巴掌台”上新竖的电线杆,刚想掉头往回走,突然睁大了眼睛。远处一小片青翠的绿意,在单调的白色中,特别扎眼,隐隐地还向上升腾着热气,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怪了!”老李自言自语道,“啥树啊,这是,一点雪沾不上,还真没见过!”他决定凭着记忆,沿着被雪覆盖的小路向“鸭巴掌台”深处探个究竟。
    足足走了两个小时,筋疲力尽的老李才看清楚,远望的一片绿色其实只有一棵大树,树干少说也得四五个人才能合抱过来,树冠更大,遮天蔽日。
    在林子里呆久了,比这再高再粗的树老李也见过。可蹊跷的是,这树的叶子竟然还是嫩绿的,跟初春没一点分别。
    老李弯腰从雪地上捡了一片落叶,巴掌大心形的叶片像被修剪过一样,非常对称。把它捧在手里,忽然感到这树叶像心脏一样在“砰砰”跳动,老李的心也跟着急速跳动起来。心脏越跳越快,树叶也跟着越跳越快,不过几秒钟功夫,叶子竟和老李的心跳同频共振起来,紧接着就是耳边一阵“嗡嗡”作响。
    就在这空档,树后突然窜出一个人,咧嘴冲老李傻笑,吓得老李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树叶也掉落在旁边。
    那人正是小王,他手里提了个活老鼠,边笑边一口咬掉了老鼠头,血溅在白花花的雪地上。
    老李定了定神儿,仔细辨认了一下,认得是前几个月公安局来找的那个失踪司机,那时警察留下了小王的照片。
    老李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试着上前拉了拉小王,他没反抗,就一个劲儿傻笑,嘴角还有没擦干净的老鼠血。
    后来老李和同事提起这事,说是把小王领出“鸭巴掌台”的时候,他一步三回头,好像十分舍不得身后这棵没名儿的怪树。
    走出南山,大家都说小王在山里迷路撞了山魈,疯了。可他一个疯子,在失踪的三个月里足足胖了三十斤。
    自古以来,凡是有林子的地方就有关于山魈的传闻。什么成精的山魈专吃人心,山魈喜欢抓婴孩玩弄……
    我小时候,姥姥告诉我,她还在老家做姑娘的时候,曾经见过山魈,那是在她舅爷爷的丧事上。半夜里,守灵的爷们儿听到院子里像是有人走动,因为是三九天气,外面冷得很,几个人便透过窗户纸向外张望。
    这一望不要紧,几个大小伙子齐刷刷瘫坐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下。那时候姥姥还小,刚好半夜在里间屋里睡醒了出来找爸爸。她见我太姥爷猫腰藏在窗下,吓得大滴大滴的汗珠顺着脑门往下淌,便趁大人不注意隔着门缝向院子里一探究竟。
    门外,只见一个浑身长着白毛的“怪人”正低着头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冰天雪地里“他”光着身子,在还未化的积雪上留下巨大的脚印。
    走了一会儿,“怪人”开始向院子里吐口水,顿时一股腐肉味的恶臭伴着风刮进屋里。我太姥爷一把把姥姥从门缝处拎开,拽到自己怀里,捂着姥姥的嘴小声说:“别出声,这是刚吃了死人的山魈,正在找活人解腻呢。”
    “那后来呢?”我问。我仿佛看见姥姥当时睁大的双眼,闻到死老鼠一般的阵阵恶臭。
    “时间过得太久了,”姥姥把我搂进怀里,“姥姥记不得了……”
    小王的家里人最终把他送进精神病院,说是他发起疯来,在家里见到什么活物都往死里咬。
    妈妈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小王疯掉和我的病有脱不开的干系,隔三差五就去医院看看他。
    听姥姥说,每次见到我妈,小王都咧开嘴傻笑,然后就趴在我妈耳边嘟嘟囔囔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小王说了什么,妈妈从不跟我念叨。只是每次从医院探病回来,好像都心事重重。
    但不管怎么说,我的病好了,小王虽然疯了,但到底是找到了,所有事情似乎都告一段落。
    又过了半年,爸爸从部队回家探亲。一个酷热的周日下午,妈妈探望小王回来,愁眉不展。
    “还是不见好转?”爸爸边刷碗边问。
    “嗯。”妈妈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爸爸擦干手从厨房里出来,看妈妈失魂落魄的样子,安慰道:“算了,想也没用。下次我陪你一起去。”
    妈妈没接话茬,皱着眉问道:“你说小王怎么知道那四句歌谣的?每次我见他,他都反复和我念叨。”
    “也许是那天我和老庄说话的时候他听到了。”爸爸也有点拿不准,“可我记得那天他在车边抽烟,没进屋。”
    “就算他听见了,那好端端一个大活人,怎么就疯了?”妈妈沮丧地说,“我真觉得对不起人家。”
    妈妈还想说什么,突然“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她连忙起身去开门。
    “呀,是如一呀,你可算回来了!”听到妈妈激动的语气,我从里屋跑出来。
    “快来,儿子,你庄叔叔来了。”爸爸也高兴地吆喝着。
    这将近一年来,压根儿没有一点儿庄叔的音信。爸爸还凭着记忆去过一次庄叔参军前的老家,也扑了个空,院门锁着,老长时间没人住的样子。
    “我和小胡刚从上海回来,还没回南山,正好过来看看你们,还有孩子。”庄叔和善地望着我,目光温柔。
    我下意识躲在爸爸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眯缝着眼看着门口两个人。我怕的不是庄叔,我怕的是长着狐狸脑袋的胡阿姨!
    可是胡阿姨完全不是我记忆中那个女人了,她粗眉大眼,嗓门响亮,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夹杂着抹不掉的南山口音:“小家伙见了阿姨怎么不喊一声呀,不记得阿姨了?”
    这还是原来那个胡阿姨吗?我记忆中的胡阿姨在没变成狐狸前妆容精致,音调婉转,标准的普通话没一点口音。可眼前的人如果不是胡阿姨,庄叔和爸妈又怎么会毫无察觉呢?
    我慢慢从爸爸身后磨蹭出来,突然觉得那狐狸头的事可能根本就是一场梦,从来没真的发生过。
    把庄叔和胡阿姨让进屋里,又寒暄了几句,爸爸还是憋不住起了话头儿:“我说老班长,蒙伟这病犯的莫名其妙,好的也莫名其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庄叔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有些事儿吧,你们两口子还是不知道这么清楚的好。”
    爸妈对视了一眼,显然庄叔这么个答案不能让他们信服。
    “如一啊,你也知道,我和老蒙都是部队教育出来的,有些事儿没经过,可能真的理解不了。”妈妈向前探了探身子,红着眼圈说道,“可是,如果搞不清孩子生这怪病的原因,我和他爸总是不安心啊。”妈妈竭力想说服庄叔。
    “嗯。”庄叔抿起嘴唇,点点头,算是对妈妈的话表示理解。
    “那这么说吧,用咱老百姓的话讲,孩子这病其实就是鬼上身。”庄叔喝了口茶,眼睛盯着杯子中徐徐落下的一叶茶瓣,若有所思地说道,“只是这个鬼比较特殊……”
    爸妈一愣,早已慢慢消散的恐惧像一股贼风,伴着庄叔自言自语式的解释,钻进骨头缝里,让他们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房间里气氛压抑,爸爸低头抽着烟,我趴在妈妈腿上昏昏欲睡,胡阿姨正自顾自织着毛衣,似乎压根儿没打算弄明白其他人说的是啥,庄叔默默摆弄着从口袋里掏出的一个白色小瓷瓶,像是个鼻烟壶。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庄叔先缓过神儿来,有点儿敷衍地说道:“反正孩子的病也好了,你们也别瞎想这么多了。”稍微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关键问题还是在孩子的八字上。”
    “八字?”妈妈心里一紧,立马问道,“蒙伟的八字不好吗?鬼啊神的我们不懂,八字这个我们还是知道的。”
    “不是不是,不是不好。”庄叔连忙摆手,又摸摸我的头笑道,“咱家这个蒙伟啊,以后是要做大官,有大出息的,这个你们两口子大可安心。”
    “当不当大官,有没有出息,那些都是命,我和老蒙现在只盼着儿子平平安安的。”妈妈瞄了一眼爸爸,又接着问道:“如一你说‘关键在八字上’是什么意思?”
    “这个怎么说呢?”庄叔皱着两道粗眉,似乎这是个很难解释清楚的问题,“这么说吧,咱都知道老祖宗讲究阴阳,阴阳是可以相互转化的。这孩子的八字格局是典型的‘阴极而阳,衰极而盛’,整体从一个‘诡’字。”
    庄叔边用一根手指在沙发扶手上写写画画,边继续解释,“命格太弱,脏东西就会往他身上扑,就像饿狼看见了小兔子,觉得是顿美味。可奇就奇在,蒙伟的八字虽弱,但整体却形成了一个‘诱敌深入’的格局,这大灰狼扑上来咬一口发现咬不动,再想跑可来不及了。”
    庄叔边说,边用两只手比划成爪子的形状,假装要来扑我。原本是想逗个趣,我却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一头扎进妈妈怀里。
    “你看你把孩子吓的。”一旁的胡阿姨嗔怪道,“还以为自己多幽默。”
    庄叔也有点尴尬,“所以蒙伟这孩子一辈子会不停遇到蹊跷事,又一辈子逢凶化吉,这都是八字决定的,就是他的命!谁也改变不了。”
    虽然还是不大明白,不过听到“逢凶化吉”四个字,爸妈脸上的表情终究舒展开来。
    “可是有几件事我得提醒你们。”庄叔的音调明显提高了一个八度。
    妈妈的身体不自觉地一颤,双手也不停搓弄着。
    庄叔笑笑说:“弟妹别担心,就是一点小事,注意到就行了。”
    “哦,那好。”妈妈勉强挤出一丁点笑容,她现在再也经不起一丝一毫的惊吓。
    “这第一呢,”庄叔掰着手指说道,“就是丁亥年,蒙伟这孩子不能进北京城。”
    “丁亥年?哪一年是丁亥年?”爸爸忙问。
    “就是20年以后,2007年。”
    “那要是进了北京呢?”妈妈发挥了女人刨根问底的精神,追问道。
    庄叔脸上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像是恐惧中夹杂着嘲笑,两种不搭界的情绪让人感觉他脖子上同时顶着两张脸。庄叔赶忙低头喝茶,避过大家的目光。
    “不进就不进呗,到时候在家里关他一年,哈哈。”爸爸把我搂在怀里,打着圆场。
    “是是,如一,你接着说。”妈妈慢慢也适应了庄叔话留一半的习惯,她想着这没准儿就是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吧。
    “没事儿,弟妹,我不是不高兴,我是在想怎么和你们两口子解释。”庄叔双手一摊,“这么说吧,丁亥年咱孩子要是进了北京,蒙伟这个名字就白改了。”
    还没等爸妈继续发问,庄叔又说道:“这个事你们记住就得了。”
    “是,这些我们也搞不懂。”爸爸接茬道,“你说,我们两口子都是军人出身,要不是蒙伟生病,哪接触得到这些东西。”
    庄叔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面露尴尬。
    想着眼前的庄如一也是军人出身,爸爸也自觉这话说得不妥。
    “是啊,看来人还真是不能和命争。一物降一物!”胡阿姨又停下手中的毛衣,话里有话地接了一句,把爸妈说得一愣。
    庄叔扭头瞪了胡阿姨一眼,胡阿姨抿嘴一笑,推了一把庄叔:“得得,看把你行的,你快接着说吧。”
    胡阿姨这么一逗,屋子里算是有了点轻松愉快的气氛。
    庄叔接着说道,“这第二个,就是我写在纸条上的那句话,一定让孩子记牢了。”
    爸爸点点头,冲我招手:“来,儿子,把爸爸一直教你的那首儿歌给你庄叔叔背一遍。”
    “西北西北,红颜祸水,你不开口,我不张嘴。”我背得很溜,“庄叔叔,这儿歌啥意思啊,爸爸说只有你才能给我讲儿歌的故事。”我不甘心地问道。
    爸妈都眼巴巴看着庄如一,其实脑子里也都是同一个问题,真希望他“开恩”给讲个仔细。
    庄叔收起笑容,严肃地对我说道:“蒙伟,你记住这个儿歌就行了,等你长大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记住,‘你不开口,我不张嘴!’”
    我点点头,一句也没听懂。
    “对了,如一,我还有个事要问你。”妈妈突然想起什么,急切地说道。
    庄叔摆了摆手,若有所思地说道:“弟妹,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个问题我解释不了,也解决不了。”
    “你,都知道了?”爸爸很吃惊。
    “你问的是那个司机小王的事吧。有一次跟林场打电话,同事告诉我的。我只能说,人各有命,你们两口子也别太往心里去。”
    “小王这病就治不好了吗?”妈妈还是不死心。
    “看缘分吧。”庄叔无奈地摇了摇头。“也许治不好才是好事。”这后一句像是庄叔在轻声地自言自语。爸妈似乎都没听见,我却听得真切。
    晚上,爸爸、妈妈请庄叔在家里吃饭,姥爷也来了。几杯下肚,姥爷拉着庄叔的手说:“小庄,虽然我分管医药卫生,但自从我这外孙子得了病,我才知道好多病大夫是医不好的,看来再遇上这种事儿,我不能再‘一刀切’了。”
    饭桌上沉默了,文革的记忆还不遥远,除了我,大伙儿都知道“这种事儿”指的是什么。
    此时,我看到庄叔的眼睛里泛着泪光,许是他想起了被批斗死的爷爷和奶奶,没准儿他对自己的未来也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对生病这件事的印象到姥爷的这句话便戛然而止。
    从此,家人很少提起三十年前我生的这场怪病,似乎都很避讳。我对这事儿的记忆也时断时续,有时候突然记起当年一个若有似无的细节,再想深究,就头痛不止。
    日子就这么过着,我也慢慢长大。在市里读了小学、初中,又到省里读了高中,最后考上了地处北京的人大。
    报考人大前,爸妈再次咨询了庄叔。庄叔说没关系,就只2007丁亥年不进北京城就行。
    虽说是庄叔治好了我的怪病,可记忆渐远,我仅仅把他当做是爸爸的朋友,一个应该尊重的长辈。他每年送我的写了咒语的“黄纸”平安符,也被我胡乱一折,塞进钱包。这些平安符也从没发挥过“神力”,一切成长中该有的烦恼,我一样也没躲过。
    所以,当爸妈告诉我庄叔同意我报考人大的时候,我不耐烦地想,难道我这一辈子还真就被庄叔看透了?他说个“不”字儿,我还真就去不成北京了?
    不过想归想,这些话我从来没和别人说过。庄叔治好了我的怪病,在疼爱我的家人眼里,他就是我的恩人。
    那场怪病,给他们留下太深的阴影,我知道他们不想再让我冒任何风险。
    还好,大学时光依旧平静。
    第三章
    转眼已到2005年暑假。同学们都忙着收拾行李回家,知行2号楼里一片欢天喜地,不知哪个宿舍高声播放着“超级女声”。我硬着头皮给老妈打了个电话,不出所料,碰了个大钉子。
    “咋了,大伟,这试都考完了,你脸拉这老长是干啥?”问话的是康宝,他是我同寝室睡对床的兄弟。
    “没啥,都怪我太优秀了,郁闷!”我往床上一倒,没好气地答道。
    二十年过去了,爸妈还没忘记庄叔当年给我定下的“丁亥年不进京”的规矩。我辛辛苦苦熬来的年级靠前的成绩单、发表的论文、社会活动实践报告,如果不能用来保研,就全都成了废纸。
    “还是保研的事?我要是有这么个妈,我得乐死。”康宝刚打完篮球,脱下背心攥在手里拧了一把,“不过说真的,这是为啥啊?你家又不急等着你赚钱娶媳妇儿。”
    我想跟康宝解释,又懒得张嘴,讪讪道:“算了,说不清楚……”
    “要不你暑假跟我去甘肃支教吧,散散心。”康宝换上足球鞋,系好鞋带,原地跳了两下,漫不经心地说。
    “支教?支什么教?”我一下来了兴致,“诶,话还没说完呢,你干啥去?”
    “再踢会儿球去,你去不去?你这有俩月没上场了,都废了……”还没等我问完,康宝已经一溜烟跑下楼,声音也淹没在楼道的喧嚣中。
    “不去,没心情!”我冲着康宝的背影嘟囔着,扭身又躺在床上。
    康宝祖籍陕西,在北京长大,算是大半个北京人。他生得鼻直口阔,浓眉大眼,十分讨喜。他又爱玩儿,足篮排网羽乒样样精通,最近迷上登山,整天和北大山鹰社的“行家”们混在一起。教体育的老刘常说,康宝这种人以后撒到社会上,准保是祸害,专害小姑娘。
    关于康宝的家世也有不少似是而非、真真假假的传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大一时,他比别人迟了两个月报到,高考成绩也比人大在北京的分数线低了整整100分。
    一直等到晚饭时间,康宝才回来。关于“支教”,我只问了个大概,就决定和他去甘肃走一遭。
    “好,跟你去!”我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手里杯中新倒的热水随着身体的晃动一下子泼到康宝的脚面上,“不过,现在还能报名吗?人家组织单位能让我去吗?”
    “我操,烫死我了。这些你都不用管,我来操持。”康宝大包大揽,“你就收拾收拾跟家里打个招呼就行。”说完,他双手一拉上铺栏杆,“飞”身上床,重重砸在床板上。
    “三年这床楞没让你折腾散!”
    支教这事儿我最终没跟家里说。一来时间短,只去半个月,来来回回,神不知鬼不觉;二来我心理也隐隐有种快感,算是对爸妈不让我留京读研的抗议。
    出发前一天晚上,我和康宝决定早睡,同宿舍的兄弟们都回家了,整个楼也冷清下来,十点刚过我们就熄了灯。
    不一会儿,康宝鼾声大作。
    操,这叫人咋睡。我心里埋怨着,在床上翻来覆去。
    “西北西北,红颜祸水,你不开口,我不张嘴。”睡不着,就又想起这几句歌谣来。康宝提议到甘肃支教时,唯一让我犹豫的就是这四句话。
    我三岁病好以后,就和爸爸学会了这歌谣,起初不懂,但越长大,越觉得它诡异无比,让人害怕,可又不知道究竟该怕些什么。
    人就是这样,有时害怕过了头,反倒不怕了。我常破罐破摔地想,什么“西北西北”,八成是故弄玄虚,难道我一辈子不能往西北方向多走一步?我学校还在西北三环呢!
    康宝的呼噜越打越响,我不耐烦地喊了两句:“二宝!二宝!”这是我们宿舍给康宝起的诨号。一来,按年龄他在宿舍排行老二;再者,康宝时不时犯二,三年同窗留下不少段子。
    “大伟,你没睡?”黑暗中,我听到康宝声音颤抖,“你没睡,那,那打呼噜的是谁?”
    我和康宝默契地沉默了几秒钟,呼噜声再次响起。
    “操他奶奶的,谁吓唬老子!”康宝大声叫骂着翻身下床去开灯。我也从床上跳下地,一把把宿舍门拽开。
    “他妈的,灯也跟着起哄!”学校熄灯时间已过,康宝用拳头反复砸了几次开关灯也没亮,气得直骂街。
    楼道里昏黄的光漫进宿舍,呼噜声戛然而止,四下静悄悄的,我和康宝喘着粗气,听来分外清晰,更让人紧张。
    我俩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房间的另两张床,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宿舍老大、老四走时留下的被褥和一摞试卷,与我们关灯前没任何两样。
    我小心地把身子半探出房门,楼道的顶灯也不同寻常地熄灭了,光是墙上的应急灯发出的。
    “我操,停电了吧,怎么把楼道灯都关了。”话音未落,就见走廊尽头一个穿着蓝白条睡衣的男人望向这边,可光线太暗,看不清是谁。
    我急忙把身子缩回房间,边翻身上床边说:“咱声音太大,把宿管王大爷都招来了。睡吧,估计是对门的罗胖子没走,这楼一空,他那呼噜声咱们这边听着就更清楚了。”
    黑暗中,亮起一小团火焰,又熄灭。“真是活见鬼了!”康宝点了支烟,倚在床边默默抽着,惊魂未定。
    “诶,我给你讲个真事儿吧!”我从床上坐起来,语气诚恳。
    “嗯。”康宝有气无力地鼻孔出气哼了一声。
    “昌平有一所大学的女生宿舍楼……”我尽量压低声音。
    “昌平我知道的一共就俩大学,一个政法、一个石油,你说哪一个啊?”康宝当真地问。
    “别打岔,”我假装不耐烦地打断了康宝,“昌平有一所大学的女生宿舍楼,有个暑假,这个宿舍楼接连有三四个女生不辞而别。她们都是半夜起来去厕所,就再没回来。”
    “是不是去会男朋友了?”
    “我说哥,谁半夜会男朋友,然后一直失踪?”我哭笑不得地答道,“你以为是上次你和巨胸女跑紫竹院公园彻夜长谈啊!”
    “行行行,你继续!”
    看康宝听得入神,我故意放慢语速:“发生了这样的事儿,同一层楼里留下没回家的三个女生就搬到了一间寝室。
    “一天晚上,其中一个胆大的女生要去厕所,另两个左拦右拦都没拦住。结果这女生出了宿舍门一小时都没回来,守在屋里的两个女孩急了,结伴出门去找。”
    “你别吓我啊,我告诉你!大伟!”康宝声色俱厉,像在给自己壮胆。
    “我天,看你这小胆儿。”我心里觉得好笑,“你别捂耳朵,你听我给你讲。对,你先把烟掐了,别一会儿一紧张,拿烟头烫我。”
    “操,大哥,你能不能快点。”康宝声音里都有了哭腔。
    “好,你仔细听啊。两个女孩出门以后,正看到宿管阿姨在拖地。她俩心想,怪不得楼道平时干干净净,也没见人收拾,原来阿姨半夜就起来打扫。
    “她们迎上去,向阿姨打听有没有看到自己的同学,阿姨一言不发,摆摆手,继续低头拖地。这时,一个女孩突然尖叫起来,手哆嗦着指向阿姨。
    “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拖地阿姨是个男的,是个变态?”康宝急火火地问。
    “没有,你听我说。”我顿了顿,吊足了康宝的胃口,“另一个女孩仔细一看,原来宿管阿姨手里拿的不是拖把,而是她们的同学,拖把的布条就是女孩的长头发!”
    “我操!你去死吧!”康宝大吼一声。
    我俩都哈哈大笑起来,像是极端恐惧后的发泄。
    我们不知道,此时门外,一个人影正毫无生气地悄然离去。
    讲完故事,睡意全无,我和康宝越聊越起劲儿。
    “大伟,你这不读研了,打算在北京找个工作?”
    “先回老家,玩一年,再杀回来。”我侧过身,面冲康宝的床,只看到一个均匀起伏的身体轮廓,“知道你理解不了,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这里面的事儿吧。”
    “嗯,你看我都没问。”康宝平躺在床上,一歪脖子看看我,“咱哥俩这关系,能说的话你肯定早说了。”
    “别光说我了,你怎么想起支教来了,不像你啊!”我突然觉得很滑稽,怎么也没法子把这位“活宝”和公益俩字联系起来,“这里面肯定有事儿!”
    “一样,如果能说的话,肯定早和你说了。”
    “那咱俩还在这扯个淡啊,睡觉!”我一翻身,把脸冲向墙壁,“一会儿天都亮了。”
    “睡之!”康宝也转过头去,两眼呆望着天花板,很久。
    第二天,2005年7月12日,我和康宝肿着眼睛,哈欠连天到了北京西站和其他队友回合。
    支教队伍一共二十人,来自北京十所大学,组织者是苏州一个教育基金会,大部分资金提供方是美国一家NGO。
    不过这些都与我关系不大。我去支教,主要是为了散心,顺便想想怎么做通爸妈的思想工作。
    拿了火车票,我、康宝和中医药大学两个研究生上了软卧车厢。中医药大学的男生叫王峰,女生叫李娜,都是山东人,他俩提了三大箱药品和医疗器械,所以被安排在软卧。
    “咱俩怎么也坐软卧?”我背过身悄悄问康宝。
    “咱俩是后勤保障。”康宝答非所问,又小声在我耳边说,“这活动我爸是掏了钱的。”
    我恍然大悟,长长“哦”了一声,“老爹老娘这么高风亮节,你咋一点脱不了满身俗气。”
    “滚犊子!”康宝胳膊肘怼了我一下。
    “我说出来了?我以为自己心里默念呢!”
    我、康宝、王峰、李娜四个人天南海北一通神聊,转眼就到了卧铺熄灯时间。康宝翻身从我上铺下来,趿拉着鞋去厕所。
    “诶,峰哥,等会儿我回来你给我讲讲针灸,我这两天腰疼。”
    “你那是肾虚!”我半躺着,抬脚踹在康宝的屁股上。
    “你大爷的!”
    “嘿嘿,你二大爷!快去你的厕所吧。”
    康宝才刚出门没几分钟,就听见过道上“蹬蹬蹬”急促的脚步声,一步步落在摇晃的列车上如同砸夯一般,引得几个乘客好奇地探头张望。
    跑进包厢,康宝一把拉上门,倚在床边,气喘吁吁。看那狼狈的样子,可是被吓得不轻。
    “二宝,怎么了?”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从床上坐起来。
    康宝缓了一口气,气急败坏地说:“操,老子这几天真是见了活鬼了!”
    “别着急,慢慢说!”我拉他坐下,一边安慰一边探问,“究竟什么情况?”
    “刚才撒完尿,一转身从镜子里看见一个人影在背后,可我一扭头,后边压根没人。吓死朕了!吓死朕了!”康宝眼神游移不定,气还没有喘匀。
    “我分析啊,要不就是你眼花了,要不就是你碰上变态了。”李娜一脸轻松地调侃。
    “不不不,肯定没错!我看得真真切切,那人穿着蓝白条睡衣。”康宝急赤白脸地解释着,车厢里冷气开得足,可他额头上已经渗出汗珠来。
    “蓝白条?!”我一下子想起头天晚上站在楼道尽头的蓝白条男人来。
    “是个男的吧?”我问。
    “废话,是个女的老子上了她!”康宝去口袋里掏烟,又想起车厢里不让抽,一甩手狠狠把烟盒丢到上铺。
    我赶紧把昨晚我和康宝遭遇的“无名呼噜事件”讲给王峰和李娜,又把我看到的蓝白条男人描述了一番。
    “那你们看清他的长相了吗?”王峰推了推眼镜,皱眉问道。
    “没有,就镜子里一晃。”康宝摇摇头,“不过是个人保准没错。”
    我也摇摇头说没看清楚。
    “王大师,你给分析分析吧。”李娜伸手拍了拍上铺的床沿,“他可是我们系有名的五行八卦周易风水命理大师。”
    “嚯,您研究够得全的。”我把身子从上铺的阴影里探出来,望向对面。也许是因为有了三岁时那场懵懵懂懂的经历,我心底并不觉得这些有多么玄妙。
    “咱们学中医,当然要研究传统文化。”王峰对李娜和我的戏谑很不以为然,他把眼镜摘下来,用衣角抹了一把镜片,说道,“不过依我看,八成实际情况是这样的:蒙伟昨天看见条纹男的事,已经和康宝说了,而且就是在你俩半睡半醒的时候说的。”
    “所以他俩都不记得,”李娜插嘴道,“因为他俩都快睡着了?”
    “我操,这是他妈哪门子逻辑。”我和康宝异口同声地问。
    “李娜说的没错。虽然你俩都不记得,但是这个事已经进入了康宝的潜意识,并且让他产生了恐惧。”王峰转向康宝,“所以今天你的潜意识和你开了一个玩笑,在一个幽暗的密闭空间向你泄露了这个信息。”
    “你的意思是我的潜意识故意吓唬我?”康宝吃惊地问。坐在旁边的我也觉得不可思议,身体随着列车一个大幅度摆动往后一仰,半躺在床上,皱眉看着对面的王峰。
    “没错,这就是科学,很多诡异的事情其实都是可以用科学解释的。”王峰自己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学术界有一种观点,认为人的潜意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但是人的意识始终在和它斗争,不让它‘泄露天机’,这就是为啥有人做梦的时候能预知以后发生的事情。”
    “因为人睡着以后,是意识最薄弱的时候。”李娜若有所悟地自言自语。
    “操他个潜意识!”康宝忿忿地骂了一句,翻身上床,不知道信了王峰的话没有。
    我也一头倒下,仔细回忆着我到底有没有把蓝白条男人的事告诉康宝。
    车厢又恢复了瘆人的安静。只有李娜小声嘀咕着:“回北京以后,我得把潜意识的书翻出来好好看看。”
    第四章
    第二天,2005年7月13日中午,经过二十三个小时的颠簸,我们一行人到达甘肃兰州。清华来的支教队队长只铭和赶来迎接我们的何山县武山乡小学刘校长碰头后,大家就坐上了一辆破旧的中巴车,赶往驻地。
    刘校长很瘦,两颊深陷,戴一副老式黑框高度近视眼镜,头发花白,却梳的一丝不乱,衣着也很朴素,完全符合扎根山区的老知识分子形象。
    车上,他不徐不疾地向我们介绍道:“何山县是个国家级贫困县,咱武山乡又是县里最贫困的乡……
    “……其实,咱乡离兰州不远,直线只有几十公里,可是因为咱在两座山中间,交通不方便,所以一直发展得不好……
    “……咱学校还有好多民办教师,师资严重缺乏啊。我六十多岁了,还被乡里临时返聘了这么个校长,新校长下学期开学后才到……”
    我在火车上没睡好,脑子昏昏沉沉,又想着前晚和昨晚的怪事,更听不进校长的介绍。
    也不知车开了多长时间,中巴在一处半山腰的地方停下,大家背好行李,又跟着刘校长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
    康宝准是看见了哪个女队员长得漂亮,那股子显呗劲儿又窜上来,一个人背了三四个女生的背包,一路小跑,沉浸在一众“甜言蜜语”里,十分得意。
    “我跟你们说,山里黑,晚上可不要随便乱转悠,没准儿碰上鬼呢……”康宝故意吓唬身边的女生,把自己昨晚被惊得屁滚尿流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听说山里最吓人的就是‘鬼打墙’,你听说过没有……”
    “我听说这里半夜还有人穿着蓝白条睡衣出来吓人呢。”李娜经过康宝身边,瞟了他一眼,堵得康宝大嘴长了半天,挤出一句“我靠”来。
    这里的山光秃秃的,裸露着风化的岩石。山脊层层叠叠从四面八方凸向我们,像一把把砍刀要把大伙儿的前途和后路都断掉,让我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正当一行人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几户依山而建的平房骤然出现在眼前,总算是见着了点人气。再往前走,住户更多,最后我们在一所砖砌的大院子门前停下。
    院门是铁的,锈迹斑斑。门边挂着一块白底的牌子,上面用红字写着“何山县沿水乡政府”。
    “这儿啊,以前是我们沿水乡政府的所在地。”刘校长边拿钥匙开铁门,边解释,“头两年,咱沿水乡合并到到了武山乡里,这院子就归了我们学校,不过一直没用上,这回给各位老师收拾出来了。”
    “当惯了学生,这猛一被叫老师,还真不习惯。”我扭头在康宝耳边小声说。
    刘校长开铁门的手有点抖,一串钥匙“哗啦啦”响个不停,那声音像一个被捆住手脚的狂躁症病人,努力挣扎又无计可施。
    大门“吱扭”一声打开,风卷着尘土从铁门里冲出来,扑到我们身上。刘校长眉头一皱,脸上闪过一丝极不易察觉的不安。
    王峰突然一把死死拉住身边的李娜和我,让其他人先进院。康宝见他这反常的举动,也迟疑地侧了侧身子,让过其他人,跟在我后面。
    我和李娜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被王峰拽着,小心翼翼跨进了院子。
    这院子格局很怪。沿着院墙东西北各有一排办公室,除去最南边一排是二层楼外,其余三面都是平房。这一圈房子又都被加盖的小平房串连起来,几乎完全封闭,只在西南角的位置留了一个只够两个人并排进出的通道。
    王峰稍稍观察了一下环境,马上拎着一个大药箱冲进最靠近西南角通道口的房间,我们还没跟上,他就快步走出来,大声吆喝着:“队长,队长,我们医疗和后勤四个人就住这个里外套间,让李娜和设备在里间,比较安全,我们三个男生住外间。”
    只铭看了看李娜,李娜摸不透王峰的心思,犹豫了一下说道:“只铭姐,要不你和我一起住里间吧。”只铭笑着点了点头。
    随后,大家自由组合选定了不同的房间,唯独一进院门正对的二层小楼空着,听康宝说支教队打算在这里捐建一个小型的图书室。
    简单吃过学校用“洋芋”做的晚饭,队员们各自回屋休息,王峰把只铭和我们几个叫到外间,拧着眉疙瘩一本正经地说道:“有个事我想和大家说一下,希望是我想多了……不过我觉得,我觉得咱得注意安全,恐怕有人要害我们!”说到最后几个字,王峰加重了语气。
    我们几个听了都大吃一惊,才刚到几个小时,怎么就有人要害我们?!
    只铭慌忙问:“王峰,详细说一下,谁要害我们?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王峰没搭话,而是看着大家反问道:“你们觉不觉得咱们住的这个地方很怪?”
    “我觉得有点儿。”李娜环视了一下四周,“咱们这个院子坐北朝南,北面紧靠着一个小山头,南面是一块还算开阔的平地,按照咱们北方的风水……”李娜顿了顿,“为什么最靠近南面的一排房子是二层,其他都是平房,这明显不符合一般院子的格局啊!”
    王峰还没开口,康宝就接话道:“我觉得院子中间那棵树也挺瘆人的。什么原因,我也说不上来。”
    只铭摆了摆手打断大家,她不知道王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可不想大伙儿疑神疑鬼自己吓唬自己。
    “院子的格局和有人要害咱们有什么关系?”还没等只铭开口,我就抢先问道。
    “简单说,这个院子在风水上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死局’!”王峰用手指轻点着桌子,一字一顿地说。
    接着,他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寥寥几笔就把院子的大体轮廓画在纸上,边画边解释:“李娜和康宝说的都没错。咱北方的房子,因为采光需要,会把较高一排建在北侧。只有一种建筑会在南侧建一个高的东西。”
    “坟!”只铭脱口而出。
    “对!”王峰看了一眼只铭,“只有墓碑才会建在坟头的南侧。”
    我头皮一阵发麻,瞟了眼康宝,只见他眯起眼睛看看王峰手里的图,又看看窗外,一言不发。
    “另外,估计大伙儿都听说过,院子里种树,就好比是一个‘困’字,不吉利。”王峰顺着康宝的眼神望了一眼窗外,“这个说法其实只在极少数情况下才成立,但咱院子里这棵树就是这种情况。”
    王峰伸出一根手指,“第一,树太高大了,我刚看了一下,它的树枝几乎窜到院外了,那它的根恐怕要蔓延到整个村子。第二,是树种的问题。”
    “这种树最特别的是叶子,是心形的,它在我老家叫‘吊死鬼’。”李娜幽幽地说。
    “我操,‘吊死鬼’,真他妈吓人!”康宝低声吼了一嗓子,没给自己壮胆,倒把我们吓了一跳。
    “树名倒还没什么,问题是,我是福建人。”
    屋里顿时死一般安静,一个东南沿海叫“吊死鬼”这种晦气名字的树种,怎么会出现在西北深山,还长得如此枝繁叶茂?!
    “如果说这些都能解释通的话,”王峰声音沮丧地说,“最糟糕的是,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房子都被小平房连接起来,把本来贯通的生气阻断了,唯一西南方向的开口如果结合地势来看,是整个院子‘死门’的位置,开了和没开没什么两样。”
    “那为什么你一进来就选了靠近‘死门’的这间?”我越发不解。
    “方便咱们逃。”王峰低头看着手里的草图,语气平静,我们却像被推入无底深渊一般。
    只铭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问道:“王峰,你觉得这些都是人为的?”我和康宝、李娜面面相觑,打心底里都希望王峰看走了眼。
    “我刚说的这几点如果在这个院子里出现一个,还可以理解,但三个因素同时出现,这就太蹊跷了。不过……”
    “不过什么?”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不过,二层楼不是今天盖的,树也不是今天栽的,我刚看了一下连接几个缺口的小平房,建了也应该有几年了,所以这个‘死局’是不是冲着咱们来的,还不好说。可如果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又为啥这么大一个院子,荒废了这么些年,直到咱们来了才又重新启用呢。”
    “就算这是一个风水上的‘死局’,咱们住在这里面只有两个星期,会出什么事吗?”只铭仍旧不死心。
    王峰低头不说话,手里拿笔,反反复复描着一个“死”字。
    房间里,只听见一个老式电子挂钟一秒一秒走着,声音万分急促,让人心焦。
    李娜突然起身,从里屋的药箱里翻出一包东西,递给只铭。
    “只铭姐,这东西叫艾条,是艾草做的,我们针灸的时候常用。”李娜顿了顿,似乎没什么把握地说道,“这东西能驱邪,咱每个房间发几根,让大家睡觉的时候点上,没准能……”
    话音还未落,就听见不知哪个房间传出一声尖利的惊叫,紧接着院子里一阵嘈杂。
    康宝立刻从老式办公椅上跳起来,一脚踹开房门,飞奔出去。我们几个也前后脚跑到院子里。
    夜色渐浓,“吊死鬼”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西北地区本就昼夜温差大,虽然是七月份的气候,可猛一见天,还是窜上一股寒意。
    院子里没有灯,只能借着房间透出的光线看到女子学院的小艾抱着自己的背包在众人的围拢下瑟瑟发抖。
    “出什么事了,小艾。”只铭赶紧跑过去。此刻,她的神经已经紧绷到极点。
    “没啥事。”先到的康宝抢着回答,“说是被什么动物吓到了。”
    “这么大一只,身上滑溜溜的,好像还长着黑色短毛。”小艾用手比划着,声音不住颤抖。
    “就是只大老鼠什么的吧,看吧你吓的。”康宝嬉皮笑脸地说,“我刚才进去转了一圈可啥也没看见。”
    “真的,就在我屋墙角那里。”小艾快哭了,“不是老鼠,它那毛和猫狗似的,脑袋像条鱼,我不会看错的!”
    “小艾,你搬到我们屋吧,你自己住一间哪行。”女子学院另一个我还没记住名字的女孩说道,“就算没鬼,自己也把自己吓死了。”
    小艾委屈地点点头。
    “队长,把李娜带来的艾条给大伙发发吧,能驱虫的。”我顺势提醒道。
    只铭赶紧把手里的艾条递给大家,边发边说:“山上蚊虫多,不知名的小动物也多,大家都得习惯习惯。李娜他们带来的这种艾条睡前点上,能驱虫避……” 只铭突然卡住了,“邪”字差一点就脱口而出。
    “不过还得注意防火。”我马上接过话头儿,“先跟你们打好招呼,真有什么事,就算女生宿舍我们两个后勤也一样照闯不误!到时候你们可别叫‘非礼’……”
    大家调侃了一阵,各自回屋。康宝帮小艾拿了行李搬到另外一间安顿好。
    入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另一张床上王峰的呼噜声,气不打一处来,心想:把这地方说得这么瘆人,什么“死局活局”的,一沾床就睡得跟死猪一样。要真有什么邪性事的话,别说住在靠院子出口这间,就是直接睡在院里,估计你也醒不过来,跑不出去!
    我推了推身边的康宝,他没好气地问:“干啥?”
    “你也没睡呢?”
    “靠,这能睡得着吗,估计里屋俩女生都被吵醒了。”康宝翻了个身,突然问道:“大伟,你坐起来干啥?”
    一个穿藏蓝色棉布连衣裙,黑色布鞋的女人坐在康宝晚上坐过的老式办公椅上,她身材消瘦、面色苍白,一条简单的马尾辫绑在脑后。我仔细端详了她一会儿,想不起是不是我们支教队的人。
    我想问她话,又感觉害羞,张不开嘴。我想着,我们还睡着呢,她怎么就闯进来了。忽然又觉得她很可爱,可她怎么也不抬头看我呢?
    “大伟,你笑什么?”我忽然听见一个很小很轻的声音从远方飘过来,好像是康宝的。别烦我!不对不对,康宝不是睡在我身边吗,他的声音怎么这么远?
    算了,不管他。
    我继续打量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她没化妆,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两眼低垂,双手局促地摆弄着蓝布裙子,几缕没有被皮筋拢住的长发垂到额前。
    “咳咳。”女孩咳嗽了两声,始终低着的头转去看墙角还燃着的艾条。
    把女孩儿呛着了。我心里暗暗自责,翻身下床想去把艾条弄灭。刚穿好鞋,又想起自己光着上身,只穿了一条短裤,有点不好意思。
    正犹豫着,康宝微弱的呼喊声又远远地飘来。
    喊什么喊,有女人坐在屋里看不见吗?现在几点了?要不把她安排到里面房间和只铭、李娜做个伴?
    一连串似是而非的问题在我脑袋里像风一样轻轻掠过。我抬头看了眼时钟,奇怪,晚上刚刚换过电池,现在怎么停在三点半不动了。
    我站起身,女孩还是没有抬头,只时不时瞅一眼墙角的艾条。
    得先把艾条弄灭。我快步走向墙角,刚一抬手,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咚咚咚”急促敲窗子的声音。
    “谁?!”我被这声音吓得一激灵。
    头顶的日光灯忽闪两下,亮了。我坐在床上,王峰手拉住灯绳,康宝正使劲摇晃我。
    “刚才谁敲窗户,吓了我一大跳。”我忿忿地说。
    “我操,我的大哥,哪有人敲窗户。”康宝见我醒过来,一屁股瘫坐在床上,“倒是你,坐在床上直勾勾看着前面,还时不时傻笑一下,可吓死我了!我以为你中邪了呢!”
    我疑惑地看看他,手指着空椅子说:“没人敲窗户,那椅子上坐的女孩儿哪去了?”
    王峰此刻离椅子不到一步的距离,他看看我,又看看椅子,抬脚把椅子踹翻在地,嘴里还用山东话嘟囔着:“去他奶奶的!”
    这一声,把康宝逗乐了,“大师,你也骂街啊。”
    “废话,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王峰骂完,又觉得待在椅子旁还是不安全,三两步跑回床边。
    “可能做梦撒癔症了。”我喃喃自语道,不自觉地抬眼看了一眼时钟,12点刚过。
    “啥梦?春梦?”康宝“嘿嘿”两声坏笑着问,“一直见你看李娜的眼神不对,是不是梦见她了?”。
    我还没搭话,就听见只铭隔着房门问:“你们男生这边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儿,只铭姐,我有点择席,睡不好。”我扯嗓子答了一句,又转头对康宝和王峰说,“睡觉,睡觉,明早再跟你们说。”
    康宝和王峰不依不饶,我只好把梦境简单跟他们讲了一遍,末了,我问康宝:“刚才你是不是叫我来着?”
    “我的大哥,岂止叫你,我嗓子都快喊破了。”康宝点上一支红河,说道,“我这几声,把睡得死死的王大师都叫醒了,大师那呼噜打的……”
    “我睡觉从来不打呼噜!”王峰刚躺下,听康宝这么说,一骨碌爬起来,戴上眼镜认真地说道。
    我看王峰严肃的样子,心想,真是见了鬼了,这两天怎么跟“呼噜”干上了。
    “哥,你要是不打呼噜,今天累巴巴一天,我和大伟早就睡过去了。”康宝盘腿坐在床上,一只手捻着腿毛。
    “我真不打呼噜!”王峰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
    “等等,我想想。”我扭头对康宝说,“如果王峰今天不打呼噜,我和你就都睡着了。如果你也睡着了,那刚才就没人叫醒我了。”
    康宝手一抖,烟灰掉在大腿上,烫得他“哎呦”一声。
    王峰望着被自己踹翻的椅子,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算了,都睡吧,明天给你们看个东西,算是个好消息。”
    我和康宝都没接茬,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事到如今,还能有啥好消息。
    康宝怕我晚上继续“中邪”乱跑,找了根鞋带把我俩的手腕拴在一起,边栓边唠叨:“回宿舍不能跟老大、老四他们说啊,省得他们笑话咱俩。”
    第五章
    灯开了一宿,王峰也真的一声呼噜没再打过。
    再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七点半,隔着窗户就听到院子里一片嬉闹。
    我叫醒康宝和王峰,解开系在手腕上的鞋带,拿了毛巾出门洗漱。队员们围着“吊死鬼”树下一口压把井看新鲜,只铭和李娜早起了,正和一大早赶来的刘校长在驻地门外聊天。
    清晨的阳光透过“吊死鬼”繁茂的枝桠洒在院子里,一切都是那么平和,昨晚的噩梦被这真实的场景冲得烟消云散。
    趁大伙洗漱的空当,我把只铭和李娜拉到一边,和她们讲了讲昨晚的“遭遇”。
    李娜听完,平静地说:“今晚你就把艾条点到椅子上。”
    “你们学医的大哥大姐是不是心理素质都特好,还是这种‘牛鬼蛇神’的东西见太多了?”我忍不住问,“怎么什么事儿到你们这儿都他娘的这么淡定?”
    康宝边擦脸边凑过来说:“对对,昨晚大伟撒完癔症,我俩都睡不着,就王大师,没一分钟又呼哈睡过去了。”
    “学医的嘛,没这点儿心理素质,早晚把自己吓死。”李娜一脸淡然。
    王峰见我们凑在一起,也跑过来,悄悄说:“等一会儿大伙儿都去学校了,我领你们看个东西。”
    “就是你昨晚说的那个好消息吧?”
    王峰点点头,没说话,又冲我摆了摆手,像是秘密生怕被人发现一样。
    此刻,我们驻地的门外已经围拢了好多人,有看热闹的乡亲,有等着一会上课的学生,好多半大孩子还领了家里的弟弟妹妹来。
    刘校长叹口气,苦笑着说:“这会儿正是农忙,好多人家的孩子没人带。我那个小孙女今天也跟来了,正和学校老师在操场玩儿呢。”
    学校离我们的驻地只有五分钟路程,因为是假期,刘校长把能来上课的学生按年级编了六个班。
    上午,和学校的老师学生简单见过面后,大家按预先的安排下到各个班级,只余下只铭和我、康宝、王峰、李娜五个人。
    只铭原本还想和学校的老师交流交流,可上课铃刚一响,王峰就拉了她往驻地走,边走边说:“我得先给你看看这个,一会儿你再回来。”
    我们几个早被王峰赶回驻地大门口,看他风风火火又把只铭拉来,不知葫芦里卖的啥药。
    人凑齐了,王峰指着“沿水乡政府”的木牌子问道:“大家看看这牌子有什么问题?”
    “哎呦我天,这哪是支教啊,整个一个探险,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让我爹……”康宝话没说完,硬生生把后半句咽下去。
    李娜刚想张嘴,就被王峰截住了:“李娜,你要是知道就先别说。”
    李娜忍住话,白了王峰一眼,没吱声。
    我和康宝莫名其妙,还是只铭微微皱了皱眉,先开腔道:“按说,乡政府的牌子应该是白底黑字,只有乡党委的牌子才是白底红字。”
    我和康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嘀咕:我靠,这有啥了?
    “只铭姐英明。”王峰挺开心,“昨晚上我就看这牌子别扭,半夜被蒙伟吵醒才突然想明白。”
    “这玩意儿,很重要吗?”我有点纳闷儿。
    “红字牌子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这个红字是用朱砂写的。”王峰还没说完,就被李娜抢了话头儿。说完,得意地看着王峰,又补充道:“昨晚我进院之前就看出来了。”
    王峰没理李娜,他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一本正经地说:“朱砂不仅是一味中药,它还有一个作用是……”
    “辟邪!”我们几个异口同声。
    此刻,我们地处高原,光照强烈。不到上午10点,太阳就晃得人睁不开眼。
    “沿水乡政府”木牌子的白色底漆已经龟裂脱落,只有红字艳得让人恶心,仿佛每个字都是一只饥饿的眼睛,要把人看透,要把人吞噬。
    我的心脏忽地“砰砰砰”剧烈跳动起来,这情景怎么那么熟悉!我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着类似的场景,一些画面骤然清晰又渐渐模糊……
    紧盯着这几个鲜红的大字,我一阵阵头晕,耳朵也像蒙了块塑料布,大家的话听得时断时续。
    “娜姐,你可真厉害,你怎么看出来这是朱砂?”这是康宝的声音。
    “学中医的都能看出来,基本功。”这是王峰的声音。
    “那你昨晚怎么没看出来?”这是李娜的声音。
    “蒙伟,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这是只铭的声音。
    恍惚中一低头,我发现自己正蹲在地上玩石子。
    “南山林场管理处二所”几个鲜红的大字好像刚刚描过,衬在已经龟裂脱落的白色底漆上分外妖异。
    土坯房里,妈妈正和胡阿姨忙着做饭。胡阿姨脖子上是狐狸头,可妈妈并不害怕,和她有说有笑。
    我想提醒妈妈,又发不出声音,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伸手去扣喉咙,手越往里伸,堵住嗓子的东西就越向深处跑,像在跟我捉迷藏。
    我把手从嘴里拔出来,又掐住自己的脖子,想把卡住喉咙的东西从下往上推出来。
    胡阿姨转过狐狸头,冲我微笑。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尖尖的嘴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就又“咯咯咯”笑起来。那笑声像人,又不是人;像动物,又不是动物。
    妈妈也跟着胡阿姨笑起来,还有爸爸,还有庄叔,他们都在笑!还有一个是谁?是司机小王,对,是他,他笑得幸灾乐祸!
    忽然,有一根手指伸进我嘴里。
    “蒙伟,蒙伟!”只铭的声音渐渐清晰,我发现自己正跪在地上,不住呕吐。
    “这还真管用。”李娜伸着一根手指,上面有她从木牌上扣下的一块朱砂,还混着我的唾沫。
    “大伟,你这又怎么了?!”康宝带着哭腔说,“咱这一天一个新情况,我这小心脏受不了啊!”
    “二宝,我?”我看看四周,不解地问。
    还没等大伙儿开口,我忽然明白过来,“我想起来了,我见过朱砂,我见过这样的牌子,我小时候,我小时候见过!在庄叔叔那……”
    “我小时候也见过。”李娜说,“好多人家的钟馗像是用朱砂画的。”
    “我家几处仓库也都要用朱砂镇着。”康宝话说一半,又觉得透露了自己的家底,立马转了话头儿,“大伟,你没怎么,就是刚才想把自己掐死。”
    “我说大伟,你到底是怎么了?”康宝哭丧着脸继续说道,“咱们一起住了三年,没见你犯过这病啊,都开始胡言乱语了!你是不是被啥东西附了身了?”
    “啊?我刚才说什么了?”
    “蒙伟,一会儿再说你的事,我觉得事情越来越不对劲儿,咱们一件一件捋清楚,先说这朱砂。”王峰用手指着木牌说道,“我长话短说,这朱砂涂了好几层,最新一层应该是最近才涂上去的。朱砂是辟邪的,有人定期往牌子上涂它,明显是防着什么东西进到院子里。”
    “可是按照王大师昨晚的分析,这院子是个‘死局’,说白了进去就是个‘死’!你说什么妖魔鬼怪不怕死,非要往这里面冲呢?”
    “没准院外的东西道行深,根本不在乎你‘死局’不‘死局’!”李娜双手抱肘,“也就咱们凡人,自己吓唬自己。”这话又好像是在调侃王峰。
    “顺着你这个思路往下想,这个院子就是为了‘困住’,又或者说是‘保护’什么东西才修成这个样子,可是院子里的东西虽然邪性,但需要修院子和涂朱砂的人保护,防着外面的东西冲进来。”王峰补充道。
    “你俩说的可真绕!”我看看大伙儿,“对了,我刚才神志不清的时候到底说啥了?”
    “没听清,光顾着掰你手了。那手劲儿大的!”康宝说着,又回头看大家。王峰和只铭都摇摇头,估计刚才都被我吓了个半死,哪还顾得上听音儿。
    “你念了一首歌谣。”李娜抿了抿嘴唇,“这首歌谣……这首歌谣……”她话说一半,突然犹豫起来。
    “歌谣?什么歌谣?”康宝诧异地问道,“我怎么没听出来?”
    我自己恍惚知道应该是哪首歌谣,刚才半真半假的虚幻场景已经把我拽回到二十年前。
    “这个是我老家福建的歌谣。”李娜皱起眉头想了想,“没错,就是这个。因为我们小时候都是用闽南语讲的,所以你刚说完的时候,我反应了一下。”
    “真有这个歌谣?”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说娜姐姐,你昨晚发现了一棵福建的树,今天又听到了一首福建的歌谣,是不是你的那什么‘潜意识’混乱了,全都是你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
    “停,停,打住!”康宝窜到我和李娜中间,把我们的视线隔开,迫不及待地问,“什么歌谣啊,大伟刚都快把自己掐死了,我还以为他是乱喊呢。”
    “西北西北,红颜祸水。”李娜用闽南语重复着前两句。
    “你不开口,我不张嘴。”我认输般低下头,小声附和,感到胃里一阵翻滚,又抬头看了看那白底红字的木牌子。
    “李娜,这几句歌谣在你老家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只铭看我俩失魂落魄的样子,急忙追问道。
    “很普通,一般就是大人哄孩子睡觉的时候讲讲。”李娜顿了顿,“我听老人说,这歌谣有个故事。”
    接着,李娜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继续讲道:“说是从前在西北方向有个小村子,村里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女孩长得特别漂亮,男孩喜欢得不得了。可邻村一个算命先生的儿子也喜欢这个女孩。
    “有一天,算命先生找到女孩,说要帮他考验男孩。他写了一张符,吩咐女孩把它烧成灰,混到水里给男孩喝下去。算命先生说,喝完符水七天内,如果男孩能忍住不和女孩说话,他对她就是真爱。”
    “操,这算哪门子考验,这根本逻辑不通啊。”康宝一脸懵,又扭头瞅瞅我,“大伟你说呢?”。
    “哎呀,骗小孩子的故事嘛,哪有那么多逻辑。”王锋摆了摆手,示意康宝别打断李娜,“娜,你接着说。”
    我们也都屏气等待着,像听故事的孩子一般。
    “女孩把符水给男孩喝下去,又告诉他真喜欢自己就七天不要和自己说话。结果,男孩实在太想念女孩,就偷偷跑去女孩家的窗外。女孩听到窗户有动静,问了句‘谁?’没想到男孩随口应了一句……”
    “得,悲剧了。”康宝无奈地摇摇头,“结果呢?”
    “结果就是没多久,男孩全身溃烂,长满蛆虫死掉了。”李娜叹了口气,好像挺同情他,“女孩觉得是自己害死了男孩,没过多久也在家门口的树上吊死了。”
    “好么,整个一个鬼故事,用这种故事吓唬小孩儿别说话快睡觉,中国父母也真够缺德的。”
    王峰总结似的说道,“这个算命先生应该是给这个男孩下了‘蛊’!”
    “蛊?”我抬头看了一眼王峰。
    康宝手里新点上的烟已经烧得只剩烟屁股,他却浑然不知,还用力吸着。
    “西北西北,红颜祸水。你不开口,我不张嘴……”只铭慢慢重复着这个歌谣,像在细细品味。
    “李娜,我有个问题。”我恢复了一点气力,拍拍滚在身上的黄土站起来,脑子里突然一个闪念,“你说,你老家传说里这个女孩,最后是不是在‘吊死鬼’上吊死的?”
    这话一出,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大家不约而同望向身后的院子。
    “吊死鬼”被院子里的二层小楼遮挡着,只能看到从屋顶窜出的枝桠。轻风拂过,浓淡不一的心形叶子微微荡漾,充满夏日的生气。
    “挺好的树,咋就得了这么个名儿呢?”王峰若有所思地感叹道。
    “这个我也不知道。”李娜摇摇头,“多少年没见这种树了。因为名字不吉利,谁家门前有这树都砍了,连做棺材板都让人嫌弃。估计在我老家都快绝迹了,谁知道在这儿看见了。”
    只铭也叹了口气,强打精神说道:“既然是编出来骗小孩子的歌谣,咱们也用不着这么认真。蒙伟,你刚才是怎么了?以前犯过这个病吗?是不是高原反应引起的?还有,你以前知道这个歌谣吗?”
    这千头万绪我真不知道从哪里起头儿,才能把这些乱糟糟的故事理清楚。
    “我……”我刚张嘴,就听身后有人大喊:“只铭姐,王峰哥,李娜姐,你们快去学校看一下!”
    我们几个回头一看,见小艾正气喘吁吁地从学校方向跑过来,只铭赶紧迎上去,“怎么了,小艾,出什么事了?”
    “刘,刘校长的孙女,她,她……”小艾急得说不出话,拉了只铭姐就往学校方向跑,“刘校长的孙女病了,具体我也说不清楚,你们自己去看看吧!”
    大家一见这阵势,忙跟着小艾掉头赶回学校。
    高原地区氧气稀薄,干待着不动还好,这撒开丫子一跑,不过两三分钟,几个人全都上气不接下气。
    学生们还坐在教室上课,敞开的窗子里不时传出读书声、唱歌声、笑声……除此以外,校园里一片安静,毫无异样。
    远远地,就见五六个老师扶着刘校长站在篮球场边,他们排成一排,背冲我们,没人发出一点声响,都在默默注视着前方。
    我们快步来到球场边。“啊?!”康宝不自觉地一声惊呼,尽管已经压低声音,还是惹得李娜狠狠瞪了他一眼。
    而我,已经彻底呆住了。
    刘校长的孙女今年4岁,因为长得甜,又有个红脸蛋,大人们都喊她小苹果。
    刚刚见人还害羞不说话的小苹果,此刻正旁若无人地围着篮球场打转。她跑两步,就脱掉裤子,蹲在地上撒一泡尿,再跑两步,又尿一泡。
    人群都沉默着,小苹果经过我们的时候头也不抬,自顾自跑跳着。
    突然,她停住,“咯咯咯”大笑起来。单听声音,那根本就不是小女孩,更像是一个成熟妇人的调笑,尖利刺耳。
    刘校长一下子瘫软在地上,怔怔地小声嗫嚅:“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不放过我,你怎么还不放过我,你怎么……”刘校长一下子昏死过去。
    老师们慌了,七手八脚地要把人抬进办公室,李娜赶紧喝住他们,让把人放平了,就地检查。
    王峰没去帮李娜的忙,他出神地盯着小苹果,转过头来对我说:“我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病例。”
    “我见过!”我边说,边掏出钱包,眼见庄叔给的护身符还在,顿时松了口气。
    这样的护身符,庄叔每年给我一张,我总是随手往钱包一塞。二十年了,我第一次感到它对我就像是救命稻草,那么重要!
    “你见过?”还蹲在地上扒开校长眼皮查看的李娜回头问,极难得地露出诧异的表情,“这病是怎么得的?最后是怎么治好的?”
    “我不知道,我得打个电话!等我打个电话!”我边说边掏出手机往学校外面一个土坡上跑,那里是整个村子的最高点,手机信号稳定。
    “大伟,等等我!”康宝也追出来。
    我接连给庄叔打了五个电话,都是“无法接通”。
    “我操,这是怎么回事。”我一边咒骂,一边拨通了爸爸的电话:“喂,爸,庄叔的电话怎么打不通?”
    “找你庄叔干啥?”电话那头,爸爸不紧不慢地说,“对了,儿子,这两天打你宿舍怎么老没人接,你啥时候回家?”
    “嗯,过两天就回。”我随口应付着,焦躁地问,“爸,你能联系上庄叔吗?”
    “联系不上,估计去巡山了,一去两三天,山里也没信号。你找你庄叔干啥?”
    “没啥事,回头再跟你说吧。”我匆匆挂断了电话,嘴里嘀咕着:“找不到人,这可坏事了!”
    “大伟,这个庄叔是谁?找他干啥,治病?”
    “回头再跟你解释,咱先回去看看校长和小苹果怎么样了。”我和康宝一溜烟又跑回学校。
    刘校长已经醒过来,正被老师扶着呆呆地盯着小苹果。小苹果也不再撒尿,她独自蹲在篮球场上,用石头在地上乱画,时不时露出诡异的笑容。
    “校长,小苹果以前出现过这种情况吗?”我轻声问,生怕刺激了他。
    “没有,自从我把她抱回家,她连病都没生过。”刘校长有气无力,又悄悄用手擦了擦眼角。
    “抱回家?”细心的只铭听出了破绽,问道,“您说‘抱回家’是什么意思?”
    刘校长见隐瞒不住,叹了口气:“这孙女不是我亲生的。我只有一个闺女,二十年前就没了。”说完,竟哭出声来。
    我听了心里一惊,旁边的几个女老师也悄悄抹起了眼泪,看来她们早就知道小苹果的身世。
    一个女老师拉了拉我的衣角:“小苹果是四年前不知道谁放在学校门口的,那时用小棉被裹着,才这么大点。”边说,边用手比划着,“刘校长女儿过世没多久,校长老伴儿受不了打击,也走了。这两年刘校长一个人把小苹果拉扯了这么大……”
    我听着女老师说话,眼看着还蹲在球场上的小苹果,她低着头,用石头在地上画了一棵树,嘴角不时露出成年女人般风情万种的笑容,让人毛骨悚然。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印证一下我的猜测,便撇开众人,大步走上前,双手抱起她,命令似地说道:“走,苹果,跟哥哥去看病!”
    小苹果的反应丝毫不出我所料,她先是挣脱我的双手,力气大得像是个小伙子。然后突然蹲坐在地上,脑袋向后高高地扬起,脖子像是要折断了一般,两只眼睛狠狠地瞪着我,嘴里发出“嘎嘎”的怪叫声。
    我想起姥姥曾经描述我生病时的样子:“那种像鸭子一样‘嘎嘎’叫的声音,根本就不是嗓子发出来的,听得人心里发毛!”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下课铃响了,学生们冲出教室的大门,跑向操场。
    小苹果见周围人多起来,便收起叫声,又捡起石子在地上乱画。过了一会儿,好像又很累,扔了石子就这么侧躺在篮球场硬邦邦的水泥地上睡着了。
    刘校长边抹眼泪,边悄悄上前抱起小苹果。
    “校长,苹果这病我见过,我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治好。”我凑上前,对刘校长说。
    “你治?”康宝他们几个不约而同地问道。
    “对,我治。不过,您也得给我们讲讲我们住的乡政府大院的事儿!”我语气虽然坚决,可心里没一点儿底。
    刘校长张嘴想解释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勉强“嗯”了一声,又流下眼泪来。
    只铭看着我,微微点了点头。
    我当天给庄叔打了二十几个电话,一直到深夜都是“无法接通”,发给他的短信也没有回复。
    “那没办法了,就按你原来的计划做吧。”康宝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
    “希望能够成功。”我给自己打气,“我老爹说最关键是要把那几句话念对。”
    “你跟你爸说来甘肃了?”康宝知道我是瞒着家里跑出来的。
    “没有,不敢说。”我摇摇头,“我只问了我小时候生这个病时的情况。这个说来话长,咱们先干正事吧。”
    “蒙伟,你说烧‘纸’的时候要念几句话,这几句话是什么?”李娜似乎很关心。
    “具体意思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家里人也不知道,当时人家是口传给我爸的,刚跟他打电话的时候,我用拼音记下来了。”
    门外,只铭敲了敲窗户,我们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
    第六章
    村子里没有路灯,如果不是漫天星光,这里真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抬头仰望,我第一次感觉和天空离得这么近,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这环境十分惬意。
    “原来肉眼就可以看见银河。”康宝小声嘀咕着。
    “嗯。”我应了一句,便没再说话,耳边只有我们几个“沙沙”作响的脚步声。
    “王峰,你是怎么想起学医的?”只铭不想气氛太压抑,她和王峰并肩走着,便随口问道。
    “我给你们讲个‘配阴婚’的真事吧。”王峰低着头,无缘无故地说道,不知道是不是这妖异的环境激活了他的回忆,“是我和我一个开出租车的发小儿一块儿遇到的。”
    王峰语调低沉又富有磁性,如果不学医,他没准儿能当个播音员,我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唯独不敢想一会儿将要发生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们老家的天和这里一样,晴得能看见银河。”王峰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忆,然后叹了一口气,“后来,我就到北京上大学,再也没见过这么密实的星星了。”
    康宝一把搂住王峰的肩膀,故作庄重地说:“哥,您要是想说环境污染的事儿,没人反对。您这要是个鬼故事,还是歇会儿吧,这会儿真不适合!”
    王峰没理他,自顾自地叨念,好像时间已经倒回到故事发生的那个夜晚。
    “我有个发小儿,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在家排行第六,我们就都喊他‘老六’。自小我们在一个厂区大院长大,家里大人也熟。老六初中毕业就不读书了,学了个车本,后来开出租车。”
    影影绰绰中没人搭话,大家都放慢了脚步,虽然心里恐惧的火苗越烧越旺,不过似乎只有这样一个阴森恐怖的故事才衬得上当下的氛围。
    “1999年,离高考没几天的时候,我经常失眠,心里紧张得要命。有一天半夜,我实在烦,就让老六拉我出去转转。”
    王峰望了望四周,好像这里就是他家乡似的,“我们那边是小县城,本来也没多大地方,车开着开着两边就全是荒地了。我俩刚想掉头往回走,就见不远处窜出三个人,招手要打车,当下我俩都有点犹豫。”
    “你俩大小伙子怕啥?”
    “要真怕了,也就没后面的事了。”
    王峰的步子挪动得更慢了,几乎停在原地,“我们犹豫,是因为这三个人有点怪。两个男人,一老一少,中间架着一个女人,这倒没啥。不过大夏天的,这女人套了一件红色的羽绒服,还带着帽子,也看不清脸。”
    “那你咋知道是女的?”康宝转过身,疑惑地问。
    “穿的是女式羽绒服啊。”王峰答道,“而且看身形也是个女人。”
    只铭点点头,示意王峰继续说下去。
    “后来,还是让他们上了车,不过那个女人几乎是被‘摆’在后座上的,我心里隐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老六也明白过来。”
    王峰重又迈开步子,“我们那个地方有‘配阴婚’的风俗,就是谁家有还没结婚的姑娘小伙子,因为生病或者意外死掉了,要另找一个异性的尸首‘结婚’,再重新下葬。”
    王峰抬起头来,探寻地看看我们,怕我们不能理解他的意思:“据说如果不配这个‘阴婚’,死去的人会埋怨还活着的家人。”
    “就跟网上那张没脚的清朝照片一样!”康宝一拍大腿,瞅着我。
    我知道他说的那张很流行的“配阴婚”照片,可照片是照片,生活中还真没听说有谁真正见过这样诡异的风俗。
    “我也听说过这种事情,不过都是你传我、我传你的东西,最后传着传着就成鬼故事了。”李娜扭头说道,“王峰,你说说,最后你们有没有见到‘配阴婚’的场景?”
    “岂止见到了,老六还差点因为这个丢了小命。”王峰喘了两口大气。我离他最近,隐隐看到他额头上渗出几颗汗珠,嘴唇也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更勾起我无限的好奇。
    “上车以后,那个上年纪的男人说要去葛王庙。‘葛王庙’是以前我们那里一个村,现在已经是开发区了,当时差不多快拆迁完了,破破烂烂的,连个鬼影都没有。这大半夜的,怎么会有人去那儿?我和老六心里都发毛。”
    不知哪来的一片稀稀拉拉的云挡住了月亮,周围也暗淡下来,王峰不说话的时候,耳边还是只有我们几个缓步前行的声响。
    我心里忽然生出一个怪念头:如今大家都是睁眼瞎,我咋知道周围是谁?如果拿灯一照,发现身边是一群恶鬼,或者根本就没有人,又该怎么办呢?我这么一想,不觉身上寒毛倒竖。
    “怕归怕,人上了车,也不敢往下撵。何况我们还是两个人,也算相互有个照应。车子按照上年纪男人指的路,径直开进葛王庙,直开到一个院子门口。”
    “不是说都拆成废墟了吗?”我不解地问……
    “蒙老师,你们来了!”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我的妈呀,校长!你咋走路没声儿啊,吓死我们了。”康宝拽了刘校长的胳膊,紧走两步,来到我身边。
    午夜12点,我们四个和刘校长悄悄来到学校门口的小土坡上。繁星灿烂,远远的山脊把天空和大地隔成两个世界。我多希望这些星星是闪亮的雨滴坠落身边,给我们带来一丝光亮和温润。
    我从钱包里掏出庄叔给我的护身符,交给刘校长。校长用火柴把它点燃了,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嘴里念叨着我抄给他的“咒语”。
    护身符薄薄的一张纸,烧得却很慢很慢,火焰时大时小,除此之外,别无异象。
    “大伟,这管用吗?”康宝在我耳边小声问。
    “不知道,试试吧,反正这种病医生是治不好的。”我低声答道,又扭头看看王峰和李娜。
    我能体会刘校长此刻的心情,每个人心里都默默为小苹果祈祷着。
    刘校长口中念念有词,李娜脸上却掠过一丝疑惑,她仔细分辨着刘校长的发音,总感觉似曾相识。
    火苗持续了5分钟才渐渐熄灭,最后一缕烟也飞了老高才散开,地上没留一丁点儿痕迹,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明天醒来,会不会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小苹果没病,我的护身符也还在?我胡思乱想着
    “这就完事儿了?”又是康宝。
    “操,就你问题多!”我懒得和他解释,没好气地答道。心里却忍不住嘀咕起来:如果这招不管用,那我连这张保命符也没有了。
    大家沉默着,不约而同地掉头向驻地走去。星光似乎也暗淡下来,黑暗像浓重的雾气层层叠叠向我们压来,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我想缓和这紧张的气氛,便对刘校长说:“小苹果这病如果好了,晚上应该出一身汗。”
    刘校长沉默地点点头,还是提不起精神,刚才的“仪式”没引来任何异象,我们现在谁也没有把握究竟会发生什么。
    王峰不时回头看我们烧护身符的地方,刚走了几十米又想跑回去,被康宝一把拉住,“王大师,你想干啥?”
    “没什么,我就想看看烧干净了没有。”王峰答得没头没尾。
    “有什么好看的,赶紧回屋吧!”
    王峰没和康宝争辩,一步三回头地被我们拽回宿舍。刘校长没气力说话,冲我们摆摆手,自己朝家的方向走去。
    只铭吩咐大家好好休息,明天再看看小苹果是什么情况,就和李娜进了里屋。
    我想起昨晚的梦,立马在那把旧椅子上点起艾条。
    不知是不是因为艾草的香气有镇定的作用,我们几个没一会儿就都睡着了,倒是里屋的只铭和李娜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娜,你觉不觉得这次支教很怪,这才短短几天,就出了这么多事。”
    只铭见李娜没搭话,轻轻碰了碰她,“娜,睡着了?”
    “没有,只铭姐,我在想刚才刘校长念的那几句话,就是那几句咒语。”李娜语气中夹杂着几分忧虑,“其中有一句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是吗,可我感觉那应该不是汉语吧,是不是梵语什么的?”
    “应该不是,我觉得像是方言。只铭姐,你们清华有研究方言的老师吗?”
    “我知道一个李教授,我选过他的课,明天我让同学查查他的联系方式。”只铭打了个哈欠,说,“娜,咱快睡吧,明天一早还得问问刘校长情况。”
    “嗯。”李娜应了一声,脑子反复叨咕着刘校长念过的咒语,不知何时,也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斜眼看了看屋里那把旧椅子,上面除了放艾条的一个磁碟和艾条烧尽后剩下的粉末,别无它物。我长舒一口气,翻了个身。
    “大伟,醒了?”身边的康宝问。
    “嗯。”我哼了一声,“你也醒了?”
    “刚睁开眼。”
    睡在另一张床上的王峰也揉揉眼睛坐起来。
    康宝边找烟边调侃:“你们说,这仨人一块儿醒是不是也算怪事,这两天怪事可真多。”
    “咚咚。”里间突然传出敲门的声音,吓得康宝一哆嗦,烟差点掉在床上。
    “男同学们,你们醒了吗?我们能出来吗?”是只铭的声音。
    “稍等一分钟!”我们三个赶紧把背心套上。
    不一会儿,只铭和李娜从里屋出来,把放艾条的磁碟移开,挤坐在椅子上。只铭先说道:“我觉得,咱们得把这几天的事儿捋一捋。”
    “可不是嘛,再这么下去,我非神经了不可。”康宝狠吸了一口烟,脸上也严肃起来。
    “我来从头倒倒吧。”李娜举起手,掰着手指头说道,“从上火车算起,先是康宝在厕所遇到一个穿蓝白条睡衣的变态。”
    “我俩前一晚就见到他了,在宿舍的楼道里。”我插话道,“而且,还有不知道从哪里发出来的呼噜声。”
    “说起呼噜,咱们睡在这儿的第一晚也有莫名其妙的呼噜声,王大师死活不承认是他。”康宝又截住了我的话头儿。
    “如果不是王大师,难不成还是‘蓝白条睡衣’?”我脱口而出。
    大家不说话,都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细一想,后背不知不觉间渗出冷汗来。“我操,他不会跟到这儿来吧?”
    “这个事,前前后后听你们都说了,先别自己吓自己,咱们接着捋线索。”只铭转过头对李娜说,“娜,你继续。”
    “然后就是咱们来到这里,王峰看出了这个院子是个‘死局’,院里种了棵我老家福建产的‘吊死鬼’,这树还有个吓人的‘love story’!”
    “还有门口木牌子上的朱砂。”我怕大伙儿漏了这个线索。
    “别忘了还有小艾原来那间屋子里的什么黑毛怪物。”康宝补充道,“我就奇怪,我去那间屋的时候怎么啥也没看见。”
    “二宝,这把椅子是不是你从小艾原来那间屋子搬来的?”我脑子中记忆一闪,指着只铭和李娜屁股下的椅子问道。
    “是啊。”康宝一时没反应过来,自顾自地说,“当时咱屋里没椅子,我看她那间有多余的,就搬过来了。”
    大伙儿又沉默了几秒钟,李娜一把拉起只铭,指着椅子问我:“你前天晚上做梦,那个女人就是坐在这张椅子上?”
    我木然地点点头。
    “我觉得您二位还是坐床上来吧。”康宝声音发颤地说。
    两个女孩儿快步走到王峰的床边坐下。“好了,我接着说。”
    李娜硬着头皮继续,“再然后,就是蒙伟突然犯了疯病,刘校长的孙女也犯了疯病。”
    康宝听到这儿,“扑哧”一声乐了,“娜姐,我问你,‘疯病’这个词儿是你们学校哪个老师教的,也太不专业了。”
    “哎呀,领会精神。”李娜没心思取乐,“更重要的一点是,蒙伟怎么会在发疯的时候,念出我老家的歌谣来?”
    “还有,蒙伟,你说见过刘校长孙女的这种怪病,也得过这种怪病,你细说说是怎么回事?”只铭不解地追问道。
    大家齐刷刷把目光投向我。
    “从哪儿说起呢?”我想了一下,叹口气说道,“就从我改名儿这事说起吧。”
    我仔仔细细把能回忆起来的事情,从生病到治病,从庄先生到狐狸头阿姨,从同样涂了朱砂的牌子到我发疯时嘴里念的歌谣,以至于后来疯掉的司机小王,都原原本本重复了一遍。
    说完以后,屋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安静,每个人似乎都在琢磨二十年前我生病这件事与当下的联系。
    “怪不得你家里不让你保研,原来是不让你留在北京。”康宝打破沉默,恍然大悟地说。
    “现在保不保研都不重要了。”我应道,苦笑着说了一句,“还是先保命吧!”
    “我同意。”李娜顿了顿,“我总感觉,危险才刚刚靠近。”
    “蒙伟,你说你小时候得病时就无意说了这首歌谣,后来那个庄叔叔又让你牢记它,对吗?”只铭问。
    “对。”我点点头,心里又惦记起庄叔怎么就突然联系不上了。
    “那歌谣究竟是预示什么呢?除了字面上理解的不能到西北方向来,‘红颜祸水’啊这些,又是指什么呢?”
    “大概是警告蒙伟不能到西北来乱搞吧。”康宝嘿嘿笑道。
    “别放屁!我又不是你。”我顺势踹了康宝一脚,屋子里总算有了点轻松的气氛。
    “那你昨天看到沿水乡政府牌子的时候……”
    “我突然感到又回到了二十年前,我看到的不是乡政府的牌子,而是林场管委会的牌子,我还看到了狐狸头阿姨!”我突然打断了李娜的问话,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说着,想停也停不下来。
    “大伟,你是又犯‘疯病’了吗?”康宝借李娜的词儿调侃我。
    我感觉有点头晕,抬头看了一眼电子钟。奇怪,天已经半亮了,怎么还是三点半。椅子上好像坐着一个人,是她吗?我不太敢看。感觉温暖无比又如坠深渊,让我痴迷。
    “我从小就会背一首歌谣,你要听吗?”我想讨好椅子上坐着的女孩,又不知说什么好,就自顾自背诵起来,“西北西北,红颜祸水……”
    女孩突然痛苦地捂住耳朵,长大了嘴像是在绝望地嘶喊,可是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咚咚咚!”屋外好像传来一声急促的敲窗子声,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康宝他们四个怔怔地望着我。
    “怎么了?”我不解地问,心下不住打鼓,“你们别吓我啊,看着我干啥?刚才谁敲窗子?”
    “刚才您又朗诵上了。”李娜手一指,“冲着那把椅子。而且,没人敲窗户。”
    “我操,真是见了鬼了!”我大声叫骂着,冲下床,一手拎起椅子扔到门外。椅子重重摔在院子里,一条腿断掉了。
    我气喘吁吁地回到屋里,心里一阵阵发毛,难道这女孩就每晚都要“看望”我一次?难道这椅子就是她出现的载体?这他奶奶的是椅子又不是骨灰盒!
    “蒙伟,把你出生的年月日时告诉我。”李娜突然说道。
    “得,你快给我看看吧。”我应着,报出了出生时间,“据说我得病的时候,庄叔也给我批过,不过说的是啥,家里人都不告诉我。对了,娜姐,你也会看八字?”
    李娜没理我,盯着我的八字看了一会儿,忽然兴奋地说道:“怪不得。”说完,把写着我生辰年月日时的纸递给王峰,王峰低头看了一会,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
    “什么怪不得?我八字不好?”
    “不是不好。”看李娜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是怪!非常非常怪!”
    “还‘非常非常’?”我一脸沮丧。
    “你这个八字本来就招这些东西的。”李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招哪些东西啊?”康宝也好奇地问,“你一会儿也给我看看。”
    “你不用看,看面相就知道是个有钱人!”李娜挥挥手说道,怕他打乱自己的思路。
    “没劲!”康宝没正面回答,喃喃自语了一句。自打我认识康宝以来,他好像一直害怕别人知道他的家世,每次谈到“有钱”这种事,他都避开话头。
    “你容易招‘阴’的东西。”李娜又转向我解释道,“王峰以前替我批过八字,我和你正好相反。我这手艺也是和他学的。”
    “你是说我本来就容易犯‘疯病’?”我更沮丧了。
    李娜想了一下答道:“你这个八字怪就怪在,不光是容易招阴,你还克阴。”
    “合着我把人家招来,再跟人家干架?我这不存心惹祸嘛!”我双手合十,仰头对这空气拜道:“各位,对不住了,您各位都散了吧,我真不是故意的!”
    “咚咚咚!”我话音刚落,急促的敲窗子声再次响起。
    @ty_知命777 2018-11-24 10:55:39
    前排支持
    -----------------------------
    谢谢:)
    @最美的风景88 2018-11-24 11:32:31
    很不错的恐怖小说
    -----------------------------
    谢谢,更新速度会很快:)
    第七章(一)
    这几声响的真真切切,把我们几个都惊得不轻。康宝下意识抓起床边一根棒球棒,这原本是打算捐给学校的,王峰分析过这所“死局”凶宅后,康宝就硬生生把它留在身边,说是防身用。
    我还吓唬他,说鬼来了你提个棒子顶个屁用,没想到一语成谶。
    我们正惊魂未定,门外忽然有人问道:“蒙老师起来了吗?”
    “是刘校长。”只铭松了一口气。
    “我的妈呀,刘校长这是什么路数,一次又一次这是要吓死朕啊!”康宝丢了球棒在床上,跑去开门。
    刘校长笑呵呵地进到屋里,兴奋地说:“蒙老师,真太谢谢你了!我孙女昨晚整整出了一宿汗,被子跟刚从塘里捞出来似的,我估摸着这病是好了。”
    我松了口气,又转念一想:就是不知道这法子能管用多久。
    刚想说两句宽慰刘校长的话,又忽然想起昨天一个细节,就问道:“校长,问您个事情。小苹果这病原先犯过吗?”
    “这个,这个,倒是没有。没有,这是第一次。”校长答得磕磕巴巴,脸也变了颜色,常人都看得出不是实话。
    还没等我开口,李娜就抢白道:“校长,您别骗我们,小苹果这病现在是好了,以后怎么样谁也说不好。”
    见刘校长铁青着脸不说话,只铭又劝道:“咱最好一块儿找到病根儿,等我们有一天回北京了,您也好对症下药。”
    我见刘校长还下不了决心,就插话说:“昨天小苹果犯病的时候,我听您念叨了好几句: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不放过您。您这说的是谁?为什么不放过您?这和小苹果的病又有啥关系?”
    “刘校长,我劝您还是实话实说!”康宝大眼珠子一瞪,还真有几分吓人。
    我们连珠炮似的发问,让刘校长沉默了,没半分钟他竟默默流起眼泪来,豆大的泪珠噼里啪啦往下掉。
    在座的都傻了眼,不知所措。只铭忙上前安慰道:“校长,您别难过,有什么事儿,您说出来,咱们一起想办法。”
    刘校长摇摇头,说道:“李娜老师说得对,小苹果这病以后怎么样谁也说不好。”
    还没等李娜张嘴,刘校长又接着说:“蒙伟老师,您说得也没错。小苹果这病我见过,因为……”刘校长深吸一口气,“因为,我那过世的女儿小时候也得过。”
    刘校长话一出口,我心里“咯噔”一下:奇怪,难道是个遗传病?那我为啥会得?为啥这病要靠这些个鬼啊神的才能治好?不对不对,怎么可能是遗传病,小苹果和刘校长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呀!
    “您女儿不是……”李娜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是,我女儿二十年前就没了。”刘校长木纳地回答着李娜不好意思问出口的话,“不过她不是生病死的,她是自杀。”
    屋里又陷入沉默,只有墙上的电子钟还“滴滴答答”走着。
    刘校长身体微微颤抖,表情痛苦,那是一种想嚎啕大哭又强忍住的狰狞,我们不能体会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我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揭开他心里的伤疤。
    “你女儿是在这院里自杀的吧?”王峰突然冷冰冰地问。
    刘校长轻轻点了下头,指着窗外“吊死鬼”的方向,用我们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我娃,就是,在那棵树上……”刘校长再也说不下去了。
    心软的只铭听到这儿,也小声啜泣起来,李娜忙拿了纸巾递给她。
    “我那娃,小时候和小苹果一样可爱。”刘校长眼睛望着地面,轻声说着,如同时光倒流回从前。
    “我娃四五岁的时候,也得过和小苹果一样的病,每到初一、十五,她连爹妈都不认得,就只会往院子里撒尿,惹急了,就是一顿怪叫。
    “村里的老人说,她不定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这病普通大夫治不好。
    “那个时候和现在不一样,谁敢承认自己孩子得了这个病,村里有个给人抓药的赤脚医生都被当成神汉打死了,我们只好忍着。
    “后来,从兰州来了个干部到我们这儿驻村,他知道我那娃这个情况,就悄悄找了点朱砂,写了个符,让我扔到一口井里或者埋在一棵树下。”
    “你就把符埋院里这棵树下了。”王峰再一次插话,像是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刘校长诧异地抬头看了看他,眼神瞬间又黯淡下去,沉默地点点头。
    我们都不明白王峰怎么知道四十年前的事,语气还这么坚定,但看刘校长的样子,又都把想问王峰的话憋了回去。
    “那时候,还没有周围这个院子,我找了个铁盒,把那张符装好,埋在树下。从此以后,我娃的病就好了。”
    “那你女儿又是为什么自杀的?”又是王峰,这简直就是审判式的质问,语调中透出阵阵冰冷的仇恨。
    刘校长没在意王峰的态度,自顾自继续说道:“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以为我那娃闯过这一关,一辈子只剩享福了。没想到……”话没说完,刘校长又控制不住,哽咽起来。
    只铭擦擦自己的眼泪,又递给刘校长一张卫生纸,安慰道:“人死也不能复生,校长,您别难过了,您女儿在那边一定过得挺好。”
    “我女儿冤呀!”刘校长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女儿为谁死的,她,她,死的时候,怀了孩子。我,我到,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造的孽呀,我的娃……”
    刘校长一口气没喘上来,昏死过去。李娜又是掐人中,又是揉胸口,好半天刘校长才缓过神来。
    王峰一直没搭手,只是冷眼看着,嘴角似乎还隐隐透着一丝笑意,那神态竟恍惚间让我记起司机小王来。
    @夜澜人静处2 2018-11-25 20:16:53
    支持楼主每天更新好作品
    -----------------------------
    感谢支持!
    @布丁89 2018-11-25 20:17:14
    期待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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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支持!
    第七章(二)
    我不知道刘校长女儿自杀这事算是普通还是蹊跷,未婚先孕,以当时的社会环境,没准也只有死路一条吧。
    “孩子做傻事前,没什么反常吗?”难得康宝这么个粗人,还能问出这么委婉的问题。
    刘校长躺在王峰的床上,断断续续地说:“我那娃,当时已经是乡里的会计了,那天刚入夏,天还有点凉,她却找了条裙子换上,说是回办公室取点东西,这一去就没再回来。”
    “那时候这个乡政府已经建起来了?”李娜稳了稳情绪,开口问道。
    刘校长点点头,又挣扎着坐起来,望向“吊死鬼”的方向,痛苦地呻吟着:“闺女,爸爸想你呀,爸爸想你呀……”
    “校长,您女儿去世的时候,是不是穿了一条蓝色连衣裙?”我根本不敢想刘校长会给我怎样的答案,咬着牙继续问道,“还有,还有一双黑色布鞋?”
    “那是她去北京参加培时训捎回来的,那天之前一次都没穿过。你们,你们怎么会知道?!”刘校长惊恐地睁大双眼,浑浊的眼白上布满血丝。
    屋里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安静。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刘校长的问题。
    说我看到他女儿了?说他女儿一出现我就中邪?说我也得过和他女儿一样的病?
    不对不对!我脑子拼命转着。好多事还串不起来。“死局”是怎么回事?朱砂牌子是怎么回事?歌谣又是怎么回事?
    我感觉空气像被压缩了一般,紧紧箍住我的头,让我不能思考。
    我使劲定了定神,嘴唇颤抖着说:“校长,您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您先告诉我您闺女以前的办公室是哪一间?”
    “是靠东头儿中间那间,我闺女出事之后就一直锁着。”刘校长叹了口气,“每次我进这个院子,都不敢往那边走。”
    我抬眼看看康宝,他知道我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冲我点点头,转向刘校长说道:“可是我们那天住进来的时候,那间屋子是开着的,没锁……”
    “不可能!”刘校长突然激动起来,“那把锁的钥匙一直在我这里,别人谁都没有!”
    “校长,您别着急。”只铭冲康宝使了个眼色,解释道:“我们也不知道那间是您闺女以前的办公室,不过我们来的时候,门确实是开着的。”
    刘校长脸上霎时露出惊恐的神色,还没等我们继续开口,他就冲出房间,朝东边那个房间奔去。
    我们几个一见这阵势,都从床上跳下来,紧跟住刘校长冲进院子。
    天已经八成亮了,怪的是除了我们几个还没有一个人起床。院子里静悄悄的,康宝喊了句“校长”,李娜立马冲他做了个“嘘”的动作,怕惊动其他人。
    就这么着,我们跟着刘校长来到他女儿生前的办公室门前。
    刘校长还是迟疑了,望着没有锁头的房门,他胸口剧烈起伏着,手几次抬起来又放下,不敢去推。
    “哐啷”一声,我一发狠,一脚踢开房门,一股寒气立刻像洪水一样,从房间底部奔流而出,让我们从脚到头一阵冰冷。
    房间的窗子冲西,还挂着窗帘,阳光照不进来,眼睛一下子也适应不了房间的幽暗,看不清东西。
    康宝帮小艾收拾东西时来过这屋,他抢先一步跨进去,抓住灯绳使劲儿一拉,像是给自己壮胆。
    灯一亮,康宝却慢慢退出来。大家向屋里一看,都大吃一惊。
    原本只剩床板的单人床上,整整齐齐铺着褥子,被子散开在上面。李娜慢慢走到床边,摸了摸,被子还热着,像是刚有人睡过,和这冷冰冰的房间温度相差悬殊。
    我拿起办公桌上几张发黄的白纸,上面随手写着几个人的名字,后面是钱数,最多不过1块几毛。一只钢笔放在一边。
    屋子里没有椅子,被我摔出去后,它还静静躺在院子的一角。
    墙上的时钟果然定格在三点半的位置。
    我把桌上的白纸递给刘校长,他颤巍巍接过来,手抖得厉害。“这,这……”刘校长结结巴巴地说,“纸上这些人,一大半都死了。”
    “这大概是以前缴什么费用或发什么钱的记录。”李娜盯着刘校长手里的白纸问道,“校长,这人名里面过世时间最长的是谁?”
    “是这个。”刘校长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我们根本不知道他手指向的是哪一个。
    缓了一小会儿,他喘着大气说道:“这个人死了有二十年了……他和我姑娘是一年没的……原来是乡政府管后勤的。”
    刘校长每说一句都要停顿一下,好像眼前的景象又把他拖进痛苦的回忆里,让他无力承受,无法呼吸。
    我怕刘校长太激动,赶忙把这张纸又拿回到自己手里。
    “我姑娘没了以后,人们都说这里风水不好。房子几年前转给学校后,风水先生来给看过。”刘校长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们按着他的说法,把南面这一排平房加高了一层,又把东西南北四边的房子用小平房连起来。”
    “还在门口的木牌子上涂了朱砂?”只铭半是疑问半是肯定地问道。
    刘校长摇摇头,小声嗫嚅道:“那是更早的事情了。”
    我满心想着:如果王峰说的没错,如果刘校长也没撒谎,如果这房子的格局真是风水先生给指点的,那怎么会故意修成一个“死局”?
    是王峰看走眼了?还是另有隐情?问题像一堆散乱的积木在我脑袋里胡乱堆积。
    我瞥了一眼王峰,他把胳膊抱在胸前,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好像没有。
    “问题是,”康宝突然插嘴道,“问题是,按照校长您的说法,这间屋子在落锁前肯定清理过,如果有人偷偷溜进来住,有被褥也就算了,怎么会有20年前的缴费记录?”康宝想起事来,总是慢半拍,八成他还没细琢磨到给院子改风水的事。
    “除非是……”李娜说着,扫了一眼屋里的人,“王峰,你觉得呢?”
    王峰仍旧沉默着,像根本没听见李娜的问话。
    “您说有个风水先生来给看过,这先生您认识吗?”我隐隐感到,看风水这事有蹊跷。
    “咋说呢。”刘校长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院子里的吊死鬼,“这先生我一共见过两次,中间隔了十几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叫个啥,从哪儿来!”
    “您快细说说。”只铭催促道。屋里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心里又多了一重疑问。
    “这先生第一次来,是我姑娘过世没多久的时候。”
    “那可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我自言自语道。
    “没错。”刘校长直勾勾看着窗外,努力回忆着,“那次,他让乡政府把牌子上的黑字用朱砂改成红字,因为刚出了我姑娘这事,再加上天高皇帝远,乡里也就同意了。第二次,就是这房子转给学校之后……”
    @都在扯蛋 2018-11-27 16:17:40
    m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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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支持!
    阅读我文章的小伙伴们,跟大家汇报一下我的写作进度。因为只是业余时间写写,所以更新较慢。现在诡谣(一)的上半部分10多万字已经写完了,按照隔天发2000字的速度,在春节前可以更完,下半部分10多万字会在这期间完成,以便年后无缝对接继续发表。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七章(三)
    这节骨眼上,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招呼:“刘校长!”
    我向门外探出半个身子,看到昨天见过的一个女老师正在院子里四下张望。她看到我,先是一愣,脸上拂过一丝恐惧。
    看来,知道这屋子底细的人不少。我边想,边跨出房门,刘校长也跟出来。
    “怎么了,张老师,苹果怎么样了?”刘校长焦急地问道。
    “苹果一醒,就哭着找爷爷,我和田老师都劝不住,您还是回去看看吧。”
    刘校长一听,悬着的心才放下一些。他回过头,偷偷抹了把眼泪,稳了稳情绪,对我们说:“小苹果从小跟我长大的,睡醒了谁也不找,我先回去看一眼,一会儿再过来。”说完,跟张老师两个人一路小跑出了院门。
    看着刘校长绕过南边的二层小楼,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李娜先开口说道:“刘校长还有事情没和咱们说。”
    “没错!”只铭应了一句,又看看我。
    我点点头,脑子里还在想着算命先生的事,忽然看见王峰刚从屋子里走出来。我想问问他的意见,还没张嘴,就见他目光突然落在我身后,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我一回身,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悄无声息地站在院子里,他低着头,脸上脏脏的,身形瘦弱,看衣着打扮应该是这个贫困县里的贫困户。
    “我操,她啥时候进来的?”康宝在我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
    只铭赶忙迎上去,和声细语地问道:“小妹妹,你有什么事啊?”
    “我奶奶病了,乡卫生所的大夫不在。”小姑娘很害羞,眼睛一直没离开地面,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昨天刘校长说,支教的老师里有大夫。”
    只铭看看李娜和王峰,李娜还在犹豫,王峰已经一溜烟儿跑回屋收拾药箱准备出发了。
    “只铭姐,我们只是学生,没有行医资格的。”李娜把只铭拉到一边,悄悄解释道。
    “小妹妹,你奶奶得的什么病啊?”趁这个空当,我赶紧凑上前问道。
    小姑娘摇摇头,紧张地用双手搓着衣角,那是件不合身的像工作服一样的蓝布衫,袖子挽了一折才刚露出手,看了让人心疼。
    “我奶奶得病好多年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小姑娘小心翼翼地说道。
    “走!”王峰提了药箱从屋里冲出来,脸上闪烁着兴奋。
    李娜见这情景,想了想,对只铭说:“如果老奶奶病了有些日子了,不是急病,我和王峰倒是可以去看一看,回来再和乡里的大夫商量一下,给点治疗建议。”
    只铭点了点头,“这样吧,叫蒙伟、康宝和你们一起去,我留在家里,刘校长和小苹果那里还不知道什么情况。”
    康宝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赶紧附和道:“没问题,只铭姐,保证把两位名医保护好。对了,小姑娘,你家离这儿远吗?”
    小女孩稍稍抬起一点头,指着院子北面的山头说:“不远,就在那个山头上。”
    “啊?!”康宝忍不住叫出声来。
    “嫌远啊,嫌远你在这儿歇着吧。”我回身一指刘校长女儿曾经的办公室。
    “行行,快走吧,别废话了!”康宝一边推我,一边招呼小女孩,“小妹妹,你带路,我们跟着。”
    “路上注意安全啊!”只铭放不下心,反复叮嘱着,把我们送出院门。
    王峰提着药箱和小女孩走在最前面,我和李娜走在中间,康宝自告奋勇“断后”,我们五个绕过驻地的院子,一起走上一条最多只能并行两人的山路。
    这路几乎修在山脊上,两边是差不多四五十度的悬崖。康宝晕高,走了没两步就挤到我和李娜前面。
    “哎,你不是说你断后吗?”我调侃康宝。
    “还断后呢,”康宝忿忿地说,“再这么走下去,我就断子绝孙了!”
    “别自己吓唬自己了。”李娜边笑边说,“你自己占这么宽一条路还怕啥,你看王大师,走得多稳!”
    此时,王峰已经和女孩甩开我们一两百米的距离,我紧跑两步,追上王峰和女孩,气喘吁吁地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魏玉兰。”小女孩好像没有了刚才在院子里的局促。
    魏玉兰,这么老气的名字,我妈有个同事也叫“玉兰”。我心里胡乱想着,嘴上应和着:“哦,小玉兰你今年几岁了,上几年级? ”
    “我今年12岁。”她说完就加快了脚步,“哥哥、姐姐,咱们快点走吧,我奶奶还在家里等着呢。”
    “还慢啊,我腿都打哆嗦了。”康宝不仅腿打哆嗦,连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
    就这么走了两个小时,直走得上气不接下气,才来到靠近山顶的一片空地,远远就望见一个破败的小村子。进村的地方原本有个门楼,现在只剩半堵土墙,看着心里就发毛。
    我们尾随着小玉兰,穿过空无一人的土路,两边村民家的墙上,还用红漆写着五六十年代的标语。
    我拉了一下李娜的胳膊,悄悄说:“有点怪。”
    李娜点点头,又努努嘴让我往前看。
    顺着李娜的目光,我和康宝向前望过去,只见王峰已经撇开小玉兰一小段距离,独自向村尾一户人家走去。
    李娜忽然眉头一皱,压低声音问我:“从昨晚到现在,你记得王峰说过什么?”
    被李娜这么一问,我一愣,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怪了!王大师从昨天晚上烧完纸到现在,好像就说了这么几句:你女儿是自杀的吧?你女儿为什么自杀?”
    “还有,王峰好像老早就知道刘校长当年为给女儿治病,把‘符’埋在‘吊死鬼’下,他还问了这么一句。”康宝也回忆到,“其他,其他,就没有了。”
    王峰究竟怎么了?疑虑在我们心中疯狂地滋长,又悄悄进化为恐惧,连李娜也边走边下意识抓住我和康宝的胳膊。
    此时王峰已经先小玉兰一步来到一户人家门口,他扭过脸,焦急地催促:“大伙儿快点啊!”丝毫看不出长途跋涉的劳累。
    小玉兰也扭过头,眼神期待地看着我们。
    我心里害怕,磨磨蹭蹭,可又觉得小姑娘可怜,索性把心一横,对李娜说:“你不是说我克阴吗,当年给我看病的庄叔好像也说我一辈子逢凶化吉,管他有什么蹊跷,咱先看看再说。”说完,就甩开步子向小玉兰家走去。
    “你不光是克阴,问题是你还招阴呢,都是你招来的!”康宝吓得小声嘟囔着。
    “我招阴,要不是你非让我来支教,我能招这么老远?”我也回嘴道,像是给自己壮胆。
    “谁知道你那什么‘西北西北’的歌谣!诶,我说,你为啥不听你庄叔的话呀?……”康宝还在啰嗦,我们已经来到院门口。
    此刻,王峰正提了药箱走进直对院门的一间屋子里,小玉兰站在院子里焦急地等着我们进院。
    来不及多想,我们仨一起迈过木头门槛,可进到院子里的一刹那,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不大的农家院一侧,停放着一口棺材!棺材好像刚油过底漆,棺材盖也也严丝合缝地扣在上面。
    见这情形,康宝不自觉往后退了好几步,一下踩在李娜的脚上,李娜跟着一个踉跄。
    小玉兰赶紧跑过来扶住李娜,红着脸说道:“姐姐,您别怕,这是我们这里的习惯,说摆个棺材在院子里,能把病人的病冲走。”
    我想了想,我老家好像也有这种风俗。没准是这两天怪事太多,我们几个的神经绷得太紧,自己吓唬自己罢了。
    可为什么小玉兰的脸近看来,红得这么怪?好像是涂了一层不均匀的腮红似的。我还在胡思乱想。
    李娜好像还没回过神来,惊恐地望着我,我赶紧伸手抓住李娜另一只胳膊,安抚道:“娜姐,我老家也有这种风俗,没事的。”
    小玉兰看我把李娜扶起来,便松了手,一溜烟跑进王峰刚刚走进的那个房间。
    “她,她……”李娜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康宝看看李娜,又看看刚跑进屋的小玉兰,不解地问道:“她怎么了?娜姐。”
    李娜结结巴巴地说道:“她,小玉兰,她,她手冰凉冰凉的,是,是死人那种凉!”
    顿时,我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请教大家,为什么我发了新的回复,帖子不会往前排呢?就比如我是刚刚回复的,帖子里面正常显示,但是在文章列表里就要翻好几页才看到,最后的回复时间也是昨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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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05 01:25:54  更:2021-07-05 01:3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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