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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中国推理故事——《夏日的谎言》[第1页]

作者:百年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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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的谎言

    写在前面

    这算不上是真正的序言,只是一段写在故事前面的话,写给追随了如歌许久的小伙伴的一段话,各位新同学若嫌啰嗦不妨跳过它直接看下面的正文。

    如题,这是一部立足中国本土的犯罪推理小说——尽管推理类型的小说目前在国内仍属小众,多数时候被划归悬疑小说这个大类中;尽管在阅读了一些国内外优秀作品后仍未完全领悟到推理小说的真谛是什么,但我还是按照自己理解的推理小说的写法写下了这个在心中酝酿已久的故事。

    与之前的《血在烧》《看不清的真相》不同的是,《夏日的谎言》没有一上来就交代谁是凶手,也没有萧屿那样闻名省内的刑侦专家,更没有秦彧、骆雪、罗华、杨卉这样的高智商罪犯。恰恰相反,《夏日》写的是我们平凡普通的生活,故事里的每一个人差不多都能在你身边找到他或她的影子,其中的办案警察陈律是个刚从警校毕业半年的实习警员,他的搭档老韩虽然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刑侦,却沉沦于痛苦往事无法自拔。

    一句话,《夏日》是以刑警陈律为主角的犯罪推理小说,实际写的是你我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工作、婚姻、情感,以及每个人或早或晚都会遭遇的中年危机。

    和每年元旦都给自己制订一个新年计划一样,如歌这次计划写一个系列的小说集,共4部,每一部都是一个独立完整的故事,写陈律从一个初出茅庐的实习警员在刑侦生涯中逐渐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基层刑警的经历,大约算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

    《夏日的谎言》是第一部,也是整个系列的开篇。当初定下这个书名的时候,脑子里闪过一个好玩的念头,干脆每个故事都以季节命名,比如,下一个故事叫《秋日的私语》,然后是《冬季恋歌》,最后以《春之声/生》结尾,恰好暗合了世间万物夏长、秋收、冬杀、春生的自然规律,整个小说集就叫《四季歌》……嗯嗯,想一下而已,重名了。

    计划总归是计划,具体能不能把这4部全都写完,还要看各位同学的观感和反馈。不过就算写不完,也没什么遗憾的,因为还有另外一个故事正在酝酿中,至于写成续集还是单开一部都不妨碍故事的完整性。
    惭愧的是,虽然之前写过两部推理小说,但直到如今,我还是没有找到写此类小说的套路,最直接的感觉就是写的很累,尤其《夏日》的结尾部分——我不止一次地痛恨自己为什么要把所有人物的命运全部放在结尾一起交代。相信同样的题材放在大神手里,最多两三个月的时间就写完了,我却写了差不多两年,而且,故事里的很多情节都是真实发生在我身边的,由此可见,我真的缺乏写作天赋。可惜的是,天赋这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并不能通过后天的锻炼与勤勉努力而获得。

    有了天赋未必就会成功,但是没有天赋光靠努力,顶多落个好身体——郭德纲说的。

    我深以为然,况且,我还远远不够勤勉与努力。

    正因于此,每次发文,都倍感惶恐。好在我并不以写作为生,也没有肩负文以载道的重大使命,虽然之前的作品有的已经出版并影视化,有的即将出版,但我知道,那些都是侥幸。

    感谢所有垂青我的小说的同学们,感谢所有垂爱我的编辑老师们,感谢天涯莲蓬鬼话的版主大神和你们提供的如此包容广博的平台,让我侥幸实现了儿时关于写作的小小梦想。

    如果有新的同学不小心碰到了这个故事,不妨随便看看。

    谢谢你们!
    时针指向凌晨两点,赵苒依然毫无睡意。尽管她上床前特意泡了个热水澡,还趁热喝下一杯牛奶,此时已经困倦到顶点,无奈就是偏偏无法入睡。

    赵苒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失眠的,好像是突然某一天的夜里,躺在床上的她发现自己怎么也睡不着觉了,随之而来的,是发自内心深处的焦虑与彷徨。从那以后,她经常整夜整夜地凝视黑暗中的天花板,直至天色将明,才能迷迷糊糊地睡上一两个小时。

    按亮台灯,赵苒看向放在床头柜上的坤包,包里装着医生开的安眠药,最痛苦的那一阵子,她是靠这东西挺过来的。但是医生告诫,失眠症主要是由精神紧张和焦虑恐惧引起的,安眠药治标不治本,长期服用容易摄瘾。赵苒深以为然,最开始只吃一片就见效,后来增加到三片甚至四片才能勉强入睡,她不希望自己的后半生都依靠药物活着。

    盯着坤包看了一会儿,她强迫自己把心思从服药上移开,顺手调暗台灯的光线,摸出枕边的手机翻看起来……终于在晨曦浸透窗纱的时候,沉沉睡去。
    被铃声吵醒时,赵苒以为是手机设置的起床闹钟响了,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身体已经条件反射般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同时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轩轩,起床了!”

    喊了两遍没有回音,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周六,昨天晚上轩轩就被他爸爸接走了,拍了拍依然发沉的脑袋,看向墙上的挂钟,不到十一点半。

    铃声还在响,赵苒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来电人的姓名——纪红岩,不由得一阵心烦,按下通话键,没好气地道:“什么事?”

    “刚接到通知,上头临时决定成立一个检查组,你看能不能……”电话那头的男人陪着小心。

    赵苒没心情听他解释,直接问道:“要我把轩轩接回来?”

    “我实在是推不开……”

    “不用说了,你们在哪儿?”

    对方的声音立刻轻快起来:“在我家,徐州街这儿,你不用上楼,到了打电话,我带轩轩下去。”
    挂断电话,她才意识到这个难得的休息日又泡汤了,呆呆地失了会儿神,忽然抓起被子把头蒙进去,狠狠地大叫了一声:“啊——”

    街上到处都在施工,包裹着厚厚保温层的管子沿着齐腰深的沟渠远远铺陈开去,一眼望不到尽头,所有的车辆都挤在仅存的半边马路上,大量的路人骑着电动车见缝插针地在车辆间隙中穿行,全然不顾车主的鸣笛和咒骂。这种场面对实际驾龄不满半年偏又赶时间的赵苒来说,无异于上战场般的考验,接连绕了好几个路口,最终还是被堵在平时她认为车流比较少的一条路上。

    赵苒的印象中,这条马路前一阵子刚刚因为铺设光缆封闭了半个多月,没想到今天又被挖开了,似乎一夜之间整个城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她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么多条马路非得同时施工,就不能先后错开时间吗?市政部门难道从来没有考虑过一个数百万人口的城市交通拥堵和市民出行的问题吗?
    看看天空,厚重的乌云几乎覆盖了整个苍穹,空气闷得要命,似乎又要下雨。赵苒摇上车窗,打开空调,让冷风灌满整个车厢,然后慢慢松开刹车踏板,小心翼翼地随着车流一点一点往前蹭。

    中间电话不知响了多少次,都是纪红岩打来的,问她怎么还没到?赵苒说已经在路上了,连接了两次,不禁烦了,顺手按了静音,把手机扔到一边。

    终于拐进了徐州街路口,远远地看到纪红岩领着七岁的纪宇轩正站在楼下张望。

    “怎么才到?幸亏我提前给你打的电话。”纪红岩一边看表一边抱怨。

    “堵车。”赵苒淡淡地回了一句,弯腰抱住扑过来的儿子,问道,“作业写完了吗?”

    “昨天在学习班就写完了,老师也检查过了。”

    “中午吃饭了吗?”

    “吃了,爸爸买的汉堡。”

    “怎么又吃汉堡?不是告诉你了吗,别给孩子吃这些垃圾食品。”赵苒回头嗔道。
    “方便嘛,打个电话就送来了。”说话间,纪红岩注意到她的眼泡有些浮肿,眼角也有血丝,问道,“昨晚没睡好?”

    赵苒懒懒地嗯了一声。

    “精神不足就别开车,容易出事。”

    赵苒不耐烦地摆摆手:“不是说好了这两天你带孩子么?”

    “别提了,昨晚洛阳路的粤菜馆发生了一起食物中毒事件,今天早晨上头决定成立一个调查组,除了我们工商,还要联合税务、食药监、卫生防疫部门共同搞一次食品安全问题的大普查,就在咱们铁东区。”

    “洛阳路又不是你们所的辖区,怎么还劳动你到这位所长大人?”

    “我这个所长顶多就是个跑腿的,这次牵头的是铁东区区长,几个副组长也都是各个分局的一把手。”
    纪红岩左右瞅瞅,压低了声音道:“出去别乱传,那帮中毒的里面有一个是刘副市长的儿子,要不然你以为会有这么高的规格?我们分局局长在省城开会都被临时叫回来了,我着急让你来接轩轩,就是等一下要去接站。”

    “你们局长又不是没有司机……”说到一半,赵苒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向组织靠拢的心思她还是明白的。

    看到纪红岩要走,忙叫住他:“这个月的生活费打了吗?”

    “周四开完工资就打到你卡上了,有时间你查一下。”

    “快放暑假了,我给轩轩报了个假期补习班,学费五百,一人一半。”
    “轩轩才上一年级,不适合压这么重的担子,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让他多玩玩……”看到赵苒的眼神,纪红岩闭了嘴,乖乖掏钱:“二百五不好听,给你三百,嗯,到时候我不一定有时间接孩子下课。”

    赵苒不客气地接过去:“没指望过你,我报的全天托管班,下了班我去接,你有时间陪你的狐狸精去吧。”

    纪红岩皱了皱眉:“当着孩子的面,别说这些。”

    赵苒正要反唇相讥,忽然感到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什么,扭头望去,身侧的楼道里出来一个人,正是刚刚说到的狐狸精,手里拿着一杯可乐,聘聘婷婷地走到近前,冲赵苒笑道:“都到楼下了,怎么不上去坐坐?”
    “不了。”赵苒冷冷地把脸转向一边。

    狐狸精不以为意,蹲下去把手里的可乐递给轩轩:“你的饮料忘拿了。”

    轩轩没接,偷看了赵苒一眼,小声道:“可乐对牙齿不好,妈妈不让我喝,说这东西喝多了还容易得白血病。”

    狐狸精笑得花枝招展:“饮料而已,又不是毒药,怎么会得白血病?轩轩啊,要从小养成相信科学的好习惯,不能被那些迷信的观念误导了。”

    说着,把可乐塞到轩轩手里,站起身道:“你们慢慢聊,我去店里了。”朝纪红岩柔柔地摆了摆手,摇着纤细的腰肢走了。

    赵苒的不痛快瞬间攀升到了顶点,当着儿子的面不好发作,劈手夺下轩轩手中的可乐,四处找垃圾箱。

    “别浪费东西。”纪红岩见了,顺手接过来,叼着吸管大大地喝了一口。
    赵苒用力深吸了两口气,待到把心火平息下来,又觉得自己有些小气,既然已经离了婚,再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生气就不值了,可是看到对方光洁紧致的皮肤,不禁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还是年轻好啊。

    纪红岩上了自己的大众,从车窗里探出脑袋,道:“周三下午学校不上课,估计到时我也忙完了,那天我去接轩轩。”

    赵苒无精打采地点点头:“往南边去的几条街都修路呢。”

    “嗯,我走城西,从原来的机场辅路绕过去。轩轩,跟爸爸再见。”

    “爸爸再见。”

    随着大众轿车的远去,赵苒心中莫名地生出几分怅然,抬头朝城西的方向望去,那里的天空黑得厉害,似乎正酝酿着一场暴雨。
    先去吃饭,回来还有一章o(* ̄︶ ̄*)o
    雨点落下来的时候,李家祺顿住脚步,瞅瞅手中的雨伞,不由得回头望去。

    身后是一条正在扩建中的公路,以前是通往市郊机场的辅路,自从年初机场搬迁到海边的开发区,周边一带区域都被纳入了城乡一体化建设的改造规划,在拆迁老旧住宅的同时,这条路的南端也被打穿,连接到通往南站以及开发区的疏港公路上。目前工程尚未完工,道路中间的隔离护栏还没有竖起来,虽然路的两头都立着“前方施工禁止通行”的警示牌,但是警示牌两侧都有足够的空间令车辆通过,因此经常会有个别车主为了避开市内的交通拥堵特意从这里绕道出城。不过今天是休息日,整条路空荡荡的,一辆车也没有。

    李家祺翘首张望片刻,没有看到妻子冯丽的身影,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刚好一点,已经和对方分开二十分钟了。

    那就没必要折回去送伞了,李家祺在心里道,再有三五分钟妻子就能到家,自己就算现在立刻往回跑也来不及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撑开手中的雨伞,继续向前走去。
    其实除了时间来不及,真正令他不愿掉头回去的原因,是他实在不知怎样面对那个叫许桂芝的女人。

    就在二十分钟前,李家祺和冯丽刚刚爆发了两个人相识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起因就是许桂芝——冯丽的母亲。

    许桂芝是在春节过后冯丽刚刚确认怀孕时搬过来住的,虽然现在的年轻人早已不习惯与父母同住,但是李家祺的父母过世得早,对于岳母愿意过来照顾妻子的起居还是心怀感激的,于是早早收拾好了屋子。他知道岳母的腰不好,特意在客厅里支了一张折叠床,把仅有的一间卧室留给妻子和岳母住,自己晚上就睡那张折叠床。
    许桂芝出身于地地道道的工人家庭,嫁的丈夫也是个老实本分的普通工人,长年的劳作使她养成了做事麻利、手脚勤快的好习惯。每天天不亮就跑到两公里外的早市上去买顶着露水的头茬菜,隔三差五就拎回来一只鸡或几斤排骨,熬了汤给女儿女婿补身子,尽管菜钱都是找李家祺报销的,但不管怎么说,下了班就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李家祺感到心里也热乎乎的。

    不过私底下,李家祺还是很有些疑虑的。他太了解自己的这位岳母大人了,除了手脚勤快,强势、抠门,而且重男轻女,这些习俗也都在许桂芝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当初就因为看不上自己的家庭条件坚决不同意把女儿嫁给自己,若不是冯丽的以死相逼和自己的百般逢迎,这门婚事早就黄了。冯丽过门时一分钱陪嫁也没有带过来,而自己四处举债借到的十多万元彩礼全部被许桂芝留给了冯丽的弟弟冯硕,说是准备给他娶媳妇用,而彼时的冯硕初中还没有毕业。

    即便如此,许桂芝仍觉得亏了,女儿出嫁,连弟弟的一套婚房都没有挣回来,以至于两人结婚四年多,她登李家门的次数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

    好在冯丽没有遗传母亲的这些习性,四年来陪着李家祺省吃俭用口积肚攒,终于还清了结婚时欠下的债务。
    李家祺总有一种错觉,自己的妻子是水做的,温婉、恬静,无论对家人,还是对自己,性情都柔和得近乎逆来顺受,除了那次也是唯一一次——坚持嫁给自己而表现出来的抗争,其他时候更像一只离群的小兽,似乎随时会受到惊吓。每次看到冯丽怯生生的眼神,李家祺都想,能娶到这样的妻子,自己吃再多苦也都值了。

    不过该来的迟早会来,自从拆迁改造办公室公布了具体的房屋拆迁补偿金额后,一次和李家祺独处的时候,冯丽期期艾艾地说出了一个请求,能不能把即将到手的补偿金拿出一部分借给她弟弟冯硕做点小生意。

    “借多少?”李家祺并不感到突然,冯硕初中毕业后没有继续读高中,而是上了一所五年制大专技校,学的是动漫设计专业,却没有读完,只读了两年多就说什么也不再上学了,专业学的怎么样不知道,只知道这小子辍学后整天泡在网吧里玩游戏。
    “一半吧。”冯丽异常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整个补偿款的一半?”

    冯丽无声地点点头。

    他们现在住的房子原本是市线路器材厂的家属住宅,李家祺的父母生前都是该厂职工,房改的时候购买了产权,这是辛苦半生的父母留给儿子的唯一财产。如果没有这套房子,当初就算冯丽真的死在许桂芝面前,恐怕她也不会答应这门婚事。

    “那我们怎么办?”李家祺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妻子:“咱们家是搬迁,不是回迁,拆迁补偿款是用来买房子的,以现在的房价,就算是郊区的房子,这一半的钱连最小的户型都买不下来,将来我们住哪儿?”

    “暂时……租房住,你看行不行?”
    李家祺似乎看到岳母那张尖刻的嘴脸与妻子为难的表情重叠在一起,沉默片刻,道:“据我所知,你弟弟玩游戏买装备欠了不少钱,现在外面还有人追债,你能保证他不拿钱去填那个窟窿吗?”

    “可是,人家追上门要账了……”

    “看来你是知道这事的,对不起,这钱不能借。”

    眼看妻子要哭出来了,李家祺就把“为什么不找你妈替他还钱”这句话生生打住,改口道:“你弟弟今年19岁,已经是成年人了,成年人就应该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我们不能照顾他一辈子。你想想过去的四年时间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为了省钱,结婚的日期你特意选在冬天,因为可以不用穿婚纱;因为没钱,租不起饭店,酒席我们是在家里办的,只请了身边几个亲朋好友,连两桌人都没凑齐。为了还当初借来的彩礼钱,我们一个月至少有二十天在吃挂面,这四年里你一共买了不到十身衣服,还都是在夜市和路边摊买的,最贵的一件羽绒服不超过三百块钱,你穿上还开心得像过节一样。看看身边的朋友、同事,有谁像我们这样结婚后还挤在三十多平米的筒子楼里?更要命的是,这四年来我们连小孩都不敢要,因为我们养不起。现在终于把债还清了,马上就能换一间大点的房子,再有几个月我们的孩子也要出世了,就算我们不考虑自己,你希望我们的孩子出生后连个固定的住处都没有吗?”
    李家祺把已经哭成泪人的妻子搂在怀里,柔声道:“不知我前生做了多少善事,这辈子有幸娶到你,但是你嫁给我,太委屈了。我打算买了新房之后,给你补办一个婚礼,到时把所有的亲友都请来,好好地庆祝一下,这是我欠你的。”

    交谈的结果当天晚上就显现了,李家祺下班回到家后,发现和他预料的一样,灶是冷的,桌上是空的,许桂芝没有给他留饭。冯丽挺着肚子想给他做,被许桂芝拦住了,还把卧室的门摔得山响,下方便面的时候,他隔着门听到了妻子的抽泣声……
    今天的孕检结果很好,医生建议冯丽多运动,两个人就在前面的路口下了出租车,沿着路边慢慢往家走。扫兴的是,快到家时冯丽再次提到了借钱的话题,这些日子李家祺被这个话题折磨得烦不胜烦,他不理解妻子为什么只考虑母亲和弟弟而全然不顾自己的感受,就像亏欠着父母天大的情分一样,每次他都耐着性子搪塞过去,今天终于爆发了。大吵一通后,李家祺掉头就走,由于在气头上,忘了把手中的雨伞交给妻子。

    雨很快地大了,远处有一辆车迎面驶来。

    马路空旷,车开得飞快,当李家祺注意到路面有积水时,已经来不及躲避了,被飞驰而过的车辆溅了一身,回头看去,是辆蓝色的别克商务。
    他冲远去的别克骂了一声,掸掸衣角的滴水,转身推开路旁一家小饭馆的店门。自从许桂芝“罢工”之后,李家祺经常来这里解决晚饭,白天来吃饭还是第一次。

    大概错过了饭时,店里没有客人,只有饭馆老板的儿子,一个两岁多点的小男孩正趴在桌子上玩积木。

    饭馆老板是一对外地的小夫妻,丈夫负责后厨掌勺,妻子在前面迎来送往,来的多了,也就熟了:“呦,今天怎么这么早?”

    “今天家里有点事,不开火。”李家祺把雨伞收起来,戳在桌边。

    “嫂子快生了吧?”

    “早呢,刚五个多月。”

    “日子快着呢,几个月说到就到了。”老板娘指着一旁的儿子道,“感觉昨天还在怀里抱着呢,今天就长这么大了,秋天就该上幼儿园了。”
    “是快啊。”想起婚后四年的漫长生活,李家祺不由得感慨,一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啊,不也是转眼就过来了么。

    凭窗独酌,冯丽泫然垂泪的情景不自觉地浮现在眼前,李家祺微微有些后悔,妻子天生就不会拒绝别人,尤其面对一贯强势的母亲,更是很少能够坚持自己的主张,此时在家里,指不定又受到许桂芝怎样的责骂和刁难。

    但是在这件事上,他不打算妥协。

    天光幽暗,雨越下越大,仿佛整个世界都淹没在滂沱大雨中。忽的,一道红蓝相间的光影迅疾地从视野中划过,李家祺眨眨眼睛,向窗外看去,雨幕依旧,什么都没有。
    酒精的发散使身体温热起来,低落的情绪渐渐被驱散,抛开那些艰辛和不顺,生活中还是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比如那个即将出生的小生命。每次想到自己终于要有孩子了,他都激动不已。

    哗啦一声,一旁桌上的积木飞散到地上。转头看去,原来是小家伙反复搭建也弄不成自己想要的形状,发起了脾气。老板娘赶紧过来收拾,小家伙依然不依不饶,把妈妈捡到桌面上的积木四处乱扔,有一块差点砸到自己。

    还是女孩好,男孩太淘气了,如果能生一个像妻子那样安静乖巧的女孩,自己一定会把她疼到骨子里的。李家祺努力回想妻子腹部的形状,没错,是圆的,按老话说这就是生女孩的特征,如果是尖的,那多半怀的是男孩。

    抿下一口白酒,他微笑着望向窗外,雨越发温柔了。

    放在桌上的手机响起来,是冯丽的号码,按下通话键的时候,他想,自己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妻子一定吓坏了,肯定在担心自己怎么这么久还没有回家。

    奇怪的是,听筒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请问你认识这个手机号码的主人吗?”

    “这是我妻子的手机,你是谁?”李家祺莫名地想到不久前窗外划过的红蓝相间的光影。

    “我是交警三大队的,在你妻子的手机通讯里找到你的。”

    “交警……我妻子的手机怎么在你手上,她人呢?”

    “我们正要通知你,你妻子遇到了车祸。”
    自动道闸的横杆升起后,郭少卿顺手打开车灯,缓缓驶进金港大厦的地下车库入口,进入螺旋弯道时,他特意鸣了两声喇叭,以防对面有上坡不愿减速的冒失鬼突然冲出来。

    拐弯的地方应该安装几面广角镜的,在经历过两次剐蹭后,他特意找大厦的物业部门反应过这个问题,但是对方根本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没办法,这幢大厦太老了,上世纪的九十年代初期就已落成,是本市第一栋超过20层的单体建筑,曾经是各大公司开设办事处首选的写字楼。进入新世纪后,随着城南新区的建设和越来越多现代化办公大楼的崛起,金港大厦辉煌不再,各大知名公司纷纷迁走,如今留在这里的多是打着各种名义收费的培训班以及少量租不起豪华写字楼的小公司。大厦的产权不知易了多少手,以致物业管理每况愈下。
    进入地下车库,整栋建筑的衰败迹象随处可见,昏暗的照明,斑驳发霉的墙体,开裂的水泥地面……有的裂缝里竟渗出地下水来,车轮碾上去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吱声。

    郭少卿顶着不时闪烁的日光灯在车库里转了大半圈,终于在一个监控探头对面看到了他想找的那辆车,一台限量版的长安铃木迷你,酒红色的车身,奶白色的蓬顶,后挡风玻璃上贴着“新手”两个字。

    他把车挨着迷你停好,拿起放在后座上的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想了想,又从副驾前的储物箱里找出一个普通的纸袋,把礼品盒放进去,然后背上挎包,锁好车,走进电梯间。

    红色的电梯灯在22楼亮起,郭少卿迈步走出轿厢,如往常一样,他朝对面墙上看了一眼,那里镶嵌着一行金灿灿的大字——鲲鹏商贸有限公司。每个字都有近半人高,在狭窄逼仄的空间里,给人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郭少卿听公司里的老人说过,公司原来不叫这个名字,据说老板金满堂在某次商务讲座上听到了那个著名的“鹰的重生”的故事,就萌发了给公司改名的念头。最初想叫“雄鹰商贸”,但是考虑到国内有一家以生产移动通讯设备和家用电器制造闻名的TCE集团(Today Chinese Eagle——今天的中国雄鹰英文缩写),于是把名字改成了鲲鹏。

    更名似乎真的给金满堂带来了好运,公司的业务如今已从单一品牌的小家电代理拓展到整个日用快消品行业的全系列经营。公司扩张后没有另迁新址,因为金满堂笃信风水,认为这里是他发迹的地方,肇基之地,不可擅离。

    走进公司,左手边的玻璃门上贴着客服部几个字,数排带着耳麦话筒的小姑娘正对着面前的电脑忙碌,郭少卿朝最里面客服主管的格子间望去,位置是空的,赵苒不在格子间里。
    他收回目光,一路和同事打着招呼走到自己的座位,先把装有礼品盒的纸袋放进抽屉,然后打开挎包,整理好准备汇报的材料,朝金满堂的办公室走去。

    到了门口,却见平时一向敞开的门紧闭着,他有些诧异,问坐在外间的文员小芳:“老板有客人?”

    “嗯,刚进去的。”小芳道,“你要是不急就等一会儿吧。”

    “哦。”郭少卿向屋内看了一眼,透过百叶窗的缝隙,隐约能看到金满堂的大班台对面坐着两个人影。

    他犹豫了一下,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放下手里的材料,从抽屉里拿出纸袋,悄悄出了公司,沿着安全通道爬了两层楼梯,来到楼顶。
    不出所料,赵苒正独自站在天台边上,指间夹着一只燃到半截的香烟。

    公司是允许吸烟的,毕竟每天都要迎来送往大量的厂商销售人员,全面禁烟不现实,但赵苒不想在客户面前吸烟。

    女人抽烟会让人觉得轻佻,同时会降低初次见面的客户对自己的观感和亲和度,投诉客户更是如此。郭少卿一次无意中跑到天台撞见对方后,赵苒这么告诉他的。

    但是郭少卿不这样认为,他反倒觉得女人抽烟——确切地说,是赵苒抽烟——的样子很迷人,水润红唇衬着袅袅青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
    一支烟抽完,赵苒扔掉烟蒂,取出一块口香糖放进嘴里,似乎察觉到身后有人,回头看过来,见是郭少卿,不由得嗔道:“讨厌。”

    “不是故意偷窥啊,我刚刚上来。”郭少卿笑着走到对方身边。

    “你不是出差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就回来了,昨天在家休了一天。”

    “差事办得怎么样?”

    “还算顺利,找到两家物流公司,愿意在当地建中转仓,物流保障没问题,就是其中一家的报价比预算高出一成,不过我估计老板能同意。”
    “唉,老板每次都把难做的项目抛给你,你怎么不知道拒绝?”

    “再难也得有人做啊,遇到难题大家都往外推,生意只能越做越小,公司早晚得垮,说到底还是砸自己的饭碗。”

    “你境界高,当我没说。”赵苒吐掉口香糖,转身打算下楼。

    郭少卿忙拦住她,把手里的纸袋递过去:“给你的。”

    “什么东西?”

    “拆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赵苒疑惑地拆开包装,不由得吓了一跳,里面是香奈儿智慧紧肤系列的六件套化妆品套装,她在CBD广场的银珠购物中心见过这个系列,接近六千元的标价彻底浇灭了她的购买欲望,她抬起头,警惕地看向对方:“什么意思?”

    “这么紧张干什么?”郭少卿尽量把语气放得轻松,“本来是给我妹妹买的,但是她最近皮肤过敏,医生说不能用化妆品,就只好借花献佛了。”

    赵苒脸色一僵,把纸袋递回去:“那就等你妹妹好了再用。”

    郭少卿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这套说辞是他担心对方不肯接受时为了缓解尴尬特意设计的,没想到弄巧成拙了,忙道:“到时就过期了,等她好了我再给她买新的,这套……”

    “你送给别人吧。”
    “除了你……”郭少卿鼓了鼓勇气,道,“我没有其他人可送。”

    赵苒的脸色更难看了,咬着牙把纸袋往对方手里塞去,郭少卿死活不接。正争执着,赵苒身上的手机响起来,见是公司的座机号码,只好先接电话。

    “赵姐,你去哪儿了?赶快回来一趟,有人找你。”对面是小芳的声音,听起来颇为紧张。

    这么着急应该是碰到投诉客户了,不过赵苒有些奇怪,为什么不是客服部自己手下的小姑娘给自己打电话,难道投诉到老板那里了,不由得问道:“什么类型的客户,知道投诉内容吗?”

    “不是客户投诉,是警察找你,我安排他们去会议室等你了。”

    “警察?”赵苒有点发蒙:“好,我马上过去。”
    来到会议室门前,赵苒没有立刻进去,刚才下楼有点急,稍微有些气喘,她在门前伫立了片刻,呼吸调匀之后,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抬手推门的时候,才发现手里仍拎着装有化妆品的纸袋。

    屋子里有两个人,坐在长条会议桌对面,都穿着便服,靠近门口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腰杆挺得笔直,面前摊开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本子上横着一支笔。

    在他右手边隔了一个座位,是个脸颊削瘦的中年人,四十来岁的样子,额间的川字纹很深,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有了两个烟头,此时手里还夹着一支刚点燃不久的香烟。听到门响,两人同时望过来。
    赵苒放下纸袋,先到饮水机前接了两杯水,送至二人面前,然后在长条桌对面坐下:“两位好,我是鲲鹏商贸的客服主管赵苒,请问找我有什么事?”

    “赵女士你好,我们是铁东分局的,我姓陈,这位是韩警官。”

    年轻人掏出警察证,赵苒看到照片下面印着他的姓名,叫陈律。一旁被称为韩警官的中年人只点了下头,没有出示证件。

    谈话是由年轻的警察陈律主导的:“我们有几个问题想咨询你,可以开始吗?”

    “哦,可以。”赵苒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
    “不用紧张,”陈律冲她微笑了一下,问道,“纪红岩你认识吧?”

    “他是我前夫。”

    “你们什么时候离的婚?”

    “2015年12月4号。”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前天中午……嗯,你们找我就是想了解关于他的事情吗?”

    “不全是,”陈律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只录音笔,按下开关,放在桌上:“接下来的谈话内容需要录音,希望你能理解。”
    看到录音笔,赵苒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了:“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吗?”

    陈律道:“前天中午,城西发生了一起恶性交通事故,造成两人死亡,经确认,其中一人就是纪红岩。”

    赵苒一下子捂住了嘴巴,震惊地望着面前的两个人。陈律微微抿起嘴角,似乎在等待自己消化这个信息。那个韩警官则一语不发,大口吸着烟,吐出的烟雾几乎把整张脸遮住了,赵苒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隐约感觉对方的心思并不在这里。

    “事情是这样的——”

    停了片刻,陈律继续道:“前天中午一点半左右,一辆别克商务车沿城西机场辅路由南向北行驶,经过一处弯道时,遇到一辆由北向南行驶的大众轿车。根据报案人的陈述,当时大众轿车没有沿着弯道转向,而是脱离了自己的车道,朝对面的别克逆行过来,别克紧急避让,冲下了路肩,大众轿车撞在别克车后不远的路边矮墙上,驾驶员当场死亡。”
    “你的意思是,纪红岩是自己开车撞到墙上的?”

    “是的,交警部门的事故勘查结果与报案人的陈述内容一致,另外,现场没有发现大众轿车的刹车痕迹。”

    “怎么会这样?纪红岩驾龄快二十年了,从来没有出过事故……呃,你刚才说有两个死者,另一个死者是谁?”

    “别克车避开了纪红岩驾驶的大众,但是没有避开恰好经过这里的一名路人。这名路人是个孕妇,怀孕五个月了,所以,准确地说,这起事故一共死了三条性命。”

    “啊——”赵苒再次掩住了嘴巴。
    “讲讲你最后见到纪红岩的情景吧,据我们了解,发生车祸前,也就是当天中午前后,纪红岩给你打了七八个电话,其中有三次接通。”

    “那天我是去接孩子的,离婚后孩子一直跟着我过,休息日他爸爸有时候会把孩子接过去带一两天……”

    “打断一下,请问是男孩女孩,今年多大?”

    “男孩,小名叫轩轩,今年六岁半,刚上小学一年级。”

    “嗯,你继续。”

    “头一天晚上我加班,孩子是他直接从学习班接走的,我俩没见面,只通了一个电话,本来约好了这个周末他带孩子,但是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他突然临时有事,打电话让我把轩轩接回来。”
    “临时有事是指?”

    “听说准备调查一起食物中毒事件,他下午要去南站接主管局长,没时间带孩子,所以给我打了电话。”

    “你们见面时有没有发现他的情绪,有和平时不太一样的地方?”

    赵苒仔细回忆当时的情景:“其实当时我们没说几句话,我问他这个月的生活费打没打,他说打了。我告诉他给轩轩报了个暑期补习班,学费五百,按照之前的商定,所有关于孩子的费用,我俩各付一半,不过他嫌二百五不好听,给了我三百,临走时还说周三下午来接轩轩,嗯,就是这些,没觉得他什么地方和平时不一样。”

    “也就是说,你只和纪红岩见了一面,接到孩子就分开了?”

    “是的。”
    “你们见面有多长时间?”

    “顶多十分钟,他着急去南站接局长,哦,对了……”

    “什么?”

    “我不是唯一一个最后见到纪红岩的人。”

    “你指艾薇?”

    “是的,那天她也在。”赵苒脑子里浮现出狐狸精姣好的面孔,补充道,“临走的时候她还跟我和轩轩打了个招呼。”

    “我们已经找过她了。”

    “哦。”赵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短暂的沉默后,陈律问道:“听说你平时睡眠不太好?”

    赵苒愣了一下,说:“我是做客服的,这行压力大,经常加班。”

    “吃过安眠药吗?”

    赵苒不知对方为何突然谈到这个话题,不过还是实话实说:“以前经常吃,近期只是偶尔吃,安眠药吃多了容易上瘾,而且药效会越来越弱,我不想对它产生依赖。”

    “最近一周吃了吗?”

    “没有,周五晚上我加班到十点多,因为第二天休息,就没吃,但是不吃又很难过,直到早上天亮了才睡着。”

    “你平时带在身上吗?”

    “什么?”

    “安眠药。”
    “哦,带着,平时放在包里。”赵苒疑惑地看向对方,问道,“包在办公室,需要拿过来吗?”

    “麻烦你。”

    “稍等一下。”赵苒拎起桌上的纸袋,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不在那个袋子里吗?”那个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的韩警官忽然问了一句。

    赵苒一愣:“啊,这个不是……”说着,把装着化妆品的包装盒从袋子拿出来,问道,“用打开吗?”

    “不用了。”对方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随手把燃尽的烟蒂摁在烟灰缸里。
    从看守所回来的路上,徐淼发现蜷在副驾驶的刘丹精神有些萎靡,他以为是天气闷热导致的,顺手打开空凋,正准备关上车窗时,刘丹在座位上挺了挺身子:“开着吧,徐律师,通通风挺好。”

    “困了就眯一会儿吧,到了公司我叫你。”

    “不困,就是有点累了。”

    “穿着高跟鞋在外面跑一天能不累?别说你,我每周都坚持健身,今天跟你跑了一大圈下来,腿都快断了。”

    “真要谢谢你呢,徐律师,今天多亏有你,要是我一个人来,他们准不让我见人。”
    “一般来说,在法院判决之前,除了辩护律师,看守所是不允许其他人与嫌疑人见面的,主要是防止串供。不过胡中兴在本市没有亲属,你又是他的单位领导,这个其他人里面不包含你,只不过需要提供证明材料,并且要预约,不是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

    “所以才要谢谢你呢,这趟没白跑,回去我也好跟邱总交差了。”

    徐淼侧头看了看她,淡青色的衬衣,深灰色的职业套裙,保养得宜的肌肤,配上一头利落的齐耳短发,整个人显得很干练,只是神色间难以掩饰的倦意和眼角轻微的皱纹暴露了年龄——她已不再年轻了。

    徐淼移开目光,笑了一声:“谢什么,我跟你们邱总是大学同学,相互利用是应该的,倒是你这个总经办主任,他给你开了多少钱,值得你这么替他卖命?”
    “邱总是我的老板嘛,这条命不卖给老板卖给谁?”

    “那你可要小心了,邱志达就是个雁过拔毛的主儿,不把你身上的最后一丝剩余价值榨出来不算完。上学那会儿哥几个里面就数他最精,自从进了你们TCE公司,哥几个连同我们的亲友家里,所有的电器只要TCE有的全都换成TCE了。当初我结婚买家电的时候,他还没当上分公司总经理呢,好像是……什么职位来着?”

    “区域经理,”刘丹道,“手底下管着七名销售代表,我就是那个时候进公司的,之后一直跟着邱总。”
    “嗯,当时我媳妇本来相中了一台进口电视,什么牌子我忘了,反正货款都缴了,只等商场送货了,结果他背地里找到商场把货款退了,换成了全堂的TCE,不光电视,连冰箱空凋洗衣机一起给拉来了,说是到月底了帮他冲销量,你说他一个月几百万的业绩就差我这几台电器吗?那个洗衣机用了不到半年就坏了,修了几次也没修好,现在还在地下室扔着呢,气得我媳妇想起来一次就骂他一次。”

    刘丹笑得扶着座位直喘气。

    “对了,你不是也做到区域经理了吗,怎么转到总经办了?”

    “我酒量好算不算理由?”

    “不算,你们做销售的都能喝,随便拎出来一个都能灌我七八个来回。”
    “唉,”刘丹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做销售压力太大了,过去管理不完善的时候还有人情可讲,比如这个月的销售业绩比较好,可以私下里截留一部分销量,等到下个月销量不好的时候报上去,因为那时考核的是全年的销售业绩,只要完成年初定的指标就好。领导知道了也睁一眼闭一眼,有时还会帮我们遮掩,因为他们往上面报销量的时候也经常这么干。但是现在不同了,数据化管理之后,每个人每一天的销量都能在网上查到,对销售人员也是一个月一考核,采取的是末位淘汰制,不管你之前的任务做得多好,只要连续三个月排名进入公司的后百分之三十,公司就跟你自动解约,领导想维护我们也做不到。”

    大概是年龄的问题吧,徐淼心道,尤其对女人来说,精力再充沛也是有限的,至少要分出很大一部分去照顾家庭。他隐约听说刘丹家里有老人长年卧病在床,负担比一般人要重,再次瞥了一眼对方眼角的皱纹,随口把话岔开:“末位淘汰,够残酷的,对了,公司这么做,不违反劳动法么?”
    “劳动合同上清清楚楚写明了这些条款,大家都是自愿签的。”

    “自愿?”

    刘丹的神色有些落寞:“不自愿又能怎么样?现在市场竞争这么激烈,每个企业都是一样的。”

    车厢里沉默下来,一时间两人都没什么话说,似乎为了打破这种气氛,刘丹笑道:“对了,徐律师,我们邱总不是总让你照顾他的生意么,这次你可以狠狠地宰他一回了。”

    徐淼一手操控着方向盘,一手摸着下巴,沉吟道:“交通肇事的案子通常没有什么复杂的案情,只要交警部门的责任认定出来了,保险公司该怎么赔就怎么赔,法庭也是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中间不存在找人说情的地方。你们邱总这次给我打电话也是想了解一下案情的进展,并不是委托我做辩护律师,连法律顾问都算不上,顶多是给朋友帮忙,所以我虽然很想宰他一顿,也找不着借口。”
    “我不是指这个官司。”

    “那是什么?”

    “邱总升职了,你不知道?”

    “我们俩有大半年没见面了,这个案子也是在电话里谈的。”徐淼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来,“他现在已经是分公司的总经理了,再往上升是不是该进大区了?”

    “没错,是TCE北方大区销售总监,在这个位置上,就算不再继续奋斗,只要不犯什么明显的错误,基本上可以让TCE养老了。”刘丹满脸的艳羡之色。

    “哈哈,这次真要让他多放点血了。”
    二人赶回位于城南的TCE公司,已经接近下班时间了,邱志达正在办公室里等着他们。

    “辛苦了!”一进门,邱志达就热情地站起身,张开双臂打算给徐淼一个拥抱。

    “太肉麻了。”徐淼忙不迭地推开他。

    “听说你前一阵子进修去了?”

    “报了个培训班,主要是针对合同法和企业知识产权这一块,顺便把这么多年学到的知识系统地梳理一下,没想到一学就是八个月,刚回来就接到你的电话。”

    “怎么样,兄弟够意思吧?”邱志达得意地冲他扬了扬眉毛,“我这儿八百年碰不到一场官司,碰到了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你这个大律师。”
    “你还好意思说?这算什么案子?一分钱不花就把我支使得乱转,还真把自己当雇主了?你要是真想照顾我,就把你们TCE公司委托法律顾问的合约签到我们事务所,我就不用辛辛苦苦地去挣那点诉讼费了。”

    “嗯,可以考虑,先把你们律所的资质证明报过来,等我再努力奋斗个三五十年,当上了TCE的CEO,会在集团董事会上讨论你这个提议。”

    “看来我是等不到这一天了。”徐淼拉了把椅子在刘丹对面坐下。

    邱志达不再玩笑,目光在两人间游移了一下,落在刘丹脸上:“见到小胡没有?”

    “见到了。”刘丹点头。

    “怎么样,他在里面?”
    “徐律师和那儿的人比较熟,情况比我更清楚,还是请徐律师说吧。”

    “目前的情况还好,”徐淼道,“我已经关照管教了,让他跟同监舍的号长打了招呼,胡中兴不会吃苦头的。”

    见邱志达面有忧色,徐淼笑道:“放心吧,看守所没你想的那么恐怖,现在大家的法律意识提高了,在法院正式判决下来之前,所有人都是犯罪嫌疑人,而不是真正的罪犯,就算日后判决下来进了监狱,基本的人权还是有保障的。”

    邱志达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道:“上个周末我没在市内,我是周一回来才知道这事的,你们给我讲讲,这起事故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淼以为刘丹会接过话头,等了一会儿却没听到对方开口,斜眼望去,见她的目光虚虚地凝在身前某一点上,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只好自己说下去:“为了防止警方做笔录的时候有所遗漏,整个过程我仔细询问胡中兴了,他周五下班后开着你们公司的别克商务车去开发区给当地的几家经销商送促销品,到了那边天已经晚了,就在开发区住了一宿。周六上午送完促销品,中午回来正赶上城南堵车,于是打算从城西的原机场辅路绕道回公司,经过一处弯道的时候,对面来了一辆大众轿车,没有顺着弯道打转向,直接冲他开过来了。据他回忆,当时双方的车速都在80迈以上,由于事发突然,加上天正下雨,他下意识地往旁边打了把方向,大众紧贴着他的车过去了,然后听见咣的一声。这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撞人了,以为那声响是大众撞在墙上发出来的。当他下车察看时,才发现自己车后躺着一个人,浑身是血……”

    “听说是个孕妇?”

    “是的,她叫冯丽。”

    见邱志达没有提出新的疑问,徐淼继续道:“胡中兴立刻打电话报案,同时给120急救中心和——”他向对面的刘丹示意了一下,“你们的刘主任,打了电话。”
    此时刘丹似乎刚回过神,有些机械地道:“当时大概是一点四十分左右,雨下的正大,路上又堵车,等我赶过去的时候,小胡已经被警察带走了,两名伤者也被120送去医院了,后来听说,那个大众司机当场就死了,冯丽是在送医途中死亡的。”

    “让小胡去开发区送赠品是周五下班时我临时安排的,因为那边的经销商决定周六周日搞活动促销,早知这样……”邱志达懊恼地握了下拳头。

    徐淼安慰道:“没必要自责,这种事谁都无法提前预料。”

    “对了,”邱志达问道:“那个大众车的司机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跑到对面车道来了?开车时睡着了?”
    徐淼点头:“还真让你说中了,那人叫纪红岩,是铁东区工商分局红星所的所长,确实是开车时睡着了,但不是因为疲劳驾驶造成的。”

    “那因为什么?”

    “听说警方在他的血液中检测出安眠药的成分。”

    “哦?”

    “具体情况还不太清楚,我们询问的是处理事故的交警部门,对方说这个案子已经移交给分局刑警了,我和刘主任因为赶时间去看守所看望胡中兴,还没来得及去分局,回头我了解一下。”

    邱志达诧异道:“变成刑事案件了?”
    “在道路上发生重大交通事故,致人重伤、死亡或者使公私财产蒙受重大损失,就已经触犯交通肇事罪了,本身就是刑事案件。但是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首先,胡中兴当天没有饮酒,肇事后也没有选择逃逸,而是第一时间报警并保护现场,这些都是有利条件。如果他当天是酒后驾驶或者肇事后逃逸,量刑至少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可能还要更高。其次是划分责任,造成这起事故的诱因是那辆大众轿车,如果对方转弯时没有逆行,后面的事故就不会发生,当然胡中兴也存在车速过快和瞭望不足的过失,但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负整个事故的全部责任。至于纪红岩为什么开车吃安眠药,那是警方的事,和咱们没有关系。对了,那辆别克的保险额度是多少?”

    “不算交强,三者的理赔金额是一百万。”

    “应该够了,后期办理赔偿时,可能会涉及到保险公司免责的部分,具体情况要等交警部门的事故责任认定,到时候这部分的赔偿就需要TCE公司出了,当然,公司有向胡中兴追偿的权利。”
    邱志达迟疑了一下,问道:“小胡不用坐牢吧?”

    “没那么严重,如果不出现特殊情况,加上各方面理赔顺利的话,嗯,最好能让受害人家属签一份交通事故谅解书,那么庭审过后,胡中兴就能出来了。”

    “不用坐牢就好,赔偿是应该的。”邱志达点点头,随即望向刘丹,“见到冯丽的家属了吗?”

    “那天在医院就见到了,亲戚朋友去了一大帮,嗯,其他人还好,主要是她的母亲和弟弟,闹得很凶。”


    徐淼笑了一下:“无非是想借机多要点钱罢了。”
    刘丹连连点头:“我觉得也是这个意思,她母亲只看了一眼女儿的尸体就出来了,嚎了半天也没挤出多少眼泪,倒是冯丽的丈夫哭晕过去了,醒来之后还在找妻子,要不是旁边有人劝着,估计他得哭死在太平间里。”

    邱志达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说,人家一个大活人,还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下子全没了,家属闹一闹也在情理之中。同样的事情放到你我身上,恐怕比人家闹得还凶。最近公司的事情比较多,这件事就拜托二位了,如果涉及到刚才说的保险公司免责部分,随时告诉我,我好向公司打报告单独申请这块费用。”

    刘丹提醒道:“小胡的驾照吊销了,出来之后就算公司不与他解除劳动合同,他也不能继续开车了,咱们是不是考虑再招一名司机?”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刘主任,这事你转告何蜜琳让她去办吧,我记得她那儿有之前的招聘档案,看看有合适的没有。你主要负责和冯丽家属的沟通工作,务必要让他们把谅解书签了,小胡毕竟是公司的员工,咱们该尽力的地方一定要尽力。还有,这周六公司要召开经销商年会,你近期就把精力放在这两项上吧,其他事情安排下面的人去做。”

    刘丹答应一声,见没有别的吩咐,推开门去了。

    邱志达拿起桌上的香烟,打开递给徐淼一支,自己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徐淼掏出打火机帮他点燃,笑道:“对了,还没恭喜你高升呢。”

    “听刘主任说的?”

    徐淼点头:“什么时候走马上任?”
    邱志达用夹着烟的手指挠了挠额角:“手里还有点事情没处理完,另外,要等新经理从总部那边过来,交接了工作才能走。”

    “你们公司的惯例不是由老经理向上面推荐自己手下的人选么?不但有经验,熟悉当地业务,而且容易理顺公司内部关系,我记得你当初就是这么上来的,这回怎么改空降了?”

    “那都是陈年的老黄历了,现在光有经验和熟悉业务不管用了,这几年总部招了大批的管理培训生,如今在基层岗位锻炼得差不多了,这会儿该接班了。”

    “国外的先进经验不见得适合我们国情,虽然我不懂销售,但是管培生除了自身素质和学历高点,我看不出这种速成化的管理人员能给企业发展带来什么好处。”
    “现在到处都在推行企业队伍年轻化,你知不知道我们家电行业的从业员工平均年龄是多少?”

    徐淼摇头。

    邱志达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吐出一个数字:“31岁。”

    “这么年轻?”

    “和互联网行业比起来就不年轻了,四年前Facebook的员工平均年龄就达到了28岁,谷歌是29岁,听说过Epic Games吗?”

    “这是美国的一家游戏制作团队,我玩过他们开发的《战争机器》。”

    “他们的平均年龄只有26岁。”

    “我们都老了?”想起自己半个月前过的35岁生日,徐淼有些发愣。

    “不是老了,是被行业淘汰了。”
    邱志达脸上浮现出落寞的神情,徐淼感到似曾相识,不久前刘丹说起大家自愿签署末位淘汰合同的时候,脸上也出现过同样的神情。据他所知,刘丹比自己和邱志达都大了两岁。一句近期在网络上流行的话一下子从脑子里冒出来——在这个时代,你的工作会背叛你,你的行业会背叛你,你的专业会背叛你,唯一不会背叛的,是你的认知和能力。

    “就没有什么行业是人越老越值钱的吗?”徐淼不禁皱眉道。

    “有啊,中医就是,年纪越大给你把脉你心里越踏实,换个二十几岁的小年轻坐在那儿,开出的方子你喝得放心吗?”
    “说的也是。”徐淼点头,呆呆出了会儿神,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前两天我碰到潘广洲了,他这几年一直在南方,上个月才回来,说好久没有看到咱们同学了,想把大家聚到一块热闹热闹,人由我和潘广洲联系,你负责买单就好。”

    “凭什么?”

    邱志达话刚出口,徐淼就恶狠狠地看向他:“你都升总监了,还不该请客?”

    “好好,我买单。”邱志达只好投降。

    “时间是周日晚上,正好你们的年会也开完了,饭店还没订,订好了通知你。”
    徐淼满意地吐出个烟圈,来回踱了几步,目光落在一旁的书柜上。那里摆着一张照片,拍的是夜幕下的一处海湾,由于用了慢门,本应漆黑如墨的夜空变得清澈湛蓝,满天星斗拖着长长的轨迹组成一幅奇妙的同心圆,最神奇的是近岸的海水,仿佛被倾倒了荧光剂,发出迷雾般的蓝色幽光,显得浪漫而神秘。

    “你还在玩摄影?”徐淼看着照片道。

    “现在哪有这时间?”邱志达顺着方向看去,说,“那是三年前拍的,为了拍这张照片,我在当地的一家客栈住了差不多一个星期。”

    “这地方在哪儿?”
    “就在咱们开发区,当地人管那儿叫月亮湾,海水沙滩都特别干净,风景也不错,关键是没有其他景区那么多人,有机会带你去那儿游泳,比市里的游泳馆强多了。唯一不好的就是那地方电压不太稳,偶尔会停电,我还帮客栈老板换过电源开关呢。”

    两人正说着,办公室的门一开,走进来一位打扮入时的年轻女郎:“邱总,这是你要的司机档案……呦,怎么这么大的烟!”说着,蹬蹬跑到窗前,把能开的几扇窗户全部推开,晚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桌上的纸质文件哗哗直响。

    徐淼的目光被她吸引过去,同样是淡青色衬衣和深灰色的职业套裙,在她身上穿出了与刘丹截然不同的韵味。
    大概就是邱志达刚才提到的何蜜琳了,徐淼心道,这家伙什么时候招来这么漂亮的一个下属?朝邱志达窥去,黄昏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把他原本就很耐看的五官勾勒得更加棱角分明。

    这家伙一点都没老,徐淼在心里叹了一声,摁灭了香烟,站起身道:“你忙吧,我走了,别忘了周日晚上,不许开车,潘广洲说了,要找你要喝个痛快,对了,把你老婆也带来。”

    “同学会还带家属?”

    “狗屁的家属,当初班上那么多同学,就成了你们这一对,肖婷要不是你老婆,还轮得着你通知她?”
    狭窄的客厅里摆着一套廉价的组合柜,柜子旁边支着一张简易折叠床,李家祺坐在床边,久久地凝视着挂在对面墙上的照片。

    眼泪早已哭干了,视线有些模糊,他拼命瞪大眼睛,努力地看清照片。画面里的男人把耳朵贴在妻子隆起的腹部上,似乎在倾听肚皮里面那个小生命的心跳,妻子垂下头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的丈夫,两人脸上的幸福之情溢于言表。

    这是李家祺还完最后一笔欠款后特意拉着妻子拍的写真,以此纪念那段共同走过的日子。照片挂到墙上的那天,距今还不到一个月,昔日的欢声笑语似乎依然在耳边回响:

    “你想要男孩女孩?”

    “女孩。”
    “骗人,你是李家的三代独苗,生了女孩怎么传宗接代?怀孕好辛苦,我可不想要二胎。”

    “不要二胎,有这一个就好。”

    “那你还想要女孩?”

    “嗯。”

    “你上辈子有情人?”

    “我上辈子打了一辈子光棍,你信不信?”

    “不信。”

    “那就没办法了。”

    “为什么想要女儿?不许说谎。”

    “女孩贴心嘛,是爹妈的小棉袄,嗯,最好长得像你。”

    “都说男孩长相随妈妈,女孩随爸爸,哎呀,你嫌我丑,所以才想要女孩。”

    “胡说……”

    “李家祺——你居然嫌我丑!”

    “没有……”

    “你有!我要罚你。”

    “罚什么?”

    “罚你……给我做红烧猪蹄,好久没吃猪蹄了,馋了,还有你炖的胖鱼头……”

    “好好,我做,还有什么?”

    “我想想……呀,又抽筋了,快帮我揉揉……不行,脚凉,给我捂捂。”
    冰凉的脚丫伸进温暖的怀里,妻子闭上眼睛满足地发出猫一样的呻吟。窗外树影婆娑,新月如钩。

    “我知道,你心里想要男孩的,你这么说是怕我生不出男孩难过,特意安慰我的。”

    “没有,我真的喜欢女孩,男孩太淘气了。”

    “唉,我上辈子做了什么,让我今生遇到你。”

    ……

    李家祺头抵在床沿上,发出野兽垂死时绝望的哀嚎,极度的悔恨和无以名状的悲恸毒蛇般噬咬着早已破碎成千疮百孔的心。为什么要和妻子争吵?小舅子想借钱,拿去就是了。租房就租房,自幼就已习惯了经济拮据的苦日子和由此遭受的世人的白眼,为什么偏要为了换个大房子而负气离去?
    妻子的心跳是在送医途中停止的——如果能早送来半个小时,情况就不一样了,至少,还有抢救的机会——医生说这句话时,脸上的神情和外面的天色一样阴郁。

    如果能提前半个小时……不,不需要那么久,如果刚刚下雨的时候,自己就立刻跑回去给妻子送伞,也许就能躲过这场致命的车祸,如果当时没有和妻子争吵,如果自己没有抛下妻子转身离去,也许这场车祸根本就不会发生……

    可是,世上没有如果。

    原来,世上最残忍的东西,是时间。

    想到时间,李家祺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自己遗漏了某件重要的事情,自从车祸发生后,这种奇怪的感觉一直萦绕着自己,可是仔细琢磨的时候,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环顾四周,一切冰冷如昨,屋子里静悄悄的,家里只有自己,许桂芝在妻子车祸当天就搬回去住了,如今陪伴自己的,是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独。

    那件事是什么?明明有东西在脑子里闪了过去,应该是一条至关重要的信息,为什么偏偏抓不住?

    “啊——”

    李家祺痛苦地撕扯自己的头发,眼前再次浮现出妻子那张凝固了车祸瞬间的惊恐面容……

    这个卑劣不公的世界,你夺走了我唯一的亲人!

    算了,与永恒的死亡比起来,没有什么事情是重要的。黑暗已经降临,我的世界就此沉沦……
    李家祺艰难地站起身,来到厨房,灶台下面放着一个液化气罐,是上周新换的。他脚步僵硬地走过去,接了一锅水放在炉灶上,拧开液化气罐的安全阀,点火,待到无数细小的气泡从锅底升起,找出一匝挂面扔进锅里,然后走回客厅,静静地躺在折叠床上。

    水沸腾起来,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面条在锅内翻滚,随着淀粉的溶解,泛起大量白色的泡沫。很快,泡沫溢出锅沿,洒在炉灶上,蓝色的火苗瞬间变得橙红,片刻之后,泡沫完全扑灭了火苗,乙硫醇独有的臭味迅速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亲爱的,等等我,我来找你了……
    缓缓合上双眼,感官在静谧的房间里变得敏锐起来,心脏跳动的砰砰声,炉灶发出的咝咝声,仿佛就响在耳边。嘀嗒、嘀嗒——另一个声音加入进来,是墙上的挂钟秒针行进的声音。与此同时,怪异的感觉又出现了,且比以往更加清晰。

    那件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嘀嗒——

    到底是什么?

    嘀嗒——

    那仿佛是身处另一个世界的妻子传递给自己的提示。

    嘀嗒——
    蓦然间,一道闪电从脑海中划过,是时间!一个至关重要的时间,一个与妻子发生车祸有关的时间!

    李家祺猛地睁开眼,想从床上坐起来,却发现手脚麻痹得不听使唤了,不光是手脚,整个胸口也是麻的,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顿时,李家祺心中被巨大的恐惧淹没,自己还不能死,至少在弄清那件事之前还不能死。

    他拼尽全身的力气大叫,嗓子里只发出微弱的呃呃声,视线渐渐模糊,各种感觉也慢慢离身体而去,此时唯一能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绝望。

    不知是不是错觉,意识消失前,他听到屋门方向传来了开锁的声音……
    经历了一连数日的阴雨,终于迎来了久违的阳光。陈律靠在路边的护栏上,百无聊赖地打量着面前的CBD广场。午休时间已过,现在正是一天中气温最高的时候,偌大的广场只有一群鸽子在悠闲地觅食,发出咕咕的声音,人们都躲进空凋房去吹冷气了。广场四周汇集了这个城市百分之八十的写字楼,胡中兴供职的TCE公司就在东边那栋最豪华的银珠大厦的十一层。

    交警部门转过来的资料显示,胡中兴是6·30交通肇事案的重要责任人,他在给公司送货的过程中为了躲避对面来车撞死了一名孕妇,但这并不是此案的关键,此案的关键在于导致这起车祸的罪魁祸首——纪红岩体内的安眠药是从哪里来的?陈律要做的就是厘清这到底是一起普通的交通意外,还是一个带有预谋的刑事案件。

    准确地说,这个案子不是派给自己的,陈律心里清楚,自己的作用是协助调查,说白了就是跑腿的——刚从警校毕业半年的新人是没有资格独立办案的,所有的新人都要经过老人手把手的传帮带才能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基层刑警。
    韩长庚,才是这起案件的真正负责人。一想到这个名字,陈律就头疼不已,自从第一次见面拒绝自己叫他师父,陈律就觉察到了对方的难缠。

    “不要叫我师父,你我只是搭档,叫我老韩就好,你的师父是老周。”韩长庚一句话就在两人之间竖起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如果不是老周上个月体检时查出了肺部结节,需要住院手术,陈律才不愿和这个木头一样的家伙做搭档。

    木头,是陈律背地里给韩长庚起的外号。因为他发现对方除了不喜言辞,而且什么时候见到都给人一种心事重重的感觉,那张满是忧愁的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第二种表情,这家伙似乎天生就不会笑。
    老周就不同了,虽然这位老刑警在队里的破案率不高,勉强属于中游水平,但是待人亲和,不藏私,凡是自己会的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陈律。作为引路人,他对陈律的生活也很关心,半年来的朝夕相处,两人混得比爷俩儿还熟,老周甚至把自己当幼师的侄女介绍给陈律,虽然最终没能和那个女孩走到一起,但无论于公于私,陈律都愿意发自内心地喊老周一声师父。

    对于接替自己的韩长庚,老周也不清楚对方的底细,只听说这家伙是从市局下放出来的,至于什么原因就不知道了。老周临走的时候,特意把陈律叫到无人的地方,嘱咐他机灵点,尽量和韩长庚搞好关系,上面的人不管什么原因下到基层,总有很多看不顺眼的地方。

    接下来差不多一周的时间里,陈律方知老周多虑了,韩长庚这人别说挑刺,自己连他的面都很少见到,加起来总共说话没超过二十句。除了队里例行的案情通报会,平时干脆连对方的影子都摸不着,也不知这家伙整天在忙什么。
    奇怪的是,一向对下属偷懒耍滑现象深恶痛绝的队长钟庆魁似乎对此视而不见,陈律猜测,如果不是最近队里的积案太多导致人手不够用,眼下这个案子应该不会如此轻易地抛给他们。

    最让陈律无语的则是今天,中午临下班的时候,接连三天没去队里报到的韩长庚忽然打来电话,约自己到城南CBD广场见面,说是汇总一下案情,以至于自己连午饭都没顾上吃就匆匆赶来了,可是眼下距约定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分钟,这家伙仍没有露面。

    看了一眼头顶明晃晃的太阳,陈律抬手抹去顺着脸颊流淌下来的汗水,再次按下手机的重播键,听筒里传来的依旧是机械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真没见过作风这么散漫的警察!陈律揣起手机,打算先找家快餐店填填肚子,没等想好往哪个方向走,忽见不远处正在觅食的广场鸽扑棱着翅膀惊飞起来,抬头望去,一个瘦削的身影正快步向这边走来,正是方才在心中问候了无数遍的韩木头。

    “老韩——”

    陈律招呼对方的同时左右看看,没看到韩长庚平时开的哈弗车停在哪儿,却发现对方看上去和平时不太一样,模样怎么瞅怎么古怪,到了近前,才发现他身上的衣服裤子全都紧贴在皮肤上,虽然有些地方已经熥得差不多了,细看胸前和衣服的下摆还是有明显的水迹,裤腿也是如此,天气再热也不至于出汗出成这样,分明是不久前落过水。

    “你这是……”

    “没事。”韩长庚显然不愿解释,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把手伸进裤兜。
    陈律以为他会取出什么重要的资料,谁知抠搜了半天掏出一盒早已泡烂的香烟,打开看看,随手扔到一边,问道:“有烟吗?”

    陈律摇头:“我不抽烟。”

    韩长庚吸了下鼻子,抬起头向四周打量,见银珠购物中心就在广场东南角,迈步朝那个方向走去,同时做了个手势,示意陈律边走边说。

    陈律翻开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开始汇报:“化验结果出来了,技术科对我们从赵苒那里拿回来的药物进行了取样检测,与包装盒标注的一致,是地西泮,而从纪红岩血液中提取到的主要成分是三唑仑,两者都属于镇静类催眠药物,区别是三唑仑的药效更强,是普通安眠药的30到50倍,而且具有较强的致幻作用,有些吸毒者把它当做一种毒品使用。丁法医说,这东西在坊间还有一个名字,叫迷奸水,犯罪分子通常把它下到年轻女性的食物或饮料中,待对方晕倒后趁机性侵受害人。以前局里突查夜总会和酒吧等娱乐场所的时候,收缴最多的除了摇头丸就是三唑仑,不过近些年这种药受到了严格控制,市面上买不到。纪红岩家里的电脑和他单位的办公电脑都查过了,没有发现通过网络购买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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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02 13:40:08  更:2021-07-02 13:4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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